20多年前的老杨还很年轻,腿又直又健康地站在地上，伸出有力的大手里揽过着当年还只有两岁的、瘦弱且灰扑扑的小吴。
“小孩，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爸的朋友,以前还来你家做过客呢。”当时还是小杨的老杨说。
“我记得…叔叔…我爸呢？真的跟他们说的一样不会回来了吗？”两岁的小吴仰着沾满灰尘还有擦伤的脸，眼睛红红地看着牵着自己的高大叔叔。
小杨心里一涩，对着那么小小的一个孩子，小杨还是没忍心说出那个残酷的答案。
他蹲下来，伸出手摸了摸两岁小吴的头,“你爸爸啊，他是个很厉害的英雄。”
两岁的小吴还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但他却从面前这个高大的叔叔说的这句话里，莫名感受到了一些很沉重很悲伤的东西。
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是爸爸再也不要他了吗？
乖巧的小孩子连哭都不敢大声，只一边抖一边咬着嘴唇,泪水却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止不住地往下流。
小杨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被这个小孩的哭声揪紧了,但他又只能手足无措地拿出手帕，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擦了擦小孩小脸上汹涌的泪水，又擦了擦他灰扑扑的脸。
然后小杨就把两岁小吴带回了家。
这一带，就是二十多年。
养大一个孩子并不简单，更别提小杨之前还是个连饭都不会做的单身汉。
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磕磕绊绊，数不清的笑与泪水,还要顶着几乎所有家人朋友都不赞同的眼光与言语,年轻的小杨都把自己熬成了中年的老杨。
他才终于独自把那个红着眼睛的、灰扑扑的小豆丁养成了眼前这个,坐在车上的、高高壮壮的男子汉。
“杨叔，您先回去吧，天快黑了。”长大的小吴开着车窗向下方的老杨挥手。
老杨用自己已经有些苍老,但此刻却无比温和的眼睛看着这个长大的孩子，从这张长大的脸上，好像依稀辨认出当年抽泣的瘦弱小孩。
老杨觉得自己自己的心酸酸的，又满满的。
他明明有一千句话想说，但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了：“回学校的路上注意安全啊！”
“诶！我明白的！走啦！”小吴大声地答应。
车子缓缓开动了。
老杨一直看着车窗外朝自己挥手的小吴，直到视野里从看不见小吴，到看不见那辆小吴坐着白色的车，老杨才慢慢转身往回走。
虽然才是傍晚，但今天天气不太好，所以天色已经比较暗了。
但这段路老杨很是熟悉，所以渐暗的天色不是问题，老杨用着虽然渐渐衰老，但还算健康正常的腿慢慢地往回走。
走到一半，老杨突然听见路旁边的树林里传来些动静。
路旁边的这片树林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在，据说是什么原生态树林，早两年的时候，甚至还有外地人跑来树林这里偷偷下捕兽陷阱，想要抓大型猎物。
但都什么年代了，就算是什么原生态树林，哪还有什么大型猎物。
最后的结果就是猎物没抓到，还有几个倒霉蛋不小心踩中了他们的陷阱。
那几个倒霉蛋被救上来之后，气势汹汹地要找下陷阱的人，但把这附近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那几个外地人。
之后听说这些外地人在树林中有眼线，眼看着可能要赔钱了就连夜跑了。
想到这，老杨心下警觉。
该不会又有什么人在这片树林里偷设什么陷阱吧！老杨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去看看。
附近这两年可生了不少调皮的小孩，老杨偶尔还看见那些小孩来附近玩，如果真有这种陷阱，小孩掉进去可就完了。
天色还没有完全变暗，但为了保险起见，老杨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银色的手电筒，先打开了手电筒开关，才小心翼翼地朝着刚刚发出声音的那片树林走去。
老杨就着老式手电筒并不明亮的光，仔仔细细地检查着树林里有可能被设置陷阱的地方。
他的脚踩在湿润的地上的落叶上。
如果是往常，这些落叶被踩碎，一定会咔呲咔呲地响，但由于今天下午刚下过雨，此刻脚踩上去，就像是踩在了一层绒绒的地毯上。
老杨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确定了附近并没有偷猎者布下的陷阱，才松了一口气，打算往回走。
就当老杨转身往路上走去时，不知道踩到什么东西，突然脚下猛地一滑。
重重地摔在地上的那一瞬间，他好像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右腿发出清脆的“咔嚓”一声。
不知为何，老杨突然想到了，昨天被他握在手里的那根甘蔗，在被他被折断的一瞬间，发出来的那一声清晰脆响。
老杨被发现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早起赶集的老太太突然看见了路中央，一个粘着泥巴与落叶、却发着微弱白光的银色手电筒，于是发现了树林里脸色十分苍白，声音已经沙哑的老杨。
……
当躺在开往医院的车上时，老杨突然恍惚想起，自己很久以前好像已经在那个树林那样狠狠地摔过一跤，在这辆车上这么晕晕乎乎地躺过一次。
接下来，他的腿，就永远地、瘸了起来。
老杨想起来了，“原来我是在做梦啊。”
又梦见了这一天。
只是这次在老杨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之后，也没醒。
他继续被送入了那个熟悉的医院，看见了当年给他治腿的那个医生缓缓向他走来。
老杨知道这个看上去很有文化的医生，将会在检查完之后皱着眉对他说：“送来的有点晚了，可能会留下后遗症。”
果然，这位医生用跟20年前一模一样的姿势给他的腿做了检查。
来了来了，快要说了。
果然，这位医生的嘴唇微动：“问题不大，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老杨满意地点了点头，对，就是这个发展嘛。
就是问题不大……嗯？？？？
问题不大？？
“医生！！你再看看我这腿！！”老杨直接忍不住喊出了声。
面前的医生看上去有点疑惑，但还是仔细的重新检查了一下，“没看错啊！问题不大。”
“您再看看？！”老杨不敢置信。
老杨就看见眼前熟悉的医生，用一种他之前从来没见过的古怪眼光看着他，像是在看那种最爱无理取闹的病人。
老杨：……
好吧，这只是个梦，或许是自己的潜意识里想要的美梦吧，不用太在意。
不过美梦不愧是美梦啊，老杨舒舒服服地在医院里呆了几天，回去之后谨遵医嘱地吃药修养，没过多久他的腿就恢复如初了。
恢复之后不但不跛脚，还能跑能跳，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老杨甚至觉得自己跑地更快，跳地更高了。
或许这就是美梦吧。
老杨在乡间的小路上一边跑着步一边美滋滋地想。
眼前这条干净平坦的小路好像没有尽头，可以让他一直这么跑下去，耳边呼呼刮着凉爽的风，周围生机勃勃的草木也在迎着微风轻轻挥舞着，像是也在为他欢呼。
老杨健康而有力的双腿不停地挥动着，他不仅不觉得累，反而越来越轻松，老杨只觉得自己重来没有这么松快过，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十八九岁，跑在路上就能迎着风飞起来。
老杨不停歇地往前跑。
路两边的树林和四周的各种各样景物，随着他不停歇的脚步开始慢慢交融，然后整个画面开始缓缓变淡。
……
老杨从破旧的小床上醒过来了。
刚睁开眼，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自己好像还能听见耳边呼呼的奔跑中的风声。
看见熟悉的木屋，他才意识到自己这是梦醒了。
他呆呆地看了好一会熟悉的暗色天花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不是梦该有多好啊。
或许是睡得太久，老杨感到有些口渴，他慢慢摸索下床，在他的脚刚接触地面的那一瞬间，他还没意识到哪里不对。
直到他走了几步来到了桌子旁，倒了一杯水喝下，又缓缓往床上走时，他才反应过来。
刚刚他的腿好像…
老杨忍不住脚慢慢用力，但…熟悉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有力。
就像是过去二十年如影随形的伤痛只是一场可怕的梦，如今梦醒了，所以他又恢复了健康。
老杨先是呆呆站在原地，伸手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腿，强烈的疼痛从大腿上传来。
梦里是不会感到痛的。
所以这不是梦？
但他还是不敢相信，又伸出手使劲朝自己的脸上扇去，连扇了两巴掌，直到脸上传来了不可忽视的火辣辣疼痛，他才慢慢地地放下了手。
老杨顶着红肿的脸，却并不在意，他开始小心翼翼地向门口走去，明明每一步都迟缓得像是刚学步的幼儿，但他却激动得好像获得了世界上最大的成就。
老杨仔细地感受着那条腿的每一次落地：该有的疼痛一点都没有传来，就像他另外一条健康的腿那样，又好又稳。
他一步接着一步地走，走出了木屋也不愿意停下。
身下的双腿健康有力的感觉简直让他着迷。
老杨忍不住沿着每天都走的小路一直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快到让他迎着风奔跑了起来。
眼前掠过的一成不变的无趣场景突然都鲜活了起来，像是整个世界都在为重获新生的他欢呼，老杨忍不住一直跑，一直跑。
老杨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渐渐衰老的身体能像此刻这样有活力，耳边呼呼刮过的风声，路两旁飞快掠过的杂草都变得那么迷人，那么生机勃勃。
而自己身体又是那么轻快、那么健康。
好像时光逆转，自己从一根枯木，变成了一棵微凉的晨光里肆意生长的高壮大树。
说不上是因为风刮吹了眼睛，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老杨苍老的眼睛里溢出了两颗眼泪，这两颗眼泪顺着风的轨迹，从他黑瘦而干枯的脸颊划过，落在他身后的路。
但他的嘴却不受控制地咧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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