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天黑的早,一直待在殿内的人早就已经习惯了悄无声息中变化的光线,没觉着有什么,单从外头刚进来的秦鱼却觉着大殿里昏暗的有些压抑了。
他向来不喜欢黑暗。
秦鱼下令道:“掌灯。”
原本安静如鸡的宫侍们依令迅速动了起来。
真是黄天保佑,安平侯终于来了,他们这些宫人终于可以不用担惊受怕了。
秦鱼在众人注视下,穿过人群,走过大殿长长的中道,踏上通往王座的台阶。
有宫人上前,给他解下甲胄,披上诸侯王袍。
他在王座之上坐下。
掌灯,添油,添火,烧水,做饭,沏茶,上果子......
这一套习惯,都是秦鱼每次来大郑宫时宫人们第一样要做的。
宫人们按照习惯本能的去准备这些,秦鱼也很习惯的接受这些。
以往,秦鱼几乎每年都要在这大郑宫里生活上一两个月,所以,先昭王不在了之后,这里的宫人们,其实是奉秦鱼为主的。
先昭王崩逝也才两年的时间,大郑宫里基本没有什么变化,宫人们还是那些宫人,茶盏还是一样的茶盏,就连角落里宫灯摆放的位置,都没有丝毫的挪动过。
热茶氤氲,各种点心、果子的香气在这肃穆的大殿中飘散开来,让原本凝滞紧张的气氛瞬间充满烟火气。
宗正胜恍惚中觉着,这里,原本就应该是如此的。
一刻钟之后,大殿里灯火辉煌,周围火塘烧起,王座之后的壁炉也重新燃起,驱散了冬夜里的寒气,暖的人心口发烧,背后却又冷汗淋漓。
秦鱼姿态略显慵懒的斜斜倚坐在王座之上,相比于秦昭王早起的只是一个蒲团四周无处可倚靠的席垫,现在的王座,早就变成后面带靠背凭几的了。
就像一个半圆弧的圈椅。
秦鱼两只胳膊随意的搭在凭几两侧的圈扶手上,双腿太长,无处安放,只能一脚伸出抵住案几的一只案腿,另一脚伸入案几之下任由其自由舒展延伸。
他这随意自在的模样,不像是坐在安谨端肃的王座上,倒是像坐在自己午后惬意小憩的书房里。
僭越吗?
不,这大殿里,年岁稍长有资格进入大郑宫中面君的人都知道,自从公子鱼第一次踏进大郑宫的主殿开始,他就是一直坐在那里的,被先昭王揽着、抱着、哄着、带着坐在那里。
一坐就是十年。
十年之后,两人心生嫌隙,纵使先昭王再在这大郑宫里邀请他一起上坐,秦鱼也不愿意去了。
后来先王柱和秦王子楚更倾向于住在咸阳宫,这大郑宫中的王座,其实已经差不多空置了两年了。
这个宫殿里的王座,要真说起来,一直都只有秦王稷和秦鱼两个人坐过。
现在只剩他一人在坐。
此时坐在王座里闭目养神的秦鱼才恍然觉着,这个王座小的很,只能容许一人来坐。
他以前,是怎么觉着这王座很大,都能供他睡觉的?
他一人上座,大殿下面所有人,包括华阳太后和夏太后在内的所有人,都安静的站在殿下仰视着王座上的人。
他们心中有何想法,什么感受,恐怕也只有他们自己才能知道了。
秦峦将秦无厌架在脖子上,把着她的小短腿观察殿中人的神情反应。
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欣慰的、高兴的、嫉妒的、不以为然的、阴云密布的、恨的牙痒痒的......
哟,秦王子楚的脸都要空白的像是一张空白的白纸了呢。
这可真是,瞧着比希腊神殿里的雕塑都有趣。
再看看王座之上的兄弟,秦峦心中乐不可支,这小子嘴里说着这王座我不要坐,但等要寻找座位的时候,他又习惯又自然的奔着那个位置去了。
这可真是,不知道要让人说什么才好。
是个人就是有脾气的,他这个兄弟,平时看着这也好那也好笑眯眯的跟个老好人似的,但像他们这样身边一起生活过的亲人就都知道,其实这小子的脾气,一直都不是那么好。
都说他秦峦霸道无法无天,殊不知,他这霸道,都是跟他这兄弟学的。
只是他这兄弟没机会表现出来而已。
现在,你们这些人,就亲自感受一下惹毛他的后果吧。
秦鱼是累的狠了。
他在雁门邑的时候就病了一场,只休息了一日,就不得不出关西行去寻人,到了河套,又劳心劳力的跟匈奴干了一场,没有休息,就马不停蹄的直奔咸阳。
进入秦国腹地之后,被阻拦的消息就接一连三的传来,秦鱼这才知道,公子缯叛乱不是发生在咸阳,而是在雍都。
秦鱼只好调转马头,朝雍都来了。
他来的有些晚了,逆贼已经伏诛。
他来的又不算晚,正赶上王位的归属问题。
他来的正正好,要不然,他再晚来片刻,王冠就戴在他的头上了。
秦鱼休息了片刻,不得不调动疲惫的身体,打起精神来,处理眼下的棘手之事。
有宫人端来热水供他洗手,宫人们都知道,不洗手的话,公子鱼是不会去端茶杯,吃点心的。
秦鱼看了看自己满是黄茧和黑灰的手,略带嫌弃的将双手浸入稍稍有些烫的热水里,看着泥灰在清水里扩散,就好似他心中的尘埃也一并被洗涤了一样,他长长的喟叹了一声,认真的将双手洗干净。
擦干净双手,他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茶汤,温热的茶汤一路从他干涩的食道向下,滋润了他冷寒的肠胃,让他整个人都微醺了。
此时的秦鱼,已经不去想自己这样是不是太目中无人,太不把下面站着的人当回事了,他此时除了身体的疲惫,心中更是深深的厌烦。
这狗屁的王位争夺!
秦鱼坐直了身体,俯视着殿中央的所有人,开口问道:“你们方才说到哪里了?”
大殿中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做何答。
宗正胜上前一步,拱手回道:“回大..咳咳......”好悬一句“回大王”就要出来了,他忙改口道:“回君上,方才我等在议的,是该推举谁来做...秦国的王。”
秦鱼:“哦,我也来说一句,我觉着公子政可以做秦国的王,你们说呢?”
宗正胜楞了一下,然后呼天抢地的回道:“大..啊啊君上英明!”
我这什么时候多了嘴瓢的毛病了,这毛病要不得,要不得!
殿下一片嗡嗡的哗然之声,秦峦皱眉,出列想要说什么,却对上了秦鱼的眼睛。
秦峦愣住了,那双眼睛中,有祈求。
他的兄弟,在祈求他,不要反对他。
秦峦张了张口,脸上出现了片刻的茫然。
这是一个十字路口的交叉点,他知道,他退回去了这一步,以后的路就是天差地别了。
但是,他前进一步,以后的路,就会是一片坦途,如他所想,如他所愿吗?
未必。
秦峦最终,还是收回了他踏出去的那一步。
他人之路,如何行走,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不想要,强加上去,只会让人厌恶。
众人还在嗡嗡嗡,他们是想反对的,但是看看王座之上的人,又不敢说什么。
这也太不公平了,您明明是在问我们的意见,偏又自己一锤定音的决定了,这还让我们怎么开口?
秦鱼却是不管他们,他对公子政招招手,道:“孩子,过来。”
公子政眨眨眼,有些踟蹰。
宗正胜在他后背推了一把。
公子政转头仰脸去看他。
宗正胜深深弯下腰,恭敬又慈爱的对公子政笑道:“公子,快去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公子政上前走了两步,回头去望所有人。
所有人的视线都在回望他,大殿里瞬间落针可闻。
这些人的眼睛里有什么呢?
公子政一一辨了过去,有的他能看明白,有的他就看不明白。
公子政抬脚向秦王子楚走过去。
秦王子楚此时被夏太后揽在怀里,看着奄奄一息的样子。
眼睛里却是燃烧着一把火,看着公子政向他走来。
公子政站在他五步远的地方,开口问道:“君父,大宗正说,您已经立我为太子,是真的吗?”
秦王子楚呵呵笑了两声,这笑声,包含着无数复杂难言的情绪。
秦王子楚道:“是真的,吾儿。”
公子政点点头,不再有任何的迟疑,他转身小跑两步,轻快的踏上王座之下的台阶,奔上高台,绕过案几,站到了秦鱼面前。
他的神情是雀跃的,眼睛里满是见到亲近之人的欣喜,他根本就不知道,他站在了这里,意味着什么。
秦鱼看着眼前这个满心满眼都写着信任的孩子,告诉自己,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他的身体在王座里动了动,像十多年前的先昭王一样让出一小块地方,拉着孩子的手,笑着邀请道:“过来坐。”
公子政依言坐了过去。
秦鱼一手搭在公子政的肩膀上,他绣着日月花草虫鱼的宽大袍袖遮盖了小孩大半个身子,好似在为他披袍加冕一般。
秦鱼对众人下令道:“既已确认了新王人选,诸位就各司其职,准备新年祭祀礼和王位传承即位礼吧。秦王子楚病体沉重,移居章华宫养病,扁鹊,你务必要医治好大王。”
扁鹊忙拜倒在地:“谨尊令。”
秦鱼颔首,继续道:“判臣赵缯发动宫廷叛乱意图谋朝篡位,罪不容诛,念在新年祭礼在即,不宜见血,赵缯及其叛党暂时押在......西南废宫中看管,等待发落。”
众大臣:“诺。”
秦鱼:“吕不韦何在?”
宗正胜出列回道:“禀君上,吕不韦目前在逃,老臣怀疑,有内贼在帮他。”
秦鱼反射性的去看赵姬,原本听了宗正胜的话就神不在焉的赵姬冷不防对上秦鱼的目光,惊吓的一个哆嗦,神色更加慌乱了。
秦鱼:......
秦鱼下令道:“全城通缉吕不韦,务必将他抓到,死活不论。”
宗正胜:“诺。”
秦鱼:“诸君可还有事要奏?”
众人:“臣等无事可奏。”
秦鱼低头去看公子政,公子政倚靠在他的臂弯里,眼睛锃亮精神头十足的看着殿下众人,秦鱼用手指头都能猜的到,这孩子此时心中,肯定是如山路十八弯一般七绕八拐的,用自己的方式来审视着下面的所有人。
秦鱼轻笑,在他耳边道:“大王,你还有什么话要对群臣说的吗?”
公子政眨眨眼,抬头看着他的叔祖,茫茫然的一个问号:“啊?”
秦鱼给他使了个眼色,要他去看下面站着的群臣。
公子政顺着秦鱼的视线再次向下看去。
下面所有人的目光已经从叔祖身上移开,全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公子政此时准确的收发到了一个非常明确的信号:
他们,在等他发号施令。
公子政略有些紧张的动了动自己的小身体,肩膀上袍袖的重量给了他勇气,他高高抬起了下巴,大声开口道:“诸君有何要教寡人的吗?”
众臣:“......大王英明。”
秦王政兴奋的小脸都通红了,回道:“既无有教寡人的,都散了吧。”
众臣:“......诺。”
所有人都陆续退去,热闹了一整天的大郑宫主殿,终于,安静空荡了下来。
只留下王座上的两人。
秦鱼将脑袋埋在秦王政小小的肩膀上,身体一颤一颤的笑个不停。
秦王政不自在的扭了扭小身体,别扭道:“我,我说的不对吗?”
秦鱼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没,没有不对,嗯,其实,其实是,很好。”
“你说的很好。”
“......很有大王的范儿。”
秦王政不满:“那你为何要发笑?你在笑话我。”
秦鱼又是一阵大笑。
良久,他才抹抹眼角笑出的眼泪,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交给王座背后的凭几上,仰头看着直通穹宇的殿顶,喃喃道:“我是太高兴了......”
秦王政莫名觉着心里发酸难受,他趴伏在秦鱼的胸膛上,手指沾了一滴他下巴上滚落下来的泪水,送入舌尖尝了尝,又咸又苦。
秦王政小手抚摸着秦鱼变的粗糙许多的脸颊,承诺道:“叔祖放心,我一定不像......别人那样对你,秦国,以后就是你的了。”
苍穹太远,触不可及,秦鱼闭眼叹道:“别瞎说,秦国是你的。”
天下也是你的。
秦王政坚持:“也是你的,我都知道的,他们都在争抢这个王座,就是在争秦国,谁争到了,谁就是秦国的主人。”
“哼,他们不知道,秦国早就已经有了主人,不是谁争到了王位,谁就能做主人的。”
顿了一下,又道:“他们说了不算。”
秦鱼:“哦?那你认为,谁说了算呢?”
秦王政努力思考,良久,还是道:“我不知道。”
秦鱼抚摸着他的发了算。”
秦王政:“.....我不懂。”
秦鱼:“你以后会懂的。”
秦王政雀跃道:“叔祖,你会教我的吧?”
秦鱼:“......是,我会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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