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城外十里处,正在进行一场军队与军队间的厮杀。
一般这样的战乱厮杀,平民百姓们都是躲的越远越好,稍微离的近了,被过往的军卒们抓住,那就只有被强留下做苦役的份,若是大军缺粮缺食,那下场更是惨淡,只能沦为军卒们的口中粮了。
尸骨无存,连随意抛尸带来的瘟疫问题都解决了。
但不知什么时候,赵国和秦国河内的边界地区,这种因为两国打仗带来的兵祸正在不断的削减,乃至形成一种让人瞠目结舌的产业链。
在救人和运人之间,敌我双方在这条生命线上,有一种不分彼此的无言默契。
邯郸城外西南二十里处有一个十里乡。
十里乡,一听这名字,就知道这个乡一共有十个里,所以才叫十里乡。
十里乡凭山而建,就坐落在太行山脉向东延伸出来的一条小小支脉下。
以前,这个目测还算高大的山疙瘩逼仄崎岖险峻的很,是个鸟兽横行,尸体遍野,草匪都不愿意来安营扎寨的荒地。
但自从秦人入主河内之后,秦国的安平侯就在离此地不远的东南地方划了一笔线——这一条短短的线,自然是落在纸上的——要在此修建一条沟通大河北岸的南阳和荡阴城的直道。
嗯,很明显的,这条直道,中途没有拐弯,直接穿过了赵国的领地。
但这又如何呢?秦国要修建的这条直道,只是擦边了赵国土地一个边角而已,难道赵王要因为这擦边而削的弹丸之地,跟秦国开战吗?
别开玩笑了,赵国的都城邯郸都被秦人给围了将近一年,人家不仅俘虏了三四十万的赵人青壮,还硬生生的从邯郸城要走了近半城的百姓,赵王拿什么去跟秦人打啊?
所以,关于这条直道侵占他国领土之事,涉事双方连提都没提,不过一块荒地,占了就占了吧,多大点事。
秦国有严律峻法,修建直道,说哪天开工就必须哪天开工。
修建直道的人力也很充足,就是上党长平之战的时候秦国俘虏的几十万赵人军卒,修建这条直道,秦国只出了道路督建工程师、些许看守军官和数不胜计的粮草,其他的,就再没有了。
等这条直道修个七七八八的时候,两三年的时间也就这么过去了。
对修建这条直道的赵人俘虏来说,这两三年过得不知不觉。在这条直道上,他们每日里只做两件事,一件是按标按量的完成自己手头的工作,然后按部就班的吃饭、学习、睡觉。另一件事,就是每日去各自辖区的亭所的公告栏里去听告示,看看有没有自己的亲人找来,或者秦人有没有从赵国把自己的亲友给要过来。
虽然这种运气没有落在自己身上,但是,每天看见或者听说有哪哪的同袍与自己的亲人相聚,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难得的精神安慰了。
他们每日都能看得见希望,同时也暗自祈求,这种希望能在自己的身上实现。
消息来的猝不及防,秦国愿意放归他们这些赵人俘虏了。
走吧走吧,终于可以回归故乡了,而且,他们并不是一无所有的离开,秦人允许他们带走这些年他们的劳动所得,虽然不多,但至少每人两身全套的冬夏衣裳鞋袜被褥、足够支持他们归乡的粮和盐还是给了的。
但其实,选择回归故里的赵人很多,留下的更多。
留下的这些人,都是自知即便自己回归故里,家中老弱肯定也都不在了,或者干脆自己本来就是孑然一身,回与不回的,没甚意义。
还不如留在这里,重新安家算了。
这小三年的秦军学不是白上的,在每日每夜的洗脑之下,让这些赵人明白了一个道理,所谓的国土之争,只在君王之间的对抗征伐,他们这些底层黎民百姓是秦还是赵,无甚差别。
归赵,你就是赵人,归秦,你就是秦人,难道还有谁来问问你,你是想做赵人还是做秦人吗?
不能够,他们这些穷黔首,在贵人们眼中,恐怕连个卑微的蝼蚁都不如。
蝼蚁还能凭着自身奇特的外形取悦贵人呢,他们若是出现在贵人面前,只怕会污了贵人的眼睛。
所以,无人在意,他们到底是选赵还是选秦,因为,等秦国将赵国攻打下来,他们也就随之都变成秦人,同样不会有秦国的官吏去问他们,他们愿不愿意做秦人。
有必要吗?
你谁啊,你配吗?!
这话固然听着不是很舒服,但他们前半辈子所经历的,的确就是这样的人生,所以,其实人家只是说了大实话,他们也没什么好反驳的。
但秦赵没有分别的种子,还是在他们心中种下了。
而且私心里,他们觉着,秦国,确实要比赵国好上许多。
至少,他们如今能写会算,也能看得懂弄得明白秦国和赵国基层统治的基本国策了,以前他们可弄不懂这些,更没有想要去弄懂自己生活的到底是个什么世道的意识。
在这种对比下,他们非常清楚的明白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从关乎自身实际利益出发,秦人给出的安家政策,在赵国,那是想也别想的。
是去是留,他们自己心里已经有了一本非常清晰的账,又不是过函谷关去秦国,就在三晋之地,有啥?
十里乡就是在这种形势下组成,进而一步步发展起来的。
相较于去河内城池分土地领户籍安家,也有一些人就近选择在直道的周围安家,直道之北为赵国,直道之南为秦国河内,但对这些赵人俘虏来说,大家都是一家的。
无需分彼此。
直道很长,所经之处,有土地肥沃好开垦的平原之地,自然也有如十里乡这样的原本荒芜的抛尸之地。
大家都想要好地,但好地是有限的。
秦国官吏虽然以严苛固执文明,但在关键地方,并不缺乏变通之法。
秦国的官吏沿着这条直道,对周围的土地环境进行了充分的勘探调查研究,最终决定顺应实事变化,为环境实在艰难的土地拿出了更加优良的开荒政策,除了基础的五年阶梯税收政策之外,还有头两年开荒的钱粮铁器等包括且不限于开辟田亩、建房、养殖、家用、婚姻等等全方位的补助,用于吸引更多的百姓来此定居生活。
秦人相信,只要有了人烟聚集,再艰难的土地,也有被征服的一天,更何况,三晋之地的土地,只是缺少治理,本质上并不是恶地。
所以,选择好地安家的人故然是大多数,但选择这等难开垦难发展的荒地的,也不在少数。
能选择来这等荒地开垦的人,自身本事不用说,心性更非常人,眼光自然也是不差的。
十里乡所在的这块山地吧,距离直道只有不到两里地,靠山的三围之地之外,向南向北向东地势开阔平坦,土地虽然贫瘠,但交通不是一般的方便。最妙的是西面这个山疙瘩看着荒芜,但山上草木丰茂,有泉有溪,清除乱尸,赶走野兽,疏通瘴气之后,就可以开发养殖业了,至少养殖善于攀爬的山羊和兔子是不愁的。
若是一开始来此地选择安家的赵人想以养殖业发家,但等直道通行,直道上行使的商队和行人络绎不绝之后,十里乡的居民们就会发现,养殖业只能算是他们日常中一个还算比较大的副业,开发旅店客舍,为直道上的行人提供衣食住行等服务才是他们需要全力以赴的正业。
靠着这条直道,十里乡很快就成为了南北有名的富乡。
十里乡的富来源于秦国优越的扶植政策,但实际上,它坐落在赵国的土地上。
十里乡是新近几年才发展出来的小乡里,按照二十五户一个里,每户三口人算,这个十里乡,容纳了大约有七百五十人左右。一个不到一千人的乡里,按照如今的秦国河内人口体量来衡量,十里乡压根连个最低标准规格的小乡都算不上。
但在赵国的土地上来说,一个千人左右的乡里,已经算是一个大乡了,能收很多税的那种。
十里乡虽然离邯郸非常远,但架不住邯郸大贵们频繁来往于邯郸和秦国的河内、河东之地,中途在十里乡下榻次数多了,享受多了,他们就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
这可是赵国的土地啊,只要是赵国的土地,那就是有归属的,这块金疙瘩最终归谁,就看谁家在赵国的朝堂更有本事,势力更大了。
巧取豪夺?
非也,不过是正常操作而以。
十里乡的乡长和三老们对此的应对方法是,十里乡全体居民停业一天,专门在十里乡修建的最气派的酒楼里设宴,宴请想要十里乡归属权的赵国大贵们和......直道对面秦国三泽县的县长。
没错,只是秦国河内下属的一个县的县令。
十里乡的乡长莫牍对此的解释是,他们十里乡前期发展补助都是从三泽县领的,若论十里乡的归属权,三泽县的县令理应在场作见证和......交接。
莫牍这是,直接将赵国本土内争夺土地所有权的矛盾,转化为了秦赵两国间关于土地归属权的问题上了。
就算人秦国大度,不想要这疙瘩地,但至少,接下来要接手十里乡的人家,要把人三泽县的前期投资钱财给补上吧?要不,人三泽县凭啥啊?凭秦国是任你赵国予取予求的大怨种吗?
在座的谁敢说秦国是大怨种,当晚秦国的军队就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大怨种。
而且,别看人秦国方面只是来了一个三泽县的县令,但当此时的公认制度就是,治理万人以上的县方能被称之为县令,万人以下的县,只能被称之为县长。
在座被邀请过来的赵国大贵们,身份上或许高人一等,但论手中的实质权利,没有一个能比得过这位县令的。所以,赵国大贵们与一黔首出身的县令同坐一堂虽略感屈辱,但谁都不敢多说半个字,表露半分不满。
他们真怕若是他们对这位县令不客气,转头这位县令带着县兵打到直道对面,将赵国这片土地给彻底占领了,那他们岂不是鸡飞蛋打同时还惹一身骚了?
回邯郸,他们要怎么交代呢?
都怪那秦国那位胡作非为的公子鱼,秦国难道没有正经士人出来做官了吗?非得要一黑脸黔首上位。
这要他们这些出身高贵的人的面子往哪里放。
赵国大贵们虽然心中腹诽,但表面的君子风度还是做的足足的。
有莫牍在中间做小伏低八面玲珑的作陪,更有音乐歌舞助兴,有美酒相伴,更有三晋之地难得一见的美食佳肴品尝,宴会从午时开始,笙歌燕舞就没停歇过,直闹到第二日天明方散。
宾主尽欢。
体面、谦卑、威势都有了,最后秦赵双方相商的结果就是,十里乡照旧,它既不属于赵国,也不属于秦国。但于此同时,它既属于赵国,也属于秦国。
因为它受到两国的律法和人情保护。
对于此事能圆满解决,三泽县的县令很满意。他收到的上意是,一切以平稳为主,在能不损失太多利益的情况下,稳住秦赵现有的平稳局势,就算胜利了。
秦国和赵国早晚会有一场生死大战,但绝对不会是现在。
十里乡虽然是在赵国的土地上,但当初三泽县的县令决定全力投资十里乡的时候,他就已经将这块赵国的土地当做自己治下的囊中之物了,所以,这位县令时刻关注着十里乡的发展。十里乡最初面临现有的困境的时候,三泽县的县令就已经开始思考解决办法了。
所以,在收到莫牍的拜帖的时候,他心中其实是讶异的,等听完莫牍的来意之后,他对莫牍的欣赏,就更进了一层。
他当初任命莫牍为乡长的时候,就是看中了他身上表露出来的果断、心细、有谋略,而且,莫牍身上的匪气...咳、侠气很重,稍微绵软点的人,他都怕镇不住那块抛尸地。
如今看来,他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游侠怎么了,将人用在正确的位置上,游侠同样可以是良民。
这不,一个大难题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解决了。
三泽县的县令很看好莫牍,问他有没有意愿在秦国出仕,他可以代为举荐。
乡长只是一名小吏,并不算官。但在秦国,为吏也是需要文、武方面最基本的考核的,莫牍能做乡长,那也是考试文试上拿到优等才能走马上任的。有了最基本为吏的条件,若是有上官举荐,是可以升级为官的,不过,还是要参加考试就是了。
莫牍对这位赏识他的县令大人深深一礼,拒绝了他的好意。
莫牍:“公之恩情,莫牍此生难以报答。然,乡里同袍家人初初安定,吾心中实在放不下他们,只能辜负公之好意,万望原谅。”
十里乡光建成就花费了三年功夫,其中艰辛不可对人说,当初他带着愿意跟随他的同袍们来到此处安家的时候,就承诺一定带着他们过上安定的日子,如今几年下来,已经初见成效,他不能抛下刚安定下来的同袍们自己去奔前程去了。
别说秦国会重新给他们选择一个好的乡长来带领他们奔小康,他们原本就是燕赵之地黑白两道通吃的游侠,他们谁都不信,就信他们自己。
三泽县的县令对十里乡的居民成分很清楚,对莫牍的选择也表示理解,他只是有些可惜,没能将一位人才拉到秦国来做官。
不过他也只可惜了一会,因为他坚信,赵国迟早会被秦国攻打下来,到时候,莫牍同样会是秦国的官吏,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解决了十里乡的归属问题,十里乡的日常生活趋于平静。
他们日初而作,日落而息,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
直到秦国突然出兵三十万,围困了赵国的都城邯郸。
秦赵开战这样突然,秦赵两国的百姓都非常的诧异和惊恐。
诧异的是秦国的百姓,惊恐的是赵国的百姓。
谁都知道,兵过如篦,最后遭殃的,始终都是他们这些底层的百姓。
十里乡离邯郸有些距离,但离战场,却是很近。
莫牍去到直道对面的三泽县打听情况,顺便请示一下,十里乡要怎么办。
三泽县的县令百忙之中见了莫牍一面,他正忙着为大军调度县中粮草,见到莫牍之后只给了他两句话,第一句是围困邯郸是安平侯的决定,第二句是十里乡没事,仗打不倒那里去,你们照常生活就行了。
对出兵围困邯郸是安平侯的决定这一点,莫牍不置可否,这位不喜战争的安平侯突然令河内军队围困邯郸,定然有他不得不出兵的理由,莫牍虽然好奇,但安平侯离他太远了,这等大人物在想什么在做什么,他连在心里想一下都不敢,更别提去揣度了。
他在意的是第二点,战场离的那么近,怎么会不影响十里乡呢?
乱兵跑过来之前,难道还会分辨方向,绕过十里乡吗?
不,他们只会直直的往乡里面冲,躲藏、杀人、抢掠,人在惊恐无措的时候,什么样残忍的事都能做的出来。
莫牍忧心忡忡的回到十里乡,召集乡里三老和里典、亭长、有名望的青壮们连夜开会,会意的主题只有一个,封闭东面山门,在山门栅栏外,每五百米设一壕沟和警戒,防御即将到来的兵灾。
走是不可能的,这里是他们此生全部的心血。这里有他们同生共死的同袍,有他们新娶的妻子,每家每户都有一两个刚出生或者出生才两三年的孩子。她们住在他们亲手建起来的高大漂亮的房屋里,家中牲畜成群,粮食成仓,绢帛成堆,你要他们丢下这些,往哪里去?
这里就是他们的命根子,就是死,他们也要跟他们的心血死在一起。
十里乡的备战不可谓不及时不充分了,但就像县令说的那样,虽然十里乡的居民们偶尔能听到不远处的战场厮杀声,但其实,真的没有一次,战争是打到他们这里的。
在经过最初的紧张和担忧之后,莫牍慢慢的放下心神,开始好奇这场战争到底是怎么打的了。
光好奇是不行的,莫牍的行动力很强,他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同时也是为十里乡未雨绸缪,省的兵真的往他们这边打过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所以,莫牍决定带着几个弟兄们摸去战场悄悄看一看,看一眼就回来。
然后,在刚接近战场的时候,莫牍他们就被抓了。
蒙骜看着眼前的几名高大青壮,有些诧异:“你们是附近的黔首?怎么还在此地徘徊?”没有去逃亡?
莫牍恭敬道:“禀将军,小人乃是西南十里乡的乡长莫牍,小人听三泽县的成县令说,兵灾..咳、仗打不到小人们乡里去,让我等安心照常生活,小人等乡民便未搬迁。将军,十里乡既受秦国照拂,安居乐业,小人等青壮在秦国需要的时候,就不该安受君恩,逃避躲藏,是以,小人便带着乡中青壮来投奔将军,做一马前卒,为将军效力。”
跟着莫牍来的十里乡的乡民们非常有眼力介,纷纷大声吼道:“为将军效力!”
声音之洪亮,引的军中兵卒们纷纷侧目。
蒙骜对此却是哈哈一笑,这些日子,对邯郸周围乡里城池的分布,他早就摸熟了,对十里乡的特殊之处,他也早有耳闻,正是知道十里乡实际上是秦国的乡里,他才告知军中将士,若是攻战不利,溃逃的时候往他们提前指定好的地方去跑,不要往十里乡的方向去。
秦赵这一战,并不好打。
按说,将军领兵作战,要锐意进取,一鼓作气勇于杀敌才是正经,未开战先设定好溃逃路线,绝对是取死之道。
可是,赵国有廉颇和李牧率领的来自雁门郡和全国各地的二十万赵军主力联手外攻,邯郸内部更有十万驻军配合内援突围,蒙骜既要应对两位将军所率领的二十万赵军的猛烈联攻,又要防止邯郸城内十万驻军真的突围成功了。
秦国三十万兵力,听着很多,但用起来,仍旧让他捉襟见肘。
这一战,那是真的不好打啊。
唯一让人安慰的是,他背靠河内和上党,补给方面,是不用愁的。
但取胜是别想了,只要能输的不那么难看,蒙骜就很满足了。
而且,安平侯给他的命令是,牵扯住赵军主力,让他们无暇他顾北面雁门郡,所以,围困邯郸的这场仗,重要的不是要战胜廉颇和李牧,真的将邯郸攻打下来,而是让廉颇和李牧,无暇他顾回援雁门。
只要他能做到这一点,此战就是有效战役,就算是他胜利了。
既然不是奔着杀敌去的,那么战场上无畏的牺牲,就是没有必要的了。
所以,一旦战事不利,秦军卒中伍长、什长、百夫长们,可以带领自己手下的兵卒们溃逃,但逃要有方,他不想听到有哪位秦军卒践踏百姓田地,烧杀抢夺百姓财产的事情发生。
若一旦有人告发,全部按照军法处置。
还有,让你们逃是在保你们的命,你们可别真逃了,等追兵没了,赶紧归队,仗还没打完,逃什么逃?逃哪里去?
所以,十里乡是真的没事,因为溃逃的秦军卒,压根就不会往他们那边引路,后面的追兵赵军卒们,也不会往这边来。
倒是有半路发现十里乡想来此打秋风的赵军,可是,还没等他们靠近这里,原本在前面溃逃的秦军卒们居然又杀了回来,这让带兵的赵人军官就不解了,这秦军,到底是无力作战不得不溃逃,还是,在故意溜着他们玩啊?
简直岂有此理!
敢戏弄于他,看他不杀光这些可恶的秦军!!
......
蒙骜对莫牍说的要来军中效力的请求一笑置之,能过安稳日子,谁想来参军打仗?
他只当莫牍这话是在表忠心,其他的,就算了。
但在放归莫牍他们之前,还是让军中军尉好好教育了一番,要他们远离战场,刀剑无眼,伤着自己,只能自认倒霉。
莫牍心绪复杂的带着自家弟兄向军营外部走去,在路过一处伤兵营的时候,没忍住看了几眼,中途就跟一个壮汉视线对上了。
壮汉友好的对他笑笑,没说什么。
莫牍心下一动,见有军役担挑着汤汤水水的过来,便上手帮了一把,将给伤兵们的汤水卸下来同时,又帮忙将积攒的泔水、秽物等生活垃圾给装上车,让骡马拉走集中处理。
一个军中小吏见莫牍他们百姓装扮,就笑问道:“是河内新征来的劳役吧?行,手脚挺麻利,中午就在这吃吧。”
原来这秦军中,还有河内百姓来服军役的?
小吏豪爽的邀约引的伤兵们一阵嬉笑,莫牍也不好意思的笑笑,道:“我等不是河内的百姓,是这附近十里乡的乡民。”
小吏惊讶:“原来是这附近的乡民?你们怎么没逃?还是逃了被抓住了?”
这边一打仗,最先逃的肯定是百姓,他们在赵国的土地上开战,逃的也是赵国百姓,这几个赵人看着人高马大的,可能是不怕他们,所以没逃的吧?
不过这口音,听着可真亲切啊,带着他们秦国的乡音呢。
莫牍对小吏心中所想不得而知,他只是诚实的道:“原本是很怕的,不过,我等乡民舍不得家中积蓄,没逃,等发现兵卒们都不往我们那边去,就更不用逃了,今日我等斗胆,想来此地看个究竟,便被将军给抓了。将军不仅没有怪罪我等,还让我等平安归家,实在让我等感激不尽。”
小吏笑道:“听你说这一段话,可知你并不是乡野无知之辈。你既有修行,就该知道我们将军的好处,既受我等秦军的恩惠,等你出去了,就该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这是告诫,要莫牍等赵人,出去了可别找死去赵军那边通风报信,虽然他们秦军既然敢放归这几个赵人,就不怕他们真的去通风报信就是了。
莫牍对此等话语并未觉着冒犯,比这更难听,更让人不舒服的质疑他们人品的话他以往可没少听,也曾杀过不少对他说这等看不起他话的人,但那都是年少无知时候的事了,如今他已经年过而立,心性早就修炼出来了。
莫牍恭敬弯腰抱拳行礼道:“谨遵大人之命,我等出去之后,必不会乱传乱说,泄露军情。”
小吏对他的恭敬还算满意。
旁边一开始跟莫牍对视,让他停下来帮忙的壮汉此时开口说到:“三力,你却是误会这几位兄弟了,十里乡,乃是我秦国的乡里,这几位兄弟,自然也是我秦人兄弟。”
这个叫三力的小吏惊讶问道:“十里乡,不是离咱们不远处的那个赵国土地上的十里乡吗?难道直道南面还有一个叫十里乡的?”
莫牍笑道:“就是不远处的那个十里乡,我等乡民虽然生活在赵国的土地上,但建设乡里所需钱财助力,全部来自直道对面的三泽县,所以,我等虽为赵人,但也可为秦人,并无不同。”
小吏三力高兴的将莫牍的肩膀拍的彭彭作响,哈哈笑道:“你说的不错,我也曾为赵人,不过现在是地地道道的河内秦人,还有幸做了小吏,嘿嘿,兄弟,缘分呢!”
莫牍不曾想他们还有这曾缘分在,便问起他曾经是赵国哪里人,赵国家乡那边可还有亲人,是如何在河内安家的......
等续过旧之后,莫牍又听说,他们十里乡之所以离战场那么近,还没受到兵灾,都是秦军卒暗中帮忙的缘故,那位腿脚受伤,点出十里乡其实是秦人的壮汉,就是发现有赵军想要去袭扰十里乡,回击赵军受伤的。
莫牍虽然不懂啥叫做“回击”才受伤的,但他们十里乡暗中受了秦军和这位壮汉的照顾那是真的,当下不再言语,带着乡里的弟兄们对着壮汉就是“砰砰砰”的几个响头。
男儿流血不流泪,宁要站着死也不能膝点地,头沾土。
莫牍这样实诚的叩谢,实在是让这份恩情更重了几分,非常拉在场众伤病军卒们的好感。
陌生人之间的隔阂消失之后,三力小吏极力留下莫牍他们一起用午膳,莫牍也不瞎客气,当下聚在一起,用了一顿清汤寡水的军中午膳。
咂摸着嘴里寡淡的滋味,莫牍居然有些陌生了,曾几何时,这等清汤寡水的滋味,与他们这等低贱的赵人来说,也是想都不敢想的美味了。
他现在,居然觉着这等可以饱腹的吃食,只能算是清汤寡水了?
真是,什么时候,他这受了半生苦的舌头,养的这样刁钻了?
莫牍曾是赵军卒,还在受秦军看管近三年时间,其实对军中事务,是比较熟悉的。
比如眼前的这些受伤的军卒们,若是条件允许,是要另辟军营,重新分管的。
或者干脆就留在附近空荡荡的民居中,让他们,自生自灭。
大军要开战,要行军,是留不下拖后腿的伤员的。
莫牍虽然不知道秦军中是如何安置这些伤员的,但是,他能提出自己的建议,是他自己的情谊,即便与秦军法不合,秦军自己就会拒绝的。
莫牍对小吏三力道:“大人若是不嫌弃,在下乡里间,还有几间空置房舍,家中也颇有余资,可代为照顾受伤的弟兄们。”
小吏三力眼睛一亮,继而又光亮消失,道:“你虽是好意,但你不知,军中伤员并不止眼前这几个,你能代为照顾眼前的几位,却是顾不了所有的伤员,不妥,不妥。”
莫牍一听有门,小吏三力只说他没有能力照顾所有的伤员,并没提这会触犯秦军法,就是他提出的建议可行的意思。
莫牍笑着对所有看过来的伤员道:“君等有所不知,十里乡对面,就是秦国的三泽县,这位三泽县的成县令是个仁人志士,想来,他会妥善安置君等的。”
三泽县?
小吏三力犹豫了下,还是道:“我知你是好意,但将军乃是高瞻远瞩之人,他既没有安排三泽县来接收伤员,想来是有何不妥之处。”
莫牍白了脸色,忙道:“是我鲁莽了,不该多此一举,给诸君招祸。”
秦军军法严明,只能听命行事,他方才凭着一腔意气给人乱出主意,确实不妥。
小吏三力却是安慰他道:“你也是好心,无妨,无妨。”
其他伤员也都笑将起来。
莫牍摸摸脑门,憨厚笑道:“既然不能接诸君到家中修养,可我家中还存有些许治疗金创、打虫、发热的药物,诸君可派一人随我去家中取来自用。”
在秦国,治疗金创、打虫、发热的药物,尤其是给小儿打虫的药丸,早就制成成药发放各乡里药房,允许百姓自由买卖了。
小吏三力有些心动了,药物这东西,在哪都是稀缺资源,能多备一些,自然是好的。
可别小看那给小儿打虫的药丸,也不知道这里面配方怎么就那么神奇,他们这些军中之人隔上几天吃上一颗,可以治水土不服,若是喝了不干净的水拉肚子,吃上两颗,也能打虫救命。
小吏三力虽然意动,但也不敢自作主张,需要向他的顶头上司军尉禀报。
管伤兵营的军尉是位女郎,名叫胡杨。
军尉胡杨不仅是军尉,她还是一位军医,出身渭水学宫医学院。
小吏三力将莫牍所说的话,包括想要接伤兵去十里乡养伤的建议都事无巨细的给胡杨说了一遍。
三力作为一个军役小吏,他是听命的一方,一些军中事务他无权知道,更不懂。
但胡杨是军中高级军尉,能参与将军制定作战计划的那种。让她来暂管伤病营,是因为她身怀医术,能最快最妥善的做好总领,带领手下低级军尉小吏们尽力救治伤员,做到少死人。
残了都不要紧,秦国并不缺几口残疾伤兵的饭吃,主要就是少死几个,能少发许多抚恤金呢。
为什么不横跨十里乡和三泽县之间的直道,直接将伤员送往三泽县安置呢?
一个是军中无多余的人来做此事,光牵制赵军里外三十万大军,蒙骜将军就已经竭尽全力了,哪里还有多余的兵力,在赵军的眼皮子底下大老远的运送伤员呢?
运送一个伤员,就算是用车拉,也得至少出一辆板车、一头大青螺、一个赶车人吧?抬就更不可能了,至少两个人,才能抬走一个伤员呢。战场离三泽县看着不远,但一个来回,也至少要两日,其中变数,实在是太大了。
军中对此安排是,尽量用药物救治,然后养上几日,让伤员自己结伴回河内,到了河内指定地点,自有军役和军医们接收他们。
另一个阻止秦军向外运送伤员的原因,就是赵军对秦军的封锁太严密了。
这里是赵国的都城范围之内,都城邯郸周围,具是护卫邯郸的城郭和壕沟、长城,以及邬堡。
表面上看着战场和三泽县之间只隔了一条秦直道,但若真要跨越这条直道,那绝对将是一场鏖战。
莫牍活动范围有限,他以为自己的十里乡周围静悄悄的,就以为十里乡和三泽县只有一条直道相隔,殊不知,在莫牍看不到的地方,是真的有很多赵军布下的防线。
十里乡之所以能幸存,不得不说,之前莫牍安排的那场宴会,起到了绝对性的作用。
因为在赵军中,也有权贵子弟在为官做将,带领兵卒参与此场战役啊。
打仗是打仗,别跟钱财过不去啊,等打完这场仗,他们该享乐的,还是要继续享乐的,若是十里乡给霍霍完了,就是再重建,也是需要时间的。
这不耽误工夫吗?
十里乡绝对是幸运的,它成了两军交战夹缝中的幸存者。
而这个幸存者,要开始发挥它的作用了。
赵军最开始将秦军封锁在城郭范围之内,就是为了切断秦军和河内之间的粮草供应,但也变相的,封锁了秦军通过最佳路线向河内运送伤员。
这场秦赵之战之所以打的这般艰难,赵军的对秦军的封锁,起到了绝大多数的作用,因为秦军的粮草,眼看就要受限了。
不光是将军蒙骜,就连胡杨自己,也在等安平侯的命令尽快到来,他们不是不能和赵军死战,但死战的代价和后果太大了,不是他们所有人想要看到的,所以现在只能且战且退。
但若是真等不到安平侯的命令,他们也只能全力撕开一道赵军的封锁线,和河内重新呼应联系,看看能不能增加兵力,一举将赵军打散了。
总不能真的在自己家门前生生饿死吧?
但现在,这个叫莫牍的原赵人,现秦人,给了胡杨另一个思路。
他们自己不能运送伤员,何不让乡民们自己来帮忙运送伤员?
他们原本就是赵人,只要带足了钱财,去贿赂几个赵人关卡,应该不成问题吧?
啧,钱财啊,他们秦人,还真不缺这些。
胡杨去找蒙骜,将自己的想法跟蒙骜详细的说了一遍,利弊都有,就看蒙骜怎么定夺。
蒙骜作为将军,很快就做下了决定,同意莫牍提出的想法,将伤兵交给莫牍,让莫牍自己去做,他们秦军这边只出钱财,其他的,一概不管。
胡杨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
战争是残酷的,对领兵作战的将军来说,他要打胜仗,他要带着绝大多数的士兵回归家乡,但这些,其实并不包括那些受伤了的士兵。
以前打仗,伤了就默认死了,哪里还有伤兵营,好吃好喝好药的伺候着,都是直接拉到一个帐子里,能活就活,活不了,统一挖坑掩埋了。
也就近十来年秦军中才会多了一个伤兵营,其实对这个伤兵营,上头的大将是不以为然的,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蒙骜能同意将伤兵交给莫牍,不是信任他,更不是他多么的有决断,其实就是,他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放弃这些拖后腿的伤兵了。
没了这些伤兵,至少粮草和药物上面,可以节省很多。虽然后续的抚恤也会增加许多,但那是秦国后续处理战后事宜的官员们要操心的,就不归军中管了。
从现在的大局上来说,蒙骜做的没错,至少他是真的给那些伤兵们留存了生还的机会,他可是,批下了大笔的钱财给他们做买路费呢,如果他们死在了赵军手里,他会带着大军去给他们报仇雪恨的。
莫牍将要走的时候,小吏三力带他去见了军尉胡杨。军尉胡杨告诉他,她允许他带走一部分伤兵,但他要保证,他真的能将这些伤兵安全的送往三泽县,交给三泽县的成县令安置。
莫牍瞬间心潮澎湃,拍着胸脯表示,他一定不会让军尉失望的。
此时的莫牍,他还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他只是觉着,十里乡离战场这么近,和三泽县更是只有一道直道间隔,运送一批伤员而已,也就是他带着乡里弟兄们,赶着牲畜多拉几趟车的事。
第一次,莫牍只将带了五个秦军伤员先回到十里乡,然后套上车,载着这五个伤员,朝三泽县驶去。
结果,刚向东走出了半里地,他们就被一队赵军斥候抓到,连人带车,都被带到了东面的一处民居。
这处民居莫牍知道,原本住了有三百户赵人,现在都逃走了,成了赵军斥候的一处住所。
莫牍战战兢兢,用赵国的土话不住的求饶,全身却是紧绷起来,他是有真功夫在身上的,若是一言不合,他可以冲出重围,自己逃命的。
一个赵国军官走了出来,低头看了一眼莫牍,笑了:“我知道你,这不是十里乡的地头蛇莫牍吗?这个时候,你带着几个瘸腿受伤的人乱逛做什么?就不怕被抓去做军奴?”
莫牍也抬头一看,哟,熟人,十几年前,他们还是军中同袍呢。
莫牍长长舒了口气,跌坐在地上,不住的抹汗,道:“兄弟,原来是你,可吓死我了。嗐,说起这事,还不是穷给闹的,想趁机发点小财,谁知竟运气不好,落在你手里了。”
说罢,从怀里掏出两个金饼,扔到这个赵国军官脚下,还痞里痞气的坏笑道:“别说兄弟不带你发财啊,呶,这是买路钱。”
赵国军官眼睛一亮,也不嫌脏,捡起这两块金饼就往嘴里塞,又舔又咬的确认一番,真的是纯度很高的金饼之后,就贪婪的将金饼塞进怀里,靠近莫牍,讨好道:“大兄,哪里发财呢?带兄弟一个呗。”
莫牍横了他一眼,嗤笑道:“我怕你胆子小,说出来吓死你,再把我的小命给搭上了。”
这个赵国军官嘿嘿笑了两声,在莫牍耳边道:“不就是偷偷运送几个秦人吗,这算什么?老子又不是鼠胆,还能吓的住我?”
莫牍转头惊讶的上下打量了这个军官几眼,颇有三日不见刮目相看的意味,啧啧道:“行啊老弟,是个够胆的,只是,兄弟我凭什么信你啊?”
赵国军官只道:“信不信的,兄弟只跟你说,出了我这门,想要过直道,你至少还要过这几个卡,”军官在莫牍面前晃了晃手指,继续道:“能不能全部通过,就看老兄的运气和能耐了。”
莫牍脸上无所谓,心里却是打起了鼓来,谁都不是傻的,秦军为什么不往三泽县送伤员?再不济,通知三泽县的成县令派遣劳役来接人也行啊?为什么一定要选择他,让他来运送这些伤兵呢?
真是的,这么简单的道理,他怎么就现在才想明白呢?
都是他被立功挣取秦军功爵位的想法给蒙了心智了,让他居然走上这样一条凶险的不归路。
他掂量了下此次带出来的金饼,这些金饼,一小部分是他自己备下的,大部分,都是军尉胡杨给他的,让他随意花用。
他原本以为是打赏,却原来,是买命钱吗?
莫牍哥俩好的揽住军官的肩膀,神秘兮兮的跟他耳语:“兄弟,发大财的机会来了......”
别管是哄是骗吧,在莫牍许下大笔的承诺之后,他总算平安的将这五个伤员给送到三泽县,亲手交到成县令的手里了。
一个伤员暗中给成县令塞了一个纸条,成县令打开看了一眼,就若无其事的去接待了莫牍,并送上一个装满金币的袋子,鼓励他好好做,做好了,上面看着呢,以后的前程和奖赏少不了你的吧啦啦啦啦......
莫牍:......
其实,我不想干了来着,若我现在说出来,我还能走出这县衙吗?
事实是,莫牍不敢说自己不想干了,所以他只能,带着十里乡曾经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继续干着出生入死的事业。
莫牍当年能靠着胆略和才智从赵国大贵手中逃出生天,现在就能在赵国不甚严密的封锁线中凿穿一条通道,来往于秦赵战场和河内各县乡之间。
不错,除了三泽县,后来莫牍和开发了另外几条通往河内的线路,专门打点好,用来运送战场的伤员。
这是一条□□,也是一条救命道,因为,慢慢到最后,莫牍他们运送的,已经不止是秦国的伤员了,其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是赵国的伤员。
秦国的伤员还可以躺在伤兵营里等着救治,那么赵国的伤兵,就是连救治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躺在战场上慢慢等死。
在路过战场的时候,莫牍就会顺手将这些赵国的伤兵给抬上他们的平板车,和秦国的伤兵一起,带去河内。
莫牍是有私心的,这些,都是和他同源的赵人啊,可能是他的同乡?也可能是他曾经的同袍。
他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些只要救治一下就能活命的人就这么躺在被鲜血浸湿的泥地里绝望的死去呢?
他没去想他这样做会不会得罪秦人,他只是想多救一个人而已。
好在,那位以能力和铁血著称的成县令,并没有拒绝他顺手救回来的赵人伤兵,他只是平静的将他们接过去,给和秦人伤兵一样的待遇。
救治,安置,养伤,然后回家。
这些赵人伤好后还能回到哪里去?莫牍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更是无力知道,他只是,做了他自己所有能做的,其他的,就听天由命吧。
他问心无愧。
赵国军营里,李牧看着手上的线报,深深叹了口气,将线报递给廉颇。
廉颇看了眼线报上的内容,也没忍住,叹了一声比李牧还要深还要重的叹息。
廉颇:“秦人攻心,真是不给我赵人一点活路啊。这前后才多少时日,得救了几千人了吧?”
李牧:“万人得有了,秦人,将我军这些伤员救回去,当真能好好医治吗?”
李牧是真的很疑惑的,秦人若是只救自己人也就罢了,到处在战场上捡赵人伤兵算什么战术?
廉颇感叹道:“你久在雁门,可能不知道,秦人就是这德性,喜欢到处挖坑建房子,修道路,夯直道,挖渠挖沟,用重利吸引各国百姓去他们那里定居......现在不过是在战场上捡几个人,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
李牧心道,是秦国的那位安平侯这德性吧?自从秦国出了这么一位主,秦国上下,从君王到黔首就都变了,将他们这些他国之人,比的粗鄙不堪。
说到雁门,廉颇看了一眼李牧,试探问道:“雁门失守,听说令夫人和令妹都被俘虏带回咸阳了,李将军作何打算?”
李牧垂目思索良久,道:“雁门.....丢了就很难再抢回来了,失去雁门,我赵国将失却大片江山,未来,堪忧啊。”
廉颇等了一会,建李牧不再言语,没忍住提醒道:“令夫人和令妹......”
李牧奇怪的看了廉颇一眼:“那又如何?秦人连我赵国军卒伤兵都能毫无芥蒂的救治,总不能将我夫人和妹妹拉去法场给杀了吧?去咸阳就去咸阳吧,还能怎么办?”
廉颇铜铃大的眼睛睁的溜圆,不可置信道:“你这么淡定,就不怕秦国借此做些什么?比如,威胁你之类的?”
李牧不知道想到什么,短促的笑了下,对廉颇道:“你说的这些,确实很可能发生,不过,总归是与性命无忧的。”
廉颇仔细分辨了一下李牧说话时脸上的神情,得出了一个判断,这个李牧,不仅十分确定他的夫人和妹妹姓名无忧,甚至还很确定,他自己的性命和前程,也是无忧的。
这李牧,他哪里来的底气啊?
廉颇凑近了李牧,满脸神秘的问道:“老夫听说,你跟安平侯私下里走的很近,是不是真的?”
李牧猛的转头,不妨碰上了伸头过来说悄悄话的廉颇,“砰咚”一声,廉颇只觉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哎呦哎呦的叫唤个不停。
天杀的李牧这是练了铁头功了?这可撞死他这老脑袋了!
力是相互作用的,廉颇被撞了个好歹,李牧自己也眼前直发花,脑瓜子嗡嗡嗡的疼。
两人缓了好一会,李牧才气若游丝的问廉颇:“廉公此话,是从何听来的?”
廉颇也小声道:“嘶,你跟安平侯这事,私下里咱们谁不知道,都传遍了,不过,就是不知道,大王知不知道了。”
李牧不由喃喃:“若是大王知道......”
会不会怀疑我通敌?
廉颇瞅了李牧一眼,哟,终于不是一副智珠在握气定神闲的模样了?怎么,现在开始担心了?
廉颇幽幽道:“要我说,你也无需担心,说不定,大王根本就不知道这事,老夫估计,没人敢在他跟前提安平侯。”
赵王只要一听到关于安平侯的事,就摇摇欲坠的,搞的大家伙谈论安平侯的时候,都要躲着大王,也是很难了。
李牧无语,他常年驻守雁门郡,说实话,对王座上的这位赵王,不是太了解,但听廉颇吐槽的模样,似乎,这位大王,不大聪明的样子。
在李牧对自己的前程忧心忡忡的时候,蒙骜这边终于收到了秦鱼的信件。
信件中称,秦国内乱已经平息,蒙骜这边的邯郸之战,可以有个结尾了。
“......君可全力一搏,若能攻破邯郸,君乃破国功臣,若邯郸久攻不下,君亦无需恋战,保存实力,静待时机。”
蒙骜摩挲着丝帛上“破国功臣”这四个字久久不语。
大将王陵提醒蒙骜:“将军,安平侯怎么说?”
蒙骜吸口气,道:“备战,一战定输赢。”
一战定输赢,就是要他们秦军,不再保留实力的意思。
王陵猛的站起,兴奋的脸堂都红彤彤的:“谨遵令。¥的,终于可以不用憋屈的打了,看老子干不死那帮子赵人!”
对蒙骜制定的保存战力尽量拖时间的打发,王陵没有意见,就是吧,打打跑跑的,忒憋屈,不痛快!
现在终于可以敞开拼命的打了,之前存在军中的工程重器火炮弹啊什么的也终于有用武之地了,他王陵没白等,封侯拜爵的战功就在眼前,还等什么?
没错,王陵他,其实是想攻破邯郸,衣锦还乡,名留青史的。
灭国之战啊,第一场,绝对光芒拉的足足的。
蒙骜一眼就看出了王陵的野心,他在心中摇头,破国之战的战功谁不想要,但邯郸,真的没那么好打,恐怕王将军要失望了。
不过,打击人的话是不能说的,蒙骜迅速制定作战计划,成全王陵做先锋将军的愿望,然后稳健布局,用十万大军全力进攻迷惑住李牧之后,二十万大军则是调转方向,去开始他们最初的计划,围攻邯郸。
邯郸城内,一个个投掷进来的火弹彻底吓坏了邯郸城内的军卒和百姓们。
之前秦军对邯郸城的进攻一直不温不火的,偶尔来打一下,刷一下存在感,他们这些邯郸城内的百姓,几乎都已经习惯了。
现在是怎么了?天降罚雷了?
可是,如果真是上天发怒,天降罚雷,不应该是去劈攻打他们的秦军吗?
怎么反倒来劈他们这些无辜的受害百姓呢?
邯郸城内到处都是哭爹喊娘的声音,赵□□扶着内侍的胳膊踉踉跄跄的走出王宫,看着远处不住落下的拖着长长白烟的炮弹,不禁哭嚎道:“天要亡我赵国吗?这是天要亡我赵国吗?!”
赵国的大臣们无不身体战栗,冷汗涔涔,他们也觉着,天命不在赵国,说不定,今日赵国,就要亡国了。
......
赵国的君臣们还在相信天命,但在城外领兵作战的李牧却是迅速判断了战场局势,发现跟他对攻的十万秦军不过是幌子,真正的秦军主力,已经去攻打邯郸城了。
李牧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了,他是骑兵将军,他带着手底下近战无敌的骑兵以势不可挡之劲冲破了秦军的防线,迅速和廉颇的守城军会和,和秦军攻打邯郸的主力军厮杀在一起。
秦军的重力攻城器械和火弹固然厉害,但这些都是有限的,而且功能上却因为一些没有攻破的技术问题存在大大小小的缺陷,这些抛出去的炮弹,更是造价不菲,属于用完就没的金贵主儿。
等将手头的炮弹都给打完,邯郸城还是牢不可破的时候,蒙骜就知道,这次邯郸城,恐怕是攻打不下来了。
王陵犹自不甘,带着军卒们迅猛杀敌,攻打不下邯郸城,多杀几个赵军也是好的,削弱敌人的有生力量,就是在壮大他们秦军。
这日的邯郸城外,秦赵两军对杀的流血漂橹,日月无光,乃是秦国近十年以来,规模最大也是损耗最大的一次攻城战。
秦军没有攻破赵国的邯郸,但中途却等来了河内的援军,援军击溃了赵军对秦军的反围堵,将秦军主力部队救出,然后就撤兵了。
当然,也没有撤出很远,秦军就在赵长城边缘屯兵,静待赵国的反应。
赵国什么样的反应?
自然是和谈。
秦国想和谈,但必须得由赵国自己提出来,方能显的秦国高了赵国一头。
赵国自然没有想到秦国居然还有这样的小心思,赵国君臣上下,迫不及待的想要和谈。
太吓人了,真的太吓人了,秦国是怎么做到一边降天雷一边跟赵军对杀的?
秦国光河内就有多少人?说是百万之众是少的,是除却老弱孩童之外的百万青壮!
是个个都可以上战场杀敌的百万青壮啊。
秦国此次只出兵三十万就差点将邯郸给攻破了,若是秦国河内百万青壮尽出,光一人一块砖,都能将邯郸城墙给徒手拆喽,
所以,和谈,必须和谈。
秦国这边,表面上看着虽然是战败了,但虽败犹荣,尤其是赵国跪的太滑溜了,给足了秦国的颜面。
秦国朝堂这边,也没太过分,非得要赵王亲自来秦国给秦王赔礼道歉,例行的割地赔款之后,就这么算了。
主要是,秦鱼不想让诸国将过多的注意力都放在秦国这边,秦国现在看着挺安稳,但国有双王,指不定又有哪个纵横家跳将出来,给哪国的国君出个奇谋计策,来动摇一下秦国的国本呢。
所以,低调才是王道。
羞辱一下赵王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是长长自己的心气罢了。
这种心气,秦鱼一向是嗤之以鼻,不想去长的。
但秦王政却是跃跃欲试,他对赵王不能亲自来给他赔礼道歉很有心结,又不敢坚持己见,非得要赵王来秦,只得暗搓搓的给赵国的公子偃休书一封,发泄一下自己国家打了胜仗的兴奋情绪。
秦王政在书信里这样写道:“公子偃,如今寡人已登王位,君安何在?下次见面时,你一定要穿上你最华丽的衣服,带上最庄重的头冠,跪拜寡人。”
好一个诛心之语,秦王政,你这是,唯恐气不死公子偃罢?
秦鱼看着秦王政亲手写好,眼巴巴递上来的信件,不由在心中暗想:
公子偃,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不知道你有没有后悔,当初在邯郸做下的以欺负公子政为乐的事呢?
秦王政果然很记仇,他一定在心中默默的记恨当年在邯郸城里遭遇的一切。
虽然秦鱼自觉自己的安排是在保护公子政,但孩童在成长过程中受到的伤害,不管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的,都不是有他暗中保护就能消弭的。
秦鱼笑笑,将书信交给郎官,对秦王政道:“写的很好,送出去罢。”
秦王政笑的开心极了,他还以为,叔祖会斥责他小孩子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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