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珩瞪大了眼看着此刻如此陌生的父亲。
去祠堂请少爷。那他又是谁?
宋修远眼眸中透出急躁的猩红,把宋珩的震惊看得清清楚楚。他何尝不知,当着宫中宣召如此说,便是就此断了嫡子的出头之路。
断了就断了吧,总不能整个宋家的性命也跟着断了。
管家麻利躬身告了罪,慌着朝祠堂跑去。
推门看见芷园上下五六个人手脚捆了个结结实实,一人一个墩儿靠在柱子跟前。
几个小点的丫头眼圈红红,早已哭过。小宛不愧是跟着主子身边儿的,格外冷静不说,很是不忿儿地斜楞自己一眼。
管家一个个看过去,正想着要怎么跟二姑娘开这个口,却见墙角处两道目光直勾勾射过来。
宋知瑜曲起一条腿,靠在墙边儿。嘴角噙着玩味的笑容,眉眼轻挑算是打了个招呼。
方才宫里传旨的消息在场都听得真切,算算日子,伴读的事也该有结果了。
管家上前把前院境况如实复述,又千恩万告求二姑娘千万以宋家为重。
宋知瑜听到宋珩吃瘪的丑态,心中甚是畅快。
“林叔你是知道我的,若是为了宋珩。我就是一头碰死在祖宗牌位前也不会出祠堂半步!我这可全是为了宋家,为了上下百余口人命!”
宋知瑜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语重心长的话把管家pua的一愣一愣的。
命悬一线的时候,二姑娘这么爽快就答应了,全然不计较一刻前受的委屈。管家简直要老泪横流,招呼着把丫鬟们的捆绑都解了,抓紧时间送回去换装打扮。
前院这边,宋修远招呼着人给郝公公看座奉茶,小心地陪着笑脸。
“小儿近日身体不适,特地在祠堂燃灯祈福。劳烦公公等候,就快来了。”
话音刚落,一抹月牙白的身影从月洞门闪出来。挺拔瘦削的身影是如此眼熟,郝公公眼前一亮,又堆满了笑意。
“宋公子正如那芝兰玉树,岂是能随意仿来的。”说着,瞟了眼一脸呆愣杵在一旁的宋珩。
“晚辈来迟,请公公恕罪。”
郝全嘿嘿一笑,挥挥手就当翻篇儿了。众人齐齐跪下,开始听旨。
“圣上有旨,宋修远之子宋珩,材高知深,矜智负能,甚合朕意,擢定为七皇子伴读,准上书房行走。即日迁入崇华宫。”
众人注视下,宋知瑜大大方方领旨谢恩,与郝全寒暄了一番送走来人。
转过身来,一脸风轻云淡的笑意:“父亲,现在可以跟我好好谈谈了吧?”
前厅里,气氛低沉得吓人。
宋修远阴沉着一张脸像是能挤出水来,宋夫人母子已经瘫坐在椅子上,互相搀扶着。
“你……你的意思是,珩儿他,此后都不能出现了?”
宋知瑜笑了笑:“也不是不行。若圣上问起,为何会有两个迥然不同的宋珩,父亲有的回话就行。”
宋修远猛地打了个冷颤,像是即刻代入到了御前回话似的。
欺君之罪啊,他何尝不知这是灭顶之灾。可是珩儿……唯一的嫡子,宋家今后的指望!
要他雪藏嫡子,换来庶女的光辉前程?!
宋知瑜知道,这可真是让他生不如死。毕竟,他脸上痛苦不已的神色完完全全出卖了内心的挣扎。
在场的人谁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老爷会在大少爷和二小姐间如此为难。宋知瑜决定尽力一搏时便料到了今日,她就是要因势而为,乘势而起。
我就是摆明了步步为营算计你的宝贝儿子,可你只能一步步按照预定的剧本来,眼睁睁瞧着舒适圈越缩越小,颈上的绳子也越抽越紧,这就是阳谋。
正如几天前,只能盼着二姑娘顶包扛雷一样。此刻能救宋家的,还是只有宋知瑜。
“好……什么条件,你说吧。”
“把宋珩送回老家庄子,我身份一日不穿,他一日不可回京。就算在老家,也要改换身份姓名,宋家的儿子只有一个,只有我一个!”
“好。”
说完这一个字,宋修远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目光瞬间黯淡。忙活了半辈子,所有的指望顷刻间覆灭。
会有些不忍吗?
宋知瑜心里是滔天的畅快!尤其看到宋珩呆滞的神色,活脱脱被人夺了舍。与半个时辰前张狂着要拿捏芷园上下性命的样子,判若两人。
宋知瑜可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这一笔笔账,都在心里记得清楚。丝毫不会因为对方此刻的落败而生出无端的怜悯。
宋府,再也没什么能压在自己头上了。真正要考虑的,是今后崇华宫的路。
*
崇华宫思明殿。
午后没课,皇子们也就各自散去。可思明殿里,总会有两个熟悉的身影,自习到黄昏时分。
三皇子祁钰,和他的伴读——御史中丞之子何晟。
“三哥,你怎么还有心思在这看书啊!外面都传开了!”两个少年急火火跑进来,一把抢过课本。
祁钰抬起头,看着气哼哼的两人无奈一笑:“五弟你这个急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四弟你倒是也劝着些。咋咋唬唬成什么样子?”
四皇子接话:“不怪五弟生气。伴读已定,那个混蛋明天可就要跟我们同窗习课了,整个上书房都要抖三抖吧!”
“就是!好好的上书房不知道要搞成什么乌烟瘴气的样子!”
祁钰盯着五皇子笑道:“五弟,七弟一来,你的功课应该就不会垫底了。你不是该高兴吗?”
说得几人都是噗嗤一笑,四皇子还是忧心忡忡:“三哥,那草包不学无术,纵有独宠,也不足为患。可如今父皇逼着要他读书习课,明明就是要用心培养他。三哥你就一点不着急吗?”
三皇子虽然还未正式入朝,可声望渐长。一些京城内的事务也做的有模有样,收获赞誉无数。
三皇子贤能,七皇子受宠。这本是各有出路、互相牵制的均衡场面,如今倒是隐隐有不稳的态势。
“你们倒是挺看好七弟的,比父皇还看好他。”祁钰淡淡一笑,不阴不晴说这么一句,在场的人俱是一愣。
“七弟年岁渐长,惹得事也是越来越多。依我看,父皇只是寻个处所有人看管他罢了。哪里就有什么提拔的意思?你们是觉得,七弟威胁就有这么大,他一来,我便连书都看不进去了?”
这番话,绵里藏针。
五皇子还没琢磨明白,四皇子忙打圆场:“三哥,我们自然是更看好你的。只是父皇似乎对他来上书房颇为重视,给他选的伴读听说很有见地,擢选当日就冒了尖儿。”
提到伴读,沉默半天的何晟有些不自在。
三皇子轻“呵”一声:“是那个对治水之策高谈阔论的宋家独子?那就更不足为惧了。”
三人疑惑的目光下,祁钰款款而谈:“工部尚书比起御史中丞,孰高孰低?何家家学深厚,再无伴读能与何晟相比。那宋珩也像是个才子,只是颇有个性,听说御前险些惹父皇不快。才能出众又一身傲骨的伴读,伺候不学无术放浪形骸的皇子,他们主仆二人就是打不完的仗,我们只管看戏便可。”
言罢,在场之人都放肆大笑。
也是,纨绔草包的名声传遍京城。祁颂但凡有点羞耻之心,明日就该自觉点夹着尾巴做人。
*
黄昏时分,一队车马缓缓朝宫门驶去。总算赶在宫门落钥之前,把宋知瑜的行李家当搬进了宫。
大祁皇室,皇子们十二岁起便告别私塾,前往上书房统一习课。住处也都由母妃身边迁至重华宫,与伴读同院居住。七皇子抗拒学业,已是晚了三四年,如今陛下可再不许由着他的性子胡闹。
重华宫中收拾出最僻静的院落,地方不是最大,景色却是上乘。最要紧的是,与其他院落都不相靠,也少生出些摩擦是非。
宋知瑜随着引路太监七拐八拐,最终停在院门口。看着牌匾上“清榭”两个大字,仿佛已听到院中流水潺潺,心中格外澄净敞亮。
“咱们清榭乃是规规矩矩的三进院落。正房自然是七皇子的,您就住旁边儿的东厢房。行李已安置好了,趁着这会儿七皇子还没来,您可四处逛逛。”
宋知瑜心中窃喜,正合心意。深宫内院,这可正是自己长见识的时候。
入了宫,家里的丫鬟一个也带不进来。内务府指了个太监福顺伺候,从此便由他照顾饮食起居。此刻更是亦步亦趋跟着宋知瑜,可真是浑身不自在。
福顺此前在内务府只是打杂,运气好指到清榭伺候。虽不是宫里正经主子,可到底是贵人,心里仍是庆幸感激,丝毫不敢怠慢。
陪着逛了一圈也不觉得累,见宋知瑜有些兴致缺缺,主动提议:“公子,这重华宫可也大着呢。除了各位爷的院落,还有共用的小花园,咱们也去看看?”
宋知瑜很是惊喜:“那就劳烦带路。只是略一逛逛,晚膳时候要赶紧回去赶上给七皇子请安。”
说是小花园,亭台楼阁,池塘假山,应有尽有。毕竟是皇子们的居所,风物景致比起御花园也不遑多让。
春末夏初之际,草木繁盛,异香扑鼻。池塘中,三五只船划来划去,几个太监打捞着什么。
“这是做什么?”宋知瑜好奇发问。
“是清淤。”温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清理往年残荷枯枝,今年才能长好满塘风荷。”
宋知瑜回头,目光不由一震。
一袭豆青色锦服疏朗修长,头顶玉冠闪烁着莹莹光泽。清秀的面容稍显寡淡,却被温润端方的气质趁得柔和恬淡,华贵无双。
“这是三皇子。”
宋知瑜闻言即刻请安,马上被虚扶而起:“重华宫再找不出第二个如此俊秀的公子,七弟那张脸可要被比下去了。他要是因此为难你,可要来兰亭找我做主。”
这番恰到好处又不失身份的抬举,让宋知瑜很是受用。尤其是经眼前之人说出,再无丝毫促狭调侃之意,只有让人如沐春风的周全。
宋知瑜心中感叹,男主就是男主,不愧是众人心目中储君的不二人选。
祁钰似乎具备天生的贵气与亲和力,再大的敌意都能被他的人格与气质柔和化解,让人心甘情愿被收入麾下为他所用。
上者攻心,大概就是如此吧。
祁钰见他双眼出神,以为是略有拘束。笑着安抚:“此后大家就是同窗。学业上勤思互勉,各有裨益。不必为着些虚礼,误了读书,才是本末倒置。”
“在下不敢。”就是再借给她几个胆子,也不敢说跟皇子们是同窗。
伴读而已,她明白自己的位置:皇子们金尊玉贵,夫子们不便罚,罚伴读;不敢打,打伴读。陪皇子读书,说出来好听,真就是个出身好的奴才而已。
“你的才识,上书房都是听过的。虽说伺候七弟……有些委屈你了,可事在人为。皇子伴读的名头在身,也算半只脚踏进朝堂,宋大人也是欣慰的。况且以后你若真做的好,皇子和伴读也可互选的……”
宋知瑜听着听着,有些惶恐。七皇子荒唐名声在外,可这条路也是自己费劲争来的,她可真没觉得自己委屈。
三皇子这话说得言辞恳切,很是体恤他们,这让宋知瑜越发敬服。只是这“委屈”二字,自己实在担当不起,连连摆手正要分辩,三皇子却突然没了声音。
定定望着自己身后,笑着开口道:“真巧!七弟是何时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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