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喜跟在福顺身后,捧着上好的金疮药,心中默念来时几位皇子的叮嘱:务必显得熟络关切,话却要点到为止。


    这样看在旁人眼中,才更像是刻意避嫌,引人浮想联翩。


    门忽地打开,宋知瑜走了出来,脸上写满感动与坚决。


    二话不说,对着东北角兰亭的方向就是深深一礼,直接把两个太监看懵了。


    “宋某感念三皇子厚爱!怎奈才疏浅薄难堪大用,唯盼三皇子早得良才,一展宏图!”


    不等二人开口,宋知瑜朗声念道。说罢又是深深鞠了一躬,那副感念知遇之恩而愧不敢受的动容神色,如此细腻动人。


    莫说眼前两个小太监,院中来来往往的下人都是看呆了。


    宋公子这是疯了吧?


    这节骨眼上,谁不知道要避嫌?手上这伤怎么来的想不明白吗?难道不该是生怕人撞见似的,拿了药赶紧轰人走才对吗?


    四喜就是这么想的。


    他甚至在脑海中模拟排练一遍,若宋珩急于避嫌,自己要如何拿话拖住他。


    不是……他怎么主动提三皇子啊?


    宋知瑜迎着众人目光,完成了自己的行为艺术。一把拿过药膏,略一福身径直回了房。


    掩上门,宋知瑜的嘴角就没下来过。


    祁钰不就是想打个信息差吗?用这套暧昧不明的态度放烟雾弹,宋知瑜接不接招都无所谓。哪怕仅仅是惶恐着应付一二,也足够看客脑补的了。


    到时众人心中已有论调,祁颂心中再无信任可言。祁钰连个理由都不需要,一脚把自己蹬开,再去七皇子跟前告个罪说是误会,就够恶心祁颂的了!至于宋知瑜的死活,谁在乎呢?


    深宫长大的自然个个都是人精,可自己能稳坐董秘的位置也不是靠蒙的啊!


    三皇子想要混乱模糊,自己就偏要装得憨直白目。就这么直愣愣谢绝了祁钰的好意,在众人眼中稍显得莽直与自作多情。但是过不了多久,这焦点就会转移到祁钰的身上。


    试想隔壁领导夸你一句,你即刻反应过度声称忠臣不事二主;异性同事友好打个招呼,你立刻拉开距离表示已有对象,勿扰。


    就说这得多恶心人吧!


    宋知瑜成竹在胸:三皇子,你就好好享受自己一手掀起的舆论吧。


    *


    “他当真是这么说的?”


    四皇子上前一步逼近到四喜跟前,唬得人说不出话只顾点头。


    “嗐!那这宋珩还挺聪明的,我们没怎么费劲他就明白什么意思了。”五皇子端起茶碗啜了口,“听这话头很是感激三哥,有门儿!”


    “是挺聪明的。”祁钰动也不动,扣在桌角的手逐渐收紧,“有点……太聪明了。”


    四皇子朝着老五使了个眼色:“你是真看不明白啊!三哥什么都没说,他却如此造作抢着替三哥认下了招揽之心,这让旁人怎么想?”


    老五彻底糊涂了:三哥那般亲厚相待不就是想让宋珩这么以为吗?


    祁钰是想搅得宋珩心乱,最好祁颂和旁人的心思跟着乱。人乱我静,主动权自然在自己手里。


    可他想不到宋珩反应如此之快!出手更是老练,直接反其道而行:你想乱我阵脚?我直接把水都搅浑!你给我安个帽子?我干脆一口锅扣你头上!


    不管三皇子有没有那个意思,宋知瑜都替他认下了。


    温润敦厚、行事磊落的三皇子,在弟弟入上书房第一天,就去挖人家墙角!这可真是好说不好听啊。


    最关键的是,这不成器的弟弟“天资不足”,陛下好容易找来个伴读只为能规劝一二。外人看来这是陛下请个状元帮忙带孩子的。就这,三皇子都要抢吗?


    祁钰显然想到了这一层,脸色越来越黑。


    “宫里可都传开了?”


    四喜抬眼瞧了瞧自家主子,头低了下去没敢接话。


    祁钰深吸了口气:“应该快到了。”


    “三哥,什么快到了?”


    门帘轻动,小太监跪地脆生生道:“禀主子,郝公公朝咱们院来了!”


    祁钰随着郝全往御花园走。


    远远瞧见湖心亭四周轻纱帷幔随风舞动,明黄色的身影若隐若现。走到跟前,三皇子加快脚步上前请安。


    祁帝和蔼地招呼着赐座上茶,就着御花园美景畅聊起来,倒真是一幅父慈子孝,共赏春光的和谐景象。


    只有祁钰知道,自己心里七上八下未敢有分毫的松懈。想要针对传言解释一番,陛下却根本不给气口。


    聊了半天,祁帝终于把话头带回到三皇子身上。


    问了近日学业,又表扬一番三皇子的功课是众皇子中最让自己省心的。这是祁钰的底气所在,心中顿时稳了几分。


    祁帝话锋一转:“你七弟若有你一半我也不会如此费心。你身为兄长,又如此早慧,还是要多多照拂他。你们兄弟和睦,才是皇室之幸,前朝之幸。”


    祁钰闻言起身行礼,心中提了半晌的石头轰然坠落,掉入无边深渊。暮春之时,竟从心底升起寒意,凉透全身。


    下午的流言想必已经传到了清和殿。父皇这是替七弟示弱:自己既已处处拔尖,就不要再惦记抢他的东西了。


    可是父皇,才能、谋略、名声,纵然他什么都没有,独独有你的偏宠。就凭这一点,你叫我如何不去争、不去抢呢?


    弄巧成拙的尴尬,豁然清醒的决绝,齐齐涌上心头。祁钰恭顺地应下,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心中妒意滔天:祁颂,你的一切,我都抢定了!


    *


    七皇子一天没现身。整个清榭到晚膳时分忙活了一会,便又安静了下来。


    宋知瑜刚换过药,对着桌上一豆烛火出神。


    今日这步棋,算是把三皇子结结实实得罪了。


    可她有别的选择吗?不站队也是需要底牌支撑的,若没有绝对的实力傍身,不站队的人只会被吞噬得更早。


    何况擢选大张旗鼓,圣上钦点。选出来的宋家才子,居然第一天就想着改投门庭?


    祁颂答应,陛下也不会答应。天底下看戏的悠悠之口,更是会站在道德高地上把自己喷死!


    名声这个东西,于强者是锦上添花。于微末之人,或许就是平安符。


    宋知瑜长叹一口气,七皇子这条道,自己是要硬着头皮往下走了。


    好在宋知瑜最是会审时度势,既然选定了方向,就不会沉溺于负面情绪中内耗。


    再说了,七皇子有什么不好,且不说离他铸下大错还有好几年光景。现在还有了自己辅佐在旁,总该要尽力一试!至少也能竭力避免重蹈书中结局。


    明确了boss,宋知瑜便是全心全意替老大谋划。目前最要紧的,是消除主从二人的隔阂,如果可以的话,尽快博得祁颂的信任。


    尽管还不知祁颂身在何处,可宋知瑜笃定,敬谢三皇子那出戏不过今夜定会传到他耳朵里。他应当会明白,这是自己交上的投名状。


    当然,只靠这个不足以让祁颂放下戒备。


    宋知瑜把跟祁颂的两次碰面翻来覆去回忆,越琢磨越不对味儿。


    这厮识人的眼力、分析局势的敏锐、还有将计就计的聪慧……怎么也跟传言里的纨绔草包对不上啊!


    学识如何不敢下定论,单就这份上位者的城府和谋略,让宋知瑜心中多了几分敬畏。


    回想自己混迹商界这些年,见过诸多人中龙凤。最宝贵的经验就是,当对方段位明显高于自己,真诚就是唯一的必杀技。若继续自作聪明,便是徒留笑柄,纯纯小丑而已。


    宋知瑜的第六感从未如此强烈——祁颂,隐身于更高的段位之上,观察着众人,也审视着自己。


    想到这,宋知瑜除了庆幸自己从未摇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般地轻松。


    老板脑子好使,又愿意给自己机会,对于任何一个踏踏实实的打工人来说都是个不错的开局。那自己只需要立足本职,用实际行动证明一腔赤诚就好。


    想通了接下来的路,宋知瑜整个人透着雀跃。招呼人把笔墨摆好,准备加班加点做好自己的第一份答卷。


    铺开纸张,宋知瑜凝神聚会召唤出脑海中的系统。


    荧光面板中自动翻阅着一个个文件,最终定格在《以孝治国篇》。


    宋体字迹清晰排布,红色的手写字体在字里行间填满批注,文章中更有各色荧光笔高亮显示——正是自己罚站时偷听到的内容,边听边用意念做好笔记,硬是站着学了一上午。


    为了顺应自己读书时直接在课本上批注的习惯,宋知瑜早就把自己的手写小楷录入了系统字体库。如今右手受伤,正好派上用场!


    通览整篇文章和笔记,并无错漏。宋知瑜开始尝试第一次使用系统的打印功能。


    此刻面板停留在文档界面,与以往在电脑上的别无二致。宋知瑜靠着意念选定“打印”,设定好参数,面板出现了闪烁的荧光框线,这是?


    宋知瑜灵光一闪,迅速把空白纸放在框线中。


    字体瞬间跃然纸上!就连手写体的笔记,也均是完全还原。


    更妙的是,这打印分辨率极高,竟然丝毫看不出印刷的痕迹,墨色饱满活脱脱跟手抄一样!


    太好了,宋知瑜正发愁该怎么解释生硬的打印痕迹呢,倒是省事。


    祁颂旷课了一天,乱糟糟的事情也由此引发搞得宫中议论纷纷。可宋知瑜不会因此分了心神,她时刻记住自己进宫的原因,和职责。


    身为伴读,时刻把皇子的学业事务放在首位,才是自己最踏实可靠的立身之本。


    *


    星阁内室,琉璃灯盏映得满堂明亮。


    沉水香散在空中,酒味混合着空谷松岚的香气丝丝缕缕荡漾开来,令人心旷神怡。


    “快二更天了,你还不打算回去。明天继续旷课?你那伴读一共也就两只手。”


    话音刚落,祁颂利落直起上半身,笑着揶揄:“六哥这是嫌我烦了,那我可得识趣些,不能来得太勤。”


    对面祁嘉笑骂着踹过来一脚。


    “说正经的,我可听说下午父皇把老三叫过去聊了半天。不知道说些什么,只知道老三回重华宫时,那脸色可差了!”


    祁颂撇了撇嘴,一副“跟我什么关系”的样子。


    “你小子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从小到大,除了你谁还能把他气成那样?”六皇子说着就咯咯笑起来,“以前就只有你,现在又多了个帮手。”


    祁颂看过来,压下嘴角的笑意:“六哥你也太好收买了。宋珩若是你的伴读,三两招就能把你哄得团团转。”


    祁嘉听了也不恼,神秘兮兮凑过来:“七弟确是个心志坚定的,起码得五六招吧?”


    “嘶——”


    祁颂作势要打,被六皇子笑着灵巧躲过。


    “禀七皇子,这是宋公子刚刚送到您书房的册子。奴才们奉命监视,不敢怠慢,即刻送了过来。”


    祁颂立刻接过,六皇子一脸好奇凑过来。


    “这是今日秦夫子所授内容啊。不对……他不是被罚出去了吗?怎的批注比我还全?”


    祁嘉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祁颂闻言也抬头看过去。想从他眼神看出丝毫的夸张戏谑,毕竟六皇子勤学的美名可是能跟祁钰一较高下的。


    也多亏了六皇子,祁颂未入上书房这几年,功课倒也不至于落下太多。


    能得六皇子如此肯定,祁颂心中的印象不得不大大改观了。


    “今日发生多少事,他竟还稳得住心神做这些?是个沉得住气的。”六皇子神色严肃,很是认可。


    祁颂沉默片刻,满不在乎夹起那两页纸随手叠成方块,往胸口一塞:“这本就是他分内之事,理应如此。”


    六皇子含笑不语,自己这个七弟一惯是个嘴硬但心里有主意的。


    “宋珩为了你把老三得罪了,接下来想必会抱紧你的大腿。类似的殷勤只多不少,你就等着慢慢受用吧!”


    祁颂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那他就完了!”


    七皇子最是厌恶君臣商业互吹的架势,投机谄媚之徒正配他那沽名钓誉的三哥,清榭留不下这种人。


    六皇子好奇问道:“若是他无意自证忠心,只当无事发生呢?”


    “那只会更惨!”


    没有主子的信任,在这宫中正如无根浮萍,人尽可欺,朝夕难保,可不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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