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和周朔闹了很久的脾气,从十月那碗银耳羹起,她就不搭理周朔了。
周朔也搬去了书房睡。
不用和他同床而眠,姜佩兮松了口气,暗自庆幸。
只阿青有些气愤,嚷嚷着周朔不识好歹,胆大妄为。
为了避开与周朔白日相见,姜佩兮常去找周家老三的妻子——秦斓。
秦斓是温潭秦氏的嫡长女,体貌端秀,是个书香美人,谈诗论词最为精进。
周老三也善于这些,两人吟风弄月极为相投,恨不得天天腻在一起。
姜佩兮去找她,也不会打扰他们夫妻,多是照看他们的女儿。
那是个很讨喜的丫头,乖巧机灵,路还没走稳,总会跌跌绊绊跑向她喊婶婶。
除夕那天,周老三也被拎过去干活,秦斓便和姜佩兮一起看孩子。
她们说起如今各家的姻亲,各处攀扯的关系。
秦斓好奇地问她:“我听说姚氏曾向江陵提亲,怎么没答应呢?”
姜佩兮边给怀里的小丫头擦手,边回忆这件事:“姚氏谁啊?”
“现在的姚主君呗,还能是谁?”
姜佩兮一愣,看向秦斓,“姚简?他向谁提亲了?”
“你啊……”秦斓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迟疑起来,“不是吗?”
姜佩兮一时失神,姚简提亲这事,她不知道。
压下心里的疑虑,姜佩兮随口便扯谎:“不是我,是向我家旁支提亲的。”
秦斓了然点头,但仍旧奇怪:“这姚主君放着主家不娶,向旁支折腾什么?最后怎么旁支也没成呢?”
姜佩兮笑了笑,选择结束这个话题:“我也不知,想来是没商量好。”
姚简是上郡姚氏的旁支,但姚氏主家只一个病弱的女儿。他是姚氏未来的主君,各大世家早就心知肚明。
上郡姚氏贵为八姓之一,他们的主妇没道理去旁支里挑选。
姜佩兮摩挲着酒盏,已不知是第几杯。
酒够量后,她的思路不再谨慎。姚简若向江陵提亲,只有她符合条件。
但她为什么一点不知道呢?是秦斓听错了吗?
“佩兮,佩兮?”
姜佩兮转头看他,周朔已经在眼前出现了重影。她不想分辨哪个是他,便又转过头去拿酒壶。
周朔伸手拉住她的衣袖,低声劝她:“佩兮你喝了不少了,待会还得一起守岁,要熬到子时。要是喝醉了,过会儿会难受的。”
姜佩兮看着扯住自己衣袖的手,骨感修长。明明是这双手折腾了自己一夜,第二天早上却还对她摆脸色。
她觉得周朔不可理喻极了,登时火上心头,卯足了劲扯回自己的袖子。
周朔在引起她注意后,便只虚虚搭在衣袖上。
姜佩兮力气没收住,一下扯过头,碰倒了酒壶,宽袖带翻了好几个盘子。
乒呤乓啷,杯盘碗碟的破碎声让众人都寻向声源处。
周兴月在上首似笑非笑,“佩兮怎么了?建兴的菜肴不合胃口吗?”
姜佩兮成了众人目光的汇集处,她扫了一眼大堂,最终看向周兴月,笑道:“是,很不如江陵。”
这一句落下,连敲磬钟的乐人都停下了手,周围彻底安静下来。
怕她还要说出什么,周朔赶忙再次拉住她的衣袖,向众人道:“佩兮有些醉了,说话糊涂,诸君见谅。”
秦斓也忙着缓和气氛,“江陵的口味自然和建兴不同,我刚来建兴时,也吃不惯。就是现在,也总惦念着温潭的吃食。”
姜佩兮垂眸看向翻了一地的菜肴酒水,就是很难吃啊。
材料、种类、味道,样样不如江陵。
抬头瞟了眼周兴月,见她不高兴,姜佩兮心情顿时有了微妙的好转,于是压低了声音:“放开。”
周朔看着她,慢慢收回了手。
来了好几个侍女清扫打碎的菜碟。
姜佩兮理了理衣袖,起身离席。周朔一愣,没捞住她的衣袖,只来得及喊了声:“佩兮——”
世家有聚在一起守岁的习惯。
在江陵时,姜佩兮每年都和母亲阿姐一起守岁。
至于建兴,她和周家人有什么关系?她才不要和他们一起守岁。
她很喜欢过年。
每年聚在一起等新年的时候,是母亲一年里最柔和的时候,不会训斥她,也不会拿懒怠厌恶的目光看她。
母亲会斜靠在案几旁,艳丽的眉眼间化开终年的冰霜,她看着阿姐闹啊跳啊,吆喝着明天要最早起来拿压岁钱。
她则无奈地笑起来,眉宇舒展,温柔缱绻。
随后看向她,把她揽到怀里。将她散落在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温柔地笑着问她:“佩兮明天想要什么呢?”
“我们佩兮,母亲该送你些什么好呢?”
月光明亮,透过轩窗洒下了一地的清辉。
月光下,华丽白袍上如烟如雾的雪青玉琼花耀着细碎的星光,如梦似幻。
她捧着酒盏,坐在月光里。
低头看着酒盏里盈盈的镜面,她似乎看见了母亲,看见了阿姐。
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好长。
她看见阿姐捧着一大团簇拥在一起的紫阳花看着她笑,看见母亲在她出嫁前夜拿着木梳给她梳发时眼角闪出的泪光。
母亲,阿姐真的瞒着她拒绝了姚氏的求娶了吗?
为什么呢、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她呢?
辛辣的酒灌进嘴里,思绪混沌。
杯已见底,她倚着案桌,伸手去捞的酒壶。
捞到手,她晃了晃瓶子。
空的。
迷迷糊糊地,她换了只手,伏在案上,去捞远处的酒壶。好不容易捞到手,却倒不出酒来。
她嘴唇发麻,连着手都有些木。看着手里不中用的酒壶,她撒起气来,一把将它甩了出去。
碎裂的声音炸响,沉闷与清脆。
姜佩兮迟疑地看过去,碎成一片的酒壶,还有……
一只白玉镯子。
它断成了五瓣,或是更多。
那是双重的绞丝纹镯,刻工精湛,玉质细腻,是难得的精品。
姜佩兮脑中一片空白,她戴了四年的镯子。
下意识地,姜佩兮就起身去捡。
她刚刚起身便是一阵晕眩,险些摔倒。
身子被拖住,耳边是慌乱的呼吸,夜间寒露霜雪的冷气驱散了酒意。
姜佩兮挣扎着要去捡碎片。
“我来捡。”身后的声音告诉她。
姜佩兮转头看他,她的唇瓣麻木,吐字含糊:“要完完整整,我的,不许少。”
周朔面上现出惊慌,在袖子里摸了半天没摸出来帕子,只能无措地屈指擦过她的面颊:
“别哭、别哭,不会少的,我会小心捡。”
姜佩兮撇过脸,不再看他。
周朔不敢放手,只能和她商量:“先坐下好不好?”
“我就要站着。”
“站着会挡住光,我会看不见镯子。”
姜佩兮挪了几步,拉着周朔稳住身子慢慢坐到蒲团上。
她没有老实的跪坐,屁股挨着蒲团,双手抱着膝盖。湿漉漉的眼睛固执地盯着地上的碎玉,专注迷恋。
周朔蹲下身将碎玉捡到手里,有几个大块的,还有许多细小的玉屑。
“哝,帕子。”
周朔抬头看她,醉酒后刚刚哭过的眼睛红彤彤的,看起来可怜极了。
他伸手接过帕子,将碎玉裹到帕子里,又低头找其他地方的玉碎。
亮光在眼前一闪而过,换着角度,周朔找到了迸到窗下碎玉。
他弯腰将那一点玉捏到手里,放到手心的帕子里。
窗下的月光格外清亮,照亮了大块的玉。
迟疑着,周朔将手心的玉调整角度,又将两块拼凑在一起。
他看清了上面的字。
[瑾瑶在心,议之不忘。]
周朔又找了半圈,没有再找到碎玉,才起身走到姜佩兮身前,将帕子包好了递给她。
“只找到这些。等明天侍女收拾的时候,我再关照她们什么都不许扔,然后我再一点点挑,好吗?”
姜佩兮抬头看向周朔,她没有接帕子。
周朔背着月光,她看不清他的神情。现在想来,今夜她任性离席,周朔不生气吗?
她抱着膝盖仰头看他,不伸手接下,也不搭理他,只试图找出他的恼怒与厌恶。
等不到回应,他慢慢弯下腰,看向她,仍旧平和:“怎么了?”
他蹲下身,与她视线齐平。
眉眼便在月光里显露出来,温柔从容,仿佛什么都能包容下。
他不能这样,这叫她怎么办呢?
姜佩兮咬住了唇,试图以疼痛让自己清醒。
周朔伸手捧着她的下颚,温和耐心:“别咬,都红了,会疼的。”
“我想回江陵。”
周朔一愣,看向妻子,她泪眼朦胧,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平日端持清冷的声音现在软软糯糯满是委屈。
“等明天我和主君说一下,向江陵递了消息就走,好不好?”这样的要求当然该满足。
“我现在就要回去。”
“但这得先递拜帖,不然贸然前去是失礼的。”周朔试着讲道理。
终于抓住了机会,姜佩兮撒起气:“我只是回家而已,怎么就失礼呢?”
她情绪起伏到抽噎,“我、回我自己家,为什么要、要拜帖?凭什么……”
周朔的手心已经是一片湿热,她的眼泪全被他捧在手心里。
沉默地,他一点点擦着妻子涌出的泪水。
月光下的姜郡君本该是清冷艳丽仙子,此刻却眉眼哀愁,眼眶湿红,迷蒙黯淡的眼睛里是濒临破碎的哀凄。
她是这样委屈。
姜佩兮看着周朔收手起身,向外走去。
他的手忽然离开,被捧着的下颚猝然接触到寒凉的空气。
姜佩兮把脸埋进膝盖,去躲避空气中的寒意。
厌烦了,周朔也厌烦她了。
她就说,怎么可能会有人无限度地包容她呢?
肩上忽然一沉,脖子被温暖的皮毛包裹。
姜佩兮猛地抬头,她看见周朔半跪在她身前,正在给她披斗篷。
“干什么?”
周朔给她系上带子,又整理肩颈的衣服,“外面下雪了。”
“那又怎么?”
周朔拉她起身,弯腰给她顺开斗篷后,才站起身看她,“不是说去江陵吗?”
“你说的。”
“嗯,我说的。”
周朔拉住她向外走去。
跨门槛时,她被绊了一下。
不过有周朔,他便不会让她摔倒。
他看着她,问她:“能自己走吗?要我背你吗?”
姜佩兮抬眼看向他,雪色与月光下。
晕乎乎的她,只看见周朔满眼的无奈与妥协,于是娇气起来:“不能。”
周朔蹲下身,姜佩兮伏到他背上,由他背起自己。
她把自己埋到斗篷里,蹭到周朔的颈脖。寂静的雪月间,她听到了周朔的心跳。
温暖,踏实。
她醉了吗?
也许。
但是还没醉到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她没有被酒支配行为。
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她在放纵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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