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第 171 章
黎珀站在一扇门前, 抬手敲了敲门。
门轴很旧了,发出一道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可这声音持续了好一会儿, 都不见有人开门。
他等了一会儿, 依旧无人应声。黎珀心下奇怪,刚要抬手继续,身后忽然冒出来一个脑袋:“哥哥, 你别敲了, 他不会开门的。”
黎珀“啊”了一声, 眼底闪过一丝困惑。
“爹说了,外面的不知道是人是鬼,不能开。要不你跟叫我一样,叫他两声?”星币煞有介事地说着,说完后还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闻言, 黎珀有些迟疑。他环视了一圈四周,总觉得这么干有些傻。但又一想,星币说得好像也有道理,思忖了几秒, 他还是硬着头皮喊出了那个名字。
喊完后, 星币“扑哧”一声笑了:“哥哥,这人的名字好奇怪。”
黎珀也笑了,他揉了揉星币的脑袋, 很温柔地开口:“你的名字也挺特别。”
“……”
话音落下, 星币的嘴立刻瘪了。
黎珀又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本以为不会再有人开门, 刚想拉着星币走人,可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 面前的门忽然开了。
一股药味儿扑面而来,黎珀愣了下,下一秒,他看清了身前人的模样。
面前的人眼睛上缠着纱布,手里拄着一截木棍,浑身上下单薄得像片树叶,仿佛风一吹就倒了。黎珀从没见过他这幅模样,一时间有些不敢认,他盯着对方,声音很轻地问了句:“……鱼三?”
一旁,星币眼睛里满是好奇。他不仅不怕生,反而主动拽了拽黎珀的袖子,故作小声地问他:“这是谁呀?”
确认了黎珀的身份,鱼三站在门内,脸上满是惊喜和诧异。可当星币的声音一出,那丝惊喜很快转为了困惑和惊愕,他猛地呛咳了两声,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地开口;“……黎、黎珀,这是你的孩子?”
黎珀:“…………”
他扯了扯唇角,皮笑肉不笑道:“那我可真厉害。”
一旁,星币大声帮腔:“我有爹!”
话音落下,鱼三咳嗽地更厉害了。直到缓过来那一阵,他才拉开门,对着一大一小两人道:“快进来吧。”
鱼三家里的摆设和黎珀上次来时并没什么不同,想想也是,对于一个盲人来说,料理自己都很困难,更别提收拾屋子了。星币表现的一直很懂事,进屋后,他自己乖乖找了个地方坐着,没再打扰鱼三和黎珀。
“你怎么突然来了?”关好门后,鱼三率先开口。
黎珀倚在门框上,瞥了眼星币,开口道:“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鱼三想了想,问:“是那个孩子?”
“对,我想让你帮忙照顾他一段时间。”
说实话,现在的黎珀并不指望着鱼三能答应。在他的印象里,鱼三的身体是很好的,虽然被摘除了眼球,但绝对能够自理。可现在一看,鱼三都快瘦成纸片了,别说照顾孩子了,连自理都困难。
岂料下一秒,黎珀听到了对方的回答:“好。”
黎珀愣了愣:“你……”
“没事,就是最近有点感冒了,没什么大问题。咳、咳咳……”
一阵阵咳嗽声传到黎珀耳朵里,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你不用勉强,实在不行……”
下一秒,鱼三打断了他:“黎珀,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还没等黎珀发出疑问,鱼三就自顾自地开口:“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我之前经历过什么,我只记得我的眼睛和污染物有关。几天前一个人主动找到我,跟我打听你,我猜你应该是被什么人盯上了。”
黎珀一怔:“打听我?”
“对,”鱼三苦涩地笑了笑,“他想从我嘴里套话,但很可惜,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闻言,黎珀微微直起上身,有些严肃地问:“那你还记得那个人的声音吗?是不是个老人?”
下一刻,鱼三摇了摇头:“不对,听上去很年轻。”
年轻人?黎珀眉心蹙起,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如果是污沙会的人,那他为什么要来找鱼三?鱼三身上的污染源是森德种下的,污沙会不可能不知道鱼三失去了全部记忆,更不可能不知道黎珀跟他平时没多少交集。
他们目的何在?
见黎珀迟迟不说话,鱼三叹了口气,转过身给他倒了杯水:“渴了吗?喝口水吧。”
黎珀摆了摆手,刚要拒绝,奈何鱼三动作太快,已经把水倒上了。黄白色的陶瓷杯被推到黎珀跟前,黎珀只垂眼看了一眼,没有要喝的念头。
下一秒,他像是看见了什么,忽然顿住了。
星币渴了,他见黎珀不喝,慢吞吞地从椅子上爬下来,抬手就要拿走那只陶瓷杯。他从小就被他爹培养着当扒手,动作麻利得很,黎珀一个没注意,还真让他摸走了。
情急之下,黎珀一手挥掉了星币手里的杯子。眨眼间,一声清脆的声音传来,陶瓷杯“砰——”地撞在地上,瞬间变得四分五裂。
碎片溅落在星币脚边,把房间里的其余人吓了一大跳:“哥哥你……”
鱼三则面朝着黎珀的方向,一脸茫然:“怎么了?是一不小心打碎了杯子吗?没关系,我给你再换一个……”
下一瞬,黎珀打断了他:“你什么时候生的病?”
“啊,怎么突然问这个。”鱼三挠挠头,开始回忆,“大概前几天吧,我也没注意。那个奇怪的人走了之后,我也就没再给陌生人开门了,要不是隔着窗户听见了你的声音,我估计也不会出来。”
闻言,黎珀点了点头:“所以是在那个人来了之后才开始的,对吗?”
鱼三茫然了一瞬,又很快恢复了清明:“对,就是这样,怎么了吗?”
话音落下,黎珀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如果他没看错,刚刚陶瓷杯盛着的水里,有一根白色的、极细的丝状物,而那东西正好和他在污沙会里看到的菌丝一模一样。
会是巧合吗?会是他在多想吗?
黎珀不敢肯定,可要真是菌丝,为什么这么久了鱼三还活着?想到这里,他盯着鱼三,轻声询问:“那你身上有什么不适吗?”
听到黎珀这么问,鱼三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直到半分钟过去,他才给出答案:“其实要说不适也没什么,就是身上有点痒。”
“痒?”黎珀皱了皱眉。
“对,痒。”鱼三肯定地点点头,“像是一根羽毛挠你鼻子那种痒,偶尔这种感觉会传遍全身,就挺奇怪的,和平常的生病有些不一样。”
这描述让黎珀有点想打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回道:“那你平时喝的水都是从哪里来的?”
迟钝如鱼三,都听出了黎珀话里有话:“你的意思是……这水有问题?”
黎珀不置可否,只道:“先回答我。”
“我喝的水都是下城区统一供给的水源,一直都没喝出什么问题,不过最近味道确实有点奇怪。”鱼三一边回忆一边开口,“没道理啊,如果有问题,那我应该早死了,不至于现在还站在这里。”
听鱼三说完后,黎珀也眉头紧锁,显得有些困惑。他盯着碎了一地的陶瓷杯,忽然淡淡开口:“再帮我倒一杯吧。”
“啊?”这下,轮到鱼三迟疑了。
黎珀没什么耐心,他没等鱼三动作,而是自己从桌子上扯了个一次性水杯,给自己接了杯水。这次的水里没什么奇怪的丝状物,他盯着手里的杯子,没怎么犹豫地仰起头,一饮而尽。
下城区的水味道很苦,和上城区截然不同,一看就是没仔细过滤的。黎珀喝完水后,静静地等了一会儿,期间还拒绝了想过来蹭水的星币。
十分钟过去,黎珀忽然觉得手腕有些痒。他愣了下,抬起手腕看了一眼,却只瞥见了那道颜色很淡的、快要痊愈了的疤痕。
这道疤痕映入眼帘,黎珀突然想起了他在污沙会经历的一幕幕。他想,当初菌丝深深地插进他的血肉里翻搅时,他的手腕也是很痒的。就在他走神的间隙,余光忽然瞥见手腕处的血管鼓了下,黎珀神色一凛,刚要细看,那股痒意却在此刻消失了。
瞥见这一切后,黎珀沉默了很久。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知道他接下来要干什么。看见他这么沉默,星币显然有些不安,他凑过来,手拉住黎珀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哥哥,你怎么了?”
黎珀没有说话,他轻轻拂开星币的手,转而抬眼看向鱼三:“有刀吗?”
“刀?”鱼三明显愣了下,“你要刀干什么?”
“有用。”黎珀没什么耐心地回道。
鱼三还是第一次见黎珀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只低下头,抬脚走向另一个房间。过了一会儿,他一手拄着木棍,一手拿着刀,递到黎珀眼前:“给你。”
黎珀本以为鱼三会拿把菜刀过来,没想到他拿过来的这把刀很锋利,也很新,像是还没被人使用过一样。
眼盲之后,鱼三对人的情绪感知比之前敏锐了许多。这次没等黎珀开口,他就主动回答道:“我不会做饭。”
黎珀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
“对,”鱼三苦笑了声,说,“这把刀,本来是当初想自我了结用的。你别看我平时很乐观,遇到这种事,我真的走不出来。没人能接受自己突然没了眼睛,更没人能接受自己一下子就没了二十多年的记忆。”
鱼三面朝着黎珀的方向,慢慢道:“黎珀,我很感谢你,如果不是你,可能我当初就撑不过去了。之前是你救了我,让我保下一条命,之后还是你救了我,让我终结了轻生的念头。所以没关系的,你想干什么都可以。”
突然听到这样一番话,黎珀有些不知所措。停顿许久,他才慢慢道:“相信我,你以后会拥有属于你的新的开始。”
说完这句话后,他没再浪费时间,而是拿起刀,干脆利落地往自己手腕上划了一下。他划得不深,却也不浅,几乎是立刻,鲜红的血液顺着划痕涌了出来。
一旁的星币哪里见过这阵仗,他惊呼一声,条件反射地想攥住黎珀的手腕,止住那源源不断的冒出来的鲜血。
鱼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闻到了空气中越来越浓的血腥气。几乎是同一时刻,他也闻到了血液里对方信息素的味道。
不,不止。除了omega的信息素,他居然还闻到了一股属于alpha的、极为强势的信息素味。
鱼三还是第一次闻到黎珀的信息素,那股味道很甜,几乎是瞬间就让他沉溺了进去。可紧接着,另一股冷冽地信息素又极为强势地宣示了他的主权。就像一个巴掌狠狠打在脸上,鱼三几乎是瞬间就清醒了,此时此刻,他无比清醒地认识到一个事实——面前的这个omega,已经被人标记了。
这边,黎珀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的手腕,压根没注意到房间里其他两人的心理变化。察觉到星币想要靠近,他很轻松地躲过了:“一边儿去,别乱动。”
星币:“……”他好想哇的一声哭出来啊。
鲜红的血液顺着手腕缓缓下滑,黎珀拿出手帕,没什么表情地将血迹擦掉了。他盯着那道伤口,面上的寒意越来越重。
原来如此,他想。
居然是这样。
黎珀盯着那道不深不浅的伤口,盯着根植进血肉里的白色丝线,眼底划过一丝冷笑。
他一直在想,为什么他如此轻易地就从污沙会里逃了出来,为什么巴尔克肯放过他,为什么在S区打进来之前,他要把他和菌丝关在一起。
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
这一切都是巴尔克计划好了的,他压根没有放过他,他还是污染源的“容器”。
巴尔克说,孢子是污沙会的底牌,这话确实没错。只是孢子的形成少不了血肉的培育,那些被圈养着的人体质一般,生命力弱,压根达不到孢子的催化条件,而黎珀,无疑是那个最好的培养皿。
他压根不是放过他,而是在将他推入另一个深渊。
试想一下,假设黎珀现在还在S区,会发生什么?如果不是江誉把他带到了上城区,而且保护得很好,那污沙会在S区的内应一定会采取行动,将他体内的孢子释放出来,变成新的污染源,从而污染整个S区。要是S区沦陷了,那一切就都完了。
意识到这点的黎珀不寒而栗,他盯着血肉里的菌丝,眼底闪过一抹深深的嫌恶。他知道的,当初在污沙会,他只摧毁了菌丝,并没有彻底摧毁孢子。如今,也许孢子正深植在他体内,以他的血肉为食。
黎珀忽然有些反胃,他强忍着才克制住了干呕的冲动,缓了又缓,他抬起手,冲鱼三淡淡开口:“如果没事的话我先走了,星币麻烦你照顾一段时间,等这阵风波过去,我会把他接走。”
“对了,这些水尽量少喝。”
鱼三愣了下,好像不明白为什么黎珀突然要走。他上前几步,想说些什么,却突然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孩撞了下,差点撞上桌角。
星币也知道自己莽撞了,他一边道歉,一边飞奔到黎珀身边,拽着他的衣服下摆不让走:“哥哥,你要走了吗?不要把我一个人留下。”
闻言,黎珀俯下身,平视着星币道:“听话一点,你是个大孩子了。”
星币瘪了瘪嘴:“那我爹……”
直觉告诉黎珀,面前的孩子好像知道了什么。渐渐地,星币眼眶红了,一滴接一滴的泪珠从眼角落了下来,滴答一声落到了地上。
黎珀最见不得小孩哭,他轻叹一声,蹲下身,帮星币擦掉眼泪:“星币,我说过,你是个大孩子了。不哭了,好吗?”
星币哭着点点头:“哥哥,我知道的,我会听话,所以你还会回来吗?”
“会的,只要你听话就会。”黎珀摸了摸星币的头,耐心道。
“……好。”星币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手里的力道也渐渐松了。黎珀抽出衣服下摆,又帮星币整理了一下衣领,这才直起身,朝鱼三说道:“麻烦你了。”
“不麻烦,咳咳……”
*
直到迎面吹来一阵冷风,黎珀才有一种脚踏到实处的感觉。从鱼三那里出来后,他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浑身上下像塞满了棉花,每动弹一步都十分无力。
手腕处一阵抽疼,一丝丝鲜血顺着伤口流了出来,黎珀没管,直到附近有污染物闻着血腥味儿找来了,他才粗暴地解决掉污染物,草草地给自己包扎了下。
他想,要是江誉知道了,会怎么看他?他会接受不了吗?会嫌弃他吗?会赶他走吗?
黎珀想,应该是不会的。江誉向来喜欢体面的解决方式,只是黎珀往往会反其道而行,把事情搞得很不体面。
他一边吹着冷风,一边麻木地往前走。走着走着,他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升降梯的位置。
那具尸体还在那里躺着,几个小时不见,尸身边上的虫子又翻了一倍,甚至有污染物正在撕咬他的头颅。黎珀盯着那具尸体看了半晌,突然胃里一阵翻涌。他再也忍不住了,几步跑到路边,弯腰干呕了起来。
几分钟后,他面无表情地直起腰,随手清理了尸身旁的污染物。
黎珀像一缕幽魂一样游荡在下城区,直到腿逛酸了,再也走不动一步了,他才搭乘升降梯,回到了江誉和他的住处。
他不知道江誉在不在家,他想,要是江誉在家,他该怎么办呢?要坦诚吗?
很快,这个问题就被解决了——江誉并不在家。
黎珀松了一口气,他脱掉身上的衣服,去浴室冲了个澡。洗漱完后,他甚至连头发都没擦,只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浑身湿漉漉地等江誉回来。
客厅的光线一寸寸变暗了,黎珀眼底也渐渐暗淡下去。他其实很困了,前几天他吃了就睡,睡了就吃,压根没什么运动量——除了在床上。可今天他走了太多路,脚底板都快磨破了。
即便如此,他也没合过眼,甚至眨眼的频率都比以前快了不少,生怕错过门口的动静。
客厅全黑了。黎珀窝成一团躺在沙发上,远处看像一个煤球。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干了,只有头发还是湿的,整个人像是刚从冰窖里出来一样,没一处是暖的。
可黎珀自己却不觉得冷,他脑子里没有别的,只有一个想法:为什么江誉还不回来?
连黎珀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其实是很缺乏安全感的。在出了一趟门后,他又一次怀疑自己,怀疑自己的价值,怀疑他能否有未来这件事。
忽然,门“嘎吱——”一声,开了。
这道声音立刻把黎珀从浑浑噩噩的状态里拽了出来,他精神紧张地不行,连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
一道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却没走向卧室,而是率先进了浴室。黎珀竖起耳朵听着浴室的动静,想跟着进去,却不知道在顾及什么,迟迟没有动弹。
就在他犹豫的功夫,江誉也冲好澡出来了。他刚要走向侧卧,却在经过沙发时脚步一顿。
黎珀感知到了什么,他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膝盖里,一动都不敢动。
过了一会儿,一阵失重感传来,他身上一轻,竟是被人托着腿根抱起来了。江誉碰了碰他的手,又摸了摸他的脸,声音有些不悦:“怎么在这儿睡,不怕着凉?”
黎珀没有出声,只低垂着眼,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江誉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他没再多说什么,只以面对面的姿势,把人抱回了房间里。
黎珀趴在他身上,搂着他的脖子,浑身上下像没骨头一样,连力气都是软绵绵的。触碰到柔软的床铺,黎珀没松手,反而拽过江誉领口,拉着他接了个很深的吻。
黎珀舌尖很凉,他拼命汲取着江誉口腔里的温度,带着点明显的渴求。江誉没有制止他的动作,他托着黎珀的后脑勺,渐渐加深了这个吻。
到最后,黎珀轻喘着松开了江誉。他仰起覆着水雾的眸子,盯着江誉的脸,小声开口:“要做吗?”
江誉没有答应,他稍稍退开半寸,盯着黎珀的眼睛,眼底带着些审视:“今天出去了?”
“嗯。”黎珀心不在焉地应着,一边应一边直起上半身,去解江誉的扣子。
江誉握住他的手,轻轻扯开他,问:“去做什么了?”
“……没什么。”黎珀目光闪烁,下意识逃避道。
江誉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脸,许久没出声。直到黎珀慌了,想开口解释,他才淡淡道:“先睡吧。”
“……”
这还是记忆里,江誉第一次拒绝他。黎珀愣了很久,直到房门被关上,他才如梦初醒一般,露出惊慌的神色。
他几步跳下床,拉开门跑出去。几乎是一刻都没停顿的,他走到主卧门前,抬起手敲了敲。
江誉并没有晾着他,他打开门,看着黎珀有些无措的表情,淡淡问:“怎么了?”
黎珀咬了咬唇,有些难为情道:“我睡不着……”
闻言,江誉审视般地看了他一眼。过了几秒,他盯着黎珀,有些冷淡地问:“想跟我一起睡?”
说实话,他压根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出什么反应,更不知道为什么江誉会是现在这种态度。他将左手往后藏了藏,直到心里安定下来,他才忐忑地点了点头。
江誉盯着他,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黎珀被他盯得很不舒服,他皱了皱眉,转身就要走。可就在这个时候,对方忽然开口:“黎珀,你今天去见了什么人?”
黎珀怔了怔,他转过头,有些不解地看着江誉:“为什么要问这个?”
“你不知道么?”江誉冷淡地反问,“你身上带着他的味道。”
黎珀:“……”
直到这时,黎珀才迟钝地意识到,他之前干了些什么。他当时的心情太烦躁,压根忽略了这件事,忘了他的血液里有omega的信息素,更忘了鱼三虽然眼盲,但到底是个alpha。
黎珀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想开口解释,却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怕自己一不小心说漏嘴,被江誉发现了。这种矛盾情绪存在了很久,他压根没注意到,他所有的纠结都被江誉看在了眼里。
江誉淡淡地盯着黎珀,脸上没什么多余的情绪,但眼底的神色却在慢慢变暗了。他盯着黎珀,没什么波澜地开口:“这是我第一次允许你出门。”
“不是……”黎珀下意识想开口解释,可他的言语匮乏到了极致,以至于说出这两个字后,他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尴尬境地。
江誉盯着他,显然也不准备说什么。他沉默地看着黎珀,见他迟迟不准走,还是问道:“还想做?”
黎珀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下意识点了点头。
下一秒,右手手腕忽然被人攥住了,紧接着,他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扯到了床上。
江誉一手撑在他耳边,另一手漫不经心地揉捏着他耳垂上的耳钉,力道虽然不重,但黎珀莫名觉得这是一种暗示。
忽然,身上一凉。他被江誉翻了个个儿,脸颊蹭到了床单上。
右手手腕被江誉攥着,他又来抓黎珀左手。但黎珀左手有伤痕,还没痊愈,绝对不可能被江誉看见。黎珀开始挣扎起来,他躲避着江誉,却一不小心用力过猛,左手手腕狠狠地蹭到了床单上。
下一刻,雪白的床单上多了一抹淡淡的红色。
那一瞬间,江誉所有的动作都停住了。他松开按着黎珀的手,没再碰他身上任何一处地方,只盯那丝血迹,语气微冷地问:“怎么弄的?”
黎珀下意识想藏,他将左手背在身后,目光闪烁道:“没什么,就是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把手腕蹭破了。”
江誉却不吃这套,他伸出手,沉沉道:“给我看看。”
“真的没事……”
见黎珀还想挣扎,江誉也没再废话。他本来就没多少耐心,更无法忍受黎珀的一而再再而三的躲避。他伸出手,拽着黎珀脚踝把人拖过来,然后覆在他上面,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势锢住了他的手腕。
只一眼,他身形一顿。
江誉记得,那里本来有一道浅淡的疤痕,可如今,旧的疤痕上多了一道新的伤口,就像是有人用刀硬生生地在上面划了下,伤口虽然不深,却足够触目惊心。
瞥见这一幕,江誉脸色渐渐冷了下去。他握着黎珀的手腕,冷声质问道;“谁弄的?”
“我。”事到如今,黎珀也没什么再瞒着的必要了。他从江誉的阴影下退出来,直起上半身,盯着那道疤痕道:“你看不出来吗?”
“为什么要这么做?”
听见江誉的质问,黎珀有些委屈。他没表现出来,只没什么表情道:“想验证一些事情。”
话音落下,江誉沉默了。他攥着黎珀的手腕,许久都没有下一步动作。
黎珀缓慢地眨了下眼,他一点点把手腕从江誉手里撤出来,等到属于江誉的温度消退后,他盯着对方的眼睛,问:“你什么都知道,对吗?”
也许早该想到的,黎珀想。
江誉是那么谨慎的人,怎么可能主动带他来上城区?明明在他看来,S区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之所以愿意带黎珀来这里,究竟是因为黎珀想散心,还是他为了避免一些未来可能出现的状况?
再者,在回S区后,江誉给他安排了一位医生,那名医生最常照看的,就是他的手腕。他检查了这么久,真的什么都看不出来吗?他不告诉自己,是不是也有江誉的授意?
回想起那些日子,黎珀忽然觉得一切都有迹可循。他盯着江誉的脸,见他还是沉默,顿时有些心冷:“长官,你还是之前那样,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在你眼里,我真的那么懦弱无能吗?”
黎珀仰起脸,很困惑地问他。他不明白,明明以他们的关系,比世界上任何人都亲密,为什么对方总有瞒着他,不告诉他任何事情,即便那事情关乎他自己的身体。
良久后,江誉看着黎珀,终于开口:“我希望你能平安。”
“……”
“平安”这个词,对于他们来说,分量太重了。如今污染物肆虐,每个人都不能保证自己活得过明天。即便是上城区居民,也只是短暂地安全,如果污染源真的渗透进了水里,那不管是上城区还是下城区,都迟早会迎来终结。
“那你呢,你做到了吗?”黎珀看着江誉的眼睛,反问。
“昨天你受伤,为什么不肯让我知道?你不允许我有所隐瞒,希望我平安,那你呢?江誉,你又在干什么?”
黎珀注视着江誉,眼眶渐渐有些模糊:“如果只有我平安,那又有什么意义?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什么都你自己担着,如果你没了,我怎么办?”
“等到时候,我一定找一个比你还持久的……”
话音未落,黎珀眼尾被人轻轻蹭了蹭。下一秒,他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是我的错,以后不会了。”
“别说气话,我不想听。”
第172章 第 172 章
黎珀被江誉抱在怀里, 许久之后才闷闷地“嗯”了声。他抬起脸,盯着江誉的眼睛,问:“这下不吃醋了?”
江誉表情不变, 只淡淡地问:“今天去哪儿了?”
闻言, 黎珀下意识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但注视着江誉的双眼,他忽然又觉得没必要了。既然选择要信任, 就不该遮遮掩掩, 更不能凭借着江誉的纵容一再双标。
想到这里, 黎珀也没犹豫,直接把他今天经历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了江誉听。在叙述的过程中,黎珀一直很平静,仿佛下城区的伤亡并没给他造成太大影响。直到说起星币,他的声音才有了一丝波动。
“那孩子挺可怜的, 我把他交给鱼三照顾了。对了,你还记得鱼三是谁吗?就是那个……”
还没等黎珀说完,就听江誉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他点点头,心说刚好省得他解释了, 于是又断断续续的说了一长串。岂料接下来不管他再说什么, 江誉给出的反应都很平淡,平淡到堪称“敷衍”了。
黎珀盘腿坐在床上,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他打量着江誉, 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觉得我的处理方式怎么样?毕竟你好像不怎么喜欢小孩, 我也不喜欢,我总不能把他带到这里……”
话音才落, 就听江誉淡淡地回了句:“可以。”
此话一出,黎珀瞬间就不高兴了。虽然江誉的回答乍一听没什么问题, 但黎珀就是肯定他在敷衍自己。沉默几秒,他问江誉:“你是不是困了?”
江誉瞥了他一眼,否认:“没,怎么这么问?”
黎珀皱眉:“那你为什么不理我?”
他眨了眨睫毛,又忽然想到什么,语出惊人:“哦,我好像明白了,你不是不想理我,你只是不想听我说废话。”
“你想上.我,对不对?”
江誉:“……”
半晌后,他才开口:“去洗个澡。”
“?可是我已经洗过了。”黎珀眯了眯眼,“所以,你果然只图我……”
江誉没什么表情地打断了他:“我应该说过,你身上沾了其他alpha的信息素,去洗干净。”
“……”
话音落下,黎珀好像明白了什么,缓慢地眨了眨眼。他慢吞吞地往前挪了一步,磨蹭到江誉身边,问他:“你信息素味道是不是变了?”
江誉:“嗯?”
黎珀盯着他,忽然笑了笑:“好像变成醋味的了,还是那种陈年老醋。”
说完后,黎珀好像觉得很好笑,又倒在江誉肩膀上笑了好一会儿。江誉瞥了他一眼,有些无奈。他抬起手,想推开黎珀的脑袋,岂料黎珀反其道而行之,一脑袋扎他怀里。
黎珀躺在江誉腿上,自下而上地看着他。即便是这个角度,江誉也是好看的,好看到他挑不出一点瑕疵。他渐渐安静下来,看向江誉的眼睛,一句话都没说。
他们好像极为默契,身体上彼此吸引还不够,就连灵魂也是十分契合的。只需要一个眼神,根本不用黎珀多说什么,江誉就撩起他的下巴,主动俯身亲吻他。
吻从舌.尖蔓延到喉.口,从这个角度,江誉吻得格外深,黎珀都快被这汹涌的亲吻淹没了。他的脸上渐渐布了潮.红,一双眼睛也是波光潋滟的,此刻正直勾勾地盯着江誉,舌.尖也黏糊糊地缠着他的,甚至能听见翻搅出的水.声。
黎珀眼底渐渐覆了层雾,他抿了抿被吻得嫣红的嘴唇,刚要凑上去继续,却被江誉按住了肩膀。
黎珀忽然被拒绝,一时间有些愣怔。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江誉,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委屈。
江誉自上而下地俯视着黎珀,将他此刻的情态尽收眼底。他抬起手,重重地捻了一下黎珀的唇.瓣,将那处压得更艳更红:“长记性了?”
黎珀被他弄得有些痛,本来刚刚嘴就被亲肿.了,再来一下根本受不住。他皱起眉,先是张开嘴,狠狠咬了一口江誉的手指,又在触及到对方慢慢暗下来的眼神后心下一惊,迅速松开了嘴。
江誉卡住他齿关,没什么表情地开口:“再说一遍?”
黎珀当然知道这个“再说一遍”指的是什么,无非就是刚刚说他陈年老醋那段。而且江誉摆明了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指尖拨弄着他的舌.头,黎珀恍惚间都有一种自己在被玩.弄的错觉。
过了许久,黎珀才反应过来什么。他不舒服地动了动脑袋,故意往那里蹭了蹭:“我该去洗澡了。”
江誉似乎顿了几秒,他盯着黎珀的眼睛,警告性地瞥了眼。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撤开手,淡淡道:“老实点。”
黎珀自然不可能老实,他飞快地起身,又飞快地摸了一把,这才几步跳下床,往浴室的方向跑。
原地,江誉注视着他的背影,眼底闪过一抹无可奈何。
……
黎珀洗澡一向很快,可这次,他却洗了将近一个小时。里里外外都洗了个透,别说其他alpha的气味了,就连长期浸染的香薰味儿也快洗没了。
洗完后,他盯着被泡的发白的伤口,一时间有些愣神。
……这里面有孢子吗?就算有,又有什么用呢?
黎珀很少出门,也很少同人接触,就连和他接触最频繁的江誉,身上也没什么不对劲。思及此处,黎珀表情有一丝困惑:如果他是感染源,那江誉为什么会没事?
如果他不是,那这些孢子出现在他身上又有什么用?
他想了很久也没想出头绪,索性擦干净身体,推开房门走了出去。身上还带着浴室的热气,他整个人暖烘烘的,坐在床上的时候,就连江誉都能感知到他身上的温度。
“过来。”江誉淡淡道。
闻言,黎珀询问似地“嗯?”了一声,但身体快一步做出反应,还没等思考,他就已经乖乖地挪过去了。
江誉:“擦干头发再睡。”
“哦。”黎珀点点头,下意识地扯过毛巾。可下一秒,手里忽然一轻,毛巾被人取走了。
紧接着,头顶传来一抹重量。黎珀一怔,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他坐在原地,迟迟没有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的重量终于消失了。额前的碎发被人拨了拨,黎珀这才回神:“你好突然……”
江誉没说什么,只摸了摸他的头:“休息吧。”
“等等,”黎珀条件反射地拽住江誉,他抬起眼,忽然触及到了江誉的视线。脸颊猝不及防地一热,黎珀下意识辩驳,“不是那个,我想问的是……”
犹豫许久,他才伸出手腕:“你应该知道的,对吗?”
话音落下,空气寂静了几秒。黎珀掐着秒,直到数到第十秒,才听见对方的回答:“嗯。”
江誉道:“你想知道些什么?”
“很多。”黎珀思忖了一会儿,缓缓开口,“第一个问题就是,我是污染源吗?”
“不是,”江誉干脆利落地否认,“你和我一样。”
话音落下,黎珀怔了怔。其实在此之前,他一直逃避着江誉的态度。对他的态度,对实验体的态度,对他的过往的态度。即便黎珀并不觉得自己和他人有什么不同,但他实验体的身份不会改变,他偶尔也会担心,江誉会不会因此产生芥蒂。
但这次,江誉却坚定地告诉了他,他们并没有不同。
他和他是一样的。
“那……下城区的沦陷和我有关吗?”
这次,江誉却没再回答。
黎珀盯着江誉,潜意识里已经感知到了什么。他嘴唇动了动,条件反射地想解释:“可是我什么都没干,我也不知道……”
话音未落,江誉淡淡地打断了他:“水。”
江誉的声音很轻,甚至可以称得上温和。但黎珀在听清这个字的一刹那,却像被什么重重地震了下,当场就愣在了原地。
等等,水。
鱼三的那杯水,下城区的水。
以及污沙会的水。
“你的意思是……那条河吗?”黎珀抬起眼,瞳孔微微颤了颤。
江誉淡淡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黎珀醍醐灌顶。
怪不得。怪不得从一开始,他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一直在想,巴尔克怎么可能那么轻易的就放过他,他究竟是走了什么大运,能如此顺利地摧毁中心实验基地,顺利回到S区。
原来,从某个节点开始,他就落入了巴尔克的圈套。
巴尔克带他参观菌丝,故意告诉他“孢子”是底牌,让他一开始就产生消灭掉这些菌丝的决心。再到后来,他将自己和菌丝关在一起,让菌丝侵入黎珀的血肉,在里面扎下一颗又一颗无形的孢子。
偏偏那时的黎珀注意力全放在阿强带来的消息上,只能草率地解决掉菌丝,从而忽略了孢子这个巨大的隐患。他自以为铲除掉了菌丝,从而放松警惕,被巴尔克引到河边,又在污染物的攻击下受了伤。
受伤必定出血,此时此刻,他的血液里已经带上了孢子。水是流动的,那些经过他血液培育出的孢子拥有最强的活性,很快就随着活水流到了下城区,被下城区居民饮用、感染。
所以,从侧面来看,他也是帮凶。
黎珀手脚发冷,一股寒意顺着脚底冲上头颅,几乎让他不能思考。他盯着江誉,有些惶然地问:“是我害了他们吗?”
江誉看着他,以不容置喙的语气开口:“就算没有你,也会有别人。黎珀,不要把别人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
“这样……”黎珀茫然地垂下头。他思绪很乱,想急切地证明什么,却又拿不出证据。无力感深深涌了上来,他盯着江誉,问出一直以来的疑问,“为什么你没事?”
江誉言简意赅地回:“特效药。”
原来如此,黎珀想。S区能顺利地打到污沙会的实验基地,应该也是这个特效药的功劳。
“所以,如果这些特效药能量产,那些被污染的人就有救了,是吗?”黎珀抬起头,满怀期冀的问。
江誉看着那一双清澈的眼睛,终究没忍心再说什么。半晌后,他点了点头,承诺道:“嗯。”
“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173章 第 173 章
“那我应该做些什么?”最后, 黎珀问道。
“我如果让你乖乖待在家里,你会答应么?”江誉直视着他的眼睛,淡淡问。
听到“家”这个字, 黎珀弯起眼睛笑了笑。他支着下巴, 声音很轻地回答:“如果我回答‘会’,你应该也会看不起我吧。”
闻言,江誉微微蹙了蹙眉, 他没说些什么, 只一言不发地注视着黎珀, 神情隐隐有些不赞同。黎珀察觉到了他的情绪,他直起腰,倾身过去抱住了他:“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弱,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沉默一瞬,江誉抬起手, 轻轻拍了拍黎珀的脊背:“别做会让我担心的事。”
黎珀还是头一次从江誉嘴里听见这种话,不由得有些新奇。他眉梢微挑,似是想到了什么,松开对方问道:“原来长官也会担心人吗?”
江誉默了默, 没搭理他。
黎珀不依不饶, 甚至直接坐到了对方腿上。掌心下就是硬邦邦的肌肉,黎珀多摸了两把,有恃无恐道:“怎么不理人?昨晚你可不是这样的。”
“……”
黎珀没注意到江誉眼底神色慢慢变了, 依旧自顾自地埋怨着:“昨晚你嫌我发出的声音太大了, 还捂我嘴。捂嘴就算了,你还弄我下……”
“面”字还没说出口, 他就像被什么刺激到了一样,猝不及防地惊喘了声。眼眸在一瞬间湿润了, 他虚虚地看着江誉,轻声祈求:“长官,你轻一点……”
下一秒,他的声音就掺杂在其他乱七八糟的声音里,听不清了。
……
黎珀从没想过他会一觉睡到下午一点。等醒来看见玻璃窗外的大太阳时,他都懵了。
他有些艰难地坐起身,视线只往下瞥了一眼,就猝不及防地看见了一身痕迹。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有些别扭地下了床,去卫生间洗漱。
洗漱的时候,黎珀对着镜子,有些狐疑地想,他的恋爱脑是不是也长出来了。要不然这根本没法解释为什么江誉折腾得他那么狠,他一点怨言都没有。不仅如此,他还想到第一次的时候,江誉留下了那些东西。那次之后,江誉每次都会帮他清理干净,黎珀想,这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关于第一次,黎珀其实是有问过江誉为什么要那么做的。但他选的时机不对,地点也不对,当他问出那句话后,江誉不仅没回答,反而动作更凶,直接弄得他掉了眼泪。最后,他被江誉搂在怀里,又不死心地问出了那个问题。
江誉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具体内容黎珀忘得差不多了,但核心意思就是,怕他不认账。
怕他会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吗?也不是没有可能。黎珀虽然对很多事情都抱有无所谓的态度,但面对着他和江誉,黎珀向来是谨慎且敏感的。他一直在思索着两人之间关系的最优解,甚至有些时候刻意无视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但事实证明了,就算他再怎么逃避,他们之间的感情也是固然存在的,只要其中一人不肯放手,他们就永远都不可能断。
洗漱完后,黎珀回到了主卧。他站在玻璃窗前,透过窗户注视着外面的建筑。
玻璃窗是单向的,只有里面的人能看见外面,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黎珀很少站在窗前观察这些,倒是偶尔几次醒来的时候看见江誉站在这里,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直到昨晚被江誉抵在玻璃窗上,他才被迫观察着这里的一切。冰凉的触感就在身前,他被人掰着脸,被迫看着眼前琳琅的建筑,心底莫名升起了一丝羞耻感——即便他知道,没人能看见他们在做什么。
此刻站在这里,那股无形的感觉又涌了上来,黎珀脸颊莫名有些发热。他拍了拍脸,刚要转身离开,余光却突然扫到了一个黑影。
那人藏在建筑角落的阴影里,一动不动。距离太远,黎珀看不清他的脸,但他莫名觉得,对方正直勾勾地注视着他的方向。
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起,黎珀目光瞬间多了几分凌厉。他盯着黑影看了几秒,然后转过身,从衣柜里取出了一套衣服。取出衣服后,黎珀突然发现衣柜的底层多了把枪,以及一只匕首——明明上次拿衣服的时候还没有。
难道是江誉知道自己管不住他,又放心不下他的安全,悄悄放进来的?
“主动一点就那么难嘛……”黎珀戴好兜帽,小声嘀咕道。拿好东西后,他悄无声息地寻了个死角,从黑影看不见的位置溜了出去。
路上,黎珀在想,他到底是什么人?江誉的住宅是私密的,按理说没什么人知道才对,除非他悄悄跟踪过江誉,或者他。这股被窥探的感觉很不舒服,像是身上爬了咬人的蚂蚁,黎珀皱了皱眉,准备从身后围过去。
那道黑影却很警觉,等黎珀赶到时,只看见了一个匆匆逃走的背影。黎珀顿觉不妙,他走到黑影待过的位置,低头看了眼。只一眼,他脸色一变——
只见地砖上淋满了滴滴答答的水渍,水渍是透明的,却具有腐蚀性,将黎珀脚下踩着的地砖腐蚀的坑洼一片。
这不是人。或者说,不是个完整的人。
他已经被污染了。
黎珀顺着腐蚀的痕迹一路追过去,末了,才发现它居然去了下城区。上次去下城区纯属运气好,才没遇到什么污染物,可这次就不一定了。
黎珀瞬间谨慎了起来,他衡量着风险利弊,最终决定试一试。它之所以监视他们,绝对是有目的的,而且这很有可能跟巴尔克有关。想到这里,黎珀抬起脚,目不斜视地朝前走去。
下城区。
令人作呕的腥气扑面而来,间或夹杂着一股难闻的排泄物的味道。黎珀皱着眉往前走,他一边观察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尸体。
街道空无一人,路边只有几个没来得及收的摊位在吹冷风。黎珀从旁边经过,不经意地瞥了眼,就是这一眼让他眉心一皱:
那些摊位上摆着篓筐,里面盛着满满一筐粗糠。这粗糠要是放在平时,至少能值五十星币,可此刻却被人晾在这里,里面生满了蛆。肥硕的蛆虫翻滚蠕动着,像是一团白花花的大米。黎珀觉得恶心,他刚要移开视线,余光里却突然闯入了一团黑漆漆的东西——
一只油光水滑的小老鼠。
黎珀对老鼠有阴影,他立刻移开视线,继续往前走。
忽然,他眉心狠狠地皱了下。下一秒,泛着寒光的匕首迅速飞了出去,以肉眼无法看清的速度直直插进了一具身体。
锋利的匕首插入肺叶,力道大得甚至要将那人的胸腔捅穿。黎珀也在这时回过头,冷冷地看着“它”,问:“你想干什么?”
面前的人已经看不出人形了,他的脸上布满了蜂窝状的孔洞,有点像被蛀了的虫眼。孔洞很深,黎珀猜不出里面是什么,也不愿去猜。不仅是脸上,还有身上,他全身上下都涂满了透明的黏液,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往下滴,滴到地面上,腐蚀出一个个孔洞,就像他的脸一样。
它好像没有神智,只是一具被污染物操纵的木偶。黎珀的话没得到半点回应,反倒换来了招招致命的攻击。
黎珀也不是吃素的,他纵身一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到了它的跟前。插进肺叶的匕首被握住,黎珀目光一凛,下手极狠地往里捅了几寸。
血肉撕裂声传来,黎珀听见了血液往外涌的声音。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到黎珀耳朵里,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只下意识地抽回匕首,往后退了几步。
接下来的场景让黎珀毕生难忘。甚至之后的那几天,他连饭都没吃下去。
只见“它”身上的孔洞慢慢被黑色所填满、充盈。没几秒,那些黑色的东西就都冒了头,像子弹头那样,缓缓从它身上冒了出来。它们像是某种虫卵,头是黑的,尾是白的,脱离它的身体时甚至还带出了一丝黏液。
滴答、滴答——
数以百计的虫卵从它身上冒了出来,突破那层膜,啪嗒啪嗒地掉落到了地上,纷纷朝着黎珀涌过去。那场面是极为骇人的,但黎珀却除了反胃之外,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
无形的精神力在缓缓释放,一寸寸威压感像是横空降落的巨石,把那些黏糊糊的虫子挡在几米之外。
它的攻击还在持续,黎珀冷静地躲过他的攻击,然后找准时机,匕首重重一划——
滋啦。
一道血线飞溅而出,黎珀在被血溅到的前一毫秒躲过了。他的匕首快速斩过,突然触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骨头。它的喉骨。
盯着它喉间那道鲜艳的伤痕,黎珀脸上没什么多余的神情。它的身体早已被污染物蛀空了,脖颈的伤口更是给了它致命一击。说到底,他只是个被污染物操控身体的傀儡而已。
噗呲——
匕首重重地插入心脏,黎珀居高临下地看着它,眼底露出些怜悯的情绪。与其让他痛苦地被污染物控制,不如早早地给它解脱。
只听“咚”一声,这具可悲的躯壳彻底失去了生命力,软软地栽倒在了地面上。处理完这具傀儡,黎珀收回视线,刚要释放出精神力解决掉这些虫卵,却忽然看见了什么,瞳孔一缩——
只见那群虫卵歪歪扭扭地组成了两个字:
“再见。”
下一秒,他听见了一道如同蚊讷的低吟:
——“你以为你会逃出我的控制吗?”
——“做梦!”
黎珀心中“咯噔”一声,下意识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可最后他发现,那道声音居然是从“它”嘴里发出来的。它双眼大睁,直直地瞪着黎珀,眼底满是不甘和怨愤。
“……”
黎珀缓慢地眨了下眼,他花了几秒处理虫卵,又花了几秒抬起腿,一脚踹上那具空壳。
“想击垮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他轻声一笑。
“——做梦。”
黎珀性格争强好胜,他最讨厌也是最忌讳在人前暴露弱点。这种小把戏他早就看腻了,无非是在试探他的底线,让他变得敏感多疑而已。
他才不会上当。
在认识江誉之前,他很少向外人吐露心声,旁人压根没机会看到他脆弱的一面。在认识江誉之后,他总是歪打正着地让他看见自己最脆弱、最阴晴不定的一面。还好,他接纳了自己所有的不完美和幼稚,甚至会填补他匮乏的情感空缺。他的所有感情都被对方所弥补,就不会被人趁虚而入。
换句话说,只要蛋本身没碎,苍蝇就什么都叮不到。
黎珀踏过被腐蚀得坑坑洼洼的地板,踏过满地的虫尸,往上城区走去。回家的过程中,他有想过要不要去看看星币,但又一想,他的存在或许会给他们带来麻烦,只能作罢。
而且,黎珀莫名觉得,巴尔克要出手了。
……
黎珀慢悠悠地走到门前识别身份,身份验证通过后,他抬手推开了门。突然,他察觉到什么,微微一顿。
屋里有人。
黎珀忽然有一种被抓包的心虚感,他轻咳一声,做好心理准备后走了进去。
江誉果然就在里面。他坐在沙发上,侧头静静地看着黎珀,没有说话。
黎珀做贼心虚,明明江誉还什么都没说,他下意识就觉得对方要收拾自己。再加上他出去了一趟,还杀了个人,身上的气味并不好闻,于是连眼神交流都没有,他目不斜视地越过江誉,几步蹿进了浴室里。
冲澡的时候,黎珀一直担心江誉会进来。他身上痕迹还没消,肌肉放松过后,那股酸麻的劲儿就又上来了。要是再挨一顿上,他肯定是吃不消的。可直到心惊胆战地洗完澡,门把手都没一点拧动的痕迹。
黎珀松了一口气,他说不上来自己是开心还是失落,只知道他刚才有些心口不一。慢吞吞地套上睡衣,又慢吞吞地打开门,黎珀这才挪过去,蹭到江誉身边:“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江誉没说什么,只递给他一袋营养液:“喝了。”
黎珀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确实到饭点了。可一看见营养液的颜色,他就莫名地想到了那些米粒状的蛆,以及“它”身上钻出的虫卵。
胃口彻底没了,黎珀撇开眼,把营养液放在茶几上:“我不饿。”
黎珀一脸为难,江誉瞥了他一眼,淡声问:“怎么了?”
闻言,黎珀皱起脸:“你不要问了。”
话音落下,江誉只是淡淡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黎珀不怕江誉骂他,就怕江誉不开口说话。被他这么盯着,他头皮都麻了。纠结一瞬,他有些犹豫地问:“你真的要听吗?”
江誉没什么表情地“嗯”了一声。
“行吧……”
接下来,黎珀一脸麻木地将他的所见所闻复述了一遍。或许是有人和他同甘共苦,又或许是他非常想让江誉共情他,他甚至还自己添油加醋地说了两句,形容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待他说完后,江誉也沉默了。
他盯着黎珀,不咸不淡道:“我在等你。”
“……所以呢?”黎珀一头雾水。
下一秒,他看见江誉面无表情地瞥了眼营养液。就这一眼,黎珀瞬间悟了:“原来你也没吃饭。”
他凑过去,幸灾乐祸地问:“长官,你也吃不下去了?没事,今晚咱们一起饿肚子。”
江誉“嗯”了一声,随手搂住黎珀的腰,在他腰侧拍了拍:“那吃点儿别的。”
“别的?”黎珀眼底闪过一抹困惑。腰侧的手渐渐向下,他忽然明白了什么,脸色一红,“不行,今晚不可以。”
江誉:“嗯?”
黎珀解释:“昨天、前天、大前天,都做过了,你就让我歇歇……”
江誉停顿了一秒,然后侧过头,问:“累了?”
黎珀小鸡啄米般点头。
“我知道了。”见状,江誉淡淡地应了声。
黎珀怕江誉不高兴,他凑过去,很耐心地跟他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嫌弃你,是我身体受不住……你总是很久,次数也多,而且你是alpha,体力比我好……”
话还没说完,黎珀不经意间抬起头,忽然发现江誉笑了。
这次和之前不一样,之前江誉虽然也偶尔会笑,但那抹笑都是转瞬即逝的,还没等黎珀捕捉到就散了。不像现在,他真真切切地看见了江誉眼底的笑意。
但联想到刚刚自己说了些什么,黎珀又有点气急败坏:“你笑什么?是不是在嘲笑我?”
闻言,江誉收敛了笑意。他摸了摸黎珀的头发,轻声哄:“没有。”
“明明就是。”黎珀小声嘀咕道,“不许笑了。”
“嗯,好。”江誉很耐心地应道。
过了一会儿,黎珀又变卦了。他凑上去,在江誉耳边轻声问:“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江誉没立刻答应,只道:“说。”
黎珀:“你再笑一下。”
江誉:“……”
下一秒,只听“啵”一声,黎珀在江誉脸侧亲了一口:“就笑一下,让我看看,好不好?”
“……好不好嘛?”
几秒后,黎珀听见了江誉有些无奈的声音:“都依你。”
那一刻,黎珀听见了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第174章 第 174 章
“嗡嗡——”
枕头边上的通讯器一震一震, 吵得黎珀有点头疼。他揉了揉眼睛,拿起通讯器看了眼,发现有几条未读消息。
一条是江誉发来的:【我先回S区一趟。】
啧。
黎珀不懂江誉怎么有那么好的体力和精力, 明明昨晚他们都一夜没睡, 状态却截然不同,江誉还能早早地起床工作,黎珀却一觉睡到了大中午。
想到这里, 黎珀嫉妒地回了个【知道了】。
关掉和江誉的聊天框, 黎珀继续往下看。不出意外, 消息是匡风发来的:
【最近S区好像出事了,你知道吗?】
黎珀当然不知道,他没问过江誉最近都在干什么,也不知道S区现在的情况。不过从下城区的境况就能看出,S区现在应当是很忙的。
黎珀回:【不知道, 怎么了?】
匡风好像是蹲在了通讯器前,黎珀才刚打完字,对面就啪地发来了一串消息:【这事儿一时间也说不清楚,我尽量长话短说吧。你应该去过白楼负三层吧?那里关着些高危的精神病患, 听小道消息说, 最近他们的状态有点不太对劲。】
白楼负三层?
黎珀思索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什么。当初就是狄开把他引去那里,他还被一个alpha吓了一跳。自从那之后, 他就再也没去过白楼负三层了, 也自然没再关注过这些。既然匡风提起来了,说明他们现在应该出现了什么问题, 看上去还挺严重。
黎珀追问:【哪里不对劲?】
发完后,匡风没有立刻回复。黎珀心下奇怪, 他刚要打字,就在这时光屏一闪,他看见了对方的回答:
【怎么说呢?他们好像被污染了……】
*
白楼负三层。
温热的血液在缓缓流动,红褐色的鲜血将拴住他的锁链染上暗红。男人伸出手,五指拽住尖锐冰冷的铁链,猛地一扯——
“当啷!”
沉重的铁块掉到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双手的束缚终于消失了,男人活动了一下筋骨,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从远处看,他好像一尊快要融化了的蜡像,脸上、腰腹、双腿……浑身上下每一个部位像一滩没捏好的泥,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着碎屑。
一块块红色的肉掉了下来,掉到地上,摔得血肉模糊。男人面不改色地用脚踩了上去,只听“啪唧”一声,肉被碾成了肉泥。诡异的是,下一秒,这些肉泥就像有生命一样,蠕动着向外扩散,还时不时分泌出紫褐色的、粘稠的液体。
要是黎珀站在这里,他一定能第一时间认出来,这就是当时在白楼三层他面对的污染源。
沾满褐色黏液的肉块像地毯一样铺满了整个监禁室,它们蠕动着爬上墙壁,吞噬着墙皮,将所过之处腐蚀得一干二净。
行走着的男人对此视而不见,他双目空洞,脸上的烂肉一片片掉下来,整张脸变得坑洼不平。瞳孔中黑色的部分在渐渐萎缩,那双眼睛几乎只剩下了眼白,看上去诡异到了恐怖的程度。
男人慢悠悠地走到了门前,门上有把特制的铁锁,他打不开。
定定地注视了几秒,他抬起手,用布满脓疮的双手握住了铁质的竖条状围杆。
手上的烂肉接触到铁质栏杆,很快便分泌出紫色的黏液。一眨眼的功夫,被男人握住的地方就像被火舌舔到了一样,融化了。
不到半分钟,那扇门就跟一块废铁无异了。男人目光呆滞地踏出去,在他刚迈开步子的后一秒,白楼负三层警铃大作。
白楼负三层的精神病患都是被关了很久的,每年都有新的精神病患产生,也有新的精神病患死去。他们都因为精神受了极大的、不可逆的刺激,从而无法通过手术恢复清醒,只能被剥夺正常人生活的权利,留在最黑暗、最不见天日的白楼最底层。
几乎没人在意他们是活着还是死了,也没人在意他们在监禁室是不是继续发疯,他们只在意这些精神病患是不是跑了。换句话说,只要他们不跑,那就没人在意他们在干什么。
S区所有人都知道白楼负三层的存在,在他们眼里,这里和精神病院没什么区别。也是因此,他们都默契地选择了对这个地方避而远之。除了黎珀那种被诓骗的情况外,没人会来这里。
精神病患本就神智不正常,尤其是他们不是普通的精神病患,是在高强度的任务里被刺激疯的。八成以上的精神病患在疯之前,都经历过在梦里被污染物追逐的恐惧。所以,当他们意识到他们真的被污染了时,会发生什么?
“啊!!!”
一道分贝极高的尖叫声从走廊深处传来,男人脚步一顿。他扭过头,神情麻木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下一秒,一道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那是一个浑身长满水泡的人。
那人身上穿的衣服已经被撕成了烂布,他好像很痒,双手一直在挠。偶尔是前胸,偶尔是后背,就连脸,也被他自己挠破了相。他身上的水泡被挠破了,一股黏腻的液体流了下来,中央包裹着一颗微不可察的黑点。
细看就会发现,这种黑点还有很多。他身上几乎所有的水泡里,都安安静静地躺着一颗十分不起眼的黑色颗粒。有些黑色颗粒顺着水泡里的液体流了出来,有些却躺在水泡里,慢慢地涨大、涨大。没过几分钟,就涨成了黄豆粒一般大小,附着在男人的皮肤上,蚂蝗一样吸着他的血肉。
他就像一只慢慢瘪下去的气球,填充在骨架里的血肉逐渐消失,只剩下一具阴森森的骨架。他行尸走肉般来到男人的身前,缩小成极致的瞳孔里满是绝望和癫狂:
“污染……我被污染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人是战胜不了污染物的……它们很强大……”
下一秒,空气中传来了一道清脆的“啪”声,竟是他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耳光:
“清醒一点!我是作战员,我要保护好S区,保护好人类基地……”
“但是,我身上好痒啊……好痒,你帮我挠一挠,好吗?”
男人并没有理他。或者说,他无法对外界的声音做出任何回应,只能睁着眼白,一脸麻木地往向那个人,肢体上没有任何动作。
“行吧,我自己挠……”
几十个黑色颗粒慢慢涨大,有的盘踞在他脸上,有的吸附在他背部。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黑点逐渐连成了一片。渐渐地,他黑白分明的眼球也被这黑点攀附了。
眼白一点一点地消失,不过三四分钟,他的眼眶里只剩下一个萎缩了的、全黑的眼球。
“我好像瞎了……我看不见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只剩眼白的男人木然地盯着他,鼻尖渐渐嗅到了同类的气息。闻到这个味道后,他眼底的攻击性渐渐散了。他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不一会儿,牢固的监禁室就被一个接一个的踏破了,一个又一个被污染的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在精神被刺激到崩溃之前,他们无一例外都是S区的作战员,可现在,他们却可悲地成了曾经最厌恶的污染物的傀儡。
*
白楼三层。
“什么?负三层的警报响了?”医生表情瞬间变得惊愕,他推开助理,一把冲到监视器前。
下一秒,他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快快快,快去叫作战官大人!还有行政官,快!!!!”
“可是,作战官大人好像不在S区……”
“那就去叫行政官来!”
……
白楼负三层的走廊像是被水淹过,地上、墙上都拖着数道粘稠的水痕。有些水痕是暗黄色的,有些水痕是紫褐色的,除此之外,甚至还有一道血痕——那是有人承受不了他被污染的事实,突然发疯,把自己被污染的那块肉硬生生地咬掉了。
那些痕迹都多多少少带有侵蚀性,走廊的地砖很快就被腐蚀得坑坑洼洼。他们之中有些人似乎是有神智的,知道往光梯的方向走,有的却只停留在原地,嘶吼地攻击着并不存在的敌人。
眼眶里只有眼白的男人浑浑噩噩地搭乘光梯一路向上。光梯里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三个人,其中一人就是身上布满了水泡的人。
光梯缓缓停在了白楼负一层。
光梯门徐徐开启,男人满脸呆滞地走了出去。他走之后,有两个人跟了上去,只有水泡男还停留在光梯里,等着光梯继续上行。
他的脸上已经被水泡覆盖了,数个指甲盖大小的黑斑爬上了他的脸,最关键的是,那些黑斑还在有节奏地涨大。
他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了,只能靠眼前模糊的光影辨别出来这是哪里。直到耳边传来光梯门开启的声音,他才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在他的视线范围里,好像出现了一群人。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多人了,刚刚虽然人也很多,但他从他们身上感受不到亲切和生气,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恐惧。如今乍一闻到新鲜的、和负三层完全不一样的空气,他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黑褐色的血泪从眼眶里涌出来,他摇摇晃晃地扑上前,大声求救:“救救我,我被污染……”
“砰!”
话音未落,心脏忽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他低下头,用长满水泡的双手捂住了心脏。一阵热流缓缓地涌了出来,他看不清那是什么颜色,纯黑色的萎缩的眼球中,只能看见一双往下滴答着液体的手。
那双手合捧着,好像是在祈求。
“咚——”
他死了。
荆伦干脆利落地收起枪,对着身后的作战员指挥道:“先去处理负一层。”
每个被关在白楼负三层的精神病患身上都有一个芯片,这个芯片和其他普通作战员的不一样,这个是可以监测他们的位置的。根据监测仪显示,有三个人正处于白楼负一层。
光梯上布满了黏液,一股极为难闻的、刺鼻的味道从里面穿了出来。好在处理此次紧急情况的作战员身上都穿了防护服,也打了特效药,不用担心会被污染。
光梯徐徐下行,几秒钟的功夫,就到了白楼负一层。
负一层冷冰冰的,里面安置了无数具为了S区牺牲的作战员的尸体。在踏入这里的一瞬间,几乎所有作战员都闻到了一股味道——那是浓烈的血腥气。
一道荒谬的猜测在所有人脑海里升起,与此同时还有一丝名为愤怒的情绪。在行政官的授意下,几名作战员率先朝前几步,顺着监测仪指示的方位走去。
渐渐地,那三个人的身影映入眼帘。
在看清他们的动作后,在场所有人血液都凝固了。
他们在进食。
确切地说,不是他们,是“它们”。
它们扑在一具具尸体身上,贪婪而又急切地撕咬下一块块腐肉,就像那些污染物一般,大快朵颐地进食。
那些作战员的尸体被他们撕毁的一干二净,内脏被彻底掏空,所有大块的肌肉全部被扯下,囫囵地吞咽进了它们的肚子里。这还不算,剩下的尸身也被黏液腐蚀殆尽,融化成了一滩模糊的腐肉。
污染物是无法在失去活性的细胞里生存的,却可以通过腐肉来补充能量。眼前的三个人,虽说大体上还保留着人形,可所作所为却是一个真正的怪物。它们没有感情,没有理智,已经完全成了被污染物支配的工具。
像傀儡一样,任人驱使的工具。
目睹了这一切的作战员都不可置信地顿在了原地。他们就像石化了一样,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半晌没有动作。他们虽然是身经百战的作战员,经历了无数风雨,对绝大多数事情都见怪不怪,但乍一看见这种骇人的情景,内心还是升起了一股极大、名为愤怒的情绪。
这就是污染物。
是必须要解决的、一定得铲除的祸害。
饶是荆伦,在目睹了这个场景时也是心中一震。他盯着眼前饕餮进食的它们,看着被摧毁的不成样子的作战员的遗体,最终深深叹了口气。
“速战速决吧。”
本以为风波马上就会平息,岂料事情远未终结。
在荆伦一声令下后,作战员纷纷端起武器,瞄准了它们的要害准备攻击。可下一秒,正在进食的它们突然不动了。
这个变化来得太突然,作战员们皆眉头一皱。可他们没有多想,仍然扣动了扳机。
“砰!砰!砰!”
子弹像雨点一样打在它们身上,它们的身形逐渐开始不稳,像是马上就要坠落一般,摇摇晃晃地栽倒下去。
就在此时,变故发生了。
一枚子弹打到了最中央的“它”的腹部。
接下来的一切都超出了所有人预料。只听“轰”的一声响,它爆炸了。
就像地雷爆炸那样,当那枚子弹没入腹部的一瞬间,只听“噗呲”一声,好像有哪里漏气了。没人能看见变故是怎样发生的,也没人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知道当所有人都回过神来时,最终的“它”从内到外爆开了。
细碎的、黏腻的血肉像一团往外散射的针,又像从天而降的雨,劈头盖脸地散了所有人一脸。他们都穿着防护服,血肉并没有真正浇在他们身上,但看见眼前发生的一切,他们都面面相觑。
随着“它”的突然爆炸,另外两人也彻底没了生息。烂掉的肉滴滴答答地顺着某位牺牲了的作战员的身体上流下去,一时间偌大的空间内变得千疮百孔。
只有某个不起眼的角落,蠕动着的肉沫贴上一具尸体的脸,从鼻腔内钻了进去。
污染物虽然看起来被消灭了,但留下的众人都傻眼了。他们被鲜血腐肉淋了满身,一个个都极为狼狈:“行政官大人,接下来该怎么办?”
“丢进焚化炉处理。”
解决掉了最棘手的几个,剩下的显然就好办了许多。半小时内,几乎所有被污染的精神病患都解决掉了。
在除菌室将防护服换下来后,一行人接受了严密的污染源筛查。监测结果出的很快,好在并没有任何问题。
荆伦的脸色十分不好:“江誉什么时候回来?”
副官查了查行程表,然后关掉星脑,恭敬道:“作战官大人正在赶来的路上。”
“嗯,他回来后让他来我这里。”
“是,大人。”
*
匡风并没有亲自经历这些,都是听别人转述的,所以十分笼统。黎珀大体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他敛下眸,陷入了沉思。
所以,江誉要去处理的就是这个问题?
说实话,白楼负三层的精神病患对于整个S区来说,相当于一个死角。很少会有人关注他们,更很少有人拿他们来做文章。所以,偷偷地对他们下手是可行的。可关键就在于,图什么?
虽然白楼负三层的精神病患不少,但也不多,黎珀猜测不超过百人。就算从数量上,也无法撼动S区作战员几千人的优势。而且,据江誉所说,S区已经研制出了应对污染物的特效药,作战员几乎可以免疫S区的污染。
想以一抵百?不可能。
巴尔克不至于这么蠢,在黎珀印象里,他很谨慎,也很在乎细节。他做的每件事都是有目的的,绝对不可能干这么没道理的事。
所以,究竟是为什么呢……
忽然,黎珀想到了什么,目光一顿。他迅速拿起通讯器,在聊天框里打字:“白楼是不是已经研制出了特效药?”
匡风回复的很快:【对啊,怎么了?】
黎珀:【每个人都有吗?】
下一秒,匡风的消息发了过来。也正是这句话,让黎珀的心在一瞬间跌入谷底。
匡风:【不是,虽然白楼研制出了应对污染物的特效药,但那种药太珍贵了、也太稀缺了。好像优先给那些经常出高难度任务的人用上了,还有就是上次去污沙会的人。大概也就五百人左右吧,怎么了?】
匡风:【不用担心我,我也打了。】
过了许久,见黎珀没回,匡风又赶紧找补:【哈哈……尴尬了,当我这句话没说。】
黎珀没有多想,换句话说,他现在什么都没想。一股无形的力道握住了他的心脏,一时间,他差点喘不过气来。
原来,巴尔克想要的是这个。
他知道那些精神病患被无视、被冷处理,所以利用这个死角,暗地里进行污染源的转移与培育。等到时候,也就是现在,他再甩出这一颗棋子,凭借这些人来打散整个S区。
不,确切地说,是污染。
巴尔克的野心远远不止污染S区那么简单,他想要的是将整个S区收入麾下,让那些高等级精神力者变成任他驱使的傀儡。
棋子落下,棋局翻覆。
黎珀从没想过那些精神病患也能成为工具,他没想过,那些眼高于顶的作战员更不可能想过。在他们眼里,那些患人就是吓唬他的玩具,尤其是狄开那种人,甚至想将黎珀也变成他们的一员。
看疯子发疯,多有趣啊。
可是谁能想到,有一天疯子也能掌控棋局?
白楼负三层的他们是疯子,巴尔克也是。
就像巴尔克的理念一样,现在的污染物人人喊打,可谁又能想到,未来的世界是由污染物支配的呢?
愚人视他为洪水猛兽,只有聪明的人才会审时度势,将它变为供自己驱使的利器。
想到这里,黎珀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聪明反被聪明误,想支配贪念的人,最终只会被贪念吞噬。
就算巴尔克再不承认,他现在的模样也是由污染物造成的。人不人鬼不鬼就算了,偏偏还要披着鬼的皮囊扮人,简直可笑。
黎珀冷笑了下,开始思考对策。
他下意识地想立刻告诉江誉这些,却突然想到什么,打消了想法。
——S区有内鬼。
巴尔克就算再怎么神通广大,没有内应,也绝对不可能把手伸到S区。想要瓦解S区,从外部下手是不可能的,唯一能做到的,只有从内部一点一点挖,直到腐蚀出个洞来。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S区也不是绝对团结的。
就像没有内应,黎珀也绝对不可能进得去。可是,内鬼究竟是谁呢?
黎珀心底隐隐有些猜测,可下一秒,一个更重要的疑惑涌上心头:
他在S区,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之前就想过这个问题,巴尔克肯把他送进S区,绝对是有条件、有目的的,想从内部瓦解S区,他肯定在其中起到了什么作用。
顿了顿,黎珀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难道是他的血?
众所周知,想要污染一个生命,就必须要有污染源。但在S区,关于污染源的筛查是极为严苛的,寻常作战员执行完任务回来都要通过外部的污染物监测才能过,要想浑水摸鱼地将污染源送进来,就只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他本身就是污染源。
只有身体和污染源融合在一起,外部的机器才能测不出任何异样。脸寄生都过不了机器的那管,更别提寄生了。但就算瞒过了外部的机器,也通过不了血液监测,因此,巴尔克给他找了个内应。
那就是森德。
白楼的医生很多,但进行污染物筛查的,却固定只有那么几个,所以三番五次地轮到森德为他检查,黎珀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不仅如此,鱼三还提供了一个桥梁,让黎珀更信任对方。
原来如此。
模糊的线索渐渐成形,黎珀也渐渐稳下了心神。
既然如此,那就来吧。
看谁能弄死谁。
第175章 第 175 章
“阿嚏!”
匡风还在盯着通讯器出神, 突然出现这道声音,把他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转过头看了眼,紧接着皱了皱眉:“你这是怎么了?感冒了?”
“怎么可能, ”alpha闻言把纸一扔, 若无其事地说道,“就是前几天去了白楼负一层一趟,那里温度太低, 有点不适应罢了。对了, 我跟你说, 那里特阴森,感觉像是死人专门躺的地儿。”
匡风听了耸了耸肩:“去掉‘感觉’,那儿不就是专门的储尸间么。”
“哈哈,确实。”话音刚落,alpha低下头, 又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
见状,匡风嫌弃地往前挪了挪,一边挪一边开口:“行了你,别逞强了, 赶紧去白楼开个药吧, alpha感冒也不丢人,真的。”
虽然嘴上说着“不丢人”,但匡风的表情却一点都不诚恳, 对面被他气笑了, 却又无法反驳,只能凑过来, 手臂松松垮垮地搭上他的肩:“有本事再说一遍?实在不行咱们去训练场比试比试,看你服不服。”
闻言, 匡风翻了个白眼。他刚要推开对方,却在下一秒动作一顿。
他好像闻到了什么味道。
那是一股略微腐烂的、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味道。匡风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感觉,他往侧边站了站,故意用十分夸张的语气问:“不是,你多久没洗澡了?怎么身上一股臭味儿,熏死人了。”
对面的alpha听他这么一说,瞬间有些挂不住脸:“放屁,老子天天洗,身上哪有味儿?亏你还让我去白楼呢,要我说,得先把你送里头治治。”
匡风皱了皱眉,神情忽然变得有些认真:“你真闻不到你身上的味道?”
alpha见他这幅表情,也不由得正色起来。他低下头闻了闻衣服,又凑到匡风身边闻了闻他的。半晌后,他摸了摸下巴,点头:“好像确实多了点味儿。”
匡风抬起头:“什么?”
对面哈哈大笑:“比你多了一股男人味儿!”
匡风:“……”
话不多说,匡风立刻黑了脸,把对方轰了出去。
alpha走后,房间里静悄悄的,那股淡淡的腐烂的味道也随之消散了。但随着匡风深吸一口气,那股味道好像又回来了,仿佛就藏在他的鼻腔里,企图钻入他的五脏肺腑。
他皱起眉,心底泛上了一股淡淡的不安。如果没记错,对方身上是没有伤口的,更不会出现伤口腐烂的情况。最近这阵任务虽多,但分配给他们的大都是清理下城区街道上残留的污染物,根本不可能出现被污染的情况。退一万步,就算被污染了,也不可能通过S区的污染物检测,除非……
忽然,匡风想到了什么,身躯僵了僵。
下一秒,他极为迅速地掏出了通讯器,手指毫不犹豫地在某个聊天框上点了下去。
*
“哒、哒、哒——”
作战靴敲击在地面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行政室大门敞开着,一道挺拔的身影走了进去。
门内,荆伦正站在桌旁浏览星脑,听见声音后,他抬起头寒暄道:“来了?”
江誉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只淡淡地点了点头。
荆伦好像习惯了他这幅不冷不热的样子,他表情不变,只问:“最近白楼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吧?这件事很棘手,处理不好的话可能会遇上大麻烦,甚至会关乎到整个S区。”
“嗯,”江誉点了点头,“你打算怎么办?”
听到这句话后,荆伦不知想到什么,微微沉了沉脸色。他抬起头盯着江誉,表情似笑非笑:“江誉,你的心思还在S区上么?”
闻言,江誉抬起眼直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的任务我无权干涉,但扪心自问,你需要这么长时间么?最近你留在S区的时间越来越少,甚至前几天发生了那么严重的事,都看不见你的人影,你真的尽了S区作战官应尽的义务么?!”
深吸了一口气,荆伦渐渐冷静下来。他盯着江誉,面容不怒自威:“我不管你在外面干了些什么,那些是你的自由,我只希望你尽到你的义务,至少让S区渡过这次危机。”
江誉听了,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他扫了一眼荆伦,淡淡地反问:“我在外面干了什么?”
“非要我说得这么清楚么?”荆伦冷笑一声,开口,“我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喜欢那个omega,也不管你是不是违背了S区的原则,私自把他带出去。我只希望你不要因为私情耽误正事,再说了,你我都清楚那个omega的身份,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听到荆伦提及黎珀,江誉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但他没有打断对方,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直到荆伦停下后,他才抬起眼,淡淡地问:“说完了?”
不知为何,明明对方比自己年轻许多,荆伦却还是感受到了一种强大的气场。这并非年龄、阅历所沉淀下来的,而是性格使然、天生就拥有的。之前面对着江誉,荆伦有很多次想摆出一副威严的姿态,来震慑这个年轻人,可惜对方从始至终都是波澜不惊的,荆伦不仅没达到他想要的效果,反而将对方越推越远。
比起江誉,荆伦留在S区的时间显然要多得多。他见证了三任作战官的更替,更见证了面前这个沉默的年轻人如何一步步在S区扎稳根基。与三年前相比,如今的他更沉默寡言,也更令人捉摸不透,就像现在这样。
一股沉甸甸的压迫感坠在胸腔里,荆伦脸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江誉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十分冷淡:“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
听到这句话,荆伦脸色一变,但这抹变化稍纵即逝,他的表情很快就又恢复了自然:“我才发觉,原来你对我一直都有意见。”
“没事,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荆伦摆出了一副年长者的姿态,“我会考虑后退一步,做出改变。但相应的,我希望你以S区的利益为先,把这些个人想法先放放。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再来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好吗?”
荆伦先一步占领道德高点,想让江誉无话可说,但这一次,江誉意料之外地没再保持沉默。他审视性地盯着荆伦,过了几秒才冷冷开口: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做过什么吗?”
“还有,你不配提他。”
……不配?
纵使荆伦再怎么淡定,在这一刻,他还是感受到了被挑衅的不悦,以及一股浓浓的压迫感。他自认伪装足够完美,对方绝不可能识破,但在某一瞬间,他还是产生了一种被对方看穿的错觉。
下一秒,只听“砰——”一声,荆伦掌心下压,将手掌重重地拍在了办公桌上。
沉闷的碰撞声划破空气,俩人表面和平的假象也被彻底击碎。荆伦的双眼沉沉地盯着江誉,语气不善道:“我做过什么?你说清楚。”
江誉掀起眼皮,神情淡淡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才不咸不淡地开口:“作战官这个位置,你不是一直都想要么?”
闻言,荆伦脸色变了变。他盯着江誉,面色阴晴不定。
没错,谁不想拥有掌控整个S区的权力?谁又想凭空冒出来个人,和自己分权?单单一个行政官又有什么用,S区的作战员有事还不是听江誉指挥,说到底,他只是个给S区装点门面的罢了。
没人不喜欢权力的滋味,也没人抵得过权势的诱惑。何况作战官这个职位虽然耀眼,但职责需要,他们必须去面对一些十分危险的任务。
凡是任务,就有可能出现意外。荆伦作为行政官,自然可以使些小小的手段,让执行任务的作战官出点“意外”。但遗憾的是,S区的规章早已完善,他即便干掉了一个,也还有另一个在等着他。
这该怎么办?很简单,找个傀儡就是了。荆伦在S区待了十多年,深谙掌控人心的道理,也明白那种人最好控制——年轻的、沉默寡言的人。
年轻意味着无法服众,沉默代表着他没有拉拢人心的能力,而当时的江誉,恰好符合这两点。荆伦算盘打的很响,可事实却完全超乎了他的预料。
谁说年轻无法服众?身为S区的作战员,他们天生慕强,年龄对他们来说压根不算什么,他们眼里只看得到实力。而江誉,最不缺的就是实力。江誉性格虽然冷淡,平时话也很少,但一遇到什么事情,他往往能一针见血地解决问题。在荆伦意识不到时,对方已经在无形中建立起了威望,而当他意识到这点时,已经晚了。
他发现,江誉并不是他能控制的。对方有想法,也有头脑,面对着他的蓄意接近,江誉并不表现出任何反感,只冷淡又疏离地与他保持距离。
荆伦从未想过这个年轻人这么难对付,见无法拉拢,他又起了别的心思。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换个傀儡了。
可就当他想故技重施时,他突然发现,以前的方法行不通了。江誉是个戒备心很重的人,他虽然会参与S区任务调遣,指挥作战员完成任务,却从来不和他们一起执行任务。按理说这种行为会让很多人不满,但坏就坏在,江誉会独自执行任务,而且执行的都是难度至少为A级的任务。
没人愿意送死,面对着这种做法,众人不但不会觉得奇怪,反而会更加敬重、信服他。而“没有队友”这点,也彻底掐灭了荆伦能发挥的所有手段。
背后捅一刀,无疑是最顺利的解决眼中钉的方式。可江誉压根不把后背对外人展露出来,这点就连荆伦也无从下手。束手无策下,荆伦选择了一种最错误的、将他推入深渊的方式。
“……我倒是没看出来,原来你是这种喜欢恶意揣测别人的人。”荆伦不冷不热地笑了下,“你有证据么?没有证据就少在这血口喷人!”
可荆伦的态度并没对江誉造成半点影响,他微垂着眼,注视着荆伦的眼底满是漠然:“没有。”
听到这两个字,荆伦微微一笑。可那笑容还没等逝去,他又听到对方开口:
“但我手里有你勾结污沙会的证据,你要听么?”
第176章 第 176 章
“……等等, 你说我,勾结?”
闻言,荆伦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事情, 不可思议地笑出了声。他慢慢地咂摸着这两个字, 脸色一点点变得阴沉:“你真是给我扣了一顶好大的帽子。”
“江誉,作为S区的作战官,我不信你不知道诬陷罪有多严重。”荆伦指节重重地扣在桌子上, 发出一道沉闷的声响, “如果罪名不成立, 你考虑好承担应有的后果了么?”
听到这句话,江誉波澜不惊地抬了下眼。他视线扫过荆伦,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不会。”
他神色淡淡地,身上携带着一股从容不迫的气场,就是这抹云淡风轻, 让荆伦彻底沉了脸色。
撞在桌子上的关节骤然变得惨白,荆伦极力克制着,才不漏出一点失态的情绪。他阴晴不定地盯着江誉,一字一顿地开口:“那麻烦你拿出证据。”
而江誉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然后云淡风轻地吐出了三个字。
就这三个字, 让荆伦瞬间定在了原地。
……
众所周知,人类基地的管理层虽和S区互不干涉,但在某些领域仍有合作关系。作为S区的作战官, 江誉向来不接触这些, 沟通事宜绝大部分由荆伦搭理。在所有基地高层中,有一个人和荆伦接触得最频繁, 也最为密切。
而那个人,就是黎珀名义上的“义父”, 巴尔克。
这其实不难理解,如果黎珀有问题,那将他送进来的“义父”也大概率有嫌疑。S区防守极为严密,没有内鬼,只凭借外力很难做到这些。至于内鬼是谁,嫌疑最大的莫过于和“义父”走动得最频繁的人——也就是S区的行政官,荆伦了。
可如果单单只是这么一层简单的逻辑关系,那绝对瞒不过江誉的眼睛。为了能让黎珀顺利进入S区,荆伦可是花费了不少力气。
抹除掉黎珀的记忆,这是最简单的一点,也是最困难的一点。简单的是不怕露馅,更不会泄漏污沙会的秘密,难的是失去了记忆,污沙会对他的控制力会大大减弱。
在S区待了这么久,荆伦也早就培养出了自己的心腹。他们潜伏在各处,充当着荆伦的眼睛,监视着黎珀的一举一动。
好在黎珀也足够争气,没漏出什么破绽,荆伦也暂时说服了江誉,将他留在了S区。与此同时,外面的人也使了些手段,吸引了江誉绝大部分精力,让他没心思去彻查黎珀的身世。
就这样,荆伦成功地让黎珀混了进来,也暂时瞒住了江誉的眼睛。
但不知何时,荆伦忽然发现,江誉居然在暗中调查黎珀的背景。
那一瞬间,他不得不承认,他慌了。如果事情败露,那他和污沙会的合作会彻底毁掉,他苦心积虑了十几年的密谋也会彻底沦为泡沫。为了更早地掌控权势,为了更早地排除异己,荆伦选择了最为冒险的方式——与虎谋皮。
而就在这个过程中,荆伦无意间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秘密,就譬如那个omega和江誉之间的关系。
不过,那时的荆伦是不怎么在意的。即便江誉性情再冷淡,他也是个alpha,没有alpha是不渴望omega的,能让江誉接受黎珀的,也只是生理本能而已。这一点发现虽然让污沙会的计划有所偏差,但也给荆伦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路。
再到后来,污染物大范围猖獗,污沙会撒下的网也在慢慢收束。荆伦依照约定,背着江誉把黎珀送了出去。
这个时候,荆伦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江誉好像从没跟他商量过关于污沙会的一切。包括怎样破除污沙会中心实验基地的防守,怎样销毁污染源……等等等等,荆伦从未从他嘴里听见过一个字。
原来,江誉对他早有防备。
他从一开始就在怀疑他。
可是,对方是如何知道巴尔克另一重身份的?巴尔克作为基地高层,低调的像个透明人。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他平时都在做什么,只有人类高层会议上能见到他的身影。也是挺巧,这么低调的人,居然和惯常高调的荆伦熟悉。
旁人都甚少见过巴尔克,更何谈江誉。连荆伦都只能私下猜测对方在污沙会的地位,江誉却能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真实身份——污沙会唯一的掌控者。
……
“别开玩笑了。”荆伦铁青着一张脸开口,“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证据?”
江誉不置可否,只冷淡地吐出了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荆伦顿时觉得很荒谬。作为利益既得者,江誉居然好意思来问为什么?
从他来S区起,他的声望就水涨船高,甚至到达了一种荆伦从未见过的高度。而这种场景,他只在第一任作战官身上见过。
凭心而论,荆伦是认可江誉的实力的,但就因如此,他的心里会不断滋生许多忌惮和猜测。再这样下去,他早晚有一天会被完全取代,到时人人只知江誉,不知荆伦。他手里掌控着的权势也会像梦一样,化为一堆泡沫。
他低估了自己的贪念,也低估了污沙会的野心。
作为S区行政官,他在S区待了十几年,没人比他更在意S区。一开始,即便当时污沙会的人找上门来,他也没有答应——无需假他人之手,他自己就可以解决严重钉。可渐渐地,事情超出掌控,污沙会也有了趁虚而入的机会。
他想掌控整个S区,却差点毁了它。江誉对S区没有半点感情,却最终会得到它。
为什么?
凭什么?!
一缕缕血丝蔓延上荆伦眼眶,他盯着江誉,眼底阴沉一片:“就凭你,也配给我定罪?!”
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江誉轻嗤了一声。下一秒,他轻轻抬了抬食指。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队人从门外闯了进来,将荆伦牢牢制住。
见状,荆伦脸色大变:“江誉,你想造反?我跟你是平级,你没有资格给我定罪!我无罪!”
江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甚至都没看荆伦一眼,只微微抬了抬手:“带下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突然,荆伦像疯了一般,神志不清地念叨着,“晚了,晚了……一切都晚了,控制不住的……”
“江誉,你比我还疯,你居然能接受一个怪物……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砰——
伴随着一道重重的关门声,空气又陷入了沉寂。
江誉沉默地站在房间正中央,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荆伦最后留下来的那句话。
他疯了吗?也许。
但黎珀不是怪物,他是和他一样的,干干净净的人。
紧蹙的眉心松开些许,江誉淡淡地垂下眼,准备拿出通讯器。他之前很少有随时查看通讯器的习惯,只有通讯器发出特殊警示音时才会拿出来看一眼。但自从最近和黎珀分开后,他看通讯器的频率就多了不少,甚至偶尔还会主动发一条消息。
意料之外,上次他发出去的消息对方居然没回。
就在他抬起手指,想点开光屏时,突然听到白楼的方向爆发出一阵尖锐的警示音——
出事了。
第177章 第 177 章
浓重的不安感袭上心头。
黎珀似乎感应到什么, 抬起头,朝S区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神色淡淡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可眼底却不经意流露出了一抹担忧。他拿起通讯器, 本想给江誉发条消息,没料到聊天框里早就安静地躺着一条:
【不要出门。】
不安感愈演愈烈,黎珀烦躁地抿了抿唇。指腹微微出汗, 他搓了搓手指, 打字:【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似乎又想到什么, 他停顿一秒,加上一句:【我有点担心你……】
他花了半秒思考是不是该把“有点”改成“很”,又花了半秒冷静下来,重新按下删除键。
最终,他垂下视线, 一字一句道:【长官,你知道的,我做不到。】
他知道,江誉非常在意他的安危, 也正如此, 他才把自己带到上城区,默默保护起来。如今的S区不比往日,黎珀知道, 污沙会埋在S区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 而这颗名为阴谋的种子,很可能让S区的局面变得比下城区更糟糕。
而这一切, 都跟黎珀脱不了干系。
黎珀无法坐以待毙,更何况就算他想躲, 污沙会的人也会如附骨之蛆般找上他、刺激他,让他恐惧、让他妥协、让他心甘情愿地成为傀儡。
做梦。黎珀冷静地想。那把手枪被他别在后腰处,他垂下眼,轻轻地握上了门把手。
——
空无一人。
黎珀孤身行走在空寂的街道上,无论是神情还是穿着,都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他微垂着眉眼,眼底没有丝毫波动,从头到脚,就连头发丝儿都是冷漠的。
他脚步未停,一直往前走,可走着走着,余光忽然瞥见了什么,他目光微微凝住。
一块砖被顶起来了。
砖块四周的缝隙被黑色填得很满,仔细一看,那团不详的黑色竟在以极慢的速度蠕动。
黎珀眯了眯眼,他蹲下身,凑近一看,待看清这是什么之后,他的眼底顿时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是一窝蚁穴。
这蚁虫每个都有拇指般大小,此刻正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处,疯狂地啃噬着什么。黎珀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被它们围着的,是一块已经发臭了的腐肉。
毫无疑问,是人肉。
黎珀突然想起,他曾经在垃耳角也遇到过类似的蚁虫,只不过那些大很多,每个都有拳头般大。
难道面前这些是被初步污染的蚁虫?
像是闻到了新鲜的人肉味儿,那团蚁虫突然放弃了腐肉,掉头以极快的速度冲向黎珀,打算吃个好的。
可还没等它们碰到黎珀的靴子,一股强烈的灼热感就从空气中传来,眨眼间,蚁巢灰飞烟灭。
黎珀面无表情地站起了身,他知道,事情远没有他看到的那么简单。
上城区是人类基地最安全的地方,没有之一。即便下城区彻底沦陷,上城区的居民也只有恐慌而已,他们内心深处并不觉得污染物会危及他们的性命,人类基地高层和S区绝对会保护他们。
可事到如今,上城区居然也被入侵了。而黎珀看见的,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黎珀收回思绪,往上城区边缘走去。
两条街道外。
“跑,快跑,别被他追上了!!!”
男人喘着粗气,抱着孩子就往前跑,还不忘拽着身后的大肚子女人。女人怀了孕,跑不快,被男人火急火燎地拉扯着,猝不及防地摔了一跤。
正是这一跤,他们被后面的人追上了。
“别跑!”巡逻员举起枪,将枪口对准他们,“举起手,不许动,再跑我就开枪了!”
女人瘫坐在地上,单手捂着肚子,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她脸色苍白,腹部的疼痛让她失去了浑身力气,听到巡逻员的声音后,她强忍着腹绞痛,哀求男人道:“我们逃不出去的,停下吧。”
男人怎么可能答应?他好不容易来到上城区,眼看着一家子就安全了,他怎么可能轻易放弃?于是,他不顾女人的哀求,强行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等逃出去,小雨和你肚子里的孩子就安全了。”他一边哄着,一边强硬地拉过女人的手腕,带着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女人一边捂着流血的肚子,一边带着哭腔喊:“你怎么能确定我肚子里的是孩子?!”
关键时刻,男人没空管她,他紧了紧怀里的孩子,用通红的双眼打量着旁边的街道。
忽然,枪声响了。
男人被这道声音震得耳鸣,他赶忙抬起一只手给小雨揉耳朵,看小雨很乖地没哭,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男人知道,这只是巡查员的警告,他不可能真正开枪的。谁会对着同类开枪?子弹都是留着对付污染物的。就算他们强行闯入上城区,受到的最严重的惩罚也就是被打一顿,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女人和孩子没事儿就行。
瞧,他身上一点伤口都没有。
他握紧女人的手腕,打算冲向拐角,怎料身后的女人不配合,怎么拽也拽不动。
男人急出了一头的汗,他手腕猛的用力,想把女人往前拉一把,可出乎意料地是,女人竟一个踉跄,栽到了他身上。
身上的重量越来越沉、越来越沉。男人的身躯也越来越僵,他清楚地感受到了后背的体温,有些不正常的凉。
男人吞了吞口水,试探性地唤道:“……翠翠?”
这次,女人没再用那带着哭腔的声音回答他。
男人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他慢慢地扭过头,发红的眼睛里渐渐倒映出了女人的影子。
他看见,女人流了很多血。
她的腹部被子弹贯穿了,血流了一地,可是那血竟不是鲜红的,而是浓稠到发黑的浊血。
耳边轰地一声,男人像受到了什么刺激,猛地双腿一颤,跪坐到了地上。小雨被放到一边,他抬起颤抖的手,掀开了女人肚皮上的衣服。
只一眼,小女孩就被吓得哇哇大哭。
数根弯曲着的黑色的东西正沿着弹孔撕裂女人的腹部,争先恐后地往外爬。肉眼看,那东西就像是巨大化的蜘蛛的腿,攀附在女人肚皮上,无数根血管充血凸起,看着格外阴森恐怖。
目睹了这一幕的男人目眦欲裂。他忽然想起来女人刚刚哭着说的话:你怎么能确定我肚子里的是孩子?!
……他居然害了她!
他只顾着带女人逃命,连她什么时候被污染物寄生了都没察觉。更没想到,巡查员真的会开枪——这些丧尽天良的上城区人,居然会真的对着同类开枪。
女人死了,那些蛛腿似的污染物争先恐后地往外爬,试图寻找新的宿主。很快,它们盯上了小雨。
男人还没从悲痛和悔恨中反应过来,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没有对付污染物的经验,更没有杀死污染物的本领,他只来得及拼尽全力,将小雨猛地推出去,然后用身体作为屏障,保护着自己最后的亲人。
“快、跑……”
噗呲、噗呲——
噗呲——
无数根从女人肚子里伸出来的东西将男人的胸膛贯穿,只过了几秒,他的前胸就被扎成了筛子。污浊的血溅了男人一脸,恐怖的蛛腿一样的污染物扎透了他的五脏六腑,最终从他的嘴里缓缓爬了出来。
临死前,他大睁着双眼,死死盯着倒在地上的毫无生气的女人。
“啪嗒。”
一滴眼泪掉在了女人身上。
不远处的巡逻员看到这一幕,直接吓坏了。他颤巍巍地举着手枪,食指按向板机,右脚却往后退了一步。
就在他内心狂打退堂鼓,想转身就跑时,突然看见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冲了过去,不知道用什么手段解决了污染物,然后抱着嚎啕大哭的小女孩走到了他跟前:
“把她哄好,然后带到安全的地方。”
那人抬起眼,漂亮的脸上满是烦躁。
“不、不……”巡查员下意识拒绝了这块烫手山芋,“根据规则,我们不能这么——”
话音戛然而止,巡查员脑袋上突然被抵了一个冰凉的东西。意识到那是什么后,他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了。
“听不懂人话?”黎珀蹙着眉,一脸不耐地开口。
明明那张脸上没什么表情,可巡查员愣是感受到了一丝杀意。他牙关打颤,抖着手挪开了顶在他额头上的枪口。察觉到黎珀没有进一步动作,他这才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颤颤巍巍地从黎珀手里接过孩子,忙不迭地点头:“没问题、没问题!”
“她如果出事,S区会来找你。”丢下这句话后,黎珀收起抢,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升降梯。
身后,巡查员意识到了什么,心里大惊。
原来这是S区的人,怪不得处理污染物那么娴熟。
他看向怀里哇哇大哭的小女孩,本想糊弄过去的心思消失的一干二净,他也知道,S区的人他得罪不起。
黎珀乘坐升降梯来到了下城区。
他隐隐有预感,不久之后,他们将会迎来一场腥风血雨。
第178章 第 178 章
此刻的下城区, 如同遭遇了一场浩劫。
千疮百孔的地面上,漂浮着一层黑褐色的浊水。
大片的鲜血、污秽的排泄物、 断裂的残肢……一时间,黎珀甚至不知道该如何下脚。鼻翼间充斥着血的腥气, 他垂下眼, 目光凝在某一处不动了。
黎珀神情非常平静,他往前走了几步,踢开浮在血水上的一截断臂, 露出了藏在断臂底下、死死缠绕着断臂的一簇白丝。
他垂眸盯了几秒, 眼底闪过一道令人捉摸不透的情绪。没人比他更熟悉这是什么, 也没人体会过被它刺破皮肤、吮吸血肉的痛苦。
手腕处那一道疤痕还没完全愈合,此时隐隐有些发痒。黎珀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抬脚往前走去。
满眼都是断壁残垣,越往里走,鼻尖嗅到的血腥味越重。一路走来, 黎珀没遇见一个活人,但这并不代表下城区的居民都死了。黎珀知道,如今的幸存者都藏在房子里的某个角落,只要不是被逼近绝路, 他们就不会出来——至于能不能被污染物发现,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躲藏并不是长久之计,距离污染物开始肆虐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的时间,这么长的时间里, 除非家里有储备粮, 否则生存是个极大的难题。要知道,下城区居民经常食不果腹, 又怎么可能提前囤下半个月的口粮?
要是再不结束,没人能撑得住。
黎珀慢慢地走着, 忽然看见了什么,脚步微微顿住。
他的面前,是一群已经被污染了的“人”。
“好饿……我好饿……”
“哪里有吃的……给我……”
它们身上已经长出了完全不属于人的特征,嘴张得极大,咧到了耳后根,暗红色的血顺着撕裂的嘴角流下来,和腥臭的涎水混在一起。
坑洼破烂的衣服遮不住它们被异化的身体,成群的蛆虫蠕动着从裤腿钻出来,噼里啪啦掉在地上,被后面踏过的人碾成一滩肉泥。
细长多足的虫子爬上它们的脸,钻进一切有洞的地方,疯狂吸着血。可没人有反应,直到虫子要爬进眼眶里,它们才一把按住,扯下来,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嚼嚼吞下去。
“太饿了,我太饿了……”
突然,有“人”爆发了。趁没人注意,它往前猛地一扑,双手死死制住身下的变异体,然后咧开腥臭的嘴,狠狠咬上了对方的后脑勺。
被污染物污染过的身体咬合力惊人,只听嘎嘣一声,对方的脑袋瓜瞬间裂成了两半。白花花的脑浆溅了它一身,它更为兴奋,几乎发狂地伏下身子,用长长地蛇信般的舌头去舔溅到地上的脑浆。
几乎是一瞬间,它们都闻到了新鲜的血腥气。
“吃的、是吃的……”
“正好,我快饿死了……”
像是达成了什么共识,它们忽然停下脚步,齐刷刷地扭过头,用扭曲畸形的笑容盯着被啃掉一半脑瓜的变异体。黄褐色的涎水顺着嘴角哗啦啦地往下流,甚至还拉了丝,眨眼间,它们一拥而上,开始疯了般进食。
“好香,好吃……”
“可是我还是好饿……”
不远处,黎珀冷漠地旁观着,没有任何动作。
他的眼底倒映出了白花花的骨头、被吐出来的带血的头发,还有不断掉下来的,朝着新鲜血肉蠕动的蛆虫。
空气中血腥味更浓,这是一股浓郁的、与陈年浊血不同的味道。黎珀耳朵尖,他很快就听见了一道窸窸窣窣地声音,显而易见,是被这股子血腥味儿引来的其他变异体。
黎珀不再逗留,他最后瞥了一眼那群失去理智的变异体,转身就走。
他边走边想,疯了。
真的是疯了。
就在这时,他的口袋里突然传来一声又一声疯狂的震动。听到声音的一瞬间,黎珀右眼皮猛地一跳,他拿出口袋里的通讯器,点开光屏,上面赫然跳出了S区通红的最高级警报!
此刻,那些浓烈的不安感化为了实质。
握着通讯器的指节隐隐泛白,黎珀紧抿着唇,脸色极不好看。太阳穴突突直跳,几乎在一瞬间,黎珀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污沙会对S区下手了。
S区是污沙会最难啃的硬骨头,此刻S区突然出现状况,证明巴尔克的计划已经开始了。
血色的屏幕倒映在黎珀眼底,他盯着虚空中的一点,神色一寸寸变得冷静。
他不会坐以待毙。
现在S区出现了危险,绝大部分作战员都被困在了那里,人类基地几乎无人防守。上城区是人类基地的政治中心,如果巴尔克选择在此刻摧毁它,那人类基地的秩序会瞬间土崩瓦解。
这种事情,黎珀不会允许。
他知道,只有找到巴尔克,才能终结如今的浩劫。
也只有杀死他,才能偿还他欠下的一切。
可是,对方在哪里?
巴尔克埋下的种子让如今的S区陷入一片水深火热之中,人类基地也变得一片狼藉,只有上城区还在苟延残喘。可即便是这样,上城区也有着一定的防护措施,巴尔克就算本事再大,想从内部瓦解上城区也是难于登天。
哪里既有污染物,也是巴尔克藏身的最佳庇护所?
答案呼之欲出。
——
另一边。
尖锐的警报声响彻云霄,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硝烟味道。
在S区,剿灭污染物是作战员的本能。
可谁能告诉他们,当被污染的是他们自己时,又该怎么做?
最开始,诡异的触手是从白楼出现的。
负三层的精神病患逃脱了禁锢,如潮水般涌出了白楼,它们经过的地方滴满了咸湿的液体,无数细小的黑点从身上掉下来,掉到粘液里,悄悄变异成了黑色的触手。
白楼外,百来号作战员严防死守。
他们身穿防护服,抬着枪,如挺拔的松柏般站成一排。没人心里有杂念,他们只有一个目标——杀死潜藏在白楼里的污染物。
“砰、砰、砰——”
枪声响起,鱼贯而出的变异体被子弹击中,应声倒地。
黑色的触手破体而出,试图攻击作战员,怎料作战员身上都穿着防护服,根本不怕这些污染物。
很快,那些触手就被合力解决掉了。
解决得很轻松。
污沙会的阴谋好像也不过如此,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
“……盛、盛哥,”有人突然出声。他咽了口唾沫,没上膛的枪口往下指了指对方的后背,声音有些虚浮,“你,你衣服怎么破了?”
一开始,没人在意他的话。
衣服就是一层布料,破了又能怎样?何况现在污染物已经消灭了,这防护服也没用了。
这么想着,众人收起枪,开始上前清理变异体的尸体。
而变故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没人在意的后背,一截漆黑的触手突然从破损的布料内袭出,快准狠地探向身后的人,扭成一个诡异的姿势,极为狠辣地挖出了身后人的眼球——
“啊!!!”
灭顶的剧痛袭来,被挖走眼球的作战员脸上顿时流满了鲜血。他双手一松,支撑不住地跪在地上,颤抖地捂住空洞的双眼,发出一声又一声撕心裂肺的哀鸣。
不久之前,他还喊了一声“盛哥”。
所有人都愣住了。
危险的雷达在脑海中疯狂作响,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依旧第一时间抬起枪,对准“盛哥”的方向:“盛全,放下武器,你被污染了。”
盛全自己都是懵的。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漆黑触手的存在,只能感觉到后背被溅上了一滩温热的液体。
一摸,满手是血。
还有一截漆黑的触手被他拽了出来。
盛全瞳孔巨震,他抖着手,眼里的惊愕满地快要兜不住。
自己被污染物寄生了,他居然完全察觉不到?!
盛全没有任何犹豫地攥紧掌心,发动精神力捏爆了触手。
腥臭的血液糊了他满手。
他张开嘴,看着眼前熟悉的同伴,想要解释些什么,可下一秒,他瞳孔放大,脸色骤然变得煞白。
等等。
他背后好像,还有东西在动。
浑身发冷,他当着所有作战员的面,缓缓将手伸到背后——
一根、两根、三根、四根、五根……
纤细或粗长的触手被他从背后拽出来,一根根拿在手上。他来不及一根根销毁,也没有这个心思。此刻,他盯着手里蠕动着的黑色触手,嘴唇不住颤抖。
“不、我……”
还没等他开口,只听“砰”一声,前胸传来一阵剧痛。
无数只触手从胸前的枪口里钻了出来,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黑色的吸盘附在地面,滑行过的地方留下一串褐色的粘液。
盛全摇摇晃晃地低下了头。
他不想让同伴看见他眼底的害怕和愧疚。
紧接着,所有作战员都看到,盛全晃着身子倒退了两步。就在他们想再次扣动板机时,意料之外的状况出现了——
“轰隆!”
盛全居然利用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催动了自爆芯片!
一眨眼的功夫,尸骨无存。
没人松了一口气,一股淡淡的悲凉在他们心底升起。
可还没来得及伤感,就听见一道惊呼:“等等,你身上是什么东西?!”
像是一道惊雷劈下,所有人都僵住了。
僵硬的目光持续向下,没人能逃得过这照妖镜似的审视。
他有,他有,他也有。
在场的人里,十有八|九都被寄生了。
一股寒意从头凉到脚,他们面面相觑,没人做出下一步动作。
还是那十分之一的人先打破僵局,他们掏出通讯器,给作战官和行政官发去了急报。
两人都没回。
与此同时,许多身处S区各地的作战员也发现了异样——
“等等,这是什么东西?!”
“什么鬼,我身上怎么会出现这个???”
“卧槽,完了,完蛋了!”
“救命,救命啊,我被寄生了!!!”
……
几乎是同一时刻,S区好几处地点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巨响。
听过的人都知道,那是催动自爆芯片的声音。
不过几分钟,S区就乱成了一锅粥。武器库的大门差点被踏破,乌泱泱的作战员蜂拥而至,有人拿起武器,想就地了结自己,有人抓起枪,将枪口对准身上的污染物,还有人藏起手榴弹,警惕地盯着想杀死自己的人。
每个人都各怀心思。
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莽撞地寻找突破口,通讯器都按烂了,也没看见有人回复,两位长官都跟销声匿迹了似的,全部没了踪影。
他们可是S区的精神支柱!精神支柱没了,剩下的人该怎么办?
一时间,S区上下人心惶惶。
寄生在他们身体里的污染物开始大开杀戒,无差别地攻击周围的任何人。绝大多数作战员试图杀死身体里的触手,可触手太多了,杀死一个还有另一个,他们的努力像是在以卵击石,除了激怒身体里的污染物外没有任何用处。
完了,真的完了。
有人绝望地扣动了对准太阳穴的板机,有人流着泪为死去的同伴阖上眼皮,还有人不相信自己被寄生,癫狂地用枪托砸向满地爬行的触手……
窒息与绝望逐渐笼罩了整个S区。
眼看着事态进一步严峻,更多作战员起了极端的心思。可就在他们准备实施的前一刻,通讯器忽然亮了。
紧接着,S区几千名作战员的通讯器里响起了同一道声音——
“我是江誉,”
那道声音沉稳、坚定、具有极强的压迫力:“不用紧张,白楼已经研制出了针对寄生种的特效药。”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此时此刻,你们的唯一任务是剿灭潜伏在S区的污染源。”
“这是我交给你们的SS级任务。”
他的声音很淡,没夹杂着任何情绪,连语调都没什么起伏,可偏偏所有人都信了。他们脑海中回荡着这道声音,仿佛从中听到了最郑重的承诺和足以支撑他们的坚定的力量。
不约而同地,他们心甘情愿地听从他的指挥,不再绝望,不再迷茫,以最严苛地态度执行作战官的命令,以最忠诚地姿态践行他们的信仰。
现在,所有人都是团结的。他们心里只有一道声音——
誓死剿灭所有污染物!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审讯室内,荆伦听着外边的动静,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得癫狂,他自言自语:“江誉,这就是我送给你的大礼,满不满意?”
他被绑在行刑架上,通讯器就掉在脚边,几分钟前,通讯器的屏幕上还在疯狂弹消息,可现在,它就安静地放在哪儿,没有一点动静。
荆伦眼底有一丝阴霾闪过,紧接着,他又抬起头嗤笑:“想用三言两语就糊弄过那群人……你以为他们都是傻子?怎么可能有特效药,哈哈哈哈哈……”
“江誉,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变成一个笑话!”
“S区最终还是会落到我手上,”他摇摇头,以一种年长者的姿态微笑,“你究竟在挣扎什么呢?”
荆伦的脸隐藏在暗处,像埋伏在阴沟里的老鼠。他屏起呼吸,静静地听着窗外的动静,眼底是掩饰不住的嘲讽与癫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荆伦脸上的表情也慢慢变得从容。即便被绑在行刑架上,他也没漏出半点落魄来,反而悠闲地数着数,像是在等待着一个时机一样。
半个小时过去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
两个小时过去了。
预想中的场面迟迟没有来临,荆伦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微微变了。刚刚还从容不迫的他像是变了个人一样,疯狂挣动着绳子,企图靠近窗边,听一听外边的动静。
可他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
于是,他只能放弃挣扎,死死地盯着通讯器,把希望寄托在这上面。
他在等一个消息,一个由他心腹发来的好消息。
对方没让他等太久。
十分钟后,他看见通讯器的屏幕闪了一下,一条消息跃入了他的眼帘。
只一眼,他目眦欲裂——
“你输了。”
——
察觉到边庐来了,江誉掀起眼皮,将不属于他的通讯器随手扔进了垃圾桶里。
“八成作战员已经注射了特效药,还有两成没被感染。这八成里面,大部分作战员一周就能恢复正常,还有一部分受污染程度较深,需要进一步观察。”
江誉听后,淡淡地点了点头:“污染源都处理干净了么?”
“差不多吧,”边庐耸了耸肩,视线往下瞥了眼,“没想到这次被污染的人这么多,大大超出了我们之前的预估,你这回可真是大出血喽!”
闻言,江誉垂下眼,解开袖口,遮住手臂上的针孔。
“我之前真没想到,你的血居然可以免疫寄生种。”边庐啧啧称奇,“到底是为什么呢?是不是跟你那个小男朋友有关?”
江誉听闻,没有否认。不仅没有否认,他还淡淡地“嗯”了一声。
其实,本该用于研制特效药的,是黎珀的血。江誉之前就发现,黎珀的血或许受到了之前实验的影响,从而变得“百毒不侵”。以他的血为原料做出的试剂,既能救人,也能杀人,全凭研究者心意。
至于为什么江誉也可以……他想,应该是因为永久标记。
因为标记,将两个人亲密地融合在一起,从此,他们变成了不可分割的整体。
“啧。”边庐被酸到了。他刚想说些什么,就看见江誉站起身来,准备往外走。
“哎哎哎,你要去干啥?你刚抽了那么多血,得先静养至少半个小时!”
回应他的是一道重重地关门声。
“……”
白楼外。
一排又一排的作战员秩序井然地站在白楼前面的广场上,他们的背挺得很直,仿佛这次事故并没有对他们造成什么影响。每个人的手臂上都贴着一块纱布,纱布底下盖着一个针孔,是刚刚注射特效药留下的。
突然,众人集体肃立,朝着某个方向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军礼。
江誉淡淡颔首,他的视线扫过众人,目光不重,却让所有人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威慑力。
“还有谁能出任务?”他问。
“我!”
“我!”
“我!”
铿锵有力的声音此起彼伏,所有人都站了出来,没有一个人想后退。
“好,”江誉看向众人,微微点头,“希望这是你们最后一次面对污染物的机会。”
接下来,S区还有战斗力的作战员被分成了三拨,一拨去下城区剿灭污染物,一拨去上城区协助人类基地最好防守工作,而最后一拨,则跟随江誉去了另一个地方——
那就是这场大战的终点。
第179章 第 179 章
黑压压的云笼罩在头顶, 像是被巨大的阴影包裹,只有极为遥远的天际吝啬地露出了一抹泛白。
起风了。
冷凉的风经过黎珀,微微掀起他额前的碎发, 露出那双被遮挡住的精致眉眼。
他目视前方, 眼底闪过一抹暗色。
不远处,是一座壮观的钢铁围墙。巨大的建筑矗立在那里,像是蛰伏在黑暗里的猛兽, 只要一有猎物经过, 它就会扑过来, 将其吞噬地一干二净。
这就是黎珀此行的目的地——星际监狱。
人类基地与星际监狱只有一道轻轨相接,星际监狱周围是数不清的污染物,假如不经过轻轨,那最后只有一个下场:
粉身碎骨。
黎珀没有别的选择,他知道, 只要他在这条轻轨上出现,对方就能立刻察觉到。同时他也知道,巴尔克一直在等着他。
黎珀之所以来到这里,除了要打破僵局外, 也少不了巴尔克的刻意诱导。他时常在想, 作为污沙会曾经的实验体,巴尔克为什么会对他如此忌惮?甚至千方百计地想毁掉它,甚至不惜让他的身份在S区暴露。
绝不仅仅是因为原主的计谋, 绝对还有其他的黎珀不知道的东西。
黎珀收回思绪, 抬脚往前走。
轻轨不长,很快就走到了尽头。黎珀没怎么犹豫, 脚步轻抬,正式踏上了属于星际监狱的地盘。
被乌云笼罩的监狱阴森可怖, 好似蒙了层经久不散的杀意。黎珀垂下眼睫,眼底没有一丝惧意。
突然,地面轻轻晃了晃。
黎珀早有准备,几乎是一瞬间,他双腿发力,速度极快地向前奔跑,然后一跃而上,轻盈地跳上了一处空旷地。
下一秒,他曾经站立的地方猛地裂开了一道极深的缝隙。
粗壮的漆黑触手从地底钻了出来,每一根都像一棵长了数百年的参天古树,只是轻轻一拍地面,结实的地表就会瞬间多出数十道裂缝。
黎珀脚下的地面摇摇晃晃,竟是差一点就要塌陷了。可他没有半点慌乱,只蓄着力道,趁触手袭击而来之时,双腿往前一扑,双手像巨大的铁钳一样,死死地缠在触手身上!
他双腿悬空,只有手臂发力,随着狂暴状态的触手来回摇晃。每一根触手上都有无数个吸盘,此刻吸盘正吞吐着黏液,试图将黎珀同化掉。
可哪里有那么简单,黎珀的身体早已在数百次实验中免疫了污染源的存在,触手的分泌物对他来讲只不过是臭水沟里的水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的态度激怒了触手,粗硕巨大的触手像疯了般在空中狂甩,试图将黎珀甩下去,奈何黎珀臂力极好,他硬生生地扛了下来,任凭触手怎么甩都甩不掉。
过了一会儿,触手的攻势不由自主地放慢了。黎珀神色一凛,几乎是立刻,他松开右手,飞快地摸了下作战靴,然后以左手手肘为支点,狠狠地朝着触手根部刺了下去!
“噗呲——”
他的力道够狠、够硬,粗硕的触手居然就这么被他连根斩断。血的腥气弥漫开来,刺激得黎珀眼睛发疼,可还没等他喘口气,骇人的一幕就出现了——
只见那截断裂的截面上,不知不觉地冒出了三颗肉芽。那三颗肉芽蠕动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不过半分钟,竟又长成了三只和原来一样大的触手!
黎珀心下一沉。
他盯着空中挥舞的巨大的触手,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下一瞬,他突然转身,朝面前建筑物的方向极速奔跑。
触手紧随其后。触手足够粗、足够长,它甚至不用追,本身的长度就能覆盖过黎珀跑的范围,于是它高高扬起触手,对准黎珀的方向,狠狠地摔了下去——
“轰隆!”
高大的建筑物轰然倒塌。
黎珀以最快的速度闪躲,虽躲过了触手的攻击范围,却还是被倒塌的建筑物波及到了。脚下的砖块猝不及防地塌陷,他没稳住身形,也被一下子拍到了地底。
脊背狠狠地撞向地面,细小的碎石刺破衬衫,猛地扎进肉里,疼地黎珀倒吸一口凉气。他嘶了一声,支起手肘撑起上半身,然后视线上移,目光满是冰冷:
“到现在了,还在跟我玩这种把戏?”
话音落下,游移的触手忽然僵住了。紧接着,像是镜子破碎般,黎珀眼前的世界忽然被打碎了。
眨了个眼的功夫,他发现自己正站在星际监狱的大门前。
而刚刚的一切,不出所料,都是污染幻境。
黎珀之前也经历过一次污染幻境,只不过那次是在083号建筑群,一个他从来没去过的地方,所以前期没发现什么异样。但这里就不一样了,黎珀和江誉来过这里,他清晰地记得,刚刚触手拍碎的那一栋建筑,是臭名昭著的关押区,也就是星际囚犯待的地方。
关押区没有囚犯,这正常么?
当然不正常。
“演技拙劣。”黎珀轻蔑地评价。
他抬起眼,眼底没有一丝动摇,仿佛刚刚的怪物没给他留下一点影响。他根本不在乎自己会遇到什么,也根本不怕,他唯一的目的,就是干掉巴尔克,结束这一场荒唐的闹剧。
踏入星际监狱的大门,黎珀根本不需要什么指引,他直接右转,走向了关押区。
关押区的大门敞开着,一股混杂着排泄物的浓烈腥臭味儿扑面而来,黎珀轻轻皱了皱眉。他抬起脚,才刚迈出半步,就听见身后“砰”地一声巨响。
是关押区铁门阖上的声音。
黎珀没想过后退。他神色淡淡地抬起眼,扫了周围一圈,依稀记得这里是D笼,关押着普通囚犯。
他又看见了一群被圈养的人。
千奇百怪的虫子从他们身体里钻出来,像是受到了什么指引,窸窸窣窣地朝黎珀的方向爬,一时间地面铺满了令人反胃的虫子。
黎珀当然不会给它们接近自己的机会,他释放出精神力,没过几秒,眼前就开辟出了一条干净的小道。
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去,还没走到尽头,突然被一道声音叫住:“等、等等。”
那人口齿不清,说话有些含糊:“我好像见过你。”
黎珀顿住脚步,侧过脸来看他。
哦,没印象。
见黎珀盯着自己,那人忽然咧开嘴笑了:“我真的见过你。”
随着他咧开嘴的动作,无数密密麻麻地混着着唾液的虫卵从他嘴里掉了出来,那些虫卵都是活着的,它们顺着男人的下巴往下淌,还没等掉下去,就被男人一把接住,重新塞进嘴里含着:“不能掉出来,否则会挨打的……”
黎珀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视线。
余光里,他看见一间牢房内有只硕大的老鼠,那只老鼠似乎注意到了黎珀,它突然发狂,张着血盆大口一下子咬掉了和它关在一起的男人的头。
“嘎吱嘎吱。”
咀嚼声愈来愈大,黎珀甚至能听见头骨被碾碎的声音,可即便这样,他脸上依旧半点表情都没有。他没再分给别人眼神,直接往里走。
C笼和B笼的犯人都没关起来。
黎珀知道,这是巴尔克送给他的第二份见面礼。
这些犯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异化,加起来数量也不算少,但这些对于如今的黎珀来说就像切菜一样轻松,他从进去到处理完不过二十分钟。
盯着满地的尸体,黎珀一脸漠然地收回手枪。他想,这次杀了好多人。
不对,它们都不能被称做人。
既然这样,那就不算杀人,长官也就不会怪他。
黎珀放心了。
除了作战靴沾了点血迹外,黎珀现在的模样和刚进来时没什么不同。他撩起眉眼上方浸了汗的发丝,继续往前走。
他知道,重头戏在后头。
刚刚这些,不过是开胃小菜而已。
A笼。
黎珀刚一踏进去,眼前就闪过了一道黑影,紧接着,他被一道巨力狠狠地砸到了铁门上。
喉口涌上一股腥甜,黎珀尝到了血的味道,他吞咽了一下,将那股血腥气压下去,然后飞快地按住了对方的肩膀,用力一拧——
只听一道清脆的嘎嘣声传来,黎珀知道,这是对方肩膀脱臼的声音。趁现在,他咬咬牙,借着对方的力道一旋身,使劲把对方抡到了他刚刚背靠着的铁门上。
铁门被砸出了两道轮廓,浅的那道是黎珀的,深的那道是对方的。
直到这时,黎珀才看清对方——果不其然,又是一个变异体。
它又高又壮,活像长在深山里的黑瞎子。那双腥红的眼睛盯着黎珀,眼球鼓起血丝,正疯狂挣动着,被黎珀按住的肩膀也随着它的挣扎发出一道又一道咯吱的声音。
黎珀暗道不妙,他飞快地反应过来,头迅速往侧边一避。几乎是同时,黑瞎子挣脱了束缚,一道掌风呼啸而过,擦着他的脸砸到了脑后的那面墙上。
拳头烙下的印子比黎珀脑袋都大。
黎珀麻了,狭窄的空间不方便动作,他视线扫了一圈,最终决定往它的反方向跑。
可还没跑出几米远,他忽然察觉到腰上缠了一个软软的东西。
黎珀猛地停住了脚步。
下一瞬,他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张惨白的脸。那张脸面孔发青,眼瞳发白,只有舌头是鲜红的。那条舌头长长地伸了出来,正垂落着,紧紧缠在黎珀的腰上。
黎珀很久没有骂人的冲动了。
他木着一张脸,飞快地掏出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那张脸上划了两下。
“啪嗒。”
一截干瘪的红舌头从那张脸上掉了下来,腰间的束缚一松,柔软的肌肉一下子摔在黎珀靴子上。
黎珀抬起脚,面无表情地踢掉了。
又默默踩了一脚。
那张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极为阴沉恐怖。它死死地盯着黎珀,又张开了嘴——
下一秒,黎珀直接将枪口怼进它嘴里,毫不犹豫地开了一枪。
“砰——”
那张扭曲的脸瞬间被打碎了,还没来得及伸出的舌头被迅速炸成了肉泥。肉沫飞溅,脑浆从枪洞中喷射出来,把身侧的墙壁弄脏了。
都这样了,它竟然还没死。
它脸上的幽怨有如实质,青白的瞳孔阴沉地盯着黎珀那张漂亮的脸,眼底闪过一抹淬了毒的狠意。在黎珀看不见的地方,一只鹰爪般的手微微钩起。
手指极长,尖锐无比,连指甲都是黑的。要是被这种手碰到,正常人必死无疑。
它狠狠地朝着黎珀刺了过去——
黎珀不知有没有察觉到这只手的存在,但能确定的是,他感应到黑瞎子快追上来了。
凭借着身形优势,他迅速下蹲,然后极为利落地抱着头往前一滚。同一时刻,耳边轰然炸开了尖锐的怒吼声。
黎珀但凡转头看一眼,就知道他身后的场景有多滑稽:
长舌怪的指甲插进了黑瞎子的眼睛里,黑瞎子的巨掌直接拍烂了长舌怪的脸——就像拿着菜刀拍大蒜那样。
脑浆混着血糊了满地,黎珀没看见,也没空凑热闹。他隐约记得这里有个房间,里头有不少刑具。
有了!
黎珀顺着记忆,轻轻地溜了进去。
入目便是琳琅满目的刑具。如此紧急的关头,黎珀居然想起了之前在这里和江誉接吻的情形。他晃了晃脑袋,清除掉不该有的想法,然后从架子上拿了根行刑鞭,一脸警惕地望向门外。
他知道,他现在正处于劣势。来的时候,他只带了一把匕首、一支手枪,手里工具极少,这也就导致了面对污染物的时候,他极为被动。子弹的数量是有限的,黎珀得省着点用,匕首又太短,攻击不了距离太远的敌人。
更何况,他的精神力也是有限的。
巴尔克不是那种好对付的人,跟他对上,绝对是一场消耗精神力的持久战。想到这里,黎珀手朝下,摸了摸衬衫上贴身的口袋。
下一刻,他动作一顿。
黎珀眼底闪过一抹寒光,在听见房门响动的那一秒,他手里的行刑鞭就破空而出,极为凌厉地挥到了入侵者身上!
空气中传来皮开肉绽的声音,血腥味四溢。稀疏的脚步声忽然变得密集起来,仿佛有一大波人正往这里赶来。
死寂的房间变得嘈杂,数声响动里,只有一道清浅而平稳的呼吸声,那是只属于黎珀的活人的气息。
行刑鞭破开空气,狠狠地刺破皮肉,发出清脆的声响。一股腐尸的气息扑面而来,即便房间里光线并不好,黎珀还是能看见,他手下的鞭子沾满了碎肉和血迹。
这是一场极其损耗体力的消耗战。
好像猜到了黎珀在想什么,徘徊在门口处的入侵者忽然一窝蜂地涌了进来。影影绰绰的入侵者如鬼魅一般,将门口挤得水泄不通,有那么几个甚至走到了黎珀跟前——
黎珀眯了眯眼,他腕部发力,将行刑鞭往外一甩,锋利的鞭尾瞬间绞上入侵者的脖子。
锋利带刺的尾鞭被迅速收紧,倒刺将脖颈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空气中瞬间飙出一道血线。黎珀没有收手,他将力道换了个方向,用力一拽!
“咚”地一声,入侵者的头颅竟垂直掉到了地上。
下一秒,黎珀眸光一闪,他抬起手腕,指尖一动,一道闪着寒芒的利刃飞了出来,直直刺向了另一个方向。
只是片刻,准备偷袭的入侵者就被匕首死死地钉在了门框上。
这给了黎珀一丝喘息的机会。汗水顺着额角流到他的眼睛里,黑白分明的眼球被刺激出了血丝,黎珀眨了下眼,眼睫上的汗水落了下来,顺着脸颊滑到了嘴角。
淡色的唇瓣染上一抹水色,咸湿的液体流进嘴里,黎珀皱了皱眉。
他意识到,这样不行。他不能陷入车轮战的圈套,更不能在找到巴尔克之前就消耗掉大部分体力,他需要留着筹码。
时间不等人,得快速解决掉它们了。
黎珀呼出一口热气,他沉下眼,手下的动作越来越狠戾。行刑架上的刑具被他用了个遍,他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像是化身为了一台机器。
一台杀人如麻的机器。
眼前的变异体比B笼的难对付得多,黎珀花了不少力气。直到门外没有新的入侵者涌入,黎珀这才卸下浑身力气,往后退了两步,略微疲惫地靠在了行刑架上。
虽然他的身体素质比大部分alpha都要好,但说到底,他终究是个omega,再怎么强也是有上限的。他不舍得用精神力,都是靠着力气绞杀了一批又一批的变异体,这对他的身体造成了很大的消耗。
先缓个半分钟吧,黎珀想。
事与愿违,就在黎珀抬起手,想擦掉额头的汗时,忽然听见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不错,有长进。”
黎珀脊背猛地一僵。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从后背升了上来,他缓缓地停下动作,偏头看向角落。
……他什么时候进来的?
他看了多久?
自己为什么没察觉到他的存在?
黎珀眼底的温度一寸寸冷了下来。他侧过身,扯了扯唇,皮笑肉不笑道:
“好久不见。”
“孩子,好久不见。”
巴尔克站在阴影里,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他就像一个宽容的长辈,关心地询问晚辈:“怎么自己一个人来找我?孩子,我记得比起污沙会,你更喜欢S区多些。怎么,他们没来?”
闻言,黎珀歪了歪头。他扬起唇,冲巴尔克露出一个天真的笑:“怎么,我一个人还不够给你收尸?”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倏然向黎珀刺去,直指黎珀胸膛。黎珀眯了眯眼,劲瘦的手腕在空中掠过,留下一道好看的残影,待那道残影成为实质后,他的手里赫然出现了一条毒蛇!
黎珀垂眸扫了一眼,色彩斑斓的蛇身映进了他的眼底。他轻嗤一声,不甚在意地微微施力。
“噗呲——”
毒蛇猛地爆开,腥臭的蛇血流了黎珀满手。他捏爆了蛇头,蛇身却还在缓缓蠕动着。直到蛇身也碎成无数块,黎珀这才松开手,冷眼看着它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
他收回视线,抬起眼,饶有兴致着观察着巴尔克阴沉的表情。
对方的脸隐藏在阴影里,被缝隙中洒下的光分割成了数块。那根拐杖被他握在手上,刚刚黎珀手里的毒蛇就是从这根拐杖里射出来的。
他似乎不想再跟黎珀浪费时间,转瞬的功夫,他就来到了黎珀跟前。
明明现在的巴尔克像个百岁老人,可交手的时候,黎珀发现对方的动作居然比S区的作战员更为轻盈敏捷。沉重的力道击向腹部,黎珀后退两步,堪堪躲过这道重袭。
巴尔克出手狠辣,攻击性极强,黎珀不仅需要躲避他的袭击,还要注意他藏在拐杖里的暗器。
“砰——”
巴尔克从一个极为刁钻地角度袭来,黎珀的膝盖和右手同时撞在地上,脆弱的关节磕向大理石地面,发出一道令人牙酸的闷响。同时,一道重若千钧的力道狠狠砸在了黎珀肩膀上!
黎珀的肩膀瞬间传来了一道骨裂的声音,他咬着牙,眼底闪过一抹狠色。
这绝不是人类能达到的力量。
巴尔克手掌死死地捏住黎珀肩头,鹰钩般的五指重重刺过单薄的皮肉,只是片刻,黎珀的肩头就出现了一片血色。
鲜血是最残忍的花朵,大片大片地在黎珀肩头绽放。强烈的刺痛牵引着黎珀的神经,豆大的冷汗顺着额头滴落到地上。剧痛让黎珀无比清醒,他清楚地听见,巴尔克在大笑。
那道笑声沙哑又浑浊,放肆地嘲笑着黎珀的不自量力。粗糙的手掌伸向黎珀,强硬地抬起他的头,准备欣赏他脸上挫败的神情。
可当巴尔克看清黎珀的脸后,那抹笑意忽然僵在了脸上。
他真真切切地看到,黎珀也在笑。
黑洞洞的枪口不知何时抵上了巴尔克的腹部,他竟然毫无察觉。黎珀的动作悄无声息,又快准狠厉,巴尔克甚至来不及躲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黎珀扣动扳机。
“砰!”
子弹贯穿了巴尔克的腹部。
黑色的血涌了出来。
黎珀趁机拧起手腕,将对方狠狠地向前一推,他没有立刻后退,而是将前刺的冲击力化为一道巧劲,反手一折,重重地拧上了巴尔克的腕骨!
如同钥匙开锁一般,他稍稍一旋,就听见了“咔哒”一声。
睚眦必报。
巴尔克碾碎他的肩头,他就拧断对方的腕骨,顺便还给他腹部来了一枪。
可黎珀脸上并没有报复成功的喜悦,恰恰相反,他的眼底划过一道微不可察的阴霾。
刚刚他碰到了巴尔克的身体,竟无法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僵冷。
像是来自地底的荒野孤魂一般的僵冷。
没有正常人身上会有这种体温。换个说法,没有活人身上会有这种体温。
黎珀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面前的巴尔克已经不属于“人类”的范畴了。
巴尔克耳后没有黑色沙漏纹身,身上也没有被污染物寄生,就像黎珀之前预测的那样,他的身体已经融合了污染源。
黑色的衬衫被血迹洇湿,衬衫之下,黎珀的伤口在慢慢修复。他冷冷地盯着巴尔克,果不其然,对方腹部的枪口也在肉眼可见的愈合。
“我们都是怪物。”巴尔克笑着冲黎珀开口。
“滚。”黎珀冷冰冰地启唇,“别把我跟你这种恶心的东西混为一谈。”
忍住厌恶,黎珀揉了揉肩膀,又朝巴尔克发起了新一轮攻势。
弯曲的拐杖里涌出一波细小的飞蛾,飞蛾盘旋在天花板下方,翅膀扇动,落下了一层又一层白色的粉末。
黎珀正与巴尔克缠斗,他分心看了一眼上方,眉心微微拧起。
精神力缓缓释放,那些飞蛾脆弱地像一张纸,几乎是眨眼间就消散了。黎珀垂下眼,聚精会神地与巴尔克周旋。
没过一会儿,黎珀就察觉到了身上的异样。
身上裸露的皮肤忽然开始发烫,他能感受到皮肤表面开始灼烧。黎珀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他一边应付着巴尔克狂风暴雨般的袭击,一边抽出空,往小臂处瞥了一眼。
下一秒,他的眼睛里倒映出了一排拳头大小的水泡。
水泡鼓胀着,被渗出的细胞液盈满,随着水泡越来越密集,黎珀手臂上的灼烧感越来越重。
不仅如此,黎珀还从水泡里看见了一颗又一颗黑点。
反胃感瞬间涌了上来,他立刻意识到,这是污染物在他的手臂上寄生了。
由于黎珀是实验体的缘故,他很难被污染物污染,也很难被污染物寄生,几乎百毒不侵。但作为实验体,实验的成功与否都是有概率的,他可以免疫世界上绝大部分污染物,但总会有那么几个例外。
而掌握着黎珀实验数据的巴尔克正是利用这一点,成功偷袭了他。
思及此处,黎珀脑海里忽然闪过一道念头——既然如此,巴尔克是不是也会被污染?
他虽然也能和污染源融合,但比起黎珀,他仍然是个失败的实验体。
这种“失败”绝对是质与量的变化,否则巴尔克不会忌惮他那么久,更不会处心积虑想除掉他。
这是否可以成为一个突破口?
手臂上火烧火燎的痛感打断了黎珀的猜测,他蹙起眉心,从行刑架上拿过一条崭新的行刑鞭,然后垂下眼,毫不犹豫地冲着手臂甩去。
鞭风呼啸着,一道道鲜红的鞭痕浮现在黎珀手臂上,拳头大的水泡被迅猛的力道刺破,那些蛰伏的黑点甚至没来得及孵化,直接随着细胞液的渗出流到了地上,被黎珀无情地碾碎。
他手臂上都是水泡刺破留下的伤疤,偏偏这种他自己制造出来的伤口没办法迅速愈合,只能触目惊心地袒露着。远处看,他裸露在外的双臂上都是血。
腥甜的气息充盈在空气里,巴尔克陶醉地吸了一口,似乎有些沉迷。
“孩子,你永远都不知道你的血有多珍贵,”他的声音好像充满了遗憾,“如果你坚定地选择污沙会,我们就不会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黎珀听后,嘲讽地扯了扯唇角:“就算我选择了污沙会,你们也照样会输。”
“我相信人类。”
这句话像是触到了巴尔克的逆麟,他抬起拐杖,重重地敲向地面——
那一刹那,铺天盖地的污染物朝黎珀涌来,几乎是瞬间,他就湮灭在了数不清的诡异扭曲的虫潮里。
直到这一刻,巴尔克才真正动了杀心。
他知道,黎珀虽然是实验体,但本质上还是人类。只要是人类,他就有身体的极限,即便他的精神力再多,在如此大规模的攻势下,也一定会被耗干。
而巴尔克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着这一刻来临。
事实证明,巴尔克的猜测对的。在找到巴尔克之前,黎珀的体力就已经被消耗了小半,刚刚跟巴尔克的搏斗,更是耗费了他近半的体力,他的精力所剩无几。
但这些铺天盖地的污染物却并不是冲着消耗体力来的,黎珀清楚地知道,巴尔克的目标是耗干他的精神力。
黎珀的精神力是SS级,很强,但消耗起来也极快,巴尔克有信心,黎珀绝对撑不过这一轮攻势。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巴尔克盯着黎珀的方向,眼底涌动的恶意越来越深沉。
释放出的污染物隔绝了他注视着黎珀的视线,但他并不在意,甚至已经露出了胜券在握的表情。
他的拇指抚摸着拐杖,正思忖着待会儿该怎么处置黎珀。是刺穿心脏?还是崩掉脑袋?亦或是将人刺激成傻子,等一切结束,将他带回污沙会,继续作为研究对象?
好像都可以。
巴尔克从不质疑自己的决定,更不会质疑他设想的黎珀败了的结局。
他不会失败。
也是因此,当他看见从血里走出来的黎珀时,瞳孔猛地震了震。
漫天的污染物在一瞬间化作纷纷扬扬的尘埃,像是漆黑的鸦羽,充斥着阴暗不祥的气息,洒了黎珀满身。
黎珀从血色中走了出来。他浑身上下都是血,连黑色的衬衫都被血渍泅出一抹暗红。他睁着双眼,平静地看向前方,有滴滴答答的血迹从他眼眶中流下,可他的神情依旧那么淡定、那么从容,仿佛受伤的根本不是他。
在他身后,五六根精神力恢复液凌乱地躺在地上,针头上都是血迹。甚至有一根的针头由于过度用力,被黎珀压弯了一截。即便如此,他也毫不犹豫地将其插入血管,将液体注射进去。
一个人类,竟能做到这种地步,竟真的硬生生地扛过了这一劫。
巴尔克那张扭曲的脸上头一次露出惊愕的表情,似乎有些不敢置信。但只是一瞬,他的神情就又恢复了正常:
“我真是小看了你。”
这一次,黎珀没再跟他废话,也没再给他释放污染物的机会。
黑红色的血鞭被他攥在手里,鲜红色一股一股地从他掌心里渗出。黎珀似乎感觉不到痛,他扬起鞭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巴尔克跟前,鞭尾一扬,锋利的钩刺瞬间卡上拐杖!
巴尔克没料到他会偷袭,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厚重的拐杖被猛地卷起,在空中划出一道残影,只是片刻便落到了黎珀手里。他双手握住,用力一掰——
伴随着极为可怖的精神力的施压,那根能驱使污染物的机关“啪”地一声从中间断成了两半,片刻间,它就从杀人的凶器变成了一根不值钱的破烂。
这一切,都是在巴尔克眼底发生的。
他阴晴不定地盯着黎珀,脸色时青时白。不知受到了什么刺激,他忽然扬起头,开始放声大笑,笑声尖锐刺耳:“你不会以为这就能打倒我吧?”
“孩子,你太天真了。”
癫狂的笑声回荡在空气里,尾音如精神污染般刺激着黎珀的耳膜:“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能杀死我,你也不行!”
说罢,他的面容猝不及防地变得扭曲,瞳色倏然由灰白变得血红。那头苍白的头发开始诡异地拉长,垂落到脚边,像是有生命般扯开了他身前的长袍——
下一秒,无数根漆黑的触手从他腹部钻了出来,猛地袭向黎珀!
黎珀瞳孔缩了缩,他盯着巴尔克,脑海里浮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原来,这才是巴尔克的底牌。
他的身体已经完全与污染源融合,甚至能在控制着体内变异程度的同时,保持理智上的清醒。
怪不得他那么自信,怪不得他会说出‘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能杀死我’这种狂妄自大的话。
为了自己的野心,他居然能通过实验将身体改造成这种程度。他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怪物!
黎珀心下一寒,他抬起眼直视着巴尔克,清晰地看见了他眼底的疯意与癫狂。
疯子,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黎珀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他现在之所以还能站起来,都是靠着精神力恢复液的支撑。可再怎么恢复,也无法让他的身体达到巅峰状态,更不可能对抗面前这个怪物。
但,黎珀还是想努力一把。
异化状态下的巴尔克比正常状态的他更难对付,黎珀费尽了心思,才终于有了近身的机会。他冒着腹部被刺伤的风险猛地扑向巴尔克,同时左手举起手枪,瞄准巴尔克的头颅——
白色的诡异长发在一瞬间疯狂地涌向他,还没等子弹射出,黎珀的手腕就被狠狠地反折过去,几乎与手臂平行。腕骨断裂的声音响起,黎珀头上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他强行忍住剧痛,神色一凛,右手手腕突然高高扬起,狠狠地刺了下去!
声东击西。
不知何时回到他手上的匕首,被他死死地钉进了巴尔克的胸腔。
大片血液奔涌而出,黎珀的手掌在短短几秒内被染得鲜红,几乎是同一时间,他的身体忽然开始发抖。
黎珀缓缓地低下了头。
他看见,漆黑的触手从自己的肚子里拔了出来,带出一大滩鲜血。他甚至能看见破损的腹腔内有脏器鼓动,能听见耳边传来一阵阵炸耳的心跳声。
眼前忽然模糊一片,他眩晕不已,只能靠着插在巴尔克胸前的匕首勉强维持站立。
像是某种执念般,他没有把匕首拔出来,也没有条件反射地捂住腹部,他的第一个动作,居然是咬着牙、更加用力地把匕首往里插了一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耳边突然传来了一声尖锐的狂笑:“你居然想用这种方式杀死我?真是不自量力!”
“你看看,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
“你的努力,终究一败涂地!”
黎珀好像听见了他在说什么,又好像没听见。他甩甩脑袋,摇摇晃晃地后退了一步。像再也支撑不住了一般,他倏地双腿一软,整个人栽倒下去。
凭借着最后一丝毅力,他睁开眼皮,蒙了血色的眼睛看向巴尔克的胸膛——
前胸的衣袍被匕首刺得破破烂烂。可衣袍之下却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甚至看不见一道划痕,仿佛他刚刚的挣扎只是一场梦而已。
那双漂亮而又疲惫的眼睛猛地颤了颤,像是承受不住似的,他极为不甘地阂上了眼皮。
身体与地面碰撞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是这地面一片冰凉,他倒下去的瞬间,像是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苟延残喘,灵魂伤痕累累。他有太多执念,太多痴心妄想,可事到如今,他居然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没完成。
他好像一个笑话。
一只手扼住了黎珀的脖颈,那只手粗糙又冰凉,像来自地狱的索命恶鬼。
力道逐渐收紧,可怕的窒息感如潮水般涌来,黎珀开始本能地挣扎起来。喉管泛上一股血腥气,他颤抖着,浑身抽搐地发出“嗬嗬”的声音。
在这一刻,他真成了易碎的陶瓷娃娃,谁都可以轻易地结束他的性命。
不行,他绝不认输……
大脑一片空白,仅剩的一丝意识疯狂地发出求救信号。也许濒临死亡的痛苦激发了他的记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居然把这个忘了——他还有自爆芯片!
有了这个,他就能和巴尔克同归于尽!
危险的想法从脑海里升起,一想到能解决掉巴尔克,他兴奋地瞳孔都在战栗。
可紧接着,他又想到了另一个人,一个他最心心念念的人。
——江誉。
黎珀的自爆芯片是江誉亲眼看着他种下的,如果他选择用这种方式了结生命,江誉该有多难过?
他不敢想。
他不可以这么自私,更不可以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去伤害江誉。
黎珀没有丝毫犹豫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某种深埋在心里的念想突然破土而出,唤醒了黎珀大脑深处最珍贵的记忆。求生欲在此刻达到了顶峰,不知哪来的力气,他居然能一把抓住扼住脖颈的手,狠狠往外一扯!
“咳咳、咳咳咳……”
他像死鱼一样瘫软在地上,拼命汲取着氧气,又被涌入鼻腔的血沫呛住,开始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
巴尔克眼底划过一抹诧异,他不知黎珀哪来的这么强烈的求生欲。不过没关系,他很享受这种猎物濒临死亡却又拼命挣扎的感觉。
他伸出手打算继续,可就在这时,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不容忽视的巨响。
那道声音也模模糊糊地传到了黎珀耳朵里。
巴尔克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审时度势后,他终于收回手,转而盯着黎珀,阴恻恻地开口:“等我回来再收拾你。”
话音落下,他长袍一掀,转身往外走。
原地,黎珀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气息奄奄。
他的胸口破了一个大洞,鲜红的血液混合着内脏从伤口处流出来,就像一条被按在砧板上的剖了腹的鱼,半死不活地喘着气。
好狼狈……
黎珀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此时此刻,他眼底的世界是红色的。血水混杂着汗液,为他的眼前蒙上了一层红雾,无论看什么都血淋淋的。
他好像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后背紧挨着冰凉的地面,他能感受到生命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精神力掏空的感觉极为痛苦,他的大脑几乎一片空白,已经被疼痛折磨到了麻木。
他只知道痛。
很痛。
他这辈子从来没这么痛过。
他痛到绝望,痛到无法思考,精神受到的折磨压过了□□带来的痛苦,他的意识渐渐有些涣散。濒临窒息的感觉再度袭来,他空荡荡的脑子里,如今只剩下一个念头,也就是激发了他求生欲的念想——
江誉。
意识朦胧间,他好像闻到了一股冷冽的清香。那股味道很熟悉,黎珀曾经在江誉身上闻到过无数遍。
原来人在临死之际真的会出现那么真实的幻觉,黎珀想。
《卖火柴的小女孩》诚不欺我。
涌入鼻腔的血沫越来越多,黎珀狼狈地偏过头,避免自己被呛死。他想,这幅样子幸亏没被江誉看到。
好丑,好惨,没人会喜欢。
短短几秒钟的思考让黎珀精疲力竭,连喘息都在发抖。鼓噪的心跳声急促地传来,不堪重负的心脏像是马上就要蹦出胸膛。黎珀被折磨的冷汗淋漓,他终于承受不住,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忽然,那股清香味儿更重了。
给我变个江誉吧,黎珀默默祈祷。
死在江誉怀里,好像也不错。
仿佛他的许愿终于被哪路神仙看见了,下一刻,他突然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托起了他,那力道小心翼翼,又弥足珍重,像是在对待全天下最易碎的瓷器、最罕见的珍宝。
黎珀的脸贴上了一个带着温度的胸膛,被迫贴得太紧,他甚至能听见对方的心跳——
扑通、扑通、扑通。
心跳起伏得厉害,如擂鼓般沉重,每一下都好像要跃出胸腔。
只是听声音,他都能感受到这具身体的主人有多么急切,多么焦躁。
铺天盖地的安抚信息素如潮水般涌来,将黎珀密不透风的包裹,他呼吸的每一寸空气里,都夹杂着那道冷冽的清香。
黎珀呼吸一滞,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睁开了眼:
——这不是幻觉,也不是天堂,而是他来了。
他的神仙来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
冰冷的手抚过黎珀满是血污的脸庞,不染尘埃的指尖被血液浸得鲜红,可他动作未停,仍一寸寸地帮黎珀擦掉脸上的血迹,露出那张充斥着破碎感的、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
黎珀的眼睛瞬间就湿润了,剧痛让他的身体无法移动,他只能微微仰着脸,眼睛湿漉漉地看向对方,轻轻唤了一声:“……长官。”
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破碎又沙哑,差一点儿就听不到了,黎珀怕江誉没听见,想再重复一遍,可就在这时,喉口猛地涌出一股腥甜。
“咳咳……”
抚在黎珀脸庞上的指尖微微发着抖,江誉垂眸看着怀里满身是血的黎珀,心底某一处就像被针扎了一般,传来细细密密的锐痛。
“别怕,我在。”
浓郁的安抚信息素缓缓流过黎珀四肢百骸,他浑身像是被温热的水洗过一遭,那些皮肉破损、骨骼断裂带来的剧痛,都被江誉的信息素轻轻抚平,黎珀能感受到,他的身体渐渐活过来了。
身上大部分地方都止住了血,只有被触手捅破的腹腔还在淅淅沥沥地流出黏液。黎珀想碰又不敢碰,他仰起脸,没有说话,眼底却满是可怜。
从这个角度,他清清楚楚地看见江誉眼底划过了一丝名为心疼的神情。江誉垂下眼,目光注视着黎珀,怜惜地摸了摸他。
下一秒,黎珀眼皮上落下了一个轻轻的吻:“在这里等我,等处理好外面,我带你回S区治疗。”
黎珀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他虚弱地开口:“巴尔克……”
“我会解决。”江誉说。
“不,长官。”黎珀突然伸出手,攥住了他的衣袖,“巴尔克已经与污染源融为了一体,他既有变异体的能力,也有人类的思维和身体,我们不能用普通的对付污染物的方法对付它。”
黎珀一下子说了太多,此刻又忍不住呛咳起来。他捂着嘴,直到那阵钻心的疼痛过去,他才若无其事地拿开手,对江誉道:“我大概知道解决它的方法了。”
江誉没有回答。他盯着黎珀的眼睛,轻轻地握上了黎珀藏起来的那只手。
黎珀眼神闪烁,他无声地咬着唇闪躲,可手掌最终还是被江誉强势又温和地掰开了。
掌心里,是星星点点的血迹。
“我不会同意。”江誉没松开握着黎珀的手,他注视着黎珀,淡淡开口,“我不会让你再去冒险。”
“可是……”
“没有可是,”江誉看着他,声音很轻,“你做这些危险的事情,有没有考虑过我?”
“黎珀,你明明知道我很担心你。”
黎珀从没在江誉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对方的神色一向冷淡,几乎没有过别的情绪,可如今里面却盛着毫不掩饰的疼惜。
他甚至还看见,江誉眼底闪过一抹受伤的神色。
黎珀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他侧过头,脸颊轻轻蹭了蹭江誉的掌心:“可是,这件事只有我做得到。”
“长官,你往下看。”
目光一路向下,来到了黎珀的腹部。
那里原本被黑色触手掏了一个大洞,此刻竟缓缓地愈合了。仔细一看,血液里藏着一根又一根不起眼的雪白蚕丝,正是那些蚕丝将破碎的血肉连接了起来,让被污染过的脏器得以愈合。
“我好像可以控制它们,”黎珀说,“巴尔克跟我说过,这个是污沙会的底牌,这么厉害的污染源他不融合,肯定有问题。”
黎珀冲江誉弯了弯眼睛:“他不是不想融合,而是不能融合。只要我们……”
江誉明白了他的意思,开口打断他:“你的身体不足以支撑你完成这些。”
“这不是还有你嘛,长官。”黎珀忍下喉口的腥甜,他侧过头,轻轻地亲了亲江誉的手指,“有长官的配合,我不会有事的。”
“带我去嘛,求求你了。”
“……最后一次,”江誉的手指抚过黎珀的唇瓣,他揉了揉,顿了几秒才继续道:
“还有,不许出事。”
——
建筑顶层,冷风猎猎。
从这个角度,巴尔克能清晰地看见S区作战员与污染物搏斗的情景。
白发自风中散开,那张扭曲的脸上布满笑意和癫狂:“哈哈哈哈哈哈哈哈,S区这一群废物,居然也敢来挑衅我,真是不识好歹……”
“就跟黎珀那个废物一样!”
空气安静了几秒,忽然,一道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你是在说我吗?”
声音清润淡漠,虽然音量不大,却足够传到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你……”巴尔克噎了一下,他似乎没想到黎珀会站在这里,更没想到他身边站着他一直在寻找的江誉。
“孩子,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巴尔克的目光不怀好意地在黎珀和江誉间打量,“怎么,这就是你请来的帮手?你以为靠你们两个就能打得过我?”
“谁说不是呢。”黎珀好心地回答了他第一个问题。
“当然可以。”又好心地回答了他第二个问题。
话音才落,疯长的白色发丝突然袭来,岂料还没等碰到黎珀,就被一道强劲的精神力屏障拦住,眨眼间就化成了一撮白灰。
在江誉的保护下,黎珀不需要有任何顾虑。虽然他的精神力所剩无几,但没关系,这回他不需要用到精神力。
一缕蚕丝忽然从黎珀手腕处钻了出来,雪白的蚕丝融入空气,几近无形。
第二缕、第三缕……第无数缕。
丝丝缕缕的蚕丝从黎珀身体里扩散开来,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这张网将黎珀层层包裹,为他铸造了一座华美又洁白的囚笼。
囚笼内,黎珀缓缓地闭上了眼。
眼皮底下,黑白分明的瞳仁颤抖着,渐渐笼上一层血丝。清浅的血迹从他的眼尾蜿蜒着流下,他抬起手,倏然睁开了双眼!
那一刻,笼罩在他周围的白色囚笼突然爆开,纷纷扬扬的羽毛一般的丝线散在空中,却如针一般凌厉,朝着巴尔克洒下一场密不透风的针雨!
巴尔克浑浊的眼底终于浮现了一丝忌惮的神色,他后退两步,急忙使出招式抵挡。可他招数再多,也避免不了这无孔不入的袭击,只是片刻,他的心脏处就落了两根洁白的蚕丝。
“滋啦——”
蚕丝猛地扎进了巴尔克骨瘦嶙峋的身体里。
钢针一般的蚕丝携带着孢子,狠狠刺入巴尔克的心脏,只是一瞬,巴尔克的身躯就像气球一样充气膨胀,无数孢子嵌入他的血肉,疯狂吸食着他的身体。
如同实验失败那样,他产生了极为可怖的排异反应——
“不……不要!”
属于人的理智渐渐消失,巴尔克能感受到他的身体一寸寸地脱离控制,他正在变成一个真正的污染物。
“……停下,停下!!——不!!!”
怒吼声堙灭在了风里,那双污浊的眼球迅速地充血膨胀。只听“噗呲”一声,充血紫胀的肉球突然弹出了眼眶,耸拉地垂落着,只剩下一根肉丝连着脑袋。
在彻底失去理智前,巴尔克不甘地朝黎珀的方向看了一眼。就是这最后一眼,吞噬了他所有的记忆与理智——
画面里,黎珀嘴角上扬,绽放了一个属于胜利者的微笑。
他握着江誉的手,十指相扣,看向巴尔克的眼底充满了挑衅与不屑:
看吧,我才是胜利者。
废物的是你,巴尔克。
怨毒与不甘充斥着巴尔克的神经,他就在这极端癫狂的妒恨中,被彻底地剥夺了属于人的理智。污染源在他体内疯狂肆虐,几乎是瞬息就占领了他的身体,他变成了一头彻彻底底的怪物。
“该你上场了,长官。”
黎珀松开十指相握的手,冲江誉笑了笑。
“好,等我回来。”
黎珀站在原地,安静地欣赏着江誉利落地斩杀污染物的身姿,眼底划过一抹清浅的笑。彻底污染化的巴尔克变得比之前更为难缠,但江誉却始终不落下风,几十个回合内,他便听见了庞然大物轰然倒塌的声音。
这就是他的长官。
他的长官真厉害。
黎珀的眼皮越来越沉。没了江誉信息素的支撑,他能感受到他的身体像一片枯叶,被风一吹就能倒下去。
刚刚释放出身体里的蚕丝,几乎消耗掉了黎珀所有的力气,剧痛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他身子歪了歪,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后栽去——
他的眼睛里倒映出了天空。
乌云散去了,橙黄色的光晕洒进他的眼底,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盛进了一轮火红的夕阳。
太阳下山了。
彻底倒下去之前,黎珀好像听见耳边传来了一声遥远的呼唤:
“——黎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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