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玻璃针管上有细微的摩擦纹路, 温楚两指轻轻捏着举到面前仔细看。淡褐色的高纯度液体缓慢淌过管壁,黯淡火光里,泛着莹亮柔和的光泽。
好一会, 确定只是表面的划痕后, 温楚稍稍放心。
他不知道这两管够不够,心底总是忧虑, 沉默地坐在一边, 整个人安静许多。
流亡军肯定在大肆搜捕,眼前的这道峡谷也不知道位于哪个方位。温楚不敢烧太多的树枝,以防烟雾扩散或是火光闪烁暴露位置。
傅宗延很快又昏了过去。
夜里他的状态不大好, 眉头紧皱,冷汗直冒, 体温忽高忽低。温楚守在他身边,根本不敢合眼。有时候觉得傅宗延在发高烧, 有时候又觉得傅宗延快要冻死。温楚躺在傅宗延身边, 隔一阵就起来给他喂水,然后闭眼躺一会, 摸摸傅宗延的手掌。
偶尔有那么几个时候, 傅宗延似乎知道是温楚在摸他,他也会动一动手指,轻轻拍拍温楚的手背。温楚会开心许多。
到了后半夜,傅宗延的呼吸不是那么急促了,好像陷入了睡眠, 又好像是更深的昏迷。
温楚更加不敢睡。
背包里尚存的物资全被他拿出来一一清点。
当初从指挥中心带出来的物资还是很齐全的。两架发射器还能用, 就是弹药只够一架。不过温楚的那架发射器被改装过, 不装能量石也可以。压缩食物和真空丸子,还有药盒, 都还完整,就是原先圆鼓鼓的丸子此刻变成了一块块小圆饼。
针剂受损最严重。傅宗延最后一管Alpha抑制剂也被压碎了。碎玻璃到处都是。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给傅宗延换了药和绷带。用过的绷带被他扔进火堆。一晚上下来,傅宗延伤势没有丝毫好转。Alpha出了一身冷汗,垫在下面的干草都潮了。伤口边缘的溃烂更加严重,隐隐泛着腐烂的气息。
温楚不知道内里的感染是什么情况,但是从昨晚傅宗延昏迷的情况看,应该是不大好。
他一边哭一边给傅宗延注射了第三管针剂。
做完这些,温楚就着昨晚剩下的一些水拆了一包已经扁成粉末的饼干,他仰头直接往嘴里倒。一点味道都没有,又干又涩,吃的时候呛了好几下。
但他没有一点心情去烤丸子。
吃完原地坐了会,温楚一个劲出神发愣。想起蓝识恩又要哭,哭完太阳穴隐隐作痛。高烧似乎完全退了,温楚没有再吃药,毕竟这个时候,药还是得省着用。手臂上的伤口一直没有包扎,经过一晚上倒自己结了痂,温楚脱下上衣,看了看,抹了一点药膏,就不管了。
等外面光线充足了些,温楚抱起发射器,拎上两个背包,带上他的水瓢再次去往溪流边。
淡淡的阳光从很高的地方照射下来,十分干燥的气息。温楚简单给自己擦了擦,将上衣在水里过了下,挂到了一旁的藤蔓上。
背包也彻底清理了下,碎渣子全部倒出来。
有了两只空出来的背包,这回捡的干草更多。
看着眼前一茬一茬的浅黄色干草,温楚有些疑惑,明明在南特还是明媚的夏日光景,短短几日难道就已经入秋了?
不过他没想太多,他也想不了太多。脑子里乱得很,忧心忡忡,心思沉重,做事的时候,温楚一整个面无表情,就是不怎么哭了。
衣服来不及干,他先带着两包干草回去换。
傅宗延身上脏兮兮的,他换完把傅宗延的衣服干脆全脱了,然后给他擦身体。温楚还是有点害羞的,但看到隐隐渗血的绷带就不害羞了。他想起两个人在阁楼里的亲密温馨,想起那会傅宗延健壮的腰腹,但是现在他都不敢使劲碰他。
不过擦完温楚还是红了脸。潮热期的记忆经过这几天的惊心动魄变得有些遥远。他不知道当时自己有没有摸过傅宗延那里。应该是有的。但这会摸和那个时候摸,冲击力到底不是一个量级。
温楚拍拍脸,起身将傅宗延的衣服拿回溪边清理。
再度返回的时候,他挂在高处的衣服已经干了。温楚觉得这个地方比南特还要干燥,但是比他们一开始出发的费希尔自治州好点。
傅宗延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温楚做好清理,背着背包,抱着发射器去周围转了转。压缩的食物虽然可以果腹,但是营养不够。沿着溪流往前走的时候,除了干草和泥土的气息,温楚还闻到一点点果实成熟的气息。
傍晚,他带回了几只苹果。就是过分熟了,果皮有些发皱,果肉也绵绵的。
温楚给傅宗延穿好作战服,入夜气温降低,作战服必须穿在身上。做这些之前,他检查了一遍伤口,腐烂的情况似乎更加严重。温楚看了一眼就不看了,眼泪又在眼眶打转。
给傅宗延喂苹果的时候,傅宗延稍微睁开了眼,他看着依旧一双兔子眼的温楚,弯了弯唇角,似乎是想说什么,就是没力气。
入夜情况更加糟糕。
傅宗延面色已经有些泛灰,加上突如其来的高烧,大颗大颗冰冷的汗珠从他额头坠落。嘴唇干裂淌血,温楚喂水都来不及。他好像正在经历一场由内而外的腐蚀,整个人痛苦不堪。
温楚握着最后一管针剂,哭到崩溃,他浑身颤抖,死死咬住下唇给傅宗延注射。
但就像滴水入海。
之后的几天,温楚就没离开过机舱。除了必要的取水,他都蜷缩在傅宗延身边等待他好起来。
流亡军一直没有找来。这个地方似乎很大。温楚后知后觉发现,他们应该无意中坠入了整个大陆最大最深的峡谷——厄尔西峡谷。这座峡谷一年到头都是秋天。温楚曾经在书上看到过,据说厄尔西峡谷下埋藏着巨大的能量石矿藏,直接影响了气候更迭。临近的海布拉鲁自治州也受到相当程度的波及。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关于海布拉鲁的自治权一直横亘在流亡政府和联邦之间。
不过温楚没有想太多他们在哪里,流亡军会什么时候来。
人类进入新纪元,面临的问题似乎和上个世纪没有太大不同。战争还是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即使他们凭借能量石进化了,但也依然无比脆弱。
情感上更是。
温楚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因为一个Alpha吃不下饭。
傅宗延情况最差的那个晚上,温楚也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
他抱着傅宗延冰冷的手臂,一个人对着空气说话。
说以前在法兰比奇的日子,说蓝识恩夜里睡不着吵他,两个人就窝在一个被窝里看书,然后第二天被路易斯先生抓迟到。法兰比奇有一道十分瑰丽的玫瑰长廊,他俩就在走廊里并排罚站,然后一身熏头熏脑地回去。
说关于自己父母的记忆。他们这些归属教堂的Omega,名义上是没有什么父母的,就像被联邦当做军事精英培养的傅宗延——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是被选择的。不过温楚的父母在他成年之前还是来看过他几次。最后一次来,告诉温楚他有了一个妹妹,既不是Alpha又不是Omega,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温楚说他那会不是很开心,因为他觉得自己被抛弃了。但现在想想,又很替妹妹开心。毕竟做个普通人真的很好。
“……如果我不是Omega,是不是就不会遇到你?”
想到身为普通人的妹妹,温楚喃喃自语。
肯定是的。
“你会和别人在一起吗?”温楚轻声。
说完,他又想起傅宗延的身份,他们是不会组建家庭的,他们的一生都需要为培养他们的联邦鞠躬尽瘁。
“那也肯定会遇到别的Omega……”温楚笃定。
“你会喜欢上他吗?”温楚有点想哭,嗓音哽咽。
就在他以为永远不会得到傅宗延回答的时候,头顶传来干涩的声音。
“不会。”
温楚抬头,睁大眼看他。
傅宗延下颌已经长出胡茬,他闭着眼回答温楚的问题,神情带着几分笑意。似乎是觉得这样念念叨叨的温楚十分可爱。
“温楚。”过了会,傅宗延叫他。
“嗯。”温楚凑近,注视他的面容,听他说话。
“我……”傅宗延微微停顿。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换了个方式:“到时候……你拿着我的钢印去东部第五区找一个叫陆昂川的人。”
“他是我在军校的朋友。为人不错……可以让他帮你。就说是我嘱咐的。”
温楚表情茫然地盯着傅宗延,好像不是很明白。
但好像又十分明白,因为他的眼泪跟着就掉了下来。
“我不要。”温楚低声固执。
傅宗延没说什么,嘴角微微弯起,似乎能想象温楚一副委屈的表情。
“我说过了……”过了会,温楚继续说。
他说过什么,傅宗延是清楚的,于是他的语气变得分外严肃:“不可以。”
温楚就不理他了,重新躺回傅宗延身旁。
“不要你管。”
温楚想起在兔子窝的那个晚上,他以为自己要死了,那会还十分担心傅宗延会把他忘了,一路上迷迷糊糊的,难过又伤心。后来发现不是,还和傅宗延在一起度过两周的潮热期,温楚简直开心坏了。他觉得自己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Omega。
可人是不能一直幸福下去的。
温楚觉得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不那么幸福的结局,眼前这个应该是最好的。
他成年后关于这个世界的所有想象都是傅宗延带着他走过的,他不能离开傅宗延,在没有傅宗延的世界里活下去。
傅宗延能感觉身上有什么在一点点流失。
温楚任性的回答让他心头歉疚。他想告诉他,这个世界还会有别的更好的人——没有人会不喜欢他,甚至一头随随便便路过的狼都会对他移不开眼。
“温楚……”
傅宗延说:“不要这样。听我的话。你那么小,时间还很长……听话好不好?”
温楚摇头,好一会,哽咽道:“不要。”
“我们不要说这个了好不好……”实在忍不住,温楚哭了出来。
傅宗延就不说话了。
他的气息变得很沉重,似乎在和什么抵抗。没一会,意识再度混沌,陷入昏迷。
许久不见动静,温楚起身去看他,又翻开他的衣服看他的伤口。腐肉已经大面积增生,他的腹部大片大片地发黑。
眼泪一滴滴往下掉,温楚看着那些腐肉,恨不得把它们都切掉。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温楚就愣了下。
随即,他看向一旁的匕首。
没有丝毫犹豫,温楚一把拿起匕首,在火上烤了烤,然后看着昏迷的傅宗延,斩钉截铁:“我说到做到。”
“要么你活过来。”
第五十二章
一个月后。
位于整个大陆腹部的厄尔西峡谷, 纵横连贯,中间几处峡谷段极窄极深。据说最深处达一千五百米,最窄的地方, 悬崖绝壁, 头顶一线天。
漏下来的光影影绰绰,弥散在不同质地的岩石阶壁上, 藤蔓交错, 灰黄浓绿,十分斑驳。
溪流顺着岩缝蜿蜒,叮叮咚咚的声音从尽头传来。
往前走, 光线越来越敞亮。
温楚躲在最近的一棵树后,手里抱着发射器, 拇指紧搭在扳机上。
正前方,一只巨大的兔子正低着头在草丛里摸摸索索。雪白的兔耳敏捷竖起, 谨慎聆听着四周动静。
温楚比它更谨慎。
他目光炯炯, 抱着发射器躬身前倾,丝毫不敢松懈。
只是兔子似乎能感受到一点危险迫近, 半晌稍稍抬头, 却朝温楚的侧方歪头瞧——
下秒,“嘭”的一声巨响,走神的兔子倒地不起。
温楚高兴地蹦起来,发射器装进身后背包,飞快跑过浅浅的溪滩, 用力拽起兔子耳朵。
这只兔子可不轻。
温楚连拖带拽, 大半天功夫, 才拖进峡谷深处。
光线立马昏暗,几步外高耸嶙峋的赤黑岩石旁, 正靠着一个身躯高大的Alpha。
傅宗延上前就要帮忙。
小鸢尾费劲巴拉,两手一路拽着兔子耳朵,手都拽红了。
温楚却没让,他空出一只手指着傅宗延,很不满的语气:“站住。”
话音落下,Alpha果真听话站在了原地。
温楚不想理他。
每次自己出来打兔子,他总要跟着——他打的是兔子,又不是老虎。
明明身上还没好,动一动就淌脓血,还动动动的。
他们在这里待了一个多月,周边地形摸得差不多。出了峡谷的那小片溪滩经常有动物逗留取水、晒太阳。有时候是鹿、野牛、角羊,有时候是狐狸、兔子——这里很少见大型猛兽,大概和位置有关。前窄后窄的峡谷,风声稍剧,头顶就有石块坠落,太大的野兽,警惕性本就更高,很难轻松进出。
不过溪滩再往前,温楚就没去过了。那里更黑、更深,如同宇宙里的黑洞,一脚踏进,整个人好像是被吸附进去的。
傅宗延意识不再昏沉的时候,和他说过,他们还是很幸运的。在前人类时代,厄尔西峡谷并没有这么深,岩壁的构造层次也不是那么分明。但是经历过陨石大爆炸,地表构造出现大规模撬动,裂开的缝隙数量就更密了——在那些常年遮天蔽日的峡谷段,生物都是未知,恐怖而神秘。
“……会有不明生物?”
温楚脑子里立马冒出以前在教堂看的那些惊悚故事。
傅宗延笑:“我也不知道。”
不过,如果他们掉入的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想活下来估计就没那么容易了。
厄尔西峡谷秋季漫长,气候适宜,植物在这里有着得天独厚的生长环境。
经过一个月,机舱早就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到处装点着橙黄浅黄的树叶,要不就是坚固柔韧的藤蔓。机舱角落里散落着几只苹果。它们和一本书放在一起。书本被翻了不知道多少次,封面也泛起干枯的黄色。
厚厚的干草堆起一整张大床,床上铺着当初那件缺了两管袖子的黑色作战服。只是洗了许多次,布料不是那么黑了,瞧着十分柔软的样子。几卷绷带和一管挤得扁扁药膏放在床尾。
傅宗延悄悄握着兔子尾巴跟在温楚身后。
回到家,温楚转身的时候,他松了尾巴,没事人一样一个人坐到床边,一会顾左右,一会翻翻书拿起苹果吃。
兔子清理起来还是很快的。况且温楚已经很熟练。但是这会他在考虑要不要把兔子毛整个弄下来,毕竟入夜还是有点冷。虽然傅宗延习惯性抱他睡,但温楚还是担心自己晚上动到傅宗延腹部的伤口。
小鸢尾蹲在死去的兔子前绞尽脑汁。
看出他的想法,傅宗延说:“这里没有防腐的东西,皮毛不易保存。”
温楚点点头,肩膀一垮,继续弄了。
虽然对不能收藏兔子毛感到有些惋惜,但是吃到大块兔子肉,温楚就不是那么惋惜了。他靠在傅宗延怀里,吃着带有香甜苹果味的兔子肉,简直醉醺醺。
这里最常见的果实就是苹果。
苹果汁碾出来还能做很好的调味料,就是总甜丝丝的,傅宗延吃的不是很惯,不过温楚爱吃。
吃饱了的Omega靠着Alpha膝头打盹,他忙了大半天,又是打兔子,又是清理兔子,虽然傅宗延帮忙烤兔子,但是苹果汁也是他勤勤恳恳碾的。
傅宗延把温楚抱到床中央。
很快,垫着的作战服上熟悉的橡木气息让温楚没一会就贴着脸颊睡着了。
傅宗延看了一会,解开上衣开始处理伤口。
能量石造成的贯穿伤十分凶险,没有了抗感染的针剂,这一个月,他几乎就是在鬼门关徘徊。如果不是温楚一直帮他清理腐肉。
现在的情况已经有几分好转。至少他有力气站起来,可以自己动手清理。
只是这样下去,不知何时才能清理干净。体内残留的感染好像生长在培养皿的细菌,日复一日,不断增生。
腐肉裹在脏掉的绷带里,被扔进火堆。
傅宗延拿起药膏涂抹。
药膏也快耗尽。
傅宗延握着绷带垂目思索,出去的话,会遇到流亡军,但是不出去,这样下去,等绷带都耗尽,情况还是不会好。
忽然,一双手从背后抱住自己。
手背上还有之前丸子吃光后第一次弄兔子肉时划出的伤痕。结的痂掉了,露出淡粉色的肌肤。
傅宗延没说话,他低头看着温楚抱着自己,后背贴着的面颊对着他的背蹭了两下。
“等你再好一点,我们就出去。”温楚说。
小鸢尾十分依赖地说。
傅宗延没说话,他转过身,捧起温楚的脸。
刚从睡梦中出来的小鸢尾脸颊粉润,带着肚子吃饱的惬意神情,还有一丝望着傅宗延才有的忧心忡忡。
远处的火光摇摇曳曳,头顶的天光早就黯淡,此刻周遭都是昏昧不清的。
一双溜圆的眼小猫似的,乌黑睫毛掀起朦胧的影子,美丽得好像云影。他仰头望着傅宗延,眼神和他们初遇时一样,又似乎完全不一样。
初遇时的小鸢尾,惊慌失措又好奇心旺盛,他也会望着傅宗延,惊叹这个Alpha无与伦比的强大能力。此刻,他望着傅宗延,心疼他的伤势,依赖他每时每刻注视的爱意。
傅宗延想把人抱到怀里仔细亲,温楚担心自己碰到他,手抵着傅宗延胸膛。傅宗延可不管,他一掌托起温楚屁股,稍稍用力,温楚就不动了,像被人揪住尾巴的小猫。
午夜忽然落雨。温楚躺在傅宗延怀里,听着近在咫尺的滴滴答答,说要是雨再大点,明天就可以吃鱼了。这里的水路千奇百怪,溪流里常有长相怪异的鱼类出没。就是太丑了,没几个清秀的,温楚都不敢吃。
傅宗延没说话,他担心的是,雨势再大,可能会有岩石滚落,要不就是泥石流。傅宗延低头亲了亲畅想吃鱼的小鸢尾,心想,要是成功出去了,肯定让他好好吃一顿新鲜的鱼。
后半夜雨势确实大了许多。
细碎的石子混在雨水里,噼里啪啦。傅宗延抱着熟睡的温楚,没怎么睡着。
晨起一地泥泞。
温楚决定去溪滩边碰碰运气。
地上全是泥,索性就不穿鞋了。他光着脚踩在地上,裤腿挽到小腿肚,和傅宗延打过招呼就跑了。
傅宗延像个操心的老父亲,望着温楚“啪嗒啪嗒”一溜烟跑没影。
隐约的说话声传来时,温楚吓得倒退好几步。
脚底板踩在坑坑洼洼的泥水里,发出轻微声响。所幸周遭岩壁上昨夜的雨水淅淅沥沥,他发出的动静并不引人注目。
“……怎么说?”略显低沉的声线,语气阴郁。
温楚觉得在哪里听过。
未等细想,又传来一个人的声音,长吁短叹的:“已经派人去挖了。幸好开得快,不然埋里面。”
“就是太黑了。估计得有阵子。”
“嗯……”又是熟悉的声音,接着就是一句骂:“每回进出这里都瘆得慌。”
回话的人干笑了几下,讨好:“闻上校,这没办法。”
“蓝章生意那么大,不隐蔽点,早被联邦端了。”
“您没听说前阵子费希尔自治州那事?”
传来几声打火机动静,闻峥抽了几口烟,语气不耐:“听说是有Omega死在里面?”
“哪能呢!”
回话的人奉承道:“这么多大大小小的交易所,怎么会不知道这规矩!”
“查出来了,那个Omega没死,就是个报信的!您说晦气不晦气?”
闻峥啧声,没说什么。
温楚贴墙站着,浑身发抖。脚底板踩在冰冷的雨水里,僵硬得一动也不敢动。
他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了。
眼前瞬间冒出当时在瞭望塔的审讯室里,那双阴冷残酷的绿色瞳仁。
“东西都在?”闻峥想起什么,又问。
“都在。他们知道这次拖的时间有点久,为表歉意,足足送了两箱的针剂——闻上校,这可是联邦军用的纯度,进出西线都没问题!”
闻言,温楚眼睛一亮。
他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
第五十三章
一夜大雨, 光线从很高的地方照射进山谷,落在碧汪汪的溪滩上,晶莹剔透的。
闻峥听了蓝章交易所管事的话后没说什么, 略一颔首, 夹着烟转身朝车上走去。阳光下缭绕的烟雾笼着他烦乱又泛着冷意的眉眼,绿眸下意识往周围扫了眼。
温楚赶紧伏低身子, 贴紧背后湿漉漉的岩石。
“待会人回来了, 去那里看看。万一里面又是泥又是石头,清好了再走。”闻峥吩咐道。
管事笑着点头应下,朝温楚的方向走了两步。
这一头的峡谷比之前的来路稍微亮些, 只是藤蔓交错密合,视野也变得乱糟糟。
温楚心下一惊。
这可如何是好。
家里还有一个行动不便的Alpha呢。
不行。他不能让傅宗延冒险。
温楚小心转动身子, 两只脚丫往后挪了挪,突然——
“闻上校!”
一位士兵从黑漆漆的峡谷里大声冒了出来。
三人都被吓了一跳。
温楚吓得差点跳起来, 脚丫在水坑蹦了记, 要不是那声报告实在响亮,响彻山谷, 他的蹦跶保不齐就被听见了。
闻峥刚要打开车门, 皱眉喝道:“干什么?!”
士兵吓得倒退一步,看了眼一旁面色慌张的交易所管事,磕磕巴巴:“有一辆受损太严重了,轮胎都被压实了,根本清不出后、后备箱……”
说着, 身后传来几声巨大的轰鸣。
一辆满是泥浆的军用越野跌跌撞撞驶进这片溪滩。
闻峥冷着脸朝那辆车走去, 抬手打开后备箱, 下秒厉声质问:“还有一箱呢?!”
士兵已经不敢答话了。
管事硬着头皮顶上,毕竟之前是他夸下海口说东西都在的。
“闻、闻上校, 我进去看看,肯定能清出来——”
“不用了。我去。”闻峥抬眼扫他,余光朝另一头光线参差的峡谷看去,“你看好这里。有什么直接开枪。”说完,他解下腰间那把手.枪朝管事抛去。
管事忙不迭两手捧着手.枪应下。
闻峥跟着士兵进入一团黑暗。
温楚瞪大眼,视线在懵头懵脑的管事和那辆涂满泥巴的军用越野上转。
身体里好像有只小猫,抓心挠肝的。
视线这么转了会,他又扭头去看峡谷深处。
现在回去找傅宗延,先不说他同不同意——不过温楚大概也能猜到傅宗延的想法,Alpha肯定会以太冒险为由将他直接拎走,想都不用想——就是这一来一回的路程,肯定会错失这么好的时机。
不管了。
温楚闭了闭眼,用力深呼吸。
他盯紧落单的管事,脑子里很快想到一个方案。
身后的峡谷道他早就十分熟悉,到时候引进来……
“啪嗒。”
一颗石子落在管事脚边。
管事吓了一跳,低头盯着那颗突然抛到面前的小石子,表情一会白一会青。
随即,他握着手.枪指向身后光线昏暗的峡谷。
“谁……出、出来……”
温楚比他更紧张。
他捏紧手里的石子,再次用力深呼吸,然后抬手猛地朝管事投掷——
“啊!”
眼睁睁瞧着一颗石子从混沌的峡谷深处倏地朝自己飞来,管事整个吓傻了,他不明白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这座峡谷本就神秘万分。
但他到底出自蓝章交易所,眼见接连两番的袭击只是很小的石头,便稍稍镇定。
心想,里面可能是有什么,但估计智商不高,伤不了人——可能真见了人还怕。
思忖片刻,管事握紧手.枪朝峡谷走去。
他打算先去看看,免得一会清道又出什么幺蛾子。
闻峥不是好惹的,他虽然不像东区指挥官贺凛那样喜怒无常,但也是个杀伐决断的狠角色。况且这一路都跟着,眼前要是再出岔子,后面的日子都得战战兢兢。
一脚踏进藤蔓交错的峡谷时,管事还是万分小心的。
等走了一阵,见面前的景色都差不多,而且,他有些欣喜地发现,昨夜一场雨,这里根本没有遭遇泥石流或是大的岩块挡路。
管事心情陡然放松不少。
从士兵汇报的语气看,后面那辆车铁定是挖不出了……白白报废一箱针剂,但愿眼前这个消息可以稍稍平息闻上校的怒气。
管事心烦意乱,握着手.枪原地敲定了主意。
待要再往里走的时候,蓦地,头顶传来“轰隆隆”的连番巨响——
“啊——啊啊啊啊——”
突如其来的大石块就这么朝他滚来。
峡谷道本就窄,管事吓得僵立在原地,下意识的后退也没几步可退。
石块朝着他脑门直直砸去!
最后一眼里,管事看见嶙峋突兀的岩石台阶上,蹲着一个人,那人面色比他还要白,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在石头快要砸到自己的时候,吓得忍不住闭上了。
一脑袋昏过去的管事:“……”
温楚飞快跃下台阶。
这处有些松动的石头本就是之前为了防备而特意设置的,哪想派上了这个用场。
没有片刻耽搁,他一把抢走管事手里的手.枪,然后朝着溪滩奔去——
巨石落下的动静瞬间就惊动了傅宗延。
几乎是立刻,Alpha起身站起。
傅宗延眉宇冷肃,反应极快,他抄起一架发射器就朝前面奔去!
始终溃烂的伤口带来隐隐的疼痛,但他面上看不出任何,奔袭的动作又快又稳。
远远瞧见被石头砸晕管事,傅宗延神情凝重,心底的担忧好像一张网,绞得他心脏钝痛。
近前,傅宗延俯身探了探管事鼻息,见人没死,面无表情抬手就是一枪,干脆利落。
然后,他几步越过,抬眼就见明晃晃的溪滩边,温楚正费劲巴拉地从一辆满是泥巴的车里,搬着一箱东西往另一辆干净整洁的军用越野。
Omega身子小小,抱着箱子的时候,一双溜圆的眼时刻观察身后峡谷的动静,脑袋转得比老鼠还灵光,光着双脚踩来踩去,腰间别着不知道哪里来的手.枪。
一瞬间,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呼吸滞重的几下,傅宗延觉得自己心脏都要裂开。浑身的血管都在剧烈激荡,怒火几乎不受控制——
他甚至想把人拎到面前狠狠揍一顿。
这个家伙。
这个家伙!
但到底是前线身经百战的傅上校,什么头疼场面没见过。
他一言不发地阴沉着张脸走到温楚面前。
眼前忽地一暗,温楚吓得肩膀一抖,飞快扭回头,见是傅宗延,立马眯眼笑起来,手里的东西跟着怼到傅宗延怀里,嘴上催着:“快、快——放后备箱!”
傅宗延下意识双手接过。
温楚转身跑向驾驶座。
傅宗延真的是用尽了毕生力气才堪堪忍住心头的怒意。
他将那箱东西重重搁进后备箱——
“轻点!”
抬头,对上Omega怒气冲冲的眼神,温楚语气责备:“轻点放。”
傅宗延:“……”
“愣着干什么?”温楚瞪他,说着用力拍了记副驾驶座,“上来啊。”
“快点!”
傅宗延:“…………”
第五十四章
只是这样贸然地离开到底不稳妥。
这片溪滩留下的线索太多、太明确。
任何一个经验丰富的流亡军来到现场, 瞬间就能知晓大概发生了什么。他们已经被覆盖东部四区的贺凛搜捕,一个多月的光景,厄尔西峡谷再大再深, 此刻估计也距离不远了。
眼下, 如果再加一队人近距离追击,后果不堪设想。
傅宗延看了眼车里一脸兴奋又紧张的温楚, 沉声:“等下。”
Alpha面容严肃, 眼神严厉。
温楚和他对视,张了张嘴,不说话了。
虽然傅宗延瞧着好像只是心情不豫, 但两人相处太久、太亲密,温楚还是即刻就察觉了傅宗延心底的暴怒。
窗外, Alpha动作有条不紊,迅速而熟练。
小鸢尾留下的几只完整的脚丫印子格外清晰地落在那辆满是泥水的车旁。一来一回, 清清楚楚。峡谷入口处的尸体和石块被Alpha藏匿到更深的岩石凹陷处。做完这些, 傅宗延一把抓下牵连的藤蔓,地上零星的血点瞬间遮掩得一干二净。远远瞧着, 黯淡光线里, 只是一片融入周遭的黄绿藤蔓。
局促等待的几分钟里,温楚掏出兜里两管针剂,低头瞧了瞧,十分珍惜地摸了两下。刚才气势汹汹搬箱子的时候,他顺手就往兜里装了两管。真的是紧张又刺激。只是眼下, 他又有些不安。
当然更不安还在后面。
漆黑峡谷悄然无声, 温楚频频转头, 生怕闻峥下秒带着人冲出来。
车门关闭发出不小的动静。
温楚吓得肩膀又是一抖。
傅宗延依旧沉着脸,神情威严, 抬眼看向温楚的时候好像已经琢磨好待会怎么揍他了。
做之前就知道此举太冒险肯定会被教训。
这其中任何一个关节出问题——如果闻峥中途回来、如果留下来的管事其实是个老练的交易所雇佣军,那么,身为Omega的温楚,下场只有一个。
他会和被傅宗延一枪击毙的管事一样,顷刻毙命。
上头的胆子顾不了后果,在傅宗延眼神里一点点冷静下来的温楚,心情越来越忐忑。
他丝毫不敢和身旁那么大只的阎王对视,两管针剂目不斜视用力塞傅宗延手里,收回去的手触电似的,嗖嗖巴住方向盘,一脚油门,车子就朝藤蔓深处驶去。
傅宗延:“……”
途径两人这一个多月安置的机舱,温楚也不敢多磨蹭。随便几下收拾好背包就利落爬上车。小心翼翼的模样,尽量避免和傅宗延正面挨上。傅宗延不作声,帮他把忘在角落的书和前几日捡的几块绿色石头带上。
车里,温楚两手接过,十分认真地埋头说了句“谢谢”。
傅宗延瞧着他转眼一副委屈可怜样,真的是好气又好笑。
开了一段路,眼前出现岔路口。
傅宗延探身出车窗,查看周遭山峰走势,挑了一个稍微暗点的峡谷道。
车子继续在一片安静中急速行驶。
余光瞄到纹丝不动的两管针剂,温楚小心询问:“怎么不打?”
傅宗延正观察后视镜,闻声扭头看他。
余光接触到Alpha,温楚吓得歪了歪脑袋,彻底移开视线。
傅宗延:“……”
说实话,一肚子怒火到现在,其实已经被磨得差不多了。
傅上校不是没有原则的人,相反,他的原则如同军令,一点撼动的余地都没有。
半晌,心底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傅宗延脱下上衣。
在溪滩处理现场的时候,温楚就很担心他腹部的伤口,这个时候看到被血浸透的绷带,温楚心疼得眼眶都红了。他停下车,方便傅宗延处理伤口。
割去腐肉的动作已经十分熟练,绷带包住腐肉扔在一边,傅宗延将一管针剂直接打在了溃烂处。
这管针剂纯度极高,药素和蔓延多日的辐射病菌撞击在一起,如同两柄匕首同时捅入,傅宗延脸色没一会就白了。
“很疼吗?”温楚盯着他,见他额头全是冷汗,也有点被吓到。
傅宗延深吸口气,哑声:“还好。”
温楚给他擦擦汗,对上傅宗延一直盯着他的视线,犹豫片刻,极小声:“我知道错了……”
傅宗延没说话。
他不说话的时候就很有傅上校的架势,上位者的凛然与威严,眼神都冷峻不少。
时间并不短的一段沉默。
傅宗延似乎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他生平从没这么无可奈何过。
明明是极端危险、不顾后果、发生任何意外都回天无力的冒险,但此刻,他就是一句责备也说不出来。
温楚似乎也感受到了傅宗延隐含的情绪,不敢再看他,闷闷地转回去开车。
他们一路朝前,过了四个岔路口,开了整整一天,才来到一处地势比较宽阔的山坳。
两侧山峰层叠竦峙,云层压得有些低。
不远处的山隙里,还有个小小的瀑布。瀑布溅起雪白的水花,笼罩起一片白雾。这里比之前的峡谷还要湿润些。
两人下车短暂休整。
偷来的这辆车也许因为是闻峥的,车内物资出乎意料得齐全。后备箱里,居然还有一顶军用帐篷。
温楚表情明显开心了一下,但是接触到傅宗延眼神,他就变得乖巧许多,变得好像在反省,不是那么飘了。
天色彻底暗下来的时候,车子驶进一片幽深峡谷。
这里覆盖的植被因为潮湿,苔藓居多。树干上都遍布苔藓。
温楚很想扎帐篷,但又不想表现得十分想的样子,于是一个人在后备箱旁转来转去。
傅宗延这会已经不是很生气了,就是好笑。
继而觉得万分可爱。
处理好沿途车辙痕迹,傅宗延走到后备箱旁,取出帐篷。
温楚表情为难:“会不会太麻烦了?要不还是不要了……”
“凑活凑活也能睡……”最后这句说得含含混混,傅宗延都没听清。
傅宗延:“……那不要了?”
他语气带着不是很明显的笑意,温楚抬头看他,感觉到什么,顿时笑开,上去一把抢走帐篷。
追兵太近,他们没有燃火。
不过闻峥车里的罐头足够美美解决一顿。
温楚已经好久没吃过草莓了,草莓罐头拿在手里跟做梦似的。
他这副喜不自胜的陶醉样子,弄得傅宗延心怀愧疚。
这么一来一回,要说生气,也算是上辈子的事了。
晚上两个人睡在帐篷里,温楚兴奋得简直睡不着。这场逃亡的性质又变了,至少眼下,变成了一场温馨又奇妙的探险。
傅宗延支着手肘靠在一边笑着瞧温楚坐起又躺下,躺下又坐起。第二管针剂打下去,体内腐蚀的烧灼感明显减轻,腰腹发力的时候,也不会伴随明显的疼痛。
后来就不知道怎么回事,温楚坐到了傅宗延身上,傅宗延抱着他亲了会就躺下准备让这个家伙老实睡一会。明明开了一天的车,这个精力到底哪里来的。
温楚却不是很想睡。感受到傅宗延怒意的消解后,他是有点飘飘然了。从流亡军眼皮子底下偷走物资简直可以纳入Omega史册——温楚觉得。仰头望着Alpha的眼瞳明亮狡黠,透着几分不是那么含蓄的得意。
傅宗延注视着怀里的小鸢尾,见他天真又勇敢,美丽又聪明,脑子里根本想不到任何。他真的是被迷晕了。
热情的亲吻里带着一点劫后余生的畅意。很快,橡木的气息变得汹涌,帐篷里传来温楚难耐的喘息。时隔多日再次抵达那处软嫩腔口时,傅宗延感觉自己脑子快昏了,仅存的理智还是让他有些克制,他望着双颊红通通的温楚,好一会没说话。
温楚被他磨成一滩水,他睁开眼望着上方双瞳极亮的Alpha,好像捕获心仪猎物的野兽,惬意又自在。他伸手摸了摸傅宗延有些扎人的下颌,小声问:“你在想什么?”
傅宗延被他摸得心软,忍不住叹息:“想你下次再不乖怎么办。”
温楚笑着搂紧傅宗延,脸颊对着傅宗延颈侧又挨又蹭:“那你会打我吗?”
傅宗延低低笑,动作稍重:“我这是打你吗?”
第五十五章
苔藓遍布的峡谷, 就像裹了层隔音和幕布。
后半夜下起雨,周遭动静混迹在淅淅沥沥雨声中。傅宗延不是很放心,安顿好温楚后去外面看了看。
雨丝细密, 穿梭在半空, 闪烁着斑斑点点的微弱光泽。
军用越野停在这座峡谷的入口,漆黑如墨的夜里只瞧得清轮廓。和周围高耸嶙峋的山体比起来, 更像是块规整些的石头。
来的路上温楚大致和他说了闻峥一行人的情况。
之前在南特的海湾, 贺凛无意中透露的那一百颗能量石,大概就与眼下闻峥的行程有关。
傅宗延不清楚这件事是否直接关系到此前西线的溃败。
但可以肯定,撤退路线的暴露、流亡军一夜之间暴增的能量石供给, 和遍布联邦地下的交易所脱不了干系。
之前途径费希尔自治州,在老矿区, 那个跟在交易所吴老大身边名叫乌澜的Omega,虽然暴露后随即被丢弃, 但也说明了一个事实:交易所想要往联邦重要军官身边安插间谍, 其实很简单。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在《间谍法》改成Omega生理安全课之前,这样的事, 屡见不鲜。
傅宗延坐车上想了一会。
两边车门都开着, 雨丝飘进车里。面前的山峰好像一座巨碑,暗夜里无声矗立着。
潮湿的空气让伤口隐隐作痛,不过比起之前在藤蔓峡谷经历的阴雨天,好了不少。
傅宗延抬眼看向后视镜,后备箱里的那箱针剂, 跟联邦的军用物资差不了多少。这多少让他有些忧虑。能量石、抗辐射感染的针剂、蓝章交易所、流亡政府、海布拉鲁自治权谈判……千头万绪, 错综复杂, 纠缠在一起,一时间, 根本无从下手。
脱离了西线时刻战备的尖锐环境,时局的变幻与暧昧,让傅宗延短时间内很难找出头绪。
梅尔教堂的惨烈历历在目,沉重心绪里,渐渐蔓生出一丝惶然,傅宗延垂目思索,英朗眉宇冷峻许多,那个从军校开始就培养他们的联邦,似乎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强大。
他与山石巨碑面对面,如同面对自己的内心。
与其说是为联邦与流亡政府的对抗感到忧心,不如说是对连年的战争感到厌倦。
他不像韩东原,有着父辈给予的强大的政治资产,所以站位更清晰也更坚定。他也不像陆昂川,天然而忠诚地相信联邦的强大与正义。
但如果让他和宋逢一样,就算身边跟着来路不明的Omega也能无比坦然地过一天日子敲一天钟,那也是不可能的。
连绵的雨丝不知何时停了。
傅宗延仰头闭上眼,他深吸口气,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底已经看不见任何疑虑。
副驾上搁着一本书,一本也算历经波折的《人类百年前史》。
傅宗延随手拿起翻了翻。
书里夹着一朵小黄花。
傅宗延捏住摆到面前,冷漠注视半晌,忍不住弯起嘴角。
那头狼真的很让人嫉妒。
思绪被转移,傅上校心情轻松许多,抬眼,帐篷就在不远处,黑漆漆的一团,包裹着他最珍惜的一切。
就像一场无意中坠入的梦,令他神魂颠倒、难以自拔。
回到帐篷,温楚已经睡得很熟了。
他背朝傅宗延缩在边上,身上是傅宗延的作战服,十分宽大的一件,盖到他的大腿根处。躺下的时候,温楚似有所感,翻了个身就靠了过来,额头挨着傅宗延肩膀。傅宗延伸手罩住他后脑勺,掌心轻轻拍了拍。
等摆脱了追兵,他就带他去东区,到时候,一切都会解决。
这一晚并不算十分安全。
傅宗延没怎么睡。
虽然之前在藤蔓峡谷他稍稍伪装了现场,但时间过去这么久,流亡军应该也能猜出七七八八。
他们得尽快走出这片峡谷。
天一亮,傅宗延就去周围仔细查看了山形。
这座峡谷比他想象的还要大。两旁临近的小山峰望出去,是更高更远的峡谷带,蜿蜒纵深。不过从方位看,他们已经离开东部第五区有一段距离了。眼下,如果顺着苔藓峡谷的方向一路往前,过个四五日,差不多就是海布拉鲁自治州的边界。
温楚还在搜刮车里的物资。
傅宗延回来的时候,车门大开,小鸢尾埋头翻来翻去。
他主要是找罐头。
只是这辆军用越野毕竟属于一位Alpha。罐头带着占位置,数量十分有限。温楚翻了个底朝天,也只找到两罐在他看来特别难吃的花生汤罐头——落差之大,昨天的草莓罐头倒像是一场意外。
丸子也没有。剩下的全是压缩营养块。还有一盒温楚之前见傅宗延吃过的压缩饼干。车里这盒标注了口味,温楚拿起来看,居然是草莓味的。
小鸢尾瞪着手上浅粉色的真空包装袋,特别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车里的能量石弹药很充裕。傅宗延将两架发射器装满实打实的弹药,然后重新清理了他们的两只背包。吃的当然都归小的那只——在温楚拒绝背花生汤罐头后,保险起见,傅宗延搁进了自己包里。
而那一箱抗辐射感染针剂即使用不完,也可以用作货币,沿途以防万一。
可就在两人准备出发的时候,一道恐怖又熟悉的嗡嗡声忽地由远及近传来。
几乎是立刻,傅宗延转身掏出匕首,目光凝定,朝着几步外的一点微光劈去!
蜂鸟探测器和第一次遇见傅宗延时一样,一截为二。
温楚很快反应过来,握着手.枪十分紧张地朝傅宗延看。
蜂鸟探测器已经发现他们,那么距离流亡军到达,应该也在一刻钟内。
就是不知道来的是贺凛还是闻峥。
闻峥倒还好。他来不及调军,顶多交易所雇佣兵。贺凛就比较危险了。万一他调用东部四区的军队和武器——傅宗延神色凝重,迅速环顾周围环境,抱起温楚就朝山上跑去。
“车不要了吗?”
虽然包里装了许多针剂,但箱子里剩下的更多。更何况,那辆车也十分管用。
温楚两手搂紧傅宗延,低声问。
傅宗延果断:“不要了。”
只是追兵来得比想象得还要快。
他们刚到半山腰,闻峥带着两队十四人的交易所雇佣兵就赶来了。
车子很快被翻了个底朝天。
闻峥站在后备箱,一双阴鸷的绿眼在车里转了转,很快牵了下嘴角。
“搜。”他冷声吩咐。
“他感染了。还带着那个Omega,跑不了多远。”
傅宗延抱着温楚埋伏在苔藓茂盛的岩石后,注视着峡谷里那两队人的搜寻方向。
跑是跑不掉的,但要正面对上,还需要讲究一点技巧。
看似慌乱之下丢弃的车子,引得一队人想当然地以为傅宗延和温楚势必已经逃离这座峡谷,所以其中一队直接朝前奔去。
闻峥似乎也是这么想的。他到底没有贺凛狡诈多疑。只要他再仔细想想,就会发现一个明显的漏洞:如果真的要跑,为什么不干脆开车呢。
不过在吃了藤蔓峡谷的亏后,闻峥可能觉得眼下又是一个障眼法——丢下的车并不代表人还在周围,而是已经跑远了。
剩下一队人开始向四周搜寻。
几分钟后,队伍朝山上进发。
傅宗延没有丝毫犹豫,在前一队人回来之前,他必须尽快解决这七个雇佣兵,然后引闻峥上山。
温楚缩在岩石后面,握紧手.枪准备时刻支援——即使傅宗延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冒头不要冒头不要冒头。但傅宗延心底也无比清楚,即使说一万遍,对小鸢尾来说,作用几近于零。
第一声枪响传到峡谷,闻峥猛地抬头,面色极冷,他火速拿起发射器,如傅宗延预料的一样,朝枪响的地方奔来。
七名雇佣兵做事不算利落,傅宗延解决之后,带着温楚依旧原地埋伏。
几具尸体被踢开,闻峥很想骂人,但这里太安静,晨起的虫鸣还在梦乡,只有草木迎风的窸窣声。
他架着发射器小心翼翼四处搜查。
不远处,夹杂的灌木间,一双溜圆的眼瞳睁得极大,瞧着又凶又害怕,正一眨不眨地牢牢盯住闻峥。
距离缩短,温楚整个躲到傅宗延怀里,冒着头瞪着眼,嘴巴紧贴傅宗延耳朵,争分夺秒地超小声报告:“两步……三步……快到了——往左边两步……后退了一步……切。白痴。”
傅宗延:“……”
傅宗延手上的那架发射器,是一开始为温楚准备的改装过的,更轻便,发射也更迅捷。
在闻峥靠近的最后一秒,傅宗延动作利落,朝着他手腕就是一枪!
发射器落地发出不小的动静。
不过闻峥到底是流亡军前线上校级别的指挥官,比起傅宗延是差了大截,但反应力没的说。
他捂住断裂的腕骨,火速翻滚到一旁的草丛,埋低身子,低喝:“傅宗延!”
温楚唰地扭头,望住傅宗延,极小声:“他知道你。”
傅宗延没多解释,摁下小鸢尾脑袋,按在自己的胸膛,沉声:“别动。”
温楚就不说话了,两手搂紧,一动不动地做好一个挂件。
屏息的几秒,傅宗延忽然听到峡谷下传来的说话声。
不是之前那队人。
倒像是赶来支援的第三队雇佣兵。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闻峥听到动静后当即决定上山。毕竟后面还有支援。
不能再拖延了。
傅宗延当机立断,站起来朝闻峥藏匿的方向走去。
闻峥听到脚步声,松开血淋淋握腕的手,掏出匕首,迅速挪到一棵粗壮的树后。
随即,他移动的动静也被傅宗延知晓。
两个人都在明处。
闻峥自然清楚第三队雇佣兵到了——胜算顷刻大了许多,但他也知道眼下不是叫人的好时机。
说不定他一个分神叫人,傅宗延的枪口就到了面前。
僵持的一瞬,闻峥侧身转过树干,视线最狭处,出现望见傅宗延侧身的黑色背影。
他没有犹豫,匕首泛起冰冷的雪光,朝着傅宗延后颈扎去——
与此同时,一双四处张望的眼正巧从傅宗延肩头探了出来,眼见着匕首袭来,温楚瞳孔骤然紧缩,嗓子口仿佛被掐住,尖叫声淹没在喉咙口!
“嘭——”
手.枪发出一声极短促的爆破声。
闻峥死死瞪着眼,难以置信。
傅宗延飞快转身,拖住闻峥的尸体,往一旁藏去。
他们不能暴露。
因为第三队雇佣兵人数超了一倍。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傅宗延隐隐觉得这队人比起之前的那两队,训练有素许多。
“……搜——凭证还在他身上,找出凭证——”
“是!”
凭证?
傅宗延和怀里的温楚对视一眼。
他们忽然发现,无意中,这也许是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
闻峥还死在脚边。
温楚低头恶狠狠瞪着他,恨不得将他当成贺凛,千刀万剐。
脚步声纷沓的几个瞬间,傅宗延忽然想起,时间过去这么久,第一队追出去的雇佣兵,一直没回来……
傅宗延蹲下身,往闻峥身上摸了摸。
温楚坐在他大腿上,跟着伸手也去摸,但是被傅宗延拍了回去。
作战服本就口袋多,不过傅宗延是很熟练的。他清楚至关重要的东西,他们一般都会放在什么地方。
很快,一张薄薄的纸片落在手心。
只一眼,傅宗延就觉得眼前态势愈加扑朔迷离。
这一百颗能量石,到底是蓝章交易所和流亡军之间为了自治权达成的合作凭证,还是蓝章虚与委蛇的迷惑与牵制?
那么联邦呢?
联邦在其中发挥了什么作用——这么多年,迅速蔓延整个大陆的交易所……联邦真的一直都是正义的吗。
来不及细想,电光火石的瞬间,一道枪声擦过耳旁!
温楚咬紧嘴唇,硬是卡住了嗓子。
傅宗延没有片刻耽搁,他一脚踢出闻峥的尸体,然后抱着温楚朝山下飞快奔袭!
第三队雇佣兵显然目的明确,峡谷里居然无人蹲守。
车子启动发出不小的动静。
山上的人很快就知道东西被拿走了,这下,枪声通通瞄准了飞驰而去的军用越野!
温楚缩在副驾,听着车门上近在咫尺的震耳欲聋的枪击,白着张脸,慢慢缩到了座椅下蹲好。
傅宗延很满意他的姿势,飞驰的瞬间还伸手去摸了摸温楚脑袋。
没多时,他们就看到了第一队出去的雇佣兵。
他们正站在两侧的岩壁台阶上放风,模样闲散。
这更加印证了傅宗延之前的想法。
交易所、流亡军、联邦,谁都不会管谁的死活。
眼见傅宗延开着车冲过来,雇佣兵们都愣了下。但他们反应也很快,开枪朝着车子就要扫射!
傅宗延双目凛然,当机立断九十度调转车头,朝一旁更狭窄的一道峡谷段驶去!
车门卡着两侧坚硬无比的岩石,发出刺耳尖锐的摩擦声。
温楚缩在座椅下,要不是地方正好,整个人都要被甩出去也说不定。
身后不断传来枪声。
这辆车本就是能量石蓄载,十多分钟里,引擎达至极限,而随着眼前光线越来越暗,身后的追击也越来越远。
枪声很快被黑暗吞噬。
他们驶进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道路似乎一直在脚下。就是不知道两边是什么。
傅宗延没有去想,也没有片刻掉以轻心。
他这么一路开着车,穿过漆黑一片的纵深峡谷,越过茂林遍布的阳光山坳,渡过横亘整个峡谷带的雪白溪川,一口气开了两天两夜,忽然就来到了海布拉鲁自治州的边界。
厄尔西峡谷的秋天在这里更加分明。
对岸的树影映照在川面上,泛着暖黄色的莹光。
车子在这里彻底报废得差不多。
摇摇欲坠的车门、布满弹孔的车身……虽然还能开,但能量石耗尽之后,车速和百年前的车不相上下。
伤口两天里只短暂处理了一次,傅宗延下车的时候明显感觉疼痛加剧。
温楚给他仔细检查了伤势。
腐肉不再滋生,完全的愈合还需要一段时间。
风里飘来干燥又温暖的气息。
果实成熟的味道分外浓郁。
温楚忙前忙后,帐篷扎在一块突兀的岩石下方,视野宽阔,还能稍稍遮风挡雨。
傅宗延被他勒令好好待在原地。
危险短暂脱离,傅宗延也乐于远远瞧着他一边吃苹果一边洗东西。
只是当他们以为行程即将接近尾声,一场突如其来的潮热期打断了这一切。
当晚,傅宗延忽然睁开眼,他低头望着睡在怀里的Omega,浑身的血液在瞬间亢奋到无以复加。
第五十六章
对Alpha而言, 三个月一次的潮热期,只要有抑制剂,其余都还好说。
傅宗延望着熟睡的温楚, 大脑有几秒空白。一时间, 他都不知道是继续搂着人睡,还是赶紧离开。
最后一管抑制剂早就碎在了那架坠落的风隼里。
橡木的气息变得热燥又浓郁, 温楚很快被吵醒。睡梦中的他先是挤了挤鼻子, 然后在Alpha极具侵犯性的信息素里,产生最直接的生理反应。他红着脸睁开眼,脑子还没明白状况, 仰头望着傅宗延,天真而懵懂的样子问他:“怎么啦?”
Omega嘴唇饱满, 湿润鲜红,傅宗延盯着, 很难集中注意力回答温楚的问题。很快, 温楚也看出来了。因为Alpha的体温逐渐升高。不过他有点担心傅宗延伤口,便去拉Alpha的衣服。
这一拉不得了, 傅宗延就跟被抓住尾巴的大狮子, 焦躁地往后退了退。他低头注视温楚伸来的手臂,细瘦的、白皙的,指尖带着粉色,稍稍蜷曲。有那么几秒,他似乎闻到了一点鸢尾的香气, 甜蜜又细腻, 只是Omega一个多月前就渡过了潮热期, 此时的信息素在傅宗延看来,居然淡到不可思议。
“温楚……”傅宗延垂着头深吸口气, 抬眼的时候,眼底泛着血红,俊朗坚毅的面容看上去有些脆弱。
“我进入潮热期了。”傅宗延坦白道:“但是没有抑制剂。”
“你要不要开车离开这里一段时间。不要太远。”
“东西都带上。”
他的语调和语速都与平常无二,思路也清晰,但只有傅宗延自己清楚血液里本能的冲动有多强烈。好像浑身的血管都在叫嚣,对Omega的天然渴求这一刻确实如同生物本能一样印刻在骨子里。
更何况,他早就进入过。腔口的位置在哪里,触碰时会产生怎样甜腻的滋味,这些通通让渴求变得难以抑制。傅宗延说完就移开了目光,汗水一颗颗从太阳穴滚落,呼吸变得更加急促。
温楚没动。他坐在帐篷中央,仔细打量面前这个Alpha。尽管充斥的橡木气息让他额头也开始冒汗。但听着傅宗延话里的意思,他好像在告诉自己,现在剩下的最大危险,就是他。
温楚不知道Alpha陷入潮热期会怎么样。但是他知道傅宗延肯定不会伤害他。
他跪着挪到傅宗延面前,仔细瞧他。傅宗延被他看得莫名脸热,面前一双眼小猫似的,又大又圆地睁着,一个劲盯紧他。
慢慢地,温楚发现傅宗延其实瘦了许多,前些日子伤口溃烂,一直没好,加上整整两天不眠不休的逃命,眼下,昏暗光线里,又被无法纾解的潮热期折磨,Alpha看上去苍白又疲惫。下颌长出青色的胡茬,虽然有处理过,但毕竟条件有限,温楚注意到,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旁,一道匕首划出的伤痕还没落痂,狼狈愈显。
温楚注视着,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道匕首划痕,低声:“你想我走吗?”
仿若梦一样的语气。似乎他们在这里,在这个劫后余生的峡谷里,真的只是一场梦。
良久,温楚都没得到傅宗延的回答。傅宗延没有再动。在温楚指尖触碰到自己,皮肤顷刻产生一阵令他惊心动魄的战栗的时候,他都没有动。但也可能,他已经没有力气做出挣扎了。
温楚的视线落在傅宗延骨节分明的手上,Alpha手背宽阔,青筋尤其突兀,好像用尽力气在克制。
小鸢尾轻声笑了笑。
听到温楚的笑声,傅宗延表情些微困惑,但很快,他恨不得自己聋了,因为这样好听的声音进入他耳朵,即刻便带来一阵后脊背的酥麻。
“再不说话,我生气了。”温楚看他淌的汗越来越多,一边伸手给他擦一边笑着说。
额头的触感温柔又好闻,但对傅宗延来说,无异于最极致的酷刑,他闭上眼,哑声哀求:“温楚,别碰我了……”
真是可怜。温楚想。既然这样,还是对他好一点吧。
但一时的心软并没有换来以往一样的对待。主动投入怀抱的小鸢尾后颈被咬出鲜血,长久未曾经受的疼痛袭来,温楚才真正意识到,陷入潮热期的Alpha有多可怕。那会,他已经精疲力尽。帐篷外依稀能看见熹微的晨光。帐篷里却是一片狼藉。鲜血和各种液体混合在一起,鸢尾被橡木贯穿,浸出湿淋淋的水光。
温楚以为自己昏过去会好点。可情况发展到后面,似乎变得有些可怕。傅宗延陷入了彻底的潮热,全凭本能驱动。他根本就没放开过温楚。甚至在温楚挣扎着爬开的时候,他手里还握着Omega细瘦的脚腕骨。小腹已经鼓胀到疼痛,还一直往里灌着,而Alpha试图标记的冲动也再次萌生。但后颈混合汗液的斑驳血迹似乎提醒了什么,傅宗延每每停顿,之后没有再用力咬他,而是帮他舔去了鲜血。
一周的潮热期有多漫长,温楚已经失去概念。他只记得饿到肚子咕咕叫的时候傅宗延会抱他坐在自己身上,喂他吃点东西,喝点水,但也仅此而已。这种时候,他都没有想过离开他的生殖腔。那里被撑开太久,已经习惯当傅宗延靠近就主动张开吮吸的生理反应。只是Omega这样热情,终究不是好事。温楚被折磨得不轻。
他甚至都瘦了。没好好吃东西,就算吃东西,也吃不了多久,因为嘴唇会突然之间被时刻注视的Alpha吻住。所以当他不知道第几次醒来,对上双眼恢复冷静,面色忧心的傅宗延,当即张开嘴大声哭了出来。
傅宗延被他这样委屈的哭弄得十分不好受。他万分愧疚。怀里的Omega就差被玩坏了,浑身上下没一处好的,长时间的纠缠,哪里都肿了。腔口短时间闭不拢,温楚只要被竖起来,就会有东西持续不断地淌出。这个时候,温楚会哭得更厉害,他觉得自己被很不好地对待了。即使这不是傅宗延的本意。
过往的每次亲密都太过美好,以至于让温楚觉得,这件事本来就是应该这样。但其实不是的。它比想象的还要残酷、还要不近人情。
傅宗延潮热期结束的第二天,温楚就发起了高烧。他真的没有一点力气,喝水吞咽的动作都需要缓一缓才能进行下去。傅宗延依旧时刻抱着他,忧心忡忡的。关键温楚分量不重,傅宗延抱着抱着,会产生一种令他无比惊慌的念头,好像自己稍不留神就会把他弄没了。
厄尔西峡谷的秋天带来丰盛的果实和适宜的温度,但他们没有在这里待多久,毕竟条件有限。等温楚病好得差不多,傅宗延就开着那辆破破烂烂的车带他去了海布拉鲁自治州边界的小镇。
虽然地处争议,但这个名为科尔诺切的小镇比想象中要平和。
他们在这里休整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启程前往东部第五区。
小部分原因是经历过深入的潮热期,又没有标记,两个人的情况都有些不稳定,属于眼神接触时间长点都会不对劲的程度。傅宗延已经很克制了,但温楚病好了之后,好像被他弄得有点不安,属于想要又不敢要的状态。傅宗延陪着他安抚了几次,每次都舔到温楚小腹紧绷,十分着急地蹬着腿踢他肩膀。
不过最重要的原因,是在温楚病好的第四周,准备启程的前夜,忙着到处收拾东西的小鸢尾不知怎么忽然就晕倒了。他晕的地方实在不好,正巧在楼梯口,要不是傅宗延眼疾手快把人捞住,这下铁定摔得不轻。
不过还是把傅宗延吓得不轻。他认定是这一路来营养不良和纵欲过度导致的疲惫晕眩,于是行程被搁置,温楚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周。人都胖了些。
这段时间追踪的流亡军像是销声匿迹了。
也许是这个地方本就敏感,流亡军不敢大肆出现搜捕,以免引起不必要的争端。
但事实截然相反。
另一边——
东部第一战区。
一个多月前,闻峥的死传到会议室的时候,第一战区指挥官万朔带着宿醉的一身酒气正巧推门进来。
贺凛站在会议桌前,阴沉至极的面色对上看似不明所以的万朔,缓和了些许。
他换上一套政客的游刃有余,浅笑着同万朔闲聊起昨晚游艇上的两个Omega。
万朔环顾一圈,见站着汇报的士兵两腿发抖,勾了勾唇角,不是很在意。他随便找个位置坐下,顺着贺凛的话也聊起来,摆手道:“胆子太小了。”
贺凛笑:“蓝章那里还有,您要的话,我让他们再送几个过来。蓝章的都是好货,训练过的。”
很快有人推门进来送酒和早点。
闻言,万朔依旧摆手,接过托盘低头狼吞虎咽。宿醉的饥饿感更强,好一会,他都没空应贺凛的话,跟头猪一样埋头吃个不停。
卫标瞄了眼贺凛的表情,见自家老大面带笑容耐心等着,心底啧啧称叹。只是那只露出来的蓝色眼瞳,眼底好像浸着冰锥,透着极寒的冷意。
“我要教堂的。”
吃了大半,万朔头也不抬:“教堂的干净,又乖,很好收拾。”
贺凛神色微顿,眼底闪过一丝淡漠和鄙夷,语气却为难:“这个……先不说他们手上的东西比较难弄,就是失踪了一个,教堂也会追究——”
“我听说你那不是有一个?”万朔擦了擦嘴,朝愣住的贺凛看去。
贺凛面不改色,随即抬眼看向卫标。
卫标也是无语,心想,老大,您当初把人带走,可是当着法兰比奇的面,更不要说当时庆典教堂里又有多少人了。
不过跟着时间久了,卫标也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当即有样学样,面不改色道:“哦,我们长官不知道——万少校,那个Omega,死了。”
话音落下,贺凛和万朔都是一愣。
死了?贺凛瞪着卫标,想起今早脸上被狠狠抽的一巴掌,这会牙龈还隐隐作痛。
万朔沉了脸,假模假样追问起来:“死了?他可是教堂的,还是法兰比奇的,死了怎么和教堂交代?”
卫标:“他本就是同伙,违反中立宣言,有目共睹,死不足惜。”
贺凛啧啧称叹,最后八个字,落在卫标嘴巴里,跟真的似的。他现在考虑,日后海布拉鲁自治权谈判,干脆派卫标去好了。
也许是卫标表现得太像回事,但也可能是晨起一顿胡吃海喝,万少校有点憋不住了,起身随意点了点头,就朝外走去,临走,像是才想起来,落下一句:“对了,你们的闻峥闻上校是不是死在厄尔西峡谷了?”
“听说是被我们的傅宗延傅上校搞死的?”他这会的与有荣焉就来得比较奇怪。
明明自己是个墙头草一样的角色,因为台面上的站位,倒给自己戴了顶高帽。
“真是不幸。节哀啊。”
门关上,发出“哐当”的动静。
贺凛漠然注视万朔离开的方向,半晌,语气极寒道:“总有一天,我要割下他的脑袋。”
卫标点点头,忽然一愣,扭头瞧着自家老大,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
慢慢地,他想起来了。
那只被抓了一个多月的小蓝猫,也是这么天天对着贺凛骂的。
“蓝章的人靠不住,凭证又丢了,告诉埋伏在第五区的人,傅宗延势必会拿着凭证去找陆昂川,一有消息……”
卫标走神回来,问道:“就回来给您汇报?”
贺凛面无表情:“不用。”
“直接杀了他。”
想起什么,贺凛又说:“他身边肯定带着那个Omega——抓活的。”
卫标正要点头,闻言一愣:“Omega要活的?”
贺凛抬眼,冰蓝眼瞳盯着自己带出来的手下,没说话。
他的脸上已经没有前一刻政客的虚与委蛇,也没有被惹怒后的无情与残忍,而是变得有些冷静,冷静到淡漠,好像卫标再多一句话,他势必不会饶了他。
当即,卫标就不吭声了,飞快转身领命出去。
就在贺凛以为拿到凭证的傅宗延会即刻前往第五区——流亡军在周围布置了严密的暗哨时刻紧盯的时候,傅宗延的行程,却比他们预料的,还要晚。
一个多月后,他们才在第五区的防线外发现傅宗延的身影。
那是一个对一般人而言意想不到的雨夜。
不过久经战场、经验丰富的将领都知道,雨夜往往是侦查、偷袭的最佳时机。雨声会掩盖一切,脚步声、呼吸声,而细密的雨丝会将身影模糊、迷惑所有潜在的敌人。
傅宗延身边没有带着Omega,似乎这趟出来只是预先实地查看路线。
这让领命的军官松了口气。毕竟弄死一个Alpha还要顾及他身边的Omega,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
不过任务最后还是失败了。
不仅因为他们面对的是统领西线几十万联邦军队的傅宗延,而且,不知为何,第五区的巡逻比以往来得早了些。
暴雨骤降的突发情况,熟练的军官其实也会增加巡逻人数。
傅宗延看着慌乱撤出的流亡军,后脑遭袭的钝痛让他一时间站都站不稳。
冰冷的雨点浇在身上,倒下的那几秒,傅宗延望着漆黑的夜空,忽然觉得有什么,在脑海里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他闭上眼,再也想不起任何。
耳边传来熟悉的说话声。
“你多久回来啊?”
“很快。”
“很快是多久?”
“半小时好不好?”
“好吧。”
第五十七章
温楚醒来, 觉得小腹还是有些不舒服。
病房里十分安静,他扭头往四周看了看,是一个单人病房。就是比傅宗延躺着的那间小了许多。
脑子里还响着傅宗延那句“你是谁”, 温楚望着雪白的天花板, 表情怔怔的。好一会都有些稀里糊涂。周医生和他说过傅宗延醒来后记忆方面会有影响,但温楚怎么也想不到, 他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他想起自己听到后难以置信, 站起来的时候肚子一下很痛,后来就没了意识。
不过他应该是磕到哪里了,脑袋一侧起了个大包。
温楚伸手摸了摸自己脑袋, 不知怎么,摸着摸着, 视线就变得模糊,他只好将脸埋进枕头, 过了会, 肩膀轻轻颤动起来。
周相屿推门进来,瞧见温楚在哭, 便没作声。
事情的原委, 只要当时在现场,大都心里有数。
这一周,温楚守在傅上校身边,周相屿觉得他虽然不安、焦虑,但从没害怕过什么。似乎只要傅上校在他身边, 他就什么都不害怕。即使陆昂川有时候说话语气不好, 温楚也是一副看傻子的表情看他, 有时候还会背着人悄悄摇头,似乎是暗地里与傅上校比较了下。
不过当傅上校问出那三个字的时候, 周相屿明显感觉有什么在温楚身上崩塌了。
他在门边站了会,才朝病床慢慢走去。
察觉有人靠近,温楚很快抹了抹眼泪,转头瞧见人,叫了声“周医生”。
周相屿点点头,看了眼快要挂完的点滴,想了想,还是对温楚说:“你情况很不好。”
温楚望着他,湿透的眼珠睁得很大,因为憔悴、伤心,整个人消瘦许多,下巴尖更加明显。
“什么很不好……”温楚哽声。
心底似乎明白周相屿说的是什么,被子里,温楚将手伸向小腹,轻轻摸了摸。
“可能会流产。”
“你太累了,情绪也不稳定,胎儿营养不够……”
听见他的话,那双碧澄澄的小猫眼瞬间浸满泪水,周相屿没有再说下去,他叹了口气:“留院观察一周吧。”
话音刚落,眼泪还是唰地流了下来,温楚小声:“我没有钱……”
周相屿被他弄得心软,忍不住给他擦了擦眼泪,轻笑:“傅上校的意思是这样的。”
“傅宗延?”温楚垂眼道。
见他直呼西线第一指挥官的名字,周相屿有片刻哑然,但想想也正常——毕竟,温楚摔倒昏过去的时候,原本躺床上一脸漠然地问人家是谁的傅上校,下床冲去抱人的动作熟练得不像是假的,抱到人还下意识捏了捏温楚手心,摸了圈温楚脑袋。一旁瞧着的陆少校瞪大了眼,表情夸张程度堪称搞笑。
周相屿笑道:“对。他今晚会离开医院前往西线主持战备会议。”
温楚愣了下:“战备会议?”
“对。要打仗了。”
温楚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这些年本就一直在打仗,不算什么稀奇事。只不过,当发动战争的人变成傅宗延……温楚想象不出来,那样一个沉默寡言、性格温隽的男人,会发动最残酷的战争。但也许这就是“原本”的傅宗延……想到这里,温楚又有些茫然。
晚上睡得不是很好。
外面走廊一直有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全是Alpha,他们的脚步声就是很重。时而急促,时而延宕。但方向都是朝向一个。
后半夜脚步声少了些,温楚睡了过去。
只是睡不安稳,隔一阵总要惊醒。
天蒙蒙亮的时候,温楚被眼前一道阴影惊醒。
他似乎坐在这里很久了。
一直看着睡梦中的温楚。
见温楚陡然睁大双眼惊慌失措,傅宗延低声:“别怕。”
和第一次遇见时一样。
借着窗外一线青灰,温楚看清他身上那套挺括严正的军装。联邦标准的红蓝配色,肩章熠熠生辉。这是一套身份明显的军装,只一眼,别人就知道他是谁,威严深重,不可冒犯。
只是见多了傅宗延一身黑色作战服的利落,温楚瞧着,有些怔愣。
他两手往后撑住,想坐起来些。
肩头却突然被按住,傅宗延没让他动,俯身将他的床头调高。
做完,维持着一个姿势,傅宗延似乎也有些莫名,他低头看着怀里面无表情注视他的温楚,略微不自然地收回了手。
温楚没说什么,见他坐了回去,移开目光望向窗外。
不短的沉默。
傅宗延骨子里也许就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适合战场上当机立断的发号施令,但眼下,这样的情形,他都需要事先组织下语言。
忽然,温楚听到一阵纸页摩挲的清脆声响。
Omega表情疑惑地看向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的Alpha。
长久以来身居高位的傅上校,第一次和人说话需要事先打个草稿。而因为临场反应实在欠佳,只能庆幸自己临走捎带上了草稿。
只是有些事,无论怎么准备,都是无法预料的。
心底默默叹了口气,无可奈何掏出草稿的傅上校,下秒,耳边忽然就传来一句:“这是什么?”
——根本没人会这么和傅上校说话:理所当然又直截了当。
傅宗延愣了下,下意识将纸递过去,神情十分不自然。
温楚看着他,莫名其妙地接过。
室内光线昏暗,温楚看清了上面列的一些东西。
头几句是颇为礼貌的道歉——
“不好意思,打扰你睡觉了。”
“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周医生说你会流产……
“流产”两个字被划掉,划得比较粗糙,可能时间紧迫,也可能心绪烦乱,总之在一旁,代之以“身体不好”四个字。
接下来,又是两句安慰——
“你好好休息,需要什么就和周医生说。”
“不要再摔倒了。”——这句又被划掉,似乎是写着写着就到这句了,但反应过来觉得实在不大得体,好像把温楚当宝宝似的,严谨的傅上校多划了几道。
又是一阵不短的静默。
病房里,充斥着令傅上校坐立不安的气氛。
他军校期末考核都没这么紧张过。
温楚面无表情看完了一张纸,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觉得好笑又无语。
继而就十分伤心。
他都把他忘了,却还十分舍不得他。
温楚不知道这份舍不得里,到底是因为傅宗延骨子里天然的责任感,还是真的在意他。
他抬眼,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一一回答:“你确实吵到我了。”
傅宗延一直看着他,闻言微愣,然后点了点头,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温楚又说:“你要走和我没有关系。反正你也不记得我了。”
“我会休息的——在你走之后。”
傅宗延望着他,没说话,见他说到最后,通红的眼眶再次盛满泪水,心口仿佛被洞穿,他一动都动不了。
温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要哭,明明场面滑稽又搞笑。
但他就是很伤心、很伤心。
按理,这个时候,傅宗延肯定会抱着他,时时刻刻抱着他,而不是拿着一张纸来问候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好像从来都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
泪水不断滴落,温楚用力擦了把眼泪,生出些许赌气意味。
“你难道就不怕我是骗你的?”
“你怎么知道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
“亏你还是上校呢。”温楚语气讥讽。
他从没这么刻薄过。
但越说越生气。
很快,温楚就受不了了,他用力捂住眼睛,哭到后背颤抖。
从始至终,傅宗延沉默得宛若一尊雕像。好像从此以往都不会再挪动一下了。
温楚的话没让他产生一丝一毫的质疑。
他两手握了握膝盖,良久,低声道:“我的钢印在你身上。”
闻言,温楚愣了下,然后低头,看到挂在自己脖颈上的那枚银质钢印。病服宽松,露出他白皙纤瘦的锁骨。
“我不会把他给任何人。”
“死都不会。”傅宗延语气笃定,抬眼看向温楚的时候,漆黑眼瞳无比深刻。
可莫名的,一股怒意倏然涌上心头,温楚猛地扯下钢印,用尽力气扔到傅宗延身上,大声:“我偷的行不行!”
“还给你!”
傅宗延没接,钢印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温楚痛苦地捂住双眼,泪水顺着指缝一点点往下落。
他忽然清楚地意识到一个事实。
他不是记不得他了。
他只是不喜欢他了。
任凭他哭到崩溃,也不会有拥抱和亲吻。
他们之间的距离变得和陌生人一样——傅宗延所有在意他的表现,都来自一个个需要掏出来的证明。
“你想要我做什么?”
半晌,傅宗延语气沙哑。
这番不长的谈话,居然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与焦心。
温楚没说话。
他感觉肚子又有点不舒服了。
不能再哭了。
但他根本控制不住。
好一会,温楚捂着眼,哭着哀求:“把他还给我。”
过往的浓情蜜意太过深刻。那些生死一瞬的间隙里,傅宗延抱着他、亲他、抚摸他,有鲜血的味道,也有冰冷的雨水气息,或者是枪口硝烟的窒息感——但他都是爱他的。他将他纳入身下,为他架起牢固屏障的时候,温楚从没想过,有一天,这个人会把他忘了。
眼前的人,失去了所有的这些记忆,难道不就是另外的人?
傅宗延深吸口气,他注视着向他讨要“自己”的温楚,心口仿佛被什么狠狠割了一刀。
他再也坐不住,忽然一下站了起来。
门外,传来的敲门声十分急促。
傅宗延抬眼看向门口,没有立即离开。
“我……”
有备无患的草稿是滑稽的,下意识的关心实则是一种更深的伤害,只有感受是最真实的。
“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
傅宗延走到病床前。
他低头注视捂着眼睛的温楚,慢慢道:“我第一眼就很喜欢你。”
其实早在陆昂川叫他看温楚的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人群最边上的温楚了。
那么小的一只,紧巴巴地望着他、担心他,又因为场面的复杂,显得十分局促,但即使这样,他望向他的眼神依旧分外坚定。似乎只要他醒来,一切都不是问题。他一点都不会害怕。那种信任和依赖,傅宗延只一眼就看出来了。
更何况——
“你是我喜欢的类型。真的。你很……漂亮,瞧着很聪明的样子——当然不聪明也没事。但你真的是我会喜欢的。”
温楚听着,愣住了。
这不是傅宗延会说的。
但又确实是傅宗延和他说的。
“你刚刚坐在这里哭,我脑子就是空白的,我连动都动不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所以不要说骗我,或者偷的。”傅宗延语气叹息。
他俯身捡起钢印,仔细擦了擦,搁到床头柜上,继续说:“就算我不是他……”
“我也能想象我会有多喜欢你。”
他语气认真地说。
一切回到原点,他却开始一点点将喜欢的痕迹说给他听。
甚至以前从未说过的“喜欢”,在这个遗忘的瞬间,脱口而出。
温楚呆呆坐着,没吭声。
敲门声愈加急促。
傅宗延往门边走了走,途中再次停下脚步,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也只是停顿了下,便伸手准备开门。
“等下。”温楚抬头,哭得红通通的眼睛望向傅宗延。
“你过来。”
傅宗延依言快速走到床边。
温楚仰面瞧他,哽咽:“那你亲亲我。”
傅上校整个愣在原地,“怎么——”
他迟疑的一秒,那双眼瞬间泛起眼泪。
当即,嘴唇被用力含住。只是忘记了一切的傅上校动作实在笨拙,俯身的姿势也十分僵硬。
温楚只能一边掉眼泪,一边让他张开嘴。
不过后面好一点了。
后颈被握得有点痛,门也快被敲烂,傅宗延才放开温楚。
他的脸甚至比温楚还红,视线落在Omega有些肿的唇瓣上,十分严谨地和温楚说:“还要吗?”
温楚被他回归零点的技巧吻得不是很舒服,一把推开傅宗延,翻身躲进被窝,“不要。”
“你走吧。”
第五十八章
轰隆作响的重型军机上, 陆昂川盯着傅宗延,一副见了鬼似的神情。
第三次转头望见这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后,傅宗延终于想起来, 随口问了句:“怎么了?”
他的语气和平常无二, 面容严整,甚至有些严肃。
手上的文件是最近半年流亡政府的动向。
费希尔自治州老矿区发现流亡政府地下交易所, 意外捕获军方内部间谍一名(Omega)……埃德蒙自治州东部小镇南特发生教堂骚乱, 贺凛带人出没……流亡军上校闻峥死于厄尔西峡谷,蓝章交易所雇佣兵涉嫌……
温楚带来的那张交易所凭证,成为眼下最直接的导火索——一百颗能量石, 这等于将整个大陆置于战争状态。
无论如何,联邦都必须有所准备。
尤其在沦陷的西区, 防线薄弱,势必要联合东区重新整编军队。
“这半年全不记得了?”陆昂川想了想, 还是问。
傅宗延点头, 片刻才道:“梅尔教堂撤退失败后就想不起来了。”
与其说一片空白,不如说很模糊, 模糊到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那阵袭来的数倍能量石带来漫长的白光, 漫长到仿佛没有尽头。
睁开眼之前,傅宗延其实有些清醒了。
偶尔,他听得见一些声音,断断续续的,但就好像一直行走在梦里的人, 不会去想自己是谁, 也想不起任何。
陆昂川点点头, 说:“你知道撤退路线是怎么泄露的吗?”
傅宗延指了指手上的文件:“宋逢身边的Omega?”
“对。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还去你办公室了,撤退商议名单没了, 我就很纳闷……但怎么也没想到是我们的人。”
陆昂川这人瞧着没什么脑子,但认真好学、心细如发,事发后能有这样的反应,其实很符合联邦军事精英培养的高级水准。
傅宗延:“流亡政府一直和交易所有联系。”
他的意思是,宋逢身边出现交易所的间谍,恰恰证明二者之间关系紧密。
但陆昂川的疑虑不在这里。
他问傅宗延:“你有没有想过,温楚——”
“温楚”两个字刚从陆昂川嘴里出来,傅宗延看他的眼神就变了。
瞬间,陆昂川就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根本不会进傅宗延脑子。
傅宗延语气微沉:“你想说什么。”
他这么问,语气却不是真的想听陆昂川揣测。
但到底是军人,很多事即使可能性很低,也要以防万一。
陆昂川第一次见傅宗延反应这样大,好像温楚是他肚子里生的——他也是奇了怪了,话出口就有点莫名其妙:“不是,你什么态度。”
“我就是提醒你,现在的Omega,可怕得很!”
陆昂川想起薄淮那张冷冰冰、时刻讥诮的脸,不禁打冷战。
出发前一小时,联邦议会还在商议派遣监察官调查傅宗延和携带交易凭证的温楚到底是什么关系,以及傅宗延是否藏私,做出危害联邦的叛国行为。要不是傅宗延素来刚正,为人有目共睹,军区力保,加上温楚怀孕——这是被纳入Omega保护法的特殊情况,这一连串的攻讦才暂时搁置。
陆昂川语气更加不满:“你难道就不怀疑?”
傅宗延眼也不抬:“怀疑什么?”
“你知道宋逢身边的Omega为了套取情报,跟了他多久吗?”陆昂川反问。
傅宗延:“我不是宋逢。”
陆昂川:“……”
机舱内气氛不佳,身后一众低级军官都有些无措,彼此面面相觑,既觉得陆少校说的有几分道理,又打心底里十分信任傅上校的为人。
只是陆少校明显在暴走边缘,奈何他们正在天上。
过了会,许是见傅宗延油盐不进,陆昂川换了个思路。
他问:“周医生说他一直在哭,你后来进去,说什么了?”
提起这个,不仅傅宗延抬眼看了看陆昂川,身后一众军官也都竖起了耳朵。
傅宗延明显有些不自在,他稍稍坐直,翻过一页文件才道:“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是什么?”
“进去这么一会工夫,人家就不哭了?”
傅宗延也是头大,但毕竟是同期里最要好的朋友,眼下情势又特殊,陆昂川这么打破砂锅也算合理。
他对面容严肃的陆少校说:“我就说,他是我喜欢的类型。”
“我第一眼就喜欢他了——你那个时候还把他挡住了。你不知道人家长得小吗。”
“虽然我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喜欢的,但是我相信,以后肯定也会很喜欢他。”
话音落下,全舱寂静。
傅宗延跟发表阵前将士讲话似的,一字一句,要多严谨有多严谨。
身后一众将领就差话尾集体起立鼓掌了。
陆昂川则是完完全全的目瞪口呆。
他以为,两个人的谈话,Omega势必会装腔作势、要不就是情真意切曲意逢迎、或者可怜兮兮博同情——到头来,情真意切的居然是傅宗延。
他以为,自己肯定能从这场谈话里套出些傅宗延忽略的情报,结果——他恨不得自己聋了。
军校时明明又闷又死板的一个人,怎么忽然间,会说这种话!
处男陆昂川面红耳赤,感到万分的可怕。
一时间,机舱安静得仿佛一个人都没有,只剩引擎的巨大轰鸣声,震耳欲聋。
其实说完这些傅宗延也有点坐不住。
但他到底是临阵一呼百应的指挥官,这点心气还是沉得住的。
只是好一会,脑子里全是那张美丽又忧愁的脸,还有挂在面颊上的晶莹泪珠——亲吻的时候,傅宗延掌心碰到过,他根本就拿不开手。柔软得不可思议,傅宗延从没触摸过这样的柔软。
那个时候他就觉得自己有点昏头了。
明明敲门声越来越急,他也从未耽误过片刻军情,只是那一瞬间,脑子里冒出的念头居然是——为什么这么香,为什么还要哭,亲到不哭好不好?即使已经没有了任何关于温楚的记忆,但在亲吻的那一刻,心底涌出的悸动和颤栗,根本无法说谎。
慢慢地,傅宗延也觉得万分的可怕——对自己。
距离自己醒来已经过去二十四小时,即使他已经很迅速地阅览了最紧要的信息,但只要想起温楚,还是会心神不宁。
像突然揣了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更像是小偷。
傅宗延也不知道这样强烈的“偷窃感”到底从何而来——明明他们就是一个人。
也许因为温楚那双泪眼,傅宗延觉得,他们之间肯定经历过什么,以至于,温楚看他的第一眼和之后的无数眼,完全不一样。
落在他身上的第一眼,无比的信赖,好像瞬间被注入力量,甚至快乐到欢欣鼓舞。
但之后,傅宗延再也没看到过温楚用那样的眼神注视自己。
他总是哭,看到他就哭,带着潮湿的忧愁,小心翼翼的不安,和无时无刻的恐惧害怕,像个突然被丢弃的小猫,胆战心惊又强自振作。
飞机快要落地的时候,傅宗延也还是无法完全集中注意力。
陆昂川提醒的傅宗延不是没有想过。
但只要对上那双眼,他就只剩下莫名的嫉妒心。
温楚太依赖“那个人”了,傅宗延甚至越来越疑惑,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西线的风里带来干燥又冰冷的气息,傅宗延合上文件,决定尽快处理完这一切,赶回去仔细问问温楚。
他真的太好奇了。
这种好奇有比较的成分。
他想,等他知道温楚和“他”经历了什么,自己应该可以做得更好。
第五十九章
不过事情的发展却不如他预想的那样。
一周后, 温楚来到西线指挥中心。
他的情况说不上好,只是因为怀孕,Alpha又不在身边, 所以分外焦虑, 睡眠状况便十分糟糕。
赫尔辛本就有直达西线的航班,一般而言供议会政要监察探访。周相屿帮他联系了一个朋友, 安排了最近的航班, 送往西线。
“他叫裴凌知,是我以前医学院的同学。现在在议会担任军事厅监察副处,负责医疗方面的军需。我拜托了他送你一起去。”
“这是你的产检档案和健康记录, 注意事项都在里面,到时候记得给傅上校。”
“记得不要多待, 最好隔天和裴凌知一起回来——当然,要是傅上校愿意送你回来, 最好不过。”
“他的信息素陪伴在你身边越久, 效果越好。”
温楚坐在床边点点头。
行李都是周医生给他收拾的。他和傅宗延原本的那两个背包早就破破烂烂,不过周医生没有给他随便扔掉, 而是洗干净和他说还能用。温楚发现确实能用。
他把小一点的背包装进大的那只, 然后将那本早就看不清封面的书也装了进去,连带在藤蔓峡谷捡的几块绿石头——还是傅宗延给他捎带上的。那会他还在发火,气都要气死了,真是不容易。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物资和武器不是在东区被缴走, 就是用不着了。
不过傅宗延的钢印温楚还是挂回了脖子上。毕竟这属于过去的傅宗延, 和现在这个没什么关系。
温楚想, 他不能迁怒,他应该区分开来。
运送医疗物资的军机十分平稳。
窗外, 四季分明的赫尔辛变成一块块绿茵。
裴凌知检查好后舱转回来,就看到温楚系着安全带坐在宽大的座椅上吃面包,一旁还有一盒药。
裴凌知看了看时间,距离早餐也才过去一个多小时。
“没吃早餐?”
温楚有点被吓到,他摸了摸小腹,抬头望向身躯高大的Alpha。
“吃了。”他对裴凌知说。
一双圆圆的眼睛瞧着有些胆怯,但望着人眼神却分外安静平和。
裴凌知想了想,蹲了下来,笑着对温楚说:“相屿把你的情况都和我说了。别紧张。要是困了,就去后面的架子上躺一会,后面比较稳,不会有事。”
温楚点点头,没再和他多说什么,转过去继续吃周相屿给他带的夹心面包。
裴凌知便在另一旁的座椅上坐下。
这个座椅本就是为Alpha设计,对Omega娇小的身躯来说,过分大了。
温楚吃完面包把药也吃了。这个药是怀孕的时候吃的,补充一些必要的营养素。吃完他就有些困,朝一旁闭目养神的裴凌知看了眼,一个人抱着大背包悄悄往后面挪去。
好一会,裴凌知睁开眼,朝后瞄了眼。
Omega身子小小,抱着背包侧躺在架子上,也不知道有没有睡熟。
门外的士兵大声汇报赫尔辛议会军事厅监察副处裴凌知到访时,傅宗延正和几名东区将领着手部署西线防御塔。
西区沦陷半年,百分之八十的防线落入流亡政府,只剩连接罗曼夫军事要塞的几道豁口。如果要在一个月里拿下西线百分之四十的防线,必须得部署好防御塔,从高地进攻。
门推开,一众衣冠整肃的高级军官扭头望向站在门边的两人。
看到怀里抱着大背包的温楚,傅宗延微微一愣。
继而,他的视线就在裴凌知身上稍顿。
不过傅宗延没有表现出来,和例行的程序一样,会有人安排裴凌知坐下,阐述联邦的慰问。
身边这群东区指挥官,是刚从二区和三区调过来的,并不如五区的熟悉他和温楚的关系,而一听是联邦议会来人,脸上都露出些不满。
在他们看来,这无疑是监视。虽然打着运送医疗物资的名号。
安排的士兵不清楚温楚到底是干嘛的,以为是跟着裴凌知的小兵——但这个兵个头也太矮了。士兵悄声嘀咕,便没给温楚安排座位。
见状,傅宗延眉间微皱。
但这毕竟是极其严肃的公事场合,他只能耐心等裴凌知报告结束再说。
温楚远远看着面无表情伫立在人群中央的傅宗延。
一屋子的Alpha,极具压迫感。
他们说着场面话,你一言我一句。
东区的将领长久未经战事,与人交道的场面功夫自然也就练的多。裴凌知又是议会出来的人物,怎么也不会落于下风。
傅宗延始终一言不发。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温楚听了会就不听了,有点烦,慢慢地,肚子又有点饿,于是,那些入耳的话就让他越来越觉得Alpha真是一群愚蠢又虚伪的生物。
但傅宗延是不一样的,温楚想,特指没忘记他的傅宗延。
现在的傅宗延,温楚不知道——某种意义上,现在的傅宗延,与他而言是个陌生人。
肚子发出很轻的咕噜声。
肚子里有小宝宝后,他就特别容易饿。以前一顿五个丸子,现在要多一个。而且频率也上升了。早餐吃完没一阵就要吃点点心垫垫。晚餐吃完,临睡也要喝点汤汤水水的夜宵。
温楚走着神,一边想包里还有什么可以吃,一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微微咕噜的肚子。
“好了。”
傅宗延看了眼低头摸肚子的温楚,沉声:“出去吧。”
他一发话,没人说不。
裴凌知依言退出去,临走,似乎招呼了声温楚。
见状,一股不可名状的焦躁袭上心头,傅宗延目光沉沉,盯着温楚:“你留下——坐着。”
温楚愣住,下意识朝裴凌知看去,觉得这样是不是有点不合场合。
再说,他也想出去吃点东西。
裴凌知朝他笑了下,示意无碍,没多说什么,指了指自己的座椅,扶他坐了上去。
温楚便坐着不动了。
傅宗延注视着他俩,没说话。
会议继续进行。
温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留下来。
他远远坐着,后来又被安排到角落里,然后就犯起了困。
又高又宽的窗外,是西线阴霾的天。
等他靠着椅背抱着背包囫囵睡了一觉,醒来,整间会议室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
不远处,傅宗延站在会议桌前,看着他,不知道这么看了多久。
温楚又有点被他吓到,猛地坐起,只是坐着睡,这么一下起来,腰侧又酸又疼。
他望着老是一声不响的傅宗延,手伸到包侧,准备把周医生嘱咐的产检档案和健康记录交给傅宗延,但想了想问:“你们结束了?”
傅宗延却紧接其后地问他:“你来这里干什么?”
温楚愣住,手抓紧了背包。
“这里辐射太严重,你不适合——”
“周医生说可以的。”温楚瞪着他。
傅宗延被那双眼睛一瞪,就不说话了。
心底里隐隐有什么预感,告诉他,再回一句,有你好看。
看来之前没少被瞪。
也许是怀孕,情绪总不稳,但也可能是自己被莫名其妙留在这里睡了一觉,睡得不舒服不说,饿都饿过头了。
但温楚又想,都不是。
是傅宗延离他太远了。
醒来后,傅宗延总是隔着一段距离和他说话、和他见面。这段距离里还有许多其他人。温楚不知道是不是忘记了一个人就会这样,会平白生出许多的距离。
还有傅宗延的语气,他很不喜欢。
好像他做了什么坏事。
以前在厄尔西峡谷,他做出那么多的事,姓傅的一声都不吭。
这早就不是傅宗延了。
温楚一边想,一边侧过头,觉得自己忍不住又要哭。
傅宗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可能看见他跟在那个联邦议会成员身后进来时,他就有点不正常了。
他开着会,眼睛都不知道放哪,见温楚睡得歪歪扭扭,心里只剩焦躁。但到底还是等到会议结束——从没有过一场军事会议会这么潦草地从他手底下结束。
把人晾在一边好一会,温楚不想再这么磨叽下去了,他深吸口气,抱紧背包就往外走,小声嘀咕:“算了。”
他不想和他吵,没意思。
反正都不是一个人。
虽然说喜欢他,但也仅此而已。
他知道什么!
“去哪里?”傅宗延很快问。
温楚头也不回往门边走,大声回他,比门外汇报的军士还要大声:“不要你管!”
他会开风隼,他哪里都可以去。
又是一种莫名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傅宗延头都大了,他上前几步,拦下温楚,小心翼翼问他:“不要乱跑好不好?”
温楚注视着他,雪白的一张脸没什么表情,眼睛也十分淡漠。
傅宗延被他这样看着,忽然生出些许惶然,他只能硬着头皮问:“你来这里是不是有什么事?”
话音落下,温楚看着他,好一会没有说话。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但不重要,他没仔细去感受,渐渐地,两两对望的间隙里,看着那张一模一样却又完全不一样的面孔,温楚心底里忽地生出一种荒谬。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朝他袭来。
他张了张嘴巴,片刻,轻声:“我怀孕了。”
瞬间,傅宗延脸色就变了。
他好像突然之间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就在他以为自己可以做得更好的时候,他却忽略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一件在现在的他看来可以等手头事了结后再好好做的事。
醒来的傅宗延固然知道自己喜欢温楚,但不会爱他。
他根本就是陌生的。他会说自己的心意,但如何去爱,他根本一点都不懂。
他当然知道温楚怀孕了,但也仅此而已。
现在的他,记忆连接梅尔教堂,所以醒来的第一件事是回到满目疮痍的西线。
如果记忆连接厄尔西峡谷,那么傅宗延醒来的第一件事,无论如何都不会是西线。
第六十章
温楚第一次知道遗忘如此强大。强大到可以消抹一切爱意。
他注视慌乱无措的傅宗延同他道歉。
他真的很认真地在道歉, 眼底满含歉意,但也只有歉意。
温楚抱紧背包,良久, 低声回他:“没关系。”
确实没关系。都不算同一个人。
他们站在门边, 会议室空荡荡,依稀能听到外面走动的声响。
窗外依旧阴沉。风声呜呜, 大片大片铅云压得极厚。似乎要下雪了。
温楚的“谅解”并没有让傅宗延感到丝毫轻松。相反, 心头仿佛压着什么,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在这个Omega眼里看到一种越来越陌生的目光。
傍晚一起用餐,温楚几乎不说话。
那个时候, 外面已经下起鹅毛大雪。阴霾的天愈显窒闷。被过度辐射感染的树冠在纷纷扬扬的灰雪里呈现出一种诡异又奇异的面貌,好像女巫的扫帚从天而降。
战场就在数公里外, 蔓延的战壕上牵连的铁丝网和竖起的钢铁屏障就好像前人类的中世纪堡垒,阴森可怖。
温楚看了眼就不看了。这里的氛围让他感到压抑。他低头吃着丸子汤, 味同嚼蜡。
只是傅宗延隔一阵就要和他说几句有的没的。
第一次第二次的时候, 温楚还会抬头看看他。后面就不看了。
不过Omega到底好心,常常轻声细语回他——Alpha话语里的小心谨慎温楚不是不知道。
于是一顿饭, 吃着吃着, 越来越有种相敬如宾的意味。
就在温楚以为马马虎虎同傅宗延过完这两天就会和裴凌知一起原路返回赫尔辛的时候,当晚,处理好接下来几天事项的傅宗延却带他去了距离西线不远的费希尔自治州过夜。
他还是不放心西线的辐射程度。
风隼越过星星点点的西线上空,傅宗延看着身边后脑勺对他、沉默望着窗外的Omega,忍不住低声:“这里入夜比较冷, 你不要乱跑, 我每天都会回来。”
他似乎总担心温楚搞不好哪天就“乱跑”、不见踪影。
尤其马上要打仗了。
温楚看着窗玻璃上显露出的傅宗延模糊的侧容, 点了点头。
住的地方在费希尔自治州,和他们之前来的时候不一样, 此刻没有追兵也没有漫长的徒步,风隼最后轻轻降落在一片格外宽敞的天台上。
风声剧烈,敲打着玻璃罩顶,傅宗延下去后,准备抱温楚下来,谁知他一转身,Omega就已经很轻巧地从另一边下了风隼。
就是风实在大,温楚吹得眼睛都睁不开。
傅宗延拎着温楚背包,上前下意识就将人搂到怀里单臂托抱了起来。这样的动作两人之前做过无数次。所以当温楚也下意识伸手环紧他的肩膀、低头埋进他的颈侧的时候,傅宗延身躯明显一僵。慢慢地,温楚也有点愣住。
他们都没说话。
天台的风掩盖了Alpha鼓噪的心跳和Omega屏住的呼吸。
傅宗延收紧手臂,快步带人下楼进屋。他是有些侥幸的。白日里的无力徒劳还在眼前,这样无声的亲密是他的意外之喜。温楚则有些茫然。不可否认,他很依恋傅宗延,纵使心情低落,无比熟稔的身体记忆也会突然在某一刻触动他。
这是一栋十二层高的公寓。
温楚觉得这栋公寓大概只给联邦的高级军官住。
因为早就有人等在了第十层的门口,一身后勤制服的士兵,将钥匙毕恭毕敬地交给傅宗延,说屋子都打扫好了,食材也充裕,任何情况都可以拨打内线电话。
临走,像是想起什么,那名军士居然转头颇为腼腆地对傅宗延和温楚说:“祝您二位新婚愉快。”
温楚先是一愣,没听懂,一双明亮圆润的眼睛一个劲朝士兵望,人家被他瞧得不好意思,转身一溜烟就跑走了。接着,温楚反应过来,眨了眨眼,转头去望傅宗延,小猫受惊的样子,瞳孔放大,好像在瞪人,又好像十分地无措。
傅宗延则没什么表情,他开门进去,环顾一圈室内,对温楚说:“我申请了职务调换,等这边战备差不多,你就跟我去赫尔辛。不会太久。”
众所周知,联邦培养的军事精英是不可能和Omega结合的。除非出现职务调动。而这个的概率也十分低。但傅宗延身份特殊。他即使调往赫尔辛担任中央政要,职务上也不会完全脱离前线。
所以他的这番打算,目的只是为了和温楚在一起。
温楚怔愣着被傅宗延抱到卧室床上,低头想了会,又问:“是今天吗?”
傅宗延正在看衣柜里的布置,闻言转身注视坐在床沿的Omega,笑了下,说:“赫尔辛的申请是昨天通过的。”
“法兰比奇还需要一点流程,得再等等。”
温楚点点头,没说话。
“新婚快乐”四个字还萦绕在他的脑海。
就在他和傅宗延关系最陌生的时候,他们却进入了另一种最亲密的关系。
傅宗延打开温楚的背包,很快,他就看到温楚的产检档案和健康记录。他抬眼看向温楚,温楚低着头,两手撑在床边,不知道想什么。
卧室顶灯是新装的,光线极亮,Omega乌黑纤长的眼睫映得清清楚楚,眼底莹润的光也分外动人。
耳边响起书页翻动的声响,温楚抬头,见傅宗延不知何时已经翻到他的健康记录和孕期注意事项,赶紧道:“我都看过了,没什么要特别注意的。产检我自己也可以去,周医生说你会很忙——”
罕见地,一天都在没话找话的傅宗延这个时候倒不说话了。
他也没回温楚的话。
他像个严厉的家长,大刀阔斧地坐在一边,面无表情地检查温楚的成绩单。
温楚被他弄得都有些忐忑。
他揪了会床单,肚子又有点饿的感觉。
半晌,傅宗延开口:“营养不良、睡眠焦虑、体质虚疲,胎儿发育缓慢——有流产迹象。”
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但温楚还是感受到一股强烈冷意。
“周医生说字面上会夸张点,总不能说:营养有点不良、睡眠有些焦虑……”
他的辩解在傅宗延抬眼凝视的瞬间吞回了肚子。
“你晚上也没吃多少。”
片刻,像是在按捺情绪,傅宗延换了个方式询问。
温楚摸摸肚子,扭头望向床头,他一边不看傅宗延,一边对面色严肃的傅宗延说:“所以我现在有点饿了。”
傅宗延:“……”
冰箱里的食材都是预先准备好的,种类还算丰富。
一碗南瓜汤,三只糯米丸子,温楚吃得干干净净。傅宗延好气又好笑。他是想说什么的,但看到乖乖吃饱的温楚,也不知从何说起。
傅上校给自己心理建设,至少态度是配合的,其余慢慢来吧。
营养需要逐步跟上,睡眠的问题近在眼前。
温楚洗澡的时候摸了摸小腹,这段时间,弧度更明显了。好像揣了只小猫,安安静静的,就是不知道这样安静的性格随谁。
脑子里顿时想起傅宗延,但不是眼前的傅宗延,而是在厄尔西峡谷抱着他睡觉的傅宗延。突如其来的潮热让Alpha失去理智,但温楚每次醒来都能看到那双注视自己的漆黑眼瞳,神采奕奕的,好像怎么都舍不得他。
出了浴室,看到已经洗好澡坐床边等他的傅宗延,温楚脑子里的画面就消失了。
傅宗延有些局促,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他语气格外自然地问温楚,想睡左边还是右边。温楚看他一眼,觉得他脑子不好,说了声“随便”爬上床,躺到了傅宗延另一边。
傅宗延:“……”
橡木的信息素很快包拢过来。
温楚背朝他,一点点感受着,睡意很快弥漫上来。
“他为什么不标记你?”
忽然,身后传来这句询问。
昏暗的室内,傅宗延神情认真地注视Omega露出来的一截柔软后颈。
温楚睁开眼。
傅宗延理智道:“他难道不知道,不标记的话,你会没有安全感吗?”
“我查过了,现在的睡眠焦虑问题,很大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他没有标记你——”
“出去。”
温楚冷声。
傅宗延一愣。
“你给我出去。”
“我不要你睡在我身边。”才说了两句,温楚的声音已经带上哽咽。
傅宗延动作迟缓地起身。
他站在床边看着一只细细瘦瘦的手伸出来捞起被子。
温楚把自己整个都蒙住了。
傅宗延沉默注视着,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但他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句。
又或者,傅宗延想,他从一开始忘记他就是错的。
被子里很快发出轻轻的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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