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更)

    “ 红、红豆包子?”云胡喉结滚动, 下意识咽了下口水,眸光已全然被谢见君手上拿着的油纸包吸引了去。

    “我从集上买回来的,尝尝, 是不是你们吃的那个味道?”这红豆包子, 谢见君打怀里揣了一路带回来的, 这会儿还热着呢, 他将红豆包子往云胡怀里一塞, 连带着把装满热水的水罐也一并塞给他, 让他暖着手,顺势接过那沉甸甸装满衣物的木盆。

    注意到云胡身旁还站了一人,他眼底闪过一抹诧色,转瞬恢复如常。云胡一贯是独来独往,如今能有个相伴的朋友也是好的, 他冲柳哥儿点点头,二人淡淡地打了个招呼。

    他敛回目光, 垂眸瞧着云胡被河水冰得肿胀通红的手, 眉头不由得紧了紧, “你呀, 早上我出门前不是应得好好的,怎么还跑来河边洗衣裳了?家里柴火都垛在柴房里了,烧些热水来用多好?这天儿比不得先前暖和了,手上若是生了冻疮, 来年开春可是要难受。”,这话听上去虽是嗔怪,但口吻并不严厉。

    云胡挨了“训”, 耷拉着脑袋不敢接他的话茬,余光中瞥见柳哥儿捂着嘴偷笑, 脸臊得滚烫,脑袋压得更低了。

    谢见君见他脸颊涨红,当是以为自己言重了,再开口时,声音放得很轻,“以后不能信你应允的话了,之后衣裳便都放着我回来洗。”

    云胡张了张口,似是要说什么。

    “听话。”谢见君紧跟了一句,声音温温和和的,却是不容他拒绝。

    “哦”,云胡乖顺地应了一句,半刻,蓦然瞪大眼睛,连连摇头,这村里哪有汉子去洗衣裳的,就连他爹也只是将外衫脱下来扔在木盆里,不曾沾过手呢,若是要叫那些碎嘴子瞧见谢见君去河边,指不定怎么在背后编排他呢。

    他心里暗暗想着,自己以后还是依了他吧。

    ————

    家里,

    满崽双手杵着脑袋,正望着桌上的红豆包子干咽唾沫,时不时还扭头向门口张望两眼,乍一听见院门推开的动静,他“砰”的一下起身,急匆匆地迎出门来,被人一把搂起,抱回了屋中。

    谢见君望着桌上未动的红豆包子,开口问道,“怎么不吃?”。

    满崽从他身上下来,“蹬蹬蹬”小跑到桌前,双手捧起桌上油纸包着的红豆包子,垫着脚尖举到他面前,“等你们一起吃。”。

    谢见君心里一软,将裹在外层的油纸解了,递还给满崽,“怪阿兄走得急,忘了同你说,阿兄买了好多,不用等哥哥们回来。”

    满崽闻声往他身后一瞥,眼见着云胡随后跟着进了门,怀里也揣了个油纸包,他脸上绽开一抹笑意,眉眼弯成一轮月牙,阿兄卖豆腐赚了银钱,就会有红豆包子吃了,他如是想着,“吭哧”咬了一口香甜的包子,眼中的喜悦更胜。

    那红豆包子面皮渲软,内里填的红豆馅儿软糯香甜,勾得一向不爱吃甜食的谢见君都忍不住三口两口地吃完一个,抿抿嘴,连舌尖都余着甜津津的滋味,让人心情都跟着好起来,他偏头瞧着云胡双手捧着红豆包子,低眉小口小口地吃着,光亮的眼眸中透着难以掩饰的欢喜。

    许是舍不得,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细细咀嚼后才咽下去,细小的喉结随着吞咽微微滚动着,光洁的脖颈浸着淡淡的绯色。

    谢见君神色不自在地收回目光,手伸进竹篓里摸索一二,将雪灰粗布翻找出来,“云胡,我买了给你做衣裳用的布,你瞧这布料如何?”,他的声音有些喑哑,带着不可名状的慌乱。

    被唤到名字的云胡忙不迭放下手里的包子,双手在两侧衣衫上使劲摸了几把,蹭去手里沾的红豆馅儿,才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借着落日的余光细细打量起来,这布料光是摸着,就比他身上穿的驼黄粗麻要细腻平滑,“这这得要多少钱?”他瑟瑟地开口问道,不敢相信这是他要来做新衣裳用的布。

    谢见君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只自顾自地问他,“可是还喜欢?”

    云胡摸着那雪灰粗布爱不释手,眉眼间难掩雀跃之情,好半天,才压着心头的欢愉,小声道,“喜、喜欢”。

    “那便好。”,谢见君浅浅笑了笑,“若是得了空,你先把自个儿衣裳做起来,我瞧那袖子可再补不得了。”

    云胡窘迫地将手背在身后,因着干活,这磨破的袖口处已是补了好些回,连针脚都挂不住了。他原是盘算着等给谢见君做完衣裳后,剩下的布头裁些来,重新缝一缝,再接着穿,不成想竟是被看出来了。

    他脸红了红,一时分不出是高兴亦或是羞赧难为情,耳边传来铜钱碰撞的叮当声,他霎时抬眸,见谢见君从腰间解下一小布兜,将银钱倒在案桌上,挨个清算起来。

    那都是谢见君辛苦卖豆腐赚来的银钱,他心里想着,默默地垂下脑袋。

    “云胡,这些你拿着”,谢见君将碎银子铜板点算清楚,今日除却买布匹和红豆包子还剩了五十多文,他分出两份,将其中一份推到云胡面前。

    云胡不明所以地怔了怔,下意识就要把银钱推还回去,被谢见君伸手挡住,“我时常在外,家中补给的东西顾及不上,你手里得留点银钱傍身用。”

    云胡看看桌上的银钱,又看看谢见君,一时喉间似是哽着什么东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些你先拿着,赶明儿卖了豆腐,赚来的银钱再分于你,若是不够,只管开口问我要便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不须得精打细算。”谢见君说着,担心云胡脸皮薄儿,亦是个胆小的性子,有话不敢在他跟前提,就从面前那堆银钱里又分出一些,他成日里忙着读书,家里吃的用的都是云胡去置办的,是得多给他留些。

    云胡轻咬了下唇,望着眼前被推过来的银钱,迟疑片刻,默默地收了起来,只微微扬起的眼角噙满了他怡然的心绪,如今他是能支配一些银钱了,即便买了糖米糕红豆包子,谢见君也不会骂他没出息。

    晚些时候,

    他紧赶慢赶地终是将满崽的布鞋给做了出来。

    新做好的布鞋,鞋底子软乎乎的,鞋面上挂了一层薄绒布,上脚暖和得很,满崽喜欢得紧,穿着怎么也不肯脱,蹦蹦跶跶到谢见君面前,非闹着让他看看自个儿脚上的新鞋子,还说要一直穿着,索性谢见君便随他去了,毕竟自个儿幼时得了新衣新鞋,连睡觉都要穿着呢。

    “云胡,你给我绣的大老虎傻憨憨的,同大虎脚上的不一样。”,满崽指着鞋面上新绣的大老虎,一脸天真的看向云胡。

    云胡臊红了脸,这还是他在碎布头上练了几日,才敢缝在鞋面上的呢。

    可谁知满崽话锋一转,一把环住云胡的腰,嫩生生的小脸笑成一朵初开的春花,“是云胡给我绣的大老虎,我喜欢。”

    “是嘛,这大老虎我瞧着顶好看的,跟我们满崽一样招人稀罕。”谢见君正忙着抄书,闻声扫了一眼,笑着说道。

    不难看出,云胡的绣功是显拙些,但这几日为了让满崽早些穿上新鞋,他挑灯熬夜,连手指都被锥子扎破了好几次,如今看满崽的反应,也不枉费他这些心血。

    云胡晓得他二人是在安抚自己,遂暗暗下定决心要好好练练自己的这手艺,他悄没声地望了眼炕头上摆着的雪灰粗布,心想着若是得空,他就去找柳哥儿请教请教,今个儿柳哥儿说,他袖口的竹叶纹都是自己绣的,他瞧着生动得很呢。

    夜深了,

    谢见君抄完书,将烛灯吹灭,满崽和云胡早早歇下了,平稳的呼吸声在身侧此起彼伏,他收拾好笔墨,抻长懒腰打了个哈欠,精神头虽有些困顿,但想着白日里在集市上卖豆腐赚了银钱回来,难免有些兴奋,大抵是靠着自己双手努力的成果,相比较前世动动笔杆子做做研究,拿到手的铜板更觉得踏实厚重。

    眼下有了磨豆腐这门活计,即便农闲时候,福生那儿没得什么盖房子的零活,他也能沉下心来。早起磨这一板豆腐约摸着能有一百斤,白日里他去许褚那儿上课,云胡在家支起摊子,搁村里吆喝吆喝,福水村好歹也是个一百多户的大村,一天不说赚个二百文,农闲时一家温饱是足足够的。

    ————

    谢见君卖豆腐的事儿,福生娘帮着在村里传了传,她一向同人交好,与村里多数人都能处得上来,又因着承了谢见君的人情,吃了人家送来的豆腐,待这事儿更是上心。

    村里村外买豆腐都是两文钱一斤,按理说没什么差别,可谢见君舍得下料,磨得豆腐扎实有韧劲,不似集市上那瘸腿的老汉卖的豆腐,回回称完,上手一捏都水津津的,赶不及人走到家,这一斤豆腐就漏了三两卤水。

    从福生娘那儿听来谢家小子在家里边卖豆腐,村里人都大为震惊,记忆里,那谢家小子还是个不识人事的痴傻儿,谁能想到,转眼人家就像模像样地做起了买卖。

    福生娘拍着胸脯打包票,说他家卖得豆腐结实,好吃不亏,赵家婶子瘪瘪嘴,偏偏就不信邪地摸上门,正巧碰上谢见君背着书箱打许褚那儿回来,瞧着他如今面目清朗俊秀,一身青灰长衫,衬得性子温润儒雅,倒真有书生郎的板正模样了。

    谢见君晓得她来意,乐呵呵将她迎进门,白玉般细腻的豆腐拿棉布盖着,一揭开,豆香味儿扑面而来。

    “婶子,这豆腐您拿好,您若是吃得称嘴,就帮我们在村里也吆喝吆喝,赶明儿您过来时,我再给您添点,”,他说起话来轻声慢语,过称的豆腐都是用油纸里里外外包裹好,送赵家婶子走出门时,还多塞给她二两豆腐,这可把赵家婶子乐得合不拢嘴,动动嘴皮子罢了,白送的便宜,傻子才不占呢!

    有了这赵家婶子,就来了李家奶奶,宋家哥儿,村里人过来买豆腐,有用银钱的,也有打着以物易物的由头,拿黄豆来换的,谢见君也不拒绝,挑着成色好的豆子,便都收下了,原是他们今年从地里收的豆子除却卖给小贩的,本就不多,如此一来,倒也是省下出去收的劲儿了。

    这头着刚开始卖豆腐,怕做的太多卖不动,他们每日起早,就只磨一板豆腐,但即便是这样,赶上没有集市的那几天,磨出来的豆腐也总有剩。

    都是苦日子过来的,一天下来卖不了的豆腐,就只能自个儿消化。一连吃了好几天的豆腐,哪怕是云胡拌豆腐,炒豆腐,煎豆腐,炖豆腐换着花样来,三人也都有些吃腻了,满崽更是见了豆腐就捂着鼻子跑。

    做好的豆腐卖不掉,云胡着急得不行,嘴上起了火泡,成日里疼得嘶哈嘶哈倒吸凉气。

    谢见君心下不落忍,虽说做买卖这事儿是一日起高楼,一日宴宾客,一日楼塌了,可见着云胡为了这事儿焦灼,又忙前忙后张罗买豆腐的客人,还因为旁人明晃晃地厌恶,自个儿藏起来偷着摸地委屈,他这酸酸涩涩的,总不是个滋味。

    这不赶着下课,他特意去村里大夫那儿拿了败火的药膏,盯着云胡把药抹好后,温声温气地安慰他道。

    “你呀,把心放宽,卖不动,咱们就少做些,总吃豆腐,这嘴里都寡淡了不少。”

    “可、可是”,云胡嗫嚅着,心里有话却不敢说出来。谢见君练字的纸张,已经翻来覆去写过好几遭了,就连小方砖的表面,都被水冲洗得平整滑溜,他心里难受得紧,若是没有卖豆腐的进账,谢见君买不得纸笔,可怎么读书呐。

    “哪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过几日响水大集,我同先生告个假,去集市上碰碰运气,那会儿人多,定是能卖得出去的,等卖了豆腐,赚了银钱回来,到时给你和满崽买糖葫芦吃。”,谢见君出声打断他的胡思乱想,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润,透着丝丝绵绵的温柔。

    云胡极其轻微地点点头,不知在寻思什么,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魂不守舍的恍然模样,落在谢见君的眼里,他垂在腰侧的拳头攥紧又松开,心口似是有什么东西堵着,连喘口气都变得艰难。

    “没事,左不过咱还有二十亩田地呢,大不了我少吃一口罢了。”,他抬袖拂去落在云胡肩头的落叶,语气愈发轻柔。

    “我、我不是、我可以少吃点饭”,云胡忙不迭摆手,他是不怕吃苦的,以前在家里饿得没东西吃,他还去后山捡野果子挖野菜呢。

    谢见君轻笑,“逗你的,小傻子,有我在这呢,还能让你们吃不饱?不要担心。”。他盘算好了,等着过几日,他把手头上的功课赶一赶,待晚些下了课后,就挑着扁担去四边挨个村子摇着铃,叫卖叫卖,那么一板豆腐,也不能单单指望着福水村。

    不晓得谢见君已然有了主意,被他好声好气地好一通安抚,云胡心底冒起的层层浮躁悉数被抚平,入夜后,他平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房梁子琢磨了大半宿,做出了个大胆的决定。

    ————

    豆腐营生突然变好了,这是谢见君没得预想到的,一连几日,他从许褚那儿回来,家中余下的豆腐零星半点的,有时竟是一点都剩不下,碰上来得晚些的农户,只能空手而归。

    他本想着再多做一些,可见着这几日,云胡累极了,上眼皮搭下眼皮,脑袋一歪就迷瞪过去了。寻常时候,哄着满崽睡下后,云胡除却给他研磨,顺带着做些针线活儿来消磨时间,等他一道儿歇下呢。

    他当是以为云胡这些时日跟着起早磨豆腐,身子骨扛不住,几次将睡着的人抱到炕上,掖好被角后才去忙自己的课业。白日里的营生都交给云胡一人操劳,他心里过意不去,想着同许褚那边商量商量,只早些去上课,下午回家里来,不好叫云胡跟陀螺似的忙里忙外,还要看顾着调皮的满崽,一家的重担都压在他一人身上。

    还没等他开口,赶着有一日,天阴沉得厉害,许褚便放他早些回去歇息,他步履匆匆地推开院门,意料中迎上来的俩人,却是一个也没见着。

    “见君呐,今个儿这么早回来了。”福生娘打院外门口过,瞥见谢见君自个儿站在院子里发蒙,出声招呼道。

    “今日天不好,得先生体恤,放了我早假。”,谢见君温顺回道,“婶娘,您见着云胡了吗?”

    “云胡?”,福生娘眉头一皱,“晌午我从妯娌那回来,碰巧遇着他背着竹篓子,把满崽送到小山家去后,就自个儿出村去了。”

    “出村去了?”谢见君喃喃重复道,云胡鲜少会出门,况且还是自己一人,他这心里隐隐冒起些不安。

    “见君,怎么了?可是有啥事?”,福生娘瞧着他眉头紧蹙,关切问起。

    “没什么。”谢见君心不在焉地应道,“婶娘,您今日几时见着云胡的?”

    “大抵、大抵”,福生娘仔细回想,“大抵是未时刚过半吧,我瞧着他从小山家出来,打了声招呼,云胡说是去外面办些事,背着竹篓便走了,哎呦,我也没多问两句,别是出了什么事吧。”。

    “没事,婶娘,我出去寻寻去,保不齐云胡快回来了。”,谢见君心有疑虑,但也不好声张,拜别了福生娘,他先是进院子里寻了一圈,小柴房里磨好的一板豆腐不翼而飞,连小杆秤都不见了影儿,他脸色愈发凝重,莫不是、莫不是云胡自个儿出村卖豆腐去了吧?

    他着急忙慌地跑来小山家,逮着满崽一问,果不然如自己猜想的那般,云胡背着竹篓,走街串巷地卖豆腐去了,只是平日这个时辰,他早就来接满崽回家去了,却不知为何,今日到现在都没见着人。

    他心中的不安更甚,头着听人说,近日来村外不安分得很,时常有盗匪出没,云胡这风一吹就倒的瘦弱身子杆儿,若是碰着悍匪,可不占什么便宜。

    他这趟过来没把满崽接走,正巧赶着柳哥儿在家做绣活,便将这孩子托付给他帮忙照看一时,自己则回家里,拿上油纸伞,匆匆忙忙地出了村子。

    天色渐沉,起风了,大团大团的乌云铺天盖地地压下来,谢见君闷出了一身热汗,他腿脚走得酸胀,寻了处避风口,扶着腰歇了歇脚。

    他一路打听过来,的确有几个妇人,对云胡稍稍有些印象,只记得是个背着竹篓的小哥儿,腼腼腆腆的,说起话来细声细气,但卖的豆腐倒是足斤足称,至于其他的,也说不上别的来,对云胡的去向,更是一问三不知。

    他眉头紧拧,走几步便向四周张望两眼。

    临走那会儿,担心云胡回来不见他心里着急,就将自己所行之路同柳哥儿招呼了一句。柳哥儿便说,若是云胡来家里接满崽,他就将人留住,差他阿爹循着路摸过来,知会他一声。想来云胡不是不知分寸的人,现下到这个时辰都没递来什么消息,只怕是遇上麻烦了。

    谢见君一语成谶,云胡的钱兜子被“白日鬼”摸走了。

    原是今日豆腐卖得快,申时刚过半,背篓里的豆腐就只剩下个把斤数,他盘算着卖了这些,独留一小块,赶着谢见君下课前,回家起锅煨上一锅白萝卜炖豆腐,这天儿冷,三人围坐在炕桌前,饱饱吃上这么一顿,到睡前,身子骨都是暖烘烘的。

    不成想,刚给一婶子称下两斤豆腐,迎面撞过来一壮实汉子,将他撞了个趔趄。

    “你眼瞎吗?不长眼的玩意儿!堵在这儿挡什么道?!”壮实汉子粗着嗓子叱骂道。

    云胡吓得浑身一激灵,立时就垂着脑袋避到一旁,让开了面前的大路。

    汉子斜睨了他一眼,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

    “哦呦,这人说话可真难听,这条路这么宽,偏偏就往这边撞,分明是他眼瞎。”前来买豆腐的婶子气不过,小声嘀咕了一句。

    “没、没事。”云胡不愿起冲突,勉强扯着嘴角对那婶子笑了笑,手伸到腰后,想要扯出钱兜子来,给这婶子找钱,却不料,身后的手摸了个空,钱兜子不见了!

    他僵立在原地,一颗心从高处,“砰”地坠入了冰窖,他哆哆嗦嗦地摸遍了全身,哪还有钱兜子的影儿。

    被、被偷了!钱被偷了!云胡头皮倏地发麻,浑身冒起阵阵虚汗,他蓦然转头望向没走远的壮实汉子,紧追慢赶地追上去,堵在汉子面前,气喘吁吁道,“你、你还我钱兜子!”。

    汉子一巴掌将他掀翻在地,“滚一边去,胡说什么呢!”

    “没、没胡说、就是你、就是你!”云胡双手撑地,勉强稳住身形,他方才给一哥儿找了银钱,那钱兜子就拴在腰上,只汉子撞过来后,才不见了踪影。

    他麻利地站起身来,掌心被地上的碎石子划破了皮,渗着丝丝拉拉的血丝,他顾不得疼,张开手拦住汉子的去路。

    “你这哥儿,光天化日同一汉子拉拉扯扯,当真是不要脸不要皮!”,那壮汉被他纠缠得不耐烦,黑着脸气急败坏道。

    “你偷、偷了我的钱!你撞我、钱、钱兜子不见了!”,云胡急得心里“砰砰砰”直打鼓,张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这一会儿功夫,额头就沁满了一层细汗。

    “你说我拿了你的钱?谁看见了?谁看见我拿你钱兜子了?”,汉子膀阔腰圆,一身横肉,他上前一步揪住云胡的衣领,将人一下子提溜起来,腿脚离了地,手臂上肌肉虬结,青筋暴起。

    云胡脚尖艰难点着地,脸颊涨得通红,几乎要喘不上气来,余光中,他瞥见先前买豆腐的婶子正慢腾腾地这边走来,“婶娘!婶娘!”

    汉子闻声,心里生出几分怯意,立时就松了钳制,藏在腰间的钱兜子赘得身形沉甸甸的,隐隐发烫。

    云胡借机跑到那婶子身旁,“婶子、您、您刚才也瞧见、就是他!是他撞、撞我的、对不对?”

    那婶子正要开口,察觉到壮汉骇人的目光望过来,她瑟缩一下,一把将云胡推搡开,“你、你胡说什么、我何时见他撞过你?”,说着,她就要绕开俩人,往一旁大路上走去。

    “婶娘、您、您帮帮我、那是我卖豆腐的钱啊!”云胡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泛红的眼眶里蓄满了泪,他紧紧地抓着那婶子的衣摆,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求求您、求求您了、您看见了、是嘛!”

    婶子面露难色,她看看泣不成声的云胡,又怯怯地望了眼面目凶悍的壮汉,在云胡炽热的眸光中,别过脸去,躲开了他的期望。

    云胡缓缓地松开手,脸色惨白至极。

    汉子见状,冷哼一声,甩袖就要走,却不料眼前的小哥儿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如困兽一般扑上来,双手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你把、把钱兜子还给、还给我、我知道、我知道是你偷走的!”

    “是我拿的又如何?你能拿我怎么办?”,汉子拍拍云胡汗津津的脸颊,眼眸中噙满了威胁。区区一个瘦弱哥儿罢了,他一手能打八个,有何惧?

    “求求、求求你、我家里人、指着这钱读、读书呢!”云胡磕磕绊绊地哀求道,声音抖得不成调子。

    “读书?读书能顶个屁?”,壮汉嗤笑。

    天空炸开一记响雷,那婶子受了惊,不敢再掺和,紧了紧衣袖里的荷包,挎起竹篮子,垂眸从他二人身边匆匆而过,脚步快得飞起,深怕壮汉寻茬,自个儿遭了瘟。

    壮汉瞧着似是要下雨,愈发不耐烦地甩开云胡,又怕他不依不饶地就扯起来没完没了,抬脚往他腹部狠踹了两脚。

    云胡一阵吃痛,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他倒在地上,双手紧捂着腹部,骨节绞得泛白。

    好半天,才慢腾腾地缓过劲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似是有一把尖利的刺刀插进胸腔里,来回拉扯,疼得他浑身颤栗。

    他手撑在地上,牙关咬得极紧,偌大的长道上只余着他一人,那偷钱的壮汉早不见了人影儿。

    钱兜子丢了,一路背来的竹篓被壮汉狠狠摔在地上,内里的家伙什儿散落一地,就连他独留出来的那一小块白豆腐都被壮汉踩碎,乌黑的脚印遍布,刺人眼眸。

    云胡神思空了片刻,只觉得天都塌了。他喉咙哽得发疼,一瞬间,眼泪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眼前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水雾,他紧咬着唇,蹲身将东西都收拾进竹篓。

    骤雨终于砸了下来,铺天盖地,交织成一片迷潆的银帘。

    他没有撑伞,只身躲在路旁一破败的矮墙角落里,粗布外衫尽数被雨水打湿,湿津津地贴在身上,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饶是这般冷,他也没能生出“回家”的念头。

    一直以往,谢见君待他都极为和善,从未冷过脸,事事还总惦记着他,可如今他不争气,自个儿把钱兜子弄丢了,一整日的辛劳都打了水漂,倘若谢见君知道,那般好脾气的人,纵然说不出什么赶他走的话,定然心里面也会不乐意的。

    “不能再回去了,我这么无用,会拖累别人的”他低声嘟囔道。

    滂沱的雨点噼啪落下,凛然的冷意包裹着全身,似是骨缝里都沁着凉,他紧了紧衣衫,将身子蜷缩成一团。

    恍惚间,只觉得雨停了,头顶罩下一大片阴影,他茫茫然抬眸,眼底闪过一抹错愕,谢见君弯腰蹲在他面前,油纸伞下,他清秀的眉眼弯了弯,

    “这是谁家的小蘑菇走丢了?”

    第24章 (二更)

    朦胧雨雾中, 二人囿于一把油纸伞下,静静对视。

    “钱、钱被偷了,豆、豆腐也、也被踩脏了。”云胡泫然欲泣, 语气里溢着浓浓的湿意, 莹白的泪珠吧嗒吧嗒地顺着脸颊往下掉, 砸得谢见君心窝子生疼。

    原是有些生气他瞒着自己乱跑, 但见他抱臂蜷缩在角落里, 眼眸湿漉漉的, 眼尾漫起一片绯红,濡湿的外衫紧贴在身上,衣裳破裂之处,隐着深深浅浅的伤痕。

    谢见君一颗心立时软了半截,责怪的话哽在喉咙里, 说不出口。

    片刻,他抬袖轻抚上云胡脸颊的破皮伤口处, “疼吗?”。

    云胡瑟缩着别过脸去, 用力地摇摇头。

    “怎么回事?”他追问道。

    “有、有人抢我、钱兜子、没、没拿回来”云胡声音低得如同蚊子哼哼一般, 越说到后面, 越发没有底气,他实在无用,连钱兜子都护不住。

    谢见君心头泛着丝丝拉拉的疼意,他伸手欲将人扶起来, 却不料云胡侧身躲开他,向后猛退了两步,瘦弱的脊背抵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微微颤栗, 纤长的羽睫上挂着几点泪珠,摇摇欲坠。

    “钱、钱被偷了。”, 他复又说道。

    “云胡,没事”,谢见君轻叹一声,将手中的油纸伞往他面前撑了撑, “钱没就没了,就当是破财免灾了,左右我们还可以再赚便是,你的安危才是最要紧的。”

    云胡怔怔地愣住,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抬眸看向谢见君,见他面色如往常无异,仔细辨之,不像是生气的模样,才缓缓松下心来。

    他抹干净眼泪,哽咽了下,心道,还从未有人在乎他的安危呢,谢见君果真是个大好人。

    莫名被发了“好人卡”,还不知情的谢见君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来,披在云胡的肩头,“咱们回去吧,再不回,满崽怕是要等急了。”

    云胡跟着讷讷地点头,许是蹲坐了太久,腿脚阵阵发麻,他起身时身形晃了晃,险些又跌坐回原处。

    谢见君眼疾手快,伸手将他搀住,宽大温热的掌心将他的手包裹在内,手中擎着的油纸伞不经意间往他身侧偏了偏,确信他站稳身子后,温言抚慰他道,“走吧,我们回家了。”

    云胡任由他乖乖地牵着手,往福水村的方向走,只觉得心里的某根弦仿若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他蓦然想,若是这条路能再长一点就好了,谢见君的掌心太温暖了,他实在贪恋这份温暖。

    ————

    满崽在小山家里左等右等,怎么都等不来谢见君和云胡,急得满屋子来回踱步,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也不肯吃柳哥儿递过来的菜饼子,眼见着漆黑夜幕中一盏赤色灯笼走近,照亮隐在黑夜中的熟悉的脸颊,他紧拧的眉头舒展开,直愣愣地冲进谢见君的怀里,一抹急切浸着丝丝拉拉的委屈,放肆地倾泻而出,连声音都带上了湿润,“阿兄,你回来了!云胡找到了吗?他怎么样?有没有被人欺负?”

    “好好好。”谢见君一把将满崽托抱起来,好声好气地哄他道,“找到云胡了,已是先送他回家去了,满崽乖,阿兄来晚了。”

    满崽双手环住他的脖颈,脑袋抵在他怀里,闷闷地道了声“嗯”。

    谢见君拍拍他的后背,正要同小山一家子道别,转眼柳哥儿从灶房里走出,将一布包递给他,“今个儿晚了,怕是你们也来不及煮饭了,晚些我蒸了菜饼子,满崽担心你们俩,始终不得吃,这还剩了几个,你带回去,就当是晚饭吧,我一直温在锅里,还热着呢。”

    谢见君眼眶一热,连连道了好几句谢,自觉叨扰了小山一家,便想着赶明寻着机会可得好生谢谢人家,这些时日真是麻烦他们了。

    热烘烘又清甜的菜饼子,三人就着热水一道儿分着吃了。折腾了一天,云胡受了伤还淋了雨,谢见君烧开了两大锅热水,倒进木桶中,喊着云胡老老实实地去泡上一会儿,好祛祛身体里的寒气。

    这木桶还是他从柴房里翻找到的,大抵是幼年时用过的浴桶,多年堆放着,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冲洗干净后,竟是意外的结实,他便收拾出来,预备着留作他们仨沐浴用。天冷时,劳作上一整日,回来浸润在这热水中,浑身的疲惫尽数散去,别提能有多舒坦了。

    等着云胡和满崽都洗漱好,上了炕,谢见君泡在浴桶中,一身疲惫箍得人浑身紧绷绷的,只稍稍歇息的功夫,几乎要睡过去,假寐间,只着单薄里衣的满崽光着脚“蹬蹬蹬”跑来这偏屋里,摇着他的手臂,“阿兄,云胡烫得跟大火球似的,还呼哧呼哧喘粗气咧。”

    他猛地惊醒,不知睡了多久,浴桶中的水已然温凉,他冷不丁打了个寒噤,匆匆擦洗净身上的水,单手提溜起还光着脚的满崽,俩人快步进了卧房。

    卧房里,云胡平躺在炕上,脸烧得红扑扑的,干涸脱皮的唇瓣紧紧抿着。

    谢见君小心抚上他的额前,触手一片滚烫,想来是晌午那会儿淋雨受了风寒,生了热病。

    他出门打来一盆温水,濡湿了帕子,敷在云胡的额头上。

    乍然碰触到湿意,云胡挣扎两下,嘴里哼哼唧唧地念叨着难受,手伸在被子外,无意识地虚空乱抓,他烧得昏昏沉沉,浑身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只听着身侧刻意压低的说话声,稍稍一动,脑袋里天旋地转,愈发晕乎。

    谢见君握住他的手,塞回进被子里,担心他乱蹬,将被角掖紧实,回身见满崽跪坐在炕上,身上裹着他的外衫,困得垂着脑袋直打哈欠,他托住他的小脑袋,温声哄道,“满崽,睡去吧,等你睡醒了,云胡的病就好了。”

    满崽倔强地摇摇头,双手拍拍自己脸颊,硬是要等着云胡退烧才肯去睡,可架不住他家阿兄低低地哄上两声,圆溜溜的眼眸一闭,转瞬就迷瞪过去了。

    担心云胡过了病气给这小家伙,谢见君把芸娘先前挡在炕中间的棉布帘子翻找出来,重新挂好,将他挡在了帘子另一侧,家中窄仄,实在腾不出别的卧房,便只得先这般凑合一宿了。

    忙活完,他将帕子摘下来,浸在温水中重新濡湿,搭在云胡额头,自己依着他身边躺下。他睡得不很沉,偶然能听着云胡轻微的咳嗽声,几次睁眼,都见这小少年四仰八叉地晾着,棉被窝成一团堆在脚边上。

    他上手一探,大抵是被子里闷热,云胡的里衣已然被汗洇透,黏腻腻地贴在身上。

    “难为他这般不舒服。”,谢见君暗自嘀咕了一句,伸手越过云胡,从斗柜里找出件干爽的里衣,三下五除二,给烧得蔫蔫儿的小少年换上新衣裳,又将棉被把人严严实实地裹起来。

    眼见着他挣扎着又要蹬被子,谢见君无奈地捏捏他的鼻尖,想责怪两句,偏偏心下又不落忍,末了,一整个连人带棉被都裹进了自己怀里。

    这一番折腾完,才微微有了困意。

    窝在他怀中的云胡挪了挪身子,迷迷瞪瞪地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因着这场来势汹汹的风寒,他难得又做起了儿时的那场梦。

    十冬腊月天,天冷极了,刚烧开的滚水,一落地就结了冰碴子。他爹贪懒,家里早早就没了柴火,大冬日的,他娘将他撵到后山去捡柴火。

    天黑下山时迷了路,脚下一踩一个雪窝子,穿来的布鞋早已被雪水润透,内里脚指头冻得都没了直觉。

    他太害怕了,瘦小的身子缩在树洞里不敢冒头,黑漆漆的林子里伸手不见五指,耳边野兽争鸣声逐步逼近,肚子“咕噜咕噜”地叫嚣着饥饿。

    空寂的后山不闻回声,不见人影,他日复一日地困在那树洞里,走不出半步。

    无数次,他听见自己颤颤的哀哭,隐在凛冽的风声里,在林间游荡,“爹,娘,我、我找不见回、回家的路了”

    “云胡”,

    潮湿冷冽的树洞里蓦然闯进一束光。

    谢见君清瘦修长的身影立于树洞外,他眉目温柔,言笑晏晏,一双修长笔直的手搭在他眼前,

    “云胡,不怕,我来接你回家了。”

    困其经年的梦里,他抹干净眼泪,向前迈出一步,握住了他的光。

    第25章

    云胡自梦中惊醒,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自己被谢见君裹着被子,牢牢地抱在怀里, 闷出了一身热汗。

    黏腻的发丝一缕缕地贴在脸颊上, 他有些难受, 微微一动身子, 想抽出手来拢拢杂乱的头发, 不成想, 谢见君眼睛都没得睁开,手已然抚上他的额前,动作娴熟得仿若已经做了千百遍,“可算是退烧了”。

    云胡烧得浑身乏力,头疼得险些要炸开来, 这会儿听见耳边谢见君无意识的呢喃声,他心里一暖, 想起夜里的梦, 掌心还依稀留存着温意。

    大抵是怕他夜里蹬被子再受凉, 谢见君搂得极紧, 手绕在他身后,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乖,别乱动”, 语气温软得似是在哄孩子。

    云胡立时不敢再乱动,生怕惊扰了谢见君,月光穿透窗户, 银白的清辉打落在他身上,连坚毅的脸庞都染上了一层柔和。

    云胡直直地看了他片刻, 忽而往他身侧又凑了凑,温热的气息洒落在耳廓,心跳声沉稳而安定,他闭上眼眸,踏实地睡去。

    转日,天刚破晓。

    谢见君迷迷糊糊地醒来,他睡眠浅,又因着惦记发烧的云胡,一整晚都没怎么睡熟,这会儿探觉怀中人体温与寻常无异,才松下一口气。

    一整晚抱着云胡,胳膊酸胀得发麻,他缓缓抽出手,攥了攥微凉的拳头,刚打算起身,云胡乍一失了“禁锢”,跟着一道儿睁眼。冷不丁二人视线相碰,瞧着谢见君面容一副憔悴模样,眼眸中布满了血丝,他鼻头阵阵发酸,眼尾染着湿漉漉的绯红。

    “可是还难受?不哭,等会起来吃上药,病就好了。”谢见君侧头靠近,略带薄茧的指腹温柔地拂去他眼角氤氲着的泪珠,

    被摩挲的地方烫起一片温意,云胡紧绷僵硬的身体稍稍放松,“不、不难受,”,他的声音如同被砂纸打磨过一般,沙哑得厉害,喉咙稍稍一动便扯着疼。

    谢见君下炕倒了半杯温水,滴在手背上试过温度,才扶着他坐起来,侧倚在炕边的斗柜角上,担心他倚着不舒服,又往背后垫了个软和的枕头,“别说话了,先喝口水”,正说着,那杯子很自然地就递到云胡的嘴边。

    云胡身上发软,实在提不起劲儿,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小口,润了润干涸的嗓子。

    谢见君又倒了杯水,眼见着云胡喝下,温声开口道,“我去熬些米粥来,这时辰还早,你且再躺上一会儿”

    云胡一听是要做饭,便挣扎着想要下炕,谢见君照顾他一整夜不曾歇息过,哪能再让他去做饭,更何况家里还有这么多活呢,他人已经退烧,就不能再赖在炕上犯懒了。

    只人还没下炕,晕眩铺天盖地地袭来,身子一歪,直直地跌进面前人的怀里。

    “你啊,生病了就乖乖歇着,凡事都有我在呢。”,谢见君失笑,将人裹紧,又塞回进温暖的被里,撩开棉布帘子见满崽还睡得熟,给他掖了掖被角,自己披上外衫,出了屋子。

    柴房里的柴火垛得齐腰高,他挑了几块,抱着进了灶房。这些时日,他起早得空就往山上去捡柴火,听满崽说,往年冬日,家里都冷哈哈的,脚窝在被子里睡一晚,早上醒来还是凉的,他便想着多砍些柴来,今年过冬,把家里烧得暖烘烘的。

    等着赶明儿到集市上卖豆腐时,再去杂货铺里买上两个汤婆子,夜里入睡前灌满热水,放在云胡和满崽的脚边,他身子骨强壮,自是不像他们俩那般怕冷。

    犹自盘算着,灶膛里的炉火已经生了起来,赤色火舌舔舐着干柴劈啪作响,不多时,屋里便漫起暖意。

    他将淘洗干净的新米下锅,这新米还是前些日子宋家婶子来买豆腐时换来的,云胡舍不得吃,一直存在陶罐里,想着他烧了一整夜,身子骨虚弱,谢见君特地找出来,乳白的新米口感较之陈米,愈发柔软糯香,细闻起来,有淡淡的稻谷香气。

    水开咕噜了片刻,满崽小跑进来,张手给谢见君看自己刚摸来的还热乎着的鸡蛋。

    “我们满崽真棒,阿兄等下熬完粥,就给你放到小布兜里。”谢见君搅动着锅中的米粥,抽空称赞了他一句。

    满崽摇摇头,将手中的鸡蛋往他面前推了推,“云胡生病,阿兄煮了给云胡吃。”,他自小就晓得这鸡蛋是稀罕东西,娘亲也只在他病时,才肯煮上一个抚慰他。如今一直照顾他的云胡生了热病,自然也是要吃上一个的。

    谢见君接过鸡蛋,笑着揉揉他毛茸茸的额发,转身将鸡蛋打散,沿着锅沿儿倒下,添进米粥里浸了浸。

    诱人的蛋香裹着浅浅的米香扑面而来,满崽不由得咽了下口水,垫着脚往灶台上的锅里瞧,熬煮得糜烂的米粒涨开了花,咕噜咕噜冒着气泡。

    “很快就好了,把衣裳穿好,洗漱去吧。”,谢见君给他拢了拢错乱的衣襟,哄着人去院里洗漱。

    片刻,米粥熬煮得火候够了,他浇灭灶膛里的火,盛出三碗粥,又从罐子里挑起云胡腌制的萝卜丁,这萝卜丁脆生生的,拿来就着米粥下饭,正当好吃。

    他端着米粥,腾出手肘后推开屋门,临着进卧房时,担心云胡在屋里换衣服,特地清了清嗓子,面前的门被一把拉开,床上的铺盖已经被收拾熨帖,云胡接过他手里的碗,放在刚架好的炕桌上。

    “不是让你歇着吗?怎么起来了。”谢见君摆好筷子。

    “没、没事”,云胡低声回道,他在炕上躺得惴惴不安,总想着做点什么事情,别叫自己闲着,招人厌嫌。

    “快些趁热吃。”谢见君将添了萝卜丁的米粥推给他,“早上吃些清淡的暖暖胃。等会儿我去大夫那儿给你拿两贴药来。”

    一听是要吃药,云胡连连摆手,连一旁闷着头喝米粥的满崽都跟着撇撇嘴,“阿兄,喝药苦”

    云胡倒不是因为药苦,只是他现下已然是不发烧了,去大夫那儿走一趟,怎么也得有个二三百文,他们辛辛苦苦地卖上一整日的豆腐,还赚不得这些钱呢,“我、我不烧了”,他忙不迭替自己找补道。

    “听话,药是苦些,但你这风寒少说也得吃上两贴巩固巩固,不然经风一吹,一准得又烧起来。”,谢见君知道他是疼花钱,但这小病小灾,若是不要紧对待,也得受罪。

    云胡辩驳不过,吃过饭后,便裹得严严实实,跟在谢见君身后出门去寻大夫。

    ————

    董大夫是村里的老人了,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的,都会来他这儿瞧瞧。谢见君带着云胡叩门时,福生正提着药包从屋里出来,见他二人进门,忙关切问道,“这是怎么了?”

    “劳福生哥挂念,是云胡昨日淋了雨,烧了一整夜,我带他来董叔这儿开些祛风寒的药。”谢见君帮着推开门,扫了一眼他手上的药包,问起,“福生哥怎么过来了?”

    “嗐,不是什么打紧事儿,我娘昨日吃坏了肚子,我也是过来找董大夫,给我娘拿点药。”福生晃了晃药包,给他二人让开进门的路。

    云胡缩在谢见君身后,听着他二人寒暄了三两句,才跟着进屋子。

    董大夫晒了满院子的草药,淡淡的苦味萦绕在鼻间,他揉了揉鼻子,委实消受不了。

    他四下打量着屋院,想起从前有一次,自己也是淋了雨,像昨日那般,晕晕乎乎地烧了一夜,赶着天明时堪堪退了烧,他娘就催着他去给爹送饭,路上吹了风,回家没多时又烧了起来,娘亲担心过了病气给云松,又忌讳村里人说她恶待,不情愿地来找董大夫开了药,回头因着药钱的事儿,骂了他许久才罢休。

    现下跟着谢见君来瞧大夫,他心里不安得紧。

    董大夫稍稍给他一搭脉,提笔写了个药方子,顺手递给站在他身后的谢见君,“没什么大碍,吃几服药就成。”

    谢见君接过药方,先行谢过董大夫,出门找药童取药。董大夫是个厚道人,几服药拢共花了八十文,他从荷包里数出银钱递给药童,接过配好的药包。

    云胡忐忑的神色一直追随着他,担心他会像娘亲那样,因着这八十文钱叱骂自己。

    察觉到身边小少年的不安,谢见君停下脚步,扭头看向刚刚及自己肩膀处的云胡,微微压低身子,低声宽慰他道,“云胡,没事,这钱没了还能再赚,只要你病好就行。”

    云胡眼窝子一热,低低地应了声“好”,心里盼着自己快些好起来,别给谢见君拖后腿。

    从董大夫家出来,他们绕路去了一趟许褚那儿。谢见君同许褚告声假,这两日云胡身子不便,他得在家撑起事来,至于那落下的课业,他会抽空给补上。

    许褚抬抬眼,瞧见跟在他身后瑟缩着肩膀的云胡,出声关切了一二,便催着他俩回去歇息了。

    等回了家,已是巳时过半,谢见君将云胡安顿下,嘱咐他回炕上躺着,自己翻出药庐来,生起火给他熬药。

    柳哥儿领着六岁的小山过来了,还提了一竹篮炒熟的花生,一进门,小山就和满崽抱成一团,俩个娃娃脑袋对着脑袋,叽叽咕咕地不知说什么,银铃般的笑声响彻了整个院子。

    谢见君坐在灶房里,边熬药,边抽闲空温书,听着动静,将书册小心收好,从灶房里出来。

    柳哥儿还以为是云胡,正要扬声吆喝,乍一看谢见君一外男在,他一口气噎在嗓子眼儿里,险些呛了自己。

    “柳哥儿来了。”谢见君拍了拍身上的炉灰,笑着迎出来。

    “哎,我娘炒了些花生,我寻思拿来给你们尝尝鲜。”,说着,他将手里的竹篮递给谢见君,小心观察着他的神色,但见他脸上温温和和的笑意不像是装出来的,吊了一路的心才踏实落下来。

    谢见君好歹也是个汉子,不好同柳哥儿在人来人往谁都能瞧见的院子里多聊,便说云胡在屋里歇着,这会儿定然是醒了。

    柳哥儿得了信,快步往屋里去,果不然刚推开卧房门,就瞄着云胡神色惊慌,手忙脚乱地往被子里藏针线。

    “你也不怕扎了自个儿。”柳哥儿忍不住出声揶揄他。

    云胡脸皮儿薄,被柳哥儿一句话臊得涨红了脸。原是刚从外面回来那会儿,谢见君为了让他躺下歇息会儿,收了他的针线笸箩。

    他实在躺不住,偷着摸想着给谢见君缝个荷包,今日找钱时,见他的荷包已经破旧了。方才,当是谢见君进来“查岗”,他才这般紧张。

    他张了张口,正要说话,满崽送了盘花生进门,转头又跑出去,和小山俩人在院子里你追我赶,不过有谢见君看顾着他俩,倒不用担心,柳哥儿的目光追随着满崽没了影儿,掉头悄没声地凑近云胡,声音放低问道,“你还好吧?”

    云胡神色一怔,“还、还好、就是淋了点雨,夜、夜里生了热、不、不过现在、不热了。”

    “哦”,柳哥儿浅浅应了声,他刚进院里,就闻着一股子草药味儿,想来是给云胡治病的,他不放心地上下将人仔细一打量,复又开口,“你可不知道,你那家口子,昨日知道你自己出去卖豆腐时,那脸色别提有多阴沉了,吓得满崽都不敢说话,怕挨他家阿兄的骂,躲在我身后不出来呢那个昨日他、他回来没骂你吧?”,

    嘴上说着“骂”,但柳哥儿心里担心的却是另一回事儿,照昨日谢见君那脸色,可别回头冲着云胡动手,云胡这瘦小身板,可不是他的对手。

    头着前些日子,他还听娘说,舅舅家的村子里就有一屠户夫郎,自个儿偷摸跑出去,被屠户抓回家,被打的惨叫声半个村子都能听见哩。

    云胡脑袋摇得跟那拨浪鼓似的,“谢、谢见君性子向来温和,不曾、不曾训斥过我,就连满崽调皮、他也不、不生气。”

    “那如此甚好。”柳哥儿讷讷地点头,掺和旁人家的事情到底不合适,但瞧着云胡的确不像是被欺负过的模样,他歇了心思,转头又同云胡聊起闲话来。

    谢见君熬好了药,放置温热好入口,才端着给送进了卧房,本打算留柳哥儿和小山在家里吃顿便饭,难得云胡在村里有说得上话的好友,柳哥儿一家又帮了那么多忙,请吃一顿饭怎么也说得过去。

    他刚开口,柳哥儿立时牵着小山就要离开,只说是出来前没同家里知会一声,这会儿爹娘肯定在家里等着他们回去吃饭呢。

    谢见君不好硬留他二人,切了几斤刚出锅的鲜嫩豆腐,放在柳哥儿带来的竹篮子里,才将人送走。

    走出几步,见院门口没了云胡和谢见君相送出来的身影,柳哥儿发愁地看向篮子里的豆腐,娘让他送些花生过来,走前还特地叮嘱他,老谢家不宽裕,叫他俩如何不能留下吃饭,这会儿提着豆腐回去,可得被他娘拎耳朵了。

    只是不管怎么说,他人来这一趟,也算是放心了,这个谢见君当真是个知人事好相与的,云胡跟了他,日子过得不算差。

    第26章

    早上熬的米粥还余了小半锅, 谢见君添了点水进去,又烙了几个菜饼子,调馅儿时拌了些荤油, 都是长身体的年纪, 总不好日日都吃的清淡。现下又有卖豆腐的进账在, 明日他便去村里屠户那儿称些棒骨回来, 白萝卜切块炖上个把钟头, 三人一道儿开开荤腥。

    加了荤油的菜饼子越嚼越香, 内里的馅儿油光闪闪的,很是诱人。满崽双手捧着菜饼子,一口接一口,吃了大半个儿,小肚皮儿撑得溜圆, 连云胡都忍不住多吃了半个,一碗稀粥给塞满了缝。

    “云胡, 最近这几日别独自出去了, 村子外面不安分, 想买什么同我说, 我陪你一起去。”谢见君咽下嘴里的饼子,将筷子往碗沿儿一搭,抬眸同他说道。

    一想起那壮汉的骇人模样,被他猛踹两脚的腹部隐隐作痛, 云胡打了个激灵,忙不迭摇摇头,“没、没什么、要买、我不、我不出去”

    “我同先生那边提过了, 之后每日早些下课,我回来就背着竹篓去附近几个村子里走走。”, 先前他白日里去许褚那儿上课,家里卖豆腐的事儿都是云胡在操心,他一直很是过意不去,原是早就计划好的,正好趁着现下这机会,谢见君就把这活儿给包揽了过来。

    “那、那你的功课。”云胡急急巴巴地问起,谢见君读书的事儿他帮不上忙,便想着自己多干些活,分摊他的辛苦,可到最后,重担还是压在了他一人的肩膀上。

    “不妨事,先生宅心仁厚,我同他一说便应了,左右整日看书有些倦了,正好做些旁的事儿,也算是给自己解解乏。”,谢见君拍拍他的手背,轻笑着宽慰他。

    “不、不忙的时候,我就同、同你一起去、搭、搭把手。”云胡蹙着眉头磕磕绊绊道,走街串巷卖豆腐可不是什么轻快活儿。

    “行、”,谢见君满口应下,他看的出来,倘若自己再拒绝云胡,这小少年怕是又要胡思乱想了。他想去,就随他去好了,反正有自己在,断不会在发生昨日那样的事情了。

    商定好这事儿后,晌午一过,谢见君就从那一板豆腐上切下一半的分量,棉布包着放进背篓里,余下那一部分,留给云胡在村里叫卖叫卖,若是有的剩,晚些回来炖豆腐吃。

    他背上竹篓,手里擎着摇铃,每走到一个村落,他一面摇着铃,一面扬声吆喝,“卖豆腐卖豆腐新鲜的豆腐”,清脆的铃声回荡在整个村里。

    要买豆腐的人家冲他招招手,院墙内探出半个身子,往豆腐上一比量,谢见君手起刀落,利利落落的,一块差不多分量的白玉豆腐便切好了,他拿油纸一包,顺着院墙给人家递过去,再接来几个铜板,这一笔买卖就成了。

    赶上用黄豆子来换的,他稍一过称,斤数上差不多 ,也就收下了。

    这一下午走了三个村子,吆喝得嗓子都快冒火了,背出来的豆腐都卖了个干净,谢见君仰头喝净水囊里最后的水,赶着太阳落山前,快步往家里走。

    刚进村里,迎面碰上宋家婶子,喜得一脸褶子,凑近冲他乐道,“哎呦,见君,快些回家瞧瞧去,你家夫郎搁家里炖鱼呢,香得很哩。”

    “是嘛,云胡的手艺一向都是极好的。”谢见君温温和和地笑道,从背篓里提出一小包豆渣,“婶娘,我这还余了些豆渣,您带回去,晚上给家里添个菜吧。”,头着先前满崽私下里同他说,云胡在村里卖豆腐,被人刁难,还是这宋家婶子眼一瞪,掐着腰,将那寻衅的人给骂走了呢,他心里一直记挂着这情分。

    “你这孩子,净赚惦记着你婶娘我”,宋家婶子假意一推脱,乐呵呵地就收下了,今个儿出来,她小孙子还念叨着想吃豆渣呢。

    再看向谢见君时,她眸中的笑意更甚,越瞧这小子,越觉得顺眼极了。

    俩人在村口闲聊了两句,谢见君才又往回走。

    临近家门口,果真闻到了浓郁的鱼汤的香气,肚子立时咕噜咕噜地叫唤起来。

    “阿兄,你回来了!”,满崽正蹲坐在院子里的小矮凳上挑黄豆,余光中瞥见谢见君进门来,兴奋地起身,扑了过来。

    谢见君一把将人接住,牵着他的小手往屋里走。

    云胡从灶房里冒出头来,“福生、福生哥送了鱼、我连着、豆腐一起炖了。”,下午那会儿,福生过来买豆腐,顺道拎了两条小鱼给他。

    他想着天冷,谢见君在外面忙活一下午,回来吃些热乎的,暖暖身子,便取了刀,怕溅起血腥气吓着满崽,还将他哄回屋子里去,刀柄敲在鱼的脑壳上,将其敲晕,打了鳞片又剖肚抠出内脏,拿清水过了好几遍,才下锅。

    那抠出来的鱼内脏他也没舍得扔,拌在鸡食里,等着喂给院里的老母鸡,天一冷,母鸡们都不爱下蛋,也算是给它们补补身子。

    见谢见君还背着竹篓,他上前要去接。

    “我来吧,你这病将将有痊愈的趋势,别再累着了。”说着,谢见君将卸下来的竹篓丢进柴房里,撸起袖子进了灶房。

    “鱼、鱼汤炖好了、小火、小火煨着呢。”,云胡忙说道,他不知谢见君什么时候回来,担心早早炖好了鱼汤,放到他回来就凉了,便一直在灶台上温着。他还蒸了一笼屉的杂面馍馍,够他们三人吃上个几天了。

    谢见君进来见没了能干的活儿,就帮着云胡将饭菜碗筷都摆上了桌。

    刚出锅的鱼汤奶白奶白的,鲜亮得很。谢见君有些饿了,等不及放凉,草草吹上两口,猛一吸溜,立时就被烫得“斯哈斯哈”倒吸了好几口凉气,缓过劲来,只觉得一股子清甜在嘴里晕开。

    熬炖的鱼肉香润鲜美,豆腐滑嫩软弹,不须得嚼,入口轻轻一口就化了。

    三人捧着小碗,头都不抬,直吃得额前冒起细汗,被冷风吹了一下午的身子骨渐渐暖和起来。

    谢见君将杂面馍馍掰碎了浸在汤里,吸饱了汤汁的馍馍沉甸甸的,一口咬下去,汤汁从空隙间疯狂涌出,他忙“簌簌”吸溜两口。

    满崽学的有模有样,他手小,一整块馍馍掰不利落,弄得满炕桌都是碎末,云胡就给他掰碎了,丢在碗里压一压,他拿着小汤勺,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填,吃得欲罢不能。

    一锅鲜亮丰腴的鱼汤,末了,连汤底都搜刮得干净,连谢见君都吃的有些撑肚,夜里伏在炕桌上抄书练字时,喘不过气来。

    ————

    因着要余出时间去村外卖豆腐,天将蒙蒙亮,他就轻手轻脚地从炕上爬起来了,怕扰着熟睡的二人,他躲在灶房里,点灯诵读。磨豆腐时,也没得落下,嘴上念叨着要背诵的文章。

    他开蒙晚,底子较旁人差些,又有三年的孝期在身,许褚便让他着重于背书,待能熟稔于心,才同他慢慢解惑,时不时还要抽查考校他一番。

    这不今早过来,许褚翻阅着他近些日子的字帖,假作无意地开口询问道。

    “你日日温习,可知这书中所写 ‘君子以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是为何意? ”

    此句出自为《大学》,谢见君略一思忖,斟酌着回道,“回先生的话,学生以为,为人者,君子也,当是以忠诚信义以获之民心,若骄横奢侈,必当失之于民。”。

    “然也。”许褚手捋着花白的胡须,对谢见君的注解颇为赞赏。“那这‘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何解?”

    这考究的是《论语》的内容,谢见君不紧不慢地答道,“所谓君子,当不贪图眼下的享乐安宁,严求于思事敏锐且言行谨慎。”

    “可。”许褚愈发满意,接连考校了几句,谢见君都对答如流,不见丝毫磕绊,显然已是比他先前预料的好之百倍,

    “如今看来,这背书倒是已经难不倒你了。”

    “谢先生抬举。”,谢见君拱手作揖,“学生有一事想求教于先生,学生研学有些时日了,不知如今功课的进度尚可?”

    “不急,你脚下的路,须得脚踏实地,一步一步走稳妥了才行。莫要贪心,这‘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你可明白?”许褚拍拍他的肩膀,谆谆教导道。

    “先生指点的是,学生知晓了。”谢见君微微躬身,语气从容自若,恭而不谦。许褚瞧了去,不禁心中暗忖,看来这福水村也要出一位正经的读书人了。

    ————

    从许褚家里出来,已是晌午,云胡一早带着满崽去山上挖冬笋,这会儿还未回来,灶房里有他蒸的菜团子,谢见君就着热水,凑合吃了点,像寻常那般,背上竹篓去附近几个村子卖豆腐。

    晚些回来,吃过饭,他伏在炕桌上习字。

    夜里寒凉,执笔的手冻得僵硬,他时不时停下笔,双手交叉合十,猛搓两下,将手指搓热乎了,才得以继续习字。

    “我、我、”耳边乍然传来云胡的声音,谢见君抬眸,杳杳烛光下,他眼底晕开一片暖黄的光晕,唇角的浅笑更显柔和。

    被这般温柔地注视着,云胡脸颊透上一缕羞意,他微微垂首,从布兜里掏出一小罐仔细保存的脂膏,小心翼翼地推到谢见君面前,“这、这是我今日从小贩那儿买的蛇油、抹在、抹在手上、不、不生冻疮的。”

    他声音细弱温软,落在谢见君心里,似是羽毛轻扫而过,酥酥麻麻的,连心神都追着烛火,轻轻晃动了一下。

    第27章

    云胡原是早就注意到了, 这些时日,谢见君每每夜里温书时,手指都冻得通红, 故而赶上今个儿村里来了走商的小贩, 他见小贩扁担里有一小罐蛇油时, 硬是狠狠心, 花了近三十文给买了下来。

    他是生过冻疮的, 自然知道其中滋味, 鲜红的疮口密布手指和手背上,天一暖,痒得恨不得要揭去一层皮。

    这蛇油可是个好东西,他以前被刚烧开的热水烫过,偷抹了点家里娘亲藏在柜子里的蛇油, 立时就不疼了,谢见君的手是要写字的, 可不能像他一样。

    小小的一罐蛇油膏沉甸甸的, 打开来有淡淡的腥味, 谢见君指腹挖出些许, 抹开来清清凉凉的,很是细腻。

    他将盖子重新拧好,推到云胡面前,笑道, “云胡,你平日里常浣洗,记得也抹上些, 等这罐子蛇油用没了,我再去买便是。”

    云胡本想说不用, 这一小罐蛇油膏就得三十文,寻常人家都舍不得用,他自也是舍不得,可若说出口,定然辜负了谢见君的好心,拂了他的好意,他只得浅浅地应下一声,心想着这么金贵的东西还是留给谢见君用吧。

    同他这几个月相处下来,谢见君晓得云胡没有这般听话,起早特地将满崽唤来跟前,将这事儿仔仔细细同他嘱咐了一遍,才放心赶集去了。

    今个儿逢五,响水大集。

    因着昨日就和福生约好了,谢见君早早等在村口的界碑处,远远瞧见福生赶着牛车过来,他忙迎上去,帮着搭了把手,牛车上堆着满满当当的柴火,这是要送去给集上的东家,入冬柴火用的多,往年农闲,福生都从山上劈了柴,拉去集上或是镇子上叫卖,赚些银钱来贴补家用。

    谢见君搭了他的便车,二人一路闲聊,等到了响水集上才分开。

    约定好回去碰头的时间后,谢见君像寻常那般,去司市那儿交了集市的管理费后,找了个地方,支起了小摊子。

    今个儿人多,乌泱泱的,人头攒动,因着有熟客在,豆腐卖得很快,还未等到集散,就卖得差不离。

    谢见君收了摊子,同送完柴火回来的福生碰头,正准备往回走,一汉子迎面撞过来,他只觉得身上被摸索了一把,下意识地护好自己的钱兜子。

    余光中瞥见那擦肩而过的汉子,他神色怔了怔,立时停驻脚步。

    上斜眼,塌鼻梁,一条从左眼角贯穿至下巴的长疤,眉尾处黄豆大小的黑痣,种种面部特征,都与云胡同说他的那日雨天在路上偷拿他钱兜子的人对上了。

    谢见君将自己的荷包掖紧实,扭头同站在他身侧的福生低声说道,“福生哥,你看看你的荷包还在不在身上?”

    福生被他问的一愣怔,虽不知他为何这般问,但还是不由得摸上了自己的荷包,确信钱兜子没丢后,他压低声音,“见君,怎么了?”

    “福生哥,我看见那日摸云胡荷包的人了。”一想起那夜给云胡换被汗洇透的衣衫时,瞧见他身上的那些青紫痕迹,谢见君眸色暗了暗。

    福生是知道这事儿的,当下就扯扯谢见君的衣角,凑近做了个手势,“要不咱们”

    话音未落,集市上乍然响起女子的尖叫声,众人的目光齐齐被吸引了过去,就连他二人也未得幸免,就见方才还挂在口头上的汉子,一把抢过那女子的金耳坠,推开惊慌无措的人群,转眼逃窜而去。

    谢见君当即将自己的竹篓往司市那儿一搁,就顺着那汉子逃走的方向追了过去,身后福生慢了半步,安顿好牛车,抓起麻袋也撵上前。

    谢见君来集市上卖豆腐并非只固定在那一处,赶着集上人不多时,他也会背着竹篓在小巷里穿梭,一面摇铃,一面吆喝,故而对这一片的路,还算是熟悉,他指挥着追过来的福生,俩人夹道截击。

    那壮汉在集上摸了一上午无所收,临了,抢了一对金耳饰,正沾沾自喜呢,见没人追上来,他放慢了脚步,手里一下接一下地抛着那对金耳饰,心里盘算着能买多少钱。

    刚从巷口拐出来,迎头而来一土黄麻袋,将他脑袋裹得严严实实,看不着人,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他心下一慌,立时拼命地挣扎起来。

    福生一脚将他踹翻在地,“跑?再跑一个试试?”。

    汉子一阵吃痛,又挣脱不开头上的麻袋,心里愈发慌成一团,“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谢见君没得理会他的求饶,硬掰开他的掌心,抠出他抢走的金耳饰交给福生,又从道边捡起一根趁手的木棍,照着他的腹部狠狠挥了两下。

    汉子捂着肚子哀嚎,嘴上骂骂咧咧,说些入不得耳的腌臜话,连福生都听不下去,跟着踹了他一脚,转而看向谢见君,“这下怎么弄?”。

    谢见君冷眼看着躺在地上的汉子,默不作声。

    云胡那日带回来的一身伤里,腹部青紫尤其严重,一连好几日,他走路都只能微微弓着背,想来定是这汉子为了摆脱他,卯足了劲儿狠踹的。如今汉子只挨这两下棍子,已然算是便宜他了。

    “那女子怕是也在寻他,先带他回集上吧。”谢见君扔下手里的棍子,抬袖蹭去脸上的汗。

    “行,今个儿抓着这么个贼人,也算是行善积德了。”福生满口应下。

    俩人协力把那汉子从地上提溜起来,将其双手背后,押着他往回走。

    汉子自知此番是栽了,但仍不死心,循着机会就要脱身,正巧碰上被抢了金耳饰的女子寻过来。

    那女子身量不高,瞧着瘦瘦弱弱的,力气却大得很,上前一把扯住那汉子,“邦邦”两拳捶得他登时就眼冒金星,满脑子发昏分不清东南西北。泼辣劲儿吓得福生站在一旁,捏着女子金耳坠掌心“突突”冒了汗。

    “姑、姑娘”他颤颤地开口。

    “什么姑娘?!”那女子头也不回,向后一甩手,竟将人高马大的福生给甩了个趔趄。

    福生后退两步稳住身形,脸臊得通红,像是刚喝过一碗烈酒,他鼓了口气,手伸在女子面前摊平,掌心里赫然是她被抢的金耳饰“姑娘、你的、你的东西在这儿。”。

    女子脸色立时就变了,笑得一脸喜意,连眉眼都跟着温和下来,“谢了,敢问大哥尊姓大名,赶明儿我让我爹去谢谢您老人家。”

    “我、我叫福生,甭、甭谢我,都是我旁边这位大兄弟的功劳,”福生拘谨地挠挠头,偷偷瞧了眼那女子,迅速垂下脑袋,殷红的耳尖映着他的羞意。

    谢见君打方才,便一直站在他身边,这会儿听着他结结巴巴地回话,抿着嘴想笑,但又顾忌福生作为汉子的面子,生生地忍住了。

    女子随着福生的话看向谢见君,只瞧着他瘦得跟那细竹竿儿似的,怕是一巴掌就能拍残了,实在不像是能制服这贼人的架势,恐是这个叫福生的汉子谦逊了。

    察觉到女子莫名嫌弃的目光,谢见君整了整杂乱的衣襟,“姑娘,如今偷你耳饰的贼人已经抓到,可是打算如何处置他?”

    那汉子被女子结结实实地踩在脚底下,一听说要处置自己,“呜呜呜”地叫唤起来。

    “鬼叫什么!小心姑奶奶给你拔了那口牙去!”女子厉声叱道,转头又笑着同谢见君和福生温声说道,“我爹是潼溪村的里长,待我将这 贼人交于我爹,让我爹送县衙去,到时让县衙大人好好地收拾收拾他!”

    “我们亦正有此意,倒是要麻烦姑娘了。”,谢见君客气道,他原就是打算将这汉子押解到县衙,如今,有里长出面,省了他的事儿,还能送个顺水人情给这姑娘。毕竟,福生在这姑娘面前,羞得脑袋都抬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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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潼溪村离着响水大集约摸着二里路,等了片刻,女子的同伴去而复返,把里长引了过来,如此,谢见君便没了多留的必要了,谢别几人后,他从司市那儿拿回自己的竹篓,同福生一道儿踏上回家的路。

    走出老远,福生脸颊还烧得滚烫,他猛一拍脑门,“哎呦,瞧我,都忘了问问那姑娘叫什么名字了。”

    谢见君失笑,拍拍福生的肩膀,“福生哥,那姑娘是潼溪村里长的女儿,你若是有意,可差人帮忙打听打听。”

    “你你你你、你这乱说什么、什、什么我稀罕人家、我我我、我就是、”福生被说中了心事,磕磕巴巴地替自己找补起来,越说越解释不清楚。

    谢见君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赶着福生巴不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之前,他向前一步走,神色蓦然正经起来,“今个儿谢过福生哥帮忙,否则,单靠我一人,也未必能拦得住那贼人。”

    “都是兄弟,别整这些读书人的虚礼。”福生摆摆手,他也不过是碰巧赶上罢了。

    再说了,这兄弟家的夫郎受了欺负,他岂有冷眼旁观的道理。

    谢见君清楚福生的为人,知道自己说多了反倒会让他不自在,故而笑了笑,将话头又引了回去,“福生哥,你若是当真钟意那姑娘,别忘了提前打听打听人家是否婚配。”

    “嘿,你这小子,惯会打趣你福生哥。”福生“气急败坏”,刚降下温的脸颊忽而又烧起来,走也不是,站也不是,末了,红着脸扬鞭抽了下牛背,催促着老牛快些回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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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是今日集市散的就晚,又因为抓贼误了时辰,等走回村里时,暮色西沉,家家户户的烟囱升起袅袅炊烟,烟火气笼罩着整个村落。

    谢见君背着竹篓刚进院里,还未喘口气,满崽便乐登登地跑出来,“阿兄,今日我跟云胡砍了一整颗大树回来呢。”,一面说着,一面还作势给他比量。

    砍树?谢见君眉头紧了紧,薄唇抿成一条线。

    这家里的柴火一向都是他去后山捡来的,云胡好端端地砍树回来作甚?难不成是柴火不够用了?他提步往柴房去,推开门,赫然看见躺在柴房正中央的大树。

    说是大树,也不过是一截半臂宽的树干,也不晓得他二人是如何从后山拖拽回来的,瞧上去可得有个五六十斤重呢。

    云胡正在灶房忙着炒菜,瞧见谢见君面无神色地往柴房里去,他急急慌慌地扔下锅铲,连围裙都没来得及解开,跟着也小跑进了柴房。

    扑面对上谢见君疑惑的眸光,他双手局促地搅弄着围裙,嗫嚅道。

    “我、我见你素日趴伏在炕桌上练字、实在、实在辛苦、想给你打个温习功课的案桌用”。

    第28章

    “你竟还会木工活儿。”谢见君有些惊喜。

    云胡抿着嘴, 腼腆地笑了笑,“从、从前跟村里老木匠、学、学过一点。”,那时他常吃不饱, 饿得满山漫野找吃的, 跛脚老木匠心善, 每每上山伐木见着他, 都会塞给他些吃食, 有时是几个甜果子, 有时是菜包子。他也不白吃,帮着老木匠搬搬东西,打打下手,就这样,在他身边日子久了, 也学了些木工活儿,但大多都是些拿不出手的小东西罢了。

    后来, 老木匠年纪大了, 腿脚不便, 被他儿子接去了镇子上享福, 木工的那些个家伙什儿就都留在了家里,临走时还塞给他一把钥匙。

    他若得了闲空就去帮着整整屋子,但嫁来谢家后,近一年都没能过去了, 今个儿才去扫了扫院子,将那些个曲尺,刨子找出来, 仔细擦洗了一遍,留作打案几的时候用。

    “案几能用、结实、”担心谢见君看不上眼, 他将自己以往雕刻的小兔子,小人儿翻找出来,这是他从娘家带来的,一直藏在小布包里,塞在柜子底下,平日里拿着跟宝贝似的,连哄满崽时都不曾给他拿出来把玩,“给、给你看、这都是我自己刻的。”。

    说这话时,云胡素来胆怯的眸中飞出了一抹得意,连神色都鲜活起来。

    一想这还是云胡头一次,让自己踏入了他的领域里,谢见君手里捏着栩栩如生的小木偶,心中的欣喜大过于惊喜,他笑着称赞道,“你这手艺当真是极好的,只是如今又要麻烦你了。”

    得了夸赞,见谢见君没得嫌弃自己做的那些个不入眼的小玩意儿,云胡心里宽了宽,“不、不麻烦的、几天、几天就好。”

    他自己都盘算好了,自那日出去卖豆腐遭了瘟,谢见君便不许他独自出村了,白日里他在家里卖豆腐算不得忙,眼见着给谢见君绣的荷包也快要做成了,正好有大把的时间空出来可以打案几。

    早些将案几做出来,也能早些用上。

    赶着打案几的余空,他还将先前割来的草秸都编成了草席子,同满崽一道儿将院子里的树都围了起来,这天儿一日冷过一日,不将树干护起来,三九时候,几场大雪一准都得冻坏了。

    今年冷得快,还未及立冬,谢见君早早地就将炉子给烧了起来,在外搁了一整夜的衣裳摸着冰凉,他把衣裳贴在火炉子上烘烤,烤得暖和和的,再塞进被子里,只等着云胡和满崽起来时,被窝里一掏,都是热乎的。

    近来没有集市,他便托常去镇子上送柴火的福生,给帮忙带了两个汤婆子回来,黄铜的汤婆子肚里圆咕隆咚的,像是黄澄澄的南瓜果子,灌满了热水塞到棉布袋里,夜里临睡前,往脚边一搁,一整夜脚都是暖和的。

    满崽喜欢得紧,夜里入睡前,抱着汤婆子不撒手,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将暖烘烘的汤婆子围在中间,谢见君轻拍着背,哄两声就睡着了,这才将汤婆子拿出来,放在脚边,掖紧了被子,以防它热气散了。

    回头见着云胡望着那炕桌上的汤婆子出神,他压低声音问道,“怎么了?可是水不够热?”

    云胡摇摇头,手指摩挲着汤婆子肚面上的纹饰,眉眼微微弯了弯,小声道,“从、从前我们家也、也有一个、是娘买给云松的、从、从不许我碰、如、如今竟是我也用上了。”

    谢见君喉间一哽,他阖了阖眼,压下心中酸涩,将炕桌上的汤婆子一整个塞进云胡怀里,再开口时,语气里浸着不明的轻颤,“以后这些都会有的。”

    云胡被塞了个满怀,暖意蔓延至全身,连脸颊都烫起一层薄薄的红晕,他一点一点地搂紧怀中的汤婆子,心头翻涌起密匝匝的喜悦。

    有汤婆子的被窝里,果真是不冷了,他这般想着,连梦里都是风和日暄。

    ————

    立冬,一场小雪后,河面上结了一层薄冰。

    谢见君下学回来,满崽便缠着他说要和小山去滑冰。

    “不可,那冰太薄了,下不得河。”下午刚把一群逗留在河边,跃跃欲试的孩子门赶回家去,这会儿想起那一踩就裂了口子的冰面,他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满崽立时垮了个小脸,蔫蔫儿的像是霜打的茄子,他在家缠了云胡一整日都没得应许,还以为一直惯着自己的阿兄能松口呢。

    谢见君见他嘴巴撅得老高,满脸都写着不高兴,也不哄他,故意抬眸冲刚从门外进来的云胡,扬声道,“云胡,咱家的小油壶你可见着了?”

    云胡被问了个懵,下意识地回道,“油、油壶在灶房、我去、我去给你拿”

    “嗯,拿来吧,以后油壶就不用放在灶房里了,我瞧着我们满崽嘴上就能挂住小油壶了,”谢见君笑着捏捏满崽红润的小奶膘打趣道。

    听出了谢见君话中的揶揄,云胡“噗嗤”一声笑,惹来满崽嘟着小嘴,奶凶奶凶地瞪着他俩,脑袋上云胡给扎的小发揪都跟着炸了毛。

    谢见君敛了逗他的心思,温声温气地哄着他,“好了,好了,满崽乖,赶明儿等河面上的冰层结得厚了,阿兄带你和小山去玩。”

    饶是心里再如何不乐意,满崽还是乖顺地答应了。

    一连几日,云胡都忙着在家里打案几,一时顾不得他,只他出去耍时,几番叮嘱他不许下河。

    奈何这小崽子对云胡的话左耳进,右耳出,趁他不注意就和小山溜去了河边。

    他站在河岸边儿,犹犹豫豫地不敢伸脚,被大虎和小石头寻着机会好一通嘲笑,气得小脸儿红扑扑的。

    “胆小鬼,河里的冰厚着呢,这你都不敢下,丢人!” 正说着,似是想要向他证明,大虎使劲跺了两脚冰面,河中央的冰面纹丝不动。

    “瞧见了吧,胆小鬼,只有傻子才不敢上来玩呢,哼!”小石头跟着也跺脚,那声“哼”就像是从鼻子里使劲哼出来的,冒着浓浓的不屑。

    “你、你们!”满崽被他俩激得向前两步走,站在河沿边上,伸出左脚轻点了两下剔透的冰面,浸在河中的冰上下起伏,映得水光潋滟。

    “满崽,你别听他们挑衅。”小山在身后不放心地扯住满崽的衣角,好生相劝道。

    “呦呦呦,跟结巴在一起时间久了,连自己都变成结巴了!”大虎刮着自己脸颊,阴阳怪气地嘲讽满崽,“小山,我劝你别和满崽在一起玩,小心你也被传染成哑巴!”

    满崽气得火冒三丈,恨不得撸起袖子来同大虎干一仗,他紧攥着拳头,望着眼前的冰面,眼一闭心一横,向前跨出一大步。

    “咔嚓”一声,清脆的冰裂声在耳边响起,小山神色闪过一丝惊慌,正要开口提醒满崽,就见满崽已然从他眼前消失,只觉得眼前一阵风闪过,还未回过神来,半个身子浸在河水里的满崽就被人拎着后衣襟拎了出来。

    满崽吓了一跳,小心脏砰砰砰跳个不停。

    “我是不是说过不许来河边玩?”谢见君阴恻恻的声音从耳后传来。

    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身子缩成一小团,像只做错事儿的小猫,一身炸毛都抚顺了下去,乍凉的河水顺着衣裤脚“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没一会儿晕开一个小水洼。

    谢见君将身上的夹袄脱下来,把大半身都湿透的满崽包裹起来,抱在怀里。

    知道自己没听阿兄的话,小满崽附在他的肩头上,大气不敢出。

    “现下知道乖了?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谢见君紧了紧怀里的小人儿,落下不轻不重的一句话,转而对着还在河中央的几个半大孩子吆喝道,“在河边玩玩可以,河里太危险了,别踩到冰面上去,赶紧回来吧。”

    说罢,他一手托抱着老实不敢扑腾的满崽,一手牵着小山往家里走。

    殊不知大虎对着他离去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切,傻子才不玩呢。”

    *

    云胡这会儿忙着给案几打磨呢,只听着院门“吱呦”一声响,谢见君抱着满崽进门来,原本身上出门前穿的夹袄严严实实地裹在小家伙身上,他心里暗道不好,可别是满崽跑去滑冰掉河里了。

    果不然

    “云胡,麻烦你去烧锅热水来,等会儿倒浴桶里”,谢见君抱着满崽,直直地进了屋子,担心他被河水冰了身子骨,不大点的年纪若是冻出点好歹来,以后可有得罪受了。

    云胡刚巧烧开了一锅水,想着稍稍放凉些,等着满崽或者谢见君回来,、正当合适喝,闻声,便将热水用小木勺从锅中舀出来,依着谢见君的嘱咐,悉数倒进了浴桶里。

    白茫茫的雾气蒸腾而起,谢见君把脱得光溜打颤的小满崽丢进浴桶中,“好好泡一会儿,祛祛身体里的寒气。”

    满崽拽着云胡的衣裳,躲在他身后,一双水汪汪的星眸里氤氲着水汽,叫人看了都心生怜惜,不忍再训斥他。

    “怎、怎么了?”云胡正身,将满崽护了护,对上谢见君略带嗔怪的眼神,软声问道。

    “让他自己说,今个儿去哪儿?”谢见君不吃满崽可怜巴巴这套,语气虽是温柔,但不免有些严厉。

    “阿兄,我错了,我不该跟小山去河边,也不该去冰面上,还还掉进河里了。”满崽半个脑袋闷在水里,咕噜咕噜吐出两个小气泡,怕自己要挨训,他又往云胡身边凑了凑,几乎要隐住自己的存在。

    云胡见谢见君是真的生气了,自己也跟着发起怵来,又担心谢见君发作于满崽,他壮着胆子上前扯扯他的衣袖,怯生生替小家伙求情道,“别、别生气了、满崽、满崽他知道错了、是、是我没看顾好他、你、你别生气。”

    谢见君绷着脸不说话,心里却早消了气,他拍拍云胡的手背,安抚他道,“不怪你,是这小崽子太调皮,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话了,又看向浴桶中的满崽,拎了拎他的小耳朵,声音略带威胁之意,“若是让我再抓着你去踩冰面,可就没这么轻易饶过你了。”

    本以为自己要挨训,不成想只挨了两句念叨,满崽松了一口气,连连道,“不去了不去了!”

    一听着谢见君的语调有些缓和,云胡紧绷的肩头都跟着放松下来,他拍拍自己胸口,暗道了两声,“还好、还好”。

    晚些,

    玩了一下午又因着落水之惊,满崽早早地就歇下了。

    云胡剪去烧得垂长的烛芯,原本昏暗的屋中渐亮了几分。

    “忙了一天了,你也早些睡吧。”谢见君将刚默完的纸往旁边一搭,等着晾干的功夫,同陀螺似的不停歇的云胡,轻声说道。

    “不、不累”云胡摇摇头,手执着墨锭,在乌黑的砚台上打着圈地磨墨。这是自谢见君读书以来,二人形成的默契。

    谢见君没得再劝,只加快了手里练字的动作,想着再默完这一页书,便收整起来,一道儿早歇下。如今他诵背得愈发顺利,字也练得更规整,许褚今日还夸赞他进步之大,乃可塑之才。

    空寂的夜里乍然响起重重的叩门声,伴随着福水村里长谢礼急切的吆喝,“见君!见君!歇下了吗?”

    云胡下意识捂住满崽的耳朵,怕他被这动静惊醒,见满崽只是哼唧一声,没有要醒的意思,他才安下心来,扭头看向谢见君。

    二人眸光短暂一碰,察觉到云胡的不安,谢见君披上外衫,“莫怕,我出去瞧瞧去。”

    他点起一盏烛灯,提着出了屋门。

    “见君!”院子外谢礼的吆喝声未停。

    “来了,来了。”谢见君快走几步,拉开院子里的门闩,“礼叔,出什么事儿了,您快些进屋里来。”

    “见君,我不进去了,礼叔问你件事儿,下午,你在河边,可见着老李家的虎子了?”

    谢见君怔了怔,想起下午他将满崽和小山从河边带回来了,虎子的确也在,他点点头,“是见过,约摸着申时刚过半,就在咱们村里的河边上。”

    “哎呦,坏事了。”谢礼猛一拍大腿,“那虎子到这会儿还没回家呢,老李家两口子都快找疯了。”

    谢见君心里咯噔一声,别是、别是掉河里了吧?他没敢说出来,只将外衫系好,回屋里同云胡知会了一声,出来时,他点起灯笼,“礼叔,咱们到河边瞧瞧去。”

    俩人紧赶慢赶地到了河边,这会儿河岸边已经围了好些人,连福生也在。

    见他俩过来,福生迎上前来,“礼叔,河中有个大冰窟窿,听小石头说,他走之前,还没有这冰窟窿呢。”

    “那大虎呢?小石头不是跟大虎在一起吗?”谢见君忙问道。

    “嗐,小石头说,下午那会儿,他们见满崽掉进河里之后,就不敢再河边玩了,加之被你抓了现行,怕告到爹娘那里去,几个孩子就走了,但唯独大虎没走,死犟着非要在河面上滑冰。”福生将自己听来的话转述给谢见君和谢礼。

    大虎娘伏在岸边,哭得几至晕厥,“我的儿呀!我的儿呀!你到底去哪儿了!你给娘捎句话啊!”

    小石头被他爹照着身后狠踹了两脚,也扯的嗓子哭得歇斯底里,一时间河边乱作一团。

    “都别哭了,像什么话!孩子还没找着,就在这哭丧作甚?”谢礼蹙着眉头呵斥道。

    这河其实算不得深,即便是河中央也不过刚刚没过一成年汉子的胸膛,但对孩子不一样,像虎子这么大年纪的娃娃,若是掉进河里了,赶上那不会凫水的,铁定活不下来。

    可即便是会凫水,现下是什么时节?那河水冰得刺骨,很难说虎子要真的掉进去了,还能留口气。

    谢礼自是也考虑到这点了,他思忖片刻,向着来河边看热闹的村里人高声道,“有没有年轻人,愿意下河里帮着找找孩子?”

    众人鸦雀无声,别说天冷,这会儿都入夜了,谁知道河里有什么?别是孩子没捞回来,把自个儿给搭进去了。

    大虎娘跪在岸边,给众人“咣咣咣”磕头,哀求大家帮着找找大虎。她家男人个头不高,腿脚有些跛,又不会凫水,也只能下水,在距离河沿边不远的位置寻一寻。

    谢见君瞧着心里不落忍,想起已然睡下的满崽。虽说他同满崽相处不过几个月,倘若是满崽寻不见了,他定会毫不犹豫地下水。

    “我去吧。”他往前站出一步,“婶子,你别急,我下河里给你找找去。”

    “我也去,我会凫水。”福生紧跟着也站出来。

    围观的众人似是都松了口气。

    “还愣着看什么,不赶紧去找两根麻绳来。”谢礼忙吆喝道。

    大虎娘对着谢见君和福生磕头道谢。

    谢见君侧身避开这礼,同福生帮着将大虎娘扶起来,福生娘带着几个妇人过来,将大虎娘扶了下去。

    很快,村里人找来两根结实的麻绳,一头拴在福生和谢见君身上,一头由岸上的人把着,若有不测,他们立马拉绳子,将他二人拽回来。

    固定好绳子,谢见君手持着木棍,憋足了一口气,一脚下进了水里,寒意直往骨头缝儿钻,他打了个寒噤,呼出一口白气。

    “见君,还行吗?”在他不远处也一道儿下水的福生问道。

    谢见君咬紧牙关,冲他摆摆手,自己拿着木棍,一面将河面上的冰杵碎,一面往河中央的冰窟窿走去。

    越往里走,河水愈发凉,他忍不住打起了寒颤,脚步有些虚浮,有几次险些踩不稳,靠着木棍才站稳身形。

    手中的灯笼闪烁着昏暗的光,与岸边的烛光交相辉映,他杵碎冰窟窿附近的冰块,猛地将木棍杵到河底,向外拔时,木棍不知被什么东西勾住了。

    他心里一沉,咬着牙蹿了一股狠劲儿,将木棍从河底拔出来,木棍顶端赫然勾着一个银锁。

    瞧这式样,是孩子的长命锁。

    第29章

    谢见君将木棍上勾着的银锁解下来, 握在手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见君?”福生从另一边过来,瞧着他直愣愣地站在水里, 一动不动, 当是以为他被水草缠住了腿, 忙出声关切道。

    谢见君抿了抿嘴, 将手里的银锁递给福生。

    “这”福生瞪大了双眸, “长命锁?”, 他压低声音问道。

    “嗯”,谢见君沉沉地应了一声。寻常人家的孩子刚出生时,家里都会找银匠给专门打上一个这样的长命锁,以此来护佑孩子平安顺遂。他瞧着这银锁的式样不算陌生,他和见宁幼时, 脖子上也都系着同这差不多式样的小银锁。

    只是现下不确定,他寻到的这个是不是大虎的?

    俩人对着这把小银锁, 一时无话, 相立在刺骨的河水中, 面面相觑。

    片刻, 福生叹了口气,“走,见君,不找了, 这河里太冷了,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咱们先回, 拿着这银锁,让虎子他爹娘都认认去。”

    谢见君也正有此意, 福生过来前,他拿着木棍已经将冰窟窿附近的河底都探查过来,毫无收获。

    这天黑水凉的,他浑身早都冻透了,光是立在水中,便忍不住打寒噤,连说话都带上了颤音。

    二人相搀着往河岸边走,淌着齐腰高的河水,心情都挂上了沉重。

    岸边的人虽不知他俩为何突然回来了,但在谢礼的吆喝下,众人齐齐拉紧了麻绳,将谢见君和福生拽上岸。

    “婶子,叔,您瞧瞧,这是不是大虎的长命锁。”谢见君哆哆嗦嗦地摊开手,露出掌心里红绳系着的小银锁,他嘴唇发紫,牙齿不住地打寒颤。

    借着昏黄的烛光,大虎娘探头一瞧,“嗷”的一声恸哭,眼一翻立时昏厥了过去,大虎爹蹒跚着后退两步,跌坐在地上,几个壮汉上前都拽不起来。

    “哎呦,大虎娘!大虎娘,你可得挺住啊!”福生娘掐着大虎他娘的人中,急切地想要将她的意识唤回来。

    谢见君裹着厚被子站在一旁,被大虎娘悲恸的哭声勾得眼圈发红,鼻尖涌上来阵阵酸意,他吸了两口凉气,缓了缓神,“婶子,叔,您们先别急,我同福生哥没找着孩子,只寻到这一把小银锁。”,言外之意,孩子未必是没了。

    这会儿大虎爹娘哪里还能听得了这些话,当下坐在地上,拍着河岸边的石头哀恸,“我的儿啊!你叫爹娘可怎么办啊!”

    河沿边上的众人都沉默下来,谢礼长长地叹了口气,“明日我找人过来瞧瞧,看能不能寻着孩子,今个儿、今个儿太晚了,都先回去吧。”

    打着凑热闹由头的人家三三两两地围站在一起,谁都没有动,河岸边只听着虎子娘的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嚎,“大虎!大虎!”,眼窝子浅的妇人都跟着掉起了眼泪。

    还有月余就要过年了,孩子没了,叫这一家老小的,这个年可怎么过!

    “他二婶子!他二婶子!找着孩子了!找着孩子了!”,打老远,周家娘子就吆喝起来。

    大虎娘止了哭意,呆愣楞地看着自个儿妯娌。

    周家娘子一路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手扶着膝盖歇了好一会儿,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二婶子,大虎、大虎就在我家哩。”

    “嫂子!嫂子!你说什么?大虎在哪儿?”大虎娘乍然膝行两步,一双手死死地扣住周家娘子的衣袖,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周家娘子被她攥得生疼,不由得紧了紧眉头,拍拍大虎娘的手背,“他二婶子,别跟着上火了,大虎搁我家呢。他掉河里弄湿了衣裳,还把银锁给弄丢了,害怕回家挨揍。小三子从灶房里偷摸拿了馍馍往柴房里送,被我瞧见了,一问才知,大虎这熊孩子就躲在我家柴房里呢”

    听了这话,众人齐齐地松了口气,幸好幸好。

    “奶奶个腿儿,看我回家不揍死他!”大虎爹说着,也不知道哪来的劲儿,登时就从地上爬起来,红着眼睛,手里攥着鞋底子,抬脚就往周家去。

    “叔,你冷静下,先冷静下!”谢见君忙上前将人拦下。

    大虎爹气得脑袋瓜子嗡嗡地响,脸上青筋暴起,不论三七二十一,正要一甩胳膊将人甩开,瞧着是谢见君,才停驻脚步,呼哧呼哧地大喘两口粗气。

    “见君,福生,今个儿叔和你婶子当真是谢谢你俩了,这么冷的天,你们俩在河里淌了这么长时间,叔实在过意不去,赶明儿我就押着那小子亲自登门,给你们道谢去。”,说罢,他又要行礼。

    谢见君眼疾手快将人一把托住,这孩子都是为人父母的心头肉,他不过是帮着搭把手罢了,岂能承这个礼。

    “叔,您说这话便是要折煞我了,不管怎么说,先回去看看孩子吧,大虎今个儿肯定也吓坏了,回去别顾着责怪,先看看孩子身上伤没伤着那儿”

    谢见君好声好气地劝慰了两句,见大虎爹不似方才那般气急败坏,才裹着谢礼自家里拿来的被子回了家。

    云胡早已烧好了滚热的水,只等着谢见君回来。

    那会儿听回来找麻绳的村里人说谢见君下河寻大虎,他便担心地不得了,又因着满崽睡着他走不开,急得在家里来回踱步了好几遭,才想起来烧些热水,待他回来好泡上一泡,暖暖身子。

    谢见君累极了,冻得僵硬的身子一浸入温水中,浑身就像是散了架似的,抬手都软塌塌的。

    刚从河里摸上那把小银锁时,他这心都漏跳了一拍,虽说从前新闻上总说河里淹死孩子,可真要自己碰着这事儿,总也不是那么回事。

    这谁家的孩子不是孩子,就连满崽,晌午那会儿,他刚从河里将小家伙提溜起来的时候,也吓得冒了一身冷汗,忍不住想照着他身后来两巴掌,忍了又忍才没得发作。

    这临着过年,可得将身边这些个娃娃都给看顾好。

    他半个身子依靠在木桶后壁上,倦得哈欠连天,眼皮子似有千斤重,白茫茫的热气蒸得人昏昏欲睡,脑袋一沉,人就没了意识。

    再醒来时,水还是热的,他只当是自己累坏了,闭了闭眼,正要擦洗擦洗身上,云胡推开堂屋门,垫着脚,提着一桶满当当的热水进来。

    “你、你醒了?”他将热水提到木桶前,小声问道。

    “嗯,醒了”谢见君打了个哈欠,“我这是睡了多久?”。

    “快、快半个时辰了”,云胡掐算了下时间,他一桶热水要烧上个一刻钟,前前后后的,他给谢见君换了有三岔热水了,脚边的是提进来的第四桶。

    “竟是睡了这么久,我还当是只一盏茶的功夫呢,”谢见君惊诧道,垂眸瞧见云胡刚提进来的木头,他试探着开口,“云胡,你这一直在给我添热水吗?”。

    “我、我怕你睡熟了、水凉、冻着”,云胡说着就提起手边的木桶,往温凉的水里倒,被谢见君一把拦住,他有些不解,“你今日、今日受了冻、多、多泡会。”

    谢见君轻笑,“已是不冷了,再泡下去,恐怕都要同那干菌子似的泡发了。”

    听出他话里的打趣,云胡脸颊红了红,“我、我煨了姜汤、一会儿、你出来喝点、”

    “好,你回去歇下吧,这里我来收拾,你今个儿也折腾累了。”谢见君浅浅地应了声,催促着云胡去休息。

    云胡微微抬眸,见他濡湿的长发松松垮垮地披在肩上,鬓角滴下的水珠,潺潺滑过修长的脖颈,落在裸/露在外的胸膛上,整个人依靠在浴桶边上,透着十足的慵懒劲儿,让人挪不开眼。

    只望了他一眼,云胡立时又垂下脑袋,他咽了咽口水,“你、我、我先出去了。”,不等谢见君回神,人已经出了门,那副仓皇而逃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奇怪。

    谢见君倒是没寻思这么多,他抹了把脸,赶着水还没彻底凉下来,擦洗干净身子,泡了这一会儿,只觉得骨头缝儿里温和下来,不似方才那般,渗着冷意。

    今日前前后后的事儿太多,他也顾不上琢磨,在灶房里喝着姜汤,将头发烤干后,才回了卧房。

    云胡和满崽已经都歇下了,卧房里只余着一盏昏黄的烛灯,微微摇曳。

    他吹灭烛火,探了探脚边取暖的汤婆子,许是云胡方才复又换过了热水,两个汤婆子都热腾腾的,他重新塞回被子里,给二人掖紧了被角。

    一碗姜汤尽数驱散了身上的寒气,直至入睡,这胃里面都是热辣辣暖和和。

    ————

    因着今日折腾得全村出动的事儿,大虎挨了他爹好一通鞋底子,哀嚎声大半个村子都能听见,可谁也没去帮着求情,连着几日,他走路都一瘸一拐,小石头也没能逃脱,一对难兄难弟被满崽笑话了好几天。

    有这茬子事儿在,自家父母看孩子都看顾得紧,一时河边冷清了不少。等到河面上冰层结得厚实了,满崽也不敢提想去滑冰的事儿,就连谢见君问起,他手捂住身后猛摇头,说什么都不肯去了。

    谢见君见状,只当他是那日落水吓着了,还同云胡商量着,带满崽去了趟镇子上给买了糖葫芦。

    满崽一手糖葫芦一手蜜枣子,吃得满嘴都是糖渣,一整日,脸上的笑意都未曾淡过。

    村子里又下了两场大雪,将麦田盖得严严实实,福水村的人家也都红红火火地备起了年货。

    谢见君穿来这里的第一个新年,如期而至。

    第30章

    一进腊月, 日子过得飞快。

    省吃俭用忙忙碌碌了一整年,手里也都攒下了点银钱,这临着年节, 大伙儿置办起年货都敞亮了不少。

    起早, 天将将亮, 谢见君就背着竹篓去村里孙屠户那儿排队买肉。

    院子里, 乌泱泱的村里人站得满当当的, 各个都是一脸喜意, 正凑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唠着家常,无外乎就是四周村里的那些个见不得人的腌臜事儿,反正干站在这儿,闲着也是闲着,这听一嘴, 那说一句,待回了家, 再跟自己婆母妯娌絮叨上两句。

    “见君!这儿!这儿!”

    他头着前脚刚迈进院子, 来得早些的福生就冲他招招手。

    “哎, 来了!”, 谢见君应下一声,将身后背着的竹篓褪下来,侧身穿过密密匝匝的人堆,快走到跟前时, 才瞧见柳哥儿也在,他笑着冲柳哥儿点点头,二人浅浅打了声招呼。

    “瞧瞧, 孙叔这回拉来的年猪可真够壮实的。”福生嫌他步伐慢,一伸手将拽到跟前, 接着冲被几个壮汉按倒在地上的年猪努努嘴。

    谢见君顺着他指点的方向望去,孙屠户一身结实的横肉,脚步扎得稳当,现下是冷风刺骨的腊月天,他还光着膀子,胸前单系着一油布围裙,手中的杀猪刀磨得锃亮,泛着凛凛的寒光,让人见了心生惧意,不敢轻易往跟前凑近。

    只听着他大喝一声,杀猪刀高高扬起,一刀落下,年猪“嗷”得大叫起来,鲜红的血自脖颈汩汩流出,它拼命翻滚着身子挣扎,却被几个壮汉按得结实,不多时,就耷拉了脑袋,没了气息。

    见猪不动弹了,三伢子带着俩人将灶房里烧得滚烫的开水抬过来,孙屠户熟练地给年猪烫皮刮毛。

    众人也不避讳孙屠户身上的血腥气,一窝蜂都涌上前去,七嘴八舌地讨论起这肥实的年猪。

    今个儿过来,他们可都是带了足足的银钱,赶着过年,家里再不富裕,也会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铜板,小割上一刀打打牙祭,沾沾荤腥,这样来年的日子才更有盼头。

    等轮到了谢见君,孙屠户问他要来多少,他伸手一比量,孙屠户利落地下刀。

    “哦呦,瞧见没,去年芸娘只买了点猪下水就走了,你看那谢家小子,一出手就要好几斤哩。”

    “去年是什么光景?今年人家卖豆腐可赚了钱呢,那还能像之前那样抠抠搜搜?”

    “赚了钱又如何?听说他要读书呢,读书多花钱!我看呐,就是年纪小,家里又没个主事儿的长辈,不会过日子。”

    “说起这个来,这都要过年了,可没见云胡哥儿回娘家看看。”

    “回去作甚?那老牧家两口子当初怎么待那小哥儿,满村里谁不知道,三两银子就将人打发给谢家的傻子,回头带他家小儿子去镇上大吃了一顿,还置办了两身新衣裳咧。”

    老牧家和谢家结亲的事儿,村里人都知道,如今听着他们鸡一嘴鸭一嘴说着自己家里的闲话,谢见君颇有些无奈,他收好三伢子递过来的猪肉和棒骨,转头冲着那群扎堆说闲话的婆子,莞尔道,“婶娘,我家的豆腐今年只卖到腊月二十三,您们要买豆腐可得早些来,过了二十三我们就歇了。”

    “怎么这么早就歇了,集上都卖到腊月二十八呢。”几个婆子下意识接了谢见君的话茬。

    “原是想要做到年下,只是心疼云胡日日辛苦,早些歇了年,也好叫他这主事儿的少操些心,多享两天福,毕竟,云胡嫁来我家,也不是来干苦力活儿的,婶娘,您说是嘛?”

    说人闲话,还被人当场抓包,几个婆娘臊红了脸,偏偏谢见君也不恼,还同他们好声好气地说话,脸上始终挂着温温和和的笑意,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几人愈发难为情,小话也不说了,瓜子也不磕了,干巴巴地道了两声“是是是”,灰溜溜地提着竹篮子结伴走了。

    “要我说,你就别理他们,村里碎嘴子多,你又不是不知道?!”提着两吊肉的福生跟上前来,不满地蹙蹙眉。

    “不妨事。”谢见君淡淡道,眸光撞上刚拐进院子里的云胡爹娘,他敛回视线,从他二人身边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徒留着身后一连串诧异的目光和挂不住面子的二人。

    ————

    谢见君走得无谓,全然不知自己此举在村里掀起了轩然大波,乃至于正月都出了,大伙儿闲聊时说起来,都还记得云胡爹娘那青白的脸色。

    这些事儿,都是云胡后来听柳哥儿同他说起的,眼下,谢见君出门后,他正忙着搁家里扫尘。

    墙角炕沿儿,房梁屋柱,凡是他能够得着的地方,都挨个拿着抹布擦了个遍儿,赶着天好,他在院子里支起竹竿,将被褥都晒了晒。

    满崽和小山一人手上捏着一个云胡晒干的柿饼子,乖乖顺顺地坐在院子门前的石阶上,你一口我一口,吃得带劲。

    瞧见谢见君提着肉回来,满崽捏着吃了半截子的柿饼,从石阶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笑得眉眼弯弯地扑过来,手里的柿饼子举得高高的,“阿兄,是甜的。”。

    谢见君抬袖抹去他嘴边沾着的白岑岑的柿霜,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小口,晒干的柿饼子红艳艳的,入口软糯甜润,好吃得很。

    他轻笑着揉揉满崽柔软的额发,转头见小山站在后面,他提了提手中的肉,“小山,我同你阿兄说好了,让你中午在这吃了饭再回,晚些他会来接你。”。

    在孙屠户那儿买肉的时候,他便同柳哥儿提过这事儿了,一直承着小山一家的情分,他总也过意不去。

    柳哥儿一开始说什么都不愿意,怕小山给家里添乱,架不住谢见君坚持,只好应下,说晚些去家里接小山。

    小山本就喜欢和满崽在一起玩,这会儿听了谢见君的话,忙不迭开口道谢,也不知哪里学来的大人的话,还说得像模像样,什么劳烦谢家兄长了,此番是自己叨扰了,逗得谢见君直想笑。

    哄着他俩上一边儿玩去,谢见君先将买来的猪肉和棒骨提溜去灶房,转身才进了卧房。

    “云胡,我”他掀开棉布帘子,话还没说完,就见云胡只穿着一层薄薄的里衣,怔怔的坐在炕沿上,不知道想些什么,听见他的动静,还把手里的棉衣往身后藏。

    他不由得紧了紧眉头,“天冷怎么不多穿些?大年下的,若是受了寒气,一整个年都要过得不爽利了。”。

    好在火炉烧得旺盛,这屋子里并不算冷,但他还是嘱咐云胡快些把棉衣穿上,小心着凉。

    云胡轻咬了下唇,低低地应了句“好”,才将棉衣从身后拿出来,慢腾腾地往身上套,动作极其小心,好似这棉衣是什么易碎之物似的。

    寻常时候云胡穿得厚实,一层一层地套在身上臃肿得同球似的,谢见君只当他冷,便将屋里火炉烧得暖烘烘的,现下扫了一眼他身上的棉衣,才惊觉这棉衣竟是薄薄的一层贴着身,许是用的陈年棉花,闻着有淡淡的霉味,怕是穿着已经不暖和了。他心里默默地记下,只等着过几日得空去买些新棉花来,做上两身新棉衣。

    ————

    晌午饭是汆的肉丸子汤,腊月天冷得不像话,村里人都爱喝些汤水暖暖身子。

    谢见君将买来的肥瘦相间的猪肉撕去筋膜,剁成细密的肉糜,添着调料搅拌匀和。待锅中的水烧开,他拿勺子挖出一个个圆溜溜的肉丸子,下进滚热的水里。

    云胡切了白萝卜丝,也一道儿倒进锅里煮熟。

    临了出锅前,谢见君还点上两滴荤油,荤油一入锅,油滋滋的香气四溢,勾得满崽和小山眼睛都看直了,扒着灶房的窗户直咽口水。

    待他端着肉丸子汤回卧房时,两小只已经乖巧地坐在炕桌旁,碗勺也都依着人头数安放好。

    “来吃饭吧。”像往常一般,他将肉丸子汤依次分给面前几人的碗中。

    乳白的汤里,一个个粉嫩的小肉丸似是游水的鸭子,一口咬下去,鲜嫩的肉汁在口中爆开。满崽被烫得直咧嘴,一个丸子分三口才咽下去。

    小山原是有些拘谨,这会儿见满崽一口接一口吃得畅快,加之汤头鲜甜,肉丸子汆得结实,嚼起来“嘎吱嘎吱”作响,他闷着头喝得肚皮撑得溜圆。

    待他二人面前的碗空了,谢见君又给他俩添了一勺,余光中瞥着云胡心不在焉地点着碗中的肉丸子,手里的饼子还剩了大半儿。

    “不合胃口?”他凑近他身侧,温声问起。

    云胡正出神,手指不自觉地磋磨着棉衣的衣角,冷不丁神思被打断,他茫茫然抬眸,反应过来,忙摇头否认,“不、不是”

    担心被谢见君看出了自己的心思,他垂下脑袋,大口大口吃着手里的饼子,单薄的棉衣沁着满后背都是凉意,衣角的破口处隐隐有白絮飘出。

    谢见君瞧着他情绪不佳,但云胡向来是有什么事儿都憋在心里,不想说的话,谁也问不出来,他没多问,只给云胡碗中又添了勺热汤。

    想着晚些柳哥儿来接小山,托他闲时拽上云胡出去逛逛,年下四人都热闹得很。二人都是哥儿,兴许更能说得上话。

    这刚吃完饭,柳哥儿就赶着来接小山回家,手上还拎了不少的冬菜,得知小山在这儿吃了肉,他这脸上颇有点难为情,这谁家有点肉,可都紧俏着吃,谢见君还这般大方,倒显得他拎来的冬菜寒酸了些。

    幸而谢见君不见嫌弃之意,还笑着将他迎进门,趁着云胡在灶房里安放他带来的冬菜,悄悄然拜托他,这些时日若是有空,可常来家中做客,云胡平日里不太爱说话,但有他来,定是心里高兴的。

    听谢见君这么说,柳哥儿心下会意,想来是怕云胡在家闷得慌,正巧年前腊月二十五还有个集,他带着小山离开时,拉着云胡在院门口唠家常,顺道叫着他二十五那日去赶集。这可是过年前最后一个集了,东西多不说,卖得也便宜,到时候,家里的年货都可在集市上一次买个利索,也省得东家跑,西家跑,四处折腾。

    云胡犹豫着没点头,他眉头深锁,神色有些阴郁。

    柳哥儿是个爽快性子,不容他拒绝,当下就定好了时辰,转头又同他说起别的来。

    因着要避嫌,谢见君也不好相送他俩,远远瞧着二人站在院门口有说有笑,云胡脸色也不似方才那般凝重,便宽下心来,带着满崽在屋里收拾炕上的衣物。

    小满崽闲不住,蹦来蹦去,活脱脱像只上蹿下跳的瘦猴子,谢见君几番呵不住,担心他刚吃饱了饭,闹腾起来太激烈不好消化,便作势要逮他,二人你撵我跑,嘻嘻哈哈地闹作一团。

    “不兴再闹了。”,谢见君一把将人搂到炕上,攥着他粉嫩的小脚心浅浅挠了两下,逗得满崽“咯咯咯”笑个不停,身下云胡不知何时脱下来的棉衣被揉搓成一团,扑簌簌的声音听起来很是不对劲。

    谢见君松开满崽,疑惑着将棉衣拿起来抖了抖,发黑发旧的陈年棉花裹着芦花洋洋洒洒地倾泻而出。

    谢见君怔住,笑意僵在脸上。

    “阿兄,是芦花呐,云胡的棉衣里为什么要填芦花?”,满崽捏起一朵黄白芦花,稚声稚气仰头看向谢见君。

    谢见君脸色阴沉,一向带着温和笑意的脸上没了任何表情,落在云胡棉衣上的眸光浸着寒意。

    这件棉衣是云胡从娘家带来的,打入冬以来,便一直穿在身上。

    寒冬腊月下大雪,冷得人直跺脚,云胡就穿着这絮着芦花的薄棉衣,跟着他从早忙到晚。

    他分明知道云胡是个什么都不会往外说的腼腆性子,有什么吃亏的事儿也只自己闷着头往下咽,可他偏偏没注意到,入冬近两个月了,小少年连一件像样的棉衣都没有,就让他干生生地硬扛着挨冻。

    “谢见君呐谢见君,你可当真是太马虎了。”他心里止不住地自责,天刚冷是,云胡就将他和满崽的棉衣都填满了厚厚的棉花,可唯独到了自己,就随意对待,这芦花,哪是能保暖的东西。

    一时间,他这身上的夹袄热得烫手,只恨不得自己现下就脱下来,将那个小傻子老老实实裹起来,再重重地敲敲他的脑袋,问问他怎么这般不爱惜自己身体。

    心里虽是这么想着,可眼前乍一浮现云胡颤颤的小可怜模样,他这心里暗暗地揪成一团,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罢了。

    他轻叹了口气,招来还不明什么情况的满崽,凑在他耳边,叽叽咕咕嘱咐了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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