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季兄?”, 谢见君蓦然顿住脚步,惊呼出声。

    “谢兄缘何这般慌张?”,季宴礼低声询问道, 他原是在家中温书乏了, 想出来走走, 不成想居然能碰上谢见君, 只是看他的神色, 好似有什么事情。

    谢见君往身后瞄了一眼, 见那两人也停下来往这边观望,大抵是在探查情况,他拉起季宴礼,“季兄,情况紧急, 先随我来”。

    俩人趁着夜色直直地往前快走,这府城夜里有府役四处巡逻, 运气好的话, 他们能找到府役帮忙。

    “站住!”, 那二人忽而追了上来, 拦在了他们面前。

    “劫财!把身上的银钱都交出来!”,其中一肌肉虬结的壮汉高声道。

    谢见君挡在季宴礼身前,“劫财还须得拿麻袋和木棍吗?”

    “是我劫财还是你劫财,你管这么多作甚!”, 壮汉呵斥一句,对谢见君的不识相很是不满意。

    “季兄,我数一二三, 我拖住他们,你往来时的方向跑”, 谢见君身子微侧,冲身后的季宴礼小声说道,很明显这俩匪人是冲他来的,他不能让无关紧要的人跟着一起遭罪。

    季宴礼淡淡看了他一眼,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其实这两个小毛贼对他而言,解决掉不过就是抬抬手的功夫,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但他没想到的是谢见君居然会想让他先走。

    “走?你们今个儿谁都走不了!”,壮汉一脸横肉抖了抖,将他俩合围住,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已,有什么可以惧怕的?

    谢见君对着身后季宴礼使了个眼色,意欲让他听自己的指令行事。

    “三”

    “二”

    “何人在此喧闹?!”,漆黑的夜幕中骤然响起府役浑厚强劲的吆喝声,伴随着腰间佩刀击打在铠甲的沉闷声,缓缓而近。

    先前还一脸凶悍模样的壮汉霎时慌了神,二人草草对视了一眼,拔腿就跑,有几名府役见状便追了上去。

    谢见君松了口气,这府役来得当真是太及时了。

    “谢案首?”,为首的府役似是认识他,当即便上前问他有没有受伤。

    “无碍”,谢见君摆手道,回眸看了眼季宴礼,见他神色如常,没有被吓到的迹象,便彻底宽下心来。

    那府役指明要派人送他二人回去,谢见君便先行谢过,这儿离家还有段距离,他也担心方才俩人去而复返,在来寻他的麻烦,可不是每次都能运气好,恰好能遇着巡街的府役。

    他同季宴礼在巷子口告别,转而由两名府役跟着,往回家路上走。

    “谢案首近日来得罪了什么人?我瞧着那二人可不是善茬。”,同行的府役开口问道。

    谢见君笑了笑,“不知道呢,兴许是巧合吧。”。他也没有十足十的把握是常修然找人干的,但他白日刚挤兑完人,夜里就让人堵了,这时机不得不说还是太凑巧了。

    “倒也未必,这条街一向安分得很,我同兄弟们来来回回巡了三年了,别说了是像今晚这种打劫的宵小,平日里连个小毛贼都没见着,谢案首还是小心为上。”,府役语气沉重,似是明白方才谢见君的言外之意。

    “您说的是,晚生定当小心。”。

    说话间,三人已经临近豆腐坊门口,云胡正提着灯笼在门口焦躁地踱步。

    “云胡,我回来了。”,谢见君忙迎上前去。

    “你、你怎么才会来!”,云胡忍不住嗔怪道,抬眸瞧见身后跟着衙役,他大惊神色。

    谢见君拍拍他的手背安抚道,“怨我跟同窗多饮了几杯酒,让你担心了,回来路上,两位大哥见我独身一人,便做主送我回来了。”。

    “啊对”,府役打着哈哈笑道,“左右不过在此巡逻,就顺道送谢案首回来,夫人莫担心。”

    “谢、谢谢”,云胡忙不迭道谢,想引他二位进屋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夫人客气,我等有公务在身,实在不宜进门,还望夫人见谅。”二人拜别,步履匆匆而去。

    晚些洗漱后,谢见君同云胡躺在床上。

    “云胡,这几日天儿不好,咱们暂时先别出摊了。”,他把玩着小夫郎柔软的发丝,假作漫不经心地说道,他有此盘算,是他担心常修然待他无可奈何,会把矛头转向云胡和满崽,他不能让他俩涉险。

    “诶?”云胡本昏昏欲睡,乍一听这话,登时清醒过来,“不、不妨事的、咱们如今有铺子、下雨也没事。”

    “听话,我一日都在学府,顾不得你和满崽,天不好,来买豆腐的人也不会多,你和满崽趁机也休息休息,对了,这几天,也不要让满崽出门了。”,谢见君将胳膊垫在云胡的脑袋下来,抚顺着他的脊背,低低说道。

    云胡直觉有什么事情,但谢见君不同他细说,定然是觉得不让他知道会更好,故而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道自己晓得了,可是不做买卖,他们就没钱赚。如今府城的吃喝和谢见君读书,哪哪都需要花钱呢。

    谢见君看出他有所顾虑,便说山长让他去藏书阁帮忙整理书册,还有银钱可以赚,让云胡只管放心在家休沐两日。

    ————

    “那谢案首的小考成绩如何?”,

    府衙里,知府大人坐在案桌前提笔习字,顺口问起一旁的秦师爷。

    “回知府大人,说是榜首呢。”,秦师爷手执墨锭,不紧不慢地抵在砚台上,打着圈研磨,“您前些日子,不是想收他做门生吗?”。

    师文宣抬眸看了他一眼,笑道,“现在为时尚早,且再往后看看。”。

    “您说的是,短短几日,的确看不出这谢书生的品行如何。”,秦师爷顺着师文宣的话说道。

    “他在衢州学府读的如何?同几个同窗可还相处得上来?”,因着是自己举荐去的府学,师文宣对谢见君难免更为关注些。

    “这”,秦师爷欲言又止,连研磨的动作都不由得停了下来。

    “有话直说,你何时也变得这般吞吞吐吐了?”,师文宣见他神色有异,出声斥责道。

    “回知府大人的话,常通判的儿子在学府时多次当面排挤谢案首,还欺辱其他的学子”,秦师爷斟酌说道。

    师文宣冷哼一声,“这常通判为人正直,行事稳健,教出来的儿子居然这般蛮横无理。”。

    秦师爷抹了把涔涔的冷汗,“常通判固然是教子有方,只是他老来得子,家中亲眷难免对这个儿子宠溺了些”。

    师文宣抿了抿嘴,弯腰重拾笔杆子,将面前的宣纸铺平,拿镇纸压住,提笔一笔一划地写下几个字,继而交于身后的秦师爷。

    “你去,把我这幅字送去给常通判,务必要让他亲启。”。

    “是”,秦师爷躬身退下。

    晚些,

    常通判战战兢兢地从秦师爷手中接过这幅,据说是知府大人特地赠与他的字,小心展开来看,只见白纸上赫然写着,

    “爱子不教,犹饥而食之以毒,适所以害之也”。

    他强忍着怒气,好声好气地送走秦师爷,转头对府上的下人,厉声呵斥道,“给我把那逆子找回来,还有,去查查他近日来都干了什么,去了哪儿,一桩桩一件件都给我打听清楚!”

    而后,常修然一连几日都没来学府上课。

    “见君,你可知那常修然为何没来上课?”赶着中午在膳堂吃饭,宋沅礼神神秘秘地同谢见君小声说道。

    “为何?”,谢见君本也有些纳闷,自那日得了山长训斥后,常修然可是有日子没露面了。

    “被他爹关禁闭了?”,季宴礼坐在对面,挑着饭盘中的米粒,淡然道。

    “季兄当真是聪慧啊!”,宋沅礼猛一拍桌子,引来膳堂里学子的眸光,他忙不迭抱拳致歉。

    “无他,只是听说了一些事儿罢了还有别叫我季兄,你可同见君一般,唤我宴礼便是。”,季宴礼挑了一会儿,实在觉得没什么可吃的东西,就放下筷子,“听说咱们通判大人发了好一通脾气,连书房门都不许他出,吃的喝的,都是叫下人送到书房里去。”

    “可不是呢,我听来的也是这样,不过,说到底都是他自己活该,据说通判大人是从勾栏之地将常修然抓回去的呢。”,宋沅礼一脸的幸灾乐祸,那场景描述得绘声绘色,若不是谢见君知道他被青哥儿按在家中写检讨,还以为常修然被抓时候,他就在旁边看着呢。

    “谢兄,看来咱们这位通判大人并非是不分是非,就溺爱自己儿子的那种人,他可给百姓干了不少实事儿呢,前年横行的土匪就是通判大人带兵去剿灭的。”,宋沅礼说得口干舌燥,抓过谢见君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

    “府城百姓能得此好官庇护,实乃荣幸。”,谢见君将茶杯斟满,复又递到宋沅礼面前。

    “我们读圣贤书,可不就是为了天下黎民百姓能安居乐业,若他们整日生活得胆战心惊,那我们刻苦读书盼着有朝一日入朝为官,有何用?”,宋沅礼掷地有声。

    “沅礼好志向,但你能先把夫子的作业交了吗?”,谢见君虽赞赏宋沅礼的雄心壮志,但还是忍不住泼了他一盆冷水。

    季宴礼“噗嗤”笑出声,惹来宋沅礼涨红了脸,追打了他二人一路。

    十日旬假后,常修然背着书袋来学府了。

    人瞧着瘦了不少,上夫子的课也板板正正的,没有先前那般傲慢无礼,只唯独看谢见君的眼神,还极力克制着愤恨,大抵是把被自个儿爹收拾一通的怨气都加在他身上了吧。

    谢见君权当自己看不着,他正饱受算术课的折磨。即便是自己有后世的数学打基础,真要下手解这古代的算术题,还是有些力不从心,旁个学生更是怨声载道,一时之间“哀鸿遍野”。

    这人还没缓过劲来,下午的第二节课,又改成学习六艺的课。

    今个儿下午是上骑射课的第一日,教谕早先叮嘱过,家中自幼习得马术的学子,可自行带熟悉的马匹过来上课,其余学子,便用学府里养在马厩里的马匹。

    中午,

    谢见君整理完书册,从藏书阁出来,迎面撞上了时良,见他面目发白,神色慌张,十月天,额头上竟然沁满了汗。

    “时良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儿?”,他担心时良又被常修然为难,故而出声关切道。

    “没、没什么!”,时良大喘粗气,眸光时不时往身后瞄,“我、我就是丢了东西,出来找找”。

    虽说是找东西,但时良的视线一直在四处张望,不曾低头寻过什么。

    谢见君有些疑惑,这时良来的方向,可是学府里马厩所在的位置,那地方偏远僻静,除去养马的马夫,鲜少会有人过去,即便是找东西,也不该找到马厩去。

    他正要开口,时良喘匀了气,不等他发问,随口搪塞着说自己找到东西了,继而仓皇离去。

    谢见君作罢,时良不说,他也不可能逼问。

    下午上课时,

    马夫牵着骑射课要用的马匹过来,其中还有几匹,是学生自行带来的。

    “瞧瞧,这可是我爹在生辰之日送我的!”,常修然冲众人显摆着自己刚得来的骏马,这骏马身形高大,通体黑亮,瞧着威风极了。

    众人齐齐赞叹,眸光中难掩羡慕。

    谢见君没往跟前凑,他身背着弓箭和箭袋,手抚摸着面前分给自己的这匹清白杂色相间的骏马,心头熟悉感滋滋往外冒,他当真是有年头没骑马了,自打穿来这里,连箭都不曾再碰过了。

    “看他那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儿,恐怕今个儿是第一次见到马吧!”,常修然一直注意着谢见君,现下瞥见他小心翼翼的模样,禁不住嗤笑道。

    “老大,你可别说话了,不然你爹又该削你了”,赵瑾在一旁提醒道。

    “嘶”,常修然深吸一口气,“我爹再神通广大,手也伸不进这学府来,我说两句怎么了,还不兴我过过嘴瘾了?”。

    “是是是,你说你说”,赵瑾摸摸鼻子,不敢再触常修然的眉头。

    谢见君自是听见他俩在这嘀嘀咕咕,无奈地摇了摇头,一个翻身上马,扬手挥起一道马鞭,马儿轻啸一声,撒欢儿地疾驰起来。

    灼灼暖阳下,他策马前行,衣袂飘飞,尽显优雅。

    “老老大,谢见君会骑马啊!”,赵瑾忙不迭杵杵常修然的胳膊,让他往马场中间看,就见谢见君侧身拉开长弓,一道羽箭咻得离箭而出,侧着常修然的鼻尖而过,正中赤色靶心。

    常修然登时脚下一软,背后冒起一层冷汗。

    “抱歉,手滑了。”,谢见君策马过来,轻飘飘地致歉,马蹄溅起雾茫茫的尘土,将二人呛得直打喷嚏。

    “你!”,常修然似是迎面浇下一勺滚烫的热油,怒火从心底翻涌上来,“你给我等着!”。

    他招来自己的骏马,一个翻身上马,抖了抖缰绳,双腿猛一夹马背,手中的长鞭重重落下,骏马扬鬃长啸,本该向前飞驰狂奔的马儿却突然受惊,马首后仰,前蹄子高高撩起。

    常修然用力地绷住身子,紧拉起缰绳,意图靠自己的力量控制住马。

    片刻相搏间,他被马用力地摔在地上,失控的马儿一脚踏在了他的腿上,腿骨应声而断,马场上尽数都是他撕心裂肺地惨叫声。

    第62章

    “伤人了!伤人了!”, 马场上惊呼声此起彼伏。

    马夫反应极快,立时一个箭步上前,翻身上马, 趁乱攥住了缰绳, 半个身子俯在马背上, 抓住鬃毛扯着它在原地打转, 片刻后, 马儿缓缓地平静下来。

    常修然已经被拖走, 教谕让他平躺在地上,唤人去寻大夫。

    谢见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时良的影子,就见时良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冷眼看着哀嚎的常修然, 神色复杂。

    他敛回视线,冷不丁想起中午那会儿从藏书阁出来时, 正碰上说自己找东西的时良, 他脑袋里忽而蹦出个大胆的念头, 常修然坠马这事儿, 真的是意外吗?

    然则没等他细想,匆匆赶来的医官们就将断腿的常修然抬走,骑射课继而宣布下课,余下的时间, 教谕让他们回学斋温书。

    转日,

    谢见君刚进学斋,宋沅礼便鬼鬼祟祟地将他拉到一旁, “见君,你可知道, 常修然昨日被马踩断了腿,据说伤得很是严重,血肉模糊的”.

    他环顾了一圈四周,压低声音继续同他耳语道,“我听说啊,他这腿伤能不能赶上明年的乡试都很难说,兴许以后可能会变成一个瘸子”。

    谢见君虽早有准备,但现下听宋沅礼这般说,心里还是咯噔一下,他又不可控制地琢磨起昨日坠马一事,总觉得这坠马来得太巧合。

    “你看,常修然他爹来了!”,宋沅礼冲着窗外努努嘴,示意谢见君往外看,“也是,他儿子在学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这当爹的总归得来问问但是能问出什么来,昨日常修然坠马的时候,咱可都瞧得清清楚楚,他是自己从马上摔下来的,别人谁也没招惹他”。

    如宋沅礼所料,常通判此行过来,是想了解一下当日的情况,但一遭问下来,除却教谕有看顾不当的失责,其余什么也没问出来。

    这常修然骑的马是自己打家里牵来的,同学府没半点关系,真要论起来,是那匹骏马尚未被完全驯服,常修然又着急想来显摆一二,这才酿成了大祸。

    学府为此更改了新学规,所有骑射课所用的马匹,均由学府提供,再不许学生自行安排,但出此一事,常修然还能不能在回到学府继续念书,都很难说。

    谢见君一连几日都心不在焉,虽说常修然一走,学斋里再没了挑事之人,他同时良皆可以安心温书,可望着先前这人坐过的位置,他这心里总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

    但眼见着时良性子逐渐鲜活起来,脸上也有了笑意,不似先前那般沉闷,他便将坠马一事是否为意外的怀疑深埋在了心里,更不曾主动同旁人提起,那日他曾瞧见时良慌忙自马厩的方向匆匆而来。

    ————

    一连几日过去,几乎连时良都确信了,没有常修然这一碍事儿的宵小作祟,他就能在学府过上安稳的读书日子,他甚至暗搓搓地期盼着,常修然这辈子都不要再来学府念书,更不要去参加科举,若是有他这样的人,将来为天下父母官,那可是黎民百姓的一大祸害。

    某日晨起,他神清气爽地踏进学斋,正要往桌洞里塞书袋,冷不丁从桌洞中掏出个铭牌来,他登时脸色骤变,身形踉跄了两步。

    这、这东西怎么会在这儿?!

    这铭牌原是他娘在庙里特意找老和尚开过光的,可辟邪保平安,平日里他都贴身挂在脖子上,只那日去马厩,仓促之下,将铭牌弄丢了,找了许久都没能找到,可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学斋里,还巧不巧的放在自己的桌洞里?

    难不成、难不成他去马厩时,曾被人看到了?

    他后背阵阵发凉,脑袋里嗡嗡作响,只觉得浑身血液霎时都涌向了头顶。

    他跌坐在椅子上,眸光不住地打量着周围人,一时心绪难平,倘若不是被人瞧见,又怎么会知道这铭牌是他的东西,还特地放在他的桌洞里,是谁?谁看见他去马厩了?

    他越琢磨,心里愈发不安宁,连觉得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谢见君几番唤他,才将人唤回了神。

    “时良,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谢见君捧着一沓作业,站在时良的桌前,瞧着他面色苍白,冷汗连连,忙出声关切道。这是常修然坠马后,他第一次同时良说话。

    “没没事。”,时良不着痕迹地握紧“失而复得”的铭牌,怕被谢见君瞧出了端倪,他拼命地暗示自己,只为了让自己快些冷静下来。

    他并非没有怀疑过谢见君,以他聪慧的脑袋,只肖得将两件事儿放在一起,稍加思索,便能猜个差不离,但倘若真是如此,那常通判和山长来询问时,谢见君未必会替他瞒着,这种欺瞒的事儿被查出来,也只会给自己引火上身。

    可不是谢见君,又会是谁呢?时良想破了脑袋,愣是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他甚至想不明白,是谁要在他即将过上安稳日子的时候,给他迎面一个痛击?

    他思绪乱作一团,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殊不知自己这副模样落在谢见君眼里,是那般狰狞和挣扎。

    “时良,你真的没事吗?”,谢见君追问道,他虽不愿去细想坠马的真相,但与时良好歹同窗一场,也不想看他这般深陷在这漩涡中,惶惶不可终日。

    时良没有回应他,他霎时起身,不管不顾地冲出了门外,任谢见君在背后唤他,都不曾回头。

    往后几日,他都没有出现在学斋里,谢见君问及夫子时,夫子只说时良病了,请了病假。

    谢见君本就有些别扭,如此时良不在,他反倒是轻松了些。

    彼时豆腐坊休沐几日后,重新开业。

    他们自打在这条街上开了豆腐坊后,生意一直不错,得知开业的消息,一大早街坊邻里便都凑过来排起了长龙,直说没有云胡做的豆腐打馋嘴,这日子都单调了不少。

    适逢休沐,谢见君便得空在铺子里帮着云胡卖豆腐,满崽在一旁的桌上写写画画,一上午都没抬头。

    “你这是写了什么鬼画符?”,休息时候,谢见君搁他身旁站了好一会儿,愣是没看明白那一个个字符不是字符,偏旁不是偏旁的东西是什么。

    满崽立时俯下身子挡住自己写的东西,一脸的神神秘秘,“这可是我和子彧约定好的暗号,只我们二人能看得懂,别人即便是截获了,也破解不了!”。

    谢见君咋舌,话锋一转,他蓦然开口,指着桌子上的一堆鬼画符,“你有闲空在这儿跟子彧传暗号,那阿兄问你,你今日的十个大字可是都写完了?”。

    他一直没能在府城找到收小哥儿念书的私塾,就从书铺里买了几本蒙学读物,自己在家教满崽,规定满崽一日练习十个大字,写完才能去找子彧戏耍,偶时云胡得空,也会过来跟着一起学。

    果不然满崽一听,登时抬腿就要跑,被谢见君拎着后领又拽了回来,耳提面命,“今日不写完这十个大字,子彧登门,我也不会让你出去玩的,知道吗?”。

    满崽蔫蔫儿地捧着纸笔回西屋,走前还不服气地冲他做鬼脸。

    “小崽子”,谢见君笑骂了一声,转头看见时良站在豆腐坊外,直勾勾地瞧着他,几日不见,他眼底满是青色,人也憔悴了许多。

    谢见君先行同云胡知会了一声,见时良有话要同自己说,便跟着他出了屋子。

    “你来找我何事?可是病好了?”,久久等不到时良开口,他便主动出声问道。

    半晌,时良才憋住一句话来,“我此番过来,是要同你拜别,我要带我娘回家了。”。

    谢见君神色一怔,“你要走了?好端端的,怎么不在学府念书了?”。

    “我回老家一样可以读书,山长仁善,为我写了一封举荐信,有这东西,即便我回书院,一样能得到善待。”,时良冲他晃了晃自己手里捏着的信件,他已经去过山长那里了,退学一事儿已然更改不了了,他也不想更改。

    “常修然先前被他爹关禁闭时,我娘顾念受他照顾的情分,曾偷偷带着东西去看他,却不成想这狗东西竟然拿我娘出气,猛踹了她好几脚,我一时气不过,便去找常府夫人理论,可那夫人也不是什么善茬,趁着通判大人不在府上,便做主将我和我娘都赶了出来”。

    “像常修然这样的,死一百次一千次都不足惜,只是断腿,太便宜他了”,时良一拳砸在石墙上,土渣扑簌簌地往下掉,铺满了他缝补过许多次的布鞋上,但他毫无察觉。

    谢见君几次想要开口问他,常修然坠马的事儿,是不是他动的手,到最后,自己都忍住了。

    不知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他扪心自问,如若承受这一切的是云胡,孤立无援,哭求无门下,他未必不会选择走这样的极端。

    二人相立沉默良久后,谢见君轻叹了一声,“你既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便好自为之吧。”。

    “告辞”,时良没再说什么,同谢见君拱手告别,转而离去,瘦弱的背影中满是坚定。

    “常修然坠马,并非意外,你心里不是很清楚吗?”,季宴礼蓦然出现,也不知他在墙角听了多久。

    谢见君没说话,这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测罢了,到末了,时良也没有说,这事儿是他干的。

    季宴礼似是早知道谢见君不会开口,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是我将他丢在马厩里的铭牌带回来,放在他桌洞里的。”。

    谢见君乍然瞪大眼眸,他的确看到时良将一个铭牌藏了起来,想来他骤然提出要带他娘回老家念书,恐怕跟这个铭牌脱不了干系。

    “常修然固然有错,但他已经得了报应,尝到了因果,但时良是不是也该为自己的行径付出代价?我只是把他的东西还给他,至于怎么做,那是他的选择。现在看来,时良是个聪明人,他选了退一步来保全自己,与其留在学府里,整日战战兢兢害怕东窗事发,倒不如回到熟悉的地方去,有山长的举荐信,他的日子会很好过,你说,对吗?”。

    季宴礼将最后的问题抛给了谢见君,但谢见君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你墙角倒是听得挺全。”

    “过奖。”,季宴礼莞尔笑道,好似自己只是轻飘飘打死了一只碍事的蚊子,而不是决定了两个人的人生。

    一场本不该发生的“闹剧”,最后却以一人断腿,一人退学为结局,谢见君唏嘘不已,但很快,密密匝匝铺天盖地而来的旬考月考已经容不得他为这些事儿伤神了。

    第63章

    临近年末考试, 学斋里的气氛都跟着紧张起来,每日都是温不完的书和习不完的字,压得学生们连连叫苦, 喘不动气。

    往年的年末考试仅有山长出的几道策论题, 苦读一年的学生应对起来还算是得心应手, 自从今年加了算术课后, 这算术题也成了考试的重中之重。

    “见君, 这算术当真是要了我老命!”, 一下算术课,宋沅礼便调转身子,趴伏在谢见君的案桌上,苦着脸抱怨道。

    “青哥儿不是寻了夫子来给你单独补课吗?”,谢见君一面收拾着自己案桌上的草稿纸, 一面腾出空应付着宋沅礼。

    “你可别提了!”,宋沅礼冷不丁坐直了身子, “那夫子课虽讲得好, 但谁能受得了自家夫郎拿着竹藤, 在后面盯着自己上课呢!”。

    谢见君“噗嗤”笑出声, “那你的年末考试可得好好考,别辜负了青哥儿待你的一片赤诚之心。”。

    “见君,你学坏了,你先前从不揶揄人的!”, 宋沅礼蓦然反应过来,手指着谢见君好一通嗔怪。

    谢见君莞尔,“你只管用心读书, 我听夫子说,咱们下月考完就能放年假了, 山长善解人意,说是年假回来,再贴榜公布考试成绩,左右你这个年都能过好了。”。

    “你此话当真?!”,宋沅礼忽而来了精神,若是真是这般,至少过年那几日,青哥儿不会拎着他日日读书了!

    “自是当真,我听来的消息何时有不准过?”,谢见君笑道,给宋沅礼吃了好大一颗安心丸,“而且,山长说了,过完年假回来,为了让咱们收收心,会安排蹴鞠比赛。”。

    “真的吗真的吗?!”,此话一出,学斋里的五六个学生便都凑了上来,课业加重后,可苦了他们了。乍一听说要放年假,还有蹴鞠比赛,大伙儿都来了兴致,一时之间,围着谢见君这问那问,谁都知道,这谢案首可是山长和夫子跟前的红人,他说出来的话,八成是假不了。

    “咳咳”,教授策论的夫子站在门口清了清嗓子,“这年末考试还未开始,就惦记着放年假了?”。

    “夫子莫恼,您教授我们多日,委实辛苦,我们放年假,夫子您老人家自是也能休息一二了。”,齐思正油嘴滑舌地接茬道,惹来众人偷笑。

    “哼!”,夫子将书册搁放在案桌上,冷哼了一声,“数你机灵,怎么写策论的时候,不见你这般侃侃而谈,满纸荒唐话”。

    齐思正平白挨了训,也不敢吱声了,谁叫他应对不来策论,每每小考,都得被夫子单拎出来,说他写的策论尽是空话,一点用处都没有。

    其余人也不敢笑了,纷纷垂眸专注于眼前的书册,只在心里盼着自己年末考试能考个好成绩,他们虽贪玩,但也晓得比起放年假,明年的秋闱才是最要紧的事儿。

    谢见君当然也知道其中利害,白日里中午无课时,他便躲在藏书阁里看书,累了就倚靠在书柜旁边小憩片刻,夜里也每每温书到子时过后,才会歇下。

    不出月余,眼见着整个人都消瘦了下去,长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云胡瞧着又是心疼又是着急,怕他熬垮了身子,隔三差五地闷炖补汤,还从医馆大夫那儿学来药膳,变着花样地做给谢见君吃。

    即便是这么补,也没补回来多少,连满崽都说,让谢见君早起出门去学府时,兜里踹上两块砖头,省得北风一吹,他还得去天上寻阿兄。

    在谢见君卷生卷死的年末温习下,整个学斋的学生们都被带动了起来,像季宴礼这般吊儿郎当之人,也收起了散漫性子,好生应对年末考试。宋沅礼就更别说了,他身子骨本就病弱,如此温习,人瘦得比谢见君还要快,每日中午用完午膳后,都要被专程过来的青哥儿,盯着喝上两大碗补汤才肯放他回学斋继续念书。

    就这样,年末考试结束后,大伙儿都松了口气。

    “见君,再跟着你一道儿温书,恐怕我得折寿了。”,从学斋出来,宋沅礼软骨头似的搭上谢见君的肩背,一口气几乎要把自己的魂魄呼出来。

    谢见君何尝不是如此,为了这年末考试,他同云胡好些日子没正经亲昵一番了,担心冷落了小夫郎,考完试回家时,他特地从路边折了一枝开得正当好的梅花,刚进家门,就听着屋子里热热闹闹的,隐隐夹杂着女子爽朗的笑声,听上去熟悉得很。

    他快走几步,猛地推开屋门。

    “见君兄弟,你回来了!”,居然是福生过来了,还带着珍珠一起。

    “福生哥!”,谢见君大步踏进屋门,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微微上挑的眉梢透着喜悦,自打离开福水村,他同福生可真是有日子没见了。

    “刚听云胡哥儿说你近日以来忙活年末考试,温书辛苦,如今得见果真如此,你比从前要瘦了许多!”,福生上前拍拍他的肩膀,仔细将他人从头到尾打量了一圈。

    “劳福生哥挂念,今日考完试恰好放年假,福生哥此次过来,可要和嫂子多住几日。”,谢见君从云胡手中接过刚烫好的茶杯,给福生和珍珠面前的茶杯斟满八分。

    “那是自然,只要你不嫌我们叨扰就好!我娘知道我要来给你们送粮食,特地一早炸了糖糕,让珍珠给你们带上。”,说着,福生冲着珍珠使了个眼色,珍珠立时从包袱里倒出一布兜的糖糕,递给云胡。

    糖糕温热,一扯开布兜,甜津津的香气扑鼻而来,满崽忍不住咽了下口水,目光黏在糖糕上挪不开,当着外人的面,他又不好意思开口要。

    云胡见状,偷摸拿出两块递给他,嘱咐他少吃些,一会儿要吃饭了。

    满崽得了糖糕,软声软气地冲珍珠道了声谢,转而凑到云胡耳边,低声耳语了一句,得了应许之后,一溜烟就窜出了屋外。

    “早些回来!”,谢见君知道他要去找子彧,扬声在后面叮嘱了一句。

    “满崽如今也长高了,可真快,这还没几个月呢”,福生正在院子里帮着谢见君卸粮食,瞧着满崽抽条的个头,禁不住笑道。

    “是长高了,但也愈发调皮了,有时唤他在家中读一会儿书,转头瞧不见的功夫,人就跑没影儿了不过好在还算是懂事,我在学府读书,顾不得家里时,都是他帮着云胡。”,这话听着虽像是在责怪,但字字句句都透着道不出的宠溺。

    “那就好那就好孩子嘛,总归就那几年的调皮劲儿”,福生笑得一脸欣慰,“我家珍珠如今也有四个月的身孕了,算着日子,转年六月我也能抱上娃娃了。 ”。

    谢见君一怔,“那当真是要恭喜福生哥了!”。

    “你和云胡哥儿也得抓紧呀!虽说你如今学业重要,但这事儿也不能落下呐。”,一说起自己未出世的孩儿来,福生满面春色,话了,还不忘催促一句谢见君。

    屋里,

    刚从珍珠那儿得知她有了身孕,云胡惊喜之余,淡淡的沮丧冒上了心头。

    他有些郁闷,自己同谢见君交合的事儿也做了不少了,虽说是哥儿难以受孕,但都已经过这么久了,他这肚子还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别急嘛”,珍珠瞧出了他的难过,温声宽慰道,还拿着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感受到微弱的胎动,云胡不由得瞪大了双眸,忍俊不禁。原来有身子竟是这般的神奇,有一个活生生的小生命正隔着薄薄的肚皮,与他共鸣。

    这让他越发羡慕起珍珠来,心里头盼着将来也能有一个小人儿,在自己的肚子里跳动。

    晚些歇下时,他还兴致勃勃地同谢见君讲着珍珠有孕的事儿,说着说着,自己无端发起愁来,担心自己怀不上,担心谢见君会失望,越琢磨,心情越是低落,最后干脆躲进被子里,闷闷地不说话了。

    “放宽心,我也并非是那稀罕孩子之人,再说,将满崽养到如今年纪,已经够费咱俩精力了,若是能侥幸多过些二人日子,我正求之不得呢。”谢见君听出了他话中的其他意思,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上,俯身亲了亲他耳后的梅花印,直亲得小夫郎身子骨阵阵发软,满眼氤氲着雾蒙蒙的水汽,连连求饶。什么怀不怀孩子,能不能怀上,便都抛之脑后了。

    这一番没节制的闹腾,直到大半夜二人才歇下,得了满足的谢见君将小夫郎拥在怀里,

    “凡事咱们顺其自然,别太强求,你也莫要想太多,可好?”

    云胡刚从漫天的欢愉中抽身出来,神思还晕乎乎的,谢见君说什么,他就应什么,应到最后,连听了什么都不知道。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他骤然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谢见君,“诶?你让我去学府?”。

    “是呐,夫子说正月十五的蹴鞠比赛,可带家里人前去一同观看,我想带你和满崽一道儿去玩玩。”,谢见君将身上的被褥扯平整,好让小夫郎躺得更舒服些。

    “那、那你会上场吗?”,云胡眼眸微微发亮,这还是谢见君头一次邀请他去学府呢。

    “那是自然,我同沅礼,还有季宴礼都会参加,我不怎么会踢,被他们拉着顶人头”,谢见君难得有些羞赧,他以前也只是陪着见宁瞎玩,没正经受过什么训练,最多就是凑凑热闹。

    “这看台上介时都会搭上棚子,你们来看比赛,也不会冷,等着将咱家的汤婆子带上暖手,再买些零嘴,这样满崽也能坐得住”.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像先前那般不厌其烦地叮嘱,没注意到自己怀中的小夫郎,嘴角的笑意越扯越大,满心的欢喜几乎要溢出来了。

    他终于有机会,能看看谢见君上学的地方了!

    第64章

    福生和珍珠在府城住到腊月二十五, 才踏上回村的路,临走前,云胡去集市上买了好些年货让他们二人一并捎带着回去, 也算是给福生娘提前拜个早年。

    得知季宴礼和子彧孤零零地留在府城, 年三十当日, 谢见君便将他二人叫了过来, 两家人凑在一起守岁放炮, 好不热闹。

    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

    一早天将将亮,谢见君搂着乖乖软软的小夫郎还在睡梦中,东屋的卧房门被“咣咣咣”叩响。

    “阿兄,云胡,快起来了!要去看蹴鞠比赛了!”, 满崽在门外吆喝道。

    谢见君装作没听到,双手捂住云胡的耳朵, 意图想再贪个懒。

    “满、满崽叫咱们起床呢”, 被吵醒的云胡翻了个身, 低低地嘟囔了一句, 声音还浸着丝丝沙哑。

    “不急,再睡会儿,昨日宴礼说了,会派马车过来接咱们去学府。”, 谢见君将人搂紧,复又闭上眼眸。

    久等不来回话,满崽气瘪, 他在院子里抓了一把雪,轻手轻脚地摸进东屋, 趁着二人还没睁眼,冰凉的小手探进了热乎乎的被窝里。

    谢见君冻得浑身一激灵,当即就清醒过来,再无睡意。他绝望地坐起身来,打眼瞧着始作俑者还在“咯咯咯”捂着嘴偷乐,伸手一把将人提溜过来,手里塞上个还温热着的汤婆子,“真不嫌冷,一大早就出去玩雪,也不带上手套,小心冻伤了手”。

    小满崽一脸得意,手捧着汤婆子站在炕前,催促着谢见君和云胡快些穿好衣裳。

    待马夫载着季宴礼和季子彧过来时,三人已经吃完早饭,将出门要带的东西也一并收拾好了。

    刚踏上马车,季子彧便拉着满崽坐到自己跟前,还从兜里往外掏零嘴,一个劲儿地往满崽怀里堆。

    季宴礼在旁看得一阵扶额,他原是不欲带自家这傻弟弟去学府凑热闹,奈何这小子听满崽炫耀说自己要去看蹴鞠比赛,回来就求了他好几日,他被缠得无法,恰好谢见君说可以让云胡帮忙照看着,他才勉强点了头,这会儿见了云胡,便忙不迭向他致歉,“幼弟顽皮,今日就拜托云胡哥儿了。”。

    “无、无妨、”,云胡莞尔摆摆手,示意季宴礼客气了,左右他看顾一个满崽也是看,多个子彧而已,也牵扯不了多少精力。

    马车“哒哒哒”一路小跑到了学府门口,一行人下了马车。

    这是云胡第一次过来衢州学府,见着什么都觉得新鲜极了,他一面往蹴鞠的场地踱步,一面想象着谢见君每日背着书袋,迈进恢宏的学府大门,穿过雕花镂空的廊亭,大步走进学斋,日复一日地刻苦温书。

    “想什么呢?”,谢见君侧首,拢了拢云胡额前的碎发。

    “就是、想你在这儿读书时的模样。”,云胡双手紧扣着衣角,脸颊红扑扑的,好似自己说了劳什子不得了的话。

    谢见君抿嘴轻笑了笑,悄悄地勾住他的手指,待云胡视线望过来,他又假意一副什么都不知情的无辜模样。

    云胡脸颊一阵滚热,这可是在学府里,若是被那一板正经的山长夫子瞧见了咋办?他犹豫着想要缩回手,却被谢见君十指相扣地回握住,二人紧紧地勾缠在一起。

    “云胡待我可是生分了?”,谢见君故作委屈道,趁机将小夫郎往自己跟前拽了拽,握着他手的力度不由得加重了几分。

    云胡哪里还敢回他的话,纤长的羽睫低低垂着,被他牵着登上看台时,一颗心如小鹿乱撞,扑通扑通地乱了方寸。

    ————

    “见君!宴礼!这儿,快过来!”,宋沅礼的声音遥遥传了过来,他来得早些,提前占好了最佳的看台位置,这地方不光避风,视角还好,云胡一坐下,便能将整个场地都一览无遗。

    “见君,你可终于舍得把你家夫郎带来给我们瞧瞧了,平日里藏得真严实!”,宋沅礼朝着云胡拱手一行礼后,转而不满地冲谢见君嚷嚷道。

    “见君这是金屋藏娇,哪能让你轻易看见”,季宴礼跟着打趣了两句,如若不是因为子彧,他与谢见君同窗大半年,恐怕也见不着他这位小夫郎呢。

    被这般起哄调笑,谢见君不为所动,他将云胡安置好,拿出灌满热水的汤婆子,塞进他怀里,不放心又揪过满崽来叮嘱了两句,让他老实同子彧待在云胡身边别乱跑。

    “他、他们都在笑你呢”,云胡压低声音道,他拘谨难耐,旁个人好奇的眸光望过来时,他便觉得周身都要被炽热的火焰包围了。

    “笑吧,照顾自家小夫郎还不是天经地义的事?那都是他们没成家,成了家还指不定有多黏糊呢。”,谢见君半蹲在他面前,不舍地亲了亲他的额前。

    满崽对二人亲昵的场景早就是见怪不怪了,还勾着手指冲谢见君刮了刮脸颊,“阿兄,羞羞!”,招来脑袋上一记不轻不重地爆栗后,人才老实了。

    蹴鞠比赛转瞬就要开始了,一阵紧密的鼓声过后,参赛的两队学生陆陆续续地下场。

    谢见君捏捏小夫郎红润的脸颊,同他温声告别,转身下了看台,换衣裳时瞧着宋沅礼垮着脸闷闷不乐,“不是说青哥儿要来吗?怎么不见他人?”。

    “青哥儿今日要去铺子里收账,没空来看我比赛”,说这话时,眼见着宋沅礼眸光都黯淡了些许。就为这个,他还兀自期待了许久呢,都怪那铺子里的掌柜,偏偏在今日把青哥儿叫走了。

    “那你好好踢,回头再讲给你家青哥儿听。”,谢见君晓得他期望落空,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

    季宴礼打他二人跟前经过,撇撇嘴,“啧啧,真受不了你们这有家室的人”。

    宋沅礼猛吸一口气,登时就想要怼他,鸣锣声忽而响起,那是在催促他们赶紧上场了。

    谢见君几人换好青云队的绀青队服,对面的攀蟾队也换上了朱殷的罩衫。

    两队颜色鲜明,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加之谢见君身形高挑,模样又生得俊秀,即便是挤在人堆里,云胡还是稍一打量便认出他来。

    “阿兄!必胜!”,满崽同子彧两小只蹦蹦跶跶地吆喝起来。

    谢见君听着动静,扭头冲他们三人挥了挥手。

    ————

    一声锣响后,场上的两队纷纷跑动起来,谢见君率先带鞠,这鞠是以革为元囊,实以动物毛发作为填充,密砌缝成,不露半点的线角,踢起来也更为轻便。

    他带着鞠一路小跑,一个侧身假动作,甩开了扑上来的攀蟾队的学生。

    “见君!传给我!”眼瞅着朝他那边扎堆的人越来越多,宋沅礼招招手,扬声高呼道,他现下待得位置,离着鞠门要更近些。

    谢见君正在寻求突围的机会,闻声,他抬腿送之,鞠一下子踢高了数丈,落下时,恰好滚落在宋沅礼的脚下。

    宋沅礼双脚先行稳住鞠,插空抬眸,瞄了眼鞠门的方向,霎时飞起一脚,用力地朝着鞠门踢去,却不料鞠“嗖”的一声,直接越过了鞠门,飞向了后面的看台,招来大伙儿一阵唏嘘。

    “没事,再来一次准能进!”,匆忙赶过来的谢见君出声安抚道。虽有些可惜,缺了点准头,但宋沅礼能躲开这么多人的围捕,已经很不错了。

    “再来!我就不信我踢不进去!”,宋沅礼大喝一声,掉头又加入了抢鞠的阵营中。

    “传我传我!”

    “我来!”

    一时场上交争竞逐,驰突喧阗。

    谢见君掩护季宴礼送球,自己不小心被攀蟾队的学生一记滑铲,铲倒在地,二人摔作一团。

    云胡的心骤然被狠狠揪了起来,他忍不住站起身,眸光直直地盯着被人从地上拽起来的谢见君,瞧见他跑动时腿脚还算是利落,才又缓缓坐下,手中的衣角早已因着紧张,被揉搓得不成样子。

    似是心有感应一般,谢见君追鞠时,视线恰恰与云胡相撞,他迅速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没什么事儿,转而又小跑着追上去,想要从攀蟾队的学生脚下把鞠抢过来。

    他整个身子微微前倾,似是随时要起飞的鲲鹏,步履矫健,神采飞扬,云胡从来没见过他这般鲜活模样,耀眼得让人几乎挪不开视线。

    那攀蟾队的学生好不容易在队友的掩护下,甩开围捕的人,一脚吊射,想要将鞠踢进对方的门里,不成想飞出的鞠撞到了横梁上,又弹射了回来。

    谢见君趁机将鞠带到自己脚下,与季宴礼二人相互配合着,带过了拦在面前的学生,随即一记轻巧的挑射,鞠直直地冲着鞠门飞去,拦门的学生一个飞扑,鞠擦着他的衣袖进了鞠门。

    全场欢呼声起,连云胡都禁不住兴奋地高声呼喊起来。

    青云队的学生飞奔着过来,齐齐抱作一团,庆祝他一脚射门,拿下了第一分。

    “还是大家配合得好,这一分是大家的功劳!”,谢见君谦虚道,他能踢进去,纯属是运气好,不过之后再想要进球,可就难了,攀蟾队定然会将他盯死。

    如他所料,一开局,攀蟾队就分出几人来专门盯着他,只要他带鞠突进,便会不管不顾地上来围堵,几次进攻失误后,谢见君不再执着于进鞠,而是瞅准了机会,就将脚下的鞠传给旁人,继而帮着队友分散注意力。

    上半场忙忙活活地踢下来,青云队险胜攀蟾队一分。

    “这样不行,大伙儿直接被堵死了,攀蟾队这群狗屁药膏黏上了,甩都甩不掉。”

    中场休息时间,宋沅礼抹了把额头上的细汗,抱怨道。他自进了一次球后,就收获了谢见君的同等待遇,连想要传鞠,都绕不开攀蟾队的四面夹击。

    “这攀蟾队进攻拉胯,防守倒是一绝,咱们得想个办法,不能同他们这么拉扯来拉扯去,早早就耗尽了体力。”,季宴礼跟着发了句牢骚,好在他平日习武,身子骨本身就要强健些,但对上攀蟾队的围追堵截,他也是力不从心。

    谢见君咕咚咕咚地猛灌了几口水,抬眉瞟了眼攀蟾队的学生们,几人视线相碰,剑拔弩张的气氛愈演愈烈,几乎一触即发。

    他敛回视线,转头冲身后青云队的学生招招手,将人凑到一起,“不急,咱们强攻不成,就改迂回战术”。

    攀蟾队不知他们叽叽咕咕地在商量着什么,频频往这边瞧,被宋沅礼怒瞪了回去。

    很快,中场休息结束,击鼓声发号施令,下半场开始。

    第65章

    比赛一开始, 宋沅礼便带着鞠,似是脱缰的马一般,闷着头窜出了二里地。

    “这个夯货, 跑得也太快了!”, 季宴礼暗骂了一声, 同谢见君对视一眼, 二人赶紧往上追。

    宋沅礼身量瘦弱, 个字还不高, 那攀蟾队的学生就像是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将他团团围在中间,他刚冒个头,转瞬就被淹没在人堆里。

    “沅礼,别跟他们僵持着, 把球传出来”,谢见君冲着人堆吆喝了一声。

    “见君, 救我!”, 宋沅礼回应的声音听上去格外凄凉。

    青云队的其他几个学生一哄而上, 总算是将他连带着鞠都一并救了出来。

    逃脱了包围的宋沅礼登时就要反击, 却不料脚下一滑,将鞠踢进了对方的防守范围里,青云队痛失一分。

    “你这个傻子!”,季宴礼怒不可遏, 想把他揪过来,邦邦给他两拳头。

    “算了算了”,谢见君夹在中间做和事佬, 还腾出空来组织着另几位青云队的学生继续进攻。

    从攀蟾队脚下抢过鞠来,他踢给了早已经等候多时的季宴礼, 只瞧着季宴礼一个横传,干净利落地过门,动作之迅速连守门的学生都没有反应过来。

    “干得好!”,几人凑到一起击掌欢呼,宋沅礼还挑衅得睨了眼对方。

    “切,你得意个什么劲儿?又不是你踢进去的!”,攀蟾队一学生被激得忍不住出声怼了一句。

    宋沅礼不怒反笑,一把扯过谢见君,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撇着嘴炫耀道,“有我兄弟在,你说我得意什么?!”。

    眼见着对方撸袖子就要扑上来,宋沅礼一个鬼脸掉头就跑。再开局时,好不容易抢来了鞠,一记抱摔,他被摔翻在地,脚下的鞠也被人眼疾手快地踢走,好在谢见君紧追不舍,与季宴礼二人配合着,长驱直入,漂亮的一记传鞠后,扳回了一分。

    云胡一直眸光追随着被来回拉扯的鞠,见谢见君被人围追堵截,紧张地攥住满崽的胳膊,连手下都不由得用力。

    满崽一阵吃痛,“云胡,你捏得我好疼呐。”

    云胡如梦初醒,赶忙松开了桎梏,果不然瞧着满崽的手腕被他攥得通红。

    “云胡,你别担心,我阿兄厉害着呢!”,满崽拍拍他的手背安抚道。

    “我、我不担心”,云胡小声地辩解道,视线又忍不住放在带鞠小跑的谢见君身上。

    场上的青云队又得了一分,这回是宋沅礼,从谢见君那儿接过鞠来后,他一个倒挂金钩,隔着数丈远,将鞠直直地踢进了鞠门。

    攀蟾队好一通气瘪,没人告诉他们,这宋沅礼个头虽小,但胜在灵活啊,跟条泥鳅似的谁也逮不住,又有同队的其他人替他保驾护航,这让他们还怎么玩!

    又一轮带球后,攀蟾队的学生如同饿狼捕食一般,扑向朝自己迎面飞来的鞠,紧紧地护在脚下,谢见君几次想带鞠都失败了,故而耐着性子陪着一路小跑,趁着他们回鞠失误时,才得了机会。

    “见君,传过来!把鞠传过来!”,季宴礼遥遥向他招手。

    谢见君迅速望了一眼四周,宋沅礼被“高墙们”堵得密不透风,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其他同队的学生步伐慢了一步,还未跟上来,眼见着自己被攀蟾队包围,他一记吊射,将进攻直接给到了右侧的季宴礼。

    “接好了!”,他凌空飞起一脚,脚下的鞠如同离弦之箭“嗖”的蹿了出去,眨眼就落在了季宴礼的跟前。

    这可把攀蟾队的学生们急坏了,纷纷转移围堵目标,追赶起季宴礼来,意图想靠着人多的力量将他给拦下。

    但季宴礼是习武之人,这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哪里是他的对手?只见他左拐右带,那鞠如同生了根一般,牢牢地被他稳在脚下,穿过一茬接一茬扑向自己的“饿狼”,一记远射过门,破空攻开了攀蟾队的大门。

    看台上的季子彧一蹦三尺高,指着刚进完鞠就忙不迭投入下一场战斗的季宴礼,扬声欢呼道,“瞧见没?刚刚进鞠的人可是我家阿兄!”。

    “我家阿兄方才也得分了!”,小满崽不甘示弱,二人的友谊在这一刻受到了严峻的考验。

    台下二人配合得如鱼得水,台上两小只吵得面红耳赤,云胡一面瞧着场上疾驰的谢见君,一面还给这俩人判案劝架,忙得冒了一脑门的汗,风一吹还有些冷。

    就在他劝和时,季宴礼梅开二度,头顶射门,现场的欢呼声一波高起一波。

    “看吧,我阿兄就是最厉害的人!”,季子彧愈发得意,身后的“尾巴”都快要翘到天上去了。

    满崽瘪着嘴不接话茬,双手抱臂,气轰轰地坐在云胡跟前。

    云胡无奈地笑了笑,从小布兜里抓出两把果脯,一把递给子彧,另一捧留给了满崽,瞧着他还是怏怏不乐,便搂着他轻哄了两声,才哄得小崽子脸上有了笑。

    一阵急促的击鼓声后,攀蟾队的守门员扑了个空,最后一鞠被谢见君送进了对方的鞠门里,全场爆发震耳欲聋的呐喊声。

    宋沅礼一瘸一拐地飞奔过来,将谢见君扑倒在地。

    “赢了!赢了!”

    “咳咳我知道我知道”,谢见君被压得喘不动气,季宴礼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时,他双手搭在膝盖上,缓了好半天,连身形都禁不住踉跄了两步。

    大伙儿忙着拥抱欢呼,一时没注意,他头也不回地穿过涌动的人潮,直直地冲向了看台,将云胡紧紧地拥入怀中,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小夫郎揉进自己的骨血中,片刻,他猛吸一口气,低低说道,“云胡,我们赢了!”。

    云胡听着耳边的低喃,脸颊微微发烫,满腔的激动之情还未消散,他伸手回抱住谢见君,“我、我看到了,是、是你们赢了。”。

    _____

    “季宴礼,扶、扶我一下”,宋沅礼朝着身后招招手,他方才躲避攀蟾队追击时,被其一记抱摔掀翻在地,这会儿只觉得脚腕处火辣辣的疼,似是扭了脚。

    “你没事吧?”,季宴礼撑住他依靠过来的身子,连忙开口关切道。

    “无碍无碍”,话虽是这般说,但季宴礼差小厮去请青哥儿过来时,宋沅礼并没有阻拦,还拉着小厮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说道了些什么。

    “宋公子,当真是要这么说嘛?”,那小厮震惊地看了眼他的腿,仿若觉得自己听错了一般。

    “放心好了!你且按照我说的去做便是!”,宋沅礼拍拍小厮的肩膀,一脸的高深莫测。

    小厮得了吩咐,立时就小跑着往学府外走。

    比赛结束,两队和平握手后,陆陆续续地带着家里人散去,原是热闹的看台转眼间就剩下这零零星星的几人。

    谢见君没着急回家,寻了处避风地儿,陪着宋沅礼一道儿等青哥儿过来,季宴礼因着家中还有事儿,帮忙递了消息后便带着子彧离开了。

    “那个抱摔我的人肯定是因为技不如我,才搞这种阴险卑劣手段!”扭了脚的宋沅礼还不老实,梗着脖子,张牙舞爪地扯着谢见君吐槽刚才自己被抱摔的事儿。

    “是是是…”,谢见君眸光一直追随着在场上踢鞠的云呼和满崽,漫不经心地敷衍他道。

    “要不是那宵小,最后那一鞠我指定能踢进去!”

    “是是是…”

    “可惜了,到底还是我娘生的我个子矮了,被那几人一堵,连鞠门在哪儿都瞧不见,倘若青哥儿知道,肯定会笑话我的!”宋沅礼瘪瘪嘴,只觉得无端在青哥儿跟前丢了脸。

    谢见君憋着笑,琢磨着要不要安慰他一二。

    “笑话你什么?!”,青哥儿低沉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宋沅礼猛地浑身打了一激灵,慢慢地扭头往身后看去。

    青哥儿走近,抬手就拎起他的耳朵,阴恻恻道,“不是说摔断了腿,血肉模糊,走不动路了吗?”。

    “好青哥儿,轻点轻点…我这不是想让你关心关心我嘛!”,宋沅礼抖着机灵,不住地向谢见君挤眉弄眼,盼着他能看在自己还是他好友的份上,发发善心来解救自己。

    谢见君抿嘴笑了笑,权当没看见。

    宋沅礼求救无果,霎时就红了眼圈,说话也黏糊起来,“青哥儿,我也是挂念着你,你瞧,我当真是扭了脚,一点没骗你呢。”,正说着,他还煞有介事地撸起裤脚,将自己略有些红肿的脚腕亮给青哥儿看。

    “定然是自个儿太逞强才伤了脚,老实待着,回去再收拾你。”青哥儿眼底的心疼藏不住,但嘴上还是不饶人。

    “我我我我”,宋沅礼还想给自己找补两句,被青哥儿凛冽的眼神一瞪,立时就不敢说话了。

    “青哥儿误会沅礼了,是旁个队的学生笑话他身形瘦弱,故意抱摔他,才使得他受了伤我们青云队能赢,还多亏了沅礼呢,单是他自个儿,就拿下了好几分”,谢见君见宋沅礼实在可怜,便开口替他解释了两句。

    果不然,此话一出,青哥儿的脸色便好了许多,他本就因着要去铺子里收账,错过了自家夫君的蹴鞠比赛而心生愧疚,现下又听说有人仗着他夫君瘦弱,故意欺辱他,这心里哪还能再生什么气,登时就将宋沅礼一把打横抱起。

    “劳烦谢公子陪我家夫君在此等候多时,马车正候在学府外,谢公子可赏脸一道同行?”。

    “不妨事,内子和幼弟还没玩尽兴,青哥儿还是先带沅礼去医馆瞧瞧吧。”,谢见君婉拒,眸光落在场上小跑着踢鞠的二人身上,撒下一片柔和。

    “既是如此,那我们便先回了。”,青哥儿客气回道,这才带着宋沅礼离开。

    送走他二人后,谢见君重新下了赛场,带着云胡和满崽又踢了好一会儿。

    日暮时分,三人慢悠悠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第66章

    蹴鞠比赛过后, 大伙儿都收起贪玩的心思,扑下身子筹备即将到来的秋闱,学斋里又恢复了卷生卷死的读书日常。

    日子过的飞快, 春光瘦尽时, 竹摇清影, 生出了几分夏意。

    谢见君难得休沐一日, 晌午间, 趁着豆腐坊没客人, 他窝在小卧房里温书,小满崽正睡在他身侧。

    夏日闷热,他躺在粗麻布的褥单上来回翻转,睡得不很安稳。

    窗外热浪滚滚,连吹进来的风都是热的, 谢见君往满崽身下一探,棉麻里衣被汗浸得黏嗒嗒湿漉漉。

    他拿来蒲扇一下接一下地给满崽扇着风, 没一会儿功夫自己也冒了一头热汗。

    这天儿可真难熬

    他暗自腹诽道, 只听着卧房门“吱呦”一声响, 云胡端着刚从水井里捞上来的西瓜迈进了屋子, “来、来吃点西瓜解解、暑气”。

    清甜的香气瞬间溢满整间屋子,给燥热的屋中带来丝丝凉意。

    谢见君忙不迭架上炕桌,接过云胡手里的木托盘,“这么热的天, 你还在外面忙活,快些坐下歇歇。”。

    云胡抹了把额头上的细汗,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 “不、不忙、怕你热、”。

    有脆甜的西瓜吃,还有乖软小夫郎在侧, 谢见君只觉得浑身燥意都消退了几分,他搁下书册,同云胡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他们可是有日子没想现在这般安宁悠闲了。

    “所以说、你们、你们当真要下乡去收麦子?”,云胡正忙着往香囊里添藿香、薄荷、八角等驱蚊的中药,惊诧问道。

    “夫子说的,等着放田假就去,左右要去个十五日呢。”,谢见君咽下最后一块的西瓜,擦了把脸颊上沾染的甜汁。

    “好端端的、乡试临近、怎、怎么这会儿要带你们去收麦子呢、若是耽误了功课该如何是好?”,云胡不解,只觉得越是临近考试时候,越应该紧张备考才是呐,现下这个时节去村里,本就要吃苦头了,更何况还要干农活。

    谢见君无奈地摇了摇头,“还不是我们策论写的一塌糊涂,把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我们好一通怒骂,说我们是绣花枕头”。

    说着,他不免回忆起,昨日上课的钟声刚刚敲响,李夫子便冷着脸,怒气冲冲地进门,随手就将随堂小考的考卷重重摔在案桌上,

    “让你们写策论,这写的是什么?!花拳绣腿,只知道堆砌华丽辞藻,实则华而不实,毫无内涵”.

    学生们连同谢见君,一个个都被骂得抬不起头,偌大的学斋只能瞧见李夫子的唾沫星子乱舞。

    “纸上谈兵,不善实事圣上多年来重农务本,每年三月都要带着官员们扶犁亲耕,以祈祷一整年能够风调雨顺,作物丰收可你们呢?粮食短缺就要加征田税,简直就是荒谬!苦读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岂能拿天下黎民百姓的性命当儿戏!”。

    李夫子越说越气愤,凛冽的眸光来回扫视着学斋里的学生们,大伙儿坐立难安,提出加征田税的那个学生,脸颊臊得通红,脑袋几乎都要塞进桌洞里去。

    “我看你们呐,就欠缺自己去下地农桑,亲自尝尝寒冬酷暑在地里劳作是个什么滋味,才敢说出像这般不知人间疾苦的大话!”。

    李夫子这话一出,学生们纷纷抬眸,眼眸中满是困惑。

    适逢农历五月收麦子时节,半日后,由山长出面,提出十五日田假要带他们下乡收麦子。

    云胡听完,“咯咯咯”笑得前仰后合,自打他熟悉谢见君以来,都只见他一副处事不惊从容不迫的淡然模样,何曾瞧着他这般吃瘪过。

    谢见君被笑得耳尖一热,逮着小夫郎箍在怀里,直挠他痒痒肉,云胡连连求饶,末了主动起身,亲了亲他的嘴角,才得此逃过一劫。

    “你此番、此番下乡农桑、怕是要赶不及满崽的生辰了。”,他抹干净眼角的泪珠,望着炕上酣睡的小满崽,压低声音道。

    “不妨事,我已经提早给他买下了几本蒙学读本作为生辰礼,待五月初五,就麻烦你交于他了。”,谢见君神色一本正经,但若不是相当了解他的人,恐怕真要把他这话当真了。

    “阿兄,你太过分了!”,打方才就醒了一直装睡的满崽,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扑进谢见君的怀里,不满地抱怨道,惹来他家阿兄和云胡捂着嘴笑个不停。

    “我如何过分了?别以为我不在你就可以不用写大字了,照常每日十个,待我回来可是要检查的。”,谢见君扶正满崽身子,捏捏他脸颊上的奶膘,温声叮嘱道。

    还以为自家阿兄不在,就可以不用习大字了,没成想竟然还要被布置课业,满崽瘪瘪嘴,瞬时觉得他家阿兄不够疼爱他了,他麻利地从谢见君怀里爬出来,双手接过云胡递来的红瓤西瓜,“吭哧吭哧”怒啃起来。

    谢见君给他打着扇,抬眸见云胡咬断线头,将手中的香囊打了个结,“这是端午要系的香囊吗?”。

    “不、不是、这是驱蚊虫的香囊、你、你带在身上、在学斋上课编编不会、不会受叮咬了。”,云胡仔细整了整香囊的四角,仔细瞧着模样还能拿得出手,才给谢见君系在腰间。

    只是自己的一句无心之语,云胡便记挂在心上,还特意买来中药做成香囊,谢见君摩挲着腰间绣着簇簇荷花的小香囊,心里一阵温热,能得此这般贴心的小夫郎,实乃他之幸事。

    故而转日在学斋里,宋沅礼冲他炫耀青哥儿刚给他做的新衣裳时,谢见君也难得起了攀比之心,他掂了掂散发着淡淡草药味的香囊,“喏,听说我在学斋困挠于蚊虫叮咬,我家云胡便扯了布,专门给我做了驱蚊虫的香囊呢。”。

    宋沅礼气瘪。

    “两个幼稚鬼!”,既没有夫郎做衣裳,也没有夫郎绣香囊的季宴礼翻了个白眼。

    “你就是羡慕!”,谢见君同宋沅礼统一战线,齐齐开口。

    “有夫郎了不起?”,季宴礼落荒而逃。

    ——

    临近田假,已经决定要下乡农桑的学生们,纷纷收拾起要带去村里的行李。

    “我不在的这几日,你让满崽搬过来住,好歹身边也是有个伴儿……”

    “天热,豆腐坊歇业几天也无妨,别累着身子…”

    “每日三餐做的吃食,当以新鲜为主,若是隔日就不许在吃了,莫要吃坏了肚子…”

    ……

    明日便要跟着夫子下乡,前一晚,谢见君搂着小夫郎,来来回回地将这些话叮嘱了好些遍,自打搬来这府城,他还是头一次同云胡分开这么长时间,心里难免放心不下,只恨不得将云胡拴在裤腰带上,时时刻刻都带在身边才好。

    云胡虽也是舍不得,但晓得谢见君考功名的事儿更为要紧,听着谢见君在耳边黏黏糊糊地说着不想同自己分开,他腾出手来拍拍他的后背,“没、没事、你只管去,家里有我,放心…”。

    话是这般说,只等着谢见君睡熟后,他兀自从炕上爬起来,将行李从里到外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没有遗漏的东西才安心躺下,片刻他又起身,往书箱多塞了几个驱蚊虫的香囊,好让他这夫君,夜里能睡得更安稳些,来回折腾了好几趟,睡着时,已是半夜时分。

    宋沅礼这边亦是如此,只不过絮絮叨叨的人换成了青哥儿。

    “到了村里,事事都要小心,切勿毛毛躁躁的乱了阵脚”

    “下地农桑便是为了吃苦而去,莫要娇气,但也得顾忌自己身子”

    “此行纵然有谢见君和季宴礼相伴,可你也别总是给人家添麻烦”

    晓得自家夫君自幼身子骨便较同龄人要差些,青哥儿总是不免要多操些心思。

    “青哥儿,见君他夫郎给他绣了香囊,我也想要!”,宋沅礼还在惦记着香囊的事儿。

    被缠得无法的青哥儿一巴掌拍到他脑袋上,厉声道,“爹送你去学府,是为了让你安心读书,考取功名,不是叫你同他人虚荣攀比!”。

    平白挨了一顿训,宋沅礼再不敢动这念头,不成想一早醒来,枕边多了个黛青香囊,再一瞧青哥儿眼底发青,想来定然是熬夜给自己绣香囊。

    如此,这让他愈发舍不得走,一早上像小尾巴似的追着青哥儿后面,小厮连连催了好些遍,才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

    ————

    他们此番下乡,坐的是牛车。

    多数学生都是打小没吃过什么苦头的公子哥,哪能受得了牛车的颠簸,一路上晃晃悠悠走了半日,等到了甘桥村,几人都是一脸菜色。

    不远处麦田金黄一片,微风一吹金波翻滚。

    “齐思正,我好像记得,你说你们家为了供你上府学,卖了好几亩田地是吗?”,谢见君望着眼前数千亩的麦地,神色幽幽。

    他们这趟过来要收的麦子,是李夫子提前同齐思正家里商定过的,原以为夫子本意是想借由让他们体验农桑一事,帮扶一把齐思正家,如今到了地方,才惊觉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我没说错啊,我们家田地多,你看,放眼望去,目之所及之处,都是我们家的田地啊”,齐思正不以为然,好似家中卖地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谢见君默默地扯出一丝笑意,也实在不能怪他眼拙,齐思正这小子平日里低调得很,他还当他只是普通农家子,谁知竟是个隐藏富绅。

    但即便是佃农挂在嘴上的少东家,待遇上,也没有比他们强到哪儿去。

    “夫子,您确定我们要住在这儿吗?”宋沅礼指着眼前破旧的屋舍,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

    李夫子冷哼一声,“即使来了平桥村,就把自个儿身上的那股子娇气劲儿收起来,你们不光要在这儿住十五日,从今日起,所吃所用,都得要自行动手安排!有这闲工夫抱怨,不如赶紧将屋舍收拾出来,休整一日,明日便去领镰刀下地割麦”。

    几人皆是踏进火坑的凄凉模样,只谢见君神色稍显淡定,他在福水村读书时,住的屋子可比这儿老旧多了,更何况当年去服徭役,还睡了两个月的草窝窝呢。

    李夫子也不管他们叫苦,背着手围着屋舍踱了几步后,便将学生们要住的庐舍依次分配好,谢见君幸而同宋沅礼和季宴礼分在了同一间。

    刚进门,映入眼帘就是窗边黄泥混着稻草夯的硬邦邦的土炕,宋沅礼将包袱往炕头上一扔,尘土飞扬,险些眯了眼睛。

    他扶着土炕,“咳咳咳”猛咳了好几声,这会儿分外想念家中松软的被褥和雕花木床。

    谢见君抱着刚从夫子那儿领来的铺盖进来,草草打量了屋中简陋陈设后说道,“这土炕要打扫一下,怕是许久都没有人住了。”。

    “可不呢,夫子就没想让咱们在这儿能过得舒坦了”,季宴礼提着白面兜子紧随其后。

    三人脸上蒙着白布,只漏出眼眸和鼻子,将屋舍从里到外都收拾了一遍。

    这一通忙完,已是大半晌午,宋沅礼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唤,奈何他长到这般年纪,除了偷吃以外,从未进过灶房,更甭说生火做饭,被分到劈柴的活计,挥两下斧头便觉得气都喘不动。

    好在谢见君入府城前一直生活在村里,早过惯了这辛苦日子,应对起来倒也还算是顺利。

    晚些夫子过来巡视,瞧见先前杂乱的庐舍已经被收整干净,锅中还煨着热乎乎的白面饼子和米粥,心中甚为满意。

    平桥村的头一日,靠着初来乍到的那点新鲜劲儿,虽是一片混乱,但好在勉强都能过得去。

    入夜,月影如钩,铺满一地银辉。

    谢见君躺在炕上翻来转去地睡不着觉,脑袋里只惦记着抱不到手的小夫郎。

    “见君,你想云胡吗?我好想我们家青哥儿”,宋沅礼躺在他身侧,同样地辗转难眠。

    谢见君轻叹一声,被宋沅礼这话勾得心头酸酸涩涩很不是滋味,良久,他缓缓道,“睡吧,睡着了就能见到青哥儿了”。

    “明日,我就去找夫子换寝,真受不了你们这有家室的!”,睡不惯炕的季宴礼幽幽说道。

    然则,回应他的,只有俩人冰冷无情的背影,以及无声的嘲讽。

    次日,

    第一声鸡鸣,李夫子一把推开门,将他们挨个从炕上都揪了起来。

    “还贪懒,都给我下地割麦子去!”

    第67章

    现下正刚过丑时, 外面的天还蒙蒙黑,隐约听着村子里零星的蝉鸣狗叫。

    谢见君晓得收麦子要赶早,故而没有拖沓, 李夫子喊过一遍后, 他就从炕上爬起来, 只待将宋沅礼和季宴礼都拽起来盥洗时, 还有大半学生赖赖唧唧地不肯起来。

    三人从井里打了水, 草草地抹了把脸, 这才觉得稍稍有些清醒。

    “见君,收麦子当真要起这么早,真不是夫子在变着法子折腾咱们?”,宋沅礼困得眼都睁不开,天知道昨日他惦记青哥儿, 近夜半刚睡着,统共到这会儿, 也没有睡上几个时辰。

    “起早天要凉快些, 不然等会儿日头上来了, 地垄间可就要晒人了。”, 谢见君缓缓解释道,收麦子理应要这个时辰下地,但当时他念及云胡辛苦,总是要靠到卯时再出门。

    宋沅礼靠着他不住地打哈欠, 怕是连他说的话都没能往耳朵里进。

    等了片刻,院子里才聚齐了人。

    李夫子吩咐随性的佃农,将磨得锃亮锋利的镰刀分给他们几人, 顺道说起一会儿收麦子的事儿。

    “夫子,我们几时能吃上饭?”, 齐思正颠了颠手中的镰刀,苦着脸问道。

    “还没开始割麦子呢,就惦记着吃饭!”,夫子捋了把胡子,冷着脸斥责道。

    “这不吃饱没劲儿干活呐”,齐思正追问,他可不想饭都没捞着一口,就被当骡子使唤。

    “少东家,咱这麦子都是赶早收,卯时再回来做早饭”,见夫子不开口,佃农在一旁冲齐思正拱了拱手道。

    见此,几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只好老老实实地揣上镰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地头去。

    刚拐出小院,就见着好些佃农都已经出门了,有推着平板车的,有挑着扁担的,就连五六岁的娃娃也提着小竹篮,等会儿要跟在爹娘身后拾麦穗。

    “这么小的孩子都得去干活呢”,走在最后的宋沅礼扯了扯谢见君的衣袖,言语间有些怜惜。

    “村里就是这样,能跑能跳的孩子,农忙时都得来帮忙,你别看他们年纪小,干起农活来可是利索得很”,谢见君在村里住的那几年,对这情形早就见怪不怪,他没告诉宋沅礼,比这再稍大些的孩子,就得下地割麦子了,还得担负起来地里送饭的任务。

    “哎,好可怜啊”,宋沅礼紧皱着眉头,一脸的不落忍。他五六时,还依靠在爹娘怀里撒娇呢,甭说是农桑,连麦子是什么,都不知道。

    谢见君抿抿嘴,没接茬,只是忽而想起那几年,满崽也是提着小竹篮,四处跟着他和云胡拾麦穗,烈日晒得他小脸儿通红,可从没听他叫过苦喊过累,再看同行的这些个“小豆包”,心里顿时就软成一片。

    “几位公子,咱们的田地在土岭上,路不好走,还得注意着脚下”,随行佃农出声提醒道。

    话音刚落,就有三两个学生一脚踩进了沟坎里,当即就歪倒在地。

    谢见君上前搭了把手,将人拉拽起来,“走路时,可千万别分心,村里的土路比不得府城平整宽阔,野草盖住的地方,难免会有土坑。”

    “谢、谢谢”,几人连连道谢,再不敢分神琢磨旁个事儿。

    宋沅礼死死扒着季宴礼不撒手,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脚就卡进土坑里去。

    “你是黄口小儿吗?还不敢自己走路?”,季宴礼撇着嘴嫌弃道,话虽这般说,但也没撂下宋沅礼。

    好不容易走到地头上,学生们脸上已见疲惫之意,三三两两地坐在开阔的麦地上歇息。

    晨光熹微,麦秆上挂着莹白的露珠,细闻之下还有淡淡的麦香。

    谢见君长长地抻了个懒腰,听着夫子挨个给他们分配等会儿要收的麦田。

    佃农握着镰刀,演示着如何割麦子,只见他拢住一毛麦秆,手中的镰刀高高扬起,刹那间手起刀落,镰刀所过之处,唰唰声此起彼伏,割下来的麦秆往身后一搁,没多时,眼前的麦子便落了一片,割过的麦茬又短又平,瞧着规整有序。

    缓过劲来的学生们都跃跃欲试,他们看佃农割麦子轻轻松松,想着自己上手,肯定难不到哪里去,无非就是手熟而已。

    “区区几亩麦子罢了,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宋沅礼小声嘀咕道,作势挥舞起镰刀来,只等着夫子一声令下,他就能如脱缰之马,钻进麦田里,好好大干一场。

    谢见君同另两位亲身干过农活的学生笑而不语,只觉得这群崽种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李夫子见众人歇息得差不离,叮嘱了几句后,便安排他们下地。

    宋沅礼两步迈进了麦田,他左手拢住一小把麦秆,右手握住镰刀把儿,大力向下挥去,锋利的刀刃擦着麦秆往上滑,险些割到了手指。

    他吓出一身冷汗,镰刀登时脱了手。

    “没伤到吧?”,离他不远的谢见君立马扔了手中的镰刀上前探询。

    “没、没事…”,宋沅礼一阵后怕。

    “不是你这么来的…”,谢见君手持镰刀,躬身从茎杆处一挥,坠着麦穗的麦秆从中拦腰截断,“小心些,这镰刀都是特地打磨过的,锋利得很…”。

    宋沅礼讷讷地点点头,依照着谢见君方才教自己的动作,谨慎地尝试了一下,这次果然顺利多了,没多时,手下的动作也快了起来,只是割过的麦茬高低不一,活脱脱似是被猪拱过一般。

    其他几个学生也好不到哪儿去,磕磕绊绊地忙活了一个来时辰,才勉强开出一小块地,一个个弯腰弓背,累得气都喘不匀乎,先前的豪言壮语早就被抛之脑后。

    卯时过半,李大夫吩咐每间庐舍派一人回去做早饭,其余人留在麦田里继续收麦子。

    因着谢见君会生火,宋沅礼和季宴礼为了能吃上口熨帖饭菜,想也不想就把他推了出来。

    “见君,你只管回去做饭,你的地交给我们俩!”,季宴礼信誓旦旦,大有这数千亩麦田都被他承包了似的。

    谢见君打眼瞧了瞧他那还没有自己收的麦子一半多的麦田,神色复杂,一言难尽。

    “我去我去…”

    “放着我来,我会生火…”

    “生火了不起?你昨日做饭把锅都烧了…”

    另两间庐舍为了这回去做饭的名额争破了头,打得不可开交,末了李大夫实在看不过眼,便提出抓阄决定,这才结束了这场不见硝烟的“战役”。

    ————

    谢见君同抓阄出来的两位学生,收起镰刀回庐舍,一路上听二人叽叽喳喳,他抬眸瞅了眼冉冉升起的红日,淡淡道,“省点力气,一会儿有得累了。”。

    “哎,谢兄,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现在是真羡慕你,我这几亩地,还不知道要收到什么时候呢”,与齐思正同寝的学生一脸菜色地抱怨道。

    “割下来的麦子还要脱粒,扬场,晾晒,往后有的忙,听夫子的意思,怕是要全部结束才会带咱们回去。”,谢见君迎头给他俩泼下一盆冷水。

    那学生立时腿一软,“我就不该跟我爹娘争那口气,非要向他们证明自己,否则这会儿坐在书房里,吃着西瓜,小厮扇着凉,日子得过得多舒坦…”。

    另一学生无奈哭诉,“我就不一样了,我爹娘一听说我要去农桑,恨不得立时打包给我送村里来呢”。

    “既来之,则安之,早早收完麦子,咱们就能继续回学府温书了。”,谢见君好心出声安慰。

    俩人禁不住咋舌,一时想不出是在村里收麦子辛苦?还是回学斋卷生卷死的读书更让人糟心。

    三人在各自的庐舍前分别。

    谢见君紧赶慢赶地将灶火升起来,时间紧凑,他来不及仔细准备,就熬了米汤烙了几个菜饼子,还煮了白水鸡蛋,一并塞进竹篮里,走时,另俩人还闷在灶房里陀螺似的不停忙活,不知在做些什么。

    劳作的学生们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将早饭盼了来,三三两两的结伴去塘坝净手洗面。

    要不是顾忌着自个儿读书人的颜面,这群学生怕是早就同佃农那般脱去外衫,袒胸露背了,更有甚者,直言说想直接跳进池塘里,痛痛快快地沐浴。

    宋沅礼饿得肚子直叫唤,从谢见君手里接过米汤,仰头就咕咚咕咚地猛灌了一大海碗,他双手捏着混着荤油和成馅儿的菜饼子,大口大口地吃得喷香,把一旁只能喝米粥,啃白面馍馍的学生馋得直咽口水,没办法,谁让他们抓阄回去的人只会做这简单吃食呢。

    好在谢见君菜饼子烙的多,三人多余吃不下的,便都拿出来,给其他学生们都分了分,才让众人跟着沾了光。

    这刚吃过早饭,还没歇上一会儿喘匀气,李夫子又招呼他们捎风凉,将割来的麦子捆起来,晚些走前,这些都要扛到板车上封好推回去。

    谢见君找来一小撮稍高些的麦子,将靠近麦穗的一头打成绳结做麦腰,而后让季宴礼和宋沅礼将割好的麦子,一捆一捆地搁放在麦腰上。

    他双手拽住麦腰的根部,膝盖重重地跪压在麦秆上,借力勒紧后拧上两圈,往地上一掷,那麦捆子便直直地站立着,给二人看傻了眼。

    宋沅礼嚷嚷着自己也要上手试试,结果不是捆不起来,就是刚捆起来,手一松就散了,惹来季宴礼好一通嘲笑。

    谢见君蹲坐在地头上,瞧着他倔强地为了面子,死活不肯让自己帮忙,兀自将麦捆子拆了又捆,捆了又拆,回头又见方才还笑话旁人的季宴礼,弯着腰拢半天,也拢不起像样的一捆来。

    他默默地摇了摇头,“这干农活呐,哪有想得那般轻松”。

    第68章

    只待大伙儿将一早割来的麦子都捆起来, 立在路边,已是近半日过去了。

    晌午头没了清凉,炙热的太阳烤得人口干舌燥, 稍稍一动, 汗珠顺着脸颊扑簌簌砸落, 不一会儿功夫, 浑身都灌满了黏嗒嗒的汗。

    濡湿的外衫紧紧地箍在身上, 似是戴上了一层脱不下的枷锁, 每走一步,便觉得身子愈发沉重起来。

    谢见君摘下草帽,搁面前扇了扇风,汗珠打湿了碎发,一绺绺地混着割麦扬起的尘土, 贴在额前,他撩起衣袖抹了把汗, 脏兮兮的脸颊霎时被抹成了花脸猫。

    “咱们歇会儿吧, 我实在是割不动了”, 宋沅礼被烈日晒得面色通红, 身子都打起了踉跄,胳膊上,腿脚上,几乎所有裸/露在外面的地方, 密密匝匝的红疹子连了成片,瞧着很是骇人,他不住地上手抓, 所抓之处犹如火燎一般,奇痒难忍。

    谢见君掰住他的手, 掸了掸衣裳上的麦芒,“去塘坝洗洗吧,你这么抓没用,一会儿都抓破了皮汗渍进去,可就有你受得了”。

    宋沅礼立时扔下镰刀,马不停蹄地奔向塘坝,其余几个学生听了谢见君的话,也不敢再乱抓胳膊上的红疹子,纷纷追着他的脚步往塘坝跑,这又痒又疼的滋味,他们是一刻也消受不了。

    “你真是什么都懂”,季宴礼称赞道,他往地头上大喇喇一坐,趁机想要歇息一会儿。

    “干过几年农活就知道了”,谢见君挨着他跟前坐下,打眼瞧着他正闷着头,挤手上的血口子,便随手从路边拔了颗荠荠菜。

    “弄这个作甚?”,季宴礼见他将一株自己叫不上名字来的野草,按压在掌心揉搓出绿汁,滴落在方才割破的血口子上。

    “这是荠荠菜,也叫小蓟,先前在村里收麦子收豆子时割伤手,便都用这个来止血。”,谢见君丢下手中的青绿,温声解释道,这还是他穿来这里后,同村子里的农户学来的法子,既简单又实用。

    季宴礼怼了怼指腹间的血口子,果真如他所说那般,血已经止住了,仅丝丝拉拉地泛着疼,再捏起镰刀时,总有些不得劲。

    远远瞧着去塘坝的学生们,正陆陆续续往回走,谢见君起身扑了扑衣衫上的尘土,伸手将他也拽了起来,“别贪懒了,夫子都瞪咱们好几回了,再不起来,怕是要冲过来了。”。

    季宴礼余光瞄了眼夫子所站的位置,果不然收获了一记怒瞪,他摇头叹了口气,甩了甩酸疼的双臂,只觉得这腰上如同千斤坠,稍稍一活动就扯得他龇牙咧嘴,眉心紧皱,但看谢见君动作利落地割麦,他也不好意思干闲着,便提着镰刀下了麦田。

    日头毒辣,闷得人喘不过气来,连麦秆薅起来都烫手。

    断断续续忙活了大半日,李夫子指挥着学生们将堆放在一处的麦捆子都归集起来,用叉子挑到临近的板车上,板车进不来的地儿,就只能附在扁担上,挑出麦田,而后再装车。

    崎岖的山路上,一辆辆满载着麦捆子的板车吱悠吱悠穿行而过,几人都累得够呛,好不容易磕磕绊绊地将板车推回了庐舍,也顾不上维持自己读书人的脸面,一个个仰面栽倒在地。

    “这就累了?别以为把麦子收回来就算完事儿了,这些麦秆都得脱粒呢”,帮着推板车回来的李夫子歇了两口气,冲众人缓缓说道,“今个儿收了一天的麦子,可是还觉得轻松?”。

    几人闷着头,望着自己手上被麦秆和镰刀磋磨出来的水泡怔怔出神。

    院子里安静沉寂,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开口,纵有先前抱着到此一游心思的学生,此时也意识到,这沉甸甸的农桑二字,从来不该是他们行于纸上的侃侃而谈。它是年复一年在田间不停歇劳作,仰仗着老天爷赏饭,年底还要给朝廷交公粮的百姓能够活下来的依靠和寄托。

    自己一句轻飘飘的加征田税,极有可能让这天下,赤地千里,饿殍遍野。

    故此,夫子说此法荒谬,并非是没有道理,纵然文章写得文采斐然,也不过就是纸上谈兵,谈何为圣上分忧,为黎民百姓立命。

    良久的沉默过后,李夫子蓦然开口,“今日就先歇息吧。”。

    众人相携着起身,整了整杂乱的衣襟后,拱手行礼,拜别夫子。

    他们将麦捆子悉数都堆放进柴房里,得夫子体恤,明日不须得下地收麦子,只肖的留在屋舍中,将这些麦子脱粒即可。

    收了一天麦子,手上都磨起了水泡,一不小心蹭破,便是钻心的疼,谢见君换了身干净衣裳,去找村中草医拿了药膏,给同窗几人都分了分。

    转日,

    李夫子叩门,一连喊了好些遍,学生们才不情不愿地应声,艰难地从炕上爬起来。

    这歇了一夜,身子骨不见半分轻松,反而愈加沉重酸痛,连抬胳膊都费劲,腿脚更是像灌了泥浆似的,迈不动步子。

    草草地对付了两口早饭,众人把麦捆子抬到院子里,佃农搬来了铡刀,教他们如何铡场。

    说来也容易,只是用铡刀将麦子拦腰斩断即可。

    宋沅礼力气小,分了放麦子的活计,他将麦捆子抱来放在铡刀下,谢见君将铡刀高高抬起,顺势借着劲儿用力地按下,季宴礼站在一旁拢住麦头,三人配合得还算是顺利。

    铡下的麦头平铺在地上,他们仨轮换着,拖着碌碡打着圈地来回滚动。粗麻绳磨人得很,谢见君在肩膀处披了件短打小褂,不至于被麻绳将肩膀磨破。

    “咱们为什么要人力拉?”,宋沅礼拖了两圈后,指着佃农家里的驴子一脸菜色的问道。

    “别惦记了,夫子就是让你来吃苦的,你还敢肖想用人家的驴子?”,季宴礼淡淡开口,毫不留情地把他想要投机取巧的小心思,一巴掌扼杀在摇篮里。

    宋沅礼一阵气憋,转而看向刚被替换下来,正坐在阴凉地歇息的谢见君,兴冲冲道,“见君,你说咱们去跟佃农借他们家的驴子如何?用驴子来拖碌碡,定然比咱们容易多了。”。

    谢见君摇摇头,“夫子早就打过招呼了,方才齐思正寻那忙着铡场的佃农借驴子,人家连理都没理呢,还得了夫子一通训斥呢,你想去试试?”。

    宋沅礼咋舌,彻底歇了心思。

    碌碡来回滚过几遍后,三人将麦秧子挑拨了出来,在院里垛成麦垛,等着造纸坊的小贩下来收,赚来的银钱自然也不会归属于他们,都得上交到夫子那儿,用来支付这半月的粮草。

    谢见君把脱下来的麦粒连带着糠皮用木锨铲在一处,先是挑起一铲往空中扬了一小锨,确立好风来的位置后,才顺着风将麦糠高高扬起。

    金黄饱满的麦粒稀稀拉拉地掉落在地上,宋沅礼带着斗笠,手持扫帚,将其归拢在一处,挑出其中未扬出的秸节、麦粖子,余下的都铺在屋顶上,院子里的平整地儿,趁着天晴,早早地晾晒干后,就可以装袋存放进地窖里了。虽说他们这半月收来的麦子到最后还要还给佃农们,但看着自己收整起来的麦粒,这心头舒坦得不得了。

    好在麦粒都晾晒在庐舍里,夜里不用费劲轮班在外盯着防人来头,劳作了整日的学生们也得以睡个囫囵觉。

    ————

    本以为安安稳稳地收完这几十亩的麦子,众人便可以回府城,谁知,一连割了五日后,便有学生打起了退堂鼓,无他,在这儿吃不好睡不好,每日还要起早贪黑地劳作,对他们这些自小没吃过苦头的人来说,的确有些强人所难。

    夫子并不阻拦,只说让他帮着同庐舍另二人收完当日的那几亩麦子,便会安排佃农找好牛车,第二日就送他回府城。

    夜里歇下,宋沅礼难得没有沾枕就睡,他睁着乌黑的眼眸,直愣愣地瞧着头顶上的木头房梁,“见君,你睡了吗?”。

    谢见君心里挂念着云胡和满崽,睡不安稳,听着动静,立时睁开眼眸,“还没呢,怎么了?”。

    “你别是也想跟赵瑾一样了临阵脱逃吧,宋沅礼,你可别让我瞧不起你…”,季宴礼不知在琢磨什么,难得也没有睡着。

    “怎么会?我是这种人?”,被小瞧的宋沅礼登时就坐起身来,替自己辩解道,“我就是觉得,咱们都收了这么多天麦子了,怎么不能再坚持坚持?赵瑾这般不管不顾地走了,有点…有点…”,他犹豫片刻,到底没说出那个词来。

    “你管这么多作甚?夫子都没说什么呢,平白在这儿给自己徒增烦恼…”,季宴礼翻了个身揶揄道,他一直瞧不上赵瑾那懒懒散散的懈怠劲儿,故而说话也不怎的好听。

    宋沅礼抿抿嘴不说话了,屋里重新陷入了安静。

    片刻,谢见君缓缓开口,“夫子带咱们下地农桑,本就是想让咱们切身体会百姓劳作的辛苦,不至于在乡试中空口白话,不善实事,如今赵瑾自觉已经领会夫子之深意,他要走,便是谁都拦不住,左右随他去吧,你若是也觉得辛苦,也可跟夫子说…”。

    “我可不是那种有头无尾之人!要是这般灰溜溜回去,青哥儿肯定会骂我的!” 宋沅礼信誓旦旦地笃定道,他虽盼着回府城,但不过是想青哥儿而已,绝不是畏惧农桑辛苦。

    忽而一道雷声穿透长空,谢见君骤然坐起身来,“不好!要下雨!”。

    院子里和屋顶上都晾着麦粒,这要是被雨冲走了,他们五日来的成果,可就都白费了。

    三人慌忙下炕,等不及穿蓑衣,直直地跑出门外。

    此时已是夜半时分,另两个屋舍静悄悄的,怕是人已经都睡熟了。宋沅礼提上布鞋,“咣咣咣”砸开庐舍的屋门,“要下雨了,快起来收麦子!”。

    一阵手忙脚乱的叮咣声,几人衣衫不整地从屋里出来,或拿麻袋或拿木锹,直奔晾晒麦粒的地方,手脚麻利地铲了麦粒往麻袋里塞。

    这雨来得着急,一盏茶的功夫,哗然泼了下来,瞬时将人都浇湿了。

    “来不及了,赶紧用苫布盖!”,眼见着雨越下越急,还有大片的麦粒没有收起来,谢见君从柴房里翻出苫布,让宋沅礼去找几块结实石头,自己则同季宴礼用苫布拢住屋顶上的麦粒,见旁个学生还在着急忙慌地装麻袋,他忙扬声吆喝道,“别装了!快找苫布,先盖住再说!”。

    纵然反应如此迅速,仍有收不及的麦子被湍急的大雨冲进了水沟里。

    巨大的失落蔓延上所有人的心头。

    第69章

    抢收完麦粒, 众人得以喘口气,身上的外衫早已被雨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谢见君烧开一锅水, 借由屋舍里的木桶, 三人痛痛快快地冲洗了下身子。

    好心的佃农送来驱寒的姜汤, 宋沅礼捧着热腾腾的汤碗, 一面干呕, 一面捏着鼻子往下灌。

    “倒也不用这么勉强”, 谢见君瞧他这副模样,只觉得自个儿的喉咙都噎得难受。

    “青哥儿说了,让我在这儿照顾好自己,我总不好受了风寒被灰溜溜地送回家吧?”,宋沅礼苦着脸喝完一碗后, 担心效果甚微,又要了一碗姜汤。

    “赵瑾还在外面坐着呢”, 季宴礼从屋外进来, 将油纸伞立在门坎儿处。

    “快些来喝碗姜汤暖暖”, 谢见君盛了碗还热乎着的姜汤递给他, 转而拾起地上的油纸伞,“我去瞧瞧他”。

    他走出屋门,屋外的雨淅淅沥沥的,打落在屋檐下发出闷闷的“叮咚”声。

    赵瑾不着蓑衣, 也不擎伞,自打盖完苫布,他就蹲坐在水沟旁怔怔出神, 一语不发,已有好些个同窗学生上前劝过, 但一直未曾挪动半步。

    “回去吧”,谢见君手执油纸伞站在他身侧,好心相劝,“你明日便要回府城,莫染了寒气。”。

    赵瑾闷闷地看着水沟里零星几粒麦粒,良久,从齿缝间几处几个字,“这麦粒淋了雨会怎么样?”。

    “若是天晴,暴晒个两三日无碍”,谢见君望着柴房里立着的一兜兜麻袋,缓缓道。

    “这些呢这些被冲走的如何?”,赵瑾问完,只觉得自己好似说了什么笑话。他自嘲地笑了笑,眼见着辛辛苦苦割来的麦子打了水漂,这心里头说不出的沉重。

    谢见君将油纸伞举到他头顶上,遮住了洋洋洒洒的雨点。

    “寻常瞧着天不好时,农户都会早早地将晾晒的麦粒收起来,只是今日这雨来得着急,才让咱们这般措手不及”,他顿了顿,继而说道,“这农桑便是看天吃饭,天好,大伙儿都欢欣鼓舞,若是赶上暴雨连绵亦或是干旱年节,这地里颗粒无收,就会闹起灾荒”。

    “夫子带咱们下地干农活,并非是捉弄人,只是想让咱们切身体会农桑的辛苦,单单只是收了四五日的麦子,你便心生退却,但你瞧瞧这数千亩的麦田,这是农户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劳作下的成果,他们中的多数人不识几个大字,一辈子没有走出这平桥村,种地是他们唯一能够活下去的生计,很多人都没有选择,也没有退路”。

    “你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打小就是被捧在手心里娇惯着长大的人,自是不晓得这些辛苦,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道不出口的辛苦就不存在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想,这才是夫子不辞辛劳带咱们走这一趟,想让咱们学会的道理,圣贤书,自古以来,都不是拿来应对科举考试的工具。”。

    “你如今想要离开,夫子自然不会阻拦你,只是行事终归要有始有终,只觉得辛苦便想要逃避离开,这读书亦是辛苦,难不成你也要放弃?”。

    “那、那怎么可能?”,赵瑾想也不想地反驳道,他能入衢州学府,是爹娘寻了好些门路,花了好些银钱,仅仅为这些,他都不可能放弃考举人。

    “多说无益,你好自为之。”,谢见君将手中的油纸伞塞进他怀中,“佃农送了姜汤过来,再放下去,怕是要凉了。”。

    话了,他头也不回地进屋,徒留赵瑾怔怔地蹲坐在原地。

    临着入睡前,已是丑时过半,李夫子托佃农递来话,说今日可暂且歇息半日。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生怕丑时刚过,夫子便提着双镲来叩门。

    “赵瑾回屋了。”,宋沅礼朝着屋外瞄了眼,低低说道,“见君,你同赵瑾说什么呢,去了那么长时间,我那会儿想去劝他回屋,他理都不理我呢。”

    “没说什么,只是问我这些淋了雨的麦粒要如何处置罢了。”,谢见君翻了个身,打了个哈欠喃喃道。

    “他明日都要回府城了,还关心这个作甚?”,宋沅礼撇撇嘴,看似很瞧不上赵瑾临阵脱逃的行为。

    “谁知道呢,说不定他明日还不走了呢”,季宴礼瞧了瞧神色如常的谢见君,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

    “睡吧”,谢见君吹灭烛火,强行打断了话题。

    再醒来时,日头已然爬上了一竿儿。

    “这是什么声音,一大早就扰人清闲”,宋沅礼揉揉惺忪的睡眼,被屋外连绵不断“唰唰唰”声烦得眉头紧皱。

    “别睡了,天儿都放晴了,赶紧收拾收拾,那淋湿的麦子还得倒出来晒干呢!”,季宴礼拎着他的耳朵,将人从炕上硬生生拉拽起来。

    谢见君也缓缓转醒,侧耳听了听这“唰唰唰”的动静甚是熟悉,他穿戴好衣裳,正准备去洗漱。

    “赵瑾,你怎么在屋顶上晒麦子?”,宋沅礼的声音从屋外明晃晃地传进来,谢见君动作一滞,跟着出了屋外,见赵瑾把湿漉漉的麦子从布袋里悉数倒了出来,正提着钉耙来回翻动着铺平。

    “我、我想着天好就搬出来晒晒”,赵瑾脸瞥向他处,手指紧抠着钉耙,神色有些不自在。

    “既然是要晒,今个儿去地里收回来的麦秆也得晒干了才能脱粒呢,倒不如一起晒晒?”,谢见君仰头冲他吆喝道。

    “我就是、我就是、” ,赵瑾磕磕巴巴,话说不利索 ,片刻,他讷讷开口,“倒是也可以…”。

    谢见君抿嘴笑了笑,冲身后的宋沅礼使了个眼色,赵瑾此话便是说要留下来了,只差有人给他搭个台阶。

    宋沅礼意会,小跑登上了屋顶,“赵瑾,你这般勤快,实在是让我都佩服,正巧送你回城的牛车还没来,你跟着大伙儿一道儿收完麦子再回吧,拢共也不差这几天了…”。

    “就是嘛,赵瑾,连我家佃农都赶不及你有心呢,反正咱们总归是要回府城了,干脆一起走呗…要不然你自个儿回去,路上连个说话都没有,回了学府也只是读书,多闷呢”,齐思正接了话茬,将“台阶”从屋顶一路铺到了檐下。

    “那便如你们所说吧,这麦子总也得有人收,不然待在地上也不是个事儿…”,赵瑾干巴巴地替自己找补道,而后又忙活起手里的活计。

    “都愣着作甚?赶紧盥洗好,今个儿还有好些活儿要忙呢!”,夫子缓缓踱步过来,瞧着赵瑾在屋顶上铺麦粒,心里甚为满意。

    “夫子明明昨日说可以休息半日呢,只辰时便来催促我们,实在是严苛。”,齐思正壮着胆子,表达起自己的“不满”来。

    “数你话多,这农户们天一亮,可都纷纷下地去了,你们赖到此时,还怨我不宽恕你们?”,李夫子手中的折扇敲上齐思正的脑袋,语气里不见半分严厉。

    “夫子说的是,学生这就扛着镰刀去收麦子”,齐思正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

    ————

    早饭后,一行人将沾水的麦粒儿平铺在院子里和屋顶上。

    “咱们该是分工协作,若是人都下地去了,赶上急雨,这麦子又要淋湿了”,临了要出门,宋沅礼蓦然开口,昨个儿就是他们都放松了警惕,贪懒没将晒过的麦子及时收好,这才被雨淋湿了。

    “说来也是,最好每间庐舍能分出一人来盯着。”,谢见君也正有此意。

    几人扎堆一协商,最终定下,抓阄出来的人留在庐舍看顾晾晒的麦粒,其余两人推着板车下地收麦子,有一人中途来回运送麦捆子,由留在庐舍的人曝晒,三人也可交替着晾晒,推车和收麦子。

    一通抓阄后,谢见君、赵瑾和另一学生留下,其余人推着车提着镰刀陆陆续续地地结伴往麦田走。

    “见君,晚些我过来替你!”,走出两步,宋沅礼回头冲着谢见君扬声吆喝道,不等回声,就季宴礼揪住衣领扯走。

    谢见君挑了挑眉,正要去柴房往外拖麻袋,赵瑾骤然出声叫住他。

    “昨日你说的话,我回去仔细想过了,夫子有心要教导咱们,我也不能辜负夫子的一番苦心,劳作虽辛苦,但我尚有书可以读,有家产可以继承,比起寒门学子,我已是足够荣幸,如此,更不应该中途而废,平白惹人瞧不起。”

    “你能这么想,那便是极好的。”,谢见君会心一笑,他昨个儿能同赵瑾啰里啰嗦地说那么多话,也是看在他本性并不坏的份上,否则,唤作旁人,即便自己苦头婆心地相劝,也未必能让人转变心意。

    他上前拍拍赵瑾的肩膀,“走吧,咱们去晒麦子吧,一会儿推车的人可就回来了。”。

    赵瑾点点头。

    也不知是因着谢见君好心提点的话,亦或者自己的心志已然坚定下来,往后的十来日,他再未动过想走的念头,即便被毒辣的日头晒脱了皮,人整个晒得黑红,也不曾叫过辛苦。

    十五日田假转瞬即逝。

    先前分配下来的麦田已尽数收完,得空几人下河摸鱼上山粘蝉,玩得不亦乐乎,将这农桑生活体验得淋漓尽致。

    临走前一日,佃农大摆宴席给他们送行,吃的白面饼子是自个儿割来麦子磨成的面粉,鸡鸭也是自己亲自在禽舍里捉来的,鱼虾都是从河里钓上来的,体会过亲力亲为的辛劳,这顿送行饭吃起来别提有多香了,连饭量最小的宋沅礼都撑得肚皮儿溜圆。

    一想到明日就要离开回府城,两三盏酒下肚后,不知谁起的头,众人都生出了几分的不舍,同来时的抗拒大相径庭。

    “望有朝一日,你们若为一方父母官,还记得如今吃过的苦,流过的汗,能够切心体恤百姓辛劳,为他们谋取更好的生路。”,李夫子举杯感慨道。

    “学生谨记夫子教诲,定不负夫子期望!”,谢见君几人起身,齐齐躬身向李夫子行礼致谢。

    “好好好。”,夫子满是欣慰。

    第二日,谢见君起了个大早。

    前几日劳作,瞧见一佃户家的白兰开得甚是雅致,想着云胡一向稀罕养花,他便特地找佃农买了几枝,回头等着栽种在院子里,此花生得洁白,沁人心脾,来来往往打跟前经过时都能闻到浓郁芬芳的香气。

    回程的路上,他坐在颠簸的牛车上,将白兰揣在怀里小心护着,生怕折了花枝断了根茎,还招来季宴礼和宋沅礼好一通笑话。

    一连走了大半日,等回了府城已过晌午,几人在学府门口分开,宋沅礼提出想送他一程,谢见君婉拒,他绕道去了一趟青梅居,给云胡和满崽都买了些清甜的果脯和糕点,好回去犒劳犒劳二人。

    等回了铺子,他打后门而入。

    满崽在前门铺子里忙着帮云胡称豆腐,回头瞧着他家阿兄鬼鬼祟祟地不知拎着什么东西进门,见着他人,还慌里慌张地冲他摆摆手,手抵在唇边做默声状,不许他出声。

    他默默地翻了个白眼,权当看不见谢见君这幼稚行径,转身继续帮忙招呼来买豆腐的客人,还“贴心”地挡住了云胡的视线。

    云胡刚给客人找完银钱,正要招呼下一位客人,倏地眼前被一双温热的掌心蒙住,下一刻他被拥入了结实的怀抱中,耳边霎时传来熟稔而温润的声音,

    “猜猜是谁回来了?”。

    云胡一怔,唇角弯起一抹笑意。

    第70章

    云胡抬袖握住谢见君的手, 从自己眼前拿开,转而回眸瞧他,脸上的笑意未减, “你、你回来啦了、”, 低眉瞧见他手上拎着满当当的东西, 连指节处都被勒得微微泛白, 又禁不住心疼地嗔怪道, “怎么、怎么不提前知会我一声、我也好去、去接你、还拿了这么东西、”

    谢见君低眉浅笑, “这一路都是坐车,没费什么力气,倒是我不在这些时日,你和满崽辛苦了。”,他腾出手来将云胡额前的碎发都拢到耳后, 温柔的眼眸中只余着心心念念的小夫郎,这一连分别数日, 小夫郎身量有些消瘦。

    “小郎君这是去哪儿了, 可有好些日子没见了”, 前来买豆腐的妇人笑意盈盈地打趣道, 她是豆腐坊的常客,平日里无事时便会逗留一会儿,闲聊上几句,这 一来一往, 同谢见君和云胡都熟悉得很。

    “学府夫子带我们下乡收麦子了。”,谢见君从云胡手中接过杆秤,将豆腐称重后, 拿油纸包好,递给面前的妇人。

    “哎呦, 你们夫子可真是有心了要我说嘛,这书生,读再多的书,都赶不及去下到农田里,亲身亲历地做上几日农活,总是闷在屋子里读书,这脑袋都是要迂腐了。”,妇人接过豆腐,搁手里垫了垫,确认同以往买来的一般结实,脸上笑意更甚。

    “您说的是,夫子也正有此意。”,谢见君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数日不在,劳您帮忙照顾我家的营生了。”。

    “小郎君客气,到底你家这豆腐做的好吃,夫郎又是个实在人,甭说是我了,连这街坊邻里可都稀罕过来光顾呢。”,妇人被哄得心里直乐呵,临走时,直言明日会再过来光顾,她家汉子一日不吃这豆腐,就惦记得抓耳挠腮呢。

    送走妇人,铺子里暂时清净下来。

    “你这一早奔波回来、定然是累、累了、快些回屋里歇着去吧、”,云胡凑到谢见君跟前轻声道,忽而似是想起来什么,忙说道,“你是不是还没、还没吃饭、饿不饿?灶房里还有、还有米粥、现下还温热呢、”。

    “我不累,也不饿,更不想回去歇着,初来见你,心中甚是欢喜,盼着同你多待些时刻,若你执意要赶我走,我怕是要难过了”,谢见君抿了抿嘴,眸底盛满了潋滟的水光,叫旁个人瞅着,还当是他受了多大的委屈。

    云胡立时就不敢再说让他回屋中歇着的话了,“我、我是怕你累、我也想同你、同你待在一起。”,他与谢见君分别半月之久,又何尝不想念他?得知自己亦被惦念着,喜意还是打心里咕噜咕噜地冒了起来。

    满崽早就从他家阿兄那儿接过买给自己的零嘴,屁颠屁颠地拎着进了屋子,这会儿铺子里只余着他二人。

    谢见君十分自然地握住云胡的手,他的手掌宽厚,并不算柔软,指腹间还带着经年习字留下的薄茧,握住他的力道有些重,却让人从心而外地踏实,“我此番下乡,见佃农家的白兰开得甚好,便买了几株给你,根茎处糊了湿润的泥巴,等会儿栽进地里便是,听佃农说好养活得很,连浇上几日也能开花”。

    “好好”,云胡眼含羞意地点头,谢见君每每出远门都会给他带手信,哪怕有时只是一簇娇媚的野花,也从不空手而归,盼归的心思中掺杂着对手信的期待,让他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是被人放在心里,好生牵挂着。

    “你去村里这几日如何?吃的怎么样?夜里睡在哪儿?收麦子可还辛苦?”,他压下心头满满登登的欢喜,转而关切地问道,前些天府城连连下了两日的大雨,他担心得要命,生怕谢见君在乡下遭了殃。

    “都好都好,吃食都是我们自己的,食材上,夫子并未亏待我们,顿顿都有鱼肉,睡的是佃农家的屋舍,虽说是窄小了些,但胜在干净整洁,我同季宴礼和宋沅礼睡一间屋子,彼此相处得顺利分到手的农活也没有多少,只是照顾多数人干得慢些,否则前两日我便能回来了。”,谢见君事无巨细地同云胡娓娓说道,至于旁个不顺心的事儿,便没必要让他知道了。

    云胡瞧着他人尽管黑瘦了点,但身子骨较走前强健了不少,这才宽下心来,琢磨着晚些关了铺子,去隔壁肉铺挑上两根棒骨,回来好给谢见君熬上一锅骨头汤,补补身子。

    听他说自己没吃什么苦,但云胡心里清楚,这干农活哪是轻松的?尤其是农历五月收麦子的时候,丑时一过就要下地,忙到月亮上来都不能歇着,夜里还得住在露天的打麦场里,忍受着蚊虫叮咬,看顾好自己晾晒的麦粒儿,以防被贼人偷了去,前两年在福水村劳作,赶着农忙时节,他们俩都得瘦上好几斤 ,就连满崽的脸颊都挂不住肉。

    他眉头拧得极紧,一想到谢见君好好来府城读书,还得下放到田地间劳作,看着他掌心里刚刚痊愈的水泡,这心头说不出来的酸涩。

    “我没事”,谢见君单是看他的神色,便知道他在想什么,故而揉了揉他的肩颈,柔声宽慰道,“劳作不辛苦,只是想你想得辛苦,夜里同两个汉子同榻而眠时,总睡不安稳,便想着有你身侧便好了。”,说着,他捏了捏小夫郎柔软的掌心,作势想要同他亲昵。

    “这、这还在外面呢、让人看见了、不好”,云胡当即就慌了神,想要抽出手来,却不成想被他牢牢地握住,挣脱不得。

    “一日不见便如隔三秋,我同自家夫郎亲近,如何不好?”,谢见君生出想要逗弄他的心思,故意又往他跟前凑了凑,果不然见小夫郎脸颊霎时飞起一抹红晕,惊慌失措地从板凳上起身,连带着险些将他掀翻在地。

    “我、我去买棒骨、晚上炖、炖棒骨汤!”,云胡手足无措,张了张手想去扶身子踉跄的谢见君,又担心他作出什么孟浪之举,踌躇一二后,干脆后退几步,落荒而逃,身后是自家夫君爽朗的笑声,他快走几步,只觉得浑身都被臊得滚热。

    刚握到掌心里,还没捂热乎的小夫郎就这么被自己吓跑了,谢见君无奈地笑了笑,正巧碰着有人登门来买豆腐,他敛回神思,动作麻利地称重找钱。

    待一日营生结束,他收拾好铺子里的东西,落下前门帘子锁好屋门,后院灶房的烟囱里袅袅炊烟,棒骨汤的鲜香丝丝缕缕地飘进屋来,谢见君的肚子适时咕噜一声。

    早上从平桥村走时,他草草吃了两口饼子垫了垫,这一整日下来滴水未沾,到这会儿才察觉到有几分饿意。

    “阿兄,云胡问何时忙完,棒骨汤要出锅了。”,满崽掀开帘子探进脑袋来问。

    “这就收整完了”,谢见君应声,利落地将抹布清洗干净,搭在细竹竿上,正要招呼满崽过来净手,转身的功夫,背上骤然一沉。

    他双手背至身后,将满崽牢牢地托住,“都是个八岁的大孩子了,怎么还跟小娃娃似的,让阿兄背着?”。

    “阿兄最是疼爱我了,定然满崽有朝一日八十岁了,阿兄也肯背着满崽!”,满崽一个个高帽,不要钱似的往自家阿兄身上戴,直逗得谢见君笑弯了眉眼。

    他禁不住轻叹一声,想来那会儿刚来,满崽小小一只,个头还未及他齐腰,如今身量已然接近胸膛,刻画在门框上的横线一年升起一年,怕是再下去个几年光景,这小崽子就要同他一般高了,别说是八十岁,十八岁都未必还能再背得起他。

    一时怅然若失,他缓缓直起身来,小心翼翼地背着满崽跨过门坎儿,径直往后院去,一直到檐下,才将人放下。

    “好了,放过你家阿兄吧,这还没八十岁,我就已经背不动你了。”,伴随着身量一起成长起来的还有体重,谢见君喘了口粗气,暗自腹诽道,不怪云胡平日顿顿鱼肉好生将养着,这小崽子可真是有点重了,只从前院到走后院屋门口,他这腿脚就有些发软。

    “啧,阿兄好弱”,满崽皱着脸嫌弃道,瞧着谢见君作势要敲他脑袋,脚下跑得飞快。

    嘴上虽是嫌弃,晚些吃饭时,他还是给谢见君的碗中盛了满满当当的棒骨,叫他多吃些,别整日瘦得连衣裳都挂不住,但凡外面的风大一些,都要担心他在上学的路上,会不会被吹走。

    谢见君搅动着碗中的热汤,望着满崽的眸光中满是慈爱,吃过晚饭后,他将小家伙提溜到跟前来,“我走前给你布置的功课都写完了吗?拿给我瞧瞧”

    “云胡,救我!”,满崽倒头往炕上一打滚,顺势滚进了云胡的怀里,他这些时日同子彧在街上闲逛,心都玩野了,别说是写大字,他家阿兄不在的这几天,他连纸都未曾铺开过呢。

    被满崽像八爪鱼一般缠住的云胡只得无措地摇了摇头,谢见君的性子他最是了解不过的,虽说平日里事事都纵容着满崽,但唯独读书一事儿上却是严厉得很,规定了写几遍,那就是几遍,即便满崽撒娇打滚,都不曾松口过。故而,他哪里还敢替满崽求情。

    灼灼烛光下,谢见君侧倚在斗柜旁,手捧着书册低声诵读,时不时敲敲案桌,对着一面哭哭嗒嗒抹眼泪,一面闷着头补课业的满崽耳提面命,

    “肩背挺直了手下握笔的姿势太轻了还有,这一页写得太潦草了,再抱着小心思来应付我,就让你把这几页一并重新写过。”。

    坐在一旁忙着缝补衣物的云胡轻摇了摇头,一时不知道是深夜补课业的满崽可怜,还是陪他生熬着的自己和严厉的阿兄更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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