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转眼就到了季宴礼兄弟俩回上京的日子。

    谢见君带着满崽一早等在了出城必经的城门口处。

    辰时过半, 清脆的铃铛裹着凛冽的风声传来,季宴礼骑在马上,漫不经心地摇动着手中的马鞭, 远远瞧着二人, 他长鞭一挥, 踏风而至。

    “你俩怎么过来了?”, 他一个侧身下马, 迎上前来。

    “晓得你们今日回去, 我带满崽特来送一程。”,谢见君拱手笑道。

    “见君客气,本想与你同行,到底还是我要先行一步了。”,季宴礼有些惋惜, 若不是出了家中这档子事儿,他断断不会在这个时候回上京, 高低也要靠到在衢州过了年。

    “无妨, 明年二月, 咱们亦可以在上京碰面宴礼你此番回去, 可得安心准备会试,旁个都是次要,自己的前路才是最要紧的。”,谢见君捏捏他的肩头, 温声劝抚道。

    季宴礼自是知道他所言何意,“放心,我知道轻重缓急, 除去护佑子彧,旁人我一概不论。”。

    小满崽心不在焉地听着二人的寒暄, 抻长了脖子,频频往城中方向望去,可总也没瞧见季子彧的身影,他小心扯扯季宴礼的衣角,仰头问道,“兄长,怎么不见季子彧呢。”。

    “别急,他同我爹坐的马车,这会儿怕是就要来了、”,季宴礼揉揉小崽子的额发,轻声道。

    又等了一刻钟,马车缓缓地驶出长街,驾车的马夫扯紧手中的缰绳,骏马一声疾厉的嘶鸣,停在了城门口处。

    “宴礼,我们该走了。”,季东林略带威严的声音从马车中传出来。

    “季子彧,下车跟满崽告别。”,季宴礼没搭他的话,转而吆喝起自己幼弟来。

    “大公子,老爷奉圣上之命出来办事儿,本就已经延误了归程的日子,现下又着急回上京,告别一事,暂且先行搁置吧。”,马夫拦住他欲掀开门帘的手,出声劝阻道。

    谢见君识相地带着满崽后退几步,让开了出城的路。

    季宴礼冷着脸,只身挡在马车前,厉声道,“我说,让季子彧下来!”。

    片刻,

    “让他去”,季东林的声音再次传来。

    得了首肯,季子彧扯开门帘的一道细缝儿,紧扣着车架,从马车里钻出来,下车时,他脚下一软,若不是谢见君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托住,这小子几乎要跌倒在地上。

    谢见君瞧着他走路一瘸一拐,裹在膝盖处的衣裳都揉搓成一团,心里骤然咯噔一下,好似有什么东西噎在喉咙间,一时说不出话来。

    季宴礼早在看见自家幼弟出来时,脸色便已经阴沉了下去,紧攥着马鞭的指节咯吱作响。

    季子彧似是没事人一般,从脖颈间解下了自小就一直带在身上的长命锁,系在满崽的脖子上,“满崽,你可一定要来上京,若是我爹肯放我出门,我定然带你在上京玩个遍,那里好玩的东西,可比衢州多多了!”。

    满崽茫茫然瞅着胸前浸着温热的长命锁,也不点头,也不应声,他家阿兄还没说会试要带着他和云胡一起呢,他若是不管不顾地答应了季子彧,万一实现不了承诺,可不得让他失望。

    季子彧仿若对小满崽的回应也并不在意,见他将自己的长命锁贴身安放好,才扬起一抹浅笑,“这些时日,不能陪你玩,你要照顾好自己”。

    满崽点头,他来得仓促,没想要准备什么送别的礼物,便使唤他家阿兄,替他折下一枝梅花,赠与季子彧,“你也要好好的,若是你阿爹训你,你就回衢州,我阿兄厉害着呢,定然能护佑好你!”。

    “行,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季子彧重重点头,他张了张口,想再说点什么。

    马车里蓦然溢出两声轻咳,他微微一怔,松开满崽的手,不舍道,“你和见君兄长快些回家去吧,我要走了。”。

    说完,他转身要攀上马车,却不料季宴礼纵马过来,拦腰将他带上了马,“见君,我们上京见!”。

    一声道别,二人扬长而去,眨眼间就消失在城门口,马车“咕噜咕噜”地缓步跟了上去。

    直至听不到任何声音,满崽叹了口气,回眸看向他家阿兄,闷闷不乐地问道,“阿兄,子彧回上京能有好日子过吗?他那个阿爹看着好不通情达理呐!”。

    谢见君眸色暗了暗,将满崽拦进怀里,“放心,有你宴礼兄长在呢。”。

    ————

    送走季家两兄弟后,日子又恢复了如常。

    一进十一月,天渐渐冷了下来,学斋里的举子们陆陆续续地向夫子请辞。

    谢见君也开始正经合计起去上京参加会试一事儿,他思来想去,权衡利弊了有些时日,末了,还是决定带云胡和满崽一起走。

    此番进京赶考,官府会出面租赁公车送他们去,等到了上京,便可住在会馆里,他着人打听过,这会馆是为“本省会馆”,主要用来招待老家来京公干的官员,亦或是像他们这般赶考的举子。

    会馆里行事方便又有专人看守,连伙食上都便宜得很,还时常能遇上来京候命的地方官员,可谓是了解官场,结交人脉的名利场。

    他合计着暂时先带着两小只住在会馆里,只待会试过了,再做旁个打算。

    得知要去上京,满崽高兴地在炕上翻腾来翻腾去,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可以去找季子彧了,自他走后,满衢州府城,再找不到一个能陪自个儿玩的人了。

    云胡这一连悬了多日的心,都跟着摇摇晃晃地落了地,他也终于不用担心要跟谢见君分开了。

    一说要走,便得开始收拾行李,他们此行一趟至少要三个月,换洗的棉衣,日常用的东西,都要挑挑拣拣地带去。

    只家中养了一年多的家禽和那头从福水村牵来的牛,云胡还不晓得如何安置,他一时没有主意,盘算着晚些等谢见君下学回来再定夺。

    但刚从学府里出来的谢见君却被人绊住了回家的脚步。

    “谢解元,我家老爷想宴请您,在醉仙楼里吃盏酒。”,宋沅礼家的管事冷不丁出现在学府门口。

    先前青哥儿常带着这宋管事,来学府接宋沅礼下学,一来二往的,俩人也算是熟悉。

    得知是宋家老爷出面,谢见君也不好拂了长辈的意,他拱手回礼,“劳烦宋管事差人去我家中一趟,我此行去吃酒,须得同内子报备一声,他久等我不回,可是要担心了。”。

    “谢解元只管放心前去,我自会将此事告知您夫郎。”,宋管事笑得一脸褶子,转身掀开门帘,搭手扶着他上马车后,便吩咐马夫往醉仙楼去,还嘱咐他莫要颠簸了马车里的贵客。

    果然这一路都走得平缓,等到了醉仙楼,由小二引着入了包厢,一见着宋沅礼他爹,谢见君就拱了拱手,“晚生见过宋老爷”。

    “谢解元,客气了客气了!”宋家老爷一把将他托住,“谢解元肯赏脸,已使我府上蓬荜生辉,若承了您的礼,莫不是要折煞老夫了,您快请坐!”。

    正说着,他将谢见君引于上座,招呼小厮过来斟茶。

    谢见君恭敬接过茶盏,抵在唇边微吹了吹,轻啄了一小口,方才放下。

    “不知谢解元何时启程去上京?”,宋家老爷开口便是问起此事儿。

    “晚生与贵府公子乃是学府好友,谢老爷称呼晚生为见君便是…”,谢见君被一声声恭维的“谢解元”唤得浑身都不得劲。

    “既是如此,老夫也不同贤侄见外,你若唤我一声叔伯,也是老夫之幸事了。”,宋家老爷借着称呼一事儿,欲跟他拉进关系。

    谢见君也顺着杆子下,登时便尊称他为宋叔伯,还道自己将定于月底启程去往上京。

    宋家老爷眼前一亮,谄笑地追问,“可是要带家中妻儿一道儿前往?”

    “不怕宋叔伯笑话,此去数月,晚生实在放心不下家里,故而是要带内子和幼弟同去的。”

    “如此甚好,贤侄倒是同我小儿一般,到哪儿都舍不下他夫郎,好不容易赶着他出门,跟娘舅下南方去走商,原是想让他独自磨炼一二,这小子说什么都要拽上我儿婿青哥儿,都已经是举人身份了,我不许,竟还跟孩子似的闹起了性子,还得让夫郎哄他”,宋家老爷捋了把胡须,说起自己的小儿,眸底噙满了温和的笑意。

    这事儿谢见君也知道,宋沅礼离开得最早,他跟季宴礼去相送时,还被他抱着好一通抱怨,说爹娘好狠的心,居然想把他和青哥儿分开。

    若不是一旁的青哥儿看不下去,直接将人打横抱起,塞进马车里,他身上这套云胡刚给做的新衣裳,怕是要被这小子的鼻涕眼泪给糊一身了。

    想起这趣事,他禁不住勾唇笑了笑,“沅礼和青哥儿一对佳偶,实乃羡煞旁人。”。

    “小儿拙行,让贤侄见笑了”,话虽说得谦虚,但听着有外人夸赞小儿和儿婿,宋老爷喜得合不拢嘴。

    二人借着宋沅礼的话茬,寒暄了一刻钟,眼见着桌上的菜品已经上齐,宋老爷起身给谢见君添上一块鱼肉后,才正了正神色,说起了此行宴请的目的。

    “贤侄入上京会试,是自己找的马车,还是打算跟着官府指派的公车走?”。

    “暂定是跟着公车走…”,谢见君不紧不慢回道,他猜测宋家老爷找自己过来,便是要问这事儿。

    果不然瞧着这宋家老爷蹙了蹙眉头,一脸担忧道,“贤侄若是想要带内子和幼弟同去,恐是坐不得公车,虽说是官府出面租赁,但那公车一向拥挤的很,我听说,那狭小窄仄的车厢里,可能足足要坐五六个人呢,加之公车只承担举子的路费,凡携带家里人,都得要单独另要出钱呢。”。

    他不说,谢见君心里也清楚,他亦正为这事儿发愁,前几次赶考,虽说一路走得辛苦,好歹是他自己一人,忍一忍熬一熬就过去了,但带着两小只,他便不想让他们俩,也跟着去吃苦头,这也是他之前迟迟定不下来的原因,

    只听着宋家老爷这般说,想来是有什么思量,谢见君便顺着话茬接下去,“宋叔伯说的是,晚生还在想别的法子,跟着公车走,是最后的办法。”。

    “贤侄,你既唤老夫一声叔伯,我这做长辈的,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一家吃苦,小儿走时,叮嘱过要帮着看顾你,不知贤侄,可愿意随家中的一支商队共赴上京?”,宋老爷话说得隐晦,一路还都在拿宋沅礼搭桥,意图同他套近乎,但所言之意几乎溢于言表。

    谢见君能听得出来,这人弯弯绕绕说了这么多无关紧要的寒暄,到底是想借用他举子功名下免税的特权,好帮着家中商队,以此来逃避沿途中的赋税。

    先前也有商户寻过他,还开出了丰厚的酬劳,但因着同对方并不相熟,又担心有人会借此来打旁个歪主意,夹带违禁货品盈利,便都一一婉拒了。

    然则有宋沅礼这层情分在,对他们家所做的营生亦有几分了解,谢见君没急着拒绝,只说要回去同家里人商量一番。

    “好好好,这事儿不急,统共还有半个月的时间,见君也可与夫郎细细权衡。”,宋老爷见他没有直截了当就拒绝这个请求,就知道此事还有戏,心里头也轻松了些许。

    倒不是他想占这个便宜,只如今赋税沉重,想要外出走商,竟是关关卡卡都要收钱,连办个通行证,都得提前给官老爷先塞足了银两,不然就寸步难行,即便给了钱,这带出去的货物,还有可能被强行扣押,一趟走商赚来的银钱,全部打了水漂,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他之所以硬逼着打小就身子弱的宋沅礼,去考出个举人功名,也正是如此缘由,表面上说让他跟着娘舅下南方磨砺,实则是想要避税。

    除此之外,另还有一个原因,他们出门走商,路遇山匪乃是常事,虽有镖师护佑,但多数时候都得脱层皮,轻则损失些财物图个平安,重则还会把伙计性命给搭进去。

    但有举人在,山匪们便会收敛,毕竟谁也不想得罪将来的官老爷们,给自己平白招至祸灾。

    故而,外出行商的商户们都会把主意打在今年入上京赶考的举子们身上。

    宋家老爷也想趁着自家小儿与这解元,尚还有些旧相识,好早早占下,他来之前打听过,谢见君已经婉拒了几家,虽不知是何原因,但他觉得,总归是先得把自己的诚意摆在台面上。

    他起身给谢见君斟酒,语气放得愈发客气,“贤侄放宽心,此行若是跟着家中商队一起入京,便只管安下心来好生温书,吃穿用度皆有我府上包了,倘若能顺顺利利地入上京,老夫再给贤侄包个大红包。这上京用钱的地方多,你们一家呆的时间又久,这身上多备些银两总归是日子过得不紧张。”。

    “宋叔伯的好意,晚生心领了,只待晚生同内子商量过,三日后给宋叔伯答复。”,谢见君连忙起身,恭敬回礼。

    谈完这最为要紧的事儿,宋家老爷又问起举子名下免田税的事情。

    “贤侄,老夫家中还有几亩薄田,不知贤侄可否愿意将这免田税的四百亩相让给我?老夫也不厚着脸皮白要,倘若贤侄由此意向,我愿意将免去田税的五成分于贤侄!”。

    说是几亩薄田,但谢见君心里门儿清,宋沅礼名下的四百亩都没能填上这空子,想必他家里,定然是跟齐思正家不相上下,恐也是个千亩的老地主。

    但能从中分得五成出来,他同云胡和满崽在上京,就能过得宽松不少,谢见君稍作思量后,便将此事应了下来。

    宋家老爷笑逐颜开,当即就让管事拟好了文书,让谢见君盖手印,转日从官府领了免田税的册子,将其填写上去,今年年底,庄子上的佃户便都不用紧紧巴巴地给朝廷交田税了。

    这五成田税的分成虽有些肉疼,倘若能凭着这事儿,借此搭上这谢解元,之后行商的日子就能好过了,况且,他听小儿的意思,这谢解元平步青云可谓是指日可待,到时他们宋家自然也能跟着沾沾光。

    两边都各有打算,小算盘拨得啪啦啪啦响。

    ————

    晚些时候,谢见君在跟云胡商量过后,没出三日,便应下了宋家老爷同行的邀请。

    他本打算留着衢州租赁的屋舍,以备将来不时之需,但因着有了田税的分成,加之举子每月还有膏火银和粮食,二人仔细盘算一番,决计退掉豆腐坊,将家禽和牛都一并发卖了,举家搬去上京生活。

    计划有变,云胡从收拾行李直接进化成收拾家当,这豆腐坊尽管只住了一年多,但要离开,还生出了些许的不舍。

    那头跟着他们从福水村一路过来的黄牛,这些年一直勤勤恳恳地帮着拉磨做豆腐,卖给隔壁杂货铺子时,他絮絮叨叨地嘱咐了好些话,临到了还偷着抹了两把眼泪,惹得谢见君心疼地好一通哄。

    家当都收拾好,谢见君特地跑了趟府衙,拿到了官府批下来的通关文书和专门给举子进京赶考准备的盘缠,又顺道儿去学府同山长和李夫子请辞。

    眨眼到了与商队约定的时间,

    起早,一行人赶着熹微的晨光,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去往上京之路。

    第82章 (一更)

    摇摇晃晃地在马车上坐了一整日, 傍晚时分,一行人停在镇子上一家客栈前。

    “阿兄,我快要被颠散架了”, 满崽跳下马车, 苦着脸小声埋怨道。

    “单是坐马车便觉得颠簸, 你要知道, 多数学子进京赶考, 可都是步行数月, 脚下的布鞋都得磨破好几双呢,他们岂不是更要辛苦些?”,谢见君将他脑袋上本来就松散的发髻揉得更杂乱,惹来小崽子皱着眉头撇着嘴,一通不满地哼唧。

    “小公子再坚持坚持, 明日咱们到了码头,便可坐船了, 这坐船可比坐马车舒服多了。”, 正指派着手底下的人往客栈里搬行李的宋管事, 笑眯眯地凑上前来, 从身后变出一油纸包的蜜饯,劝哄道,“小公子若是觉得辛苦,便先吃些零嘴, 稍垫垫肚子。”。

    满崽回眸看了眼谢见君,得了他的首肯后,才道了一声谢, 接过了宋管事手里的蜜饯。

    一整日驱车赶路,晌午也不过吃了点简单的饼子, 口中正寡淡得很,这蜜渍梅子,清甜中浸着一抹酸头,很是可口,他和云胡一块接一块地往嘴里填。

    谢见君将行李带去客栈房间的功夫,油纸包着的果脯已然下了大半,再一瞧这两小只吃得欢实,连唇边都沾染上了蜜汁,便伸手把余下的都没收了起来,“不兴再吃了,等下要吃晚饭,这都让零嘴填满了肚子,哪能行?”。

    满崽虽馋那口酸甜,但也晓得他家阿兄说一不二的性子,只得眼巴巴地看着梅子被收走。

    晚些,客栈小二将饭菜送到了房间里。

    吃食都是由宋管事准备,点菜前还特地来问过他三人是否有忌口的东西。

    现下瞧着这堆了满当当一桌,有荤有素的菜品,谢见君不由得咋舌,倒也不至于这么多。

    满崽“哇”地一声扑上前,望着面前琳琅满目的饭菜,默默地咽了下口水,转身招呼他家阿兄和云胡快来坐下,那梅子吃得人胃口大开,他只觉得自己如今饿得能吃得下一头牛。

    谢见君一路马车,颠簸得有些累,没吃多少就停了筷子,忙着给他俩剔骨拔鱼刺。

    满崽喝着碗中的鸡汤,时不时还张嘴被投喂一口,眼瞅着他精神头越来越迷瞪,眼皮子沉得几乎都抬不起来,只听着手中的勺子“咣当”一声,云胡眼疾手快地托住他的脸颊,才没使得人一脑袋栽进汤碗中。

    “我来,你接着吃。”,谢见君抹干净手,接过睡着的满崽,将他抱出了房间,宋管事给他三人开了两间上房,小崽子就歇在他俩的隔壁。

    待把人安置好,再回来时,余下的吃食已然都被客栈小二收走,云胡斟了两盏热茶,方才吃得有些油腻,临睡前喝杯热茶,既能暖身又可以清清口。

    “满崽睡下了?”,他上前接过谢见君脱下的外衫,轻声问道。

    “恐是累坏了,睡得可熟呢,给他褪衣裳净手净面都没醒,这一觉估计要睡到明日一大早了。”,谢见君笑着应承一声,忽而双手穿过小夫郎腋下,将他一把托抱起来。

    云胡吓了一跳,慌乱地搂住他的脖颈,红着脸羞赧道,,“别、别闹、明天还得赶路呢、”。

    “放心,不闹你,这一趟路上辛苦,咱们早些歇下。”,谢见君信誓旦旦地保证道,将小夫郎轻放在榻上,俯身亲了亲他的嘴角。

    细碎温柔的亲吻逐渐加深,他熟练地撬开云胡的贝齿,浅尝辄止,追逐成唇齿间的交缠。

    云胡被吻得脑袋阵阵发昏,连呼吸都一并剥夺了去,他抬手轻推了推面前的人,却不料被扣住十指抵在墙上,谢见君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乖一点”。

    他骤然脸颊烧起一抹滚烫,几近将理智燃烧殆尽。

    满室静谧,暗潮涌动

    待真的闭眼歇下时,已是近夜半时分,谢见君将累坏的小夫郎搂在怀中,轻啄了下他额前。

    “不、不要了、”,云胡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喑哑的声音里氤氲着黏黏糊糊的潮意。

    “好好好,都依着你不要了不要了”,谢见君抚着他细弱的脊背,低低地哄着。他晓得自己有些过分,情深意浓时失了点分寸,微凉的鼻尖蹭了蹭小夫郎的鼻子,很是自然地将他搂紧。

    搭在腰间的手臂结实有力,若不是被这手臂桎梏得无法逃离,又被眼前这人的以退为进哄骗住,云胡姑且还能对谢见君说出的话信上几分,但现下他困乏得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哄着小夫郎睡熟后,谢见君这才下榻,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猛灌了一口,将地上的狼藉悉数收拾干净后,复又上榻。

    二人相拥着入眠,再醒来时,已是辰时将至。

    睡足了的小满崽早就被宋管事带下楼吃早饭,一想起等会儿要去坐船,他心中雀跃不已,还多吃了小半个包子。

    倘若不是宋管事怕他头回坐船不适应,吃多了晕船,那剥壳的水煮蛋还能再咽下半个。

    一行人退了房间,马车将其送至码头。

    谢见君跟宋管事商量着往后的行程怎么走。

    不远处,满崽蹦蹦跶跶地扯着云胡的衣袖,“云胡,你快看,是大船,宋管事说这就是我们等下要坐的大船呢!这也太气派了!”,他一面欢欣地说着,一面手舞足蹈,瞧着就高兴得不得了。

    云胡腰酸得厉害,被谢见君安置在码头前的石椅上不愿动弹,又不想抚了满崽的兴致,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着他的话。

    待宋府的伙计将此趟去上京走商的货物都装好船,确认完后面行程的谢见君大步过来,“走吧,咱们要出发了!”。

    满崽高呼一声,犹如离弦之箭眨眼就窜出一丈远,宋管事已经等在跳板前,见人跑过来,忙将小家伙抱上了船。

    这宋管事也算是宋家老爷身边得力又机灵的老人了,此行被宋老爷派出来,清楚自己的任务就是招呼好谢见君一家人。

    相处了一整日,他算是瞧出来了,别看这云胡和满崽就是俩平平无奇的小哥儿,云胡还是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小结巴。偏偏这谢解元拿着可要紧着呢,一路细心呵护,凡事几乎亲力亲为,尤其是小结巴夫郎,更是看顾得仔细。

    这照顾家中内子的事情,宋管事自觉是搭不上手,但哄一个小娃娃开心,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儿。

    船还未开,他带着满崽站在甲板上,教他用千里望看远处碧波浩渺的风景。

    “就这么、放任、放任满崽麻烦宋管事能行吗?可别耽误了、人家的正事”,云胡有些担心,怕小家伙闹腾起来,宋管事招架不住。

    “没事,有外人在,满崽不会胡闹”,谢见君不紧不慢道,话锋一转,他垂眸看向小夫郎,温声问起,“腰还疼吗?还能走路吗?”。

    小夫郎霎时红了脸颊,“不、不妨事”。

    话音刚落,身子骤然腾空,他被谢见君打横抱起,步伐稳健地朝着船边的跳板走去。

    “快、快放我下来、”,云胡挣扎着想要从他怀中下来,这若是让旁人看见了,成何体统?指不定在背后会对谢见君指指点点呢。

    “老实点”,谢见君非但不听,反而还收紧了怀抱,只用二人之间能听到的声音低低说道,“我方才同他们说,是你昨日做了一天的马车,身子骨有些不熨帖,不用担心,昨夜辛苦你了,我抱你上船。”。

    半晌,小夫郎红着脸,极轻地道了声,“好”,而后整个人埋在谢见君怀里,羞得头都不敢抬。

    宋管事向来大风大浪见惯了,瞧着小两口的亲昵模样,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唤手下人给他二人掀开船舱门帘,好让谢见君抱着夫郎进去时能方便些,自己则不动神色地引开了满崽探究的目光。

    一切准备就绪,伴着一声号响,船舶缓缓在水面上驶动起来。

    宋管事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刚过半日,满崽就从先前的“动如脱兔”转变为“静若处子”,他扒着船,一脸的菜色,早起吃的那点东西不到半个时辰就吐了个干净,再往外吐,便只能呕出些酸水来。

    云胡亦是如此,他紧闭着眼眸,仰卧在船舱中,面色苍白。

    好在这一趟跑商的队伍里配了随行的大夫,宋管事忙将人请过来,给俩人诊治了一番。

    “阿兄,我眼前怎么有星星呐!”,满崽晕晕乎乎地扯着谢见君说胡话,他使劲摇了摇脑袋,却觉得脑袋里的眩晕更甚,干脆一头栽倒在榻上。

    大夫给他行过一次针后,才瞧着脸色见好了点,临着吃晚饭时,人还有了精神。

    云胡的情况比较严重,不晓得是不是昨夜折腾得太过,再加之今日晕船,夜里就发起了低烧,谢见君一面掌灯温书,一面给他换洗着敷在额前降温的湿帕子。

    “谢解元,这是大夫开了补气血的药,您让云胡哥儿喝上些再歇息。”,宋管事体贴地端来刚熬好的汤药,船舱里霎时被浓浓的苦涩味儿填满。

    谢见君起身接了过来,先行搁置在一旁的桌上,拱了拱手道谢,“这两日麻烦您跟着操心了。”。

    “谢解元这是哪里的话?走时老爷曾叮嘱过我,此行让我务必照顾好您们,如今见云胡哥儿这般难受,我也很是担忧,不过还请谢解元放宽心,小满崽有我等照料,定不会有事,若您夫郎还有别的不舒服的地方,只管使唤门外守夜的小厮去请大夫。”,宋管事已经将底下人都安排好,特此也过来知会了谢见君一声。

    “劳宋管事费心了。”,谢见君自是知道这其中情分,他因着一直忙着照顾晕船的云胡,对满崽顾及不上,还全仰仗着这宋府的人给搭把手。方才府中伙计还过来请示,说晚些要带着满崽在甲板上钓鱼,请他只管安心歇着。

    送走了宋管事,他将本就没睡安稳的云胡唤起来,哄着他喝下汤药。

    一碗浓稠的汤药“咕咚咕咚”灌下肚,云胡苦得五官都皱在了一起,连喝了好几杯水,都没能冲淡这嘴里的苦涩味儿。

    谢见君将满崽提溜进来,没收了大半他衣服兜里塞得满当当的果脯蜜饯,在他满是怨念的目光中,塞了云胡满怀,“快吃些甜的。”。

    云胡被逗得直想笑,又没什么力气,扯了扯嘴角,从中只挑了几块果脯,余下的重新都还给了瘪着嘴委屈巴巴的小满崽。

    “少吃些小零嘴,等会儿去甲板上钓鱼可得听船员大哥的话,别乱跑,听着了没?”,送满崽出门时,谢见君这做兄长的人,忍不住多叮嘱了两句。

    “知道了知道了,阿兄要照顾好云胡,满崽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满崽向后摆摆手,向着正站在不远处等他的宋管事蹦蹦跶跶地小跑了过去。

    谢见君立在门口,遥遥打量了一刻钟,才返回了船舱。

    喝过药的云胡只稍稍比白日里好上一点,但整个人还是迷迷瞪瞪地不甚清醒,靠着谢见君身旁没多久便又睡了过去

    等他彻底从晕船中缓过进来,已是七八日过去了。

    听船夫大哥说,途径的这一片水域,常有水匪出没,烧杀抢掠,坏事做尽。

    谢见君便将从衢州走前,特地去官府领来的黄旗,挂在了船头的船帆上。

    这黄旗原是仅配给送举子们上京赶考的公车,但师文宣念及他是解元身份,又是跟商队同行,担心即便商队有镖师护卫,也难免能照应全乎,故而特将这黄旗连同通关文书一并交于他。

    用作旗帜的黄布乃是朝廷御用,旗上书写着“奉旨会试”四个大字,威风凛凛。除却能震慑到心怀不轨的水匪盗贼,凡是看到此旗帜的关卡,都得在不收任何税赋的前提下,对商船放行。

    这就是宋家老爷费尽心思,也要攀上谢见君的缘由。

    果真到年前下船时,这一路都风平浪静,下了船,才听着早一步抵达码头的旁个商队的船夫说,他们这一趟走商可被水匪给打劫了个彻底,抢光了货不说,还有两个伙计在争斗中,被水匪丢下船,到现在还没找着,这正发愁如何跟主家交代呢。

    宋府一行人打心底,止不住地后怕,又庆幸有谢见君这解元老爷一道儿同行,才没得像别的商队那般遭了劫难,赔了财物又赔上了人。

    第83章 (二更)

    一行人在宿州下船, 眼看着还有两三日便要过年,宋管事同谢见君商讨后,决定在这儿过完年再启程, 余下的路程都得坐马车, 也急不得一时半刻。

    这宿州, 虽说离着上京还有大半月的脚程, 但也比衢州繁华多了, 加之临近过年时候, 这满大街都挂满了花灯,瞧着喜气洋洋。

    一路由马车载着,从码头过来,沿途人流熙熙攘攘,贩夫走卒络绎不绝。

    “谢解元, 您别瞧这宿州,地方不大, 但却是多数商户前来走商的必经之地, 这儿过年可比咱们衢州要热闹, 除夕当夜, 有戏班子搁前面高台上搭台唱戏,还有舞龙舞狮,您若是得空,到时可带着云胡哥儿和满崽去凑凑热闹”, 宋管事满脸堆笑地同谢见君说着宿州的风土人情。

    一听有戏班子,原是有些疲累的云胡骤然有了精神,从前在福水村时, 他便常听来挑着扁担来村里的小摊贩说起,往年镇子上的年节, 大户人家都会请戏班子搭棚子来唱上一曲,打那会儿就一直盼着。

    后来搬去了府城,也不知谢见君从哪儿知道了他想看唱戏的念头,上元节时,便特地带他去茶楼里,只瞧着高台之上,戏子步伐轻盈,水袖一挥,犹如莲上起舞,浓妆艳抹下一双含情眼潋滟生光,单单看过那一回,他自此就惦记上了。

    这会儿经宋管事这么一说,他炽热期盼的眼眸,直勾勾地望向自家夫君。

    “不急,等除夕之夜,就带你去。”,谢见君似是有心灵感应一般,拍拍他的手背,嘴角含笑道。

    “好!”,小夫郎似是得了心爱之物的孩童,满脸都写着欣喜。

    眨眼就到了除夕之夜,宋管事特来请谢见君三人入席吃年夜饭。

    宽阔古朴的包厢内,炉火烧得正旺盛,鸡鸭鱼肉层层叠叠地摆了一整桌,油滋滋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众人举杯畅饮,窗外鞭炮声齐鸣,好不热闹。

    一番推杯换盏后,眼见着大伙儿都吃得满嘴油亮,满崽扯扯谢见君的衣角,“阿兄,我能去街上逛逛吗?”。

    谢见君晓得这小崽子盼了许久,大手一挥,给他背着的小布兜里塞上几个铜板,嘱咐出门要时刻跟着宋管事,切莫自己乱跑。

    等了应许,满崽一双眼眸笑弯成月牙,当下就冲宋管事和他身后的几个汉子挤了挤眼睛。

    他之所以不叫阿兄作陪,美其名曰想让阿兄陪着云胡去玩,实则是怕有谢见君同行,对他管这儿管那儿,玩不尽兴。

    自己一手带起来的崽子,又如何看不出他的小心思,谢见君以茶代酒,起身敬了宋管事一盏茶,而后拱了拱手,将满崽拜托给他。

    “有我等跟着,谢解元只管放心,听说今年戏班子在护城河边搭的台子,谢解元和云胡哥儿也得早些去,好占个前排的好位置。”,宋管事乐呵呵地回礼。

    云胡一听戏班子,登时就坐不住了,眼巴巴地望着谢见君,片刻,才试探着小声问道,“你、你吃饱了吗?”。

    谢见君憋不住笑,登时就牵起小夫郎的手,同包厢里余下的宋府伙计拜别,起身往护城河边去。

    虽是有宋管事的提醒,但他二人过来时,戏台前人头攒动,乌泱泱地站了不少人。

    云胡垫着脚尖儿,抻长了脖子,也只能听见咿咿呀呀唱戏的动静,见不着他心心念念的施粉墨着戏服的戏子。

    谢见君不忍见他这般辛苦,当即半蹲下身子,架住小夫郎的腋下,让他坐到自己肩膀上来。

    视线骤然开阔,云胡紧绷着身子不敢乱动,这戏台前都是当爹的驮着孩子,唯有他俩这一对夫夫如此肆意。

    云胡简直不敢想,这要是放在从前福水村里,哪家的汉子若同谢见君这般宠着自家夫郎,可是要被外人笑话的。

    高台上锣鼓喧嚣,听着戏子唱着京剧里的《白蛇传》,

    “最爱西湖二月天,桃花带雨柳生烟,十世修得同船渡,百世修得共枕眠。”。

    他这心里似是跟吃了蜜一般甜,不求十世百世能与谢见君长相厮守,但求朝朝暮暮不分离。

    一直到戏曲落幕,二人意犹未尽。

    回客栈的路上,云胡手捧着热乎乎的烤红薯喋喋不休,他话说不利索,脸上的神情却是鲜活得很,生怕路过的人瞧不出此时他有多高兴。

    谢见君微微侧身,落在小夫郎身上的眸光缱绻温柔,对他磕磕绊绊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给予了热切的回应,脸上不见半点不耐烦的神色,叫宋管事瞧了去,直说要羡煞旁人。

    ————

    除夕一过,在宿州又歇息了一日后,大年初二,诸人收拾好行礼,继续赶路。

    沿途进京赶考的书生陆续多了起来。

    在一处林里落脚时,谢见君遇着一队入上京的商队,因着这商队里亦有同行的举子,是以他忍不住多关注了两眼。

    但这一关注,就让他发现了端倪,这一行商队一路上行事鬼鬼祟祟,见人就躲,就连那举子时刻也是一副警惕模样。

    “兴许是藏了什么猫腻,怕是夹带私货,”,宋管事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一眼就瞧出有问题,他差底下伙计,沿着这商队行进过的车辙印,细细地探查了一番,果不然报上来贩卖私盐的消息。

    “为了牟这点礼,这举子当真是不要命了!”,宋管事少见的严肃神情,他们走商,断不敢碰这私盐,虽说赚钱多,但那是拿自己脑袋换来的买命钱,但凡被官府的人查到,轻则流放,重则砍头,宋家从不做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生意。

    “没准是那举子被商户骗了,并不知道实情呢?”,谢见君尚且还有些担心,本身贩卖私盐就已然违背律法,倘若这举子是被蒙在鼓中,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便是要连累自己革去功名,终生不得入仕。

    “谢解元怕是多虑了,您瞧那举子做贼心虚的谨慎模样,必然是知道商队夹带的货物是私盐。”,宋管事笃定道。

    似是为了应证他二人的猜测,两支商队共歇息在一家客栈里时,谢见君如厕回来,在拐角处听着那举子同商队领头,因着私盐分成不均的由头大吵一架。

    他暗自唏嘘一声,回头便同宋管事说要加快脚程,避开这支商队。

    宋管事亦是担心要受牵连,再启程时,将马夫们挨个都嘱咐了个遍。

    这一路紧赶慢赶地颠簸,等到了上京,已是一月中旬。

    第84章 (一更)

    城门口的护卫检查过谢见君的通关文书后, 便挥挥手让商队的马车都过去了,这几个月来,入上京参加会试的考生居多, 他们也都见怪不怪了。

    马车晃晃悠悠地驶过城门, 云胡和满崽禁不住拉开窗帘的一道儿细缝儿, 悄悄向外瞧去, 街道两旁店肆林立, 人流如织, 红日西沉,云兴霞蔚。

    上京刚下过一场雪,满树银花,二人被凛冽寒风冻得打了个激灵,齐齐缩回到马车里。

    “幸好、幸好带了几身厚棉衣!”, 云胡缓缓吐出一口雾蒙蒙的白气,只觉得那吹来的风直往骨头缝里钻。

    “上京更靠北些, 自是被衢州的冬日要冷上几分。”, 谢见君给他紧了紧棉衣, “等会儿咱们到了会馆, 先喝上一杯热茶暖暖身子。”。

    “阿兄,我不想喝热茶,我想要汤婆子,这儿太冷了”, 满崽瘪着嘴嘟囔道,仅方才撩开窗帘那一会儿,他这一双手便冻得同那萝卜一般粗肿, 现下正不住地朝掌心里哈气。

    “小公子,最多一刻钟, 咱们就到了,这皇城脚下不许纵马疾驰,你且再忍耐忍耐。”,马夫的声音从门帘外传进来,浸着丝丝畏寒的颤音。

    满崽立时闭了嘴,他们尚且能在马车里躲避这刺骨的寒风,马夫却得在外冷哈哈地赶车,相比较之下,他若再抱怨,便是不懂事了。

    马车又往前行进了一段时间,伴着马儿一声嘶鸣,停在了衢州会馆门前。

    “此番入京赶考,劳烦宋管事和几位大哥一路帮持,给您们添麻烦了。”,谢见君下马车,携云胡和满崽躬身行礼。

    “不敢当不敢当!”,宋管事赶忙托起三人,有谢见君在,这一路过来,他们非但免了商税,还避开了穷凶极恶的水匪盗徒,要论起来,该是商队更应该感谢。

    他肩背躬得更深,“谢解元,咱们就在此别过了,还望谢解元攀蟾折桂,金榜题名!”。

    一行人在衢州会馆门前分开。

    谢见君打算在这会馆里,暂时先落落脚,左右临着会试也不过半月,他盘算着会试结束再做打算。

    既是要住满半月,他特地要了一间上房,若是自己入京赶考,便是如何都能凑活上这几日,但带着云胡和满崽,谢见君不想让二人跟着折腾受罪,还歇息不好,之所以只要一间房,亦是考虑到这会馆里往来嘈杂,人地生疏,担心满崽独处一间恐有危险。

    携文书办入住时,会馆掌柜得知他是衢州的解元,当即就将房费给便宜了不少,还吩咐小二接过他们手中的行李,手脚麻利地递送到房间里。

    引三人上楼时,掌柜的微微躬身,满脸堆笑,“谢解元尽管带着家中人在这儿安心住下,若有什么需要的东西,且吩咐馆中小二帮忙操办便是。”。

    “麻烦了。”。谢见君客气回礼。

    “谢解元若是能在会试中拔得头筹,也是我衢州府的一大幸事,谈何麻烦一说?”,那掌柜的毕竟在上京混迹多年,见多识广,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让人听了很是舒服。

    谢见君莞尔笑了笑,拱手道,“那便是借掌柜吉言了。”。

    那掌柜的谄笑着将他们送至房间门口,才匆匆离去。

    谢见君将行李都提到屋里,他们这一趟过来几乎将家中的家当都带了过来,房间本就不算大,这下子又堆得满当当,连落脚的地儿都得现收拾出来。

    好在屋中陈设干净齐整,被褥都被提前晒过,满崽一进屋就飞奔到床榻上,舒舒服服地打了个滚儿。

    顾不上拾掇满地的行李,晚些小二送来热水,三人简单梳洗一番便歇下了,这赶了近两个月的路,已是满身疲惫,加之屋中烧得暖烘烘,几乎沾枕脑袋一歪就睡过去了

    夜半时分,打外面醉酒回来的举子,在会馆里不管不顾地耍酒疯,谢见君从梦中惊醒,这屋子隔音差,即便他们在三楼也能听着楼下大堂的哄闹声。

    满崽被吵得睡不着觉,从另一边床榻下来,扑到云胡怀里哼哼唧唧地得闹着要抱。

    云胡将他搂上床,双手紧捂住他的耳朵,抬眸谢见君正往身上套棉衣,低声道,“你、你要出门?”

    谢见君回身给他二人掖紧被角,“我去瞧瞧,总这么闹也不是个事儿,吵得谁都别想睡了。”。

    说着,他轻手轻脚地拉开一道门缝,侧身挤了出去。

    不少被吵醒的人都探出脑袋往外瞧,见那青衫打扮的书生早已喝得酩酊大醉,双颊红晕,走路都前俯后仰,摇摆不稳,有小二欲上前劝其回屋,还被一巴掌扇了个踉跄。

    会馆掌柜姗姗来迟,冲身后几个壮汉使了个眼色,壮汉上前,将醉倒的书生半拖半拽地拉走醒酒。

    “惊扰各位老爷了”,会馆掌柜笑眯着眼,躬身致歉。

    谢见君轻叹了口气,原是打算在会馆住到会试结束,如今看来,落脚会馆,并不是长久之计。

    只待楼下再听不着那醉汉喧闹的声音,他才裹了裹身上的棉衣,正准备回屋,便听着会馆掌柜在大堂里招待刚赶来的举子,只听他同那风尘仆仆的举人,也说了跟自己同样勉励的话,谢见君无奈地笑了笑,心道这掌柜的怕是在这儿广撒网呢。

    来此上京参加会试的举人,若是能有一人高中,衢州府的官员们便可平步青云,他这衢州会馆自然也能跟着沾沾光,得旁人高看一眼,也难怪他会对读书人都客客气气的。

    ————

    翌日,吃过早饭后,闲来无事,谢见君下楼同前台小二闲聊了两句,他初来上京,想打听打听这儿的情况,顺势又聊起了昨晚那事儿。

    小二撇撇嘴,手中的算盘珠子拨弄得响亮,“这上京乱花迷人眼呐,有的是苦读多年的举子秀才,来了这上京,整日里沉溺于花街柳巷,勾栏之地,亦或者是被心怀不轨之人引去赌坊小试身手,抵不住诱惑,结果赔尽了身家”。

    谢见君跟着点头,他当年从福水村搬去府城时,许褚也曾多次提及此事,叫他务必要可守本心,“君子使物,不为物使”。

    “不过”,那小二忽而话锋一转,将谢见君从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我瞧你倒像是个正经书生,来上京赶考,还带着你夫郎,我同你说,莫要学那些个读书人,洁身自好,安心备考才是最要紧的,这儿往年都有因沉迷玩乐而考试失礼的考生,走的时候个个痛哭流涕,但那又能如何?还不是怨自己抵不住诱惑,啧啧”。

    这小二是个实在人,拉着谢见君一通好言相劝,告诫他切莫误入歧途,以致于后悔终生。

    谢见君拱手道谢,既是良言,自己就该承这份情。

    眼见着大堂里愈发忙碌,他告别小二,往楼上去。

    前脚刚走,会馆大堂钻进来个背着书袋的半大小子。

    不等他开口,店小二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懒洋洋道,“没有”。

    那小子期待的眼神登时就垮了下去,转身正要走,那小二似是想起什么来,将他叫住,“你说的那三人,是不是一个书生打扮,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哥儿”,一面回忆着,一面往自己身上比量着,“那个小哥儿,身量差不多这么高,瞧着眉清目秀的”.

    季子彧重重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三人,他们已经住进来了吗?”。

    店小二咋舌,这小子每日都赶在这个时辰过来,回回只问一句话,“可是见着两个大人带一个小哥儿前来住店?”。

    这一连大半个月过去,即便是下雪天也没耽搁,谁知道,竟真让这小子等着了,而要等之人,居然还是刚才在前台同他搭话的那个读书人。

    他抬手往楼上一指,“三楼正中间的那个房间,看着了没?你要找的人,就住那儿”,抬眸见季子彧拔腿就要往楼上跑,他又忙不迭叮嘱了一句,“地滑,慢些跑,别惊扰了其他客人。”。

    但季子彧哪里还能听得见,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楼梯,站在房门外时,愣是喘匀了气,整了整衣襟,才敢轻叩门板。

    “谁呐?”,屋里传来满崽一声吆喝。

    季子彧猛提了一口气,等不及开口回话,面前的屋门霎时被拉开,满崽直愣愣地出现在眼前,伴随着谢见君的絮叨一并传了出来,“谢书淮,我说过很多回了,问清楚门外的人是谁再开门!”。

    “子彧见过见君兄长和云胡嫂嫂”,他压着心中喷薄而出的欢喜,恭恭敬敬地先行了礼。

    谢见君有些惊讶,小崽子自昨日入上京就一直在念叨着季子彧,他原是想晌午去尚书府打听打听,谁成想,这小子一大早就出现在这儿了。

    开门的满崽刚回过神来,蹦蹦跶跶地跳到季子彧身上,搂着他的脖颈,兴冲冲道,“你怎么找来的?”。

    “我阿兄半月前接到了见君兄长的来信,信中说你们已经起程,我算着日子,你们也差不多该到了,便日日过来会馆蹲守。”,季子彧自知汉子同哥儿有别,怕做兄长和嫂嫂的谢见君和云胡会心生介意,满崽跳到他身上时,也只敢身子向后退了一步稳住脚步,不敢搭手托住怀中人。

    谢见君一阵扶额,上前把扒着人家小汉子的满崽提溜下来,丢给身后的云胡,这才将季子彧迎进了屋,转身想给他倒盏热茶。

    “兄长莫要忙活,我此番是从去书院的路上偷偷跑来的,小厮还在会馆门口等我!”,季子彧忙出声劝阻,他待不了多长时间,能确认满崽已经来了便已然心满意足。

    “子彧,你居然去书院读书了!”,满崽面露诧色,乌黑的眼眸瞪得溜圆。

    季子彧挠挠头,羞赧道,“是阿兄说我也该到年纪正是开蒙了,才托人将我送去百川书院,你们来之前,我已经上了一个月的课了。”。

    “真好,我也想去书院读书”,满崽发自肺腑地道出一声艳羡,想着自己若是也能去书院读书就好了,只要不在他阿兄眼皮子底下念书,便是去哪儿都行。

    谢见君亦有想送满崽去书院读书的想法,送季子彧回来后,他同云胡商量了一番,若是上京能有收小哥儿的书院,他们倒不妨会试后也留在这儿,介时找一处一进院的小宅子,左右这些年卖豆腐也攒了不少钱,还有四百亩免田税的分成,虽说买不起,但租还能应付得了。

    云胡自是没什么意见,他晓得满崽上学这事儿一直记挂在谢见君心头上好几年,倘若真能如愿,也算是了解了他一桩心事,再者,无论是府城也罢,上京也罢,只要不离心,二人相互扶持,这日子总会越过越好。

    季子彧临走前说他家阿兄兴许还不知道他们来上京了,便说道晚些书院下学后,要同他阿兄一道儿登门拜访。

    等不及午时,屋门再度被叩响,来者是季宴礼。

    第85章 (二更)

    自上次衢州一别, 二人已有三月未见。

    “我昨日听守城的大哥说你们到了,想着你们一路过来舟车劳顿,好生歇息一日, 我再来叨扰。”, 季宴礼携薄礼进门, 伸手先揉了揉满崽的额发, “小崽子瞧着圆润了些呢。”。

    满崽的笑意僵在脸上, 磕磕巴巴替自己找补道, “没、没胖、赶路可辛苦了,吃不好睡不好,昨夜还被醉汉吵醒了!”。

    “是嘛”,季宴礼捏捏他脸颊上的小奶膘,哄他道, “那你来了上京,可得多吃些好吃的, 补补身子。”

    “宴礼别听他的, 我们一路跟着沅礼家的商队过来, 得了他们不少照顾, 这崽子都被宋管事喂挑嘴了”,谢见君莞尔打趣,接过云胡刚沁好的热茶,给季宴礼倒了一杯。

    季宴礼进门打量了一番屋中紧紧巴巴的地儿, 紧了紧眉头,但什么都没有。

    一盏热茶暖了暖肺腑,他搁下杯盏, “你们一路过来可还顺利?我听说宿州那一带有水匪横行,好些商队都被打劫了。”。

    “许是有官府的黄旗在, 我们一行人一路都走得顺顺当当,在宿州转马车时,才听旁个商队丢了货,还搭上了两个伙计。”,谢见君又给他面前茶盏斟上八分满,不紧不慢地说着当时听来的情况。

    季宴礼听后面色凝重,猛地一拍桌子,还把围坐在桌前的满崽和云胡吓得一哆嗦,“水匪作恶,难道当地的官府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不作为吗?!”。

    谢见君瞧了眼两小只,见他俩无事才缓缓道,“宋管事说,前些年官府曾派人出面剿匪,那水匪答应得好好的,回头便将宿州知府大人家,去城外寺庙上香的女眷虐杀,吊在城门口示威,自那以后,官府也拿他们没办法了”。

    “官不为官,百姓便要吃苦了”,季宴礼轻叹一声,“这几年西北边境战乱不断,财溃力尽,民不聊生,听先生说,那上奏的折子是一封一封地往圣上跟前递,也不知咱这位圣上是怎么想的唔”。

    谢见君当即捂住他的嘴,冲他摇了摇头,“宴礼,这会馆住得多数都是来考试的举子,小心隔墙有耳。”。

    季宴礼做了个默声的动作,谢见君才收回手,转身叮嘱云胡和满崽,今日所听之话务必都是烂在肚子里,便是谁问起来,都不许说,倘若被外人知道了,可得被抓去蹲大牢。

    “还是见君你更为谨慎”,季宴礼看两小只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可爱模样,笑了笑,“你尚且不知,师大人如今升任为吏部尚书了,改日,我便带你去前去登门拜访。”。

    说着,他又瞧了瞧这屋里简单的陈设,到底还是没忍住,“见君,这衢州会馆不是能长居的地方,整日里如此喧闹,你哪能静下心温习功课?倒不如早些搬出去,找个安静的地儿备考,亦或是搬去我那里也行”。

    昨晚醉汉闹事时,谢见君就生出了想要搬出去的心思,只是眼下刚来上京的第二日,尚有许多事需要打点考虑,便是季宴礼不说,他也想过几日安顿下来,就去拜访师文宣。

    季宴礼见他沉默,当是以为他为难,“回京之后,我一直没回那尚书府,先前我娘在外买下了一处院子,搁置了几年,我差人收拾了收拾,带着子彧搬进去了,故而你们要来,也清净”。

    他虽是好心,但谢见君顾忌云胡和满崽都是小哥儿,行事上多有不便,就回绝了此事,只说择日就去找找合适的屋舍,从会馆里搬走。

    二人一来一往寒暄了一个多时辰,送季宴礼走时,已是傍晚。

    转日起早,谢见君正打算要出门找牙行打听打听上京的屋舍,师文宣身边的秦师爷骤然登门,递上一封请柬。

    “谢解元,尚书大人听说你来了上京,今日特地在云鹤楼摆宴,给你接风洗尘。”。

    谢见君受宠若惊,登时躬身行礼,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请柬。

    “谢解元不必拘泥,今日乃是尚书大人做东的家宴,季家的大公子也会一同前去。”,秦师爷笑盈盈地托起他来。

    家宴谢见君反复在嘴里咂摸着这个词,总觉得秦师爷特意强调这二字,亦有其他的含义在。

    但秦师爷向来话说一半,点到为止,送来请柬后就离开了。

    找牙行一事耽搁,晌午,谢见君将两小只安顿好后,匆匆赴宴。

    他初来上京,对此地尚不熟悉,一路打听着才找到了云鹤楼。

    这云鹤楼位于上京繁华之地,亭台楼阁绵延相连,雕梁画栋,轩昂壮丽,从东侧穿堂而过时,上京景色尽收眼底。

    由小厮引着入包厢,果不然只瞧着师文宣和季宴礼,还有一旁侍奉的秦师爷,再没有旁人在。

    他先行行礼后,方才入座,师文宣照常问了问他赶路过来的情况,还顺道考校了一番他的学识。

    谢见君皆是对答如流,不见磕绊,

    师文宣见此甚为满意,同身侧的季宴礼笑道,“瞧瞧,见君的学识,可比你的要扎实多了。”。

    “见君一直比我勤勉刻苦,我自是敌不过。”,季宴礼谦虚道,抬眸冲谢见君眨了眨眼,便听着师文宣一脸慈爱地继续道,

    “见君,倘若我说,我有意要收你为徒,你可愿意?”

    谢见君神色一怔,忙不迭跪地行礼,“能得尚书大人垂怜,是学生的荣幸,还望先生宽宥学生愚笨,能指点一二。”。

    “好好好”,师文宣连说了好几个“好”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见君,你虽年长我两岁,但这往后,你可得称呼我一声师兄了!”,季宴礼绕过圆桌,不动声色地将谢见君托起来。

    “谢师兄”,虽还未拜师,谢见君还是调笑着,唤了季宴礼一句师兄。

    这可把他乐坏了,走出云鹤楼时,脚步都是轻飘飘的。

    ————

    回会馆时,云胡刚把带来的家当收整好,屋子里好歹没那么紧巴了。

    “今日那位大人说要收我为徒了。”,谢见君将忙碌的小夫郎拉到跟前来,笑眯眯同他说道。

    “真、真的?”,云胡一双秋水剪瞳瞪得溜圆。

    “何曾骗过你?自然是真的,宴礼约我后日,就去府里行拜师礼呢”,谢见君抬袖抹去他脸颊上蹭到的乌黑,眼眸中的笑意温润柔和。

    “那、那可是尚书大人!”,云胡声音放得极低,他知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生怕被不轨之人听了去,坏了他夫君的前程,“若、若你能得、能得他的指点、会试、会试肯定没问题、”。

    谢见君点点头,他虽与师文宣各有打算,各有所图,但自己能得一名师引路,会试就不用靠自个儿去淌水了,无论怎么算,还是他更为得利。

    故而,两日后,

    他提着六礼束脩,叩响了吏部尚书府邸的大门。

    第86章 (一更)

    谢见君来得早些, 在门外等了一刻钟,去府中通报的小厮方才回来。

    “大人请您先进书房稍作等候,他梳洗后便过来。”

    “麻烦了。”, 他一路上微微垂眸, 恭敬地跟在小厮身后, 只等着进了书房才敢抬眸打量。

    一间古朴素雅的小室, 四周围悬着秀丽山水字画, 一侧为乌木雕花刻镂屏风, 似隔非隔,似断非断,除此之外,并无穷奢极侈之物,可见这尚书亦是淡泊名利之人。

    他缓缓踱步到山水画前, 这画中穹山峥嵘,碧水微澜, 落笔可谓是精妙, 一瞧便知不是凡品。

    “见君可是看出什么来了?”, 梳洗完的师文宣姗姗来迟。

    谢见君闻声, 登时垂首恭谦,“学生愚钝,只瞧着这山水之画气韵生动,寥寥数笔, 便将千山万壑的壮丽恢宏,勾勒得淋漓尽致。”。

    师文宣随口道,“你若是喜欢, 等会儿走时,我让秦师爷拿下来赠与你回去好生欣赏。”。

    “学生不敢夺大人所爱, 如此惟妙之作,理应挂在大人书房里,供诸子赏识若大人肯垂怜收学生为徒,那学生便厚着脸皮常来膜拜。”,谢见君语气更为恭谦,有意将拜师一事儿给点了出来。

    师文宣讶然,转而捋着胡子笑了笑,入坐高堂。

    谢见君跪地行拜师礼。

    既为拜师学艺,须得先行三叩首之礼,而后跪献六礼束脩和拜师帖子。

    先生收下束脩,训话勉励,方才算结束。

    这一通拜师的流程走完,师文宣冲身后摆摆手,小厮会意,搬来椅子请谢见君入座。

    “你今日既拜我为师,为师自当要对你传道,授业,解惑,前日考校了你的学识,为师甚为满意,如今春闱在即,你且要砥志言思,切莫懈怠。”。

    “学生谢先生教导。”,谢见君亦是知晓会试的要紧,打算安顿下来便开始闷头苦读。

    师文宣接过小厮递来的清茶,撇去浮沫,浅斟了一口后,缓缓道,“你尚且还住在衢州会馆吗?”。

    “是”,谢见君恭敬应答,“学生这两日准备携内子搬出会馆,另寻其他住处,会馆虽为方便,但人声嘈杂,实在不是能安心读书之地。”。

    师文宣搁下手中的茶盏,目光定定地落在他身上,片刻开口道,“我京中老友前年致仕回老家,留下了一处一进宅子,交予我打理,明日让秦师爷带你去看看,若是瞧着尚可,便带着你夫郎搬进去住,就当是为师赠予你的拜师礼了。”。

    谢见君骤然抬眸,这拜师礼是一码事,送宅子又是另外一码事,上京的宅子,纵然只是一进院,论起来,也不是他能承受得了的情分,他张了张口,正想要回绝此事,秦师爷动作极轻地冲他摇了摇头。

    他神色一怔,登时拱手叩谢。

    师文宣似是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话锋一转,又说起了旁的事情,“我听说,你想送你幼弟去书院读书?”,

    谢见君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这尚书大人恐怕在萌生出想要收他为徒的念头时,就已经将他家中的情况摸了个遍,哪怕是这点小事儿,也都一清二楚。

    “回先生的话,学生幼弟已是开蒙年纪,前些年都是学生自行在家中教导,前些日子听闻季师兄说那百川书院可收小哥儿入学,便想着将幼弟送去学堂,由夫子亲身教导。”。

    “你这做兄长的有心了,虽说熹和民风开化,但能将小哥儿送去读书的人家,毕竟还在少数。”,师文宣点点头赞赏道,转而又看向立在他身后的秦师爷,“明日你带见君从宅子回来,去百川书院跑一趟,将这举荐信送去给山长,我同那山长还有些旧相识,这点面子他总是要卖我的。”。

    正说着,他从案桌上的一搭文书里抽出一封书信,交给秦师爷。

    原来早就准备好了…谢见君暗自思忖,拱手道谢的同时,他这心里禁不住燃起了丝丝缕缕的异样,师文宣不光摸透他的心思,还晓得以亲近之人来拿捏他,区区三两句话,就将他一家子都安顿好,而他自始至终,却只有接受的份。

    这样心思沉重之人,为师友,是他之幸,若为强敌,眼下堪堪只有一个解元身份能拿得出手,又无所依靠的他可就要倒霉了。

    小厮来报说礼部侍郎有要紧事儿前来求见,谢见君连忙识相地退下。

    眼见着他由小厮引着走远,秦师爷微微躬身,“想拉拢这人易如反掌,大人缘何对他幼弟还这般上心?”。

    师文宣扭头看了他一眼,“这谢见君乃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又极为聪慧,那个小哥儿他拿着要紧得很,我不过是搭句话的事儿,就能送他个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

    秦师爷细一咂摸这话,连忙赞颂,“大人高见!”。

    “我瞧着他并不很情愿收我这宅子之礼,明日你带他前去,倘若他提出要付租金一事,你大可提个他能承担的数,他们这些读书人,心气儿都高得很,不愿受这‘嗟来之礼’也是正常的。”,师文宣看得出来,他提出要送宅子时,案桌前的谢见君明显愣了下,犹豫了片刻,怕是不想当面抚了他的好意,才勉强应下,同季宴礼那倔小子一模一样,可怜自己一套宅子如何都送不出去之余,他亦对这两个学生的品性有几分欣慰。

    ——

    从尚书府出来,谢见君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刚拐上一条不知名繁华的街道,上京府尹的府役们押着一人擦肩而过。

    他立时顿住脚步,扭头往身后看去,如若自己没有记错的话,那个双手被押在身后,脖子上带着沉重木枷之人,应是他在宿州遇到的那位牟利私盐的举子。

    “干什么不好,非要贩私盐,这不是找死嘛!”

    “放着好好的举人老爷不做,动这些个歪心思,都说读书人清贵,我看就是假清高,一整个人都钻钱眼儿里去了,啐”

    …

    听着路边看热闹的百姓的斥责嘲弄。

    他愈发确认方才披头散发的人就是那举子,怕是入上京时,他所在的商队被官府的人给查了去,这下子不但要剥夺会试资格,还得革去举人称号,至于怎么发落,亦有律法规定,当真是为一时利益,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他唏嘘一声,加快了回会馆的脚步。

    进门时,听满崽缠着云胡闹腾着也要去书院读书。

    谢见君展颜一笑,回来路上,他尚且担心满崽不肯去,定要好好闹上一通性子,才能同他说得通,这下好了,都不用想法子哄骗了,自个儿就巴巴地往书院的火坑里跳。

    他把小家伙提溜到跟前来,温声道,“你不是想去书院读书吗?改日我就送你去百川书院,让你跟子彧作伴儿去。”。

    “真的吗?阿兄,你真的要送我去书院?”,满崽脸颊上的喜意遮不住,得了应许后,还假惺惺地惋惜道,“阿兄,你不能再教我读书,好可惜呐。”。

    谢见君笑而不语,在衢州学府读过一年多里,学斋里夫子教导学生的手段都领略个遍。小崽子眼下盼着想逃出他的五指山,但没能意识到,这“五指山”毕竟是他阿兄,同夫子相比,到底是心软许多,只待他一猛子扎进学堂里,就知道谁更严厉了。

    将高兴得合不拢嘴的小崽子丢到一旁,他拉着云胡,说起了正经事儿。

    “我今日去尚书府拜师,先生说旧友在城中有一处闲置的小宅子,让咱们明日去瞧瞧,若是合意,便可收拾东西住进去。”。

    “那、那自然是好、可、可咱们不能白住、”,云胡听后并未见有多高兴,他纵然愚笨,但也能看出这是那位大人在拉拢他家夫君,故而不免有些担心,谢见君从农家子走到今天这步不容易,若是一不小心着了心怀叵测之人的道儿,可是要吃大亏。

    “不急,明个儿先去看看,我往回走的路上,将咱们手里的银钱都盘算了一番,除去举子每月三两的膏火银,还有年底宋家的五成田税,再加上咱们这些年卖豆腐手里攒下的银钱,也有不少,买下一个宅子是有些紧张,但租还是能租得起,若是能住得稍稍舒服些,这钱就不算是白花”。

    云胡听谢见君一分析,讷讷地点头,似是想起什么来,他忽而压低声音,“满崽、满崽上学一事儿、是不是也是那位大人帮的忙?”,他之所以这般猜测,也不无道理,前日季宴礼说起百川书院招小哥儿时,谢见君还是一脸为难模样,只今日拜完师,连宅子同满崽上学的事儿便都迎刃而解了。

    果不然谢见君瞄了眼,趴在床榻上数自个儿小金库的满崽,低低地道了声“是”,见小夫郎满目愁容,他抬袖拂去他眉间的“川”字,“没事,一切都有我呢。”。

    话虽这般说,但云胡心头的忧虑并未消减半分,夜里还梦见谢见君被那位大人连累下了大牢,吓得他半夜起来,跪在窗前向神明祈祷了好些时候,早起时眼圈黑得似是被人恶揍了一圈,浮肿得不成样子。

    等秦师爷驾着马车过来时,他眼眸上揉搓着谢见君特地吩咐厨房煮的白水蛋,才稍稍见好一点。

    三人穿戴整齐,上了秦师爷的马车。

    一路上,谢见君和秦师爷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地闲聊,只觉得马车摇摇晃晃地走了两刻钟,缓缓停了下来。

    说是一进小宅子,实则是个呈南北布局的小四合院,迎门建素朴影壁一方,右转至前院中,院南一列屋舍分别为书房,会客厅和两处卧房,其西侧是杂物舍和府里下人们的住所,即便是下人住的地方,也不输他们在衢州时租来的那处小院,东侧则又是两间正房,以连廊衔接,绕过正房,还有一处经久没有打理过的院落,整个四合院以青砖砌之,即便闲置了这么多年,仍不见破败,可见当年建造时花费了不少心思。

    他们从宅子里复又绕了出来,方才注意到,这地儿离着百川书院极近,前门是繁华的官道,后门往外走,便是烟火气满满的集市,想置办什么东西都方便得很。

    “这样、这样的屋舍、怕是租金不便宜吧。”,云胡扯扯谢见君的衣袖,面露难为情道,这可比他们预想的宅子,要好上太多了,他前两天还偷着跟会馆小二打听过,光是会馆所在的地段,一年就要三十两银子呢。

    第87章 (二更)

    早先在过来的路上, 谢见君便已然做好了心理准备,当下也只是拍拍云胡的手背,让他带满崽去一旁歇着, 自己将屋舍里里外外都看了个遍后, 便寻上了一直等在门口的秦师爷, 说起租金的事儿。

    因着先前就得了尚书大人的叮嘱, 这会儿听谢见君提出付租金, 秦师爷并不意外。

    他略一沉吟, “晓得谢解元您带着家眷来上京辛苦,若您执意要付这掠房钱,便是一年为三十两,您瞧着可还行?”。他合计着,这三十两在上京算不得什么, 高门子弟在寻花问柳之巷听曲儿,一晚上便都挥霍近百两, 但对他们这些远道而来会试的举人, 已是咬咬牙才能勉强接受的价钱。

    但谢见君只稍稍一犹豫就应下了, 这儿地段实在是好, 他若是去牙行,一年三十两的掠房钱,怕是要被支出皇城五里开外了。

    利落地起草了租赁的契约书后,他同秦师爷约定好付这掠房钱的日子, 转而接过沉甸甸的黄铜钥匙,热热闹闹地回会馆里收拾好家当,带着云胡和满崽就搬了过来。

    本想留秦师爷喝杯茶, 奈何他还要去百川书院帮着送尚书大人的举荐信,故而匆匆告别。

    被打包起来的行李重新收整, 这一通忙活,又是大半日过去,眼见着四合院里有了烟火气儿,云胡跟着担心了数日的愁容上终于见了笑意。

    他望着眼前尚且还光秃秃需要自己费心打理的小院,只觉得心中欢喜犹如滚滚洪水,翻涌而出,其实不然,只要有谢见君在身侧,即便是住在福水村那样的破旧草屋里,他亦是觉得满足。

    “如今有田税的五成分成和膏火银,咱们来上京就不做豆腐了。”,刚搬完行李的谢见君,骤然凑过来,接过小夫郎手中的扫帚,将自己打从衢州走,就一直在考虑的事儿,莞尔说给他听。

    “诶?”,云胡微微一怔。

    “这几年,我在外求学,家中事儿都是你在操劳,现下也该休息休息了,左右日子不会比眼下过得更差,云胡,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儿,有我在,不用再担心吃饱穿暖的生计了。”,谢见君诚恳道。

    做豆腐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二人每日卯时就得起,从磨豆腐到煮豆浆,忙忙碌碌一两个时辰,他去学府上课,云胡留在铺子里招待客人,他回来得晚些,小夫郎还要自己收拾一天用下来的杂物,酷热严寒,不曾有一天歇息过,这些辛苦,他都看在眼里,故而决定带他们一起来上京时,就想着抽机会同云胡细说,碰巧得了机会能在上京落脚,他便将自己心中所想,皆娓娓道来。

    乍一说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儿,云胡一时没回过神来,半晌,才懵懵地点头。

    “我能种花吗?”

    “可以”

    “我能在这儿开一片菜园子吗?”

    “可以”

    “我能”

    谢见君出声打断他,“云胡,你不需要征求我的意见,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作为你的夫君,应该给予你的,从来都不是允许。”。

    这下子,云胡愈发懵懂了,好半天,他脸颊上绽开了一抹如孩童般天真满足的笑,“好!”。

    ————

    安顿好落脚的地儿,转日起早,谢见君将满崽从被窝里扒拉出来。

    秦师爷已经提前在百川书院打点过。

    他带着满崽去书院时,山长客气得很,即便知道满崽一个小哥儿考不得科举,只是被家里人送来读书识些字而已,仍是给安排了书院里鼎鼎有名的夫子。

    夫子铺纸,让满崽先行写下自己的名字,后又考校了《三字经》等蒙学课本上的内容,小崽子虽有些磕绊,但都能答得上来。

    谢见君晓得他是昨夜掌灯在屋里临时抱佛脚,但如今能从善如流地应对夫子,他对满崽的表现很是满意,尤其听夫子夸赞字写的好时,作为兄长,几乎要热泪盈眶。这一年多日日盯着小崽子习大字,任他撒娇耍赖都不松口,现下可算是有了成果。

    考校完学识后,便是分班,虽没有同季子彧分在一个学斋里,但满崽所去的学斋里乃是小哥儿居多,平日里行事也更为方便些。

    山长在谨慎恭谦地征求了谢见君的意见后,就让张夫子带着满崽先去书院祠堂,行拜师之礼,待领了书册,即可就能入学斋读书。

    谢见君在小崽子一步三回头地恋恋不舍的目光中,笑着摆摆手,给他办好了走读的一应手续,转身就离开了书院。

    所有理应他该操心的事儿,都有尚书大人帮着操办好,到这会儿他便心无旁骛地开始准备会试。

    师文宣带着他和季宴礼将历年来的会试考卷都过了一遍,与同僚议事时,就让他二人坐在屏风后听着,议事后还要单独行策论。

    除去每隔两日到尚书府听学以外,闲时,谢见君拉着云胡去茶馆听书,以此借机来了解上京现如今的局势。

    转眼就到了二月初九,春闱第一场。

    头着前两日刚下过一场大雪,上京寒风凛冽,砭人筋骨,连最有精神头的满崽都成了起床困难户,每日云胡要唤上好几茬,才能将人拽起来,而后一路小跑着去书院。

    谢见君先行将被云胡一层一层棉衣裹成球的满崽送去书院,这会试不比乡试,不用凌晨去贡院门口排队,故而时间上较为宽松些。

    他吃过热乎乎的早饭后,才将要拎进贡院的竹箱挨个都检查了一遍。

    笔墨纸砚,换洗的衣物,云胡缝得皮氅,还有师文宣着人送来一对护膝,说是家中师母,体恤他和季宴礼大冬日入贡院会试,特地连夜缝制出来,让他务必要带上。

    贡院只给三根照明的蜡烛,其余都得自行置办,云胡卯时就起来炖肉烙饼,连要喝的热水,他都现煮开了倒进竹筒里拿皮氅裹好保温。

    辰时,

    谢见君背着竹箱,在门口亲了亲小夫郎,踏上了会试的第一场。

    照例在贡院门口经搜子搜查所带衣物,确认无夹带后,方能放入贡院。

    只堪堪站了一小会儿功夫,他这脚下已经冻得发麻,狠跺了两脚,勉强找回了点知觉。

    依照着座号,找到了自己的号舍,巡考的衙役过来分了三根蜡烛后,立马就将号舍锁上。

    这号舍,长五尺,宽四尺,高八尺,两边都是砖墙,互相不得偷窥,九天六晚,他们都得在这窄小且逼仄的屋子里答题吃饭睡觉,还得忍着骚臭小解。

    师文宣说国库亏空得厉害,修缮贡院的折子,礼部今年连上了好几封,都石沉大海,叫他二人务必要照顾好自己,谢见君一见这挂满蜘蛛网,稍微一动就尘土飞扬的号舍,默默地叹了口气,捂着鼻子,先将其清理得干净整洁一些。

    第一日不发考卷,他只简单吃了点东西,带进来的水一口也没敢喝,在贡院里要待三日,竹筒里的水喝完了就得去喝贡院的井水,那贡院水井三年开一次,又清理不得当,回回都有感染了痢疾的考生被抬出考场,谢见君自觉自己走到现在不容易,故而不敢冒这个险。

    勉强垫了垫肚子,他就将案桌放下来抵作床板休息,三根蜡烛都要紧着明日答题再用,也起不得什么御寒的效果,他便收起来,拿竹箱里所有的厚衣裳将自己团团裹住,才熬过了这寒冷的第一夜。

    翌日太阳上来,号舍里有了点热乎气。

    伴随着一声哨响,谢见君将面前的考卷拆开,会试和乡试的题目类型差不多,加之他在师文宣那儿已经演练过多次,仔细将考题前后都通读了一遍后,就开始打草稿。

    这会试,能够熟读四书五经乃是答题的基础,考生们还须得解答时务方面的内容,世家子弟的优势在此刻被提现的淋漓尽致。

    谢见君庆幸自己能提前得名师指点,眼下见着这些题目,文思如泉涌,下笔似行云流水般顺畅。

    入夜,天儿愈发冷了起来,想着明日午时就能出考场,他将蜡烛都燃起来取暖,多数考生还在微弱的烛光下斟字酌句,冥思苦想,对面前刁钻的题目抓耳挠腮。

    夜半,巡考的衙役送来了厚棉被,还点起了炭盆,号房外霎时暖和了不少。

    苦熬到第三日,午时一过,谢见君举手示意交卷,他在号舍里挤了三日,再加上冬日冷峭,这会儿着实有些吃不消。

    踉跄着步子走出龙门时,思之念之的小夫郎捧着热烘烘的手炉,正踮着脚不住地往门口张望,也不知等了多久,挺翘的鼻尖冻得通红,瘦弱的身子,在寒风中不住地打颤。

    谢见君心头的空落落,在这一刻,忽而被暖意填满。

    第88章 (一更)

    “这儿冷哈哈的, 怎么过来了?不是让你在家中,安心等我回去吗?”,谢见君小跑着迎过来, 将站在高台上的小夫郎抱到平地上。

    “太、太冷了、昨夜北风吹得屋门哗哗作响、我担心你冻坏、冻坏了身子、”, 云胡羞赧地小声道, 将装有热腾腾炭火的手炉往谢见君怀里塞。

    谢见君没接, 宽厚的掌心包裹着小夫郎被冻得红肿的手, 他拢在自己唇边, 不住地往掌心里哈气,“出来也不多穿些,去年买的兔毛手套也不见得你带上,若是受了风寒,看我不让大夫, 多灌你几碗苦汤药。”,话听着似是嗔怪, 但语气却温柔许多。

    云胡抿抿嘴, 俯首轻吻了吻他干裂粗糙的手背, 讨好似的抬眸又冲他笑了笑, 生生地把他家夫君未说出口的唠叨,悉数都噎回了喉咙里。

    “也是拿你没办法”,谢见君无奈地笑了笑,解下自己脖子上的毛绒围脖, 将小夫郎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拥着他慢悠悠地往回走。

    “季、季宴礼呢、怎么不见他家的马车?”,走出几丈远, 云胡蓦然出声问道,乡试那会儿, 马车可是早早地就等在贡院门口呢。

    “他不在这边贡院”,谢见君回头望了一眼贡院,温声同他解释道,“这会试是由礼部主持,他爹又是礼部的尚书大人,律法有令,凡亲眷者皆应回避,他同其他几位考官亲眷,都去别的考场了,那儿会有单独的应试官监考,以防考试荫蔽。”。

    “那考试需要回避、成、成绩呢?”,云胡懵懵懂懂地追问,季宴礼没得因为他亲爹受礼遇,反而还要处处受制于尚书大人之子这个身份,想来也真是可怜。

    “这倒是无妨,我们交上去的答题卷都要经糊名、警录、校对后,由同考官分房阅卷且先行预选,其中挑选出来的考卷,还要送到主考官面前再审阅并拟定名次,最后再呈到礼部去,主将拟定录取的“朱卷”与考生的“墨卷”进行“对号”,复核无误,即可填榜,也就是乡试时,咱们看到的,张贴在告示栏前的‘桂榜’”,谢见君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堆,把云胡绕得愈发糊涂。

    他将听来的话简单糅合成一句,“那、那便是这三场考试,他都不在这边了?”。

    “对”,谢见君应声,抬袖扯扯小夫郎的脸颊,酸里酸气道,“你家夫君我可快要冻死了,你还惦记着旁人?”。

    小夫郎大惊失色,慌忙拽起醋意满天飞的夫君,急匆匆往家里赶,他在灶房里煨着滚水,就为了让挨了三天两夜冻的谢见君,好回去沐浴一番,暖暖身子呢。

    被发配在上京城外考试的季宴礼,冷不丁打了个喷嚏,他揉搓揉搓冻僵的手,暗骂这冬日下的皇城,果真不是人呆的地儿。

    “大公子,咱们早些去客栈歇息吧,小的已经让小厮将热水送到屋里,就等着您回去洗个热水澡。”,马夫接过他背着的竹箱,体贴地掀开门帘,引他上马车。

    季宴礼望了眼不远处阴沉沉的天,心头忧思深重,可千万别下雪呐,他如是想着,回头闷进了置着火炉的车厢里。

    马夫手中的马鞭高高扬起,落下时,“咻”的一声,马儿哒哒往客栈里去。

    ————

    休息一日后,缓了缓精神头,初十二,一众举子又背着竹箱入贡院。

    第二场考试,云胡特地多带了两身厚棉衣,以至于在门口搜检时还耽误了不少时间。

    过了搜检这一难关,谢见君进入贡院,唱名应答,领签入场。

    照常第一日休息,他抽掉面前的号板,跟背面的板子连在一起,铺上薄薄一层被褥,就躺了上去,只木板躺起来硬邦邦的,翻身时还有吱呦的声响,但人在贡院,就没得去挑剔这些了。

    大伙儿都睡得不安稳,夜半还能听着有举子跺脚,似是冻僵了腿。

    转日,已是辰时,天色还是灰沉沉的,寒风如同一把尖利的刺刀,刮过一间间号舍,谢见君将厚棉布挂在墙上,挡住漏风的地儿,这才搓搓手开始拆考卷答题。

    会试重经义轻诗赋,复试的考题也多以《四书》《五经》为主,除此之外,还增加了几道算术题。

    如今已然知道圣上重社稷农桑,故而他在答题时,便使劲地往这上面靠,得益于自己前几年在福水村下地干农活的经验,加之后世学来的水利知识,这考卷答起来还算是游刃有余。

    谢见君写一会儿就得停下来,将手搭在小腹上暖和片刻,才继续提笔,点墨时,还要一个劲儿地往砚台里哈热气,怕墨汁结冰碴,落笔时污了考卷,周围的举子亦是如此。

    这春闱最是折磨人,但历朝历代的官员都得过这一趟鬼门关,能坚定意志,熬下来的考生,便能成为“人上人”,这道理谁都懂,遂诸人都憋足了一口气,再冷再辛苦也不退缩。

    初十五的最后一场会试,阴沉了数日的天终于飘起了雪花,这给原本就在苦寒中挣扎的举子们,迎面又泼来一盆冰水。

    冷风横扫,裹着细碎的雪花扑簌簌地打落进号舍里,考生们怨声载道,还忙不迭地护着自己身下的考卷。

    谢见君干脆停了笔,窝在号舍里,裹紧了身上的棉衣闭目养神。

    这场雪一直下到黄昏时刻才停,衙役们复又搬来了几个炭盆,木炭在炉火中烧得劈啪作响,幸而他所坐的号舍,有一处炭盆离得稍近些,便努力地向外探出身子,想暖暖冻得发麻发胀的腿脚。

    因着白日里为了躲避风雪,歇息了大半日,谢见君也不得不秉烛熬夜。

    微弱的烛火经风一吹就灭了,考虑到要节省时间,也减少不必要的动作,他只得从竹箱里拿出云胡烙的饼子,围成一个三角,挡住了簌簌掠过的风,自个儿则被吹得连羽睫上也结满了冰霜。

    一直熬到夜半,身子已然抖成了筛子,落笔都不稳当,他将一应考卷收拾好,等着第二日再作答。

    自白日里下雪开始,云胡便忧心忡忡地在屋里直踱步,他听人说,每回春闱,都有受不了寒冷被冻死的考生,还有的举子从贡院里出来,手指脚趾都被冻掉了,别说是丢了入朝为官的资格,为了功名仕途,恐怕连自己一辈子的生计都得搭上。

    他担心谢见君硬扛着,一下午的功夫,嘴上就起了好几个燎泡,疼得连晚饭都没吃下去。

    好不容易盼着雪停,他套好外衫去了趟贡院,门口围着好些人,多数都是里面举子的家眷,乌泱泱的四处打听着消息。

    得知贡院里加了炭盆,还分了厚棉被,他这才稍稍能宽下心来。

    回头瞧着谢见君用过的案几,穿过的衣衫,手执过的毛笔,他禁不住轻叹一声,心中思念在这一刻如荒原里野草疯长,眼泪夺眶而出,砸落在床榻上,睡在一旁的满崽被惊醒,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眼泪,“云胡,你别担心,你给阿兄准备得那般齐全,定不会有事的。”。

    云胡讷讷点头,眼泪却掉的更凶,只恨不得立时就将谢见君从那吃苦受罪的地儿拉出来,告诉他,考不上也无妨,大不了他们还能会福水村接着卖豆腐,也好过天寒地冻,造弄坏了身子。

    所幸一场大雪过后,翌日天转晴了。

    层叠的砖瓦都被雪覆盖住,远处看来银装素裹。

    但没得考生还有心思能停下笔,好好欣赏此时的雪景,诸人奋笔疾书,争取在午时交卷前再多写一点。

    融化的雪水顺着层层叠叠的灰瓦,滴答滴答地砸落在地上,时不时便听着有考生抱怨考卷被濡湿,得巡考府役一声呵斥才安分下来。

    谢见君润色好最后一道五经题,抬眸看了眼时辰,他起身活动了活动筋骨,将竹筒里的水喝尽后,一气呵成,把题目答完。

    末场可提前交卷,他把考卷和答题页前后检查了一番,确认无遗漏后,便举手示意考官前来封卷糊名。

    至此,九天六晚的春闱正式落幕。

    自龙门出来,便见侯在门外的家眷们都抻长了脖子翘首以盼,谢见君侧身穿过熙攘的人群,直直地冲着云胡和满崽所站的地方去。

    “阿兄来了!云胡,阿兄来了!”,适逢书院休沐的满崽也跟着云胡来前来接考,一见着他家阿兄往这儿走,连忙扯着云胡的衣袖一个劲儿地蹦高。

    “打老远就瞧着一小瘦猴儿搁这儿上蹿下跳的,我还当是哪家的戏班子过来耍猴戏呢…”,谢见君缓缓走近,伸手揉乱满崽的发髻,笑着打趣道。

    “阿兄你真过分!”,满崽瘪瘪嘴,“早知就不来了,若不是云胡担心你,昨夜偷摸在屋里掉金豆豆,我肯定…”。

    云胡眼疾手快地捂住小家伙的嘴,慌乱地替自己找补道,“别、别乱说!我、我那就是被沙子迷了眼”,似是也觉得自己的解释过于苍白,他垂下眼眸,红扑扑的脸颊瞥向别处,不敢同谢见君对视。

    谢见君捏捏他冰凉的耳垂,善意地哄骗道,“云胡,我没事,贡院里不冷,有你给我做的皮氅棉衣,夜里睡觉时,脚都是热的。”。

    谁知小夫郎根本不接他的话茬,自顾自拉过他冻得皲裂的手,塞进灌满热水的汤婆子,谴责之意明晃晃地挂在脸上。

    谢见君没由来的一阵心虚,上前搂住一大一小,仓皇地岔开话题,“走了走了,咱们该回去了,这天儿冷的,几乎是一刻都待不住呢。”

    ——

    会试结束后的第二日,

    他和季宴礼结伴一早就去了尚书府。

    府中有贵客登门,二人在前厅里候了小半个时辰,才得以见到师文宣。

    刚送走贵客,师文宣眼见着有些疲惫,他捏了捏鼻梁,缓缓开口询问道,“这几场会试,考得如何?”。

    “回先生的话,学生自觉答得还行,就是那考场着实冷了些。”,季宴礼先行回话。

    “你啊”,师文宣一脸无奈,“会试前我便叮嘱你,务必要穿得暖和些,师母给你们缝制的护膝,可也戴上了?”。

    “那是自然,我到这会儿还穿着呢,师母手巧,这护膝暖和得很。”,说着,季宴礼就要撩衣裳,给师文宣看自己捆在膝盖处的毛氅护膝。

    “去去去,没大没小”,师文宣冲他摆摆手,转而又看向行礼后,安静立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谢见君,“见君,你考的怎么样?我听说后两场,贡院都加了碳火和厚棉被,可是被冻坏了?”。

    “劳先生挂念,有师母的护膝和内子缝制的皮氅,还算能熬得过去,只是学生不知题答得是否合主考官的心意,今日特来请先生帮忙参谋一二。”,谢见君拱手恭敬回道。

    师文宣亦有此意,当下便让府里小厮将提前备着的纸墨送进书房,叫他二人把会试的文章依次默下来,再拿与自己相看。

    待看完俩人笔下的文章后,他略一斟酌,“大抵应是没什么问题,且安心准备四月的殿试便是,一切等放榜再论。”。

    这话说得隐晦,但谢见君还是听明白了,不出意外,他和季宴礼都能中贡士,只榜上名次,先后会不同罢了。

    二人齐齐谢过师文宣提携之恩。

    三月初一,会试放榜。

    第89章 (二更)

    前一日, 从尚书府离开时,谢见君特意邀请季宴礼明日去贡院前看榜。

    季宴礼想起乡试放桂榜时,自己被谢见君好一顿坑, 他倒是带着他家小夫郎逃之夭夭, 留下自个儿应对那些个榜上捉婿的人家, 当即摆手拒绝, “我不去看, 若是中了贡士, 自有那官府之人前来登门报喜,再不济,先生也会差秦师爷过来走一趟,我搁家中等着便是,毕竟, 像我这般未婚配之人,容易被挚友坑骗。”。

    谢见君笑得一脸无辜, “季师哥这是哪里的话?为师兄的身家大事分忧, 这理应师弟该做的。”。

    季宴礼一口气没提上来, 拂袖而去。

    第二日, 满崽一早被季府的马车接去学院,连早饭都是季子彧带来的热乎包子,谢见君便闲下心思,拉着云胡在床上磨磨叽叽到辰时过半才起来。

    小夫郎手忙脚乱地系衣裳扣子, 只他系一个,做夫君的就出手解一个,闹了好一会儿, 外衣还是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你别、别闹、要放榜了!”。

    怀中人气急败坏, 谢见君双手举高作求饶状,“云胡莫要生气,为夫知道错了。”,说着,他当真细心地将他身前外衣上的扣子,挨个都系好。

    等到二人出门,离着放榜,便只剩下一个时辰。

    慢悠悠地踱步到贡院外,这会儿门前已经乌泱泱地聚满了前来等放榜的举子和家眷,谢见君不紧不慢地牵着云胡的手,转身进了贡院对面的茶楼,招来小二沏上一壶热茶,又端过来一碟子零嘴。

    他将零嘴推到云胡跟前,又给他斟满茶,“不急,等会儿放榜了,咱们就下去。”

    “你倒、倒是能沉得住气了、”,小夫郎摸起一块绿豆糕,填进嘴里,蓦然眼前一亮,“这个好吃!”。

    “等会儿让小二再端一份来,吃不完咱们就带回去给满崽”,谢见君抹去他嘴角的沫子,温柔地笑道。

    “放榜了!放榜了!”,伴随着一声梆子响,茶楼忽而空了大半座位,他探身向外看去,告示栏里三层外三层,挤得连个飞虫都飞不进去。

    云胡也从座位上起来,抻长了脖子,想看看府役贴在告示栏上的杏榜,奈何实在离得太远,模模糊糊,什么都看不清楚。

    只听着有书生大呼一声“中了!”,随即就有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上前,架起人就跑。

    尽管在放桂榜时,他已然见过榜下捉婿,但这会儿仍是被惊诧得目瞪口呆。

    “此次会试统共才录取三百名,这些贡士都是要留在上京或者下放到外地做官的人,自是比举子要抢手多了,那些个高门大户肯定不会放过他们”,谢见君站在小夫郎身后,望着眼前这仅三年才会出现的奇观,缓缓道,“昨日宴礼说什么也不肯来看榜,怕是被乡试时榜下捉婿给吓怕了!”。

    云胡被逗得咯咯笑,圆溜溜的眼眸中溢着璀璨的星光。

    片刻,看完榜的举子们陆陆续续回茶楼里小憩,离他二人最近的一桌,坐下倆书生,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今年会试的名次。

    “会元到这会儿还未露面,我还想偷摸一睹人家的风姿呢”

    “兴许是国子监的学生吧,听说好些监生都参加这次的春闱了”

    “但我来上京已有两个多月,可没打听到五品以上的大官有姓谢的”

    云胡乍一捏紧手中的茶盏,不由得瞪大了眼眸。

    谢见君手指抵在唇边,冲他做默声状,示意小夫郎别说话,继续听。

    “既然不是监生,哪里来这么大的架子,你瞧见没,楼下那些富绅豪商可都在蠢蠢欲动地等着呢”

    “人家是会元老爷,架子摆的大又如何?”

    正听着,二楼茶馆又蹬蹬蹬跑上一人,直直地冲那两个书生过来,见面先抢过桌上的茶盏,一饮而尽,“哎,我可打听过了,这会元,乃是衢州府的解元,听说以前是个只会下地干农活的农家子,还是个傻子来”。

    三人齐齐大笑,那笑声听着尤其刺耳。

    云胡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立时腾得站起身来,想要找他们理论两句,他夫君才不是傻子,他聪明着呢,他不光是衢州解元,还是案首,如今更是上京的会元了!

    谢见君一把拉住小夫郎,将人拽到自己怀中,笑眯眯地打趣道,“我们云胡如今这么大的气性?”。

    “不许、不许他们笑话你、”,云胡瘪瘪嘴,倒还生出了几分委屈。

    “他们再怎么说,我都是会元,你且左耳进右耳出便是,莫与傻子论短长”,谢见君温声温气地哄着还气着的云胡,招来小二又打包了一份绿豆糕。

    茶桌上的三个书生还在揶揄会元的身世,殊不知他们口中想要一睹风采的会元老爷已经悄然打跟前离开,拉着自己乖软的小夫郎去街上买糖葫芦了。

    ————

    俩人买完甜津津的糖葫芦,头着前脚刚进门,后脚官府的人便敲锣打鼓地跟了进来。

    向来安静的小宅前霎时热闹了起来,街坊邻里闻声,纷纷围在小宅子门口。

    礼部官员携几名衙役们上前,恭贺谢见君此番春闱,摘得会元桂冠。

    众人恍然大悟,原是以为这宅子里住着的恩爱小夫夫,是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家,谁知家中主君居然是衢州来的解元老爷,现下还得称呼一声“会元老爷”了,如此不露锋芒之人,实在是令人敬佩。

    谢见君从容自若地谢恩接赏,请前来送喜报的官员衙役们吃茶,一通喧闹后,屋中归于平静。

    扣紧门扉,

    他一把抱起云胡,兴冲冲地在院里一连转了好几个圈,直把小夫郎转得头晕眼花,才将他放下来。

    季子彧和满崽二人并肩坐在门槛上,手里捧着干果子。

    “你家阿兄平日里在家,都这么黏糊云胡吗?”,季子彧将干果剥去坚硬的外壳,递到满崽手里。

    满崽攒够了一小撮,仰头闷进了嘴里,吃完又冲着季子彧摊开掌心,“我阿兄一向如此,别看他在外装得一本正经温文儒雅,回来便跟狗皮膏药似的,到处追着云胡,说要亲亲,要抱抱,夜里还要云胡哼歌哄他睡觉,也不嫌害羞”

    季子彧咋舌,心里暗道原来夫夫恩爱竟是这般的让人艳羡。冷不丁想起自家爹娘,心中的光骤然又暗了下去,掩藏在衣袖下的拳头不由得攥紧,若他爹没有被上京的名利迷失了本心,大抵也能同他娘亲像谢见君和云胡一般恩爱吧。

    ——

    门下二子都中了贡士,其中一人还是会元,师文宣一连几日满面红光,朝中大臣见了,纷纷打趣他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喜事儿。

    师文宣笑而不语,下朝后被追上来的季东林拦住。

    “那小子如今拜入了你的门下,倒真是从你这儿学了本事!”。

    “东林兄过奖了…”师文宣权当听不出他的阴阳怪气,说这话时,勾起的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朵根儿。

    要知道,季宴礼隔三差五地就往他这府上跑,听秦师爷说,季东林主动想喊这好大儿带着季子彧回家里吃顿便饭,到现在连自个儿亲儿子府上的门还还没进去呢。

    一想到这儿,他禁不住愈发得意,草草敷衍了季东林两句,便着急忙慌地回府上。

    算起来,距离殿试还有一个月,可不敢把宝贵的时间耽误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儿上,他还盼着这两个徒弟给赚个状元回来呢。

    这余下的一个月,他日日将谢见君和季宴礼提溜到府中来讲学,还专门请了在宫中伺候的公公,特来教他二人学习殿试礼仪,

    如何向圣上行礼,如何搭话,以及圣上考校学问时,如何应答才不会殿前失仪。

    二人整日被师文宣耳提面命,脑袋里学问礼仪塞得满当当,一直到殿试前夕,才得以喘口气。

    四月二十一,谢见君科举考试的最后一程,殿试来了。

    第90章 (一更)

    殿试当日, 天将微微亮,谢见君同季宴礼一道儿乘坐马车,往皇城中去。

    马车只能到内城脚下, 要进入内城, 则要由礼部官员引路, 步行入内。

    谢见君名次为单, 走左掖门, 季宴礼名次为双数, 故而走右掖门,正中间的午门,乃是圣上御道,官员百姓皆不得踏足。

    入内城后,有单独的内廷宦官带一众举子们入偏殿, 先行教授面见圣上的礼节。这些礼节,师文宣已经提前寻公公, 提点过他二人, 如今便是跟着其余人比划比划, 巩固一番便是。

    寅时,

    捧题官以及内阁官,由内阁经中左门入保和殿,将皇上从内阁大学士拟定的数道殿试题目中的钦命之题,先行陈于殿内东旁黄案上。

    新进贡士由鸿胪寺官引导至丹陛两旁排列, 照旧是依照着会试时的名次,单数者位列东侧,双数者位列西侧。

    谢见君犹如提线木偶一般, 任由内廷宦官安置来,安置去, 好不容易盼到圣上御殿,作乐鸣鞭。

    依着方才临时抱佛脚学来的礼仪,三百名贡士齐齐面向圣上,行三叩九拜之礼以示敬畏之心。说是行礼,自始至终,都不得抬眸,面见圣颜,唯有在叩拜时,才能在余光中瞥见一抹威严的明黄。

    脚下的青石砖冰凉坚硬,这一通叩下来可不好受,他只恨自己早起时,担心殿前失仪,没能把师母缝制的护膝戴上,若是如季宴礼那般聪明,这会儿好歹还能遮挡一二寒气。

    礼毕,圣上起驾回宫。

    礼部官员上前散卷,众贡士们不得起身,跪受行三拜之礼。

    纵然膝盖处仿若万千虫蚁侵蚀,谢见君也只得咬着牙挺直了肩背,双手接过考卷,而后跟在礼部官员身后,步伐轻缓地入保和殿。

    殿内每张试桌上皆摆放着一捧麦穗,一捧稻谷,众人一时茫茫然,不知其意。

    谢见君入座后,忙将八页考卷翻到最后,除去例行的策问之体,此次殿试,还增加了一道农桑题,即要求入殿试的贡士们简述麦子与稻谷的生长时节,以及如何分辨新米和陈米。

    头回见这样的题目,即便一向从容如他,也不免有些咋舌,但因着试桌之间都有帷幕避开,自是也瞧不见旁个举子,谢见君便将此题先搁置在一旁。

    考卷第一页须得书写应试者的姓名,年龄,籍贯和三代履历,得益于当年在福水村时,有谢礼帮忙查户籍,这些信息他已然熟读于心,书写起来游刃有余,并不费劲。

    内廷宦官送来四个馒头一碗清汤,自黎明入皇城,学了一个来时辰的礼仪,到这会儿滴水未进,谢见君早饿得前胸贴后背,趁着首页考卷墨汁晾干的功夫,他用热汤泡软馒头,垫了垫叫嚣的肚子。

    解决温饱问题后,他开始专注于眼前的策问。所谓“策问”,则是以圣上口吻向一众贡士们发问,其题目内容主要是治国安邦、国计民生此等政治大事,惟务直述,限三千以上,其间不得涂改,不得污卷,否则一律按作废处理。

    故而,他在答题时,亦是同过往几次考试那般,将行文思路率先捋顺在草稿纸上。

    师文宣曾教导过他二人,殿试策问虽考究的是学生的政治见识和处事能力,要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和主张,但不可太过于主观,亦不能过分强调四书五经,从而忘记去展露自身治理事物的想法和才华,须得联系古往今来各朝各代的治国方针,加以分析对比,引经据典。

    最后,独独要让他俩务必时刻都记于心中的一点,便是在行文最后,赞颂当今圣上的仁厚礼贤和明章之治,俗称为“拍马屁”。

    谢见君在前世时,这样的论文数不清写过多少份了,加之现今得名师指点,三千策问之题答起来还算是顺畅。

    殿试于太阳落山前交卷即可,午时还有白面饼子四张,梨二个,茶一巡,可比在贡院吃的要好多了。

    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中间宦官过来送了一趟午饭,他忙着打草稿,没顾得上吃,现下调整好落笔格式后,屏住一口气,战战兢兢地誊抄到考卷上。

    因着长时间保持一个下笔的姿势,肩膀处酸胀僵硬,谢见君不得不先停笔,手背在身后揉了揉肩头,立时就有无数官员探究的眸光齐齐聚在他身上。

    他心下咯噔一声,不着痕迹地收回手,念及这儿到底是在圣上眼皮子底下的保和殿,并非贡院里的窄小号房,即使身子骨不适,也不能太过放肆。

    那殿前失仪可是重罪,会殃及诸多官员,严重者,连师文宣都得受到连累。

    洋洋洒洒地答完策问,他抬眸看向摆在试桌上的稻谷和麦子,不晓得圣上此举是为何意,亦不清楚这会在殿试中占比多少,对付两口已然放凉的午饭后,他着手应答起这突如其来,任谁都没能想到的农桑题。

    关于稻谷和麦子的生长时节,前些年在福水村时曾自个儿亲身亲历过,甭说只是书写生长时节,即便将整个粮食生长及护理过程完完整整地简述下来,谢见君也都是游刃有余。

    至于那如何分辨新米和陈米,他先前也听云胡讲过。

    米粒通透质地坚硬,闻上去泛着淡淡米香则为新米,陈米的米粒微微发黄,带细小裂纹,闻着有米糠味。

    除此之外,还可以通过糠粉判断,陈米糠粉粘,新米糠粉干,他将其几种判别方式悉数都列在了考卷上。

    答完两道题目后,因着不可提前交卷,谢见君闭目修养。

    日暮时分,殿前最后一炷香燃尽,伴随着太和殿宦官尖利而细长的唱声,所有贡士停笔。

    他蓦然睁开眼眸,早先等在一旁的弥封官纷纷上前,将书写着考生信息的首页折叠成筒,密封后加盖关防,其余卷面、卷背以及骑缝之处,则加盖礼部之章。

    封卷后,所有考卷都会被统一送到午门两侧朝房里,经由读卷官评阅。这读卷官乃是圣上任命的八位考官,凡是读卷大臣认为答得好的卷子,便会在考卷上画一个圈,试卷以画圈数目作为名次依据,而后将前十名,进呈给圣上,决策殿试名次。

    首日殿试过后,一众贡士皆不能离宫。

    谢见君等人被带去偏殿一隅歇息,静候复试。

    此复试为圣上亲临,是以择人拷问其学识,早先听师文宣说,复试可以改变其殿试策问的名次,故而他和季宴礼也不敢掉以轻心。

    第二日,照常叩拜行礼后,贡士们规规矩矩地立于保和殿。

    圣上着一身明黄龙袍,负手踱步于其中。

    不晓得何时会挑中自己,也不知圣上会问出何种刁钻的问题,大伙儿都惴惴不安。

    谢见君少见地紧张起来,他垂首定定地看着脚下的石砖,只一盏茶的功夫,便是连石砖上三十二道细小裂缝都数得清清楚楚,掌心里早已经被汗洇湿,他悄默声地往衣角上蹭了蹭,生怕等会儿拱手作揖时,失了礼节。

    远远听着被挑中的贡士,或从容或磕绊地回答着圣上提出来的修身治国平天下的几道题目。

    谢见君一颗心几乎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眼前骤然闪过一道明黄,淡淡的奇楠沉香扑面而来,他极轻地吸了一口气,来了。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耳边乍然传来圣上威严肃穆的声音。

    他微微抬首,眼眸照样要低垂着,不可四下张望,更不能瞧圣上尊容。

    崇文帝将人细细一打量,脸上瞧不出任何神色,片刻,不紧不慢道,“如今边境连绵战乱,国库空虚,依你所见,朕可是要加征赋税,还是仁政爱民,取缔苛捐?”。

    任谢见君如何都没能想到,旁个贡士答得亦是些民生社稷等中规中矩的题目,到了自己这儿,反倒是被崇文帝挖了一个大坑,他登时双膝跪地,恭敬作揖道,“回禀陛下,学生不敢妄言”。

    “有何说不得?你且直说便是,这说对说错,朕都不会治你的罪”。

    “这”,他默默地咽了下口水,“现如今徭役沉重,民间骚然,学生拙见,应当减轻百姓赋税。”。

    “没有赋税,拿什么来填国库?又拿什么去支持边境士兵?”,崇文帝似是起了兴致,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

    “学生以为,蛮邦之人之所以这么多年对边境一直蠢蠢欲动,意图侵犯我朝,归根结底是当地物资短缺且民风不开化,但西北战乱数十年,边境已是民不聊生,百姓苦不堪言,与其无休止地争斗下去,割分土地,不妨两国派使者坐下来商谈一二,我朝可应准蛮邦之人过边境行商,对其加以严格管理,崇中收取商税和关税,亦可允许百姓与蛮邦之间以物换物,如此既能够填充国库,又可保黎民不受战乱之苦,实现互惠互利”。

    谢见君话音刚落,大殿内一片诧然。

    半晌,崇文帝面无表情地缓缓道,“你的确妄言”。

    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寒颤,后背登时冒起一层细密的冷汗。

    索性崇文帝说完这句话后,便负手去考问别的贡士,同样问题,有了他在前淌铺水路,后面的贡士纷纷答要加征赋税,但瞧着圣上听完,这脸上也不见喜色,亦不见怒意,一时之下,谁也不敢轻易再揣测圣意。

    谢见君一直跪到复试结束,崇文帝身旁的李公公前来递话,荣他随礼部官员出保和殿。

    “你简直就是疯了!”,走出内城后,季宴礼搀着他上马车。

    “说都说了,还能怎么办?也不能把话再咽回去了。”,谢见君苦着脸笑了笑。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眼看着就要登科入仕,你怕是要把自个儿都搭进去!”,季宴礼显然没有预料到崇文帝会抛出这个问题,亦没有预想到他这师弟居然会另辟蹊径。

    马车出了皇城,直直朝尚书府拐去,谢见君知道,这是师文宣得了消息,着急召他二人过去。

    果不然,刚进后书房,师文宣便将案桌上的茶盏,怒砸到他面前,“你不过一个小小的贡士,怎敢在圣上面前大谈国事?朝中谁人不知是西北战事掏空了国库,圣上年事已高,踌躇未决,你偏偏就把这事儿明晃晃地给他摆在台面上,你这竖子,可知自己在保和殿上的一番话,会招来多少祸患?”。

    “学生以为入仕为官,当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学生吃过劳作的苦,受过徭役的罪,更晓得'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闭嘴!”,师文宣打断谢见君的话,“你同宴礼殿试前,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二人务必要谨言慎行,若揣测不出圣意,便老老实实,循规蹈矩,你可倒好!今个儿你就给我在这儿跪着,好好反省反省,什么时候脑袋里清醒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说罢,师文宣拂袖而去,谢见君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肩背挺得笔直。

    “你也不知道说句软话”,季宴礼在旁恨铁不成钢地劝说道。

    “宴礼,如若我们一朝入仕,便要同其他官员那般,为求自保,或闭口不言,或一味地迎合圣心,这样的朝堂,是你打科举之路开始,就期盼的海晏河清吗?”,谢见君神色凛然,一字一句噎得他再说不出旁的话来。

    良久,季宴礼讷讷开口,“虽是如此,但若连入仕的机会都被剥夺了,又如何能为生民立命呢?”。

    谢见君没再接话。

    晚些,天色渐晚。

    冷不丁“吱悠”一声门响,师文宣去而复返,见他这好徒弟还依着他的话,规规矩矩地跪在案桌前,骤然心里一软,忙上前搭把手,“起来吧,我已着人打听过,自殿试结束后,圣上并无愠怒之意”。

    谢见君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膝盖处早已从先前针扎似的疼变为麻木,他借力踉跄着站起身来,拱了拱手,“劳先生费心,是学生在殿前失了分寸,只今日之言,权且是学生的肺腑之言”。

    师文宣命小厮给他抬座,继而慢条斯理地同他分析道,“你所言之事,其实并非毫无道理,他日稍加润色,兴许真的能解开西北困局想来,圣上心里也清楚得很,他之所以罚你跪在殿前,许也是在保你,怕你尚未入仕,便已经树敌太多但这只是我揣测的圣意,见君,为师一直当你是个聪明人,你可别自己走错了路。”。

    谢见君知道这是师文宣在替他打点操劳,故而连忙作揖,“谢过先生扶携之恩”。

    ————

    殿试后的第三日,

    贡士们身着公服,头戴三枝九叶冠,恭立于大殿门前,静候金殿传胪。

    辰初时分,由礼部尚书季东林,奏请圣上入保和殿。

    一众贡士行三跪九拜之礼,鸿胪寺官唱名。

    “一甲状元,衢州谢见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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