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陆大人, 您就别来回转悠了。”谢见君正坐在公案前整理官员考核,这越到年底,府里的公务愈是繁忙, 又是收税又是年终汇报, 他本就已经焦头烂额, 偏偏这陆同知还在他跟前一个劲儿地晃。

    “知府大人, 下官也不想转悠, 但下官着实着急呐!”陆同知两手一摊, 脸皱成一团,跟那皱皱巴巴的苦瓜似的。

    他一声长叹,“您说说,这甘州学府原是最多两个月就能建好,眼瞅着来年开春都可以开学了, 这一下雪,就又不知道得拖延到什么时候, 下官是白日愁夜里愁, 昨日嘴上起了一圈的燎泡。”

    正说着, 他还上前, 扯着嘴角非要给谢见君瞧瞧。

    “陆大人莫急…”谢见君不急不缓地安抚道,左右这雪是一刻都不停,再着急也没用,总不好让百姓们冒着大雪在外干活。

    然他的安抚并没有起到丁点作用, 陆同知照样背着手在堂前,没完没了地踱步,那地砖都蹭得琤明瓦亮。

    谢见君将笔往架子上一搁, “陆大人,不如这样, 待日头上来,咱们就去东面瞧瞧,若是雪化了,就招人回来继续营建,可好?”

    他晓得陆同知非要在他面前转悠是为何意,那学府一天不建成,这人就一天不会安下心思,生怕他步了佟知府的后尘,将这事儿给耽搁下去,故而一日三趟地过来烦他。

    陆同知一听他这话,忙不迭小跑到屋外,抬眸瞧那漫天乌云将散不散,他探进半个脑袋,“大人,下官觉得明日咱们便可过去看看,据下官的经验,这雪最多再下半日就能停!”

    谢见君被缠得无法,偏巧陆同知此举又是为了城中学子,容他说不出一句婉拒的话来,便只得无奈地应下,“好好好,听陆大人的,明日咱们就去。”

    如此,这才将焦躁不安的陆同知,勉强安抚住。

    翌日,天放晴,冷风簌簌。

    早起出门洗漱时,谢见君就觉察出一身寒意。

    大福赖在被窝里哼哼唧唧地不肯起,还拽着云胡,非要同自己一道儿窝在床上,谢见君给俩人灌了热腾腾的汤婆子塞到脚边上,又给火炉中添了新碳。

    “几时了?”暖烘烘的被窝里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云胡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哑声问道。

    “快辰时了。”谢见君俯身挨个贴了贴脸颊,“我跟王婶儿说了,等下让她把早饭端到里屋来,今个儿天冷,就别出门了。”

    “阿爹,我一刻也不想跟被窝分开。”大福缩成了小豆包,窝在云胡怀中,闷闷说道。

    “小兔崽子”谢见君笑骂了一声,上前掖紧了被角,才冒着寒风出门上衙。

    日头一上来,铺在地上的雪便陆陆续续地消融。

    陆同知心急,将将晌午过半,就拉上谢见君往府城东面去。

    先前因着连绵几场大雪,他将匠人们都遣散回家。

    这雪一停,二人刚到学府门前,就被前来打探消息的农户们团团围住。

    “知府大人,陆大人,咱们这屋子还盖不盖了?”

    “下雪我们也能干,这快要年底了,我家婆娘和娃娃还等着俺往回拿钱呢!”

    “俺们就想再赚点钱回家过年,两位大人,您们行行好”

    谢见君原是不想让匠人寒冬腊月,飘着雪花在外面干活,受不住他们热忱的请求,只好颔首应许,转头嘱咐陆同知,再找几个会做饭的婆子过来,灶火上要一整日煨着热水,给大伙儿暖暖身子。

    陆同知爽快应下,脸上是遮掩不住的喜色。

    那匠人们得知自己继续干活,每日有饱饭吃,还有钱拿,个个也喜不自胜。

    谢见君见势,也不好再加以阻拦,便将营建学府一事儿全然交给陆同知去处理。

    这人虽性子直来直去不懂变通,却是个真正为甘州百姓着想的好官,有他在这儿坐镇,定然不会亏待了干活的匠人们,也不会容人在其中动歪心思,对盖学府要用的东西偷工减料。

    ————

    陆同知一心扑在学府上,婉拒了谢见君一道儿返城的邀请,直言要在这儿搭帐篷,与匠人们同吃同吃,学府一日不完工,他便一日不回府衙。

    “那陆大人照顾好自己身体。”谢见君拗不过他,临走时不放心又叮嘱了两句,才离开。

    走出老远,他掀开门帘,朝着身后望了一眼,陆同知指挥着匠人们搭棚子抬东西,忙得热火朝天。

    “主君,这位陆大人可真是个好人。”李大河出声感叹道。

    “是呐,若不是他一直跑前跑后地忙后,这盖学府,还不知何时能提上日程呢”谢见君敛回眸光,心道这学府石碑上不能只记捐助的商户们,还得给陆同知留一处地儿,凡是之后入学的学子们,都得记着他的这份恩情。

    “还是主君慧眼识人,才给了陆大人施展抱负的机会”李大河一碗水端平,称赞陆同知的同时,还不忘夸夸自家的知府大人。

    谢见君抿了抿嘴,掩住唇边的笑意,将门帘放下来,“大河叔,咱们回城去趟文诚书院,瞧这时辰,满崽该下课了。”

    “哎好。”李大河扬鞭,马不停蹄地驱车赶往了书院。

    马车赶到时,书院还没有散学,谢见君等在门口,听着书院中朗朗的读书声,“也不知道这读书声里,有没有满崽的一份”,他笑眯眯地同身边的李大河说道。

    “小公子一向刻苦,此时定然在学斋里念书呢。”李大河顺着他的话接了一句。

    “也是,我近日瞧着他消瘦了些许,想来是念书辛苦,等下接到人,咱们绕路到春华楼,买他爱吃的酱烧鸭去。”谢见君合计道,左右现下时辰还早,耽搁些也无妨,等到了春华楼,再买上几记点心,带回去给云胡和大福,让一家人都乐呵乐呵。

    “小公子若是知道主君这般记挂着他,肯定是得高兴坏了。”

    二人闲聊着,书院外传来沉闷的梆子敲响的声音,该下课了。

    谢见君背手而立,翘首以盼。

    接二连三有学生们背着书袋从书院中走出来,见着他们的知府大人等在门外,便壮着胆子,上前同他作揖打招呼。

    谢见君一一回应,还问起了膳堂的事儿,得知近日来膳堂婶婶的手抖已经治好了,每次打饭的分量都给得足足的,他低眸轻笑,“那便好…”

    这等来等去,等到再没有学生出入书院,还没瞧见满崽的身影,谢见君有些纳闷,他让李大河在门口瞧着,自己入了学斋。

    每日散学后,夫子们都要留下备课,谢见君直接找上负责满崽学斋的周夫子。

    得知谢见君其来意,周夫子更是不解“知府大人,小半月前,谢书淮便以身子不适请假了啊?还有他家中哥哥一起呢”

    身子不适?谢见君想起昨日还见满崽上蹿下跳的欢脱模样,哪能瞧出有半点不适?还有昌多是怎么回事?让他们俩一道儿来学院上课,怎么还兴一道儿逃课?

    他压下心中的愠怒,面带歉笑道:“劳夫子上心了,近些时日,本官忙于政务,俩孩子都是内子在管教,许是怕我分心,没同我说罢了。”

    “知府大人勤政爱民,自当是要忙碌些的…”周夫子没觉察出谢见君的不对劲,自顾自道,还从书案中抽出一打纸,“知府大人既是来了,我这有几日的课业,麻烦您带给谢书淮,他若身子好些了,就补一补功课,歇了这小半月,较旁个学子已经落下许多了。”

    “夫子放心,我会让他明早,亲自将功课送到您手上!”说这话时,谢见君虽是笑着,牙根却咬得极紧。

    周夫子张了张口,正想要说还是保重身体要紧,晚些交也无妨时,人已经不见了影儿。

    “看不出来,这位知府大人还是个急性子呢”他低声嘀咕了一句,垂眸继续批改着学生们的课业,

    刚迈出学院门口,谢见君敛了笑意,面色登时就阴沉下去,他一把掀开门帘,只身闷进了车厢里,那力气之大,险些将马车的门帘给扯下。

    少顷,隔着厚重的门帘,李大河听着车厢里闷闷的说话声,“大河叔,回家。”

    李大河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没接到小公子是事实,他不敢问还去不去春华楼买酱烧鸭 ,忙不迭驱赶着马车往家里走。

    一路上,谢见君都在劝服着自个儿,这小孩子嘛,还能没有个贪玩的时候?夫子的课枯燥乏味,他都是清楚的,偶尔贪懒,有那么一天两天不想去上课,也能理解,尤其是大冬日,被窝里那么暖和,硬生生爬起来,的确困难,更何况,从前见宁也常逃课,老师的电话打到家里来时,他还帮着瞒过,如此一来,谢书淮只半个月不去上课 ,并非不是什么不能原谅的大事儿。

    这般想着,等到了府门口,他一连吐出好几口浊气,才整了整压皱的官袍进门。

    刚推开门,满崽笑吟吟地扑上来,“阿兄,你回来啦!宋大哥说你和李大人去看学府了,怎的这么晚才归?”。

    “路上拥堵,耽搁了点时间”他眉梢微挑,勉强扯出一丝笑意,“你从书院回来了?”

    “对、对呐,”满崽一怔,眸底掠过一抹不自然。

    但就这点细微的不自然,也被深知自己一手带大的崽子是个什么性子的谢见君,麻利地捕捉到了,他不动声色地看向昌多,

    “昌多你呢,也是从书院回来了?”

    被唤道名字,昌多下意识地望了眼满崽,二人视线短暂一碰后,他小心翼翼地颔首。

    “好,挺好…”谢见君脑袋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应声绷断,他上前捏住满崽的后襟,拎着往卧房走去。

    满崽不明所以,但直觉告诉他,这里面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果不然二人临到门口时,他家阿兄回身冲着昌多,语气不善道:“你也给我进来!”

    昌多不敢多作耽搁,赶忙小跑着追上去。

    卧房里,

    谢见君抱臂踱步于站的绷直的二人之间,“都去书院念书去了?”

    满崽不晓得是不是自个儿逃学的事情败露了,闷着头不搭话,只极其轻微地颔首。

    昌多更是低垂着眼眸,死死盯着脚上的棉鞋,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行”谢见君简直气笑,将俩小只都丢去了墙边面壁,“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再同我说。”

    说罢,他从书柜里拿出一本满崽的画本,兀自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起来。

    不多时,云胡气喘吁吁地推开卧房门,

    “发、发生什么事儿了?”

    他听李大河说,谢见君去文诚书院没接到满崽散学,这会儿正生气呢,连忙将还没玩够,闹着不肯回家的大福,交给王婶子,自己一路疾驰回来。

    谢见君倒了杯热茶,上前给他抚了抚后心,待小夫郎喘匀了气,便冷声道:“你让他们俩自己说,今个儿去哪儿了?亦或是交代交代,这小半个月去哪儿了?”

    满崽一听这事儿要完,求救的目光,可怜巴巴地看向肩负着“救命稻草”重任的云胡,不成想刚到半中央,就被自家阿兄的眼神给冻了回来。

    他默默地咽了下口水,破釜沉舟道:“我们去武馆跟着大师傅学功夫去了”

    谢见君薄唇微抿,愣是没想到这家伙逃学,居然是跑去武馆,心里那阵火倏地浇灭了大半,他暗暗松了口气,幸好不是去了劳什子不入流的地儿。

    须臾,他顿了顿声,道:“这是谁的主意?”

    “我我我,是我想去,怕你不同意,逼着昌多替我瞒着,这事儿跟他没关系!”满崽应声应得极快,生怕自己开口慢了,阿兄就会牵连到昌多身上。

    谢见君怔忪了一瞬,一时不知道是该生气,亦或是如何,末了,只得干巴巴地夸奖了一句,“你倒是,还挺仗义的”

    “夫君,满崽他”云胡见情势不对,立时就要开口求情,被谢见君捂住嘴。

    “放心,他如今都已经这般年纪了,我只是同他聊聊而已,还能像小时候那样再揍他不成?”

    云胡倒也不是担心这个,他晓得谢见君一向有分寸,但还是下意识地会护着满崽,“你跟他好好说,可别凶他

    “好好好”谢见君耐着性子回道,他见昌多张了张口,似是也想说什么,便直接打断:“去把夫子布置的课业做完,晚些我要检查。”

    将“碍事”的俩人都赶出门外,他终是腾出空来,“谢书淮,你不想去学院上课,为什么不同我说?”

    “阿兄一直想让我念书”满崽双手搅弄着衣角,苦着脸说道,“我们我们学斋的幺哥儿前些日子不想念书,都被他爹揍了两巴掌,又送回了书斋里呢”

    他声如蚊蚋,一面说着,还一面偷瞄阿兄的神色。

    谢见君哪里瞧不出自家弟弟的这些小动作,他缓了缓神色,将人拽到自己跟前来,正想要同往常那般,抬袖揉了揉他的脑袋。

    满崽“腾”地一下,抱头躲去了墙角,“阿兄,我错了,我明日就去书院,保准不逃课了!”

    久不闻回声,他颤颤地抬眸,瞧见阿兄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他试探地唤道,“阿兄,你生气了吗?”

    谢见君无奈地勾了勾唇,“我有这么严厉吗?”

    他自觉自己还算是个温和的兄长,这么多年来,遇事都是讲道理居多,没想到在小崽子心目中,仍是像洪水猛兽一般。

    “不不不,阿兄一点也不严厉。”满崽猛摇头。

    谢见君权当看不出他眸中的怯意,轻叹一声,俯身拍去他衣裳上的灰尘,温温和和地说道:“当初阿兄送你去书院,不过是想让你在能识文断字的同时,还可以涵养性情,修持性德,怎好成为你的负担了?还值当地怕我不同意,偷摸逃学?我今日若不是碰巧去书院接你,你打算再瞒多久才肯说实话?”

    满崽哑然,难怪阿兄今个儿回来得这么晚,难怪阿兄进门就问他和昌多是否从书院回来,敢情早就露馅了!

    但听着谢见君并没有真的生气,他心头的那点害怕也慢慢跟着消散了,“我原是想过几日再告诉你的,我也不是故意要瞒着你。”,兴许是被幺哥儿的事儿吓到了,又或是怕一直对自己满怀期望的阿兄生气,他才会鬼使神差地下意识去欺瞒。

    “那咱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不管在何处,不管何时,只要你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只管跟阿兄和云胡提,对不对?”谢见君谆谆诱导。

    “你看,你想去武馆,其实没有必要瞒着我和云胡呐,倘若你遇着什么事儿了,还有我们能帮你,不会让你一个人孤立无援,我虽然担心你,但情况合理的前提下,还是会支持你你自己想想,这么多年,咱们是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相处呀。”

    满崽点头,重重地舒出一口气,“幸好你知道了,这些日子,为了不让你发现,我可真是要累死了。”

    谢见君怎么咂摸,都觉得这句话有点不对劲,但眼下也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他抻了抻声,“是喜欢吗?想跟着人家学功夫?”。

    他记得,在百川书院上学的时候,满崽的骑射课成绩,便远远超过于其他的课目,想来那个时候就有了端倪,只是自己未曾深究罢了,说到底,这其中也有他的责任,是他疏忽了。

    “喜欢,比听夫子讲课有意思多了!”正说着,满崽还比划了两下,许是学的时间短,拳脚动作虽是有些不成样子,但一瞧,就是仔细练过的。

    谢见君心里骤然蹦出个想法,起身就要往外走。

    满崽当是以为阿兄还生气,登时扑上前扯住他的衣袖,笑弯了眉眼,讨好道,“阿兄,你消消气,明日我就回学院上课去,我保证,以后真的不会再逃学了。”

    谢见君揉乱了小崽子的发髻,将那不成形的想法暂时压了下去,指了指案桌上,周夫子布置下来的课业,“既是要上课,别忘了把这些写完。”

    满崽明媚张扬的笑脸,立马垮了再去,但因着是自己做错事儿在先,他也不敢再撒娇求饶,只得闷闷地道了声,“好”

    ————

    转日,

    满崽果真老老实实地上课去了,谁知临到半中午,却被夫子告知谢见君来接他散学。

    “阿兄,咱们为什么要回家?是家里出什么事儿了吗?你不让我上课了?”

    马车里,他见李大河驱车会府衙的方向走,惴惴不安地问道。

    “哪来这么多的问题,等会儿你就知道了。”谢见君故作神秘,似是要吊足了他的好奇心。

    可满崽哪敢有什么好奇心,他生怕谢见君反悔了,要秋后算账逃学一事儿,昨日帮他隐瞒的昌多,可被罚写大字了呢。

    一个不答,一个不敢问,俩人沉默地回了家。

    刚进院,就见一身形魁梧,双臂肌肉虬结的壮汉,只身立在后院,明明是寒冬腊月天,他却穿得极为单薄,但即便如此,他仍是站的挺直,犹如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

    见二人前后脚进来,壮汉屈膝行礼,“草民李盛源,拜见知府大人。”

    “起来吧。”谢见君温声道,顺势将茫茫然尚不知情的满崽,推到他面前,

    “李师父,舍弟之后就麻烦您了。”

    第142章

    满崽下意识地扯紧谢见君的衣袖, 喃喃道,“阿兄,他是谁呀。”

    “小公子, 草民李盛源, 是知府大人特地找来教您习武的武师。”李盛源躬身行礼道。

    “习、习武?”满崽一双星眸瞪得溜圆, 他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听来的话, 望向自家的眼眸中满是清澈, “阿兄, 你要不掐我一把,我现下定然是在梦中。”

    “小崽子”谢见君捏了捏他的后颈,“偷学那点三脚猫功夫,招不是招,拳不是拳, 成什么样子?如今这师父,我都给你找来了, 想学就正经学吧。”

    话音刚落, 满崽一个飞扑跳上身, 谢见君踉跄着往后倒退了半步, 将人稳稳当当地接住,“都多大了,还这般嬉闹?”

    “阿兄是天下第一天好!”满崽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兴冲冲地吆喝道:“满崽最最最最最是爱阿兄了!”

    “大福也爱阿爹!”不知何时从外面回来的大福, 小短腿“蹬蹬蹬”跑过来,抱着谢见君的腿,嚷嚷着也要阿爹给抱抱。

    谢见君空出一只手, 倒是真的将人给提溜起来了,好在这些年, 再忙,他也没落下锻炼,否则光是抱着这两小只,就得把他压垮。

    “李师父若是不嫌麻烦,就让我这儿子也跟着凑凑热闹,省下他成日里跟个小猴子似的,上蹿下跳。”

    “是”李盛源拱手应下,心道这位知府大人,可真是跟旁个做兄长的不一样,哪有人家会教一个小哥儿舞刀弄枪?况且还是在快要嫁人的年纪,但既然他收了这份钱,肯定是要仔细教导的,只盼着这小哥儿,别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练上几日就失了兴致。

    “那便是麻烦您了。”谢见君温声客气道,将两小只丢给后院的李盛源,自个儿安下心来,拉着云胡回了屋子。

    “我昨夜还以为你只是说说而已呢,你也不怕小崽子一时兴起?”云胡接过他脱下来的官袍,齐整地挂在架子上。

    “一时兴起也无妨,他才这个年纪,家里又能担负得起,想学什么就去学,尝试的路子多了,反而会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何物,不是坏事。”谢见君不以为意,将小夫郎囿于床边,“我这人何时说话不算话过?除了在某些时候”

    说这话时,他修长的手指恰恰拂过小夫郎光滑的脊背。

    云胡身子一僵,当即就轻推了推他,“别闹,这说正事儿呢。”

    谢见君往窗外扫了一眼,李盛源正在院子耍把式,引得两小只连连称好,掌心瞧着都拍红了。

    他慢慢腾腾地收回手,顺势架住小夫郎的双臂,将他安放在床上,“那李师父,其实是我请来看家护院的人,这一来,满崽有心习武,我做阿兄的人,自是要给予支持,二来,明年春上,我怕是要长留在常德县,你带着大福出门,有练家子陪同看顾,我在外也能放心些。”

    自家夫君行事一向稳妥,又面面俱到,这点云胡很是清楚,故而对他的安排并无异议,只满崽那边

    “满崽若是之后想学琴棋书画呢?”

    谢见君哽了哽,摩挲着小芙兰柔软的脸颊,莞尔道:“乖宝,你是对满崽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望?”

    方才那话说得云胡自己都想笑,如今听了谢见君的话,他更是压抑不住地勾唇,“兴许呢?”

    “有兴致,就随他折腾。”谢见君摊手,“左右还能翻了天不成?”

    云胡笑而不语,表示自家这位夫君,对两小只的破坏能力一无所知。

    ————

    这习武,最先要锻炼腿部力量,谢见君时常见满崽被李盛源,耳提面命地拎着扎马步,头着前几日,这小崽子连走路都一瘸一拐,常常还吃着饭呢,饭勺一搭人就累得栽过去了,但即便如此,也没见他生出半分怯意。

    “实在不行,我去同你师父说说,休息两日?”眼见着小脸都瘦削了几分,这做兄长的心疼了。

    满崽脑袋摇得跟拨浪鼓,“阿兄,你得鼓励我坚持下去,莫要锲而舍之。”

    谢见君被噎得没话,索性也不再多说什么,只道让他别太累,还嘱咐李大河得空去医馆多开几罐跌打损伤的药膏,好备在家中。

    这一开始正经习武了,身上铁定得磕碰得一块青一块紫,伤药都少不了。

    某日他散班回来,还见云胡把之前雕刻用的家伙什儿,又给翻找出来了。

    “这是要做什么?”他帮着抬高柜子顶,好让云胡拿东西方便些。

    “这几日,李师父教满崽耍剑,我瞧着大福也跟在后面比划,学得有模有样的,这不闲来无事,想给大福刻把木剑玩玩。”云胡将最后一把刻刀从箱子里拿出来,柔声浅笑道。

    “你许久不曾用这些东西,别累着了。”谢见君安置好柜子,端坐在桌前倒了杯热茶,正要往嘴边上送,冷不丁发现这茶盏上有块磕坏的缺口。

    “云胡,我好像发现家里少了好些东西”,他扫了一眼屋中陈设,连小夫郎拿着最宝贝的琉璃花瓶也不见了影儿。

    云胡正在收拾刻刀,回眸见谢见君捏着茶盏,满脸都写着疑惑,他抿抿嘴,极其少见的冷笑一声,“你刚发现吗?都让你儿子摔得差不多了”

    正说着,灶房里传来一声脆响。

    他扔下手中的东西,无奈地摇了摇头,“得,这又碎了一个。”

    二人忙起身,前后脚往灶房里去。

    王婶子这会儿正在灶房里忙着烧饭,满崽和大福一人手执一根半长树枝,围在她身边一个劲儿地转悠打闹,喝都喝不走。

    也不知是哪个崽子,趁她出门拿干柴的时候,不小心将灶台上的一叠碗扫到了地上。

    噼里啪啦的白瓷碎片散了一地。

    “都别乱动!”匆匆赶来的谢见君,见一大一小拿着树枝僵立在原地,连忙出声嘱咐道。

    “阿兄”

    “阿爹”

    晓得自己做错了事儿,两小只原是被吓了一跳,这会儿更不敢乱动了。

    谢见君小心翼翼地迈过碎瓷片,先将垫着脚尖不知该何处落脚的大福抱出了屋外,丢给云胡,而后复又返了回来。

    “阿兄,没事,我自己能走。”满崽试探着用脚尖拨开跟前的碎片,但大大小小瞧得见,瞧不见的碎瓷片实在太多,他一时也不知下一步落脚在何处。

    “别逞强了,小心鞋里面也有”谢见君长臂将他捞起,趁着王婶子清扫的功夫,把人扛了出去。

    “先抖一抖衣服,把鞋子也脱了。”他嘱咐着二人。

    满崽以为要挨训,站在门外依着谢见君的吩咐,又是抖衣裳,又是倒扣鞋子,忙活完他眼眸低垂,双手搅弄着衣角,连肩头都紧绷了起来。

    大福也害怕,缩在云胡怀里不敢抬眸。

    谢见君确认俩人身上都没有被碎片划伤的地方,又瞧着一个个乖巧模样,少顷,才温声问道:“是故意打碎的吗?”

    满崽疯狂摇头,正经人,谁闲着没事摔碗玩呐!更何况,那一叠碗,也不是他拿着树枝杵下去的。

    大福探身,勾着手指嗫嚅道,“阿爹,大福不是故意的。”

    谢见君不怒反笑,“既不是故意的,我也没说要训你们,缘何都这副害怕模样?”

    眼见着两小只都松了口气,他话锋一转,“不过,是谁准许你们俩在灶房里打闹?瞧瞧,咱们吃饭的碗都给摔碎了,难不成一会,大伙儿都得手捧着吃?”

    他将树枝都没收了过来,拿在手中颠了颠,“大福,像这种长长的东西,包括树枝,小木剑在内,都不许在屋子里玩,即便是在后院,也不能拿它们去戳水缸,花盆,更不能捏着来回跑,知道吗?”

    大福重重地点头,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谢见君也不指望他能记住多少,只得后面再一遍遍地教便是。

    说完,他又看向满崽,“谢书淮,你只有三岁吗?”

    “诶?”满崽一时没听懂他阿兄话中的意思,回过神来,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子,“阿兄,你说不训我,怎还拐弯抹角地骂我呢。”

    谢见君眉梢微挑,捏了把他蔫蔫儿的脸颊,“总不好我还得因着这点小事儿,再念叨你两句?你自是心里也清楚,方才说的话,都有你的一份。”

    满崽微微颔首,羞赧地别过脸去,“知道了”

    “好了,莫要傻愣愣地站在这儿,去院子里玩吧。”谢见君重新将树枝又递还给二人。

    “主君对孩子可真有耐心,寻常人家,若是摔碎了这么多碗,少说也得挨顿训斥呢。”王婶子扫过碎瓷片,拎着簸箕从灶房里出来,笑眯眯地说道。

    谢见君望着一大一小蹦蹦跶跶远去的背影,心平气和道:“小孩子玩闹,磕着碰着也是常事儿,又不是故意摔碎的东西,没必要让他们俩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知道什么地方不能去,做什么事儿会有危险就够了。”

    云胡站在一旁,闻之,眸色暗了暗,他忽而想起,自己幼时也曾因着手滑,摔碎了家里的一个碗,娘亲知道后,一连骂了他好几日。

    现下,再看看神色平淡的谢见君,他竟然有些羡慕大福和满崽。

    “怎么了?”谢见君察觉到小夫郎的异常,轻声问道。

    云胡想说自己没事,但抿了抿嘴角,最终没能说出口,只眼底含笑地看着谢见君,须臾才吐出来两个字,“真好。”。

    如若他当年,亦有这样明事理的爹娘,合该有多好?

    第143章

    数九寒天, 一早起来,乌云压得沉甸甸,谢见君推开屋门, 被扑面而来的细碎雪粒砸了满头。

    “阿兄, 今个儿好冷呐”满崽抱臂从卧房里钻出来, 登时就被冻得浑身打了个激灵。

    谢见君撑开油纸伞, 往他身侧偏了偏, “一会儿上了马车, 燃起火炉子就不冷了。”

    满崽哈出两口热气,搓了搓手,将身上的厚裘裹紧,“阿兄,晌午去崇福寺上香祈福回来, 我能带大福去街上逛逛吗?今日是年初一,昌多说有戏班子在南边搭台子呢。”

    “去吧, 让你师父也陪着一道儿, 将大福看好就行”谢见君应声道, 回头又冲屋里吆喝了一声, “大福,你的新衣裳换好了没?再晚出发,那崇福寺门前的糖葫芦可就卖没了!”

    “来了,阿爹, 来了!”谢瑭着一身月白羽缎长袄,蹦蹦跶跶地跳过门坎儿,跑到谢见君跟前晃了晃, “阿爹,你瞧, 是爹爹给我做的新衣裳!”

    “嗯,好看”谢见君笑吟吟地夸赞道。

    “还有仙鹤!”大福指了指胸前,“爹爹绣的!”

    “我也有云胡绣的青松!好看吧?”满崽撩起厚裘来,显摆给谢瑭看。

    “两个幼稚鬼。”云胡将将从屋里出来,就瞧着二人在这儿比划,他轻抿了抿嘴,笑意浮上眉眼。

    “咱们走吧。”谢见君擎着油纸伞绕过两小只,手自然地搭上他的腰际,拥着他往府门外走。

    李大河驾着马车,已在外等候多时,见四人出门,忙不迭把脚凳搬下来,“主君,炭炉子烧好了。”

    “辛苦了。”谢见君客气道,先行把云胡扶进车厢里,又把大福捞了上去。这腊月天,冷风簌簌,满崽也不嚷嚷着骑马了,老老实实地捂着手炉,跟在他身后钻进马车。

    马车慢悠悠地驶出大道,街上陆陆续续热闹起来,大多都是年初一出来拜年走亲戚的百姓,还有提着香烛,如他们一般往崇福寺去上香的人家。

    “阿爹,我困困”大福打着哈欠凑到谢见君跟前。昨日守夜,他和满崽,昌多一直在院子里放鞭炮到子时才歇下,这会儿困顿得睁不开眼。

    “睡吧,阿爹抱着你。”谢见君将人搁放在腿上,拿厚裘裹得严严实实,轻摇了两下,怀中人便起了鼾声。

    “睡得也真是快”云胡笑着打趣道,同样玩了半宿才歇下的满崽,自出城没多久,就靠着他昏昏欲睡,这会儿已经整个人都倒在他身上了。

    他将小崽子身子放平,脑袋枕在自己腿上,穿来的毛裘正正好可以当做薄被,既宽大又暖和,“今夜可得哄着这俩人早早入睡,断不能再闹腾到那么晚了。”

    “难喽!”谢见君压低声音,“方才临走前,满崽还说要带大福去南边听戏,我让昌多和李盛源陪着他们俩一起,适逢咱们也腾出空来去城里转转,入夜那河岸边还放花灯呢”

    “也好,有李师父跟着,倒也不用担心这三小子的安危,只是莫要逗留到夜半再归就好。”

    “放心,我会提前叮嘱李盛源,听完戏就带他们回来。”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马车外冷不丁传来李大河的吆喝声,“主君,主夫,崇福寺到了。”

    谢见君掀开棉帘,崇福寺的门匾近在眼前。

    “满崽,醒醒,咱们到了。”听着动静,云胡轻推了推窝在他怀中安睡着的满崽。

    “到到哪了?”满崽揉着惺忪的睡眼,慢腾腾地坐起身来,似是还不知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小祖宗,别迷瞪了,已经到崇福寺了。”谢见君将早一步醒来的大福丢给云胡,自己则半蹲下将满崽身子扶正,拢了拢小少年睡得凌乱的发髻。

    “再往里,马车进不去,咱们得走着了。”

    “好”满崽点点头,照旧是睁不开眼的困乏模样,微眯着眼,摸索着刚刚随处乱扔的毛裘,谢见君认命地叹了口气,将厚裘披在他身上,体贴地在领口处打了个丝结。

    这一通折腾,等到二人下马车,云胡早带着大福,在寺庙门口团起了雪球。

    “小叔叔,看剑!”大福未见其人,先听其声。

    谢见君眼疾手快地一歪头,掷出的雪球正正好砸中满崽,这可让原本还睡不醒的人彻底清醒了过来。

    “好哇,你居然敢以下犯上!看招!”满崽迅速地蹲下,从石阶上窝起一团雪,追得大福撒了欢儿地跑,沿途落下二人清脆的笑声。

    云胡招招手,将跑得一身雾蒙蒙热气的两小只招到眼前,“别乱跑了,这寺庙前,不兴喧哗嬉闹。”

    他垂眸,挨个给整了整衣襟,“这地上都是雪霜,等下进到寺庙里,要慢慢走,若是不小心摔倒了,可得把新衣裳给弄脏了。”

    “好~”两小只拖长了尾音,乖乖巧巧地应声。

    ————

    这崇福寺修建在山崖边上,过了红木山门,约摸着要踏上百来层石阶,才能抵达大雄宝殿。

    寺庙中檀香四溢,诵经之声不绝于耳。

    来往的香客们或提着香烛,或背着贡品虔诚拜访。

    “你说,她在求什么?”云胡驻足,望着一路沿着石阶层层跪拜的信女,低声喃喃道。

    “世间情爱,家人康健,在外之人平安顺遂,亦或是钱财官运”谢见君小心搀扶着小夫郎,一步步地踩着青石阶往上走,途径女子时,他下意识身子往一旁侧了侧,让出了大半空闲地方。

    云胡闻言,默默地叹了口气,“这石阶一眼望不到顶,她这般一阶一阶拜上去,定然是所求之事难成,才会寄托于神明。”

    “嗯”谢见君浅浅应了一声,“这世间之人皆有贪欲,否则那鼎炉中,怎会香火不断?”

    “说来也是我听说,这崇福寺可是灵验得很,难怪年初一有这么多人前来拈香朝拜。”云胡提着衣摆,艰难地跨上最后一层石阶。

    “阿兄,云胡,你们也太慢了!”满崽扛着大福早早就等在了殿外,好不容易盼着二人上来,忙起身挺着胸膛,得意道。

    谢见君抬袖抹了把额前的细汗,缓缓喘匀了气,他自认自个儿身子还算是爽利,没想到还是比不过小年轻,方才攀爬到一半时,满崽便抱着大福,脚步稳健地越过他二人,如今更像是个没事人儿似的,连大气都不曾喘。

    “到底还是年轻好呐”他禁不住感叹了一句。

    缓过神来,他让满崽带着大福在殿前等候片刻,自己则是同云胡一起入了大雄宝殿。

    殿内是接踵而至,前来跪佛的善男信女,一个个都虔诚地伏在蒲团上,嘴里念念有词,俩人等了一会儿,才轮上前。

    云胡也学着旁人的模样,点香礼拜,还拉着一向不信奉神明,只相信事在人为的谢见君,一道儿给神佛叩首。

    “拜神时候,求得什么?”谢见君见小夫郎神色凛然,对着菩萨佛像嘀嘀咕咕地念叨了许久,从正殿里出来后,便温声问道。

    “长命百岁”云胡一本正经道,转而又问起他,方才那一拜,又是想求什么。

    “勿愿作连理枝、交颈禽,但愿生生世世常相见”谢见君坦然,“既然崇福寺灵验得很,就祈求它让我得偿所愿。”

    云胡神色一怔,眉眼中溢开温柔的笑意,他微微颔首,轻声道,“我也求了。”

    “那希望上天有灵,菩萨亦能如你心愿。”谢见君将兜帽罩住小夫郎的头顶,贴近蹭了蹭他的鼻尖。

    “经年不见,小谢大人和夫人还是如此恩爱呐。”

    身侧冷不丁响起说话声,二人都吓得身子一抖,谢见君下意识地护住云胡,警惕地循声望去。

    “宋管事儿?”他惊讶道。

    “草民宋承章,参见知府大人。”宋管事儿屈膝拱手。

    “宋管事儿,快快请起。”谢见君将人托起,“自那年在上京一别,可真是有些年头未见了,您可好安好?”

    “劳知府大人挂念,草民一切安好。”宋管事恭敬回话。

    “宋管事儿,您突然出现在这崇福寺,可是沅礼和青哥儿也在这儿?”,谢见君低声问道。

    宋管事点头,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还请知府大人和夫人随草民来,两位小公子方才都已先行一步了。”

    “那就劳烦宋管事儿在前面带路。”谢见君握住云胡的手,跟在宋管事儿的身后,七拐八拐,拐进了一处僻静的小院儿。

    “见君,云胡,你们可算来了。”将将推开院门,宋沅礼便带着青哥儿迎了出来。

    来了甘州小半年,有什么事儿,要么是宋家商人帮着递话,要么是宋沅礼入夜翻墙来,翻墙走,这算起来,今日才是两家人头一回正经见面。

    谢见君望了眼雪地里身着银白狐裘,同满崽和大福一道儿堆雪狮的稚童,笑道:“这就是长睿?”

    “是呢,”青哥儿应声,招招手,将长睿唤到跟前,“长睿,来叫谢叔伯,叔父。”

    宋长睿拱手,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谢叔伯,叔夫,新年吉乐。”

    大福和满崽也被云胡唤过来,互相行礼。

    “天这么冷,就不整这些虚礼了,见君,云胡,让孩子们在外面玩吧,咱们进屋里叙话”宋沅礼打了个寒噤,扯着几人赶紧进禅房。

    “放心,有宋管事儿在外看着呢,这间小院儿一直是我们家供养的,不会有外人过来。”青哥儿见云胡尚有些担心,握着他的手腕安抚道。

    二人在衢州时就有几分交情,虽是有些年未见,但仍未见疏离,眼下不过三两句话便又热络了起来。

    趁着谢见君和宋沅礼商量春上开荒的事情。

    云胡围在火炉前面烤手,听青哥儿说起前两年走南闯北跑商的事情,

    “我家大部分产业,如今都交到青哥儿手里了,现下任谁见了我家青哥儿,那可都得唤一声青掌柜呢!”宋沅礼蓦然插话,言语间掩饰不住的得意。

    “还不是你惯会当甩手掌柜,爹娘无法,才出此下策。”青哥儿笑骂了一句。

    “也是青哥儿你操持有方,否则我家这些产业可就要后继无人了。”宋沅礼话说得坦坦荡荡,丝毫不惧怕旁人会笑话他无用。

    青哥儿无奈,转而看向云胡和见君,难为情道:“让你二人见笑了。”

    云胡眉心微动,想来自打谢见君入仕为官后,他便一直在后宅窝着,帮不上什么忙不说,家中事事还都劳谢见君帮忙操持,如今见青哥儿可以替宋沅礼分忧,亦能够有自己的事情可做,禁不住生出几分羡慕。

    谢见君将小夫郎眸底的艳羡都瞧在眼里,心思止不住地活络了起来。

    第144章

    谢见君自打来了甘州, 便一直琢磨着想搞些盈利的生意,尤其是经历了高价收粮,以及建义塾之后, 这个念头就愈演愈烈。

    左右过些时日要下乡瞧瞧, 若是能寻到合适的商机, 他想着, 倒不如让云胡出去踩踩水试试手, 这买卖做好了, 皆大欢喜,做的不好,也有他在背后兜着。

    实在是小夫郎刚才眼眸中掩饰不住的艳羡,太让他心疼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下地开荒?找好人了吗?”宋沅礼忽而出声,他端起火炉上烧得咕噜咕噜冒着小气泡的茶壶, 给面前的茶盏都斟满,推到谢见君跟前, “这事儿不能拖得太晚, 等着三四月份天暖了, 这村里可就没有这么多闲人了, 都得紧着自家的田地。”

    谢见君骤然从跑远的神思中抽身而出,他捏了捏眉心,“之前让你吩咐下去,存雪水的事儿, 你盯了吗?”

    “我办事儿,你还能不放心?”宋沅礼将一条腿散漫地搭在火炉旁,挑了挑眉, “入冬后,我就跟底下几个村子的里长交代过去, 说是来年县衙要征用,只要给钱,他们都愿意干,不过”

    他猛地坐起身,目光灼灼地看向谢见君,“你要这个干什么用?”

    谢见君蹙着眉,沉吟片刻,“你近日再寻人去搜集一些猪牛羊的骨头,若是找不到骨头,煮过蚕蛹的蛹汁也可以”

    “这都是垦荒用的?”宋沅礼茫然问道。

    “不是,是为了粮食增产耐旱。”谢见君耐心解释道。他也是在古书中见过这种处理种子的法子,准备春上垦荒时,找个两亩地,先行试验一番。

    “你说的垦荒的人,我这已有人选去年我上朝河山剿匪时,曾经抓了一群走山的灾民,约摸着有二三十人,都是庄稼汉,我合计着让他们将功抵过,倘若之后开垦得顺利,就让当地的村民也参与进来。”

    “将功抵过倒是无妨,只是怕村民不肯,任谁家也不宽裕,哪能吃得下这么多田地”宋沅礼发愁,他若不是来常德县做知县,哪里能知道这些农户平日里过得都是什么水深火热的日子。

    “不急,我是这般盘算的”谢见君顺手拿起烤盘上金澄澄的橘子,小心翼翼地剥去外皮,又一根根扯掉橘肉上苦涩的白络,“前三年,由官府征募农户垦荒,一日给十文钱,再管两顿饭,但这三年所出的粮食都要上缴,之后,自个儿开垦出来的地,可归个人所有,再往后五年,不须得教田税,你觉得如何?”

    云胡手腕杵着脸颊,听得正入神,冷不丁眼前递过来一个剥好的橘子,他诧异地抬眸看向谢见君。

    “尝尝,我闻着该是挺甜的。”谢见君往前送了送,正午的阳光穿透禅房的窗户,打落在他的侧颜,连温润的眼眸中都染上了一抹柔和。

    小夫郎手捧着接过,红着耳梢轻咬了一小瓣,甘香清甜的汁水,霎时在口中爆开,“是挺甜的。”他小声低语道,垂眸掩下脸颊上翻涌起来的热意。

    谢见君揉了揉他的后颈,不动声色地攥住了他的手,二人十指相扣。

    宋沅礼虽早见惯了他们俩的恩爱模样,但这会儿也不知道起了哪门子的好胜心,也有模有样地剥了个橘子,闹着要喂给青哥儿。

    “去去去…”青哥儿不给面子,摆摆手,让他上一边去。

    宋沅礼气瘪,一股脑地将整个橘子都填进嘴里,登时被酸得五官都皱成一团。

    “咳咳…”口中泛起的酸水堵在了喉咙间,憋起了一连串的咳嗽。

    青哥儿忍着笑,倒了杯热茶递给他,笑骂道:“你这傻子,好歹先掰一瓣尝尝,这橘子闻着就酸”

    宋沅礼自觉失了面子,他清了清嗓子,假作镇定地岔开话题:“那个、见君呐、就、就按照你说的来”

    谢见君轻笑,“行,等着年十五,学府那边开学之后,我便过去常德县。”

    一盏茶入口,好不容易冲淡了嘴里的酸涩,宋沅礼抹了把嘴,“这么着急?夫子可都找好了?”

    谢见君颔首,“陆同知一早便都安排了,他本也是进士出身,考究几位举人先生的学问绰绰有余,年后开衙,我便让他回来坐镇府衙,顺道再盯一盯贡院的修缮。”

    “你还打算修贡院?”宋沅礼诧异,好似听着什么不得了的消息,“等等,你不是说既来之则安之吗?怎么搞的好像真的要做出点什么政绩来的架势?”

    谢见君眉眼轻翘,“先前建文诚学院时,我去瞧过城中的贡院,破败得不成样子,井里打上来的水也是浑浊的,正巧趁着农闲,匠人们都有空,把贡院修一修,这眨眼四月就要府试,总不好让学子们在考试时,还要分神操心住得好不好,吃得熨不熨帖…你想想,咱们前些年考试时,可都吃过贡院的亏,那号房里冬冷夏热,稍微一蹭,墙上还扑簌簌地掉土灰,下雨下雪又得提防着漏水,辛苦得很”

    “这倒也是,感情你这是自己淋过雨,就想着给后来人撑把伞?”宋沅礼玩味地笑了笑,“也罢,回头我也得把那破县衙休整休整,头门的木漆都斑驳了,可别让二月来县试的学生们,给瞧了笑话去。”

    “嗯”

    寺庙蓦然钟声响起。

    谢见君抬眸往窗外瞧了眼天色,大福推开禅房门,噔噔噔小跑到他跟前,将冻得通红的小手往他后襟塞,“阿爹,好冷~”

    他往身后一捞,将人带至身前,握住小崽子不安分的两只爪爪,团在掌心里捂着,“小叔叔的雪狮堆起来了吗?”

    大福用力地点头,登时就要拽上谢见君和云胡,出门去看他们忙活了小半日,堆起来的雪狮。

    几人正巧也都要准备离开,便作势一同起身。

    刚出门就瞧见矗立在院子正中央,勉勉强强能看出点雪狮模样的四不像,谢见君正要说出口的夸赞的话,不着痕迹地给咽了回去,好半天,才挑挑眉,“这小东西看起来有鼻子有眼的。”

    云胡在一旁“噗嗤”笑出声,回眸正对上满崽期望的眼神,他怔了怔,继而温柔地笑开,“还真是挺可爱。”

    得了夸奖,满崽冲着雪狮扬了扬下巴,“那可不,也不看看是谁堆的!这多惟妙惟肖,巧夺天工,独具匠心呐!”

    “是是是,这从书院里学来的那些成语,一个不拉的,可都用在自己的杰作上了”谢见君打趣了一句,上前给他扯了扯歪到一旁的丝结,垂眸又瞧见他脚上被雪水濡湿的棉鞋,“今个儿玩欢了吧?也不嫌冷,等下先回家换身干爽衣裳,吃点热乎东西,再出门听戏去。“

    满崽抹了把额前折腾出来的细汗,“不在家吃了,我要带大福和昌多去吃酥油饼!”

    “酥油饼!”大福在一旁附和,“我还要吃糖果子!枣泥糕!”

    “哎呦,两只小馋猫”,宋沅礼笑眯眯地过来,从衣袖里掏出两个红纸包,挨个塞进满崽和大福,“甭管是酥油饼还是红果子,宋叔伯今日都请了。”

    两小只没伸手去接,下意识地齐齐都看向了谢见君。

    “收着吧,记得要谢谢宋叔伯和叔夫。”谢见君微微颔首,这年节下,长辈给孩子压岁钱,再寻常不过的事儿了,方才,他还让云胡也给长睿塞了红包,都是礼尚往来罢了。

    满崽收了压岁钱,带着大福一道儿拱手道谢,又说了几句讨喜的新年祝福,惹来宋沅礼一连声称赞。

    因着两边各自都有要忙的事儿,一番简短的寒暄后,两家人在小院儿门前分开。

    ——

    马车晃晃悠悠地回了府衙。

    除夕一整夜拢共就睡了两三个时辰,今早又是爬山又是拜佛,几人都累极了,连谢见君眉宇间都带上了疲惫,别说是入夜去河边转转,他巴不得现下就搂着同样困乏得睁不开眼的小夫郎,好好地睡上一个回笼觉。

    满崽和大福睡了一路,下了马车反倒是有了精神头,谢见君索性嘱咐李盛源带着上街去转悠转悠,自己则拖着云胡回了卧房,刚进门便往床上一躺,当即就睡熟过去。

    再醒来时,天色已然暗了下来。

    俩人相继睁眼,但谁也不想起,干脆就赖在床上。

    “这回来了甘州,年后没有那么多应酬,当真可以多在家陪你待些时日了”谢见君将微凉的汤婆子拎出被窝,搁置到一旁的柜子上,回身往云胡身边贴了贴。

    “我也没有那般不懂事,你若是忙,就尽管去,莫要耽搁了府衙的事儿,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的”小夫郎嗫嚅着违心道,他虽是想让谢见君一直在,但也分得出事情的轻重缓急,总不好只惦记着儿女私情。

    “说什么呢?”谢见君将他的身子掰正,俯身轻啄了下他的唇角,“是我私心想要赖在你跟前,想成日里都与你寸步不离,更想时时刻刻将你捆在身边,我自是晓得我们家云胡事事都厉害得很,可是我离不开你呐”

    云胡怔怔地瞧着大言不惭的某人,少顷,从喉间溢出低低地笑。

    谢见君探手挠他身上的痒痒肉,还故作一脸的委屈模样,“不过几年光景,便是厌烦我了?”

    小夫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扭动着身子想挣脱逃跑,不料又被攥住脚踝给拽了回来,末了,折腾得一身细汗,求饶说再也不赶他出门了,“始作俑者”才消停下来。

    往后几日休沐,谢见君偶时带着满崽和大福在院子里打雪仗堆雪狮,偶时和许褚围炉煮茶,问孩子们县试的情况但更多时候,他都是兑现承诺,拉着云胡没羞没臊地窝在卧房里不出门,一直到开衙才神清气爽地上班去了。

    立春,天将将暖,他带着连云山一行人下了常德县。

    第145章

    因着早先就知会了常德县下属的几个村子, 垦荒一事儿。

    谢见君带着一行人来时,冬云山的山脚下已经搭好了能住人的屋子。

    他们此番下乡,打算将这片荒地, 划为推行新型播种耕田方式的试办田, 故而, 接下来的几个月, 都得在这儿度过了。

    “我说, 你要不去县衙吧, 左右也花不了几个时辰,住这儿太遭罪了。”凛冽的冬风刮得脸颊生疼,宋沅礼拢了拢身上的衣氅,皱着眉劝说道。

    谢见君扫了眼这片经年累月无人问津,眼下杂草都有半人高的荒地, 淡淡道,“无妨, 来回奔波总归是不方便, 我离得近些, 遇着问题, 也能早早地解决。”

    “拗不过你”宋沅礼撇撇嘴,“吃的用的,我都着人给你们送过来了,这东云山靠着桐坞村, 平日里若是照顾不及,你只管找那里长来,我提前嘱咐过了。”

    正说着, 一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老汉由衙役引着寻了过来。

    “草民闫大海, 拜见知府大人,知县大人。”他俯身屈膝,恭恭敬敬地行跪拜之礼。方才衙役来家中递话,说是宋知县召他前去东云山,他还当是又要收敛什么东西,这到了才知,原是知府大人带人下乡垦荒来了。

    谢见君上前虚扶了扶他,“本官此次前来,多有叨扰,垦荒一事儿,还得仰仗您老人家协助了。”

    “不敢当不敢当,一切全凭知府大人吩咐。”闫大海惶恐,这活了大半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儿也就是知县,现下任谢见君语气再温和客气,身上隐隐约约透出来的那股子官威,还是让他心里颤颤不敢多言。

    “闫里长行个方便,帮本官找几位能做饭和浣洗衣物的人来,每日十文工钱,须得手脚麻利且老实不多话。”

    “草民这就去安排,晚些带人过来,供大人挑选。”闫大海连连应承。这会儿尚在农闲,又有工钱拿,寻些勤快的婆子不是难事,他忙不迭退下,小跑着回村找人。

    “这闫大海办事儿稳妥,你放心用”宋沅礼搓了把冻得僵硬的脸颊,哆哆嗦嗦道,

    “你回县衙吧,这儿一时半会儿没什么事了。”谢见君瞧他即便是套着暖和的狐裘,照旧冷得直跺脚,便赶他回县城里。

    “我知道,你需要的农具,我也堆放在柴房里了。”白茫茫的雾气从宋沅礼口中溢出,他裹紧了衣裳,招来侍从,三步并做两步登上马车,半揭的棉布帘子探出一只手,用力地挥了挥。

    谢见君目送他的马车跑没了影儿,才敛回眸光,趁着宋岩安置连云山等人的功夫,他围着荒地转悠起来。

    这荒地历来都是归官府所有,平民百姓不得私自买卖,更别说开垦了,搞不好,那得是要吃牢饭的。

    再者说,荒地头几年本就收成不好,即便有官府支持垦荒,若不提供相应的福利政策,农户们也支付不起沉重的赋税。

    诸多弊端之下,农户们宁愿守着仅仅够一家几口人的温饱一亩三分地,也不会惦记着费劲巴拉地开荒种粮食。

    这也是谢见君为何一开始只挑选一部分地区,和少数人来干这事儿的原因,但倘若按照他那个法子,能够将粮食增产,加上惠民政策优厚,想必就能吸引到更多的百姓们前来尝试了。

    “大当家,你说这知府大人的话,可不可信?”

    连云山正忙着收拾铺盖,李四忽而凑上前来,冲着窗外的谢见君扬了扬下巴。

    “都说了咱们已经不是照河山的土匪了,还叫什么大当家!”连云山一巴掌排到他的脑袋上,挑了挑眉怒斥道。

    “是是是,连哥。”李四点头哈腰,连忙改了口,见连云山脸色见好,他又追上一句,“连哥,他当真能让咱们将功抵过吗?”

    “谁知道呢,兴许是真的,他一个知府,总不好在这种事儿上蒙骗你吧。”连云山也有些不确定,但为了稳住手底下的人,只得这般说。

    “知府大人咋了?咱们抢赈灾粮,做的是好事儿,那不照样还是下大牢了,”李四显然不信这套说辞,他抬脚往床边一搭,愤愤然地嚷嚷起来。

    “小点声,你要把府衙都吆喝过来?”连云山一把捂住他的嘴,将他掀翻在床上,“在牢里这段时日,委屈着你了?旁个罪犯吃的是什么,你吃的是什么,你自个儿心里没数?”

    李四被训得心虚,又不甘心被谢见君当骡子一般使唤,瘪瘪嘴,“这可是两码事儿,先前抓咱们的时候,可没说要给咱们工钱,还管吃管住,最后再分田地呢,俺娘说了,天上不掉馅饼儿!”

    连云山面色沉了沉,他没得再理会李四,犹自往被褥上套罩单。谢见君前些日子找来时,只说府衙里不养闲人,打算让他们自力更生,后来才说的是将功补过,只要开三年荒地,就能将田地占为己有。

    “连哥,你给咱兄弟们拿个主意!”李四不死心,眯缝着眼往门口瞄了瞄,“要不咱们跑吧,拢共没有几个看守的衙役,咱都是练家子,还愁撂不倒他们?”

    四周正收拾被褥的汉子也齐齐凑过来,他们都吃过官老爷的亏,眼下对谢见君开的条件并没有太大的兴致。

    “跑!跑!跑!”连云山脱下脚上的布鞋,挨个脑门子拍下去,“他既然敢带咱们过来常德县,就有十足十的把握让咱们跑不了,你纵然有天大的本事,能拧得过那些官老爷?”

    几人挨了训,不敢再上前触他的眉头,片刻,才有人出声追问,“连哥,那咱怎么办?”

    连云山抿抿嘴,“既来之则安之,不过就是垦荒罢了,咱们在村里时,哪个没种过地?就这开荒,还能难得到咱们?”

    “连哥,我可是去柴房瞧过了,光靠着铁锹和锄头,得忙活到哪辈子?这万一要是错过了下种的时间,这一年可得荒废了!”

    “就是,这甘州又是旱,又是涝,稍有不慎,一年下来就白忙活了!”

    大伙儿凑在一起,你一句我一言,谁也没有注意到谢见君走了进来,眼下正抱臂侧倚在门口,听他们讨论地热火朝天。

    “本官还未担心收成如何,你们倒是未雨绸缪。”他蓦然出声打断,惊得一众人险些从炕上摔下来。

    “知府大人!”连云山反应极快,冲身边人使了个眼色,赶忙起身先行行礼,而后才听着稀稀拉拉追随在后的声音。

    “方才搁这儿说本官言而无信的时候,可没见着你们这般恭敬。”谢见君凛冽的眸光淡淡地扫过来,诸人一阵心悸,登时垂下眼眸,不敢同他对视。

    “庄稼汉不识几个大字,不会说话,若有无意得罪知府大人的地方,还望大人莫要降罪。”连云山微微正身,挡住了嘴碎的李四等人。

    谢见君轻笑一声,顺势往炕沿边上一坐,抬手摸了摸厚实的被褥,又探了探塞的满当当棉花的棉被,宽下心道:“荒地还没开垦呢,就先给自个儿唱衰?这凡事都得去做了,才知道成不成。”

    “知府大人教训的是,是我等愚昧无知。”

    “连云山,管好你手底下的人。”谢见君起身拍了拍连云山的肩膀,而后看向他身后的众人,“你们如今还是戴罪之身,安安分分地干活,那才叫将功抵过,别总担心些有的没的,踏踏实实地将田地攥到自己手里,可比在牢里混日子强多了。”

    说罢,他不紧不慢地往屋外走,临到门口又折返了回来,“休整一个时辰,午时过半,去屋外的空地集合,宋府役会给你们分配差事儿。”

    众人齐齐拱手恭送。

    ————

    方才转的那一大圈,谢见君趁机了解了下这片荒地的情况,垦荒最先做的,就是把这些半人高的杂草灌木清理掉,之后,才能翻地。

    这个时代还没有先进的机器,锄草都得依靠着人力,他吩咐宋岩等会儿将打磨锋利的镰刀分下去,盯着连云山一伙儿清理地皮,自己则找上了闫大海。

    “闫里长,咱们村子里可有铁齿耙和耢?”

    “知府大人,铁齿耙最是常见不过了,但这个耢是什么东西?”闫大海疑惑道,他年逾五十,种了一辈子的地,可没见过耢。

    谢见君比量了一番,这耢是用来平整地面和掩土保墒,弄碎土块的农具,他在福水村时常见农户用这个耕田,本以为这荆条编的耢,家家户户都有,不成想,居然没传到甘州这边。

    闫大海见他比划,也猜不出那耢长什么模样,便斗胆请谢见君将其画下来,他好回去打听打听,别耽误了垦荒。

    谢见君也正有此意,当即将闫大海引进屋中,提笔在纸上简简单单地画了几笔,晾干了墨汁后,才拿给闫大海瞧。

    闫大海接过图纸,细细地打量了两眼,确信自己没见过这东西。

    谢见君道:“闫里长,敢问桐坞村里可有手艺好的木匠吗?”

    “回知府大人,我们村是有一户人家做木匠,有数十个年头了,平日里村民打个家具都去找他们,手艺是能过眼的。”

    “那便好“谢见君稍稍宽心,”劳烦闫里长跑趟腿,让木匠尽快帮忙打几架这个耢。”

    “知府大人放心,草民这就让木匠加班加点地干活,绝不耽误您垦荒的大事儿。”闫大海拍着胸脯保证道。宋知县嘱咐过,不管这位知府大人发什么话,都得将他安排下来的差事儿放在头一位。

    闻之,谢见君微微颔首,当初在福水村下地劳作时,借助铁齿耙和耢,可能省下不少劲儿,正好赶着这几日连云山诸人清除枯根,木匠把耢赶工做出来,等宋沅礼将耕牛送来,便可以翻田耕地了。

    “呸呸呸,这井里打上来的水,怎么又苦又咸的,这让人咋个入口嘛!”

    屋外忽而传来李四的吆喝声,谢见君心里咯噔一下,立时搁下手中的毛笔,提步往外走去。

    第146章

    “怎么了?”谢见君几步穿过半人高的灌木丛, 来到深井旁。

    “大人,这井水有问题,不能喝!”李四皱着脸道, 将刚打上来的水递到谢见君跟前。

    谢见君接过水舀, 轻抿了一口, 的确如李四说的那般, 苦咸难耐。

    “我们这的井水都是这个味儿”, 闫大海难为情道。

    谢见君蹙起眉头, “闫里长,你们平日里就喝这个吗?”

    “倒不全然是这个,这东云山有一汪清泉,大伙儿寻常时候都是去山上背山泉水,适逢下雨下雪 , 山路不好走时,才会打井水来喝。”

    “那农田灌溉的水来自于何处?”谢见君追问, 他刚才沿着荒地转了一圈, 没见着有河流, 正想着问问闫大海呢。

    闻言, 闫大海手往村子方向一指,“农田那边有河,浇地不成问题,只是村民喝的水会受到影响。”

    谢见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一眼, 隐约见着村子周围有河穿流而过,但离着他们所在的位置可有段距离,况且这东云山, 地处高处,这个时代还没有抽水的水泵, 想要引河过来浇灌,是断不可能的。

    他敛回眸光,冲看管连云山一行人的府役招了招手,“赵田,你找几个人,去山上背些山泉水来。”

    赵田应声,随意点了李四在内的五个人,从柴房里翻找出盛水的罐子,竹篓一背便要上山。

    “等等,我随你们一起去。”谢见君将人唤住,他琢磨着上山瞧瞧去,看能不能引渠下来浇地,顺道把村民喝水的问题也给解决了。

    闫大海一听他也要跟着上山,忙自荐说给他们带路。

    “那就劳烦闫里长前面带路。”谢见君温温和和地客气道,他脱下繁重的官袍,换上了云胡昨日收拾好的常服。这官服一脱,人便瞧着平易近人多了。

    闫大海压下心头的怯意,引着一众人往山上走。

    “大人,这山路不好走,时常有村民滑倒摔伤,您这脚下可得慢些…”

    他不住地回头望,时不时还出声提醒两句,生怕谢见君一脚踩不稳,再给跌出个好歹来,这可是知府大老爷,若是有个闪失,他可担待不起!

    约摸着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村民们平日里打水的山泉处。

    赵田找来块石头,敲开水面上薄薄一层的碎冰,他下手捞了一把,这水虽是冷得刺骨,但入口清甜,可比山脚下的井水好喝多了。

    “大人,这水能行!”

    “是是…我们村民也都是喝的这个,好些年了,只要煮开就能喝。”闫大海在一旁拘谨地交着手道。

    “嗯…赵田,这几日你辛苦些,着人多跑两趟背些水下去。”谢见君吩咐道,他站在高处的石头上向下眺望,这东云山地势算不上陡峭,想要引水到山脚下的农田,就得从这泉边挖一条长水渠。

    虽说没有现代的挖掘机,只靠人工注定要费些力气,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水渠挖通了,连云山等人开垦的那块荒地,以及之后再垦荒,起码农田灌溉上就不用再多费心思了,后期只要安排人定期上来通渠,以防砂石淤泥堵塞排水渠便可。

    至于桐坞村的村民吃水问题,也并非没有解决的办法,只是比挖水渠,还要再费劲些。

    “闫里长,村子附近可有大片的竹林?”他回身看向闫大海。

    闫大海连连点头,他虽不知谢见君好端端地突然问起竹林作何用,但还是下意识地回应道:“有有有,别说是村子附近了,这冬云山上就有竹林,村里人年年春日上山挖春笋,吃起来可鲜着呢”

    “闫里长,劳您在前带路,本官去瞧两眼。”谢见君小心翼翼地从高处下来,拍去衣裳上沾染的碎枝叶,回身朝着赵田等人说道:“打完了水,你们就先回山下去,回头让宋岩跑趟腿,去县城给宋知县带句话,让他明日过来一趟。”

    “是,大人。”赵田恭敬地应声,掉头便催促着李四等人动作快些。

    “知府大人,您找这竹林是要做什么?”往竹林走的路上,闫大海壮着胆子问道。

    “本官方才瞧过了,这山间泉瀑众多,位置错乱,两侧山石坚硬,打不了山井”谢见君缓声道。

    闫大海听得一愣一愣,“那、那、”,他想接着追问,又怕知府大人嫌他愚笨,一句话噎在喉咙里,半天没说出来。

    “本官想用竹筒连成长管,当做竹龙,给山下村里引泉,倘若成了,自此桐坞村的村民大可不必再上山背水了。”谢见君继续道。

    闫大海一怔,下意识地凑近两步,“大人,此话当真?”

    “嗯”谢见君微微颔首,方才在山泉边时,他便有此想法,“待明日宋知县过来,本官就将此事同他商议一番,若是可行,便早早动工,山路湿滑难走,你们总这么来回奔波也不是个事儿。”

    “只要将凿通腔内竹节的长竹筒串接在一起,便可以连接成封闭性的水渠,架越在涧谷之中,引泉水至山下村落,到时在村口处修建一处石槽,以供村民日常取水”

    “唯独这竹筒,常年经水流侵蚀,难免会有破败之处,但因着是多节相接,只要派人隔个一年半载上山来更换便是。”

    “大人您说的是”闫大海应和,谢见君说的法子,他勉勉强强地能听懂个大概,晓得这位知府大人是要将山泉水引到村子里,他心中大喜,一时连脚下的步子都迈得轻快多了。

    转瞬间,俩人已行至竹林。

    这片竹林生得郁郁葱葱,疏密有致,谢见君上手大致衡量了其竹节的宽度,用作引泉正正好合适,只从山上往村中引水错综复杂,需要大量的竹筒铺设,但好在东云山和附近村落里都有竹林,原材料的数目上倒不用他操心。

    “大人,此法子可行?”闫大海见他比划了片刻,上前询问道。

    “明日等宋知县上山方可知道。”谢见君没急着给准话,怕万一假设竹龙的法子不成,让村里人都白高兴一场。

    闫大海也不敢继续追问,心里只盼着宋知县快些过来坐镇,好让村民早日能足不出口,便可以喝上甘甜的山泉水,再不用委屈自己受那苦咸之罪了。

    ————

    翌日,

    天将将亮,县衙的马车就停在了荒地小屋门口。

    宋沅礼轻手轻脚地摸进谢见君的卧房,一把掀开他的被子,“早早将我唤来,自个儿磨蹭到日上三竿了还不起?”

    谢见君翻了个身,冲着临时搭建起来的案桌一指,他昨夜画水渠的图纸,折腾到半夜才歇下,这会儿脑袋还是晕晕乎乎的。

    “这是什么?你又是打算做什么?知府大人”宋沅礼摆弄着那一堆图纸,疑惑问道:“你要的耕牛过些时日才能送来,锄草的情况如何了?”

    “还行,枯了一整个冬日,连云山他们清理起来还算是轻松,但也得忙上几日,别的无妨,倒是这儿的用水成问题”谢见君挣扎着坐起身,摸索着床边的衣衫,闭眼往身上套。

    “叫你过来,是想让你搭把手,我打算在东云山上挖渠引水,一条顺到山下灌溉农田,一条到桐坞村。”

    “挖渠?”宋沅礼扬了扬捏在手中的图纸,“就是这玩意儿?”

    “嗯。”谢见君点头,“这只是灌溉用的水渠,得先规划和丈量水渠的大小,而后刨土挖出一条沟渠来,沟渠的形状便是图纸上的梯形,但也无需太规整”

    “这中间,得将沿途的石块草根清理掉,那些刨不动的石头,用铁锹撬起,我估摸着这条水渠得挖很长一段,到时候你多找上些人,把开渠路上的树枝落叶全都耙掉,那些挡路的树枝也一并砍掉,这图纸上有陡坡的地方,需要假设竹筒来引水。”

    “等等等,你慢点说,你这巴拉巴拉整这么多,我一时半会儿还有点记不住!”宋沅礼出声打断,只觉得自己好似回到了在衢州学府上学的日子,那会儿请谢见君帮忙解算术题时,他便是如现在这般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

    谢见君穿戴好衣衫,下炕指着图纸上的水渠继续道:“无妨,这些开渠前,我会再同你说道一遍,我要忙垦荒,顾忌不上这水渠,还有竹筒引泉的事儿,交给你了。”

    “我就知道你叫我来准没什么好事儿!”宋沅礼轻笑着揶揄道,指了指窗外正在卸行李的侍从,“瞧见了没?”

    “你不回府衙了?”谢见君诧异。

    “县试前赶回去便可,县衙里有范主薄盯着,不须得我操心,有什么他处理不了的事儿,自会差人来东云山寻我。”,宋沅礼一副我预判了你的预判的得意模样,掸了掸手中的图纸,“区区这点小事儿,交给我,你放心行了,一准能给你办好。”

    谢见君抿抿嘴,显然对他说出来的话,只抱有那拇指大点的信任。宋沅礼养尊处优惯了,这荒地小屋简陋得很,又吃不好睡不好,哪哪都不方便,他若不是一门心思想开荒,断不会跑来这儿再吃苦受罪,况且,还没有乖乖软软的小夫郎相伴左右。

    “咱今个儿再去山上瞧瞧?”宋沅礼骤然出声。

    “得去,这山下井里的水喝不得,要去山上背山泉水,正好,我让闫里长给你指指地方。”谢见君搓了把脸,推开屋门。

    寒气乍然钻进来,冻得他立时便打了个寒噤,人也跟着清醒过来。

    吃过早饭,几人又一道儿上了东云山。

    第147章

    “这水渠, 挖的过程中要保持沟壁的平整,不要有虚土和空洞,水渠中的土和石头都得夯实”

    一面往山上走, 谢见君一面叮嘱宋沅礼开挖水渠需要注意的地方。

    “还有架设的竹筒, 要选用毛竹筒, 每节差不多需要两丈长, 你看图纸上的这些地方, 只用单条即可, 靠近山泉的位置搁置二到三条,这竹筒和竹筒的连接处,都得用麻绳捆扎结实,可别顺着顺着,到山脚下就漏干净了”

    说着说着, 谢见君止了话音,无他, 他实在是被身旁炽热的眸光盯得浑身毛毛的。

    “怎么了?”他挑了挑眉, “是我说得太快了?”

    宋沅礼摇了摇头, 面上神色甚为诡异, 少顷,才喃喃开口道,“我现下有些怀疑,咱们在学府上学时, 念得是同样的书吗?以你这谋略,为何不入工部,反倒是来了甘州呢?”

    谢见君被逗笑, “圣上让我去何处,我便只能听从安排, 哪里还能自个儿挑剔?”

    宋沅礼轻“啧”了一声,适逢闫大海凑过来问竹筒的事儿,他便闭了口,再没提这茬。

    “这每竿上须得钻一眼如绿豆大,以小竹针窒之,道远日久,无不塞之理,但只要不住抽换,便可保长久不废。”谢见君说这话,是用来嘱咐闫大海的,宋沅礼将其修建起来后,断不可能时时盯着这些引水用的竹筒,桐坞村想要经年累月地用下去,就得好好维护,这具体的法子,昨个儿他也已经告知了。

    闫大海听完这话,果不然拍着胸口保证道,说自个儿决计不会懈怠此事儿。

    由此,谢见君才宽了心思,复又将目光放在宋沅礼身上。

    “宋知县,这开渠和引泉都不是简简单单的小工程,若是一时之间凑不齐人手,只管先紧着架设竹筒来,村民吃水耽搁不得,左右这荒地还得锄草施耕,要用到灌溉,怎么也得四月份。”

    “知府大人打算用这块荒地种什么?”宋沅礼在闫大海跟前,有模有样地扮起了戏,开口时先拱手行礼,可谓是恭恭敬敬。

    谢见君晓得他这是又上来劲儿了,故而拿乔道:“若是本月能将田地耕好,三月便可种上早谷了。”

    有道是“肥地宜于晚种,瘦地宜于早种”,这刚开垦的荒地,必定比不得农户们经年累月施种的肥田,早早种上,赶在田里干净时,容易整治,况且,早谷皮壳薄,米粒充实,出米率也高,那晚下的谷子,则与之相反。

    而之所以选用谷子,也是因着其生命力之顽强,即便是种植在贫瘠的其它农作物生长不良的土壤里,也会有高种植收益。

    这一听说三月要下种,连宋沅礼都跟着着急了,“就一个月了,能赶得上吗?”

    谢见君也拿捏不准,只好道赶一赶进程试试看。

    “对了,我让你收敛的骨头和蛹汁,可都备好了?”

    “骨头难寻,但好在好些人家的家里都养蚕,蛹汁倒是容易些,如何,这是要用上了吗?”宋沅礼道。

    谢见君颔首,“既是三月下谷子,如今便要开始溲种了,你即日吩咐下去,让村民把这些东西都送到荒地这边来,再整几口大锅…还有雪水,也一并送来…”

    “知道了。”宋沅礼应承,虽不知道谢见君有这些腌臜玩意儿做何用,但他要,定然有他要的道理。

    他招来身边衙役,垂眸耳语了几句,衙役得了差事儿,同两位大人辞别后,便马不停蹄地往山下跑。

    “知府大人,还有旁个事儿要吩咐吗?”宋沅礼继续问。他原本以为垦荒不过就是锄锄草,翻翻地罢了,如今竟然有这么多的事儿要准备,步骤之复杂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暂时就这些…”谢见君斟酌道。再有个三四日,那片荒地的杂草碎树根便清理得差不离,待木匠将耢做出来,就可用在翻地上了。

    这开渠引泉有宋沅礼盯着,倒是不用他费些心思,转日,溲种需要的一应东西都送来后,他又从垦荒的人中挑出了几个壮汉。

    “这知府大人,怎么想一出是一出,这又是让咱们干啥?”李四拿着锤头“坑坑坑”砸着手里的牛骨,憋着嘴嘀咕道。

    “说是溲种…反正咱不懂。”一旁的汉子搭腔,他抚了抚酸痛的腰,蹙着眉道:“这两天锄草可把我这老腰子给累坏了,现下砸骨头算啥,搁这儿邦邦敲就是了。”

    “这倒也是,就是这剔下肉来的骨头瞧着怪埋汰的…”说是埋汰,李四还默默地咽了口唾沫,“咱啥时候能吃上点荤腥,这嘴里都快要淡出鸟儿了!”

    “你没瞧着,那知府大人也跟咱们同吃同睡,咱吃的啥,人家就吃的啥,这你还抱怨什么?”

    “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你还真信了,你瞧他那世家公子的端方模样,哪里是能吃得了苦的?保不齐面上跟咱们同甘苦,背地里大鱼大肉地伺候着呢。”李四嗤笑一声,一副我早就看穿了他虚伪真面目的笃定模样。

    “咳咳咳”连云山清了清嗓子,四周围立时安静下来,只听着锤子敲在骨头上的沉闷的击打声。

    “都给我少说两句,委屈不着你们。”连云山低声斥责道:“再乱说话,就给我滚回牢里吃牢饭去!”

    李四晓得这话是在敲打自己,登时便垂下脑袋,继续忙活着手里的活计。

    这敲碎的骨头要混着雪水一道儿熬煮,一斗骨头三斗雪水,再锅里煮沸个三回,而后再过滤掉骨渣,将附子浸泡在其骨汁里。

    “这就成了?”宋沅礼凑上来瞧,登时就被熏得一跟头,连忙后退两步,拿帕子捂紧了鼻息。

    “没那么快,要先泡上个三四天。”谢见君手执木棍搅了搅,“等着捞去里面的附子,再用同等分量的蚕粪和羊粪拌进去,搅和均匀,使其成为稠粥的模样”

    “等等”宋沅礼出声打断,“怎么还得用上蚕粪和羊粪呢?你这是在和什么呢?”他想了半天,愣是没找到一个比“稠粥”更合适的词语,但单单只是这两个字,就已经让他心底泛起阵阵干呕。

    谢见君一言难尽,“要不我说,你还是去冬云山上盯着砍竹子吧。”

    宋沅礼正有此意,当即就摆手退下,临走前还又不死心地瞄了一眼,愈发觉得那骨汁,闻着令人作呕。

    ————

    转眼过去四天,眼见着原来杂草遍野的荒地,现今已经修整得平秃秃,谢见君给辛苦劳作多天的众人放了一日假,自己则着一身素朴常服,转悠着下了桐坞村。

    正如同宋沅礼所说的那般,沤好的骨汁须得用蚕粪和羊粪搅拌,前些日子,他便吩咐闫大海帮着在村子里收敛这些东西,今日走这一趟,是想看看搜集的成果如何。

    明日便开始耕田,昨个儿在山上窝了数日的宋沅礼,着人把耕牛送了过来,只要套上耢,便可以使其碎土和松地,故而,他还打算去木匠家中,问下耢的情况。

    这木匠一家都是老实巴交的手艺人,得知谢见君身份,登时就要给行礼,连三四岁的稚童,都被拽到跟前来问好。

    “大叔,快快请起,我来,就是瞧瞧那耢。”谢见君上前将人扶起来,笑眯眯地说明自己的来意。

    几人霎时让开院中一条路,引着他入了柴房,“大人,这就是您要的农具,草民愚笨,不知做出来的耢,是否合大人的心意。”

    谢见君草草扫了一眼,有几架已经矗立在屋中,单看外形,与他在福水村时用的没什么两样。

    “大人,您再给草民两日时间,草民定当日夜不休,将这农具赶制出来!”老木匠惶恐,这耢做起来,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他一家好几口,一连几天都没有正经休息过,生怕耽搁了知府大人的要紧事儿。

    “大叔,不急,我明日让人先把这些抬走,余下的那些您在五日内做好就行。”谢见君温声温气地宽慰道,他看得出来,这老木匠不是个偷奸耍滑之人,这耢是用一根根藤条扯紧了手编出来的,本就要费劲些,没得将人逼得这么紧。

    “谢大人体谅!”本以为当官的大老爷都是不通情理的人,没成想还能在这儿遇着和善的好官,老木匠心下松了一口气,忙不迭招呼儿子来给谢见君奉茶,又让小孙子下地窖去摸年前刚下的苹果。

    “大叔,莫要忙活,我还得回东云山,不便叨扰。”谢见君婉拒。

    老木匠不敢强留,末了,携一家老小将他和闫大海送出门外。

    走出老远,谢见君回眸,还能见着老木匠几口人,在院门外排列得整整齐齐,目送他们离开。

    “闫里长,您也回吧,不用特意让人去东云山单独跑一趟,您将东西准备好,明日我让来拉耢的府役一并将其带走便是。”

    此行的两个目的都达成,谢见君便没让闫大海再跟着来回颠簸,他一把年纪,跟着折腾了好几天,也的确不容易。

    二人自村口分别。

    往回走的路上,谢见君一路瞧着四平八方的田地里,遍布绿油油返青的麦子,心里祈祷着今年可别再有什么灾祸了,让村民的日子都好过些。

    “哥哥,你要买苹果吗?”一七八岁的孩子骤然拦住了他的去路。

    谢见君顿足,瞧见他身后背篓里装着满当当的苹果,莞尔笑道:“你这苹果多少钱一斤?”,许是他今个儿前来桐坞村没带随从,又许是一身常服,整个人瞧着温温和和的,让人禁不住亲近。

    小孩立时把竹篓往地上一搁,从中挑了个又大又圆的苹果,搁身上用力地蹭了几下,才弯着眉眼递上前来,“哥哥,您先尝一尝,不甜,我不收钱的!”

    谢见君也不同他客气,接过苹果往腿上一掰,“吭哧”一声,苹果一分为二,清甜的香气直扑鼻香,他将其中一半递给小孩,自己随意地往田垄间一坐,“怎么你自己出来卖苹果,家里大人呢?”

    “我爹娘都去县城里干活了,阿爷腿脚不便,我想去赚点钱。”小孩老实回话,拿到手里的苹果不敢吃,望着谢见君直咽唾沫。

    “村里没有小贩上门来收吗?”谢见君疑惑,这苹果正常11月份下来,早应该被小贩收走了才是,怎么能放到立春后。

    “年前这边大雪封路,小贩的车进不来,幸好天冷,阿爷将苹果都放到地窖里存着,好不容易盼到过了年,小贩上门,却压价压得太低,我阿爷种苹果,辛辛苦苦地忙活一年,都赚不到钱…我本想去集上,但是集市上到处都是买苹果的小贩,他们不买我的…”小孩苦着脸为难道。

    谢见君跟着轻叹一声,当年在福水村时,也是因着来村里的小贩压价,背去镇子上卖不划算,还要被人挑挑拣拣,他和云胡才决计自己做豆腐用。

    如今看来,不管是果农还是田农,都要面临着这样无解的问题。

    小孩见他不说话,便壮着胆子凑近几分,试探着问道:“哥哥,你还买我的苹果吗?”

    谢见君瞧着他瘦瘦小小,背着满满一竹筐苹果,不知道走了多少山路,脚上的布鞋都磨出了破洞,一时起了恻隐之心,他摸出随身带着的荷包,掂量了一番,“这些应该够买你这一背篓的苹果了。”

    小孩眼底蓦然亮起一盏光,“哥哥,这些你都要吗?”

    他眉眼微翘,“嗯,都要。”

    “谢谢哥哥,哥哥你是大好人,我阿爷说了善有善报,你会有大福报的!”小孩一板一眼地说道,眼眸中的喜意遮掩不住。

    他还以为自己要背着这筐苹果再回去家里呢,一想到阿爷失望的眼神,他这心里总酸酸涩涩的不得劲,没成想路上居然碰到了大善人,这下子,他有钱给阿爷买肉吃了!阿爷吃了肉腿肯定就不疼了。

    谢见君被他这份没见明晃晃的欢愉感染,他勾了勾唇,“那我就借你吉言了。”

    送走小孩后,他兀自对着这一竹筐的苹果发了愁。

    他方才尝着这苹果脆甜,正想说过几日回甘州府城时,给云胡带回去,但细一琢磨,这苹果放着放着,兴许就蔫儿了,等回了府城,没准口感也差远了,倒不如…倒不如…他脑袋里冷不丁蹦出个想法来。

    他扛上竹篓,快步往东云山山脚下去。

    等回了住处,谢见君招来明日要出去采买的府役,

    “赵田,明个儿你们去集市,捎些糖回来吧。”

    第148章

    从小孩那儿买来的一竹筐苹果, 都被谢见君打去了外皮,切成月牙块泡在盐水中。

    “这是做什么吃食?”忙里偷闲的宋沅礼从东云山上下来,刚进屋里就瞧见满地的木盆。

    “买了些苹果, 想做个糖水罐头。”谢见君将赵田买回来的糖敲成小块。

    “净整些没见过的稀奇玩意儿”宋沅礼打趣道, 随手挑拣了块糖块撂进嘴里。

    谢见君侧目, 温润地弯了弯眉眼, “都多大年纪了, 还跟个孩子似的偷摸吃糖?”

    “谁不爱吃甜食呢?”糖块含在嘴里, 宋沅礼说话含糊不清,“那劳什子糖水罐头,何时开始做?!”

    “弄完这些”谢见君将最后一大块糖敲开,挑出几块推到他跟前,“东云山上的沟渠挖得如何?可有进展?”

    “竹筒都砍得差不多了, 待我从县城回来,便开始搭架子, 等着将山泉水引进桐坞村之后, 就把开挖灌溉农田的水渠提上日程…”宋沅礼挑起一块糖, 高高扔起, “嗷呜”一口,张嘴接住,“放心 ,决计耽误不了你的谷子!”

    “嗯”谢见君应了一声, 端起苹果块和敲好的糖块往屋外走。

    赵田等府役见他出来,便忙不迭地上手去接,都被他侧身躲开, “不妨事,灶台那边可有空闲?”

    “有的有的, 梁氏那边还空着没用呢。”赵田道,他看着谢见君端出来的苹果和糖块止不住地纳闷,放着好端端的新鲜苹果不吃,这还要做什么?

    但他也不敢出声问,只在前引路。

    “赵田,买来的罐子都清洗好了吗?”谢见君问起,昨个儿买糖时,他还一道儿叮嘱买些陶罐和油纸回来。

    “回大人的话,早已经洗好放在屋中晾晒了,只要您一声令下,我等立马将其拿过来。”

    “不急,等会儿再说…”谢见君将木盆搁放在灶台旁,“去歇着吧,这儿没你们什么事儿了。”

    赵田原是想要留下帮忙,他实在好奇他们知府大人想做点啥玩意出来,但眼下听了这话,只好应声退下。

    待身边没了人,谢见君生起灶火,先行融了糖,而后才放入苹果块,小火焖煮了一刻钟的时辰。

    丝丝拉拉的香甜缓缓溢开,勾得人频频往这边相看。

    “那知府大人做什么吃食呢?”李四抻长了脖子往灶台这边观望。

    “听说是煮苹果哩!”一旁的汉子接茬。

    李四回忆起苹果被煮的绵软的口感,蹙着眉摇了摇头,“那玩意能入口?难吃死了!以前大冬日,我娘还煮过,连狗都不吃!”

    “怎么闻着甜滋滋的,谁家煮的苹果还放糖呢…”

    几人脑袋对着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咕咕。

    “过来几个人,今个儿知府大人给大伙儿加餐了!”宋岩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李四几人对视了一眼,磨磨蹭蹭地起身。

    临来到灶台前,谢见君已经端着两盏回了屋子。

    “磨叽什么!赶紧地给大家分下去!”宋岩厉声呵斥道。

    “是…”李四不情不愿地回话,心里默默嘀咕起来,来时说是开荒,到这儿了什么杂活累活也都让他们干!

    “李四,瞧瞧!”同行的汉子杵了杵他的胳膊,朝着锅中扬扬下巴。

    李四循声望去。

    熬糖水罐头,谢见君特地用的瓷盅,这会儿一个个嫩黄的苹果瓣,团团挤在蜜津津的糖水中,光是闻着,就让人口水止不住地咽。

    同行的汉子瞥了眼李四,眼底闪过一抹疑惑,正想偷摸问问这煮苹果,怎么跟他们想象的不一样?

    谁知李四早看直了眼,连宋岩将碗递到他跟前,都忘了伸手去接。

    “瞎琢磨什么呢!”宋岩斥道。

    李四回神,“官爷,瞧您这话说的,俺们都是乡里粗野汉子,哪里见过这稀罕东西,这不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宋岩脸色见好,低眉睨了他一眼,“你们有福了,这可是知府大人亲自下厨,旁人尝都没尝过呢!”

    “是是是,官爷您说的对!”李四忙不迭应声,端起木托盘,先跑了趟腿给府役们送去,最后才轮到了自个儿身上。

    他蹲在地上,端着碗,仰头猛灌了一大口,一脸喜色道:“这煮苹果还真是又香又甜!同我幼时吃过的绵软,丁点不一样!”

    “好吃!这比干啃苹果,要好吃多了!”身旁人接二连三地附和道。

    “这要是能再多来点就好了”

    “就这一小盏,都不够塞牙缝的呢!”

    一碗糖水罐头下肚,大伙儿意犹未尽,就连见多识广的府役们,也禁不住惦念上了。

    原以为谢见君就是个花架子,谁知道做出来的吃食竟是如此的鲜甜可口,清亮的汤汁将苹果的鲜甜都锁在其中,虽是经瓷盅煮过,但果肉依旧保存了几分脆口,吃起来细腻糜软。

    他们这不尝也就罢了,一尝,偏偏腹中的馋虫齐齐叫嚣起来,非得要一次吃个够才罢休。

    宋沅礼搁下手中的碗,抹了把嘴,“见君,再给我拿一盏来!”

    谢见君正抱臂站在窗前,看府役们扎堆往嘴里扒拉苹果罐头,闻声,俯身将桌上自己未碰的那一碗,推到他跟前,试探着问道:“尝着如何?可还适口?”

    宋沅礼咂摸咂摸嘴里甜津津的滋味,满意地点头,“别说,你这糖水罐头味道还真不错,可就是分量上少了些。”

    “明日我再做些来,用罐子装起,你不是这两日要回县城?等着带回去给青哥儿和长睿尝尝看。”谢见君踱步回桌前坐下,正了正神色道:“沅礼,你觉得这东西,若是放在市面上售卖”

    他话说一半,但是聪明如宋沅礼怎么品不出其中意思,他刻意压低声音,“你这是打算行商?”

    谢见君微微颔首,他虽一直有想要做点小生意的念头,但奈何没有寻到合适的商机,如今听那小孩说家里苹果滞销,他这压下去的小心思,又止不住地活络起来。

    这糖水罐头用到的东西,无非就是水果,糖,还有密封的小罐子,算起来成本勉强还说得过去,制作起来耗时也少,只要有间小作坊,便能够顺利运作起来,加之甘州四季分明,初夏有杏,夏末有桃,入冬还有苹果,不须得过多考虑罐头的原材料,若是有船运,还能将其余各地的水果运送过来。

    更重要的是,这罐头如果密封得当,可储存一年之久,这就意味着,即便不是当季,也可以吃到时令的鲜嫩的瓜果。

    “你要说做这糖水罐头,我觉得可行,单单是这味道上,就足够吸引人了。”宋沅礼斟酌片刻道,“现下正是冬上,天冷能存放得住,待过些时日暖和了,就得费些冰了”

    “不单单如此,要考虑的事儿还有很多“谢见君接茬,“这苹果罐头做出来,就得卖出去,若是大伙儿对这东西不接受,也白搭。”

    正是因着如此,谢见君方才特地将其分给了府役和连云山等前来垦荒的农户,为了就是想看看这些人能不能吃得惯。

    除此之外,他还打算明日让闫大海也带回村中给孩子们尝尝,受众越广,这罐头的销路也就越容易打开。

    ——

    转日,赶着宋沅礼离开前,谢见君又焖煮了一大锅,几个地方一分,余下的,他便都存放起来,预备过两日赶着大福生辰时,带回甘州。

    他来东云山已经近半月,着实有些惦记家中人。

    夜里睡不着时,总想着远在甘州的云胡,他当初一走,家里一应事务都交给了小夫郎操办,自己不在身边,指不定他得要多辛苦呢。

    眼下云胡翻看着谢见君这些年写给他的书信,兀自出神。

    自当年院试后,他们俩还不曾分开这么久。

    空荡荡的屋子里,满是谢见君生活过的点点痕迹,他习字的笔,常温的书,穿过的衣物。

    堆积的思念翻涌上心头,一时之间哽咽了喉间,他抚了抚眼角,将书信重新放回小樟木箱子里。

    “爹爹!”大福推开屋门,小短腿费劲地迈过门槛,飞扑上前抱住云胡的腿。“阿爹什么时候回家,我想阿爹了!”

    云胡俯身将他抱起,搁放在腿上,“爹爹也很想阿爹。”

    “小叔叔说阿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好久才会回来!”大福伸手比划着,他不知道很远是多远,只满崽说什么,他便信什么,“我想阿爹回家陪我!阿爹不在,没人和大福玩举高高。”

    云胡捏捏他脸颊上的小奶膘,“大福乖,最晚到你生辰前,阿爹就回来了。 ”他掰着指头算了算日子,距离谢见君走前说好的归程,左右差不了几天了。

    他抬眸看向紧随着大福进门来的女子,温声道:“你且安心再等上几日。”

    女子侧身作揖,语气极轻地道了声“是,有劳夫人操心了”

    *

    眨眼东云山山脚下的荒地已经耕过一茬,谢见君借由回甘州一事儿,打算去城中买谷子的种子来溲种。

    中旬,他将底下人都安置好,带上当初特地留下来的几罐苹果罐头,踏上了回甘州的路。

    一别多日,回家心切,他一路走得飞快,若不是惦念着路上颠簸,怕陶罐经受不住,他几乎都要飞起来。

    颠颠儿走了小半日,打过了甘州城门口,他这心便一直悬在半空中 ,连呼吸都不由得急促起来。

    此行回城,谢见君并未知会陆同知等人,算着时间又尚未散班,他便直抵后院,将将下马推开屋门,一半大孩子直直地撞进他怀中。

    他踉跄着后退半步,稳住身形,瞧着面前眼生的稚童,他半蹲下身子,夹着嗓音,温声温语道:“你是哪里来的呀?”

    第149章

    “阿兄, 你终于回来了!”

    尚未等来眼前稚童的回话,谢见君就被迎面飞奔过来的满崽扑了个满怀。

    “小兔崽子,你家阿兄的腰, 可经不起你这般折腾。”他浅笑着托抱住怀中的人颠了颠, 半月不见, 这崽子身形又壮实了些, 相比较从前的稚嫩, 眉眼间也见了几分英气。

    “阿兄, 这是兰月!”满崽双手环住谢见君的脖颈,探出半个脑袋,点点一旁的小不点。

    “兰月,这是我阿兄!”

    被唤到兰月的小哥儿局促地搅弄着衣角,少顷, 低低地嗫嚅道:“阿兄”

    “哎”谢见君温温和和地应承一声,想来这小哥儿, 许是附近人家过来串门子的, 他一时没往心里去, 转而看向“粘人精”, 笑眯眯地打趣道:“谢书淮,羞不羞呐,今年过了生辰,可都要十五岁了”

    满崽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他的肩头, 没有丝毫要下来自己走的意思,谢见君无奈地勾了勾唇,便一手托抱着“粘人精”, 一手牵过兰月,缓缓穿行过院子, 往屋中去。

    “主君,您回来了!”王婶子正提着扫帚洒扫院中的碎叶,抬眸瞧见三人朝这边来,连忙上前相迎。

    “王婶,主夫可在家?”谢见君问道。

    “在呢在呢”王婶子往一旁侧身,让出了主路,“主夫这会儿正陪着小公子,在卧房里看画本呢。”

    话音刚落,听着动静,云胡抱着大福从屋里匆匆忙忙地出来,身后还跟着一身着素白襦裙的女子,

    一旁的兰月忽而挣脱开他的手,直直地冲着女子而去,而后又被女子压着屈膝行礼,

    “民女周时雁,携幼子兰月,拜见知府大人。”

    谢见君一怔,拍拍满崽的后背,将他放到地上,顺势也虚扶了扶女子,“起来吧。”

    再抬眸时,正对上云胡的目光,他眉梢微翘。

    小夫郎眼眸蓦然红了,一别数日不见,谢见君一身素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眸底尽数发青,下巴上还挂着欷歔的胡茬,分明瞧着像是回来之前刻意梳洗过,但也掩不住满身的疲惫和憔悴。

    云胡哽了哽,嘴角强扯出一丝笑意,少顷,哑声道,“怎么不着人提前知会一声,我也好去城门口迎你。”

    “想见你的心思急不可耐,哪里还能等得了一时片刻?”谢见君上前来贴了贴他的额前,轻哄道。

    云胡耳梢发烫,张了张口,再说不出旁个话来。

    一干人等见状,都悉数退下,连一直张着手想要抱抱的大福,都被满崽捂着乌溜溜的眼眸拎走。

    周时雁朝着云胡微微作揖,得了应准后,也带着兰月先行离开。

    “刚找来的人?”谢见君淡淡地扫了一眼,微微歪头看向小夫郎。

    “不是家里人”小夫郎轻摇了摇头,“这事儿说起来,有些复杂外面冷,你先进屋歇着,晚些我再让周娘子与你细说。”

    说罢,他主动扣住谢见君的手,不成想,往日里执笔的指腹,如今都生了细茧,他心里骤然泛起酸涩,禁不住出声嗔怪道:“不是说带人垦荒去了?怎还自己下地劳作?”

    被念叨的人微抿了抿干涩的唇瓣,眉眼里多出几分柔软缱绻,“我好想你呀~”

    小夫郎未说出口的话噎回了喉间,眸中的心疼几乎都要溢出来,“你惯会用这伎俩来搪塞我!”

    被揭穿了心思,谢见君也不见害臊,温凉的掌心团住小夫郎的手,故作委屈道,“旁个人家的内人多日不见,尚且还能说上两句软话,怎到了我,听得都是斥责?难为我一路紧赶慢赶,手心都被缰绳磨得生疼呢。”

    果不然此话一出,云胡神色跟着着急起来,他拿起谢见君的手,翻过来细瞧了两眼,掌心虎口的确被勒得泛起殷红,再开口,语气不由得软了几分,“左右都是要归家,只肖得慢慢走便好,何至于这般匆忙?我知你这些时日就要回来,自是安生生地在家等你…”

    他俯身,朝着掌心轻吹了两下,“疼不疼?”

    谢见君被安抚得心头有些痒,冬末的寒风凛冽,他打了个寒噤,顺手搂过小夫郎扣紧,拥着他往屋里走,边走,还边凑近他耳畔讨巧道:“你亲亲我就不疼了,这些时日在山里窝着,吃不好睡不好,你可要补给我。”

    小夫郎平白无故地背了满身“债”,晓得自己也占不来嘴上的什么便宜,索性三两语揭起旁个话茬,“你这趟回来,能待多久?后日大福生辰过完就要走吗?”

    “最多留五六日,我还得回东云山去。”谢见君掀开棉帘,被屋中火炉热腾腾的雾气一蒸,整个人倏地放松下来。

    云胡心中算了算日子,将将翻涌上来的欣喜又悄然散去,没了大福的生辰勾着,这人下一趟回来,还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察觉到小夫郎的情绪低落下去,谢见君抬袖揉了揉他的眉心,“待四月那片荒地下完谷子,我便回来了,这些时日不在,家里辛苦你了。”

    “嗯”云胡微微颔首,“你饿不饿?让王婶子给你做些吃食来,先垫垫肚子?亦或是先梳洗一番?”

    “不用忙活”谢见君将起身要出门的人拽回到跟前来,“同我说说,那个周娘子是怎么回事?”

    云胡长长吐出一声叹息,“前些天,我带大福和满崽去城外放纸鸢,归来时,在府衙门前,被她娘俩拦住了去路,许是认识咱们家的马车,以为马车上坐的人是你,我还未掀帘,便听着她在马车外唤‘求知府大人救她母子二人一命’”

    谢见君眉心微动,“之后呢,怎地将人带回家中来了?”

    云胡眼底闪过一抹黯然,“她是来报官的,被家里汉子打得受不了,带着孩子逃了出来,我们遇见她那日,她只穿了件薄薄的里衣,脸颊上胳膊上,凡是裸露在外的地方遍布青紫,嘴角还沾着血”

    话未说完,跟着又是沉重的一声叹息。

    谢见君捏了捏小夫郎的后颈,“方才我便见她眼眸处泛着青色,走路都一瘸一拐,原是这般因由。”

    “这都是找大夫瞧过了!你是没见着,她当时浑身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利索,兰月被她紧紧地箍在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瞧着就可怜极了”一想到那时的场景,云胡闭了闭眼,只觉得时隔多日,仍是历历在目。

    “我本想着先将她娘俩扶起来,那会儿就在府衙门口,只要入府衙立了案,陆大人便不可能放任不管,可谁知那周时雁死活不肯,只一个劲儿地磕头,哭求无论如何,都想要见你一面。”

    “见我?”谢见君喃喃重复道,“这种事儿,陆同知该是能做得了主的,如何偏偏说要见我?”

    “我起先也这般疑惑,还当是”小夫郎骤然垂下眼眸,掩住自己那点登不得台面上的小心思,“我还当是你们二人之间有什么渊源呢”

    “天地良心!”谢见君吓了一跳,忙不迭正色道:“且不说那周娘子已经成婚多年且育有一子,哪怕是个姑娘家,也决计同我扯不上任何关联,我待你之心,当如磐石不可移,任天崩地裂,海枯石烂都不曾消减一二的!”

    “我知道”乍然被逮着诉衷肠,小夫郎脸颊涨起一抹绯色,“这说正经事儿呢!别打岔!”

    “我说的也是正经事儿,你这小混蛋,我不在跟前,如何还生出这样的心思来?”谢见君将人架到柜子上,箍紧了不许他乱跑。

    被浸着满满情愫的眼眸注视着,云胡慌慌张张地别过脸去,不敢同他对视,“我没有旁的意思”

    谢见君轻哼一声,不轻不重地弹了下小夫郎的额前,“看来得把你时时刻刻拴在眼前,我才能放心了,不然留你在家中,便是莫须有的乱琢磨。”

    云胡吃痛,扯了扯他的衣角,软绵绵地讨好道:“我知道错了你听我把话说完嘛”

    谢见君不退让,也不肯让他从柜子顶上下来。

    云胡拗不过,只好老老实实地被圈住,顿了顿声继续道:“周娘子说想见你,我担心有什么要紧事儿,问了问才知,是想让你帮着给主持个公道,可那会儿你不在甘州城中,我也不好替你直接应下,便说让她过些时日再来,可谁知话还没说完呢,从巷子里就钻出个喝醉了酒的壮汉,扯着周娘子的头发,死命地把她往家里拽,嘴里还骂骂咧咧,说出的话甚是难听!”

    “吓着你了吗?”谢见君追问。

    云胡极轻地点了点头,“我还好,那汉子只顾着拉扯周娘子,不曾注意到我们”

    “那你是如何将他们娘俩带回家来的?”

    “他揪着小兰月的脑袋往地上撞,满崽看不过去,一脚将人踹出了二丈远”云胡讷讷道:“陆大人听见动静,小跑着从府衙里出来,当即就让府役将闹事的汉子押到了大牢里,说给他醒醒酒。”

    “我见周娘子和兰月身上都有伤,一时不落忍,又得知她家中还有个苛待的婆母,便做主把人给留下了。”

    说这话时,云胡微微抬眸,试探着看向谢见君,想着若是谢见君不喜他多管闲事,他就只能想别的法子安置周时雁母子俩了。

    “瞧我作甚?”捕捉到小夫郎怯生生的眼神,谢见君低声说道,原本幽深的眸子染上了温柔的笑意。

    云胡不搭话,须臾才开口道,

    “周娘子若是想要同她夫君和离,此事儿能成吗?”

    第150章

    “和离?”谢见君喃喃道。

    虽说这律法有令, 若夫妇不相安谐而和离者,不坐。

    但即便如此,纵观立朝百年, 和平和离者, 屈指可数。

    在这个重父权的地方, 女子和哥儿总是要被压上一头的。

    “能成吗?”云胡追问道。他不懂律法如何, 只是可怜周娘子平白造这无妄之灾, 若能顺利和离, 于她,于兰月都是一桩好事儿。

    “不急。”谢见君没匆忙给云胡回应,“咱们先见过周娘子再说对了,陆同知将那汉子放走了吗?”

    云胡摇摇头道:“我去问过了,陆大人不晓得如何处置才算妥当, 又听我说你择日要归,便说暂且关押着, 只待你回来, 再做打算。”

    “也好…”谢见君颔首, 这甘州本就不是个民风开放之地, 加之百姓多年受传统礼教的影响,对和离一事儿并未有多少容纳度,陆同知将这烫手山芋扔给他,也算是情有可原。

    “晚些你同我一道儿见见周时雁, 问问她家中具体是何种境况,才能再做决断”

    话音刚落,云胡挣扎着要从柜子顶上下去, “这些天她一直等着呢,我现下就唤她进门来, 只是有你在便可,何至于要咱们二人一起,我早已听她讲过家中之事,是怕有所遗漏,才想让她亲自来说与你的…”

    “那可不行!”谢见君大惊失色,“你不在我身边,我便是害怕得紧呢!”

    云胡抬眸觑他一下,就见谢见君羽睫微弯,向来生得好看的眉眼,眨巴眨巴,透着明晃晃的无辜。

    “那就依着你吧。”他如是说道。

    谢见君眸中的笑意更甚,“云胡,我带了几罐苹果罐头回来,等下让王婶子拆了泥封,给你送些进来尝尝?”

    “苹果罐头?那是什么东西?”云胡疑惑。

    谢见君凑近,“闲来无事,做了些适口的零嘴,想着回来犒劳犒劳我家小夫郎呢,这么多天不见,也不知他独守空房时,可否念着我想着我…”

    “想”云胡没有半分的犹豫。

    谢见君一怔,继而温柔地笑开,他双手穿过小夫郎的腋下,终于舍得将人从斗柜上抱下来,扣在怀里耳鬓厮磨了片刻,直听着院外传开大福哭闹声声,才敛回神智。

    “小崽子,惯会折磨人!”他笑骂了一句,轻啄了下小夫郎被亲得红肿的唇瓣,“你在这儿歇着,我出去瞧瞧。”

    说罢,他起身朝屋外走去。

    “来了来了,阿爹来了!”

    声音愈来愈远,云胡慢腾腾地从榻上坐起,整了整揉搓得乱糟糟的衣襟,扒着窗棂向外探去。

    谢见君从手忙脚乱的满崽手中接过哭得不能自已的大福,“这是怎么了?”

    大福肩膀微颤,有着跟云胡一模一样的杏眸里,含着潋滟的水光,他乖乖软软地趴伏在谢见君怀中,“阿爹给拍拍”

    谢见君晓得他这是闹性子,打回来到现在,也没顾得上抱他,这会儿听着他抽抽搭搭,紧抓着衣袂不撒手,心里都软成了一汪水。

    “好好好”他温声应道,手抵在小崽子的后心,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着。

    回头见满崽大舒一口气,他莞尔笑了笑,“方才在后院门口卸下来的行李中,有我从冬云山带回来的糖水罐头,去盛些来吃吧。”

    “好嘞!”从哄孩子的阴影中解脱出来的满崽,跑得比兔子还快,连廊下左拐右拐地不见了影儿,再回来时,手里正端着一个小白瓷碗。

    大福脸颊哭得红扑扑,纤长浓密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他张嘴含过满崽特地切成小块的果肉,像只小仓鼠似的嚼了嚼,呜咽了两声,破涕而笑,“小叔叔,我还想要吃。”

    “不哭就给你。”满崽逗弄着小崽子,余光中瞥见兰月从屋里探出半身,望着他手中的东西,喉结微动,默默地咽了下口水。

    谢见君察觉到他的目光,上手接过了小白瓷碗,“再拿几个小碗,去给大伙儿也都分分。”

    *

    兰月从满崽那儿分得了一小碗的糖水罐头,他从没见过这稀罕玩意儿,故而凑近碗沿,轻抿了一小口,乍然尝着甜头,眼眸乐得眯成了一道细缝儿。

    “娘亲,是甜的!”他如获珍宝似的捧着往灶房跑,担心撒了汤汁,一路都小心翼翼地护着怀中。

    周时雁正帮着王婶子在灶房里做饭,云胡虽说是留她在家中避灾,还特地找来了大夫给她瞧病吃药,但她也不能仗着人家心善,就闲在府上,总是要力所能及地干些杂货。

    兰月进门时,她刚把水倒进锅中。

    “娘亲,满崽哥哥给的果子。”兰月垫高了脚尖,努力将小白瓷碗举到周时雁的面前,“娘亲,吃!”

    周时雁搁下水桶,就着他的小手,嘬了口剔透的糖水,“兰月乖,屋里正生着火呢,娘亲带你去屋外。”

    谢见君在院子里逗趣大福,见她母子俩相互依偎着,坐在灶房外的石阶上,你一勺我一勺,美滋滋地吃着苹果罐头,冬日里暖融融的阳光笼罩下一层金色的光边,将二人囿于其中,瞧着温暖至极。

    他冷不丁回头看向来时的卧房,隔着薄薄的窗户,云胡正端坐于窗棂边,低眉不知在忙活着什么。

    谢见君眼角微微扬起,怀中的大福更是张开手,咿咿呀呀地唤着“爹爹!”

    “走,咱们回屋里找爹爹去。”他一手端着白瓷碗,一手搂住大福,大步穿行过院子,往屋中走去。

    将消停下来的小崽子丢在床上乱爬,他将果肉复又压进蜜汁中浸了浸,递过忙着给缝衣裳的云胡嘴边,“尝尝”

    云胡早闻着香甜味儿,这会儿也不同他矜持,接过勺子,先给大福喂了一口后,自己埋头啃了两块。

    “好甜呐!”,他眼眸发亮,“我还当是煮过的苹果呢,竟是这般滋味。”

    谢见君将他鬓边的碎发,轻轻挽至耳后,“我带了好些回来,等着给陆同知留一罐,其余的,都是你的。”

    “我哪里能吃得了这么多”云胡将碗搁到案桌上,眉眼间漾起一丝清浅的笑意。

    这说话功夫,某只小馋猫扒着碗沿儿,盯着鲜嫩香甜的果肉,眼都看直了。

    “可不兴再吃了,咱们一会儿要吃饭了。”云胡担心他吃多了罐头,吃不下饭,欲把碗收起来。

    “欲求不满”的小魔王当即瘪瘪嘴就要哭,被自家阿爹神色淡然地睨了一眼,泪珠挤在眼眶中,泫然欲泣。

    云胡被他瞧得心软,末了捡起极小的一块丢进他口中,“一点点”

    小魔王重重地点头,杏眸忽闪忽闪的惹人怜爱,他悄咪咪地看向自己阿爹,见他不像是生气的模样,便捏了捏指节,稚声稚语道:“大福只吃一点点~”

    谢见君被他这副古灵精怪的样子逗笑,上前呼噜了一把他的脑袋,非将他发髻揉乱了才停手,末了留小崽子瘪着嘴,敢怒不敢言,惹来云胡无奈地笑骂“幼稚鬼”。

    ——

    晚些,云胡将周时雁唤来屋中。

    “草民周时雁,见过知府大人!”,周时雁进门,先行屈膝行礼。

    “今日并非衙内,起来回话。”谢见君温声道,“我听云胡说,你此番前来,是打算与你夫君和离?”

    “回知府大人,民女想状告家中夫君,辱妻殴子,请求大人,为民女和幼子讨个公道!”周时雁俯身,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说来听听。”

    “民女原是秀莲坊的清倌,一朝赎身嫁给了王大川,成亲前,他百般讨好于民女,我那时遭了蒙骗,以为他不嫌弃我清倌的身份,还当是遇着了良人,谁知竟是惦记上我的嫁妆,刚成亲没两月,他便对我动辄拳打脚踢!”

    正说着,周时雁撸起袖子,给谢见君和云胡看自己身上的旧伤,“民女那时就想要同王大川和离,也曾求助了佟知府,奈何佟知府一时听信了他的谗言,非但不允准,还斥责民女不安分,说是看在民女无娘家帮衬,亦无其他地方可安置的份上,暂且不让王大川休了民女!”

    “这狗官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是被猪油蒙了心吗?!”云胡愤愤然,一时气不过,猛地拍了下桌子。

    “乖宝,你先冷静下。”谢见君抚了抚他的手背,以示宽慰,紧接着,他又看向周时雁,“你所说属实?你要知道,编排朝廷官员乃是重罪。”

    “大人,民女不曾有一句谎言!”周时雁泣声。

    “佟知府不许和离,偏偏王大川也休不了我,他就愈发得寸进尺,在外吃喝嫖赌不说,还拿我的嫁妆去填高利贷,婆母劝民女给他生个孩子,说汉子兹要是有了孩子就能收心,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可他一看兰月是个小哥儿,便是半分好脸色不曾给过,民女纵然能忍着他欺辱,但容不下他打我孩子!”

    谢见君掐了掐眉心,“所以你是想惩治王大川?”

    “是!”周时雁颔首,语气坚定,听不出丝毫的动摇,她颤巍巍地翘首,看向谢见君,嗫嚅道,“不瞒大人,民女自知僭越,却也实在没有法子,之所以找上您,原是先前民女在春华楼后厨帮工时,曾见大人您带夫郎和幼子前来吃饭,瞧着您端方雅正,如琢如砚,待稚子更是温润亲和,极有耐心,想来这样澧兰沅芷之人,必定会愿意帮民女讨个公道!”

    谢见君没被这一个又一个的高帽砸昏了头,他轻咬了下唇,冷不丁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扯了扯,他侧目看向满脸都写着恳求二字的云□□和地冲他点了点头。

    “周娘子,明日本官便让人将王大川提至衙内,介时你去堂前作证,将你今日所言一五一十地说清楚,若所查并无出入,本官定当不会放任品行不端者,逍遥法外!”

    第151章

    转日,

    肃穆的公堂上,谢见君身着雪青朝服,端坐于公案之后,

    “王大川, 你可知罪?”

    关了牢中醒酒数日的王大川, 被衙役们押解着双臂跪在堂前, 一脸的蛮横模样, “敢问知府大人, 草民何罪之有?”

    谢见君冷哼一声,“多日前,你醉酒后,于府衙门口寻衅滋事,可还有印象?”

    “草民既是喝大了酒, 哪里还能记得这些小事儿?知府大人莫不是听信了旁人的谗言,欲污蔑草民吧!”

    “污蔑?”谢见君对王大川推脱的说辞不怒反笑, “当日之事, 由陆同知陆大人亲自得见, 怎么, 要他来堂前与你亲自对质?”

    被明晃晃地指到脸上来,王大川也全然不当回事,“大人,那日原是草民媳妇携子, 久出未归,草民担心她娘俩的安危,特地出来寻人而已, 纵有过失之处,还望大人见谅。“

    “仅仅只是寻人?”谢见君反问道, 他既已经从周时雁那儿得知了事情的真香,这会儿对王大川说出口的话,便是一个字也不信。

    “那是自然,不过就是一时激动,失了分寸。”王大川厚着脸皮替自己找补道,“这草民打自己媳妇咋了?这哪家的女子,不挨自家夫君打的!单凭这个就要治草民的罪?大人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

    平白背上了“罪名”,谢见君手中的惊堂木一声闷响,“王大川,关了你这么多天,还不知悔改!什么叫哪家女子不挨夫君打的?本官尽然不知,夫妻之间竟还有这样的规矩?”

    “大人息怒,草民失言!”王大川舔着脸笑道,“大人请放心,草民回去,定然会跟娘子亲自道歉,保证再也不动手了!”

    谢见君懒得同他白费口舌,冲着堂下府役招了招手,将周时雁和兰月一并带了上来。

    “周时雁,你今日登堂,所告何事?”

    周时雁手捧着状纸,俯身行礼,“民女与王大川成婚多年,长此以往受其欺辱作践,特来请求大人为民女讨个公道!”

    “小贱人,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状告我!”王大川气急败坏地扭动着身子,意图挣脱开衙役,扑上前来。

    周时雁目不斜视,她努力地控制着自己发抖的身子,将王大川这些年的恶性,一五一十公诸于众。

    为证明自己所说属实,她还撸起袖子,将新伤旧伤,一并都展露于公堂之中。

    “王大川,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谢见君厉声质问道。

    “大人冤枉呐!”王大川不管不顾地跪地喊冤,“这小贱人原是秀莲坊的清倌,草民不嫌弃她出身,迎她进门,这些年好吃好喝地供着她,她竟不知好歹,也不知是同何人野合弄了这一身伤,居然还赖在草民身上!”

    “王大川,你不要脸!”周时雁再忍不住,登时就指着他鼻子叱骂道。

    “谁不要脸?你这个破鞋,也好些意思说旁人不要脸?若不是老子当年收留你,你还不知道沦落到哪个烟花巷子里呢!”王大川耸肩,他多日不曾梳洗过,此时周身散发着一股子酸臭作呕的气味,配上他歪嘴的嗤笑和说出口的腌臜话,更让人心生厌烦。

    谢见君蹙了蹙眉头,“王大川,本官看陆大人关了你数日,还未曾给你醒酒,不如这样,你再回牢里待几天,什么时候不胡言乱语,口出狂言,咱们再接着审这案子!”

    “你这狗官,就是要同这小贱人一起弄死我!”王大川梗着脖子,丝毫没有半点悔恨之意,他怨毒的目光落在周时雁身上,“好哇,我还当你为什么偷跑出去不肯回家,原是已经攀上了高枝儿,急着让我蹲大牢是吧!莫不是,你早同这狗官苟合到一处了?!”

    周时雁伸手给了他一记大耳刮子,“咱们成婚数年,我不曾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倒是你,动辄打骂我不说,还编排我在外同旁人有染,王大川,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王大川失了面子,当即气得脸红脖子粗,嘴里骂骂咧咧,愈发入不了耳。

    “来人,王大川辱骂官员,淆乱朝纲,重责二十大板!”谢见君将筒中的令牌摔在地上,余光中瞥见小兰月瑟缩了一下,他叫住正要行刑的府役,“将人拉下去!打完再带上来。”

    府役得了吩咐,塞住王大川的嘴,把人拖下了公堂。

    少顷,才把狼狈的王大川复又拖了回来。

    “王大川,知道怎么说话了吗?”谢见君淡淡地睨了他一眼。

    王大川趴伏在堂前,稍稍一动便疼得龇牙咧嘴,他攥紧拳头,猛地锤了下地,恶狠狠道:“这小贱人折腾这一出,不就是想要和离,我可以答应她!”

    周时雁不为所动,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他。

    “你得、你得把老子当年下聘的三两礼金退回来!”

    周时雁猛地歪头看向他,眼眸中是失望,“王大川,你就是个畜生,我当年是带着二十六两银子嫁进你们家的,这些年林林总总给你填了多少赌债?!你还好意思再问我要钱!”

    说罢,她敛回视线,朝着谢见君恭恭敬敬地叩首,“大人,自打民女嫁给王大川后,他多年来不曾外出做工,是民女四处打零活,供养他和婆母一家人,赌坊上门来追债,他向来都躲得远远的,是民女撑破了脸皮捡钱给他还债,您若不信,只管招来赌坊的人问问便是!”

    谢见君闻之,冲着宋岩点了点头,宋岩拱手抱拳,转身出了县衙去寻人。

    “儿啊!儿啊!”一妇人撞破门口府役的拦挡,直直地冲向前来,“儿啊,这是谁动的手!谁敢打你!”

    “娘,救我!”王大川哆哆嗦嗦地指向周时雁,所言之意溢于言表。

    那妇人霎时便冲过来,一把揪住周时雁的头发,“小贱人,反了天了,你居然敢打我儿!你不得好死!”

    “公堂之上,成何体统!”谢见君命人将厮打在一起的二人拉开。

    那妇人随即往地上一坐,登时便撒起泼来,“周时雁,我们老王家哪点对不起你,你好狠的心啊!”

    周时雁神色漠然,她既已经对这俩人伤透了心,自然任其如何辱骂也权当是听不见。

    妇人见一向对自己孝敬有加的儿媳如今这般模样,不由得心里一颤,她眼珠子四下一转,骤然变了脸色,语气也软了下来,“时雁,娘知道都是大川的错,你不是想和离吗?娘答应你,你把兰月留下,娘放你走,兰月可是娘的心头肉,娘舍不得兰月,放心,你只要想看他,随时可以回来!”

    话音未落,她便上前拉扯兰月。

    之所以这般说,一来,经此一事儿,断然不可能再有姑娘家嫁过来,留下兰月,将来招个上门孙婿,他们老王家的香火还能续上,二来,周时雁拿兰月如此要紧,说不定就不走了!

    “娘,你要那赔钱货作甚?一个小哥儿有什么稀罕的!”王大川撇嘴,他才不想要一哥儿呢!

    谢见君脸色一黑,正欲发作。

    周时雁骤然抢过吓得大哭的兰月,众目睽睽之下,解开了兰月的衣带。

    “大人,我婆母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谗言,说是拿针扎进小哥儿的身子里,便可以生出儿子来,她趁我在外做工时,用锥针扎兰月,幸而民女回来及时,才发现了此事,大人,您瞧瞧,这是我儿身上的针眼!”

    谢见君怔住,这等伤天害理的恶俗,竟然能在民间流传起来!

    他绕过公案,半蹲在兰月面前,看了看他身前和背后的几处针眼,眼眸中泛起凌人的寒意。

    妇人脸色煞白,她都要把这档子事儿给忘了,当初不过是要孙子心切,才出此下策,就为这,周时雁还同她大吵了一架,自那以后,但凡她出门,便带着兰月一起,她还当是这小贱人体谅她看孩子辛苦,弄了半天,是在防着她!

    谢见君怒极,想起王大川方才所言小哥儿都是赔钱货的话,脸色更是难看,“来人,将这妇人一并拿下!”

    府役早看这一对母子不顺眼,得令,立时将她捆绑起来,还体贴地堵上她咒骂个不停的嘴。

    适逢外出寻人的宋岩,带着赌坊的人归来。

    “草民小六子拜见知府大人!”小六子屈膝行礼。

    “你且瞧瞧那人,可是你们赌坊的常客?”谢见君朝着王大川扬了扬下巴。

    小六子侧目看了一眼趴伏在地上蓬头垢面的王大川,一板一眼道:“大人,此人先前常来我们家赌坊,屡次欠钱不还,妄图拿他娘子抵账,草民这里有他立下的字据,知府大人劳请过目”

    他从衣袖中掏出早已经准备好的一打字据,由府役呈给谢见君,“这字据上欠的钱,都是他家娘子给还上的!”

    谢见君接过字据翻看了两眼,大大小小加起来能有个数十两银子,都签着王大川的名字,那小六子的话,与周时雁所说,也基本吻合。

    他将字据甩到王大川面前,“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早在小六子出现,王大川便已知自己在劫难逃,现下脸色煞白,身子都抖成了筛子。

    “大人饶命,是草民一时鬼迷心窍,草民也不是真的想拿周时雁抵账,纯纯是受了诱骗!”

    临到棺材盖前,他还琢磨着往旁人身上赖账。

    谢见君不等他没完没了地狡辩攀咬,手中的惊堂木重重地拍在公案上,

    “王大川积怨已久,数次辱妻殴子,故此判与周时雁,二人义绝,因其涉嫌民间借贷、辱骂官员等诸多罪责,即刻起,打入大牢看押,择日惩处!其母受人蒙蔽,加害幼子,一并看押!”

    王大川没成想自己不过就是动手打了几下自家娘子,竟然能为此下了大牢,兴许还要面对数年的牢狱之灾,被拖下去时,他一个劲儿地替自己喊冤,求谢见君饶命,无果便愈发变本加厉地辱骂周时雁,末了,被听不下去的宋岩一棍子敲到脑袋上,把人打晕了。

    公堂上骤然安静下来,周时雁紧搂着怀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的兰月,出声恸哭道,“儿啊,你别怨恨娘,有你爹这个畜生在,咱娘俩活不了!”

    谢见君听得心窝子里阵阵发涩,他招来陆同知,让他将王大川,以及他娘亲的罪行和处置结果,一并公示到府衙门前的宣传栏上,以此来警示所有施行家暴之人就此收手,好自为之。

    但更多的,他是想告诉那些活在无边无际欺辱中的哥儿和女子,若有一朝,自身安危受到威胁时,官府会是他们替自己讨公道的依靠。

    ————

    一朝事了,云胡也跟着松了口气,转头又替周时雁母子俩担心其后路来。

    夜里,谢见君掌灯,侧倚在榻前看书。

    云胡难得主动地迎上去,趴伏在他的胸口处,听着“砰砰砰”强有力的心跳声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谢见君垂眸瞧着他一副为难模样,温和笑道。

    “你也知道,如今周时雁已经和王大川义绝,那王家穷得叮当响,二十多两的嫁妆定然要不回来了,她又一人带着小兰月无处可去,我想”云胡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想留她在家里做活”

    谢见君将手中的书册搁下,环住小夫郎的腰际,往自己身前带了带,继而眉眼微挑,温温柔柔地抿嘴,

    “你是这家中主事之人,我都听你的。”

    第152章

    “昨个儿的罐头, 你吃着还适口?”

    谈完了正事儿,谢见君旁敲侧击问起了云胡对糖水罐头的看法。

    云胡咂摸咂莫嘴,回忆起那细嫩鲜甜的口感, 笑眯眯地道了句“好吃!”

    得了肯定的回复, 谢见君心下一喜, 斟酌着将盘踞在心头多日的想法, 同小夫郎娓娓道来, “我想在城中开个做苹果罐头生意的小作坊。”

    “怎么突然蹦出这样的念头?”云胡讶然, 自打入了上京,他们便不做豆腐生意了,他还以为谢见君一心都扑在自己的仕途上,不成想居然还打算要接着走从商这条路。

    谢见君从睡着的大福手中扯回自己的衣袖,微微挪了挪身子, 将小夫郎搂紧,”明天就是大福的三岁生辰了, 这孩子眼见着一日长起一日, 那之后要花钱的地方, 可就多了去了”

    云胡下意识地颔首。

    “还有咱们满崽呐, 左右都得要给他备下些嫁妆。”谢见君继续道。

    “你不是说这婚事随他心意吗?如何也着急起来了?”云胡撇撇嘴揶揄他道。

    “成不成婚在于他自己,但东西总归还是准备,哪怕将来做不成嫁妆,于他而言, 既是过日子的保障,也是随心所欲的底气。”

    云胡头回听到这样新奇的言论,不免有些讶异, 但仔细想之,谢见君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故而他正了正神色。

    “你想开作坊做糖水罐头,就是为的这些缘由?”

    “是,也不全是而且,这个念头,目前还只是个萌芽。”谢见君老老实实地交代,“不瞒你说,这罐头用的苹果,是我从一孩子手里买来的,说是年前冬雪封路,好不容易熬到春上雪化了,来收苹果的小贩压价太狠,背去集市上也卖不掉,愁得没钱吃饭呢,我那时起了恻隐之心,就买下了一竹筐,闲聊时才得知,村里好些农户加的苹果都还堆放在地窖里呢。”

    云胡闻之,轻轻叹了口气,“咱们一开始决定卖豆腐时,也是这般原因。”

    “可不是呢!”谢见君附和,“我也是想起来咱们那时的困难,才起了这个心思不过,我见大伙儿都挺稀罕的,听闫里长说,孩子们追在他身后要吃呢!”

    “这东西,做起来费劲吗?”云胡坐直身子,正经问道。

    谢见君略一沉吟,“只前面要准备的东西稍稍麻烦些,要给苹果打皮儿,切块,敲糖,但是做的过程倒是简单得很,像我带回来的那些,用油纸铺顶,糊上黄泥封口,放个数月不成问题。”

    “这听上去,倒是个极好的营生。”

    “是呐,只是有个最要紧的事儿”谢见君蹙了蹙的眉头,似是渔民垂钓,扬手将鱼线甩进了池塘中。

    “什么要紧事儿?”小夫郎翘首,如同好奇心满满的小鱼,“嗷呜”一口咬住了他抛下去的鱼钩。

    “就是”谢见君故作为难,“就是一时没找到合适的人帮着操办此事儿,我这府衙和垦荒两头忙,抽不出时间来”

    “嗯府衙里有陆大人帮你盯着,尚且还能应付得了,但垦荒关乎到农户收成,又与你的政绩挂钩,自然是得先紧着这个来”云胡有条不紊地替他分析起来。

    “是呀是呀”谢见君点头表示赞同,“而且,虽说这糖水罐头做起来容易,但也也有秘方在其中的,若是交给外人来做,总归有些不放心,怕学了秘方去,给他人做嫁衣。”

    “你说的也是这么回事,这自古都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做生意,不能没有自己人把着”云胡掰弄着手指,兀自发着愁,没注意到面前之人,嘴角的笑意越扯越大。

    “唉难就难在我来甘州数月,手底下一直没有培养起心腹来,如今想做些生意,都得掂量掂量。”谢见君长长地叹了一声,“若是能有个贴己的人,帮着打理这买卖就好了,我也能放心忙活府衙的政务。”

    说着,他偷偷瞄了眼眉宇间拧成个“川”字的小夫郎,见他紧抿着唇,不知在琢磨着什么,便乘胜追击,继续添了把火,“要不还是不做这营生了,我本就没有沅礼那样活络的心思,还有青哥儿的魄力,赔了,便不值当了,”

    “你先别放弃嘛!”云胡抚了抚他的胸口处,温声安慰道。

    “不放弃又能如何?我也分不出三头六臂来”谢见君轻摇了摇头,肉眼可见地垮下脸。

    “等等,你、你觉得我如何?”云胡手指着自己,磕磕绊绊地试探着问。

    话刚说出口,他便垂下眼眸,好似自个儿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好半天听不到回应,他小心翼翼地抬眸,谢见君温润如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藏着数不清的情愫。

    “怎、怎么了?如若不妥当,那便算了”他难得又结巴起来,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利索。

    “云胡,你肯帮忙,可是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呢!”谢见君惊呼,满脸都写着喜色。

    “我不晓得自己能不能行,万一做不好,便是要给你丢脸了。”云胡羞赧道,在上京参加高官夫人举办的聚会时,他就一直束手束脚,谨小慎微,来了这甘州,众人皆知他是知府大人的内人,他更是担惊受怕,哪怕羡慕青哥儿能在外抛头露面的谈生意,也因着种种原因,不敢动这样的心思。

    “缘何丢脸?”谢见君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柔软温热的掌心贴近自己脸侧,“云胡,你什么都不做,光是坐在这儿,我就喜欢得不得了,若能再冲我笑一笑,便是一颗真心都能剖出来送你!”

    小芙兰耳梢飞起一抹热意,“我哪里有你说的这般好,莫要逗我笑话了。”

    “也是我粗心大意,竟然把你给忘了,咱们在衢州时,多亏了有你打理着卖豆腐的营生,我才能安下心思读书,眼下你肯出面,我自是欣喜,不过运作一个小小的作坊罢了,你定然能手到擒来。”谢见君一面“忏悔”,一面有意识地诱导着云胡说出自己的想法。

    “待明日大福过完生辰,我便先去牙行,找一间既能当作坊,又能当店肆的铺子”云胡声如蚊蚋,几乎杳不可闻。

    “你等着将秘方写于我,若我能做出来,起码这工序上,你就不用操心了”

    “你如此手巧之人,区区糖水罐头而已,难不到你!”谢见君温温和和地鼓励道。

    “话不能说得太早,还是要稳妥些的你不是说村里好些农户人家的苹果都滞销吗?咱们可以收过来,寻人将其加工好,搁放在陶罐中密封”

    “这样的话,亦是能帮着他们解决一个大麻烦了。”谢见君顺着他的话茬说下去。

    “密封的陶罐也得提前找齐全,糖水罐头的营生做起来,这东西少不得,最好能找到长期稳定供应的窑坊”

    云胡愈说愈发精神,圆溜溜的杏眸中神采奕奕,不过三两句话,心里就有了盘算,只恨不得现下就去操办起来。

    “真要做起来,需要考虑的事情不少,不急在这一时半刻!”谢见君打了个哈欠,今日在公堂上折腾了一天,这会儿神思有些萎靡。

    “你先睡吧!”乖乖软软的小夫郎登时从他身上爬起来,趿拉着脚底下的棉鞋坐到桌前,顺手掏出他平日里惯用的纸笔,兀自低垂着脑袋,在纸上写写画画。

    谢见君哪里舍得睡下,眼前紧绷着脸,认真琢磨自个儿新营生的小夫郎,别提有多可爱勾人了。

    他不愿抚了云胡的兴致,半侧着身子,一只手搂着熟睡的大福,一只手掌心撑着沉重的脑袋,静静地瞧着昏黄烛光下辛勤忙活的云胡。

    不晓得何时睡去,谢见君再醒来时,天已大亮。

    云胡枕着他的臂弯睡得香甜,只眼下的青色彰显着他昨个儿熬过的大夜。

    谢见君缓缓抽出手,余光中扫到桌上铺得满当当的纸,那都是云胡一整晚的成果,他虽是好奇,但也还是忍住了。

    本想着等小夫郎醒了,好找他讨要过来瞧瞧,谁知云胡捂得紧,愣是不肯透露半个字,也不知是羞赧,亦或是旁的,他追问两句,脸颊便红得同街上店肆挂在门口处的红灯笼。

    “我还没布置好呢,晚些再给你看!”云胡将一堆写满鬼画符的图纸,塞进柜子里,谨慎地拿东西遮掩住,生怕被谢见君瞧去了自己的小心思,确信自己藏得严严实实,才出屋帮着忙活大福的生辰礼。

    宋沅礼要盯着县试抽不开身,大福的生辰,谢见君只邀了府上的人围坐在一起,简单地吃了顿便饭。

    虽说是便饭,但该有的生辰礼,却是无一人落下,连刚刚得知自己能留在府上做工的周时雁,都紧赶慢赶地给大福绣了个香囊。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大福穿着新衣服穿梭在众人中间嬉闹,他模样本就生得灵动伶俐,一双水汪汪的杏眸像极了云胡,抿嘴笑时眼眸如姣姣月牙,唇角处的梨涡若隐若现,瞧着又有谢见君的几分神似。

    大伙儿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连闲聊时的话茬子,也都是在说着大福自小的趣事,这小崽子一向是个人来疯,这会儿更是把持不住自己,加之又被满崽偷偷塞了糖果子,一直闹腾到夜半,才堪堪放过自家爹爹和阿爹。

    谢见君同云胡如熬鹰一般,艰难地将“小魔王”哄睡,起早在府衙门口分别时,二人皆是一脸的憔悴模样。

    云胡今个儿打算去牙行挑铺子,一路上迷迷糊糊,李大河几次三番地提醒,才将人唤醒,下马车时又止不住地打哈欠,猛搓了两把脸颊后,才勉强找回神智。

    牙商见状,忙不迭奉上一杯热腾腾的浓茶,静等着他神思稍稍清明,才小心翼翼地问起这位知府大人的夫人此番来牙行所为何事。

    云胡将随身带来的图纸往桌上一谱,客客气气道:“您行个方便,我想寻一间像这般布局的铺子。”

    “夫人,”

    第153章

    “您要找的铺面, 是想离着咱知府大人的府衙更近些,还是离着城中热闹的集市近些?”那牙商知晓云胡的身份,得知其来意之后, 登时便收敛起自己身上那股子经年累月的油滑劲儿, 连说话, 都带上几分客气。

    云胡略一沉吟, “既是要做生意, 自然是要挑选人群密集的地儿, 但若是能二者兼顾,那最好不过了。”

    “的确有几处正在租赁的店肆,都是东家刚收拾出来,干净利落着呢,您若瞧这合适, 租金上皆可以谈。”

    云胡神色淡淡地听着,他同谢见君在一起数年, 多多少少也学来些不露声色, 眼下只是让牙商在前面带路, 说是要看过之后, 再做抉择。

    牙商自然乐意极了,立时便带着云胡出了商行。

    去的头一家铺面,乃是在苏平街上,马车慢慢悠悠地行驶了二刻中才到。

    这店肆出奇的宽阔, 在铺子里扯着嗓子吆喝一声,后院愣是一点动静都听不着,云胡不甚满意, 加之这苏平街是富绅豪商家里的管家常来采办的地方,卖的东西都贵得离谱, 连店肆的租金也是五十两一年。

    云胡没打算将营生做得这么大,又担心万一糖水罐头卖不动,要净亏五十两进去,当即便婉拒了,把自己的要求又往细里说了说。

    牙商好歹是个老油子,只听云胡的话,就明白他话中的意思,“长沿街上还有一家,地方虽没有这边宽敞,但是位置极好,又靠着集市,租金一年十五两”

    云胡跟着谢见君来甘州小半年,最熟悉的地方就是长沿街,平日里李大河和昌多出去采买,亦或是他带着满崽和大福出门买零嘴,去的都是长沿街。

    “您想做什么营生?”牙商试探着问道。

    糖水罐头的事儿八字还没一撇,云胡担心提前走漏了风声,便只说想做些简单的吃食。

    那牙商一听,猛地一拍大腿,“那您这地儿可是来对了!这家铺子原是一对老夫妇做包子的,老两口卖了二十来年,后来年纪大了干不动了,才想着要把铺子给盘出去,您看这屋里屋外,拾掇得多干净,还有那后院里,有一口水井,这做吃食少不得要用水,有水井在,你们用起来也更方便些”

    牙商将这铺子说得天花乱坠,云胡只连连点头,将铺子和后院都仔仔细细地转了一圈。

    这铺子所在的地段和后院的布局,他都比较满意,况且还能住人,将来一朝罐头营生做起来,免不了要雇伙计夜里留宿在铺子里看顾东西,但屋子的确破败了些,屋顶的瓦片都碎了许多,若他们租下来,少不得要找人修葺,里里面面地都得修缮个遍,才能把作坊搭起来。

    “这租金十五两一年?”云胡问价。

    牙商心中大喜,觉得有戏,开口说主家给的价是十五两,您若租的年份长,可按照十四两的租金签契约。

    “这屋子太旧了,光是要重新砌墙铺瓦都得要好些银子,更别说铺面也得修缮,十四两一年太不划算了。”云胡蹙起眉头,有些嫌弃道。

    “哎呦,您看看这地段,可是千载难逢的好铺子,十四两一年,当真亏不着您呐!”牙商着急地找补道。

    “哦”云胡浅浅地应下一声,“还有旁的铺子吗?”

    牙商为难地摇了摇头,虽说还有比这儿稍稍便宜的铺子,但他拿到手的佣金实在太低,放到哪个牙商身上,都不乐意坐这赔本买卖。

    “既是如此”云胡说着出了铺子,临到马车前,忽而扬声道,“大河叔,您之前常挂在嘴上的那家牙行在哪儿?咱们过去问问,看有没有别这里更合适的铺子!”

    牙商一听要去找别的牙行,暗骂一句这到手的鸭子居然要飞了,他忙不迭追上前去,“等等,您想要多钱一年,咱都好商量!”

    “你看,这屋子破败得不成样子”云胡指了指屋顶。

    “是是是”牙商应声。

    “铺面也有些窄仄”

    “门前的路太窄,不便于过车”

    云胡挑挑拣拣地说了好些毛病,末了,还轻啧了一声,做足了对这铺子没瞧上眼,要去找别家商行再看看的姿态。

    那牙商越听脸色越沉,心道这小哥儿瞧着不起眼,没成想事事儿这么多,可偏偏他又舍不下这营生。

    最后也只得忍痛咬牙道,“我不同您来虚的,十三两一年,这是最低了!”

    云胡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十三两比他一开始能接受的租金价位还要再低一两银子,正巧可以拿这钱出来找几个匠人修缮屋子,于是便点了点头。

    敲定了铺子,还得回牙行签订契约,一来二去就耽搁了不少时间。

    待酉时,谢见君从府衙散班回来,还没见着小夫郎身影。

    “这是跑哪儿去了?”他抱着要寻爹爹的大福在后院外等了约摸着一刻钟的时辰,才见着李大河驾着马车急匆匆地往这边赶。

    “爹爹!”大福认得自家的马车,登时就张开手,嘴里咿咿呀呀地唤着人。

    马车晃晃悠悠地停在了一大一小的跟前,云胡红光满面地掀开棉帘,一下马车抱着谢见君喋喋不休地说着今日去看铺面的见闻。

    得知小夫郎跟牙商砍价,顺利租下来长沿街的一套铺面,谢见君满心欣慰。

    “我们云胡可真聪明!”他毫不吝啬地夸赞道。

    “生意还没做起来,就先投入了十三两的租金,还得找人过去修屋子,又不晓得要花多少钱,万一都赔了,可如何是好?”高兴之余,云胡又不免担心起来。

    “想做什么,就只管放开手去做,再不济还有我呢”谢见君揉了把小夫郎柔软的额发,轻声宽慰他道,“我这做知府的俸禄也不是摆着干看的,所以不用担心,也不用害怕。”

    云胡耳尖微微泛红,从他怀中接过盼爹归的大福,嗫嚅道:“我没做过这营生,就怕搞砸了。”

    “那又如何?凡事儿都有第一次,我听沅礼说,青哥儿头一回独自去谈生意,紧张得说话都结巴呢,你瞧现在,还不是谁见了他,都得唤一声青掌柜?”谢见君晓得自己宽慰的话说的再多也无济于事,干脆就拿青哥儿的事儿出来勉励他。

    一提起青哥儿,小夫郎心头忽而燃起来斗志,他重重地点头,“行!”

    ————

    晚些入睡前,照例到了二人独处谈心的时候。

    谢见君说再过两日,自己便要回东云山,他今个儿从杂货铺子那儿挑好了种子,准备回去看看荒地耕得进度如何。

    云胡心里舍不得,这刚在一起亲昵了几天,眨眼又得分开,再开口时,语气里都带上了几分潮气,“这要等到铺面修缮得差不离,才能去桐坞村谈苹果收购的事儿呢”

    “到时咱们就又能见面了”谢见君压下心中的眷恋,捏了捏小夫郎的后颈,“顶多再过些时日,我便再回来一趟,垦荒的事儿要忙,府衙也不能离开太久,有些事儿,陆同知一人做不了主。”

    “好~”小夫郎委屈巴巴,上手扯着自家夫君的衣袖,依偎在他怀中瘪着嘴。

    “赶明儿我把做糖水罐头的法子写下来,你在家时,可以先尝试一番,这东西做起来不难,就是费些功夫。”

    “小作坊也得有个像样的名字,既是你的营生,可得好好琢磨琢磨,取个什么样的名字。”

    “不光要取名字,铺子里的布置,像如货架,柜台,这些也都得考虑进去,还得再招几个人,你一个人纵然有三头六臂,也是忙不过来的”

    谢见君絮絮叨叨地叮嘱了好些话。

    云胡原是安安分分地听着絮叨,冷不丁出声打断了他,“我想让昌多去铺子里管账,他做事儿仔细,会算数,会拨弄算盘,又是咱们自小带起来的,是能信得过去的人。”

    “你觉得合适就好,我信你看人的眼光,昌多是个好孩子。”谢见君表示赞同,昌多是他看着长大的,这些年一直养在身边,品行端正,人也聪慧,学什么东西都快,只是管个账,于他而言,不是难事儿。

    云胡见谢见君不反驳自己,便壮着胆子继续说道自己琢磨了两日的想法。

    谢见君安安静静地听着,偶时配合着附和两声,只云胡需要他帮着出主意,他才会正经提两句建议,大多时候,他都是鼓励小夫郎自己主动去做主。

    小夫郎越说越来劲,还扒拉出自己昨日藏在柜子里,写得像鬼画符一般的策书,借着昏暗的烛光,一点一点说于自家夫君。

    这般雷厉风行的架势和缜密完整的思路,着实让谢见君狠狠地震惊了一把。

    这要放在以前,他根本想象不到,云胡能有这么多靠谱的想法,居然还提出了要找人去街市上发传单,以此来提前给糖水罐头造势的法子。

    他禁不住对着小夫郎竖起了大拇指,“就按你说的来!”

    得了夸赞,云胡的信息如高楼筑起,只恨不得现下就趁夜出门,赶紧找匠人去将租下来的屋舍修缮起来。

    谢见君好说歹说才将人按下,紧搂住睡了个安安稳稳的觉。

    转日他将将睁眼,身侧的被窝已经凉了大半截。

    大福坐在他胸口处,二人面面相觑。

    “阿爹,爹爹去哪儿?”

    谢见君揉搓了一把惺忪的睡眼,“爹爹去干大事儿了!”

    大福闹着要找爹爹,谢见君便抱着他去寻云胡,瞧见那店肆的后院里,云胡着一身利落的素服,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匠人,又是挖地窖,又是清水井,忙得热火朝天,连搭句话的功夫都腾不出来。

    徒留被“冷落”的一大一小只得抱着热腾腾的包子干啃,相依着坐在屋檐下大眼瞪小眼。

    第154章

    深冬的寒意尚未散去, 凛风抽打着枯枝,拍在窗棂上哗哗作响。

    谢见君醒得极早,在东云山的半月养成了早起的习惯, 现下一睁眼, 便没了睡意。

    他起身拨弄了拨弄火炉中的炭火。

    床榻上的云胡翻了个身, 摸索着将睡得四仰八叉的大福捞进怀里, 艰难地撑开眼皮一道细缝, “几时了?”

    “天还黑着呢。”谢见君宽厚温热的掌心覆在他眼眸处, 将最后一抹光亮隔离在外,“我今个儿回东云山,要早些走,你且接着睡便是。”

    云胡将他的手拉扯到嘴边,轻啃了啃两下掌心。

    “这就饿了?”谢见君莞尔抿了抿唇, 从喉间溢出一抹轻笑。

    “昨个儿我给你买了好些吃食,等下走的时候, 别忘了都带上。”云胡低声道, 将大福小心翼翼地搁放在身侧, 拿被子捂得严实实, 摸过一旁衣裳,胡乱地往身上套,“我送你去城门口,正好往城南走一趟, 找个做陶罐的匠人。”

    “是,小云掌柜,劳烦您操心了。”谢见君半蹲下, 将火炉烘烤得暖烘烘的棉鞋给小夫郎套在脚上,箍紧了系带, “铺子不急在一时开张,可别累着自己,凡事儿不用逞强,回回头,都有我在呢。”

    “嗯!”云胡半坐在床边眯了眯眼,安心享受着他给自个儿脚上套鞋袜,从这个视角望下去,只能瞧见谢见君眸底温柔缱绻的笑意,和从不掩饰的坦坦荡荡的情愫,他沉沉地落了口气,压下心中的眷恋,“等过些时日,我就去东云山寻你。”

    “行。”谢见君将他的裤脚扯下来盖住棉鞋,浅浅地应了一声,“到时我专程去常德县城接我们的小云掌柜。”

    云胡被臊得无措,红着脸避开谢见君炙热的目光,“八字还没一撇呢,少在这儿打趣我,万一成不了,指不定要惹来多少笑话。”

    谢见君抬袖揉了把他的额发,正经道:“成与不成,你都是你。”

    二人说话间,已经出了屋子,屋外呵气成雾,云胡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抱怨道:“都这般时候了,甘州还冷得骇人。”,他蹙起眉头看向谢见君,“你们那儿炭火可还够吗?山上定然比城里还要冷上几分,可千万别染了风寒。”

    “不用担心,炭火都备得足足的,夜里睡觉还踢被子呢,那宋婆子每日都要煮上一大锅姜汤,垦荒的人回来都被盯着喝下一碗姜汤。”谢见君俯身将小夫郎的衣襟又紧了紧,“倒是你,莫要光顾着在铺子那儿忙活,也得照顾好自个儿身子。”

    不远处,周时雁正忙着洒扫院子,听着二人交谈的动静,紧赶着将扫把搁置在院里,上前作揖行礼,“民女周氏见过主君,主夫!”

    “周娘子,我不在这段时间,照顾主夫起居就麻烦你了,你得帮我盯着他每日早早歇下,不兴熬夜。”谢见君搭手虚扶了扶她,笑吟吟地嘱咐道。

    “是”周时雁颔首,复又行礼后,方才着小步退下。

    “你打算让她跟着,去铺子里帮忙?”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谢见君侧目同小夫郎低声讷讷道。

    “现下手头上没有合适的人,王婶子倒是手脚麻利,又是自己人,可偏偏大福身边离不开她,我瞧着周娘子性情本分,又带几分泼辣,让她帮着看店,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云胡说到底,是看中了周时雁身上的那股子韧劲儿,拼着跟王大川鱼死网破,也要给自己和孩子寻一条生路,这般果敢,连他都自愧不如,更被说那些为了所谓的“家丑不可外扬”而一味地忍气吞声不敢声张的女子和哥儿了。

    加之周时雁是本地人,这些年也结识了不少城中的商行老板,有她在其中帮着搭线铺桥,像找靠谱匠人的事儿就容易多了。

    谢见君晓得如今的云胡,做事已经有自己的思量和主意了,便笑着应和着他的话,“行,你说了算,都听你的。”

    “既是听我的,那你就别拦着我给你塞东西。”云胡指挥着人一个劲儿地往府衙的马车上装各式各样的吃食。

    “都要装不下了,好歹给我留一容身之处“谢见君闻声劝阻道,“东云山那边有专门负责去采买的府役,附近的集市什么都有。”

    云胡将刚从柜子里摸出来的油纸包的胡饼塞进他怀中,顺手捏了捏他脸颊上仅有的二两肉,瘪了瘪嘴,“骗子!”

    “不骗你,我能照顾好自己。”谢见君连连举手保证,就差并起四指冲着小夫郎发誓了。

    云胡抬眸睨了他一眼,朱唇微启,“哦。”,而后又让人将他买的鱼胙搁放进马车里谢见君顺手能拿到的地方,以备路上饿了,也能稍稍垫垫肚子。

    忙完这一通,王婶已经将早饭做好。

    二人凑活对付了几口,云胡送谢见君出城,二人在城门口惜别。

    “天冷,早些回家。”临走前,谢见君掀开棉帘,探出半个身子朝着小夫郎挥了挥手,这一走又要好些日子不见,他心中实在不舍。

    倒是云胡心里还记挂着做陶罐工匠的事儿,撂下一句“过些时日见面”,转身便消失在街市中。

    “跑得真快!”谢见君笑骂了一声,转而对赶车的宋岩道,“走吧,咱们也该回去了。”

    马车哒哒驶出城门,到东云山山脚下时已是晌午时分。

    谢见君被马车上的火炉烤得昏昏欲睡,得宋岩提醒,才将将回过神来。

    因着众人不知他今日归来,这会儿屋舍外冷冷清清,只有几个洒扫婆子在忙活着他众人今个儿吃剩的午饭。

    “大人,您且要先歇息一会儿吗?”宋岩拱手问道。

    “你赶了一路的车,去歇着吧,这儿用不着你了”谢见君扯了扯糅乱的衣袂,提步往荒地那边走去。

    赵田正盯着连云山等人犁地,见谢见君过来,忙不迭迎过来行礼。

    “怎么样了?”

    “回禀知府大人,头着前两天刚下过一场小雨,连云山趁着地里潮湿,将将又犁过一遍,只是有些杂草冒了出来,明日得先锄草。”赵田谨慎报告着这几日垦荒的进程。

    “不用锄草,等着再耕上一个来回,把土搞得松快些”谢见君踩了踩脚下的土地,继续道:“大土块能敲碎的敲碎,敲不碎的,就挨个挑拣出来,这伙人都是庄稼汉出身,该是知道怎么做。”

    “是,卑职一直盯着他们呢,都安分得很,没有投机取巧之人。”赵田道。

    “呐,看好连云山就行,这群人都听他的,有什么需要交涉的问题,只管去寻他。”

    谢见君早就注意到了,远在朝河山时,诸多山匪便对连云山唯命是从,来了这儿,这人虽名义上不再是大当家,一行人却照旧很听他的话,连对自己阳奉阴违之人,只要知会过连云山后,立马就安分下来。

    故而,他对垦荒的诸多要求,多数时候,都是通过连云山传达给底下人,这人不光组织能力超群,脑袋也灵光,要紧事儿说一遍便能反应过来,甚至有时还能帮着出出主意,也算是给帮了不少忙。

    “赵田”他招招手,将赵田唤到跟前来。

    “之后若是我不在跟前,赶上这田地里有什么事儿,尽可以去问问连云山。”

    “是是是”赵田连连应声,茫然的眸光瞥向正赶着牛犁地的连云山,一时分不清是自己听错了,还是那土匪头子得了知府大人的青眼,让人对他另眼相看了。

    “去吧,方才嘱咐你的话,别忘了告知连云山。”谢见君挥了挥衣袖,见赵田还一动不动地看着田地,不知在琢磨什么,他出声询问道,“怎么了?”

    “都听清了,卑职这就去照办!”赵田回过神来,挎紧腰上的佩刀,小跑着往地里去。

    ————

    “连哥,您去跟那知府大人提一提呗?”地垄间,李四朝着谢见君待的位置扬了扬下巴,低声道,“他人已经回来了,再不说,来不及了!”

    “就是啊,连哥,咱们这些兄弟们,也就是您能跟知府大人说上两句话了。”同行的汉子附和道。

    连云山紧蹙着眉头,对李四等人的话,似是听到了,又似是没听到。

    “连哥,您行行好,俺想去看看俺娘,有日子没回去过了。”汉子不依不饶,对上连云山望过来的眼神,又禁不住瑟缩一下。

    “这一来一回就得耽搁好几日,没听着赵府役说,知府大人着急下种吗?”连云山轻斥一声。

    “咱们起早去,晚些归,您看还不行吗?”李四舔着脸凑近,“连哥,怎么说,那儿也有您的亲人,不是吗?”

    连云山眸色暗了暗,他又何尝不知道,只是如今已不是自由身,哪里能像从前那般,说干啥就干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但一对上大伙儿恳求的目光,他这拒绝的话,如何也说不出口,末了,从齿缝间艰难地憋出几个字,“我去试试!”

    谢见君正搁小屋中合计区田,赵田带着连云山过来,说这人有事要禀告。

    “让他进来吧。”谢见君搁放下手中的毛笔,抬眸看向门口。

    棉帘被掀开,连云山紧缩着肩膀,局促地跨进门坎儿,当即便屈膝,深深地行叩首礼。

    “知府大人,草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您应准。”

    “哦?”谢见君眉梢微挑,私以为他对自己方才吩咐赵田做的事儿有疑问,饶有兴致问道,“什么不情之请,说来听听?”

    连云山又是重重地磕了个头,“过两天是俺们村那些村民的忌日,当年走山,草民和兄弟们的亲人都被埋在了朝河山下,草民想带着他们去祭拜一下。”

    第155章

    乍一听连云山提出想带兄弟们去祭拜当年走山时罹难的村民, 谢见君眼底闪过微微的诧色,想着这一行人原就是那场灾祸中艰难存活下来的幸者,有此心意, 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他没多作踌躇, 当即就应下了。

    “你们商量好回去的日子, 同赵府役提前知会一声。”他如是嘱咐道。

    做好了这位知府大人不会同意的心理准备, 闻之, 连云山也愣住了,祭拜一事,他和兄弟们抓耳挠腮了好几日,迟迟不敢开口,没成想今个儿三两句话, 就得了应许,他怔在原地, 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眼眸眯成一道儿细缝, 喜得合不拢嘴, “谢谢知府大人体恤,尔等定然早去早回,断断不会耽误垦荒的要紧事儿!”

    “无妨。”谢见君挥挥手,“若没旁的事儿, 且忙去吧,赶明儿本官让赵府役将祭拜用的香烛纸钱,素酒贡菜准备好, 介时你们一并带上。”

    “草民代兄弟们先行谢过知府大人。”连云山激动地抱拳行礼,躬身退下。

    赵田正要跟着一道儿出门。

    “等等”谢见君将人唤住, 提笔在纸上洋洋洒洒地写下几行字,复又盖上了知府的官印,把晾干墨的书信仔细交于他,“赵田,你去崇福寺跑趟腿,就说本官想请寺中的住持,择日去照河山做一场法事。”

    “大人,您是打算给连云山的村里人超度?”赵田小心翼翼地接过书信,揣进怀中,诧异道。

    谢见君轻叹一声,“都是些没得到妥善安置的可怜人,请和尚们去念念佛诵诵经,也算是安抚亡魂了。”

    赵田颔首,恭维道:”“还是大人思虑周全,仁善爱民!”

    谢见君莞尔,一双生得雅致的眉眼中满是温和的笑意,“行了,别在这儿捡着好听的话说了,快些去崇福寺走一趟吧。”

    “是,属下这就出发。”赵田谗着笑应声,将将掀开棉帘出来,就见着李四几人将连云山团团围住。

    “怎么样?怎么样?连哥,知府大人应下咱们的事儿吗?”李四眼巴巴地凑到跟前问道。

    “应了应了!”连云山喜不自胜,“我一提,那位大人就应下了,还说让赵府役帮着咱们置办祭拜的东西呢!”

    “还能有这好事儿?!”同行汉子不可置信道。

    “如何不信?知府大人待咱们这群人何曾有食言的时候!”连云山语气凛然,掷地有声。许是因为每日准时准点拿到手的十文工钱,亦或是见天儿熨熨帖帖的吃食,以至于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居然会向着谢见君说话,这要放到以前,自己可最是憎恶那些个尸位素餐的官老爷了。

    “听着了没?你们不信那位大人的话,也得信咱们连哥的话!”李四顺着连云山的话茬,呵斥那些质疑之人。

    果不然,原本还抱有怀疑态度的汉子,纷纷倒戈,他们能有机会回村里祭拜亲人,都是仰仗连云山呢,这个要紧关头,怎么能起内讧。

    “都听咱们连哥的,连哥说什么就是什么!”李四带头挥了挥手中的锄头,一行人紧跟着附和。

    连云山见状,欣慰道:“咱们这两日将手头上的活儿抓紧忙活忙活,我可是在知府大人跟前打了包票的,绝不会耽误垦荒耕地!”

    话音刚落,赵田牵着马的缰绳过来,见他们还围在一起,手中的马鞭破空虚挥了两下,“都杵在这儿作甚?还不快些犁地去!”

    “赵府役,您这是又要上街采买?需不需要我们几个人跟着帮忙?”李四当是以为赵田要去买他们祭拜的家伙什儿,热情道。

    “去去去,别在这儿添乱!”赵田蹙着眉头,不耐地轰赶道。谢见君可没应许他将找和尚来做法事儿的事情,提前透露给这伙人,他现下高低得闭好嘴,别走漏了风声才是呢。

    “我等恭送赵府役慢走!”李四扯着众人,齐齐让开一条宽阔的道儿,正像模像样地端起“请”的姿势时,被连云山挨个一脚一脚地揣进了田地里,赶着做活去了。

    ————

    没两日,正到了祭拜的时候。

    起早,一伙人将自个儿都收整得利利索索,精神抖擞,还换上了最是干净的衣裳,由赵府役引着,挎着竹篮,背着竹篓往曲兰县去。

    “怎么知府大人也跟着呢?”李四压低声音,冲身旁的连云山扬了扬下巴。

    “你管这么多作甚?兹要是答应咱的事儿给兑现了,那位大人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连云山猛地一巴掌拍上他的脑袋,训斥道。

    李四还想说什么,余光中瞥见看守他们的府役的视线,频频朝着这边打量,他垂下眼眸,扎紧了身上的背篓,快走两步,追上前进的队伍。

    约摸着走了一日,才到朝河山的山脚下,诸人依照着谢见君的吩咐就地扎营。

    休憩一晚后,曲兰县知县冯之越方才得了消息,姗姗来迟。

    “不知知府大人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呐!”

    上次在朝河山闹得剿匪那一出,他可是被谢见君拔掉了一层皮,这会儿想起那些被迫散出去的银子,就钻心地肉疼,刚从下面人那儿得知谢见君又来了,他就忙不迭跑过来了,生怕又被揪住了什么小辫子。

    “冯知县不必客气,本官此番前来,只是祭拜村民,没什么重要的事儿,故而也没着人去特地知会你。”谢见君不紧不慢道,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波澜。

    但冯之越哪里敢放松警惕,这可是连钱闵和陈源都时刻提防着的人呢!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知府大人,这等祭拜的小事儿,您只管差人过来递句话即可,您政务繁忙,何至于还亲自跑这一趟?”

    谢见君垂首,淡淡地扫视了他一眼,“冯大人若是得空,不妨去前面盯着人设坛,本官请了崇福寺的住持过来,打算在这儿做一场法事。”

    “是是是”冯之越连连应声,心道,难怪自己这一路过来看见这么多秃驴,弄了半天,都是来朝河山做法事的,他领了命令,晓得自己道行浅,套不出什么话来,干脆就躲得远远的,拿着鸡毛当令箭,指挥着干活的府役们动作快些,别误了时辰。

    这设坛,须得准备好招魂幡等各类旗帜,将其围成一圈,正中间设阴阳坛,阴坛原是要摆放亡人的牌位,但因着时辰仓促,来不及置办,便只放了三茶四酒,三荤四素,香宝蜡烛,米饭馒头,还有等会儿要烧的纸钱。

    不多时,主持们登坛做净坛法事,而后才开始超度诵经。

    在此期间,连云山等人跪坐在一旁,伴着袅袅的诵经声,一面往火盆里撂黄纸,一面嘴里还絮絮叨叨。

    “娘,您且安心去吧,儿在这儿一切都好,虽说垦荒辛苦些,但也有钱拿,还吃得饱睡得暖”李四收敛起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散漫模样,正经磕了连几个响头。

    四周围接连响起了呜咽声,连云山也红了眼眶,他的一双父母和兄弟都葬送在当年走山的那场灾祸中,团团圆圆的一家人,如今只剩了他自己,他抓紧面前的纸糊像,一窝蜂地都撂进火盆中,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话都嘴边又都咽了回去,末了跟着李四“咣咣咣”直往地上叩头。

    谢见君虽一向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但难免受其感染,加之心存敬畏,故而也上前来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

    正当他忙着给罹难村民做法事时,这边云胡让满崽连写带画地做了好些策书。

    铺子的修缮接近于尾声,下一步的宣传就得提上日程了。

    满崽召集了城中的半大小子们,将批量画好的策书交于他们。

    “书淮哥,这糖水罐头是啥东西?俺们都没见过呢!”一孩子指着策书上的画样,疑惑地问道。

    “就是就是”满崽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又怕解释得多了,给云胡泄露了商机,支支吾吾老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还是贴心的昌多接了话茬过去,“这糖水罐头是一记甜品,好吃得很,只是现下还不能说太多,只等着铺子开了张,你们前去瞧瞧就知道了。”

    “甜品?”小汉子咂摸咂摸嘴,将手中的策书颠来倒去地瞧了好几遍,也没瞧出什么道道来,遂愈发对昌多所说的糖水罐头起了兴致,“书淮哥,您当真能请我们哥几个吃这玩意儿?该是齁贵齁贵吧?”

    “那是自然!我哪里有说话不算数的时候?这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呢!”满崽拍着胸脯保证道,他可是提前问过云胡,才敢夸下海口,“只要你们仔仔细细地干活,将来少不得你们的好处!”

    这群孩子们都是满崽来甘州后,陆陆续续收来的小弟,有些甚至承过他的情分,这会儿更是对他的话唯命是从,不过就是沿街吆喝几声,分一分手中的策书给路人,不光能不花钱就吃到这传说中的糖水罐头,还有工钱拿到手,何乐而不为?

    他们挨个接过满崽分配下来的策书,转身就朝着街市四散开来,接下来的几日,甘州城中的百姓们,无论走到哪儿都能听着这群孩子的稚语。

    香香甜甜的苹果罐头,吊足了一众人等的好奇心,可就是等不到甘盈斋开张,大伙儿日日打跟前经过时,还总闻着那处紧闭着大门的小铺子里传出来的甜津津的滋味,这心里盼得抓耳挠腮。

    然云胡偏偏沉得住气,一面让周时雁在铺子的后院练习怎么熬这糖水罐头,一面带上大福下了常德县。

    第156章

    马车在官道上行了大半日, 晌午过后才抵达常德县。

    李盛源扯紧缰绳,将马车停在如意客栈门口,“主夫, 咱们到了。”

    “好”紧闭的车厢里传来云胡闷闷的声音, 他掀开门帘, 先一步下了马车, 而后将裹得严实实的大福抱下来。

    客栈小厮听着套马的嘶鸣声, 手中的白巾往肩膀上一搭, 小跑着迎出门,“客官,您几位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李盛源上前,将云胡和大福挡在身后,他生得高大, 膀圆肩宽,往那儿一站, 便犹如一座巍峨的高山, 尚不等他开口, 小厮被乌蒙蒙的阴影笼罩, 禁不住身子瑟缩一下,忙不迭让开进门的路,“客、客官,您们里面请。”

    李盛源颔首, 护着云胡父子俩入客栈,路过小厮时,他紧绷着脸颊, 略一躬身客气道:“烦请找两间干净齐整的客房”

    “这、这就安排!”小厮磕磕巴巴地应声,引着他们一行人上二楼。

    二楼尽头有两处相邻的客房, 云胡带着大福住一间,李盛源则单独住另外一间。

    舟车劳顿了大半日,云胡正有些累了,想着其余杂事儿都有李盛源帮着安置,他便宽下心来,搂着同样迷迷瞪瞪地直打哈欠的大福,小憩了一会儿。

    不知睡了多久,门外冷不丁传来轻叩门板的声音。

    云胡乍然惊醒,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来了!”

    他拉开门栓,眯了眯眼,定睛向外瞧去,来者竟是青哥儿。

    “外面冷,快些进屋里来。”他连忙招呼道。

    “我以为你前些天就跟着知府大人一道儿过来呢,还一直让客栈掌柜的打听着,没成想等到了今日。”青哥儿笑吟吟地进门。

    “原是不想惊动你们,我来这儿落落脚,明日就要去冬云山了。”云胡抿抿嘴,腼腆道。

    青哥儿当他此番过来,是为了找谢见君,就将自己从宋沅礼那儿听来的话,同他说道了说道,“知府大人前日去曲兰县了,最早要明个儿才归,你可在县里多住几天再去,不然就算去了,也是扑个空。”

    “我不是特意来找他的”云胡轻摇了摇头,正色道:“我在府城开了一间做糖水罐头的小作坊,听夫君说,桐坞村那边多有农户家的苹果,至今还堆放在地窖里,没有小贩来收,也卖不出去,我想着明日下乡去看看,若是价钱合适,便收些来”

    之所以跑这么远,一来他晓得谢见君特地提及此事,是想借着做苹果罐头的由头,帮着桐坞村的村民消化一部分,二来府城的集市那边,他着人打听过,即便量大收购,价钱也不会便宜到哪儿去。

    这做买卖,总得顾及到投入的本钱,本钱越多,这糖水罐头的售价就越高,甘州不算富裕的地儿,东西卖得太贵,百姓们不买账,到最后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青哥儿同商户打了好些年的交道,这些浅显的道理,他自是也清楚,闻之,便道,“沅礼明日正巧要去冬云山,让他捎带你们一程,下乡的山路陡峭难走,你初来乍到,毕竟对那一块儿不熟悉再者,既是要去桐坞村,他这个县令出面,帮着你找找村里的里长,行事上也要方便些。”

    “劳烦你二人操心了。”,被如此安排得面面俱到,云胡不好意思拒绝,故而红着脸道谢。

    青哥儿摆摆手,显然没把这点小事儿正经放在心上,见云胡有几分怯意,还细心地宽慰他,“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不用害怕,你总归在衢州也做过营生,这些还能难倒你不成?”

    云胡耳梢臊得滚烫,谢见君不在跟前,他做什么事儿,心里都没底儿,“我就是怕自己搞砸了,这糖水罐头的营生,原是夫君想做,只府衙里政务缠身,他又担心没有贴己的人看顾生意,我这才厚着脸皮自荐,倘若做不好,指不定让人怎么笑话呢。”

    “你呐,就是想得太多,当初我刚跟着跑商的时候,拘谨得连话都说不利索,如今不也是这么磕磕绊绊地过来了?”青哥儿拍拍他的手背,“你只管放开手去做,莫要瞻前顾后,畏畏缩缩。”

    云胡听此,连连点头。

    青哥儿见他如此上道,便将自己这些年在外走商得来的经验,一五一十地同他细细说道了一番。

    俩人凑在一起,相谈甚欢,待回过神来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瞧我,光顾着跟你说这些有的没的,都忘了你们一路过来辛苦了。”青哥儿端起桌上早已放凉的茶,仰面一饮而尽,“时辰不早了,长睿还在家中等我,叨扰你这么长时间,也得让你早些歇息。”

    说着,他起身朝外走去。

    云胡送他至门口,目送他上了自家马车后,复又返回客房中。

    将熟睡的大福唤醒,二人去城中逛了逛,回来时,见一对年长些的夫妇正推着板车在客栈门口歇息,瞧那板车上放着的是一兜兜扎捆好的苹果。

    “爹爹,天黑了,他们怎么还不回家?”大福手指着那对老夫妇,稚声稚气地问道。

    云胡握住他的手,扯回身侧,慢声细语道:“爷爷和奶奶卖苹果呢。”

    “可是外面很冷呐,那爷爷还啃干饼子吃呢”说这话时,大福禁不住浑身打了个寒噤,他环住双臂,“爹爹,爷爷和奶奶不冷吗?”

    云胡轻叹了一声,抬眸看向那一对老夫妇,这会儿正是倒春寒的时节,一入夜,这城中冷津津的,那老夫妇点着一小盏灯,裹着薄被,依偎在板车旁,有人经过,便吆喝两声,但更多时候,板车前都是匆匆而过,连片刻目光都不曾驻留的路人。

    “大福,你去找客栈里的小哥哥,跟他说咱们要几个热腾腾的肉包子。”

    大福重重地点头,小跑着进了客栈,不多时捧着几个油纸包的热包子出来,他翘首茫茫然地看着云胡,“爹爹,这包子是要给爷爷和奶奶吗?”

    云胡颔首,半蹲下给他整了整身上的厚裘,“去吧。”

    大福这回没再跑蹦蹦跶跶地小跑,担心热包子掉在地上,他一路都走得小心翼翼,云胡眼见着他直直地冲着那老夫妇而去。

    不晓得这小崽子笑眯眯地同人说了什么,他看老妇人颤颤地借过热包子,随后从板车上挑了两个又大又圆的苹果,照着自己身上外衫蹭了好几下,才递给大福。

    透过昏暗的烛光,云胡仍能见妇人手上皲裂的伤口和通红的冻疮,心中酸涩不已。

    大福送完包子,又得了两个大苹果,回来路上,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爹爹,爷爷奶奶给我苹果!他们还夸大福很乖!”

    “大福真厉害。”云胡揉了把他柔软的额发,毫不吝啬地夸赞道,抬眸正对上那老夫妇望过来的目光,三人隔空对视一眼,他微微一躬身,带着大福回了客栈。

    晚些临睡前,云胡揭开窗户上的棉帘,客栈外,那对老夫妇还留在原处,妇人直愣愣地睡在地上,身上搭了件厚棉被,身下是一床破旧的被褥,老汉坐在她身旁,嘴里不住地抽着旱烟。

    兴许是为了看顾这车没有卖完的苹果,后半夜,他带着大福起夜嘘嘘时,睡在地上的人换成了老汉,老妇人裹着薄被,手杵在板车边上,脑袋一个劲儿地点头,实在熬不住便用力地拍拍自己的脸颊。

    相隔这么远,云胡直觉那老妇人满是厚茧的巴掌似是拍在了自己的脸上,干疼干疼的,风一吹便要裂开来。

    他站在窗边,长长地吐出一声叹息。

    转日,

    宋沅礼得知其来意,一直将他们送到桐坞村的村口,又唤来闫里长后才离开。

    听说云胡是来村里收苹果,闫里长登时就笑得一脸褶子。

    这村民们堆积在地窖的苹果卖不出去,他做里长的也跟着发愁,一连好些日子,连个囫囵觉都睡不安稳。

    商贩也找来不少,要么价钱压得太低,农户们辛苦一年,连本钱都赚不回来,要么就是挑挑拣拣,但凡有个磕碰就不要了,更有甚者,谈好了价钱,商贩过来一瞧,便开始坐地压价,村里人怨声载道,苹果就更没有人收了。

    这商贩收不走,农户们只能自己拖去集市上售卖,可卖的人一多,价钱便一压再压,更没有什么赚头。

    久而久之,农户们宁愿都堆在地窖里干放着,也不愿意折腾这一通。

    “这位公子,容我老头子多句嘴,您这趟过来,是打算收多少苹果?”他谨慎地看向眼前文文弱弱的云胡,试探着问道。

    “我得先看看那苹果的品质如何…”云胡不紧不慢地回话,他神色平淡,语气也不见起伏波澜,让人一时瞧不出他在琢磨什么。

    “那您是想要以什么价钱收?”闫里长继续追问道,没从云胡嘴里套出实在话,他高低不死心,就生怕自己将人带到农户跟前去,再谈得不合适,让村民们白高兴一场。

    云胡侧目瞧了他一眼,“闫里长,这市面上卖多少钱,我便以多少钱来收,但还是那句话,我得先行看过农户的苹果之后,才能决定。”

    “好好好…”闫里长抹了把额头上的细汉,做了个“请”的手势,“您随我来,咱们先进村子。”

    说着,他引着云胡往村里走。

    初来此处,大福见啥都一副稀罕劲儿,也不许云胡抱他,迈着小短腿“噔噔噔”满路上蹦跶见着小黑狗都要上前逗弄逗弄。

    云胡一面忙着应付闫里长的寒暄,一面还得看着到处乱跑的大福,忙得左右顾不上。

    “谢瑭,再顽皮,我把你丢去爹爹跟前!”他憋足了一口气,扬声吆喝道。

    然话音刚落,比他高出好几个声调,中气十足的声音骤然响起,“我就是让它们烂在地窖里,也绝不卖给你们这些腌臜人的商贩!”

    第157章

    大福没被自家爹爹的话吓住, 反倒是这声如洪钟的叫嚷,惊得浑身一激灵。

    反应过来,他小跑到云胡跟前, 一脑袋扎进他怀里, 像只胆小的蜗牛, 紧紧缩回自己坚硬的壳中。

    “不怕不怕”云胡顺手将他捞起, 贴在胸前, 轻声安抚了两句。

    “闫里长, 这是发生什么事儿了?”他不解的眸光看向面色凝重的闫里长,缓缓开口问道。

    “公子见笑,许是有商贩上门来收农户家的苹果,商讨不妥,起了冲突”闫里长说罢, 顾不得安置云胡,拔腿便循声而去。

    好在云胡年轻, 脚程也快, 跟在闫里长身后, 三步并做两步就追了上去。

    “我说, 老头,别这么不识相,瞧瞧你这苹果,一个个蔫儿吧的, 放到集市上,人家看都不会看一眼的!”

    拐进一处窄仄的小道儿上,云胡见一商贩打扮的汉子, 赖痞痞地斜靠在破败不堪的木门上,对着面前的一老一小指手画脚。

    老汉脸颊涨得通红, 他一脚踢倒装着苹果的竹篓,“我不卖了,你从哪儿来,就滚回哪儿去!”

    红艳艳的苹果顺着石阶散落了一地,云胡瞧着有些心疼,这得是能做多少糖水罐头呐。

    “李老汉,怎么回事儿?”闫里长上前将二人拉开,接着弯腰捡地上沾着灰尘的苹果,挨个往竹篓里装。

    大福挣扎着从云胡怀中下来,跟着闫里长捡苹果,他神色凛然,小脸儿紧绷着,大大的苹果一只手握不过来,便两只手小心捧着,摇摇晃晃地走到竹篓前,往身上蹭干净土,才将苹果塞进去。

    “阿爹说了,农民伯伯种粮食辛苦,不可以随意丢在地上!”他年纪尚小,且分不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便只一板一眼地冲着李老汉说道。

    “听着了没?李老汉,你不愿意卖我,也不至于扔了呐。”小贩捡起苹果,潦草吹了吹,“吭哧”咬下一口,“我们这做商贩也不容易,成日风里来雨里去,脑袋都拴在裤腰带上挂着,咱都互相体谅体谅,你说是吧。”

    李老汉被他这大言不惭的一番话气得浑身直打哆嗦,也不管门口堆放的苹果,当即拉上自己的小孙子,重重地甩上门,声音之大,连云胡都阵阵耳鸣。

    他连忙捂住大福的耳朵,心里止不住后悔自己不该就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跟过来。

    正想着同闫里长告别,打算择日再登门打听情况,那商贩倏尔站直身子,将啃了一两口的苹果,随意丢在地上,“闫里长,这您可都瞧见了,不是我们不来收苹果,这村民也太刁恶了,买卖不成,好歹还仁义在呐!”

    闫里长脸色铁青,他闷闷地不接那商贩的话茬,目光落在地上的苹果,眸色暗了暗,“成小哥,我了解李老汉的性子,不将他逼急了,他断断不会舍下自己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苹果,我想问句公道话,你之前说要按照正常市价来收购苹果,可算数?”

    被唤到成小哥的商贩神情怔了怔,目光不由得躲闪开来。

    “里长,不怨李老汉发这么大火,这成小哥挑拣俺们的苹果,说成色不好,非要将价钱对半砍儿,大伙儿都不乐意卖给他,他这才找上等着给小鱼筹束脩的李老汉!”看热闹的人群中,一年轻妇人掐着腰站出来,指责商贩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那商贩登时被臊红了脸,梗着脖子气急败坏道:“成色不好还不让人说实话?我是做生意的,又不是做慈善,压价怎么了?”

    “谷贱伤农,你身为商户,言而无信,还不兴别人说了?”云胡义愤填膺地插话,早些年在福水村,每每赶着丰收时候,便常碰到像成小哥一般蛮横不讲理的商贩,那会儿他胆子小,只敢怯生生地躲在谢见君背后,听着他不急不慌,言之凿凿地同那些商贩理论,如今一朝自己瞧不过眼,他便也站了出来。

    那小商贩白了他一眼,“哪来多管闲事儿的小哥儿,不在家相夫奶孩子,跑来这儿当什么青天大老爷办案!”

    云胡打谢见君跟前学来“不与无赖多浪费口舌”,如今听着小贩明晃晃的嗤笑声,他全然不当回事,敛回眸光看向同样被成小哥气到的闫里长,“闫里长,我记得知府大人就在离着咱们不远处的东云山吧。”

    闫里长下意识点头,回神过来,又不知道云胡想做什么。

    “那正好”云胡冲着身后的李盛源使了个眼色,“去报官,让知府大人过来,给大伙儿评评理。”

    “我呸,我又没做劳什子伤天害理之事,那知府大人管天管地,还能管着我出多少钱收农户家的苹果?”成小哥用力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我说是这个了?”云胡笑眯眯地反问道,“你心虚什么呢?”

    他手指了指被摔在地上的啃了两口的苹果,“这果子是李老汉家的,你不问自取便为偷,既是偷窃,你说知府大人管不管?”

    成小哥被噎了一嘴,张着口支棱了老半天,说不出话来,他自认说不过云胡,便又调转枪口对准闫里长,“闫里长,您再不发话,咱这买卖可就没得做了这回头,我去跟主家说道说道,咱们村里的苹果到时候就更难卖了。”

    “你不讲信誉在先,怎还倒打一耙?”闫里长显然没见过这般厚颜无耻之人,登时指着他斥责的手指都不由得哆嗦起来。

    “闫里长,你且让他去说,我倒要看看,供不上主家的货,该哭的人是谁?”云胡抱臂冷哼一声,“左右我今日也是来收苹果的,农户们只要价钱合适,卖谁不是卖?大伙儿说我说的话,对不对?”

    原是扎推围在外圈的村民纷纷愣住了,他们正纳闷这衣着鲜亮的小哥儿抱着孩子跑来乡下,没头没尾跟无良商贩掰扯这老半天是图什么,闻言一个个来了兴致。

    “小公子,你们家打算出多少钱?”有汉子壮着胆子问道。

    “你们往年是什么价,我今年就还按照市面上正常的收购价钱来,不瞒大伙儿,我也是做小本买卖,底下一来要给伙计们开工钱,二来还得考虑到自己投入的本钱,但我今个儿这话就放在这儿了,绝不让你们亏钱卖,我也不去做冤大头,如何?”云胡的一番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迅速在人群中荡起一圈圈涟漪。

    “好!”村民们连连称好,一盏茶的功夫便四散而去,忙着招呼家里人去挑拣成色好的苹果,预备搬去里长家过称。

    而那成小哥,乍一得知云胡此行过来的目的,又瞧着他穿着打扮,言行举止不像是普通小贩,生怕自己踢到了铁板,趁乱挤在人群中悄没声地溜走了,现下更是人影都不见了。

    “这、这位公子,你此话不是糊弄我们这些老百姓吧?”等人散得差不离,闫里长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来,仔仔细细地问道,他被无良商贩蒙骗过数次,担心这回又遭人当猴耍,总放心不下。

    云胡话都已经慷慨激昂地丢出去了,这会儿只得硬着头皮给闫里长保证道,说自己如何也不会像成小哥一般耍无赖,既说多少钱收,就是多少钱,只是这头一批,他合计着先收百斤左右,主要是担心罐头卖得不好,怕苹果都砸在手里。

    闫里长对此表示理解,若不是身份有别,他非得拉着云胡的手好好道谢一番才行,毕竟去年大雪封山以来,云胡算得上最为实在的商贩了,“小公子,您看您带着孩子走这一趟,本就辛苦,可来家中歇歇脚,吃盏热茶?”

    “闫里长,您客气了。”云胡惦记着还要去东云山,摆摆手婉拒道:“我且先给您付份定金,您让村里人准备好,明日我带商队过来拉苹果。”

    “好好好”闫里长收了钱,又规规矩矩地立好字据,严谨地盖了指纹才作罢,送云胡出村时,还止不住地感谢。

    “闫里长,多说无益,这苹果您得帮我把把关,我是收来做吃食的,若是成色太差,村民们以次充好,咱们这买卖,就得再掂量掂量了。”临上马车前,云胡不放心,回身叮嘱了两句。

    “那是自然,小公子只管放心,若是有农户揣着不入流的心思前来浑水摸鱼,我这做里长的,断断不会饶过他!”闫里长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他心里暗暗自喜,想着这苹果能卖出去,自己可算了却一桩心事儿了,这今夜一准能睡个好觉。

    云胡着急要走,大福又闹着要找阿爹,他顾不得跟闫里长继续寒暄,二人在村门口分别,李盛源驾着马车,依照着宋沅礼给出的路线,紧赶慢赶地往东云山方向走。

    ————

    谢见君在朝河山做完了超度罹难村民的法事,又跑了趟曲兰县城,嘱咐冯之越将本县所有在籍的荒地统计齐全,上报给府衙后,才带着连云山一行人回东云山。

    打老远,他便见着自家府邸的马车停在山脚下,满崽的师傅李盛源,正叼着抽芽的树枝,百无聊赖地坐在马车上,似是在等什么人。

    见他牵着马过来,李盛源赶忙跳下马车,正经拱手行礼,“草民参见知府大人。”

    “云胡过来了?”谢见君低声问道。

    李盛源余光往小屋瞥了一眼,点了点头,“主夫带着小公子今日去桐坞村收苹果,路过此处,说想来看看您。”

    “还顺利吗?”

    “还算是顺畅,头着刚开口,碰上无良商贩挑事儿,主夫三句两句就把人赶走了。”李盛源挑拣着要紧的地方,禀告给谢见君,怕他担心,又紧跟着接了一句,“还请主君放心,主夫和小公子一切安好,草民不曾离开他们身边半步。”

    “今个儿辛苦你了。”谢见君听此,拍了拍李盛源结实的臂膀,温和笑道:“歇着去吧,我让宋岩给你找个住处。”

    “是!”李盛源完成任务,自觉退下。

    谢见君将手中的缰绳递给一旁的宋岩,垫着脚尖儿,轻手轻脚地走向自己平日住的小屋。

    他站在屋门口,透过窗户角上的一处缝隙,瞧着乍然听见他走路动静,正慌忙躲藏的一大一小只,多日来紧绷的唇角,不由得勾起一抹纵容的笑意。

    待二人藏严实,他才缓缓推开屋门,对上眼前收拾得齐整干净的屋舍,故作惊讶道,

    “哎呦,我这几日不在这儿,屋里可是来田螺姑娘了?”

    第158章

    乍一听见自家阿爹的声音, 沉不住气的大福,猛地掀开盖在身上的棉被,“阿爹, 你回来了!”

    谢见君一把托抱住飞扑上来的小人, 垂眸瞧着这崽子啃糖葫芦啃得满脸都挂着糖渣。

    “这是谁家的小花猫?”他笑眯眯地逗弄着, 从袖中扯出帕子给大福蹭了蹭脸颊。

    大福杏眸微弯, “吧唧”一声脆响, 当即啄了他一脸甜津津的口水, 沾满糖浆的手顺势环住他的脖颈,“是阿爹的小花猫!”

    藏在帘子后面的云胡抿嘴勾了勾唇,冷不丁好似有什么东西横穿过自己腰际,下一刻他被人高高搂起,双脚登时就离了地。

    他吓得一声惊呼, 面前的帘子被扯开,正对上谢见君狡黠的笑脸。

    “爹爹被找到了!阿爹好厉害!”一旁的的大福兴奋地鼓掌, 小手的掌心都拍得通红。

    谢见君捏了捏小夫郎挺翘的鼻尖, 温声道:“怎么不叫李盛源提前知会我一声, 也好去接你们过来。”

    云胡挣扎了两下, 没能挣脱开他,便索性摆烂,“你不是刚从曲兰县回来?作何非得折腾你跑这一趟。”

    “既是要去接你,满心都是欢喜, 哪里有折腾这一说?”即便是当着自家好大儿的面儿,谢见君也不曾掩饰过自己待云胡的脉脉情愫。

    “你、你、”小夫郎脸皮薄得同纸一般,白里透着红润, 被他三两句软话臊得浑身都热腾腾的。

    他故作镇静地搓了把脸,余光落在屋中简陋局促的陈设上, 眉头紧紧地蹙起,“你还说这边住的地方,跟家里没什么两样,咱们在福水村时,也没住过两张木板架在一起的床。”

    “左右在这儿待不了几日,凑活凑活就过去了。”被临场抓了现行,谢见君讪讪地干笑两声。

    话音刚落,屋门被扣响,宋岩的声音隔着薄薄一层门板子,从屋外传来。

    “知府大人,属下来给您送吃食。”

    谢见君还未来得及拦,离着门口最近的大福一个蹦高跳起来,拉开门栓。

    宋岩先行做了个礼,小心翼翼地将木托盘搁放在案桌上,而后体贴地退下,临走时还将屋门重新掩好。

    云胡抻长脖子探了一眼,别说是荤腥了,那碗中的青绿都瞧着清清淡淡,仅面上飘着些许油花,唯独能填饱肚子的米粥粘稠得很,难怪谢见君上次回来,人又瘦条条的,这饭食也太素了些。

    他不冷不淡地开口,“你在这儿住了月余,日日就吃这个吗?”这话听上去没什么波澜,细究之下才能剥出掩藏起来的心疼。

    谢见君连忙替自己找补了两句,“今个儿刚回来,便没让宋婆子他们正经起灶,平日里顿顿都有荤食呢。”

    “哦,那你是说我来得不凑巧?”云胡反问。

    “我哪里敢?”谢见君讨巧地凑前笑了笑,拉着一大一小入座,借势岔开了话题,“我听李盛源说,你们今日去桐坞村了?”

    “爹爹打坏人!”大福砰地站起身来,动作之快,险些将面前的饭碗掀翻。

    云胡眼疾手快地接住碗,将小围兜系在他脖子上,“吃饭时候,不兴说这个。”

    谢见君倏地来了兴致,他可没听李盛源讲过这档子事儿,当下就拿出糖果子,温温和和地诱导大福,“爹爹怎么打坏人了?”

    “爹爹说要报官,让知府大人过来给评评理呢!”大福嘴快,又有红果子在前勾着他,登时巴拉巴拉将来龙去脉说了好一通。

    “小云掌柜可真聪明。”谢见君闻之,一本正经地大加称赞。

    云胡一时拦不住就被好大儿抖了个底儿掉,他臊红了脸,手指不自觉地磋磨起衣角,“我哪有这通天的本领,细胳膊细腿儿的,如何也不是人家的对手,就是借着你的名头,吓唬吓唬那无良商贩罢了。”

    “呐,不是拎着菜刀,非要给我讨个公道的时候了?”谢见君笑吟吟打趣,意料之中,小夫郎不轻不重地捶过来一拳,他一把握住温软的拳头,顺势将人拉到跟前来,“不闹你了,同我说说,你明个儿有什么打算?”

    云胡掰着指头,一一细数道:“我跟闫里长说好了,明日要桐坞村验货,那些苹果都得找商队送回城中,这又得打皮,又得切块,还要烹煮,少不得人在跟前忙活,我合计着再招几个手脚麻利的伙计”

    “嗯嗯”谢见君应和,“甘盈斋开张的日子定了吗?”

    云胡颔首,“这个月十五,是先生帮着算的好日子,连牌匾也麻烦先生写好了。”

    “看来我不在,小云掌柜将事情都做得很好嘛。”

    得了夸赞,云胡清澈的眉眼中含着亮莹莹的笑意,犹如山坞间初盛的桃花,勾得谢见君几乎要失了魂。

    “往后呢?”他定了定神思,微翘的嘴角染上了一抹不易觉察的温柔。

    乍一说起这个,云胡来了劲头,他挺直肩背,好似斗技场上昂扬的大公鸡猛地一拍桌子,“这有道是‘富贵险中求’!”

    谢见君一怔,心里直觉开头这句话,听着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但他一向不愿抚了小夫郎的兴致,索性一只手半拖着脸颊,安安静静地听他连比带划,言辞铿锵地讲述着自己的宏图伟业。

    “我想着先在府城中卖一段时日”

    “若是大伙儿都能接受这个东西,便可以往下属的几个县城走走,亦或是去其他州府开拓一下销路”

    “总归不能把糖水罐头的营生,圈在甘州这个小地方,青哥儿说了,走经商这条路,就得眼光放长远些”

    谢见君被唬得一愣一愣,回过神来,才惊觉眼前的小夫郎,已经有了许多自个儿的想法,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他说什么,就只知道点头的小可怜了。

    “行,都依着你说的来。”他半哄半鼓励道,眼底的欣赏遮掩不住。

    “嗯!”还不知道自己在自家夫君心目中已经大变样的云胡,闻言,重重地点了点头,对做糖水罐头的营生也愈发有了信心。

    ———

    漆黑的夜幕笼盖四野。

    临时搭的床板子睡起来极硬,稍稍一动,“咯吱咯吱”木板晃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屋中显得尤为刺耳。

    谢见君只挪了挪身子,将手臂穿过小夫郎的颈窝,就惊得睡熟的大福哼哼唧唧地捂耳朵。

    云胡下意识地轻推了推他,谁知这人竟如磐石一般纹丝不动。

    “别闹了,大福还在呢。”

    “我就是想你了,想瞧瞧你…”谢见君声音极轻。

    修长的手指轻描过云胡的浅眉,拂过他的明眸,而后一路向下,末了落在浸着温润光泽的唇瓣上。

    云胡被指腹间的薄茧,摩挲得有些痒,又被这炽热的含情目光瞧得浑身不自在,他扯过一旁的薄被,小心翼翼地遮住自己的脸颊,只留着一双雪亮的眼眸露在外面,忽闪忽闪地看着眼前的心上人。

    “怎么办?”谢见君对这般如小鹿似的无辜眼神毫无顶抗力,他脑袋枕在小夫郎的颈窝处,沉沉地吐出一声叹息,“想跟你回甘州了,你不在身边,我一日也歇息不好。”

    谢见君一向端方持重示人,少有如此黏黏糊糊地撒娇劲儿,云胡一颗水汪汪的心都软了下来,“要不留下多陪你几日,我再走?”

    “算了…”谢见君支撑着起身,“我都已经后悔方才没送你们去县城,在这儿陪我睡硬邦邦的木板床了,若是依着自个儿性子留你,便是不像话了。”

    云胡听出他话中的眷恋,手环到身后,捏了捏他的脖颈,心想若是甘盈斋那边能忙得趁手,他就过来东云山再待两天。

    谢见君微眯了眯眼,安心享受着小夫郎柔柔软软地顺毛。

    早些下种,早些回府城抱着夫郎孩子暖炕头,他如是想到。

    二人同躺在一张床板上心思各异,连几时睡过去的都没了印象。

    翌日,云胡醒来时,身侧早已没了人,他摸索着起身,透过窗棂向外探去,谢见君正带着大福蹲在房檐下漱口。

    小崽子杏眸弯成一道月牙,似是只要跟阿爹在一起,便是做什么事儿都高兴得很。

    连带着云胡心里也跟着轻松下来,他套好衣裳,准备出门时 ,门外二人端着米粥和饼子进来。

    “云胡,我一早着人去县城里寻了商队过来,你且带他们一道儿去桐坞村,在闫里长那儿过完磅,便可直接让商队将苹果运走。”谢见君温温和和地体贴道。

    等会儿他还得去溲种,陪不了小夫郎同去,就做主先把运商队这块儿的事情帮着解决了。

    有了自家夫君的帮忙,云胡也算是省去了一个大麻烦。

    吃过早饭后,离着跟闫里长约定的时间将至,他不得不抱着泪眼涟涟的大福上了马车。

    马车走出老远,他探出半面,还能见着谢见君卓然而立的清秀身影,光影婆娑,映照在他身上,远远瞧去,似是笼罩起一层金黄的光晕。

    ——

    “哎呦,公子,可算是把您盼来了!”

    马车将将过桐坞村的村碑,闫里长便迎了过来。他在此等了有些时候了,生怕云胡一朝变了主意,这会儿见着熟悉的马车,才稍稍宽下心来。

    “闫里长,农户可有将苹果送来?”云胡省去中间寒暄的话,直接开门见山问道。

    “都送过来了,公子您放心,我也查探过,成色好的很呢!”闫里长拍着胸脯,敞亮地保证道。

    云胡闻言,轻点了点头。

    一行人进里长家时,里里外外已经围了不少农户,连昨个儿碰见的李老汉和小鱼也在其中。

    竹篓装的苹果堆满了院子,似是正等着人前去检阅。

    闫里长招呼家中小子给云胡和商队的管事儿奉茶。

    “公子,您要的数百斤都在这儿,可还需要再过一遍磅?”他拘着手,局促地问道。

    “再过一遍吧。”云胡招了招手,将李盛源叫来跟前,凑近低语了几句。

    李盛源得了吩咐,先是将过磅的秤打量了一番,见没得做手脚的地方,便开始将竹篓挨个往秤上垛,一面过磅,一面翻看着竹篓中的苹果。

    这一翻看不要紧,还真让他瞧出了些道道儿,有几个竹篓,面上放的是又大又圆苹果,往下翻翻,再拿出来的却是又小又青的坏果。

    云胡面色一沉,昨个儿他特地同闫里长嘱咐过。

    方才进村时,闫里长还有模有样地打了包票,说苹果肯定没问题,如今这几筐坏果明晃晃地摆在眼前,他只觉得自己一番好心,被人拿当做冤大头了。

    “闫里长!”他起身拍了拍衣裳的皱褶,随手从袖口掏出字据,冷哼一声,“我看,咱们这笔买卖,还是算了吧。”

    话音将落,他拂袖,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留闫里长和一众村民齐齐傻了眼。

    第159章

    闫里长倏地变了脸色, 赶忙上前张开手,拦住了云胡的去路,“公子, 公子, 您且先留步!咱有事儿好商量!”

    “闫里长, 咱们开门做生意, 讲究的就是个厚道, 您有约在前, 刚刚进村前,又拍着胸膛打了包票,说保证不糊弄,但您瞧瞧,这做的是实在事儿?”云胡顿足, 冷着脸道。

    “是是是,您说的对, 我这边给疏忽了!”闫里长理亏在先, 自然不敢反驳云胡的话。

    他一面作势拦着, 一面回头吆喝道, “小三子,你去看看,那几篓子坏果到底是谁家送来的?”

    被唤作小三子的半大小子乍一回神,瞟了两眼, 扬声回话,“爹,是老赖头今早上送过来的!”

    原本挤在人群中, 双手揣在衣袖里瞧热闹的老赖头,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

    众人谴责的目光不住地扫向他, 好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了。

    “瞧什么嘛,那里长又没跟俺们说仔细喽。”老赖头耸耸肩,猛嘬了两口旱烟,一张嘴龇出两排大黄牙,“这啥子苹果不是树上结的,咋地还挑挑拣拣?”

    闫里长正绞尽脑汁发愁如何留住云胡这条肥鱼,听了老赖头的话,更是急得直上火,“你快给我闭嘴吧!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老赖头被斥了一声,半蹲在屋檐下,垂着脑袋不再搭腔,但离得近些的农户,仍能听着他刻意压低的骂骂咧咧的声音,只现下谁也顾不上他这颗坏了一锅汤的老鼠屎,大伙儿都眼巴巴地看着闫里长,希望他能好生跟云胡掰扯掰扯,哄得这眉清目秀的小哥儿收了院里的苹果。

    闫里长何尝不是这般想的,他昨个儿还特意交代下去,就怕生了劳什子变故,可末了,好好一桩营生,眼看着就要砸到老赖头手里了。

    “小公子”他赔着笑,给云胡奉上一盏热茶,“咱们再商量商量,也是我一时贪懒,让人钻了空子去您只要还肯收,后面这些竹篓里的苹果,我就当着您的面,挨个给您一个个挑,保准要成色好的!”

    这好不容易能碰上个实实在在,没有花心思的商贩,他想着高低也得将人安抚住。

    云胡叹了口气,他见这闫里长的年纪,怕是能做自己爷爷了,本是颐养天年的时候,为了帮着村里人卖苹果,不惜放下自个儿里长的身段,同他低声下气地好说歹说,那会儿冒到心头的火,他是如何都发作不出来了。

    商队管事儿打方才起,就一直悄没声地打量着云胡的脸色,他们虽说是知府大人找来运货的,但到底干的不是官府的活儿,同商贩打交道,还不是人家一句话的事儿?哪怕是刚刚云胡当真拂袖而去,他们也说不出旁的埋怨话,只能认了白跑一趟的亏。

    同行跟过来的商队伙计杵杵管事儿的胳膊,“老大,咱们怎么办?在这儿干耗着?这买卖还能不能成了?”

    “嘘——”管事儿手指抵在唇边做默声状,“这主家还没发话呢,你着什么急?再观望观望!”

    商队伙计立马不作声了,退回到一旁,接着看眼前这事儿要如何落幕。

    云胡听了闫里长的话,虽脸色渐好,但仍是没有要松口的意思,他怕万一带回作坊的苹果被人以次充好,钱还没赚着,就往里先搭钱,又怕之后再来时,照旧被糊弄。

    正当他踌躇时,李老汉带着他小孙子小鱼,拖着自己背来的几竹篓苹果,蹒跚着过来,“小公子,这里面的苹果,这都是我挨个从地窖里挑拣出来的,没一个坏果,装的时候我仔细着呢,连磕碰都不曾,你买回去,甭管是往外倒卖亦或是旁的,保准都亏不着”

    说着,他提到云胡跟前,轻手轻脚地翻着给他瞧,的确如他所说那般,竹篓中从里到外都透着鲜亮,凑近还能闻着苹果淡淡的清香。

    “小公子,我李老汉腿脚不好,家里小孙子上学要攒束脩,你就当是行好事,可怜可怜娃娃”

    云胡忙不迭托住李老汉要冲他行的礼,还未开口,陆陆续续有农户或拖着或背着自己的苹果上前来,

    “小公子,俺们没有老赖头的坏心眼,俺们是真心想卖苹果给你”

    “这都是俺婆娘今早起来,拿着手巾擦干净的,甭用水洗,摸起来就能吃”

    “小公子,俺家苹果随便你看,随便你挑,有虫眼儿的果子俺都单独拿出来,留着给家中伢伢们打馋嘴了”

    云胡被农户们团团围在其中,听着他们这一言那一语,小心翼翼地跟自己说话,心中乍然酸涩不已。

    “大伙儿先别急,这苹果我还是要收的,瞧见咱们这商队兄弟了没?他们今个儿就是来拉货的!“,他朝农户们摆摆手,指指闫里长院中的秤,“咱们一家一家来,过完磅就装车!”

    闫里长大喜,晓得云胡这是又动了心思,便着急忙慌地组织着余下的农户过磅,至于老赖头,早被人挤到一边,连他浑水摸鱼的果子,也被搬到了角落里,无人问津。

    云胡让李盛源在秤旁盯着,一来要记录各家各户背来的斤数,以便最后结算银钱,二来也是怕另有像老赖头那般不实在的农户夹在其中搅和。

    这不光李盛源瞪大了眼眸,农户们也目光灼灼地瞧着不眨眼,直至一院子的苹果都称完,码上了商队的车,连带着云胡在内,诸人才松了口气。

    余下的事儿,不须得云胡操心,商队把苹果送到目的地后,府城那边自有满崽和昌多接收安排,他带着大福回了常德县城,打算在城中歇息一晚,明日再赶回城中。

    与来时无异,他们再回来时,那一对老夫妇还顶着寒风在离着客栈不远处卖苹果,只是那板车上的苹果,堪堪少了些许而已。

    暮色渐深,今夜比前两日都要冷些,云胡早早就让小厮搬了火盆进来取暖,待哄着大福睡下后,他撩开窗户上的棉帘,果然见老夫妇同先前那般,一个裹着被子睡在凉飕飕的地上,一个坐在马扎上抽旱烟提神。

    一阵凛冽的冷风吹过,两人都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老汉更是站起身来直跺脚,似乎想通过这样的法子,让身子暖和起来。

    云胡紧抿着唇,喉间似是被什么东西堵着,哽得他说不出话来,片刻,他裹紧了身上的厚裘,出门叩响了李盛源屋子的门板,

    “李哥,劳您跑趟腿。”

    第160章

    “小二, 客栈今夜可还有空置的客房?”李盛源下楼,轻推了推杵着脑袋坐在柜台前昏昏欲睡的小厮。

    小厮听着动静,猛地从梦中惊醒, 他慌忙坐直身子, 看清眼前来人后, 一颗心提到了半中央, 掌柜的千叮咛万嘱咐过, 这可是东家的贵客, 务必要好生招待着,有什么要求,那都是要满足的。

    他朝着身后的牌匾草草扫过一眼,清了清嗓子道:“还有一间下房空着,不知客官您要作何用?”

    “劳烦您给收拾一下, 等会儿有人要住,再请送些热水和热乎吃食过去。”依照着云胡方才的吩咐, 李盛源将此事儿安排给小厮。

    “好嘞!”小厮醒了醒神, 爽快应下, 立时就小跑着去招呼洒扫的婆子, 拾掇那间没人住的客房。

    李盛源见状,裹紧了身上的外衣,直直地朝客栈门口走去,不远处的街上正有一对推着板车卖苹果的老夫妇, 他一打眼就瞧见了,当即便迈着大步迎上前,同老汉攀谈起来。

    “叔, 你这板车上的苹果还余着多少?”

    老汉扯开盖在板车上的棉被,露出一捆捆堆放得整齐的麻兜, “还有半车呢”,他声音粗哑,好似在拉动着一盏破风箱子,“您要买苹果吗?”

    李盛源一时没应声,挨个麻兜都仔细瞧过之后,才开口道;“叔,刚刚我们主家发话,说你们这些苹果,他都要了。”

    老汉怔住,揉了揉耳朵,生怕自个儿听错了,就连原本半眯着眼,歇在一旁的老妪都腾得坐起身子,“您是说这半车,主家都收?”,他哆哆嗦嗦地重复道。

    “对,”李盛源干脆利落地回话,顺手指了指如意客栈,“主家就歇在客栈里面,一会儿劳烦您费费劲,把麻兜垛到马车上去。”

    老夫妇二人对视一眼,连忙收拾起面前的铺盖,“不麻烦不麻烦,俺们家这苹果,一个个都水灵着呢,脆甜得很,要搁平时,可都舍不得给家里娃娃吃”

    李盛源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见老汉肩背都挺不直,还颤颤巍巍地要去推那板车,便顺手接了过来,他体格健壮,又常年习武锻炼,胳臂上肌肉虬结,推区区半板车的苹果,根本不在话下,三步并作两步就进了客栈后院。

    后院还有当值的伙夫未歇下,捎带着也搭了把手。

    垛完麻兜,丁零当啷的铜板踏踏实实地拿到手,老两口搭着伴儿转身要走。

    现下夜半,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们合计着先找个巷子里的避风口对付一宿,明日天亮了再回村里去,这推着板车,山路实在不好走。

    李盛源快走两步,拦在二人面前,“叔,婶子,您二人别走了,今个儿就歇在客栈里吧。”

    “可使不得,俺俩哪能住的起这金贵地儿!”老汉连连摆手拒绝道,前些月,他刚和老婆子来县里卖苹果时,就曾打听过客栈的房费,单单是那最下等的大通铺,都要十五文一宿呢。

    要知道,他们买这一板车苹果才赚几个钱,省下这住宿的钱,回头还能给小孙子买甜糕吃呢!

    说着,老汉扯着老妪就往客栈外走。

    “叔,婶子,留步!”李盛源追上去,这可是云胡嘱咐下来的要紧差事儿,断断不能把人放走的。

    他留住人,好说歹说地一通劝,才换来二人松口,慎小慎微地跟在小厮身后往二楼客房走。

    临入大堂,那老妪摸出卖苹果得来的银钱,回过身来拼命要往他兜里塞,直言自己一把年纪,不能占他们这些年轻人的便宜。

    李盛源困乏,着急复了命要回屋睡觉,说话语气难免冷淡了些,争执间,荷包掉到了地上,发出当啷一声响。

    他挠了挠头,“叔,婶子,我是听命令办事儿的,你们也别为难我,今个儿太晚了,天又冷,主夫心善留你们在客栈住一宿,明日有何事,待他醒来咱们再论,可还行?您瞧我这困得都睁不开眼了…”

    左右他们明日都得一早走,到时候能不能凑到一块儿都难说,现下还是利利索索地打发了人歇下,等会儿他好给云胡个交代。

    老妪见拗不过眼前这壮汉,唠唠叨叨一连道了几声谢,方惴惴不安地跟着离开。

    云胡抱臂立在窗前,一直见那老夫妇二人,都被李盛源相继劝进客栈,才安心躺下。

    翌日,天将将亮,他便起来了。

    这客栈总归不如自己家睡起来安适,他这一夜翻来覆去没少折腾,这会儿归心似箭,倒是大福睡足了精神,唤这小家伙起来时,也没有哼唧闹腾。

    等着小厮和李盛源往马车上搁行李的功夫。

    “爹爹!爹爹!”站在他腿侧的大福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你瞧那边,是给我大苹果的爷爷和奶奶!”

    云胡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不然见那一对卖苹果的老夫妇,蹲坐在屋檐下四处张望,好像在等什么人。

    四人眸光一撞,老汉和老妪急急慌慌起身,掸了掸裤子上的土,便蹒跚着往这边走来。

    “可算将人等来了。”

    他们认出云胡就是前些日子送肉包的好人家,又知晓昨个儿膀大腰圆的壮汉,正是这小公子身边的侍从,故而鸡刚打过一遍鸣,俩人就等在了门口,生怕给错过了。

    “大娘,客栈都是晌午退房呢,您们咋不多歇息一会儿?”云胡讶然,一时没想到自己分明起得这般早,还能跟他们俩在门口撞见。

    “不歇了不歇了”老妪摆摆手,又从怀里往外掏破布头缝得荷包,“善人,大娘知道是你买的苹果,还请我们俩在客栈里暖暖和和地睡了一宿,我这实在过意不去,这点钱,你可得拿着,不然我于心不安呐。”

    说着,她就要同昨日对李盛源那般,硬生生要往云胡怀中塞。

    云胡带着大福连连后退两步,躲过了塞来的荷包,“大娘,这钱我肯定是不能要的,我买苹果,是家里的营生能用得着,您别有旁的想法,之所以昨日劝你们在客栈歇下,单单只是因着天冷,怕您和叔一把年纪冻出个好歹来”

    老妪停在半空中的手缓缓落下,她侧目瞅了眼拘着肩膀默不作声的老汉,叹了口气,“我二人是从南乡村来的,过来一趟城里的集市,少说要走上个半天时间,这一板车的苹果,一天下来卖不掉,来来回回的,万一磕了碰了,招城里人嫌弃我们也是真没法子,才背着铺盖住在街上。”

    云胡微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末了从齿缝间挤出几个苍白的字,“还是得看顾好自个儿身子。”

    “我们一把年纪了,不妨事,趁着腿脚利落,赶紧出来赚些银钱,家里儿媳刚生了娃娃,正是花钱的时候呢,左右凑活凑活,一宿也就熬过去了,这日子嘛,哪有不吃苦的。”

    老妪瞧着云胡脸色不太好,当是以为自己啰嗦,让人家生了厌烦之心,想正经好生道谢,又觉得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到最后,就剩下一句谢谢的话,颠来倒去说了好些遍。

    云胡听着心中酸酸涩涩的不是个滋味,他清楚自己只能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他们一辈子,到头来,过什么样的日子,还得靠他们去奔。

    “主夫,马车上的行李都已经封好了,咱们可以回城了。”李盛源适时过来提醒道。

    老夫妇二人连忙让开路,云胡借势跟他二人告别。

    回程路上,连不通人事儿的大福都瞧出自己爹爹心绪不佳,他学着阿爹哄自己的模样,稚嫩的小脸凑到云胡跟前,轻蹭了蹭他的鼻尖,“爹爹,咱们要卖好多好多糖水罐头,这样,就可以从爷爷奶奶那里买好多好多苹果了!”

    云胡抿嘴笑了笑,捞起小崽子往怀里一搂,“爷爷和奶奶卖了苹果有钱赚,咱们卖了糖水罐头也有钱赚,对不对?”

    “对!”大福懵懵懂懂地点头,他听不懂做生意其中的道道儿,但他只想让爹爹高兴。

    ————

    “回了?”谢见君正埋头坐在案桌前,执笔写写画画,乍一听见有人进门的动静,头也不抬的问道。

    “回禀大人,妇人带着小公子已经往府城走了,估摸着这会儿,怕是都要快进城了。”陆正明拱了拱手道。

    “这两日,可有发生什么事儿?”谢见君搁下笔,端起有些放凉的茶盏,轻呷了一小口后,缓声问道。

    “昨日在桐坞村时,夫人的确是被绊住了脚。”陆正明将云胡在桐坞村发生的事儿,以及回常德县对老夫妇二人的照顾,一一都说给了谢见君。

    谢见君听完,禁不住莞尔轻笑,心道这崽子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倒真是超乎了他的意料,早知小夫郎如此聪慧良善,先前就应该放开手,要紧放在身边护着,反而还折断了他的羽翼。

    “大人,属下可还要回府城,继续暗中保护夫人和公子吗?”交到手里的差事儿妥妥当当地办完,陆正明闲不住,便继续追问。

    谢见君抬眸,借由透进窗户的斑驳光影,扫了他一眼,而后不紧不慢地挥了挥手,“你回府城去吧,这个月十五,甘盈斋要开张,你且去跟前盯着,莫要让宵小逮着机会过去铺子里挑事儿,尤其是跟周时雁有牵扯的人,都得严实实地防着”

    他头着刚发落了王大川,现今担心他那拎不清的娘亲会跑去甘盈斋找麻烦。

    “是”陆正明爽快应下,他一向唯谢见君的命令是从,对于安排到手中的差事儿,甭管事大是小,都正经上心着呢。

    屋中重归于平静,谢见君后靠在椅背上,瞧着屋外的陆正明一个翻身上马,转眼功夫就没了影儿。

    他揉搓了把脸,将眸光继续放在眼前的图纸上。

    没多时,赵田进门来换茶水。

    “正好有事儿要交代给你”久坐不动,谢见君身子骨酸得厉害,他直起身将桌上的一大图纸递给赵田,接着长长地抻了个懒腰。

    “知府大人有何吩咐?”赵田将茶壶往地上一搁,接过图纸小心翻看了几页,都是些算数和横竖杠。

    “你让连云山他们,将耕犁过的地方,全都圈成长十八丈,宽四丈八尺大小的田地,而后将这十八丈打中间横断成十五条宽一尺五寸的小路”谢见君瞧赵田一脸茫然,指着他花了一日一夜搞出来的图纸,慢条斯理地解释起来。

    “这田地和田地之间,要分成十四条小道,用作给农户们耕种通行”

    “还有每块田也得按照宽一丈领悟村,长四丈八尺的大小来圈”

    赵田目不转睛地盯着谢见君手指过的地方,努力地消化着他说的话,一面听,还一面小声重复着,就怕自己等会儿出了门,把嘱咐都忘干净了。

    “你先知会连云山,他们都是种过的庄稼户,一听都能明白,先把田地给分出来,瞧见这町了没?”谢见君温声点了点,“这个位置,每隔一尺,都得横向凿出一条直沟来,沟要阔一尺,深一尺。”

    “阔一尺,深一尺”赵田摇头晃脑地默念,像极了开蒙跟着夫子学三字经的稚童们。

    谢见君眉眼微翘,“不用紧张,一时记不住,之后再来问我也行。”

    “记得住记得住!”赵田颔首,他正经一个府役,哪能因着这点小事儿,在知府大人跟前露怯。

    “行。”谢见君拍拍他的肩膀,“你尽管吩咐下去”

    赵田得了命令,转身便要走,临到门口又被唤住,“我带回来的谷子的种子,还有之前溲好的粪糊糊,都搁在何处了”

    “回大人,都在柴房里堆着,可要属下着人给您带过来?”一想起那作呕的味道,赵田撇撇嘴,不晓得知府大人如何又惦记上那东西了。

    “让李四他们搬到屋舍面前的空地上去。”,算着离下谷子的日子,约摸着还剩下二十天,谢见君打算趁着这几日天气干燥,用粪糊糊把种子溲一遍。

    “属下这就去安排。”

    先前垦荒的人,这一下被分成了两拨,一拨下地区田,另一拨人抓了短签,被留下来在空地上手中。

    他们带着口巾,先是将种子混着粪糊糊,溲成麦饭那般,而后薄薄地摊开在地面上,不光如此,还得时不时过来搅动,好让种子尽快晾干。

    “我说,连哥,你做那签的时候,当真没出老千吗?”李四被熏得头昏脑涨,几乎再多扒拉一下,就能当场撅过去。

    “放什么屁话,老子要是出老千,何至于跟你在这儿?”连云山“啐”了一口,将后脑勺的口巾扎紧实,“赶紧翻,方才赵府役说了,等着干了,还得在嗖个六七回呢。”

    “啥玩意儿!”手持钉耙的汉子惊呼,登时便招来谢见君望过来的目光,他忙不迭垂下脑袋,压低声音道,“我说这知府大人到底懂不懂?瞧他一身细皮嫩肉,不像是做过农活的样子,别是糊弄咱们!”

    “你怎么知道他没干过农活?”从东云山下来汇报挖渠进程的宋沅礼骤然出声,吓得连云山几人险些扔了手中的钉耙。

    “参、参见宋知县。”诸人回过神来,齐齐屈膝行礼。

    宋沅礼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们一眼,“你们可知,私下里编排朝廷官员,该当何罪?”

    大伙儿都默不作声,谁也不敢在眼下,还不知死活地去触这位神出鬼没的宋知县的霉头

    “你们口中这位细皮嫩肉的知府大人,在科考前,一直都是下地劳作的农家子,当年殿试,他是所有进士中,少数能分得清陈米和新米的状元郎”宋沅礼掰着指头,给这些人细数道。

    他说的这些事儿,都不是什么私密,谢见君的过往,只稍稍费些劲儿,也都能打听到。

    但连云山一行人,显然没有这方面的人脉渠道,如今听宋沅礼一说,个个张大了口,一副惊诧模样。

    他们长此以往,都拿谢见君当上京城中的世家公子哥,之所以分来甘州,恐就是为了给自己的仕途上镀层金,回去好升迁,谁能想到这瞧着光风霁月的人,曾经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户呢。

    这下子,众人可不敢再说谢见君啥都不懂了,现在看来,人家这段时日所吩咐的一切看似奇奇怪怪且不怎地靠谱的活计,都有理有据呢。

    “还在这里愣着作甚?手里的活儿都忙完了?”宋沅礼一句话点醒连云山等人。

    这又是提钉耙,又是搅木棍,转眼间,空地前又是一场热火朝天。

    ——

    “你方才同他们说道什么呢?我瞧着一个个的,脸色都变了。”谢见君抬眉疑惑问道。

    宋沅礼散漫地耸耸肩,“揭你老底儿呢。”

    谢见君一听这人又要犯不正经,没得跟他继续掰扯,一句话揭了过去,“东云山上的沟渠,你挖得怎么样了?”

    “底下人干着呢,这几日竹龙就架好了,到时先通到桐坞村去,我着人在村子里修了几处石槽,之后村民吃水,便可以去石槽口子处接水了”

    “灌溉田地用的沟渠,挖起来进度慢些,但肯定耽误不了你下种,最多到月底,我就给你通过来!”

    宋沅礼拍着胸脯打包票,大有我盯着,你只管放心的架势。

    “嗯”谢见君心不在焉地应声,心里琢磨着这之后的打算。

    “我说,云胡哥儿的甘盈斋这个月十五就要开张了,你不回去瞧瞧?”

    听宋沅礼这般问,谢见君埋头搓着衣角上的泥点子,半天才道:“跟他说过了,这儿离不开人,就不回了。”声音听上去有些闷闷的。

    宋沅礼拧眉轻“啧”了一声,“我还当你如何都要在旁边守着呢,难为你这般放得下心。”

    谢见君没反驳,他站在小屋外,眸光遥遥望向不远处苍翠巍峨的青山,一时不再言语,神色之淡然,让人猜不出彼时他在想什么。

    连云胡都当自家夫君,断断是不会回甘州了。

    他那日自打从常德县回来,就一直没能闲下来,先是找牙行招了几个干活利落的伙计,让周时雁抓紧给他们培训,而后又去了工匠那儿一趟,验了验新一批陶罐的品相,跟个陀螺似的,忙忙碌碌了好些日子。

    眨眼就到了开张前夜,月明星稀。

    他那位,笃定了说自己绝对赶不及甘盈斋开张日子的夫君,悄没声地摸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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