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诋毁

    ◎齐东珠跪坐在地上,身手扯了扯康熙的袖口,却立刻被康熙甩开了。康熙垂头看着她,咬着牙说道:“不一向有主意得很,这回儿倒成了鹌鹑,◎

    次日齐东珠醒来时, 内殿已经没有旁人了,外殿也悄无声息,透着一股子古怪的意味。

    往日里, 景仁宫的宫女太监可没这么安静。毕竟四位主子里一位还牙牙学语,一位是齐东珠这样的奇葩, 还有一个萨摩耶幼崽整日里乐呵呵的, 十分体贴下人,只剩下一个比格阿哥虽然整天严肃着一张脸, 却也从未为难下人。

    齐东珠有些疑惑,她下榻推开了殿门, 见殿外只守着一个几日前从宫外回来的翠瑛。翠瑛脸色有些白, 上前来给齐东珠整理了衣领,而后对小宫女挥了挥手, 示意她去倒些水来让齐东珠洗漱。

    小宫女下去后, 翠瑛哑着嗓子说道:

    “太皇太后病笃, 将所有主位嫔妃都召到慈宁宫去了。皇上今晨特意嘱咐了, 景仁宫齐妃抱病, 不宜为太皇太后侍疾, 让景仁宫上下闭宫不出,莫招了旁人的眼。”

    齐东珠反应过来, 忙问道:

    “四阿哥和八阿哥他们呢?是否也被诏到慈宁宫去了?”

    翠瑛点了点头, 又低声说道:

    “你洗漱完, 进殿里休息吧,在这风口上, 旁的事不要做了, 莫要辜负了皇上一番好心。我去为你拿膳食过来。”

    齐东珠道声多谢。她自然明白此刻要收敛的道理。昨夜她和康熙闹得并不算愉快, 康熙今日有心不让她见太皇太后, 想来一方面是不想让她在太皇太后的弥留之际刺激一下老人家,一方面也是对她的一种保护。

    这个时代讲究孝顺,嫔妃、皇子、皇女为长辈侍疾,被当作一种常态。当然,这种孝顺时常被皇帝和掌权者外包给嫔妃去做,即便是嫔妃本人生病或是身体不好,也要去站班、侍奉长辈,以显示皇帝本人的孝心。

    这种环境和意识形态都是有毒的,齐东珠对此嗤之以鼻,但她个人之力也无法对抗这种环境。她洗漱后换了一身衣服,又简单用了些吃食,便在寝殿之中点了灯,找出藏在床底的现代书籍的纸页,翻看起来。

    接下来几日,康熙都并未来过景仁宫。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倒是每日按时回景仁宫休息,都会来齐东珠的寝殿里陪她坐一会儿,讲一些话儿,但齐东珠看得出来,他们都很疲惫,萨摩耶的小后爪都肿了,想来是站得太久,姿势不对有点儿扯痛筋脉了。

    齐东珠给小萨摩耶固定好后爪,小声问他双姐还好吗,其他母妃又如何了。小萨摩耶乖巧地一一回复,但齐东珠怀疑他报喜不报忧。毕竟双姐的身体在生育和经年累月的抑郁情绪里并不太好了,这样高强度的、没有意义的站班,她真的怕双姐挺不下来。

    她给小狗们都包上了安身的香囊,也让小狗们给他们的额捏拿上一份儿。小狗们很乖,当即便把香囊系在了腰上,小萨摩耶的狗头又拱到了齐东珠的臂弯里撒娇。

    齐东珠摸了摸他软弹的粉白色耳朵,慢慢平静下来。自打萨摩耶阿哥开始守孝,不再剃头之后,他的毛发再度蓬松了起来,颜值呈直线回升,毛绒绒的脑袋更好摸了。倒也不是齐东珠嫌弃他毛毛被剃短的模样,只是萨摩耶的颜值其实主要靠他蓬松的毛发支撑。毛发饱满的时候,看起来像像个小狮子似的,可若是失去了长毛,短毛的萨摩耶形象大变,齐东珠不想承认,那其实挺像白色的驴的。

    比格阿哥就还好些,他本身就是短毛狗,剃不剃头在齐东珠看来区别不是很大。

    挨个揉搓了小狗们,齐东珠抱起小狸花儿,给她讲起了久违的睡前故事。萨摩耶阿哥不肯走,赖在床边儿蹭了一会儿故事,白色的眼睫毛都困倦地耷拉下来,方才被比格阿哥提溜走了。

    临行前,比格阿哥低声对齐东珠说道:

    “嬷嬷,这几日皇阿玛白日料理政务,晚上去慈宁宫侍奉太皇太后,抽不开身,嬷嬷不必担忧。”

    被幼崽这样说,齐东珠不免尴尬起来。她总是觉得比格阿哥对于她和康熙的关系有些误解,但是作为一个脸皮很薄的成年人,齐东珠拒绝对比格阿哥做解释,此刻也嗯嗯阿啊地应付过去,即便她总觉得比格阿哥在暗示她不用担心自己失宠。

    屁大点小狗,懂什么啊。齐东珠看着比格阿哥黑白棕相间的背影和他笔直的尾巴,头疼地想。就这屁点大,还要定亲了,封建制度真的害死人。

    等齐东珠神游回来,小狸花儿已经昏昏欲睡了。齐东珠垂头猛吸小猫咪,半迷糊的小猫咪最好吸了,根本不会有半点儿反抗,小肚皮和小爪心都是任人采撷。坏妈咪齐东珠猛嘬了一会儿小猫头,方才放过了睡得稀里糊涂的小猫咪,心满意足地将暖烘烘的小狸花儿扒拉到自己怀里,贴着柔软的绒毛入睡。

    贴着幼崽的齐东珠陷入久违的安全感之中,次日起得有些迟了。她是被殿外的动静吵醒的,翠瑛压低了声音,在殿外急促地说些什么,可对方似乎更加急迫,气势迫人。齐东珠把小狸花儿往床榻里藏了藏,轻手轻脚地走下榻,随手披上了外衣便推开门,正看见天边晨曦未亮,宫人手中的提灯映亮了半个庭院。

    翠瑛见状,连忙走到齐东珠身边儿,低声说道:

    “慈宁宫的人来请。”

    她把请字说得很重,刻意给外人听。可齐东珠抬眼看向对面的人,却只觉得那十几号人可没有半分客气的意思,与其说是请,不如说是押。齐东珠觉得牙疼,情感上她知道自个儿碍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眼,也能给予她一点儿理解,但从道理上讲,她不觉得太皇太后对董鄂氏的憎恨以及对她的敌意站得住脚,纯粹是寻找出气筒。

    毕竟罪魁祸首是顺治和康熙,被强掠入宫的女子能有什么错呢。

    但齐东珠也明白道理怕是没有办法讲通了,特别是对一个将死的老人,那根本是没有办法讨公道的。齐东珠心想这个时候康熙恐怕在上朝,而她也不想让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掺合其中,想来只能硬着头皮拖一拖时间了。

    毕竟康熙目前对她的兴趣还没完全消退,恐怕不会坐视不理的吧?

    齐东珠安慰自己,但心里也没什么底气。太皇太后是康熙仅存的直系长辈,这些日子康熙夜夜侍疾,想来对祖母的感情很深,她还真说不好康熙是否会出面保她。

    “齐妃娘娘好大的脸面,这宫中嫔妃无不趋奉太皇太后,只有您,上赶着在太皇太后身子欠佳的时候抱病不起,实在是宫中头一份儿的脸面大。如今太皇太后想着您也卧床几日了,若是还不能下床来见,恐怕这身子骨差到根本无法侍奉皇上。”

    齐东珠感受得到对面慈宁宫之人的恶意,但她口舌不利,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扯了扯嘴唇开口道:

    “人身体康健与否,也不是旁人的看法儿和脸面决定的,否则太皇太后天大的脸面,如今还不是缠绵病榻。”

    齐东珠对天发誓,她不是故意嘲讽,她只是口无遮拦、说话不好听罢了。可对面慈宁宫的奴才此刻面色赤红交加,吓得齐东珠不怎么敢多看他们,生怕自己被他们的目光撕碎了。

    “我家娘娘刚起身,就算太皇太后要娘娘带病侍疾,也得让我家娘娘宽衣洗漱,方可见人。”

    翠瑛连忙上前一步说道,可慈宁宫的人却不想再等,只围了齐东珠,为首的那人说道:

    “齐妃娘娘,甭管您有多利的嘴,太皇太后如今要见您,您便拖不了一时半刻,请吧。”

    齐东珠拍了一下还要开口说话儿的翠瑛,让她留在景仁宫里照看,便自己腾出手挽发,一边挽发一边向外走去。她身上穿着最朴实不过的布衣,通身没有半点儿精美的装饰,甚至自己挽发前行,莫说宫妃的尊贵了,便是放在民间的富贵人家里,也要被说一声不讲究。

    但齐东珠并不在乎。她挽好了发,跟着慈宁宫的人去了,没有要景仁宫任何一位宫人跟随。她知道自己此番会遭到责难,若是她景仁宫的宫人去了,绝对落不着好处,她并不想带累无辜之人。

    可景仁宫的奴婢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独自一人前去慈宁宫。不多时,主殿七个人全都跟了上来,坠在慈宁宫的宫人后面,像一队胆小却固执的鹌鹑。翠瑛暗了眸子,脚跟儿一转向四阿哥殿中去了。

    她即便是从小看着四阿哥长大,也知道四阿哥如今只有十一岁,但她莫名笃信四阿哥有解决一切的能力。

    春日的风沁凉,特别是在晨露未退的时候,天边有一丝红霞破茧而出。齐东珠感受着晨风拂面,不安的心渐渐镇定下来。

    她知道前路未卜,但她将这看作是自己执着留于宫廷,在这个时代作出改变,所要付出的代价。这么想着,她反倒是露出一股坦然之态来。她想要做的很多事还没有完成,她的野望才将将崭露头角,若是戛然而止确实可惜,但她却没什么后悔的事。

    齐东珠就是这样的人,想做什么,当即就去做了,想说什么,当即就说了。她所作所为无违本心,便不会生出什么悔意。她当然是希望今日能安然度过的,但若是不能,她也不会为自己的生命惋惜。

    能在有限的时间内一直做自己,不曾带上假面,不曾违背本心过活,这样的生命足够有价值了。

    因此,她神色坦然,脚步方正,仪态舒展,没有半分畏缩惊恐之态。晨曦到来,紫禁城中来往行走的人变多了,许多人都认出了慈宁宫的服饰,也认出了被慈宁宫宫人包围其中的景仁宫妃嫔。

    许多人都在驻足看着,周遭之人议论声不绝于耳,有些人看着齐东珠如此朴素可欺的模样,脸上都带着怜悯和淡淡的鄙夷,可还有些人却透过皮囊看得出她骨子里的无畏,在心中钦佩起她的坦然。

    或许有人觉得景仁宫的变奴为主,附凤攀龙的齐妃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下作人,但却不会有人觉得敢以素面素衣前往慈宁宫的齐东珠是个软骨头。

    景仁宫到慈宁宫的路并不短,齐东珠没有坐轿子,即便走的不慢,也等天全破晓后才走到。慈宁宫的奴才额头上急出了一头汗,连忙进去通报,而此时,来慈宁宫侍疾的嫔妃也到了不少,齐东珠看到了永和宫的德妃,却没见到其他熟面孔。德妃看了她一眼,竟主动招呼一声,齐东珠连忙福身回礼。

    德妃和比格阿哥一样,对于不熟的人惜字如金。齐东珠尴尬地与她在殿外站了片刻,便被召入内殿,可就在这时,她听到德妃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若好自为之,性命无虞。”

    齐东珠转头去看,却见德妃垂着眸子,看不出半点儿方才开过口的痕迹。齐东珠转过身举步入殿,心中琢磨起德妃的话儿来。

    齐东珠并不是没见过太皇太后。当年她作为比格阿哥的奶母,是在寿宴上见过这个出身高贵的蒙古女人的。彼时比格阿哥还小,性格自闭,出了一场闹剧,让齐东珠差一点儿遭了灾。虽然因为康熙的掺合有惊无险,但是齐东珠记得太皇太后的不可冒犯和她残酷的性子。

    蒙古还是彻彻底底的奴隶制度,这点齐东珠心知肚明。她知道太皇太后不会将她们这些奴婢当人看的,可德妃在暗示她性命无虞,想来是因为如今她是康熙的妃嫔,太皇太后只享尊荣,不干政事,是不会太过落康熙的脸面。就像当时太皇太后百般憎恨董鄂氏,实际上却拿董鄂氏没什么法子,只因真正掌权的人是一国之君。

    但这宫中不致人于死地的搓磨人的方式多了去了。

    齐东珠走进弥漫着药味儿的内殿,也不等催促,便跪下行了礼。

    榻上一片安静,无人叫起,也在齐东珠意料之中。她跪在地上,虽然膝盖压力不小,但总好过福身不被叫起。屈腿太过挑战平衡力和腿部肌肉的力量,齐东珠自觉坚持不了太长时间。

    过了片刻,慈宁宫的宫人端来了一碗漆黑的重要,递到了齐东珠面前。齐东珠垂眼看,当然看不出什么端倪,但是鼻子却捕捉到了好大一股藏红花味儿,脑仁直跳,眼角一阵抽搐。

    这泼天的狗血剧情,竟然落到自己身上了。

    齐东珠无语凝噎,终于明白一点儿太皇太后的脑回路。想来这是一碗断送齐东珠孕育皇嗣可能的药汤,当年董鄂氏生育皇五子,即便皇五子身体孱弱,不过多时便夭折,但顺治却是想立皇五子为太子,甚至在皇五子死后都是以前所未有的丧仪送葬。

    这事儿落在太皇太后这,恐怕就是难言的刺了,当年她阻止不了顺治的癫狂举动,这回儿是想在齐东珠这里找补。慈宁宫的宫人只送上药汤,太皇太后一语不发,不知是真体虚开不了口,还是准备让齐东珠懂事,自己解决生育问题。

    若是个胆子小点儿,懂事儿点儿的,此刻恐怕就要哭哭啼啼地饮下药汤了。但是齐东珠实在是不想喝这种内容不明的东西。她本身就不怎么信中医的药汤,更何况清朝的所谓中医早就断了传承,翻遍太医院也难翻到几个靠谱的人,喝下这碗药会不会不孕齐东珠不知道,但她就怕喝坏了肚子,上吐下泻,半身不遂。

    真的很没必要,她已经积极在避孕了,家里两狗一猫,已经猫狗双全,她并没有搞出个小猫小狗的意思。

    齐东珠接过碗,半天不想下口,看上去就是盯着碗发呆,榻上的太皇太后在慈宁宫的姑姑搀扶下勉强坐起身来,一双浑浊的眼眸看着齐东珠,目光阴鸷,像是冬夜里寒枝上的报丧鸟。

    齐东珠觉得她在透过自己看着早就香消玉殒的董鄂氏。一时间齐东珠觉得她也挺可悲的,困于后宫不染朝堂,唯一的儿子脑子拎不清,她却只能将一个无辜的女子作为假想敌,直到临终前也念念不忘。

    正在齐东珠绞尽脑汁,想着说点儿什么能不喝这个看起来就很不健康的苦药汤子的时候,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齐东珠转过头,便见康熙沉着一张脸踏步进来,一手夺过她手里的药汤子,掷于一旁。

    瓷碗在大殿的毛毯上碎成两半,漆黑的药汤子被毛毯吸干,留下好大一块儿污渍。殿内安静了好一会儿,唯有太皇太后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齐东珠跪坐在地上,身手扯了扯康熙的袖口,却立刻被康熙甩开了。康熙垂头看着她,咬着牙说道:

    “不一向有主意得很,这回儿倒成了鹌鹑,难不成皇祖母的心是顺了你的意么?”

    齐东珠睁大眼睛,满脸无辜:

    “你怎么拿我撒气?”

    康熙将气憋回去,转身不再看她,高大的身影却将齐东珠的身体全都遮住了。慈宁宫的奴婢对二人的一来二去瞠目结舌,却在皇上龙威下噤若寒蝉,而齐东珠听着康熙让太皇太后的奴婢重新去为太皇太后煎药,又垂头对太皇太后请道:

    “孙儿不孝,政务缠身,耽搁了皇祖母进药。齐妃粗手笨脚,不会侍奉,儿臣亲自侍奉皇祖母。”

    太皇太后说了什么,齐东珠有些听不清,她轻手轻脚地在康熙硕大的阴影下踱出宫来,刚出了正殿便被三只狗子缠住了脚。

    是白团子萨摩耶、大屁股柯基和满脸憨态的阿拉斯加。萨摩耶围着齐东珠转了好几圈,见齐东珠安然无恙,方才松一口气,将在齐东珠身上嗅来嗅去,看起来对殿内发生的事好奇得不行的大屁股柯基挤开,低声对齐东珠说道:

    “嬷嬷,我们回宫。”

    站在德妃身后的比格阿哥对着他们点了点头,齐东珠安下心来,带着出了慈宁宫便开始聒噪不休的狗子们向景仁宫的方向去了。齐东珠作为母妃不坐轿子,剩下的三个崽也不坐,他们这个年纪本来就精力旺盛,走一会儿倒也没什么,只是大屁股柯基的嘴叭叭个不停,闹得齐东珠脑壳嗡嗡作响:

    “齐母妃,您这排面可是头一份儿!皇阿玛来慈宁宫的时候,脸色差得哟,和个紫茄子似的!那些母妃脸色也不好看,我额捏可气坏喽,嘿嘿,我看也就德母妃端得住。从今儿往后啊,爷看齐母妃您就是后宫最有脸面的母妃了!”

    齐东珠还没见过这样的,柯基阿哥嘴皮子一秃噜,连他自个儿的母妃都要损一损,齐东珠都能想到即使宜妃再好看再有风度,恐怕听到亲生儿子这种话儿还是要扭曲成夜叉模样,狠狠扭大屁股柯基的胖屁股。

    齐东珠还没阻止这个口无遮拦的幼崽,做哥哥的萨摩耶阿哥便开口了,只听萨摩耶阿哥无比温柔地对他的胖屁股弟弟道:

    “九弟,不要诋毁宜母妃。”对康熙的诋毁是只字不提。

    齐东珠嘴角期待的笑容僵了僵,无奈地挨个摸过几个幼崽的头毛。带他们到景仁宫里,放他们在院子里玩闹。

    前些日子,康熙弄了很多西洋玩意儿到齐东珠这里来,里面除了没什么意思的万花筒,还有一些水晶制品,望远镜,西洋报时种和水晶浮雕、宝石袖扣和怀表之类。齐东珠只把玩了一会儿望远镜,便将其他东西搁置一旁了。她一见多识广的现代人,是在不是很稀罕这些粗陋的手工制品,离她炼制玻璃,量产望远镜也就差纯碱、人手和钱财了。

    她看不上,旁人却觉得稀奇。胖屁股柯基像小时候一样,把东西都划拉到自己跟前儿,就差一屁股坐在上面,将之全都据为己有了。萨摩耶阿哥是个标准弟控,就连柯基阿哥用水晶棱镜折射太阳光,将他的红薯苗烧了个洞,他都只软软地说几句,倒是和翠瑛一起端着点心出来的齐东珠看到胖屁股柯基胡闹,担心他烧到人,连忙过去捏住小狗的后脖梗子,对着她馋了很久的大屁股拍了两下。

    桃心形的白色屁股摇了好几下,看的齐东珠眼都直了,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蜜桃臀吧。

    养尊处优的胖屁股柯基什么时候被打过屁股,即便不痛不痒的,但还是狠狠落了小狗儿面子。他虽然嘴上叫着齐东珠母妃,其实心里和宫中绝大多数人一样,是瞧不上这个魅惑主子,攀龙附凤,奴婢出身的母妃的。

    人言可畏,宫中说的人多了,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的事儿也成了真理。胖屁股柯基纯粹是因为萨摩耶阿哥侍齐东珠如生母的面子上,才表现得毫无嫌隙。

    这个年纪的幼崽太容易被外界的声音所左右,很难有像比格阿哥那样的清醒,一言道破紫禁城,甚至全天下的本质:这世间其实只有一个人的看法儿是重要的,起到决定性作用的,那便是九五至尊的好恶。皇帝抬举谁,谁就一朝乘风化龙,贬斥谁,谁就翻不了身。其他的,无论是出身、血脉还是正义,都是锦上添花儿的小玩意儿。

    齐东珠没发现柯基阿哥变得愤恨的小眼神儿,奋力将底盘虽低但并不轻巧的硕大柯基抱起来,一只手还不怀好意地拖着人家的毛绒屁股,另一只手娴熟地揉搓起毛毛狗头来。

    胖屁股柯基起初是十分抗拒的,但齐东珠撸狗的手法太过高超,没一会儿便把没出息的柯基撸得吐出了舌头,短短肥肥的爪爪还抱着水晶做成的棱镜。

    “喜欢就都拿去玩吧。但是不要随便用它对着太阳,它能聚光,把你的毛毛——皮肤都烧坏了。”

    “知道咧,母妃。”

    被撸得不知道今夕何夕的柯基嘴里被塞了一块儿香酥的炸酥肉,转眼看到他那平时吃饭需要下人伺候的十弟已经自己吃空了半盘子,就连一向自诩兄长,矜持的八哥嘴里也叼着半块儿酥肉,正对着他笑。

    柯基黑脸儿一红,想着今日看到爷被打屁股的人,嗯,除了八哥,都别想好!爷不跟齐母妃计较,都是看在八哥的面子上,才不是因为齐母妃招人喜欢。

    这么想着,柯基阿哥抱着棱镜,从齐东珠膝头跳下来去拿酥肉吃。他总觉得身后齐母妃的实现幽幽的,似乎因为他离开而哀怨不已,这让他觉得有点毛骨悚然,打了个寒噤,肥硕的屁股又是一阵波澜起伏。

    不是错觉!嘴里叼着两块儿酥肉,手里捏着一块儿炸鲜奶的胤禟警觉起来,觉得有人正大逆不道地盯着自己屁股看,可他回过头来时,却只对上齐东珠堪称慈爱的目光。

    第142章 婚配

    ◎齐东珠忧愁地看着黑眼圈烟熏妆比格,心下叹道,这世上喜欢比格的姑娘真的不多,特别是旗人贵女,谁愿意当忍人啊,最好是个脾性好,不跟你计较◎

    *

    比格阿哥回到景仁宫时, 天色已经晚了。他略扫了眼比往日要乱上几分的寝殿,举步去正殿向齐东珠请安。

    今日他派人去乾清宫请康熙解围,人还没到乾清宫, 康熙便已经出了乾清宫的门。若是还猜不出康熙在景仁宫布置了人手,那比格阿哥也虚长了这些岁数了。

    心中迅速扯出一张名录来, 比格阿哥向主殿走, 目光一一扫过景仁宫的奴婢和轮值的侍卫,终究是将奴婢主殿和阿哥小院里的奴婢排除出去, 只在侍卫和八公主小院子里锁定了人名。

    皇阿玛的人,动是绝对动不得, 但是却不得不防。比格阿哥不想暴露自己对景仁宫的掌控, 自然要有所提防,不能轻易让康熙对景仁宫尽在掌握。

    他心中如何想无人知道, 齐东珠只觉得他和德妃侍奉了太皇太后一天, 先是殿前侯着, 再是去佛堂祈福, 实在令人乏累。嫔妃侍疾是有轮班的, 否则慈宁宫也挤不下那么多人, 像是今日八九十三个阿哥,便不在轮值名录上, 本该是去尚书房点卯的, 但他们哥仨贪玩, 先是来景仁宫疯玩一会儿,又拉着保泰和几个宗室子弟去了宜妃宫里玩闹。

    他们也就是趁着比格阿哥被拘在慈宁宫, 方才敢如此行事。在太皇太后病重的紧要关头, 即便是这些幼崽对于太皇太后没什么感情, 也不该如此大张旗鼓地聚集一块儿。

    但是比格阿哥不在, 齐东珠和宜妃郭络罗氏都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性子,他们便专挑景仁宫和翎坤宫霍霍。这宫中最守规矩的德妃不仅日日在慈宁宫守着,更是夜夜为太皇太后诵经,她的长子和长女亦如是。

    齐东珠当然劝过比格阿哥不必如此,也明言过这样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但比格阿哥却反过来对她说,在这宫中,被该看的人看到才是唯一的意义。

    齐东珠并不是很明白,但是她知道劝不动比格阿哥,便只能尽力给他做很多滋补的吃食,让他不因为这些行为瘦下来。

    慈宁宫之事过了五日,太皇太后薨逝,紫禁城处处挂满了白帆,上到皇帝,下到皇子皇女,尽皆开始守孝。

    齐东珠对于身着白衣没什么看法儿,她只庆幸满人守孝并不需要茹素,否则她这个肉食动物脑袋真的撑不了多久,就要去啃比格阿哥看起来很软很有嚼劲的大耳朵了。

    又几日,太皇太后的棺椁入土,从前朝嫔妃到后宫妃嫔,终于不用再哭陵了。齐东珠也被迫参与过这种大型行为艺术活动,因为如今份位高,她还不得不混迹在主位嫔妃当中,和旁人一起恸哭流涕。她本是哭不出来的,但放眼望去,其他人无不哀痛欲绝,自然更显的格格不入。她垂着头,眼睛惊慌的四处乱瞄,不巧看见宜妃郭络罗氏正拿着一块儿姜黄色的,明显浸了姜汁的帕子擦脸。

    泪水当即汩汩而下。而她身旁的贵妃钮祜禄氏嘴里嚼着什么东西,泪水也是一刻不停。

    齐东珠只觉得叹为观止,心里舒了一口气,想来宫中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奥斯卡,还得是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借助外力才能成。

    齐东珠觉得哭得最真最好看的唯有时刻都端庄且对自己要求颇高的德妃,和妆造苍白且孱弱的荣妃。这两位也是在太皇太后生前经常侍奉的,或许真的有些感情。齐东珠看着她们粒粒分明,晶莹剔透的泪水,觉得美丽之余,又觉得自己冒犯了对方的伤感,连忙收回自己的视线。

    惠妃向她扔过来一张帕子,齐东珠还没展开,便能闻到浓浓的姜味儿。抬眼便撞上了惠妃怒其不争的泛红眼眸。齐东珠连忙诺诺垂头,正准备拿那帕子往眼角压,余光却瞥见了跪在地上的一群小狗儿,和另一边儿的一群小猫。

    她看见了自家才三岁就要被强行抱来营业,神色懵懂的小狸花儿,当即心疼起来,憋了一会儿气,不多时还没凭借姜汁手帕,泪水就流了下来。

    太皇太后停灵一月,皇上圣旨,今岁皇宫里大小选尽皆取消,皇上下令家有适龄女子的宗室奉上画像,为年幼皇子定亲。

    德妃主动上门,与齐东珠共议比格阿哥的婚事,齐东珠尴尬极了,除了嗯嗯应是,就是偷偷将德妃属意的几幅画像留了下来,给下学的比格阿哥看。

    “就是这几幅了,我看你额捏看的时间最长,面色…我实在看不出你额捏的面色,但我觉得她中意。你自己看看呢,我可跟你说啊,你们都还小呢,虽说日后你们都可能看上旁人,但是你是男子,得好好照顾妻子,知道吗?”

    比格阿哥垂眸看着展开的画像,不置可否道:

    “我一切都听额捏和嬷嬷安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我置喙的余地。”

    齐东珠愁得掉毛,迭声说道:

    “诶诶,你也不能这么说,眼缘也是重要的。这婚姻之事吧,我也说不好,合则过,不合则散本是常理,但是你们就算不和也散不了,受伤的往往都是女子。嗨,你日后记得好好照顾人家,进到责任。”

    齐东珠忧愁地看着黑眼圈烟熏妆比格,心下叹道,这世上喜欢比格的姑娘真的不多,特别是旗人贵女,谁愿意当忍人啊,最好是个脾性好,不跟你计较也不太搭理你,可以自己过得很安逸的女孩子。

    “你惠母妃也给你弟弟选着人呢。你弟弟比你好解决多了,他是个软乎性子,不会欺负人家。”又是萨摩耶,没有小姑娘能拒绝白团子,大清的小姑娘也不行。

    齐东珠随口说着,却看身边儿的比格却露出了暗杀全世界的表情,齐东珠连忙呼噜他的毛,心想是不是不该说他脾气坏还欺负人,比格也是小狗,听不得这个,比命也命。可还没等齐东珠忏悔完,便听比格阴郁道:

    “他是不欺负人,上赶着被人欺负,嬷嬷就安心了?嬷嬷往日里教他些什么, ‘对待妻子要恭顺贤良,妻子所托要事必躬亲’,不知道您是给他找福晋还是找婆家。”

    齐东珠被戳破了狗德教育的假面,有些恼羞成怒,去揪她家嫁不出去的比格阿哥的大耳朵:

    “你看你这张嘴!说话这么不中听,你看看以后谁领养——要你!我教你弟弟,没教你吗?你弟弟听我的,你怎么不听?”

    比格阿哥的大耳朵被掀起来,见拗不过齐东珠,立刻收敛了表情,露出可怜巴巴的黑色小狗眼向上瞅着齐东珠,不出所料令齐东珠心软了。她拥着比格阿哥,和他一起去看桌上几张小像,一边嘟囔着“年纪这么小,真造孽”,一边指着一个面颊圆润的小姑娘问道:

    “你看看这个姑娘?她抱着西施犬咧,想来…”齐东珠把“拥有丰富的养狗经验”吞下去,换了个婉转的说法儿:

    “是个善良亲切的幼崽。”

    比格阿哥对于齐东珠在他们都十来岁的时候仍然坚持叫他们幼崽的行为不明觉厉。他的眼睛扫过小像下的名字,乌拉那拉·淑贤,昔日的九门提督,如今的大将军,费扬古的女儿。

    一个不算太高也不算太低的身份,倒也正好配他一不讨皇父喜欢的光头阿哥。

    他点点头,轻声对齐东珠说道:“就她吧,嬷嬷,我觉得她很好。”

    “你喜欢?”

    齐东珠笑道,点了点比格阿哥的毛脑袋,又非常没有边界感地搓了搓狗子的嘴皮子,让一脸严肃的比格阿哥五官乱飞。

    “那你可记住了,这是你的结亲对象了,日后要照顾人家。”

    “喔。”比格阿哥在乱飞的五官里艰难地基础个字儿应和,而后问道:

    “这回儿,皇阿玛是想把我们几个的亲事都定下来吧?八弟那边儿,人选定的谁?”

    齐东珠收起从德妃处偷出来的几幅小像,笑道:

    “你自己都刚定下,就要管你弟弟了?瞎操心,我看你一天天怎么和他爹一样,管得他到现在还整天傻呵呵的。”?

    这话儿可太僭越了,不过比格阿哥倒是早已经习惯了齐东珠的口无遮拦,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听到这些话儿,难免眼底闪过一丝阴霾:

    “不是嬷嬷从小就要我照顾他的吗?”?

    他轻声说道,声音没什么波澜。胤禩的乖巧是装的,他心生反骨,不敬君父,叛逆无状,没有人比他更懂。但是他知道齐东珠还有许许多多被胤禩的外表和坦诚的性情吸引的人不会在意这些,反而会引以为傲。胤禩永远可以傻呵呵的,被保护着,犯着愚蠢的错误,因为他永远不会缺少蠢货和被蒙蔽着为他赴汤蹈火。

    这些齐东珠是看不懂的,她只看到胤禩镇日里傻呵呵的,像个孩子,殊不知这傻呵呵的孩子已经将爪牙深入朝堂,在兄弟之中拉帮结派,在宗室大臣之中树立口碑了。

    齐东珠不知比格阿哥在想什么,却因他的话儿而动容。她当然记得小时候对比格阿哥的嘱托,那时候她自己也很迷茫,摇摆不定着,等她知道了怀里的小萨摩耶就是日后会与比格阿哥为敌的八阿哥后,她就开始反复要求比格阿哥照顾弟弟,以避免日后兄弟阋墙的惨象。

    或许是她的洗脑太成功了些,又或许是比格阿哥对她的要求从来都不会拒绝,如今他真将萨摩耶管得井井有条,以大两岁半的微末差距,成了萨摩耶阿哥实质上管东管西的爹。

    这个爹甚至想要考察一下未来的儿媳。

    齐东珠又是动容又觉得有些好笑。她狠狠嘬了嘬稚龄无痛当爹的比格阿哥的毛毛脸,让这个阴郁的小狗被迫开朗,面露震惊,方才拍拍他的大脑袋,允诺道:

    “等你弟有了着落,第一时间告诉你!”也不妄你不合时宜的爱子之心。

    是夜,齐东珠给小狸花儿讲过故事,正准备熄灯睡下,门口儿突然传来动静。小狸花儿的奶母轻手轻脚但迅速走了进来,抱走了已经困得眯起眼睛的小狸花儿,只留披散着头发的齐东珠坐卧在榻上。

    康熙走了进来,任由奴婢替他除了外袍。自太皇太后之事后,齐东珠有小一月没与他共出过,只在哭陵的时候见他率众臣嫔妃一道叩首,敬送太皇太后。

    在慈宁宫那尴尬的际遇后,齐东珠也有些拿不准康熙的态度,不过她仍然是感激康熙没有放任她喝那乌漆麻黑,绝不绝育不知道但一定能让她腹泻的汤药。

    康熙将药碗掷于地面,其实做了她真正想做的事。她又不是泥菩萨性子,自个儿不想生孩子是一回事,被人灌药伤害她的身体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就算当时康熙不到,她本来也没打算喝那碗药,不过后果可能不那么好看就是了。

    康熙让她全须全尾地遛走,她还是感激的。她也知道那举动对康熙来说,恐怕是不怎么“孝顺”的做法儿了。毕竟在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面前撕破脸,即便他后来能揭过这事儿,也是不怎么得体好看的。

    于是她主动下榻,凑到康熙身前,盯了一会儿康熙衣服上过分复杂的盘扣,果断选择放弃,而是将手搭在康熙的胸前,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抬起一双鹿眼眼巴巴地看着他。

    此后康熙宽衣的奴才识趣儿地退下,顺道吹灭了一半蜡烛,只留下几颗灯豆立于熏香的灯油之上,将整间内殿笼罩在朦胧灯光里。

    康熙垂眼看着她,眼底没什么情绪,而后将她的手拂开,自个儿去解衣服上的盘扣,退下中衣,里衣失去了腰封禁锢,敞开一半,烛火映照出了他胸膛正中深刻的一道暗影和蜜色的胸膛。

    齐东珠的指尖儿轻轻抽了抽,在康熙倾身过来印上她侧颈的时候,欲拒还迎地用手环住了康熙的肩。今日康熙的沉默让齐东珠有一丝不安,但也只有一丝而已。缠绵近月,她早已不再抗拒对方的温度,不多时便松懈下来,将半张发红的脸贴在康熙凸起的锁骨和肩窝里。

    “今日还用了益母果?”

    康熙喑哑的声音在齐东珠耳边传来,让她心烦意燥地晃了晃耳朵,抖开那扰人的吐息:

    “没。”

    不过她今日大概还在安全期。虽说没有百分之百的安全,但总比往日概率小些。

    “哼。”

    康熙冷哼一声,二人又沉默半晌,一条锦被被踹到了床底下。

    “皇上还没消气么。”

    齐东珠腰有些酸,又只能和康熙这种体热的人挤在唯一一床被子里,出了半身汗,抱怨似的嘟囔道。康熙身形高大,齐东珠也是北方人里高挑的女子,两个人挤在一床被子里实在有些勉强了,但没人开口叫奴婢再抱床被子进来,齐东珠也懒得下床去拿,只能这么受着。

    “消气?”

    康熙颇感荒唐:“你做了什么你不清楚?你不知悔过也就罢了,你还勒令起朕来了?古往今来的妃嫔,就没你这么胆大妄为,不知君恩的。”

    这话儿齐东珠可不爱听,但她懒得和康熙吵。两人眼界过往视角皆不同,和男的辩论没半点儿意思,全是对牛弹琴了。说是懒得说的,但齐东珠不服气,将自己的脸贴在康熙肩窝里嘟囔:

    “我也没联合外戚给皇上下点儿红丸。前朝还有意图谋杀皇帝的宫女儿呢,皇上怎么不说。”

    康熙被气笑了,呵呵个没完,齐东珠一巴掌拍在他胸前,阻止他胸肌继续抖动,拍打她的脸。

    “你就作吧。”

    康熙最终说道。齐东珠被他这种霸总发言雷得起了一脖子鸡皮疙瘩,狠狠“噫”了一声,翻了个身,正面朝上:

    “皇上可知道惠妃娘娘给八阿哥订下哪户人家了?”?

    迷迷糊糊地,齐东珠想起他们家的大事,连忙替一心当爹的比格胖崽问一句。可谁知她明显感觉和她贴在一起的康熙肌肉一抽,她抬眼去看,见康熙神色有几分不自在,沉声说:

    “人不是惠妃定的,你甭操心,是顶好的亲事,就相中他了。”

    “呀?”

    齐东珠声音含混地奇道:“人小姑娘看中他了嘛,还有这种好事?哪儿家的呀?”

    康熙唇角抽抽,越发不自在地动了动,头一回儿避开了齐东珠的视线。这要说是顶好的亲事,也绝对不假,前朝战功赫赫的安亲王一脉,那能不是顶好的亲事吗?说白了,论福晋出身,除了太子,怕是没有哪个皇子福晋出身能高过安王府了。

    可问题也就出在这安王府,家风不比寻常。若不是世代联姻,安王府的格格又必须嫁给一个爱新觉罗氏,康熙其实还当真不愿配这婚事。可那格格郭络罗氏年已十二,再拖怕是不好看了,只能在这回儿许给皇子,一方面是安抚安王府,二也是为了安宗室之心。

    毕竟安王府战功赫赫,他即便和岳乐有隙,也得做足了面儿上的功夫。

    至于和安王府联姻的皇子,他是仔细斟酌过的。论年龄,四子和五子更为合适,七皇子是不能的,毕竟腿脚不便,安王府的格格绝不能配给一个残缺的皇子。

    但是康熙自知四子性子不好,安王府向来教女无方,若是配给四子怕是永无宁日。他本想将其配给年龄更相仿的五子,可谁知那格格虽长辈入了宫拜见嫔妃,瞧上了比她小两岁余的皇八子胤禩。

    康熙见了那格格,见那格格当即出声,毫不知羞地求长辈赐婚,也是一阵头疼,可作为长辈,却没有驳了孩子脸面,寒了臣子之心的道理。只能不顾惠妃的脸色应了下来。

    他大抵猜到这格格是性子泼辣,看上了胤禩生得好看,又看上去好拿捏,想将婚事的人选掌握在自己手里。但惠妃等人作为胤禩的母妃,八成会想给性子软的儿子配个贤淑端庄的。他瞧见了惠妃将马齐家的幺女画像放在了手边儿,可这事一出,胤禩的婚事倒成了皇子之中最早定下的。

    可想到这事儿,康熙也不是很愉悦,只迅速而含糊地说道:

    “郭络罗氏,养在安王府,是极好的出身,比胤禩大两岁。”

    齐东珠对安王府可丝毫不了解,听闻这话儿,暗中记下便半合上眼睛,准备明日去跟比格说一声儿。

    她倒是不担心萨摩耶阿哥会慢待人家,毕竟萨摩耶也算是一款中央空调,无论配给谁都能让对方觉得舒服,提供许多情绪价值,日后就算没什么爱情的火花,亲情和体面也总是有的,日子不会不好过。

    第143章 吐息

    ◎她生怕自己一点儿无心之举便招来没必要的祸端,所以她时常觉得手足无措,像一只邀请人来撸却还要保持警惕的野猫,拘谨中流露出一点儿不知所措◎

    ——

    次日晨, 齐东珠哼着歌,在洒满朝露的窗边儿挽了发。她迟疑片刻,在头上插了一根簪子, 又缀了两朵含苞待放的春花。

    簪子是一根金簪,是昨夜康熙放在齐东珠桌上的。他说是江南的款式, 簪头上是眼红的朱雀纹饰, 朱雀的尾羽被雕得栩栩如生。

    齐东珠不知道那是价值连城的朱色珊瑚,以为那是成色不怎么好的红色石头, 因为并不晶莹剔透,也不流光溢彩, 她甚至没有向红宝石那方面去想, 只因为今日还要见德妃,唯恐过于朴素惹了德妃不快, 将那当作寻常的金簪, 戴在了发间。

    比格阿哥的婚事过了明路, 订婚宴则是要宫里办的。齐东珠陪德妃安排了大小事宜, 便送走了神色严肃的德妃, 和翠瑛商量起宫外善堂的事。

    小狸花儿公主一早起来被永寿宫的人领走了。卫双姐喜欢小狸花儿, 愿意亲自教导小狸花儿写字画画,齐东珠这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半文盲自然乐得如此, 给小猫背上装了零嘴和水果的小包就将她送去了别宫进学。

    在小狸花儿公主年满六岁, 正式进学之前, 她总是要先学些基础。皇子公主的课程都繁重,光是语言和读写就能就能让一个幼崽晕头转向, 齐东珠虽然心疼小狸花儿, 但也不能阻碍她学些基础, 日后也好跟上进度。

    齐东珠和翠瑛商量出施工的庄子大概的规模, 翠瑛新收的小徒弟玉霜坐在一旁剥着豆子,一边懵懂地听着她们讲话。

    齐东珠将自己全部的积蓄都搭进了京郊的庄子,只求扩大纺织工厂的规模。不知道萨摩耶阿哥在其中如何斡旋,佟家不仅出了庄子,还出了改造庄子的人手。这大大超出了齐东珠的意料,毕竟佟家本是要在佟佳皇后过世后,再送一个佟家女入宫的。齐东珠听萨摩耶阿哥说过,是佟家正房庶出的姑娘,佟佳氏同父异母的妹妹。

    佟佳氏身体不好,此事佟家上下心里都清楚。当日送入宫中来,佟家虽打算让佟佳氏诞下子嗣,但也做好了佟佳氏无法做成此事的准备。佟家作为外戚和皇上母族,自然不能将家族和皇族的关系全然压在一个病怏怏的女儿身上,姊妹入宫共侍皇帝在本朝又绝对不算什么丑闻,佟佳氏的妹妹自然就在今岁大选的名录上。

    今岁大小选因太皇太后的离世而被皇上取缔,可明眼人都看得出,虽说孝道迫人,但按照当今的性情,这等事还是由得康熙自己的喜好来定。而康熙和齐东珠的事又在京城一场大火之中闹得沸沸扬扬,这京城中的官宦世家,哪儿还有看不分明的道理?

    齐东珠入主了景仁宫,阻了太多人的路。她没想到佟家竟还能不计前嫌,出这人力物力帮她,也不知是看在小狸花儿的面子上,还是在揣度皇上的圣意。

    想不通这其中缘由,齐东珠索性也不去想了。庄子那边儿已经开工,齐东珠索性在直隶也买下两块儿地,也招工修建厂子。她这样不管不顾向里砸钱的行为自然招致了翠瑛的忧虑。

    “我要的是一场变革,”齐东珠摇摇头,坚持将手里所有的银钱都押了进去:“只有声势够大,才能将名头传出去,才能让更多女子知道,这儿有庇护所,这儿有新前程。若是循序渐进,恐怕不多时便会被旧制度湮灭了。”?

    翠瑛看着她一如十年前般晶亮的眸子,看着她眼中如出一辙的生命力,扯了扯唇角说道:

    “娘娘是个很好懂的人,摊开在我的面前,可我却总是不能预料娘娘的所作所为。您为何要帮她们?这宫中势力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即便娘娘如今得宠,未来也未必安稳。皇上给了您三万两,本就是格外的恩宠。您如今一掷千金,可曾为自个儿将来做打算?”

    齐东珠没有抬头,只是又俯首去对着庄子的格局描画,嘟囔着:

    “我这工笔实在不行,排线一塌糊涂,我怕工头拿到了这图纸也看不明白,我明日还是去求双姐给我画好了…”她说到一半,又无比自然地开始回应起翠瑛来:

    “翠瑛,我们认识多年了,你也是知道我的…胸无大志,不求上进。我呢本来就想着饭饱衣暖,过好自己的日子罢了。可若是旁人愿意托举一二,站到更高的位置,便自然而然地承担起更多的责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将来的事我说不准,但你说的安稳,我可不敢求。人生在世,若是总为将来之事未雨绸缪,蝇营狗苟,那实在是太累了。祸福非寻常人所能料,做好当下之事,方才是人最要紧的事。”

    “至于君恩将来落于何处,就更非你我能打算的了。感情之事都不会长久,但皇上与我有恩却是真的。我瞧着宫中年纪渐长的无宠妃子日子过得也不错,至少吃穿不愁呢!只要心态好,皇上有心的时候好好做事,没心的时候日子也一样过呢。翠瑛,景仁宫日后无宠,你还是跟这四阿哥或者八阿哥,赏钱就不会少啦。”

    齐东珠说着,皱着眉看着手底下被她抹得乱七八糟的庄子图纸,心想明日非得自己跑一趟永寿宫不成,这单拿一张纸过去,卫双姐怕是看不懂她想要什么。

    她这么想着,一抬头却不见了翠瑛和小宫女玉霜的影子,只看见她们垂落在地面的衣角。她一抬头,正巧看着康熙站在她身前,面色不怎么好看。

    齐东珠眼角抽抽,又看了看天上的日光,寻思这也不是寻常康熙会来的点儿,怎么这么早就又回来了。

    康熙刚到景仁宫便听了齐东珠这番莫名其妙的话儿,心里又有老大的不痛快。昨夜欢愉,本是在太皇太后逝世后数月里的头一遭,他本就放不下齐东珠,即便是她做那种大逆不道,违背纲常的荒唐事,仍然对她无比挂心,甚至拂了皇祖母的脸面。

    今日处理完朝政,他便带着奴才和折子重来景仁宫,可才刚进门儿,便听到纳兰东珠这样一番话儿,属实心中不愉,当即便嘲讽道:

    “旁人无宠还知道争宠,你有宠就开始想无宠的日子,真是处处与旁人不同。”

    齐东珠如今对付这种冷嘲热讽颇有经验,只对康熙露出一个傻笑全做敷衍,连话儿都懒得说。康熙冷哼一声,带着抱着折子的梁九功踏入了景仁宫主殿,留下齐东珠在院子旁叫翠瑛和小宫女玉霜起身。

    “事不宜迟,翠瑛,你今儿便将这个给双姐,让她帮我画一幅厂子图纸出来。顺便去寻八公主奶母,让她们早些回来,莫耽搁了幼崽休息。”

    翠瑛虽然有些忧虑齐东珠与皇上独处,但还是领命而去。玉霜亦步亦趋跟在齐东珠身后,随齐东珠去厨房寻了小食,方才见齐东珠捧着一盘点心,进了正殿。

    “皇上今日怎么来这里办差了?”

    齐东珠将盘子放在桌上,自己先摸了一块儿黄油曲奇塞进嘴里咬着。曲奇包裹着的奶酪和果酱在她口舌之中炸开,浓浓的黄油香气漫上来,让她微微眯起了眼。

    康熙目光落在折子上,一副浑然没注意到齐东珠的模样,过了一会儿才在齐东珠准备退开的时候揽住了齐东珠的腰,让她没法儿迈开步子。

    齐东珠垂首,只能又转过身来看他。见康熙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坐在椅子扶手上,再度拿起一块儿曲奇放在嘴里咬着,用另一只手去腰间寻康熙的手。

    “景仁宫也是朕和皇兄的旧日宫殿,朕无不适应。”

    康熙开口道,语气和缓了几分。他有时觉得齐东珠就是块儿捂不热的石头,有时有觉得那不过是因为她清醒得过了头。他想过要问清楚齐东珠心里到底如何想他。他为她顶撞皇祖母,以身犯险,对她莫名的要求百依百顺,一年不入旁人宫殿,她却似乎全然不为所动,颇令人寒心。

    但当齐东珠靠近,他又无法抗拒。今日将政务带到景仁宫,只是为了和她多亲近些时日,可她偏偏不领情。

    怕不是心里还觉得朕烦扰了她。康熙心下微嘲。齐东珠察觉不到,窸窸窣窣地咬完了第二个曲奇,当着康熙的面儿,没嘬油乎乎的手指,而是伸手去康熙怀里掏帕子擦手。

    幼崽们都还没回来,齐东珠想着等比格幼崽回来了,便要告诉他昨夜从康熙这儿探听来的消息,一边将下巴搭在康熙肩头昏昏欲睡。皇帝常服上刺绣也不少,齐东珠的下巴没多时便被硌红了,她半眯着眼,脑袋探来探去,想寻个更舒服的位置。康熙蹙眉,手边儿的折子半天都没落上朱批,状似不耐地啧声,手上只是将齐东珠的脑袋移到颈侧,让她整个人从椅子扶手上落入康熙怀里。

    齐东珠自幼没怎么与人亲近过,更别提与男人。她撑了撑眼皮,迷迷糊糊地尴尬了一瞬,继而在康熙岿然不动的盯着折子的面色之中坦然了下来。她其实不知道如何与人亲近,唯一与真正的齐东珠产生了牵绊的男人又是一国之君,在二人发生关系,她又成为康熙的妃子后,她自知身份无论是从社会层面还是心理层面都难以逆转,所以她也尝试着在二人都觉得水到渠成的时候表达亲近。

    她口笨,不会说什么腻腻歪歪的情话儿,只能黏糊糊地贴着人。可她大多数时候都会觉得尴尬,而康熙的身份又极为特殊,她生怕自己一点儿无心之举便招来没必要的祸端,所以她时常觉得手足无措,像一只邀请人来撸却还要保持警惕的野猫,拘谨中流露出一点儿不知所措。

    而康熙在这方面显得十分娴熟,无论齐东珠如何言辞放肆,或是举止失矩,他都照单全收,这才没将齐东珠吓跑。此时齐东珠坐在他怀里,而康熙的目光还盯着奏折,像是习以为常,这多少再度消磨了齐东珠对他的警惕,眼皮又黏哒哒地合上了。

    她小半张脸埋在康熙胸前,吐出平稳的呼吸声,康熙方才移开了落在折子上的目光,只看着她露在外面的小半张脸。不知过了多久,齐东珠无意识地呓语一句,被身下不怎么熨帖的“床褥”硌得不舒服,康熙方才重新拿起一本折子,移开了那过于漫长又沉静的目光。

    纳兰东珠或许是对的。康熙虽自认并未刻意薄待嫔妃,但他当然知道,若是嫔妃一心将前途寄托在一国之君身上,怕会落得个惨淡下场。康熙春秋鼎盛,他知道若他想要,他还会遇到无数貌美如花的女子,与无数年轻又青涩的躯壳共赴云雨,诞下更多的子嗣。

    这世间美有千万种,但他并不会再遇到纳兰东珠这样的人了。是她让他头一回对另一个人生出骇人的臆想,那些臆想无休止地纠缠着他,而只有将她纳入怀中的片刻,一切躁动方才偃旗息鼓。

    他变得让他自己都觉得陌生和荒唐,但他却再生不起半点儿防御,因为一切都是如此顺理成章的事。

    第144章 婚约

    ◎她至今不觉得只会werwer大叫,大道理一串儿但没什么听众的比格和只会傻笑和社交的萨摩耶会有任何攻击力,但她想让自家两只狗子看一下她◎

    ——

    康熙在景仁宫的时间愈发长了, 不仅夜夜下榻,许多本该在乾清宫处理的政事竟也搬到景仁宫来,让景仁宫本还算空旷的院子和松散的宫人变得谨小慎微了起来。

    一国之君的威压和齐东珠等人相比可是天差地别。不多时, 景仁宫主殿的所有事务几乎都被梁九功等康熙近侍接手了,景仁宫主殿的七个宫人和翠瑛每日噤若寒蝉, 尽量缩到一旁降低存在感。

    景仁宫的三个幼崽得到了康熙的更多关注。倒也不是为别的, 齐东珠每日定会叫三个幼崽一道用膳,期间康熙对皇子自然有考校, 对于还未长成的八公主也不吝关怀。这让比格阿哥变得比往日更加沉默寡言,也生怕还不懂人事的八妹在齐东珠的教导下说出什么大逆不道, 引火上身的话儿来, 每天夜里抢了齐东珠讲睡前故事的时间,反复教导八公主说话儿做事。

    相比起来, 萨摩耶阿哥倒是更好的接受了康熙这个皇父的存在, 也很快又与康熙表达起亲近来。就像比格阿哥说的, 萨摩耶是个记恩不记仇的性格, 康熙对他关怀, 他便记在心里, 曾经因为太子而生气的龌龊被他轻而易举的原谅了。

    比格阿哥冷眼看着,不再多言也并不插手。如今他将爪牙全都收敛起来, 培植的人手在他的指使下销声匿迹, 只每日上下学, 去母妃处请安,而后冷眼看着自己几个蠢兄弟上蹿下跳。

    因为皇阿玛在景仁宫里, 他便不能露半点儿真性情。即便是他十分不满胤禩的婚约, 也只能在各宫母妃处使力。

    他心里明白, 若是这婚事落实, 对胤禩来说可谓半点好处也无,反而会助长胤禩本就蠢蠢欲动的野心。

    可偏生齐东珠的反应令他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得到消息那日,他便寄希望于齐东珠作为胤禩的养母,与安王府重新商量婚约一事,便细细与齐东珠讲了安王府的境遇:

    “嬷嬷说的可是安王府的格格?自安亲王岳乐过世,安亲王府为爵位相争,皇阿玛在其中推波助澜,已有败落之势。亲王爵位眼见不能保,可祖上势大,尾大不掉,八弟若与安王府的格格结亲,则妻族势大,母族势微。皇阿玛令皇子与安王府的格格结亲,是安了收拢正蓝旗之心,若是这皇子唬不住福晋,那便是赔了一个皇子到安王府。嬷嬷,八弟什么性子我们心里都有数,他如何去收拢安王府之权?怕是被人捏圆——”捏圆捏扁这话儿对于他们这样的身份来说实在太难听,胤禛顿了顿,还是没说出口来。

    “总之,这婚事不成,嬷嬷还是想法子回了皇阿玛。哪怕拖一拖时辰,赶紧另寻人家,定下来后,以安王府格格的性子,绝不会屈嫁八弟了。”

    齐东珠看着小比格一脸认真,扑哧一声笑出来:

    “你做什么这么严肃?怕他去做上门女婿啊?他再怎么说也是皇子,还能被欺负了不成,你也想太多啦。”

    比格阿哥头毛被撸,无可奈何。他将这辈子所有的耐性都给了齐东珠,恼是不能恼的,只能耐下性子来细细分说:

    “嬷嬷可知这郭络罗氏什么来头?”见齐东珠果然摇头,比格阿哥沉声继续说道:

    “她母是岳乐嫡女,封为郡主,嫁与郭络罗家。婚后恰逢皇阿玛禁赌,其夫顶风作案,被皇阿玛处斩,郡主悲恸。郭络罗氏自幼失轱失祜,被外祖养于安王府。可安王府家风不正,自阿巴泰起便教女无方。嬷嬷可知他们曾殴打女婿,纵女久居家中不归,还带人砍女婿家的树这等荒唐事?那哪儿是寻常人家做得出来的。此番安亲王府亲王爵位还没有定数,皇阿玛指婚安亲王府格格,是要用这桩婚事安了老臣之心,这与安亲王府结亲的皇子,怕是空有风头,争不到什么体面了!皇子娶福晋在于制约,他娶这样的福晋,岂会不受制于妻族——”

    “诶诶,停停。”

    齐东珠哭笑不得,连忙打断比格阿哥的话儿:

    “若是真如你说的,安王府纵容女眷,接外孙女回家养,定然是对女子极好的家庭,是不是?若是如此,那便好了。你小小年纪,说什么制约不制约的,夫妻之道在于互相体谅和包容!你想得这样歪,以后你的福晋不跟你好了!”

    齐东珠不仅不以为然,反而来吓唬比格阿哥,令比格阿哥一时都无言以对起来。他此刻意识到和齐东珠讲这些,肯定是讲不通的,按照齐东珠的性子,恐怕一个不守规矩、压制丈夫的悍妇儿媳也和她的口味。一向在熟人面前喋喋不休的比格久久不能言,不受控制地对齐东珠露出一个无语的表情。

    齐东珠哪儿受得了比格的王之蔑视,对着狗头搓了又搓。私下里,她自己也有小算盘,按照比格阿哥的说法儿,这个安王府家的格格是一定要和皇族联姻的。那选择萨摩耶阿哥,对这个格格来说绝对是好事,远比选择其他狗子要好很多。因为萨摩耶阿哥性格像极了卫双姐,又被齐东珠的狗德教育洗了脑,长得——虽然齐东珠看不到真人,但根据其他人的反应,是像了卫双姐,也就是在皇子中绝对数一数二。

    这样的长相和这样的脾性,女子恐怕鲜少会有看不上他的。就算那格格最终与他没有男女情分,齐东珠也有自信这小萨摩耶会尊重她,保护她的,这远比和别的狗子结亲要好。

    对于这些狗子,齐东珠即便不想将他们往坏处想,也知道他们得天独厚的身份让他们选择太多了,做事也不会有什么顾忌,但凡一个被家人看重、宠爱大的女孩儿遇到个针尖儿对麦芒的,那便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所以,萨摩耶阿哥配个自己有主见的女孩,那是刚刚好。

    齐东珠敲了敲算盘,自觉这婚事可以有,便搓了搓小狗头,在比格无声的控诉中警告比格不许乱发脾气,而后悠然离开了。

    独留胤禛气了好几日,看着胤禩哪儿哪儿都不顺眼起来。

    “活该配安王府的悍妇!”他阴沉着脸想着。

    转眼间入了夏,番薯苗郁郁葱葱铺满了景仁宫的小花圃,虽说和别宫明艳动人的名贵花卉没法儿比,但却极为得齐东珠的心。个头不太足的番薯被摆在了康熙的桌上,他看着齐东珠亮晶晶的眼睛,便率先赶在皇子和公主前拿起了一块儿。

    次日,康熙便下令空闲庄子补种番薯,同时令御膳房将番薯纳入宫中常备食材,时常做给贵人食用,以此兴起民间食用番薯的风气。

    趁着春日日头渐长,齐东珠与卫双姐重新画过了宫中烧地龙的格局,呈给惠妃看过后,惠妃便请康熙御旨,重修紫禁城中地龙和火墙。明朝修建皇宫的时候,是修建了地龙和火墙的,只是年岁已久,再加之工匠不再,许多宫殿冬日里无法供暖,只能靠烧火盆过活儿。

    火盆碳气大,时常熏得人头脑发胀,上好的金丝碳又非寻常宫人可得。齐东珠入宫的这些年,因为运气好总能蹭上小狗或者小猫宫里的火盆,冬日里冻不着她,可是眼下的京城冬日里着实寒气逼人,可不是几百年后气候变暖后的冬日了!卫双姐还时常念叨着,她刚入宫时不过是一个小答应,手里的份例和家里给的银钱在第一个冬日里就见了底儿,全用来买了炭火,却还是被冻得瑟瑟发抖。若不是那时同入宫的姐姐乌雅氏得了幸,才将她和如今的定嫔有了过冬的去处,她也仍然得挤在储秀宫的大通铺里过着手脚冰凉,手指上满是冻疮的日子。

    事到如今,齐东珠自个儿手里没什么银子了,更没有本事在紫禁城大规模动土,只能眼巴巴等着惠妃去请康熙的首肯。虽说是等,但她夜夜眼巴巴地看着,康熙如何察觉不到?

    等康熙取出令内务府和造办处改动地龙和火墙的折子时,齐东珠终于对他露了个好脸色,挤挤挨挨地凑了过来。康熙轻嗤一声,仍然将她揽进怀里。

    “今冬想要建好怕是很难。各个主殿烧碳火,冬日里也能暖洋洋的,唯有那些偏仄宫殿,冬日里冷得如冰一般。皇上可否从那儿开始修葺?”

    “这不就是你本来的目的?打着为后宫嫔妃修葺地龙的目的,实则只是为了给宫奴取暖。宫里真是来了活菩萨了,朕看日后宫里也别设佛堂,都来景仁宫拜拜你得了。”

    这番话和日后互联网上的流行嘲讽“乐山大佛的位置让给你坐”颇有异曲同工之妙,齐东珠额角跳了跳,虽然知道这还没谈妥,可不能跟他翻脸,但是她这些时日过得实在顺风顺水,莫说穿越来清朝的十年,就算上之前在现代的时光,也没有这么顺遂过,一些隐藏很深的,因为不被纵容而压抑着的小脾气冒了出来,像狸奴的尾巴,是不是刺一下她的心,又麻又痒。

    “皇上只说做不做就是了,损我做甚?”

    她嘴巴抿起来,毫无保留地在康熙面前露出一副在赌气的模样,眼睛便还有希冀,在日头底下波光粼粼的,晃了康熙的神志。他一边将她揽到膝头上,一边揶揄齐东珠如今是“装都懒得装,指使起朕比指使谁都勤快”,一边不错眼地看着她的鹿眼,捕捉其中细碎的光。

    康熙看得分明,齐东珠并没有他所嘲讽的那样,将指使帝王做得理所应当。她虽然比以往有了许多小脾气,举止行为也绝对称不上小心谨慎,但她没什么坦然之意。她大概是知道如今二人的关系水到渠成,康熙自认对她算得上是有求必应,但她并没有将这旁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恩典当作天降的福祉。

    她心里有一部分永远是畏缩的,小心的,试探的。就像是她从未得到过什么毫无保留的东西,也学不会如何信任和托付。康熙阅人无数,自然看得出她在每次讨要什么并不是给她自己的恩典的时候,仍然是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的,这在她坦然的眼底清晰可见。

    那就像是纳兰东珠在等康熙拒绝她。在他们二人缠绵许久之后,在康熙几乎将他对她的偏宠喧嚷得世人皆知之后,在朝廷民间都流传着纳兰东珠的传闻之后,她仍然觉得自己会被拒绝,做好了被冷待的准备。

    她甚至做不出什么强硬的伪装,或是游刃有余的姿态,只有干巴巴的几句并不好听也不动人的话儿。她总是靠过来,眼巴巴地为与她毫不相干的人求福祉,身体青涩地贴近,像一只不会夹人蚌敞开了壳。

    她不知道康熙根本没法儿拒绝她,这或许从很久之前就已经埋下了伏笔。只要她肯开口。

    连年战争不断,河工又有大笔开支,国库一直空泛,康熙便只能从内库掏银钱,去修葺这今年怕是都用不上的火墙和地龙。

    “明日我想带着四阿哥和八阿哥去趟庄子,皇上可允?”

    齐东珠熟练地将自己团吧团吧,安置在熟悉的怀里。佟家在京郊的庄子被她改了厂子,如今已经开放了大半,除却员工住宿处还没有搭好,已经基本完工了。她嫂子经营着的善堂已经请部分女子入了厂子做女工,各处采买的人手也被寻到了,但齐东珠还是准备亲自去看看。

    带上她的两只狗子并不是为了防身,她至今不觉得只会werwer大叫,大道理一串儿但没什么听众的比格和只会傻笑和社交的萨摩耶会有任何攻击力,但她想让自家两只狗子看一下她们努力的结果。

    这是一个最简单不过的纺织工厂,但也是未来一切改变的缩影。

    康熙蹙眉,心中算了一下来回的路程,问道:

    “骑马去?宫中下钥可能赶回来?”

    “嗯,骑马去,枣泥又长大了些,我也好久未曾与她亲近了。”

    齐东珠眨了眨眼睛,又想起自己那胖乎乎的枣红小马来。

    “朕下了朝与你一道,免得你耽搁时辰。”

    齐东珠这回儿又觉得他实在粘人,忍了忍才没说什么“皇上还是多去陪陪太子殿下”。前几日被一只巨大的蓝湾牧羊犬堵上景仁宫的门儿,只为与他亲爱的皇阿玛探讨朝中之事,已经将齐东珠吓得不轻快,实在是不想见到第二回了。

    “行吧。”齐东珠不是很想,但齐东珠脾气好,也不知道怎么拒绝。骨子里她从未把康熙和她的猫猫、狗子们相提并论,放在家人的位置上,自然不会生出什么分享和展示的欲望来。更何况她对康熙也有提防,毕竟康熙执政多年,若是当真与齐东珠计较起她所作所为背后对封建礼教的挑衅来,那齐东珠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虽是好说话儿,但齐东珠还是从康熙怀里跳了出来,对着塌着腰,头也不抬的梁九功打了招呼,而后走出主殿去了。康熙看着她一身素衣消失在殿外,嘴角不自觉的噙了笑意,声音却慢条斯理的,仿若抱怨:

    “瞧瞧,越来越有宠妃派头儿了,你可瞅见了?这宫里还没有旁人敢当着朕的面儿指使你呢。”

    梁九功掩盖在帽子下的额角一抽,毕恭毕敬地应和着:

    “可不正是。皇上如此爱护娘娘,这宫中独一份儿的宠爱,娘娘怎会不感念呢。”

    “呵…”康熙放下手中内务府的折子,对梁九功道:“贵人不移宫,让内务府从旧宫殿开始修葺。好教宫人知道,今岁地龙是谁为他们烧的。”

    梁九功连忙领命,嘴上奉承道:“宫中来了活菩萨,奴婢们眼里看得真真儿的!”

    康熙笑斥道:“你这老奴,惯会耍花腔。活菩萨是你叫的?不许传这些神神鬼鬼的事儿,她不爱听。”

    梁九功连忙称是,也不再多耽搁,连忙退出了主殿,步伐比往日还快。到了殿外,春风一吹,方才抖落了一身鸡皮疙瘩。

    甭管谁入了这温柔乡,都是一副不值钱的样子。梁九功心里难得划过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

    第145章 典妻

    ◎在庄子的凉亭之中,一个扛着沉重草席的,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儿盯着康熙吃剩的半碗饭,最终如愿以偿,从一国之君的手中得了那半碗饭。齐东◎

    *

    次日, 齐东珠为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告了假,带着两个崽骑上枣泥向京郊庄子去了。

    萨摩耶阿哥打小没出过几回宫,此刻正兴奋地骑在一匹四蹄踏雪的乌黑马匹上, 左顾右盼着。从紫禁城出来到庄子上的路经过闹市,几人下马前行, 小萨摩耶兴奋地跑来跑去, 齐东珠怕他钻到人堆儿里出不来了。这年头外面乱得很,拐子四处横行, 齐东珠他们从宫里出来没带什么仪仗,若是真有哪个动手拐了皇子, 那可就闹大笑话儿了。

    齐东珠流露出的一点儿担忧没能惊扰她身边儿的康熙, 也没如何警醒皇子身边儿几个出身也不低的侍卫,倒是让熟悉齐东珠的比格阿哥很快察觉了。这小比格一出宫就开始臭着脸, 宫外确实与宫中有很多不同, 行人熙熙攘攘, 声音嘈杂不绝, 还没过午的阳光倾泻而下, 空气中弥漫着有些古怪的气味儿, 和镇日熏香的宫廷大有不同。

    这一切让对环境敏感的比格阿哥很难适应,也全看在齐东珠和皇阿玛的面子上, 才没有摆什么脸色。但他此刻瞧见了齐东珠有些担心的眼神, 也只能叹一口气, 亲手去提溜萨摩耶阿哥的后脖梗子。

    一行人打马经过郁郁葱葱的林荫道,向庄子行去。佟家在康熙登基后已经被抬旗, 当年主家分给佟佳皇后的嫁妆也自然在极为妥当的位置, 紫禁城向北行个十里也就到了。一路寻着泥泞, 习惯了在宫里吃麦草和苹果的枣泥有些不乐意了, 踢踢踏踏的。康熙正要出声呵斥枣泥,准备将齐东珠揽到他的马上来,萨摩耶阿哥连忙纵马凑上来,去搂枣泥的马头。

    枣泥是他一手驯养的,如今也还认得出他,任由他用白色毛爪去摸她的侧颈,在他怀里打了一个响鼻。萨摩耶阿哥在枣泥耳边嘟囔几句,又给小马塞了一块儿糖,枣泥方才老实了下来。

    比格阿哥的脸更臭几分,不屑道:

    “你怎么驯得马?一点儿苦头吃不得,主人还在背上便耍起脾气,如何担得起主人的安危?”

    被哄好的枣泥不知是不是听懂了比格不友好的话儿,打了个响鼻后尾巴一甩,绕到康熙的汗血马另一侧去,离比格阿哥和他的小红马远了很多。比格阿哥一瞧,脸色更难看,阴森森地瞪着萨摩耶。

    “四哥还不信我驯马的本事?我给你寻的小红马多老实,再没惊着四哥吧?”

    萨摩耶阿哥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起来,比格真的想呼他后脑勺两爪子。比格阿哥不善骑射,在宫中并非什么秘闻了,几次骑马差点儿被甩下马背,兄弟几个多少都来奚落过他几句。萨摩耶阿哥贴心,他本就得了为康熙遴选御马的职责,借此机会给他四哥寻了一匹红色的小母马,毛发红润,性格温良,什么脾气都没有。

    此后比格阿哥确实没有在马上出过笑话儿,但却因为自己骑着小母马与兄弟操练,在一堆骑着高头大马的兄弟里面平白矮了一头而心中有火气。他本就不爱骑马,更不喜欢出门,此刻胤禩哪壶不开提哪壶,在康熙的面前提起这一茬儿,落了他脸面,让他的火气可算找到出气口了。

    “你说红玉做什么?明明是你给母妃选的马儿不好,你自个儿驯马功夫不够,若是今日摔着母妃,你瞧我怎么收拾你!”

    说完,他尤嫌不够,又絮叨起来:“你镇日里走马逗狗,多大年纪,没养出半点儿皇族稳重的诗书气。办事没有半分稳重可言,日后如何当得差事,报效皇阿玛?…”

    萨摩耶阿哥萎靡了,知道他四哥又来了说教的兴致,一时半会儿收不了声。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儿给马儿准备的糖块儿,塞进了自己嘴里,埋汰得比格阿哥眉头紧锁,火气攀高几分,马背上不算大只的比格气焰高涨两米,让萨摩耶的耳朵都背到脑后去,怂出了一脸可怜相,而本想替萨摩耶阿哥说几句公道话的齐东珠也抖了抖耳朵,心想还是不要掺合幼崽们的事了,便和□□的枣泥一道嘀嘀嗒嗒跑到前面去。

    康熙打马跟上,与齐东珠并行。皇帝的侍卫逐渐和身后两位皇子的侍从甩开了一段距离。

    许久不曾出宫,齐东珠自然看什么都新奇。她是长在现代市井之间的,虽说她作为现代人有些娇惯,但她是永远不能适应宫里那些主子慢条斯理的说话方式和她们身上尊贵的气质的,宫里的香粉味儿每日都熏的她睁不开眼。宫外的一切则不同,瞧着路边的野草,似乎都比紫禁城的名贵花卉有活力。她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泥土特有的腥气,却莫名感到风中夹杂着一点儿浑浊的血腥气。

    前面探路的侍卫回来,在几人不远处下马行礼,道前方有刁民闹事。

    眼看就到厂子门口儿了,齐东珠都能看到那连绵的、崭新的建筑,听到影影绰绰的人声。齐东珠顾不得许多,拍了拍枣泥的屁股,枣泥撒娇般地嘶鸣一声,小跑向前。

    康熙挥退了想要清路的侍卫,打马跟上了齐东珠。康熙并非讲究排场或者不愿亲眼目睹污糟之事、目下无尘的君主。这点儿跟他久了的侍卫都心知肚明。康熙是个闲不住的君主,无论是南巡还是秋猎,从不缺席,每每京城出了岔子,他也亲往探察。故而见君主打马,侍卫也不曾多言,只追随而去。

    齐东珠在庄子外看到了一群人。一个男子下了死力气,拉扯着一个骨瘦如柴,披头散发的女子。女子头发披散,看不清面色,怀里抱着个脏透了的襁褓。

    齐东珠张了张嘴,愣了半晌才突破了社恐的限制,喊出了声:“住手!”

    可她不常大声讲话,声音没有惊起什么波澜,反倒是很快被嘈杂的人声吞没了。一方面,齐东珠是个很温和的性子,说难听点,就是被社会规训得太好,好到忘记了怎么去吵闹,忘记人的天性是宣泄、忘记怎么发泄心中的不满了。另一方面是她天性社恐,本就不怎么张扬,到了这等时候,她的礼貌和体面反倒成了她的掣肘,压根儿没什么人听她讲话。

    见那男子又踢踢打打,将地上那不出声的女子拖出去几米,而一些围观的行脚商只是看着,前面一辆贵人的马车停在半路,贵人的仆从正在一脸不耐地催促那行凶男子管好自家婆娘,在此地喧嚷扰了贵人清净,可是要被送官的。

    齐东珠气恼自己没引起人注意,但她□□的枣泥是个隐藏很好的小暴脾气,仗着身材壮硕,挤开了围观的行脚商和路人,硬是将齐东珠送到了事发地。而康熙此刻也赶到,他身后换了便装的侍卫纷纷下马,鞑靼凶悍勇武的气质铺陈开来,当即让在场所有人噤若寒蝉。

    贵人的仆役是最先下跪的。他虽然不知齐东珠和康熙等人是何身份,但他们常年跟着主子,也算见多识广,知道这大抵是旗人宗室,看这气场和□□叫不出名号但一看就价值千金的宝马,至少是个近宗,绝对是招惹不起的存在。他忐忑地报了自家主子的名号,那正是朝廷一品大员的家眷,可却见为首男子和那衣着朴素的女子没有分他半个眼神儿,心中便有数,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驱赶着主子的车马绕开这是非之地。

    齐东珠顾不得在场之人的态度,她走过去搀扶那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还抱着一个脏污襁褓的女子。从身量上看,那几乎是个孩子了,最多只有十几岁的骨相,但齐东珠也看不出她是因饥饿而延缓发育还是当真年幼。

    可当她走近了,她方才闻到一股恶臭之气。齐东珠从没有闻到过这种味道,却立刻觉得胃中翻涌不休,她一向不怎么灵光的大脑给她发送着警示,想让她远离这不详的味道。

    但她离得很近,已经看到了女子怀中襁褓里变了型的婴儿头骨,和其上附着的半腐朽的紫黑色皮肉。

    齐东珠的喉咙不受控制地猛然收缩起来,她想要呕吐,那腐臭的味道报复似的,直往她鼻腔里钻,可是齐东珠仍然坚定地向女子伸出了手,想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一双黑色的、混沌的眼睛从女子披散的发丝之间露出来,直直盯着齐东珠。方才行凶的男子早就被带刀侍卫的阵仗吓得委顿在地,一个年老妇人和另一个青年人拉着他,紧张地朝这边望着,却在侍卫的威慑下噤若寒蝉。

    康熙自然也闻到了那腐朽的臭气,但面色上没有露出什么端倪,仍然站在齐东珠身旁,淡淡问道:

    “怎么回事?”

    三人之中,唯有那青年人开口说了囫囵话儿:“回…这位爷的话儿,我…草民一家为兄长追婆娘,冒犯贵人,还请贵人饶命!”

    几句话儿说得含糊,唯有最后一句求饶喊破了音。齐东珠闭了闭眼,听到那男子在侍卫的追问下又和盘托出这女子是被买来的婆娘,还未曾生出儿子,一心想向外跑,连累他们一家从直隶一路追到了京郊,几十里的路何等辛苦云云。

    齐东珠如何听不懂其中道道?这女子怕是“典妻”,因为痴傻,被反复租赁到贫困农家生子。贫家只为延续香火,若是生不出健康的儿子,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她怀里抱着的,恐怕是个女孩。齐东珠在心中近乎寒凉的麻木里想着。她不顾女子污糟不堪,上前为她拢了拢头发,从怀里掏出用来哄幼崽的奶糖块儿塞进女子口中,又将一块儿奶糖小心地放在了那个脏污不堪的襁褓上。

    “前面庄子是善堂开的厂子,里面有女医,我带你去,好不好?别怕。”

    她伸手想要扶起女子,可却听到那女子看着她,从干涩的口唇之中挤出两个字来:

    “油布。”

    齐东珠没听明白,又见那女子忽然转头看向了一旁不错眼盯着齐东珠的康熙,说道:

    “半…碗饭。”

    齐东珠本以为她是饥饿,可看着她那黑得不见光的散乱眸子,突然从其中捕捉到一丝清醒的神志。她像是回到了数年前的一场雨里,那时候她和康熙一行因为一场大雨被困在京郊研究牛痘法的庄子里,她和曹寅为康熙等人备了膳食。在庄子的凉亭之中,一个扛着沉重草席的,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儿盯着康熙吃剩的半碗饭,最终如愿以偿,从一国之君的手中得了那半碗饭。

    齐东珠那时为她披上了她自己用来裹身躲雨的油布。

    第146章 重刑

    ◎官员指使衙役拿好认罪书,清了场地,抬眼看向上首的四阿哥,本想着为衙役的粗手粗脚认罪,却见四阿哥不仅面色不变,神色自如,唇角还微微勾着◎

    *

    齐东珠的嘴唇翕张, 喉咙里却没有吐出半个字来。她身旁的康熙伸手扶住了她不自觉而簌簌颤抖的腰肢,声音平缓道:

    “你可有所求?”他自然也认出了多年之前那个面容不清的,骨瘦如柴的女孩。她在暴雨之中驮着沉重的、用来收容牛痘病人的草垫, 水漫过她嶙峋的脚踝,像两根插在水田里, 今岁没来得及拔除的枯萎稻杆儿。

    彼时他亲眼见证牛痘法之可行, 正是心潮澎湃,又因纳兰东珠的若即若离而无法平静。那女童的目光直勾勾的, 充满了再坦率不过的渴求和垂涎。那没让康熙感到冒犯,他抬手将人招至身前, 将只动了几筷子的饭碗给了那女童。

    那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可这段微不足道的记忆和纳兰东珠有关, 所以这些年并未被他忘怀。康熙是个讲究缘分的人,多年之后再见, 即使没有纳兰东珠的心慈, 他也愿意给这个女子一道恩典。

    圣上发话儿, 对于在泥泞之中挣扎的草芥来说是一条该换命运的天梯。只可惜这女子神志散乱, 在吐出那了了几个字儿后便再没有一句囫囵话儿, 反而从鼻腔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哼声, 脑袋轻轻摇晃着,散发着异味的头发里还有清晰可见的虫卵。

    齐东珠眼底发热, 泪水却没有即刻流下来。此刻最无关紧要的便是她的情绪和悲悯, 那是白无用处, 没有意义的。她看那女子没有抗拒她的搀扶,便想要架起她, 将她扶到马上去, 带入前面的厂子里医治。

    可那女子实在脏污不堪, 康熙蹙眉, 抬手想要拉开齐东珠,康熙身后的侍卫察言观色,也想要上前搀扶,可谁知齐东珠却抬起头来,疾言道:

    “男子不要靠近。”

    那侍卫听皇妃娘娘如此厉色,当即跪下请罪。齐东珠本意并非如此,但她也没有心情分说,只抬眼对康熙摇了摇头,让康熙抬起的手重新落下了。他知道齐东珠这等性子,若是想要做什么根本不会听谁的,到了此刻也只能吩咐侍卫道:

    “去寻大夫。”

    一个侍卫领命而去。这时,萨摩耶阿哥和比格阿哥也驾马到了此处,见此形状纷纷面露不解,连忙下马靠近齐东珠。

    两个幼崽都是锦绣堆儿里长大的,就算胸中再有千般丘壑,万般计较,也没见过如此污秽不堪的悲惨场景。萨摩耶刚走到齐东珠身边儿就因为那股腐尸味儿吐了个底儿朝天,他身后的侍卫都是年轻男子,一时之间也手足无措起来,几个大男人凑不出一张干净的帕子。

    比格阿哥的眉头能夹死苍蝇,但是他作为晚辈,无法质疑齐东珠行事,只能掏出帕子和腰间香囊,按在萨摩耶阿哥的鼻尖儿,驱散那股味道。

    齐东珠饱含歉意地回望小狗们一眼,便也分身乏术了。可谁知小萨摩耶将胃里的东西吐干净之后,又黏哒哒地跟了上来,帮齐东珠牵来枣泥。

    枣泥是个娇惯的小母马,有自己的脾气,让它驮这脏得看不清形状的女子,它是顶顶不乐意的,连连喷着热气,打着响鼻,四只蹄子在泥土之中烦躁地踢踏。而那女子也在马前软了腿,不肯上前一步。

    齐东珠这回儿没有再纵容枣泥娇惯的小脾气,而是伸手挽住了枣泥的缰绳,厉声嘘它。小萨摩耶仗着身量小,跑过来用孩童的小手托起那女子的胳膊,想要扶她上马。

    “来吧,来吧,前面就到纺织厂里了,那里有女医,有…”

    齐东珠声音哽住,说不出更多劝慰的话儿,她这时候又恼恨起自己口舌粗笨,不会说什么动听的话儿。萨摩耶阿哥却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话茬儿,絮絮说着“你可是遇到贵人了,我母亲最是心软,前面的善堂收容了许多你这样的女子,定然将你安置得妥妥当当,日后学一门手艺,便可衣食无忧呢…”

    他用小狗爪子对枣泥的脖颈儿轻拍,让枣泥不情不愿地跪下来,腹部贴在泥土里,齐东珠感激地亲了亲枣泥的侧颈,揽着女子上马,驱使着枣泥缓缓走动起来。

    新建成的厂子就在前方了。

    “厂子…”

    齐东珠怀里的女子哑声呢喃,萨摩耶驱马护卫着齐东珠,几人不多时便进了厂子。

    厂子建在一大块儿平地上,原本的假山和小渠都被填平,其上铺了最廉价的石砖,供女工来回走动。此时正是女工做工的时候,从门外望去,女子们三五成群,正在摇动着纺织机,丝线从她们掌下流动而出,在窗外日光的照映下,犹如一条条白练。

    但齐东珠等人来不及看这些。她原身的嫂子带着人在等她,见她形容狼狈,马背上还驮着一个人,当即惊得连礼数都来不及做,招呼着仆妇来搀扶那女子,帮助齐东珠将女子扶去女医所在的院子。

    齐东珠嫂子所带的仆妇许多都认识纳兰东珠,人人都惊讶于这个不出众的女子如今竟然出落成这副模样,但都忌惮于她如今皇妃的身份,上前搀扶她怀里脏污得看不出形状的女子。

    有些人刚靠近就被熏了一个倒仰,连连作呕,而齐东珠的嫂子也没忍住,用香帕压着自己的口鼻。齐东珠当然无意为那她们,亲自将女子扶入了女医的院子,方才住了手,在一旁看着女医和她的小徒弟料理病人。

    女医是个胆子大的人,见此情形除了作呕,并未胆怯。齐东珠垂头看着女医的脚,便知女医曾经也是缠过足的。齐东珠身边儿不肯走的萨摩耶阿哥此刻又凑了过来,用小爪子勾着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浸过水的帕子,擦齐东珠的手。

    齐东珠的嫂子走过来,对她行了个不怎么规矩的礼,轻声说道:

    “娘娘,这女医是个汉人,前朝太医世家出身,乱世里偷学了家里的医道。她被夫家打得过不下去,跑来庄子上自荐,我看她有几分医术在身,胆气也足,便将她留下了。缠足已经放开了,您看着她可还能用?”

    齐东珠胸口闷痛,缓和了好一会儿,才柔声说道:

    “嫂子莫要这样叫我,还是唤我东珠吧。您选的人自然是极好的,只是这些女子身世都苦,若是她们夫家前来闹事,嫂子可莫要顾惜我的名声,如今我还有些名头,只管拿来压人便是了…”

    齐东珠知道,她这样做无非是以暴制暴,用自己所谓贵人的名头去震慑那些宵小,可如今她顾不上许多了。纵使仗势欺人,那她也认了,这恶劣名声由她来担,只要能多震慑些残害女子的宵小——

    “日后,凡齐妃名下之地,若有闹事抢人者,一律报与刑部,按强抢民女,严正处置。”

    康熙走入女医庭院,伸手揽住齐东珠的肩膀。圣上口谕,诸人皆跪,唯有齐东珠僵立不动。在萨摩耶锲而不舍的擦拭中,她的身体终于回温了些,让她得以对康熙露出一个有些艰涩的笑容,说道:

    “谢谢皇上。”

    往日里听惯了的话儿,落在康熙耳中却让他有些焦躁起来,他突然不想听齐东珠和其他人一样口称圣上,仿佛他是一个生不出血肉的神像。

    “你与朕夫妻之间,不必言谢。”他也不顾听到此话儿者皆面露震惊,继而道:“强抢民女者已被扭送衙门,外事朕会处理,你不必心生忧虑。”

    “嗯。”齐东珠回道,转身向医女的室内走去。这些年来她也没有全然将现代所学的医学知识忘干净,若是医女力有不及,她也能相帮几分。

    齐东珠的嫂子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瞠目结舌,萨摩耶阿哥倒是早已习惯了齐东珠和皇阿玛的相处方式,又吸了两口四哥给的香囊,跟在齐东珠身后去了。他其实是有些怕脏的,但他本就心软,对那女子心生悲悯,又有些担心齐东珠过了什么病气,不肯放齐东珠一人行事。

    康熙站在院门口看了半晌齐东珠的背影,而后转身对纳兰东珠的嫂子道:

    “带朕看看她的厂子罢。厂内有任何所缺,皆可告知于朕。”

    齐东珠的嫂子何时有过与一国之君进言的机会,若是齐东珠与她说今日皇上也会驾临,她是打死也不敢来显眼的。可如今她赶鸭子上架,只能引着康熙向厂子各处参观。她其实一向是不能完全理解她这个小姑子的所作所为的。自打小姑子丧夫,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竟敢只身入宫,还做了好些有头有脸的事儿。

    自打那时起,纳兰家便都觉得她有了出息,她为纳兰东珠办事儿,开始是觉得能为自家也搏个开善堂的好名声,可越到后来,她却发现这绝非寻常善堂那么简单。

    而纳兰东珠已经做了齐妃。皇妃娘娘所请,她们举家上下莫不敢从。善堂自始至终帮扶的多是贫苦女子和幼童,这不是个好做的差事。沦落善堂的女子大多数是走投无路,投亲无门的落魄户,以汉人女子居多。这些女子有的缠足,病痛缠身,连活计都做不了,还有些被夫家堵到门儿上,说要寻回逃家婆娘和孩子,镇日里闹得苦不堪言。纳兰东珠的嫂子在旗人女子里算是善于经营的,可即便如此,善堂仍旧入不敷出,只因大多女子终究会被领会家去,做不得几日工。

    若不是纳兰东珠活菩萨的名声响亮地震着,若不是纳兰家也算八旗中人,虽然家道不兴,但旁人也不敢轻易得罪,否则早就因收容逃家女子而被掀翻了。

    纳兰东珠的嫂子小心引荐了厂子各处,除了遍布织机的女工上工处,厂子里还有食堂、医馆和供女工居住的房舍。房舍门口儿养了两条大狗,用来震慑宵小,房舍后的山地上被栽种了一些青菜,康熙也看见了玉米和新推广的番薯苗。

    “来这厂子做工的,民妇都亲自筛选过…齐妃娘娘心善,但凡是贫苦人,她没有不帮的,可是她却不喜汉女缠足,这厂子里都是放了足,或是没缠过的,做的工又快又好…按照娘娘的意思,厂子赚得的钱财会拿去建更多厂子,民妇不知如何处置,还请皇上圣裁——”

    “按照她说的做便是了。”康熙看着整洁干净的厂房,只淡淡接了一句。齐东珠的嫂子是个聪明人,即便她觉得齐东珠做的事多少有些吃力不讨好,但看到康熙如此态度,便知道该怎么说话儿了:

    “瑾尊皇上旨意。依民妇看,齐妃娘娘所言也有道理,这不肯放足,或是不想做工的女子,大多都还觉得有家可回,若是夫家来寻人,怕就跟着回去了。这些放了足的,才是铁了心想要留下做工的,手脚麻利,也记得娘娘恩情…”

    *

    女医和她的徒弟去煎药,齐东珠要来烈酒和清水,小心擦拭着女子遍布伤痕的赤足。

    她身边儿的小萨摩耶开始是很扭捏的,觉得自己在结亲之前不能看了别的女子的脚,又想帮嬷嬷的忙,白色的小脑袋转来转去,和个小陀螺一样。好一会儿才消停下来,和他的侍卫一起,帮齐东珠寻来布巾和清水,站在齐东珠腿边儿给她递东西。

    齐东珠被他乖得心颤儿,可一手脏污,没法儿去摸小乖狗的脑袋。视觉作祟,她心理上总觉得自家毛太厚的狗脏了不好洗,全然忘了她家小狗都可以自己清洁干净,不需要她来搓狗毛。

    被划破的创口太多,齐东珠只能亲自去剜腐肉,一点儿点儿将腐烂的创口剔除。她知道那一定痛得厉害,可是那女子除了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外,并没有惨叫和呼痛,反倒是萨摩耶阿哥不忍再看,撇过了泛红的小狗眼。

    女医有些本事,很快熬出了镇痛的药水。女子饮下后,呼吸平稳了不少。齐东珠额头上的汗水才干涸了一层。

    比格阿哥进屋时,见到的正是这剜去腐肉的情形。他站在门口儿,身后侍卫怀里抱着一口小巧的棺材。

    “嬷嬷,我来迟了。”他声音平稳,气息不变地踏入室内,仿若这药味儿也掩盖不了的尸臭不存在似的。他走过来扯开不忍看剜肉补疮情形的萨摩耶,亲手拿着布巾,擦去齐东珠手下疮口溢出的血。

    他像是天生带着一股岿然不动的气质,即便是面临阿鼻地狱般的情形,也能不动如山。他让齐东珠觉得安稳极了,无处安放的慌乱和防备全都卸掉,紊乱的心逐渐平静下来,声音闷闷地说:

    “可能需要一些抗生素,现有的总是会被用完的…我得想办法弄出大蒜素。”

    她知道比格阿哥听不懂,没人能听懂她在说些什么,但是她听到了比格阿哥轻轻地“嗯”了一声,全做一个回应。

    像极了比格阿哥小时候,她无论嘟囔些什么,乖巧又弱小的奶比都会积极回应,暖着她的手和心。

    齐东珠的眼泪一瞬间落了下来,她连忙揩去,不想让眼泪落到女子伤口上引起感染。方才的变动她没有哭,对女子境遇感到难过她也没有哭,却在比格阿哥像往日一样的“嗯”中溃不成军了。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有在她的幼崽面前,她是最安全的,她觉得自己可以委屈和软弱了,因为她的幼崽会无条件的包容和保护她的所有。

    在他们面前,她在没了掩饰和压抑的必要。

    萨摩耶阿哥换了一条干净帕子,轻轻揩掉了她的眼泪。齐东珠处理好了疮口,看着女医拿来金创药,将女子的伤口包好。

    “把棺材拿来吧。”

    比格阿哥对身后侍卫说,那侍卫将棺材放在女子床边儿,那意味不言而喻。齐东珠看着女子不曾放开襁褓的手,挤出个湿漉漉的笑容来表示善意,轻轻靠近女子:

    “放下吧,她…”

    “被摔死,了。”那女子突然开口,声音因为药水的润泽变得清晰许多:“女娃,被摔死了。我带她…来菩萨的善堂,菩萨救…救女娃。”

    “……”

    齐东珠她身形晃了晃,萨摩耶和比格站在她身旁撑住了她:“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菩萨,来不及救下你的女儿。她想这么说,但是她一个字儿都再难说出来。

    女子迟缓的头脑不知从她眼里读出了什么,再次缓缓道:“我…能做工。留下…我。”

    “我母亲会救你的,你且安心。这孩子已经故去了,你且将她放下,我等让她入土为安,可好?”萨摩耶阿哥轻声问道,而比格阿哥不耐地啧了一声,垂下眉目:

    “掠你者已被惩处,大可安心。”

    齐东珠轻轻一颤,没有问在比格阿哥消失的时辰里,如何惩处了那些买卖、掠夺女子的“夫家人”。比格阿哥也一言掠过,不再多说。方才他奉皇父之名,携带侍卫快马进城,将那些犯人押送衙门,又冷着脸看那几人在极度惊恐之中将事实和盘托出,方才离去。

    那些人自称家贫,买女子为延续香火。此女子愚鲁,连生二女,不下男胎,还尽说些捕风捉影的痴话儿,说她是有大气运在身的,贵人年少时助她,正是京城里收容女子的活菩萨。她要去厂子里做工,养她的女儿。

    “可她的女儿出生就死了!”那些低贱的下民声音粗嘎,喊着冤枉。胤禛坐在上首,饮了一碗官员奉上的茶水。而后开口道:

    “让他们认拐卖妇女,残杀幼童之罪。”

    官员是头一回儿见这深宫里出来的皇子,瞧着他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话语里毫无顾忌,面色稚嫩,担心他看着血腥场面魇着了,落个看护不力的大罪,便想将他引到后院吃茶。刚劝两句,便见胤禛面色阴沉,冷声斥道:

    “耽搁什么时辰!现在就打,让他们招!”

    官员不敢多言,立刻令人下重手,令犯人速速招认。犯人知道这两条大罪压下来,主犯必秋后问斩,从犯轻则流三千里,重则从死,哪儿敢认。教唆他们买傻女的村民可未曾说过这是死罪啊!

    可一棍棍落下来,不多时打得人血流如注,屎尿齐喷,两人招了,那老妇还未等来得及招认,便昏厥过去,生死不知。

    官员指使衙役拿好认罪书,清了场地,抬眼看向上首的四阿哥,本想着为衙役的粗手粗脚认罪,却见四阿哥不仅面色不变,神色自如,唇角还微微勾着。

    官员寒毛直竖,出了一后背的冷汗,再不敢多看这稚龄皇子的面色。胤禛嘱咐官员收好罪书,临行前淡声道:

    “齐母妃在京郊有座庄子,收容的是流落女子,若是日后有什么滋事者,大人照章办事即可。”

    官员连连称是,心里明白这是日后但凡牵扯齐妃的庄子,一切以重刑令人认罪伏法,半点儿耽搁不得。

    *

    【📢作者有话说】

    比格是有些变态的天赋在身上的,不要介意嗷!毕竟是比格大帝嘛,得心狠手辣一点辣。不过东珠是他的缰绳啦,不会让比格变得更变态的!

    历史上雍正就很emmmm,感觉太子的变态是后天被逼的,雍正的有一股子浑然天成的味道在里面。不过正常人当不了皇帝,赢不了夺嫡,大家理解一下!

    第147章 坟茔

    ◎“只是,这天下不只有这一个苦命女子。嬷嬷莫只看着眼前的脓疮,忘了旁人。”◎

    *

    齐东珠与那女子僵持许久, 眼眶又红了几次,萨摩耶阿哥趁那女子昏睡之际,将她怀中看不出形状的襁褓取了出来。

    他亲自上手去做这种事, 莫说比格阿哥的面色难看至极,他身后的侍卫也惶恐。齐东珠眼看着小萨摩耶用白乎乎的小爪子捧着一团看不出底色的破布, 将她放到了小小的棺椁里。

    侍卫将棺椁抬起来向外走, 萨摩耶阿哥被比格阿哥拎住后脖梗子,回头一看, 瞧他四哥的目光几乎把他一身脏了的皮扒下来烧了。不过顾及齐东珠在场,比格阿哥最终只是动了动嘴皮子, 什么都没说, 只示意身后的侍卫上前为萨摩耶阿哥整理衣饰。

    齐东珠安置好了女子,头脑之中还是因为这些变故和惨状浑浑噩噩。她向外走去, 有些迷茫地抬头看着天光, 只觉得一切都如此陌生, 就如同十年之前她刚刚穿越这个朝代的时候。

    比格阿哥的目光在她身后沉沉盯着她, 在齐东珠踏出门去的那一刻开口叫住了齐东珠:

    “嬷嬷, ”他用了私下里的称呼, 他们都彼此熟悉的称呼,而那唤醒了齐东珠的神志:

    “这女子命苦, 被夫婿典卖, 用以给贫家延续香火。今日来捉拿她的人便是买家之一, 从直隶一路追到京郊,只因这女子虽然痴傻, 在直隶也听得到传闻, 知道嬷嬷的善堂收容女子。她是为嬷嬷而来的。”

    “嬷嬷今日是想让儿子们看看您在做的事吧?这厂子是贫苦女子的救命稻草, 我和八弟都看到了, 记在心里了。”

    “只是,这天下不只有这一个苦命女子。嬷嬷莫只看着眼前的脓疮,忘了旁人。”

    萨摩耶阿哥被侍卫用烈酒揩净了爪子,此刻也站在门口,静静看着齐东珠的背影,他张开嘴,本想说些什么,可终究没有插言。以他的聪慧,他自然知道比格阿哥这番看似没有着落的话儿什么意思。他们都太了解齐东珠了,了解她的心软,了解她的莽撞和永远都会归咎于自己的菩萨心性。

    说难听些,齐东珠这样的人若是得道士批命,恐怕是一辈子的劳碌苦痛的命格。只因她垂眸总看得见世间苦厄,那些抹不尽的脓疮和干瘪的血肉会时刻撕咬着她,让她无法安于锦绣之中,也永远无法毫无波澜,无动于衷。

    她总想做更多,与生俱来的善良让她永远无法驻足和安享富贵。

    在她踏出门去的一瞬间,萨摩耶阿哥就猜到了,她怕是想请皇阿玛允准,让她在庄子里多待些时日,以一国皇妃的尊荣,照顾这个头脑都不清明,抱着尸身作女儿的痴傻女子。她会请皇阿玛允许她留下看护这些苦命人,即便这请求荒诞不经,一无是处,会毁了她在后宫中独宠的大好局面,会惹皇阿玛败兴。

    可即便萨摩耶猜到了,他也一时没有出声去劝。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因为他明白齐东珠的举动是发自本心,是源自她内心深处最直白的渴求,是她在养育他们的时候的敦敦教导,是她的言行如一,不退不悔。他明白这不是聪明的做法儿,也不是对的做法儿,但那是齐东珠会选择做的事,他敬她爱她就如同敬爱自己的生母,他无法开口阻挠。

    这是她的选择。

    可是四哥则不同。萨摩耶垂下眼,站在了四哥身后,无声地看着齐东珠骤然停顿的背影。他知道,若是世上有比他更懂齐东珠的,恐怕就是四哥了。而且四哥不吝倾吐对齐东珠心思的摆布,这一点儿萨摩耶阿哥随着年岁渐长,也看得愈发分明。

    果然,在齐东珠停住脚步后,比格阿哥再度开口:“眼前之事,何止万千,唯有父亲,方才是出路。嬷嬷要记得。”

    这话儿说得更加直白,小萨摩耶捏了捏小爪子,维持住了沉默。过了两息,他方才挤出个好脸色来,凑近踟蹰不前的齐东珠,低声说道:

    “嬷嬷,我去庄子外,为这女婴挖一座坟莹。”

    齐东珠没说话儿,蹲下身,用脸蹭了蹭萨摩耶阿哥柔软雪白的头顶,悄无声息地在他头顶的白色毛毛里闭上了眼眸,安静地吸了一会儿他身上和卫双姐如出一辙的香气,过了片刻才重新直起身来。

    “谢谢宝贝。”

    说完,她向医馆外走去,等候在外的纳兰府婢女将她引到女工的下榻处换了一身行头,洗去了手指间的血污。

    她洗漱完毕,推门出来时,康熙正站在日光下等着她。

    *

    胤禛看着胤禩和侍卫用庄子里女工种地的铲子挖土,不一会儿,刚刚被擦干净的马蹄袖又落了一层土灰。

    他心情烦躁,开口就是不中听的嘲讽:

    “这女婴劳烦皇子龙孙亲自挖坟,怕是他们祖上十八代都损尽了阴德,轮回投胎作一家牲畜。”

    胤禩身边儿的侍卫哪儿能想一个深宫里养大的皇子,一开口便说得这么难听,动作都僵硬了几分,眼看棺椁落入了底部,萨摩耶填了一把土,而后拍了拍侍卫的手臂,从杂草之中走了下来:

    “四哥,别这样说话儿。被嬷嬷听到了不好。”

    胤禩好脾气,但胤禛并不领情,反倒从嘴角扯出一抹冷笑来:“她听到的还少?难听的话儿哪一次不是我来说,你只在一旁装个孝顺儿子,她说什么你便应什么,想做什么你便给她开路,她一心往泥潭里跳,你也跟着跳!这些话儿我不说,等你说?死了区区贱民,更是个未长成的婴孩,这种福薄之人,便是生在皇家都入不了土,为了哄嬷嬷高兴,你连亲自挖坟的差事也做得出来,我能指望你做什么?”

    胤禛说话儿不中听也不是一日两日,胤禩长这么大,多少也习惯了。他将胤禛往马身旁引,不想让随行的侍卫听了四哥这些有损身份的粗鄙话儿去。

    “四哥,这棺椁还是你买的哩。”

    他这话儿火上浇油,果然见胤禛呼吸一滞,继而更加暴怒,抬手给了他后脑一下。虽说四哥在众位兄弟里绝对是臂力最差的一位,但这怒火之中的一下仍然让胤禩脑子懵了一阵。

    “她日日做这些荒诞不经的事,多少就是你挑唆的!日后若是她因这些事与皇阿玛闹不愉,也少不了你推波助澜!这回儿只因一个贱民她便要闹这么大阵仗,一国皇妃若是留于庄子,名节不存不说,皇阿玛的脸面往哪儿搁?你装上哑巴了,劝都不劝,我看你是诚心想让景仁宫败落了,她失了宠沦落冷宫,你就称心如意了?”

    胤禩揉着被敲痛的后脑,忍了半晌,终究是开口说道:“四哥今日也瞧见了,女子命苦,走投无路。嬷嬷做这些事虽然杯水车薪,也是吃力不讨好,但总归是善事。嬷嬷一片赤诚之心,你我都知,皇阿玛更知。只要她平平安安的,我不觉得她不该做这些…”

    往日里,胤禩一贯是顺着胤禛说话儿的。他作为弟弟,面对兄长讲究孝悌之道,况且他也知道胤禛真心爱护他,能不惹胤禛上火,他是不会刻意忤逆胤禛的。可今日也是胤禩头一回儿见到这样惨绝人寰的事,心绪起伏间,有些真心的话儿就压不住了。

    胤禛听到胤禩忤逆之言,果然恼火。他黑沉的眼睛转过来,死死盯着胤禩,直盯地他垂下眼去,方才开口道:

    “你身为天潢贵胄,最是不该说这样的话儿。若君不是君,臣不是臣,乱了伦理纲常,你如今又会身在何方?嬷嬷打小将你教偏了,在上书房上了几年学,你竟然还没改过性子来。嬷嬷做的事出于善心,却会毁了她的名声。自古以来名声皆在文人笔墨之间,她救这些女人,废止缠足,冒犯了谁人,你看不出?她不在乎这些名声,你我怎能不替她看护?她如今依仗皇阿玛,最不能惹皇阿玛不愉,生了嫌恶,若是再有今日这种冲动莽撞,你必须要拦。”

    见胤禛真的发了火儿,胤禩只能垂头缄默不语。他年纪也不大,很多事情想得也不透彻,他只知道齐东珠所做的事是善良的,只知道自己也同齐东珠一样,不愿意看到旁人受苦。

    他还不能接受,让大多数人受苦,才是供养出他们这样的天潢贵胄的根源。

    这些话儿胤禛教过他许多次,却也没有真心教会他的意思。就像是冥冥之中他知道胤禩是学不乖的,而他这种愚钝的秉性可以被利用,也可以被拿捏,可以将他永远拴在身边儿,做个听话乖巧、锦上添花的小玩意儿,任由他这兄长摆布。

    所以胤禛这回儿也没有说太多话儿,只低声道:“夜里去我书房跪着想自个儿哪里错了,想明白再起来。”

    “是,四哥。”

    兄长之命,不可不从。胤禩只能应是,而后被胤禛勒令上马,向宫中去。

    *

    两个皇子在夜色降临之前疾驰回宫,齐东珠却在洗漱完便看到天光收敛。橘黄色的日光落在康熙的肩上,让他常服上张牙舞爪的金线也没那么刺目了,

    侍卫将汗血马牵了过来。康熙上马向齐东珠伸出手来,齐东珠没见到枣泥在哪儿,而且她确实在暗淡下来的日光中觉得莫名寒冷,便握住了康熙的手臂,缩在了他的身前。

    汗血马跑了起来,齐东珠只当要回宫,身心都有些乏累,便将脸埋进康熙的衣襟里,任由身子随着马背颠簸。她没有再哭了,也尽量不去想那女子的伤势。两辈子加起来,她也有三十多岁了,本该学会调理自己泪失禁的体质,不再用苦水和过多的情绪耽搁正事。

    可什么是正事呢?比格阿哥或许是对的,从长远计,她需要康熙,他才是这个时代一切问题的最优解。可她根本没有那个本事去摆布旁人,更别提一国之君了。最终她能得到什么下场,她根本不清楚。

    没有人能给她指一条明路。

    等她再睁开眼,见到的却不是紫禁城的大门。他们眼前是一条繁华的市井街道,到了傍晚时分,仍然挤满了叫卖的小贩和闲逛的人群。不远处影影绰绰的楼宇见,许多红灯笼亮了起来,街边的戏台子刚搭建好,简陋的幕布被曝在了木板上。

    齐东珠探出头来,见周遭不见了护卫的身影。康熙将她抱下马,半揽着她走进气味儿驳杂的熙攘街道。

    第148章 胤祯

    ◎萨摩耶阿哥也立刻伸出白爪子来搂他,抱歉地对齐东珠笑了笑:“母妃,胤祯有些认生呢,您别见怪。”◎

    *

    泥土、炊烟和人身上的气味儿扑入齐东珠的鼻腔, 康熙身上的熏香都抵御不了这样的嘈杂。这本该让人觉得不适,可却莫名让齐东珠觉得活了过来。她眨了眨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来往的人群。

    走了几步, 她竟然觉得腹中有些饿了,多看了几眼卖驴肉火烧的小餐贩。可她今日出来, 出了头顶的簪花儿和身上的衣服, 算得上身无分文。

    康熙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块儿碎银子,丢给卖火烧的小贩:

    “两个火烧, 不必找银。”

    那小贩儿看着足足有二两的银钱,连连拱手作揖, 动作麻利地用油纸包好两个火烧, 捧给齐东珠。

    齐东珠手里握着火烧,有些呆愣地仰脸看着康熙, 奇道:“皇上为何有碎银?”

    康熙轻哼一声, 没有答话儿。等二人过了最熙攘的地界儿, 到了茶楼酒馆儿聚集处, 他方才悠悠开口:

    “这片儿离官道和官宅都很近, 朕年幼时母妃不得宠, 被逐出宫养在外租家。外祖母不拘着朕,朕年幼时也常在市井之中嬉闹。这家火烧朕年少时也吃过, 那时候摊主刚接了他母亲的摊子, 味道是一样的。”

    齐东珠低头咬了一口火烧。外皮酥脆, 撒了许多被炒香的芝麻,里面夹的驴肉很瘦, 却被切得均匀, 瘦肉之中有爽脆的筋, 咬起来油润又细嫩:

    “皇上竟在宫外住过呀。”

    齐东珠没成想过康熙年幼时还有这段儿经历, 不过细细想来,他皇父顺治确实不是什么体面人,对于他来说,恐怕除了董鄂氏所出,其他嫔妃生的孩子根本不算他的孩子。将亲生子和妃子逐出宫来的事也是做得出的。

    他们站在一棵槐树下,看着街上游人如织。这儿在前朝是著名的狎妓之所,在寸土寸金的京城,竟也挖了一条小渠,立了湖石作假山,仿的是秦淮两岸的销魂处,在康熙下令废止狎妓、赌馆后,此处便搭了戏台子,挤满了新的行脚商贩儿。

    要论这狎妓之道,即便是京城繁华,也绝不比金陵文人汇聚处。文人墨客汇聚于烟波江上,玲珑画舫,最是少不了一番美酒美人助兴。秦淮歌妓,扬州瘦马,自古以来都受尽文人墨客的追捧。倒是北方连年战乱不断,玩不出诸多花样儿,行云布雨处粗鄙,入不了骚客法眼,北方娼妓还被作诗嘲讽:“棉袄棉裤棉裙子,膀胱。举杯定吃烧刀子,难当。行云行雨在何方,土炕。”由此可见前朝和早清娼妓之弊是何等兴盛。

    如今,康熙除了狎妓之弊,往日腌臢处也变得清朗不少。许多年轻男女结伴同游,在槐树和错落的桂花儿树上系上几根儿红绳。

    “朕是年少登基,久居宫中,但并非对宫外之事不闻不问。这世间苦厄难解,此事朕亦知晓,你并非无人可诉说。”

    桂花儿香气随着夜风扑面而来,齐东珠窸窸窣窣地吃完了饼,抬眼看向康熙在幽暗的灯影之中显得分外柔和的面色。

    “朕从内库拨银十万两,再助你在山东、直隶、秦淮建几座厂子,令当地官员家眷从旁协助。待这两年过去,厂子出了成效,朕助你废除缠足之弊,勒令官员不得纳缠足女子为妻为妾,旗人不得收用缠足之女。届时,兴许可以迫使闺中女子放足,以观成效。”

    齐东珠垂眼看着被自己吃空的油纸,过了半晌眨了眨眼睛,眼睫之中滚出一滴浑圆的泪来。她扔掉油纸,用手臂圈住康熙的腰,埋进他的胸口颤声道:“若是皇上有一日觉得厌烦,会后悔吗?”

    她并不是不想就这么轻快地接受康熙的善意,即便这种善意并非出自于骨子里的怜悯,也非利益所驱使,而是出自于一个男人对女人饱含情热和怜惜的心思。可一个男人的情思恐怕是这世界上最靠不住的东西,齐东珠明白这一点,她不敢去赌,更不想拿天下女子的苦难去赌。她不相信康熙这样的男人会为一时心思做吃力不讨好,对他的统治毫无益处之事。

    比坠入深渊最可悲的,怕是怀揣着希望,神志清醒地看着自己坠入深渊。皇帝的一时兴起,朝令夕改可能带来的是女子更深刻的绝望。齐东珠知道废止缠足从来都不是一时之功,反倒会得罪手握笔杆子的汉人,得来的恐怕是延绵不断的恶名和谩骂。她是想要自己去背的,能帮助可怜之人,她在所不惜。

    可她需要花多久呢?十年,二十年,还是她的寿数所限?康熙又愿意为此事背多少骂名,忍耐到什么程度呢?

    “朕行事无有可悔之处。”康熙的声音没什么波澜,他揽住齐东珠的腰,再度开口:“朕当初要你入宫时便说过,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从朕这儿讨要,但只有一点,便是在朕有生之年,你不能离开宫闱,离开朕。”

    “为什么?”或许是桂花儿香气太浓,亦或许是夜风沁凉和煦,让齐东珠失去了往日的清明,更失去了该有的防备之心,她的眼眶无法干涸,声音里带着颤音:“我一直不明白,皇上究竟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让皇上愿意一再让步?你不要这样…我本没想过攀龙附凤,没想过依靠皇上权势,我不想…不能习惯皇上如此顺我心意。我今日的称意,将是我未来的坟茔。”

    康熙用大氅将她裹起,龙涎香密不透风地蔓延上来,甚至驱散了夜风之中的桂花香气,齐东珠再次生出恍惚,意识朦胧间听到康熙沉稳的声音:“你不信朕对你的心意如一,可你又为何经年不变对旁人的怜悯?若世间没有永恒的定数,你又凭何菩萨垂目,看尽世间苦厄,仍不改其志?朕也想不明白,东珠,紫禁城的繁华,朕的荣宠你享尽了,你为何依然是你?”

    “紫禁城是龙脉所在,皇族居所,揽尽世间权势和盛景。你我身处其中,满目衣香鬓影,入耳仙乐凤鸣,金玉器皿、鲛纱云锦用惯了,谁还记得皮囊之下涌动的是血,骨头敲碎了落下的是尘泥?”

    “旁人在紫禁城里待久了,骨头都要轻飘几分,而你是不同的。你在朕身边儿的时候,朕方能品出一点儿鲜活的血气,能脚踏实地地站在凡土上,到头来,原来朕也曾在尘埃和泥泞中行走,也是个血肉鲜红的活人。”

    齐东珠听完,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她楞楞地抬起眼看着康熙,隐约明白康熙的意思。她或许真的与旁人不同,或许是蠢得别具一格,固执得令人难以置信,经年不曾被这繁复迫人的世道所同化和裹挟,这让她身上有一股与众不同、与时代格格不入的鲜活气儿。

    康熙在汲取她的鲜活气儿,以滋养他被权力侵蚀得千疮百孔的灵魂。

    这究竟算什么呢?是爱情,还是一场追逐和博弈,还是一场默不作声、无人旁观的自我救赎?她想不明白,微微张着嘴,表情更加呆愣。

    康熙垂下脸,含住她的下唇。在她抿起嘴唇回应时,口舌缠绵起来。月亮躲到云层之后,挂在石桥上的灯笼火光频闪,乱了夜风的方寸。

    “你信朕一回罢,东珠,朕什么都给你。”

    密不透风的间隙,康熙低沉的声音响起,齐东珠只觉得耳骨发麻,有些不知所措地合上了眼眸。

    *

    七月,夏日酷暑,康熙下旨携带妃嫔皇子北上承德,木兰秋狝。

    接连为佟佳皇后和太皇太后守孝,狗子们各个都没有被剃掉头毛,颜值成倍增长。天可怜见,齐东珠最烦的就是自家养的狗被剃掉油光水滑的毛发,短毛狗倒还好说,对于萨摩耶这样的长毛狗来说真的是丑陋中透露着一丝滑稽,直接从萨摩耶变成萨摩驴。

    木兰秋狝是前朝后宫都期盼的喜事。除却京城夏日酷暑这个因素,公费旅游自然比每日衙门里点卯舒服百倍。对于后宫妃嫔来说更是如此,往日里几张熟面孔在眼前飘来飘去,即便是美若天仙也看腻了,趁此机会能出门跑马,还有机会接近圣上,自然是绝佳的好机会。

    这次秋狝的随行嫔妃名录是惠妃所定,既然如此,她本人为避嫌,便要主动将机会让与旁人了。卫双姐为了她,也失去了随行的机会,这让齐东珠和惠妃本人都觉得惋惜,可卫双姐坚持要和惠妃在一处。

    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这些能骑马的皇子自然都在其列。胖屁股柯基嚷嚷着要猎老虎和黑熊,在出行前的好些日子里都兴高采烈,吵吵嚷嚷的,齐东珠眼见着她家的比格阿哥额角的青筋鼓起来又平息,然后再不受控制地鼓起来。

    白狗爪上冒出来的爪子尖儿寒光频闪,和一把把小刀子似的,看的齐东珠抹了一把汗,请玉霜去小厨房把新出炉的蛋挞和夹心曲奇取出来,送去景仁宫的小院子里,堵堵胖屁股柯基吵嚷的嘴,免得她家的比格发起疯来werwer大叫,和吵闹柯基撕咬起来。

    不过柯基和阿拉斯加的频繁造访,除了令比格阿哥不开怀,其他人都开怀得很。阿拉斯加阿哥人如其表,憨憨傻傻的,据比格阿哥私底下跟齐东珠锐评,是个憨傻愚钝的幼崽,是皇子里唯一跟不上功课的。齐东珠心道罪过,这八成是旗人频繁近亲结婚的产物,不过后来齐东珠也在萨摩耶阿哥教弟弟做题的时候看过阿拉斯加的功课,虽然说不怎么出彩,但也中规中矩,并不是什么痴傻儿童。

    于是乱说话还瞧不起弟弟的比格被齐东珠揪了耳朵训话许久,苦大仇深地承诺日后不再鄙视弟弟了。

    憨憨小狗自然有憨憨小狗的好处,比格不懂罢了。比起警觉又不好糊弄的胖屁股柯基,憨憨的阿拉斯加任抱任撸,好玩得很,齐东珠搓着大狗脑袋乐不思蜀,被摸得头昏脑胀的胤礻我也只会惨兮兮地叫一声“母妃”。

    他太憨了,不怎么听得懂宫里奴婢和其他嫔妃关于齐东珠那些不友善的闲话儿,也不知道齐东珠为什么总搓他的脑袋,但他很听萨摩耶阿哥的话儿,对齐东珠也相当尊敬。萨摩耶阿哥是个绝世好哥哥,是诸多兄弟里唯一能耐下性子教导胤礻我功课的皇子,但其实萨摩耶阿哥也与憨憨阿拉斯加没什么共同话题,照拂和疼爱居多,胖屁股柯基则不同。他和憨憨阿拉斯加一道长大的,日日相处一处,关系就和比格萨摩耶一样亲近。柯基很机灵聪慧,但他喜欢逗阿拉斯加玩儿,即便嘴上说着嫌弃,也从来不肯抛下弟弟,让他被欺负了去。

    就连来歪缠萨摩耶阿哥,也要拉上阿拉斯加一起。

    而更让齐东珠惊喜的是,因为胖屁股柯基的生母宜妃宫里养了小皇子,一日雪白萨摩耶叼了一只黑不溜秋的兔子狗回到景仁宫,那正是一只看上去只有几个月大,还没有完全立耳的德国牧羊犬!

    齐东珠当即留下了感动的口水,眼睛都变成桃心形状。即便齐东珠是个宠物医生,阅宠无数,但她也不能免俗,对各类狗子也是心存偏好的,德牧这样忠诚、可塑性强又威风凛凛的大型犬,自然是万千养宠人心中的人气断层!

    “你怎么把别人家的幼崽带回来了?这样他的母妃该担忧了。”齐东珠假仁假义地埋怨着萨摩耶阿哥,手却非常诚实地伸向小德牧。

    “没事的,母妃。”萨摩耶阿哥将已经能站立的小德牧放在地上,用黑色肉垫的小爪子托着小德牧,让他稳稳立在地上。

    “十四这小子缠着八哥嘞,闹着要跟八哥走,给我额捏气坏喽,说这小子养不熟,嘿嘿。”柯基大爷似的瘫坐在椅子上。景仁宫的椅子都被齐东珠抽空安上了坐垫儿,和现代沙发坐起来差不多舒服,很快就能让胖屁股柯基坐没坐相,滩成一个新出炉的黄油吐司。

    “原来是四阿哥的亲弟弟哟——”怪不得比格四、伯恩山六和德牧十四配色一模一样,都是黑粽白,只不过到了德牧可能是墨水多了些,白色都被黑色取代了,齐东珠欣喜地想着,蹲下身来用手去逗引耳朵颤颤的小德牧。

    小德牧靠着萨摩耶阿哥的腿,没有躲开齐东珠的手,一双和比格阿哥极为相似,只是更加黑亮的小狗眼眨巴着,可怜兮兮地看着齐东珠,可把齐东珠迷得神智不清,恨不得将眼前的小狗一口吞掉。

    “小宝贝,好乖…嘿嘿…”

    齐东珠对着黑兔子似的小德牧一阵输出,胡言乱语,撸得还不尽兴,正准备将其抱进怀里狠狠揉搓的时候,却见那小黑兔子嘤咛一声躲进萨摩耶阿哥的怀里,黑色的小狗眼里闪烁出委屈的泪光来:

    “阿哥…阿哥,胤祯怕怕。”

    齐东珠的爪子扑了个空,勉强恢复了一点儿神志,挠了挠头,看看小德牧,又看看面露无奈的萨摩耶阿哥,心想她这么高超的撸狗技术,竟然也会有被小奶狗拒绝的一天?

    再说这小兔子狗怎么眨巴眨巴小狗眼,一副被欺负惨了的小模样,一边扒拉着萨摩耶阿哥,一边抬起小狗眼惨兮兮地瞧着哥哥,看起来可怜见儿的。齐东珠瞅来瞅去,竟然从小黑兔子黑不溜秋的小狗脸儿上看出好大一个“茶”字。

    “哟,又闹这一出。齐母妃,您瞧瞧,这大点儿崽子,天天不认母妃,只把八哥当娘了,怪不得我额捏越看他越不顺眼,说活想给八哥养了个崽子似的。”

    口无遮拦的胖屁股柯基稳定发挥,萨摩耶阿哥本就有点儿局促的脸更显无奈,他矮下身,好好摸了摸怀里三头身的黑兔子弟弟,将抽抽噎噎假哭的幼崽哄好,又对胖屁股柯基无奈道:

    “九弟,十四弟长大了,能听懂你说什么了,不要说这些歪话儿。”

    说罢,他垂头跟小兔子狗说了两句悄悄话儿,然后将粘爪子的小狗儿塞进了齐东珠的怀里,让齐东珠如愿以偿抱到了小德牧。齐东珠是个死不悔改的绒毛控,飞快地将方才的想法儿抛诸脑后,全身心撸起胖乎乎,可怜巴巴看着萨摩耶阿哥的小黑兔子。

    “是四阿哥的亲弟弟,等他回来叫他来陪陪弟弟吧,难得来一次景仁宫。”

    “甭费那劲了吧,母妃,”胖屁股柯基在软垫上抖了抖毛,换了个姿势,桃心形的屁股又是一阵波涛汹涌:“四哥和十四处一块儿那真是一句话儿都没有,怪瘆人的。这小子屁点大,带着他啥都做不成,我今儿还要试试八哥给我新选的马呢,劳烦母妃看护小十四一会儿呗。”

    “啪嗒——”说时迟那时快,齐东珠的手背上立刻落了一滴水,正是黑兔子小德牧砸下来的泪珠子。齐东珠惊诧地看着瞬间梨花带雨的德牧小黑脸儿,被他小狗脸儿上生动的可怜状惊得心下乱颤:

    “宝宝,怎么了宝宝?”

    齐东珠心疼坏了,可是小德牧并没看她,小狗眼一心盯着萨摩耶阿哥,小狗眼和黑鼻头都湿漉漉的:“阿哥…别不要胤祯,呜——”

    小狗儿哭得很安静,鼻头一耸一耸的,莫说齐东珠的心碎成一块块儿的,萨摩耶阿哥也立刻伸出白爪子来搂他,抱歉地对齐东珠笑了笑:“母妃,胤祯有些认生呢,您别见怪。”

    胖屁股柯基巨大声地叹了一口气,心知今儿这包袱也甩不掉了。如今他都不好意思带着八哥去额捏宫里请安,一去就得被十四这小东西粘上,怎么甩都甩不脱了。

    无奈的柯基唉声叹气地从椅子上跳下来,走过去拍了拍安静吃点心喝茶水的阿拉斯加,哥儿仨叼着黑兔子,怎么来的便怎么走出了景仁宫,独留齐东珠对着渐行渐远的德牧留下了惋惜的口水。

    *

    【📢作者有话说】

    传教士有记录康麻子小时候在大街上和平民百姓的孩子一起玩,佟妃和康麻子小时候都被赶出宫过,就在外祖母家生活。

    总之康麻子的经历挺丰富的ww

    第149章 秋狝

    ◎“八阿哥如此形状,前方怕是出了什么事,你二人若不想随我同去,便去报与皇上,让皇上派人来寻吧。”◎

    *

    即便今岁宫中连番出了很多大事, 但这次的木兰秋狝仍然盛大。主位妃嫔,除却惠妃和身子不算爽利的荣妃,全都伴驾随行, 可让齐东珠对后宫嫔妃骑马的风采长了见识。

    枣红和齐东珠的和谐每日只能维持半天,过了半天后枣泥便会不开怀, 走两步打一次响鼻, 以宣泄它的不满。而齐东珠的屁股和大腿也会在颠簸中酸痛难忍,让她不得不溜进马车里, 瘫坐在堆满了软垫子的卧榻上。

    古代行路不易,可皇家出行时大量奴婢随侍左右, 恨不得随时随地修建一座行宫来。而上至康熙本人, 下到年幼的皇子公主,各个儿都在马背上安之若素, 没有半分疲态, 像小萨摩耶这种精力格外旺盛的, 还能从队首跑到队尾, 走好几个来回。

    夜里入了行宫, 齐东珠才看见萨摩耶阿哥的大腿毛毛斑秃了, 渗出血水来。齐东珠少见地发了火儿,拿出药膏来让闫进给萨摩耶阿哥挑破磨出的水泡, 整理好伤口, 并在之后的两天将他拘在马车里, 再不让他乱跑了。

    如此残忍的行为收获了一只情绪萎靡的小萨摩耶。但齐东珠是丝毫不会心软的,她还会借机压榨小萨摩耶的劳动力。又过了几月, 齐东珠的纺织厂开始有进项了, 虽然这同时会导致丝线和棉线的市场价格降低, 从而影响布庄收购棉线的价格。齐东珠正式要算清楚这些市场波动造成的后续影响是否在自己和比格阿哥的预料之中。因而小萨摩耶只能埋首于厂子上报的产值和收益单子里, 用不情愿的小白爪子勾勾画画,记录每项必要开支的预算和市场浮动价格。

    欺负小狗是会上瘾的。齐东珠搓了搓萨摩耶软乎乎的、果冻似的耳朵,给他剥石榴籽吃。又过了两个时辰,比格阿哥也登上了马车,这倒并不稀奇,比格阿哥一向是个宅家好手,在外骑马几个时辰给康熙看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再多他怕是无法忍受。他一来便分走了萨摩耶阿哥的一半石榴籽,也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让小萨摩耶苦大仇深的算数工程。

    被齐东珠摸了脑袋安抚的小萨摩耶乖巧又委屈地蹭了蹭齐东珠的手心,转而将目光移到马车的窗户上,盯着窗帘被夏日风吹得起起落路。胖屁股柯基不一会儿就找到了他八哥被困的马车,骑着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路过几次,终于忍不住控着马缰慢下来,隔着窗帘与胤禩叽叽喳喳地说起话儿。

    萨摩耶阿哥开始时还假模假样地提醒他放低声音,可用不了多久,他就凑到窗边儿和胖屁股柯基叽叽咕咕个不停,窗帘儿被夏风拂动着,时不时落在萨摩耶阿哥的脸上,他也混不在乎,瞧着活像一堆儿被硬生生拆散了,却还见缝插针要与对方诉尽衷肠的苦命鸳鸯。

    齐东珠实在是哭笑不得,又有些心惊胆战地看着比格阿哥额头上的筋又开始有规律地起伏跳动。她只能放小萨摩耶离开马车,免得他一会儿和马车外的胖屁股柯基一道挨上比格阿哥的教育。

    “跑慢点儿,不许离开马车十米,知道吗?大腿内侧再磨坏了,真到了秋狝你可就不能上场了。”

    “知道啦,母妃。”萨摩耶甜甜说道,而后动作飞快地从马车的窗户里翻了出去,正落在了胖屁股柯基的后面。齐东珠心惊了一瞬,见他们都安然无恙,方才感叹道这些旗人幼崽不愧从小就开始联系骑射技术,当真如同长在马背上一样,骑马射箭如臂使指。

    次日午时便开始了围猎,被聚集起来的野生动物左冲右突,企图离开人类的包围圈,帐前的旌旗扬起,康熙射中了一只鹿角繁茂的雄鹿,开启了这场秋狝。

    齐东珠当然是不会伤害这些野生动物的,即便她知道日后的保护动物,如同老虎和黑熊,如今算得上是极大的危害。她背着康熙差遣造办处给她做的三力小弓,尽量不去想这弓是给六七岁孩子用的,骑着枣泥溜溜达达地在草场上跑起来。

    她身后跟上了两个康熙身边儿的侍卫,齐东珠也没有在意。枣泥难得在旷野之中纵情奔跑,半分小脾气都没有了,撒开四肢飞奔而去,齐东珠久违地感受到风急速刮过自己的面颊,让她面皮生痛,却又感受到无与伦比的自由。

    等枣泥跑累了,很自觉地带着齐东珠去小溪边儿喝水,齐东珠顺势坐下,在草坪之上昏昏欲睡了起来。草原的风比紫禁城盛多了,即便是阳光再刺目,也被风带来的凉爽驱散了。齐东珠靠着跑得浑身发烫的枣泥,用袖子遮住日光,安稳地睡了一觉,再醒来时,日头都西斜,而她是被枣泥慌乱不安的揪鸣声惊醒的。

    康熙派来的两个侍卫立在齐东珠身前,目光却看向齐东珠后面的深林。那儿传来些嘈杂的声音,像是兵戈之声混杂着隐约的兽吼。

    “怎么回事儿?可是那边儿正在狩猎?”

    齐东珠的脑子还有些懵,开口问道。而那两个侍卫对她抱拳道:

    “回娘娘的话儿,这边儿地方偏了,不该是秋狝的范围,娘娘还是早些岁我们回帐吧。”

    齐东珠不想给这些侍卫添麻烦,也就顺势上了马。枣泥乱跑一通,消耗了许多体力,如今有些懒洋洋的,驮着齐东珠往回走,走出大半里地,齐东珠却撞上了马蹄声匆匆的萨摩耶阿哥和他的几个侍卫。

    见到齐东珠,萨摩耶阿哥脸上肃然的神情一收,镇定道:

    “母妃怎么在这儿?儿臣追着一只鹿来,这就去将它射杀了,此处并不安稳,母妃还是先回帐吧!”

    说着他就等不及,再次驱马向前,可齐东珠太了解她养大的幼崽的德行,心下立刻不安起来,看着萨摩耶一行轰隆隆地向他们来时的那片林子里去了,齐东珠终究也调转马头,握紧了一把小巧的手铳,对两个侍卫说:

    “八阿哥如此形状,前方怕是出了什么事,你二人若不想随我同去,便去报与皇上,让皇上派人来寻吧。”

    那两个侍卫面色一凛,当即道愿随皇妃娘娘同去。三人打马向那片密林而去,刚靠近密林,便听到响彻云霄的兽吼声延绵不绝。

    齐东珠心慌起来,握着火铳的手汗津津的。这并非当年大阿哥让她用来自保的火铳,而是她扒拉着书籍,做了结构上细微改造后,康熙着人重新铸造的火铳。这把火铳和现代化的武器差别不算很大了,至少齐东珠知道怎么使用它。

    可她从没有将它使用到活物身上。她寻着声音而去,她□□的枣泥已经焦躁不安起来,鼻腔里喷出热气,却没发出什么声音,似乎只是想提醒主人不要以身犯险。可齐东珠无法后退,她不知道什么人陷入了危险,但她的萨摩耶一定也卷入了这场风险,她不能置之不理。

    此刻她后悔起之前的懒惰和懈怠了。让自己变得强壮在任何时代都是提高能力和自信的法宝,真到了需要展现武力的时候,孱弱的身体让人心生胆怯,不战而败。就在齐东珠轻拍着枣泥安抚的时候,前方的密林中窜出几道灰影,犬科动物压抑在喉咙里的嘶吼声让齐东珠明白了那是最难缠的野兽——狼群。

    枣泥再也无法抑制恐惧,而齐东珠身后的皇家侍卫娴熟地弯弓搭箭,射向了在密林中暴露身形的野狼,而齐东珠心下更为不安,驱动着枣泥向人声的方向走去,果然见前面马匹横陈,侍卫纷纷搭箭射向不肯退去的狼群,而雪白的萨摩耶也正站在马背上,向头狼射箭。

    齐东珠心慌急了,而萨摩耶阿哥也看到了她,当即面色大变,驱马向她跑来。就在这时,齐东珠身后一个侍卫的马被狼惊了,那狼阴狠地用爪子抓挠着马匹的臀沟,血淋淋的马肠子涌出半截儿,马儿哀声嘶鸣,将侍卫从马背上甩了下来。齐东珠手中的火铳只有三弹,而她的准头并不太好,第一弹打向了准备扑咬侍卫的狼,却打空了,还是萨摩耶阿哥的箭射穿了狼爪,救了侍卫一条命。

    暂时保住一条命,可头狼仍未退,狼群受到头狼所驱使,若是不得逞,便不顾及伤亡,齐东珠出了一头汗,眼见萨摩耶阿哥又射出几箭,而地上又有几个马匹受惊,慌忙逃窜,将侍卫从马背上甩了下来。

    灌木中突然射出一支箭,射退了一匹狼,齐东珠放眼瞧去,见灌木后是一片金黄交加的影子。她在其中看到了胖屁股柯基一张脏兮兮胖乎乎的圆脸,而他身边儿是一只已经倒地的巨大金虎。

    东…东北虎???齐东珠脑子一嗡,半晌无言,而萨摩耶阿哥又气又无奈道:“九弟非要来猎虎,本来好好儿的,但虎追咬猎杀的鹿却又引来了一群想要夺食的狼,他侍卫来求救,我慌忙赶来了,怎么嬷嬷也跟来了?”?

    说着,萨摩耶阿哥的箭匣已经被射空了。他又抽了几只齐东珠的箭,可那有些精巧的箭实在不配他的弓,让他用不出什么力度来。他一咬牙,从背上抽出马刀来,就要下去和侍卫一起砍狼。

    齐东珠的脑仁儿突突跳动,她屏住呼吸,再度轻轻拍了拍□□不安挣扎的枣泥,而就在枣泥安静下来的那一刻,她猛地发了一弹,正中一只狼的咽喉。

    “哟,母妃这手铳厉害呢,我的只有一发弹,打了老虎就没啦!”

    胖屁股柯基此刻也从灌木里跳了出来,看起来肥肥的爪子里也握了刀。齐东珠见他短短的后腿上有血迹,姿势也扭曲,便知道这个非要猎虎的崽多半是受了伤的,见他仍然这般没心没肺的模样,齐东珠心里又气又不好受。

    就在这时,一只身形巨大的灰狼咬伤了一个侍卫的腿,巨大的冲击力将那横刀身前的侍卫扑倒在地,而那巨狼却并没有撕咬倒地的侍卫,而是折身扑向后腿流着血的胖屁股柯基。

    齐东珠的心跳几乎都停了。她耳畔传不进任何声响,眼里的景色都慢了下来,她将手铳里最后一发弹射向了那匹巨大的灰狼,子弹射穿了那狼的脸皮,在狼耳上豁出一个洞来,撕碎了半边儿。

    那狼呜咽一生落了地,被一旁的侍卫乘机砍了一刀,而此时马蹄声大作,齐东珠回头看去,宜妃身着一身鲜红的骑装,横刀立马在不远处,脸色惨白得像鬼。

    狼群退了,留下了许多插满箭簇的尸首。齐东珠腿有些软,手里的手铳发着烫,她用尽力气捏着,方才不至于让那手铳落在地上。

    枣泥的小脾气又回来了,应激似的用马蹄刨着地。齐东珠来不及安抚枣泥了,走过去将明显瘸着腿的胖屁股柯基从老虎身边儿提溜起来。

    “骨头断了吗?捏这里痛不痛?”齐东珠声音还抖着,一边问一边捏住柯基的后爪。可这时,宜妃也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地走了过来,一把薅住胖屁股柯基的后脖梗子,几乎将好肥硕一个崽悬空拎起来。

    “诶,诶,额捏,额捏,疼啊,额捏——”

    胖屁股柯基迭声喊疼,他哥萨摩耶自然也坐不住,用灰扑扑的袖子擦了擦脸上溅的血滴子,就准备对宜妃跪地请安,多少拦一拦宜妃的动作。

    “八阿哥,你起来,今日,是我翎坤宫欠了景仁宫的。”宜妃说这话儿的时候没有回头,也没有看向齐东珠,可齐东珠却莫名从她声音中察觉一丝颤抖,心里也为她这一副慈母心肠酸涩起来。这些时日景仁宫在宫中专宠,打小选一律被康熙打着为太皇太后守孝的名头取消,曾经的盛极一时的翎坤宫再也没了皇帝的下榻,即便是待遇不曾变过,恐怕也抵不过人心猜忌,踩高捧低。

    齐东珠对此也难免心怀愧疚,但她不知如何补偿。宜妃是诸位妃子中,唯一一个坚持不懈给齐东珠甩了大半年脸色的妃子。齐东珠知道她心里是不畅快的,如今却因为幼崽,在惊惧之中对景仁宫说了这样的软化,对她来说也是难捱的。

    “…让八阿哥去陪陪九阿哥吧,他们兄弟感情好,又一道经历了这样的事。九阿哥今日勇武无双,只身猎虎,伤了碰了,有哥哥照拂总是好的。”

    齐东珠突然开口道,并没有提这一桩因胖屁股柯基好大喜功而惹出的祸事。宜妃顿了顿,终究放下了被拎着后脖梗子提起来的胖屁股柯基,让柯基的温柔多了的侍卫将受了伤的柯基抬到了马背上。

    除却柯基阿哥受伤,两个侍卫跌断了腿,还有一个侍卫被头狼咬穿了大腿,总算没人伤亡,也算有惊无险。马匹倒是折了好几匹,萨摩耶阿哥将自己的马让给受伤的侍卫,自己和齐东珠同乘枣泥,向大帐方向走去。

    刚走出林子,康熙的御驾便疾驰到近前。他阴沉着脸,一把将齐东珠从枣泥身上掠了过去,沉声对哎呦叫唤着问安的胖屁股柯基和萨摩耶阿哥说道:

    “你们两个何等荒唐,竟致妃母安危于不顾!今日跪于——”

    话儿还没说完,齐东珠当即一巴掌拍在了康熙的胸口,这回儿手也不抖了,声音也不颤了,抬起一双燃烧着的鹿眼震声道:

    “不行!”

    康熙话儿被堵了回去,脸色更难看了几分,调转马头,打马便走。马速很快,齐东珠被草原上的晚风糊了一脸,只能扯住康熙的大氅,将自己包起来,只露出两只鹿眼瞪他的下巴。

    到了行宫之外,康熙将她扶下马,方才语气不善道:“朕看你能护他们到什么时候!如此荒唐举动,罚不得骂不得,朕做的是哪门子的阿玛?!”

    “他们没错!”是的,在诸多不该惩罚教育孩子的理由中,齐东珠选择了最不费脑子的说法儿,将康熙堵得脸色青红交错,话儿都说不出来,只能愤愤掀开帘子而去。不一会儿,一个随行太医来看过齐东珠的伤势,见除了受惊并无伤害,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比格阿哥来陪了齐东珠几个时辰,到了夜里方才离开去参加围猎后的庆典。而康熙是深夜才到,呼吸之中还有酒气,齐东珠睡得迷迷糊糊,烦躁地皱了皱鼻子,可没一会儿又被裹挟进去,抽不开身了。

    第150章 婚宴

    ◎她可不能将家庭矛盾的矛头转到自己身上。萨摩耶醉了,估计也神志不清,让他自己去承受吧。◎

    *

    行宫中的日子散漫, 齐东珠在不与康熙厮混一处的时候,便骑着枣泥去草原上溜达。草原上秋草肥沃,兔子繁育极快, 萨摩耶阿哥精神抖擞地出去跑一天,能打回来五十多只兔子, 满满当当地挂在马上, 像是一个巨大的灰色兔毛蒲团。

    满载而归的萨摩耶衬得比格阿哥马鞍上敷衍的五只兔子十分萧索。比格阿哥和他的小马红玉一道从鼻腔里哼出声来,而后调转马头, 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齐东珠笑得岔气儿,不多时, 萨摩耶咚咚跑进她的行宫, 奉上一对儿雪白的小奶兔子:

    “嬷嬷,我好容易找了一对白色的, 您瞧瞧好看不?”

    齐东珠搓了搓手下柔软温热的兔毛, 说道:“喜欢的, 可是嬷嬷有你们了, 不养这个。”

    “噢。”小萨摩耶脑袋上的粉扑扑的白耳朵耷拉下来, 说道:“那我给它们塞回窝里去, 这么小的奶兔子,没有什么肉, 不稀罕猎的。”

    齐东珠搓了搓他的耳朵, 感叹手感和小奶兔子一样好, 说道:“奶兔子沾了人的气息,母兔子不会认它们的。要不我们带回宫养着去?”

    “给十四弟养吧, 他年岁小, 皇阿玛这回儿秋狝不带他, 他闹脾气呢。我拿这个哄哄他, 噢,再去捉一只火狐给他。”

    说完,萨摩耶阿哥又腾腾腾跑出去,那精力旺盛的劲头让齐东珠哑然失笑。她的狗崽崽们往日里在宫中端得四平八稳,行为举止皆讲究进退有度,久而久之她还当他们早熟过了头,一个个少年老成,可到了辽阔的平原和旷野上,让年幼皇子公主放肆跑马玩耍的地方,他们才原形毕露。齐东珠可看见了,不仅是萨摩耶阿哥日日跑得没有狗影,荣妃养出来的矜贵美貌的布偶三公主,也日日纵马狂奔,马鞍上挂着的猎物可不比萨摩耶阿哥他们少。

    唯一无动于衷的大概就是将打猎作为例行公事的比格阿哥。每日比格阿哥会在人最多的时候象征性地骑马狩猎一个时辰,射中五只兔子便挂着兔子走上一圈,显示他作为皇族中人,积极参与狩猎活动,不曾懈怠。而后便镇日窝在帐子里,帮齐东珠料理一些厂子里的事务,或是做一些齐东珠也不知道的安排。

    也算是这群猫猫狗狗中难得的性子了。

    相比放纵天性的猫猫狗狗和敷衍了事的比格,柯基的秋狝显得暗淡无光。他伤了腿之后,被宜妃勒令足不出户,每日齐东珠都能看到圆得和吐司面包一样的柯基坐在他帐子门口,眼巴巴地看着来来往往的各位主子侍卫纵马而去,一向乐呵得显得有点贱嗖嗖的小狗脸儿现在可是半点儿都笑不出来了。

    宜妃这招禁足虽然没有伤其筋骨,却精准地拿捏住了胖屁股柯基,让他许久没有笑过了。

    偏生比格阿哥是个欠的,在带着礼探望柯基的时候带的是下人猎来的珍贵狐皮,讲的是猎场上的惊心动魄,最后还要火上浇油一句:“九弟这伤是不是疼得很,不见像往日一样纵情说笑了,可是有什么心事?说与四哥,四哥帮你说说情。”

    齐东珠垂头看着比格一脸皮笑肉不笑,暗中蹬了比格屁股一脚,才让他收敛起来,一脸肃然地辞别了。胖屁股柯基此刻完全沉没在比格阿哥不加掩饰的恶意里,露出一个“努力不哭”的坚强表情,将好肥的一个大脑袋埋进萨摩耶阿哥的怀里。

    齐东珠把中央空调萨摩耶留在这里哄柯基,自个儿也跟着比格一起回到他们的下榻处。这些日子宜妃为景仁宫送来不少东西,她受宠年份久,手里还有很多珍奇,再加之她家族也受到康熙庇佑,并不缺银钱。宜妃并不想亏欠景仁宫,但也知道救命之恩绝对难以用金钱衡量,因而连续不断地送些奇珍异宝过来。

    齐东珠并不想要这些,终于在回宫时择了一日,亲自登门返还了所有奇珍。宜妃脸色极为不愉,全是看在萨摩耶阿哥和柯基阿哥都在场的份儿上才没有当面发作。齐东珠嗫嚅半晌,最终腼腆地向宜妃拉了一份投资,用以完善新建的厂子。

    宜妃自然无有不允,而齐东珠更觊觎的当然不是银钱,她其实更看重的是旗人妇女在此事中所能作出的贡献,和未来所能得到的好处。旗人入关时,旗人妇女并不拘于内宅,相比起被驯化得几乎没有棱角的汉女,她们在清朝早期甚至中期都拥有行马打猎、抛头露面的自由,甚至清初的法律在某些方面对她们格外优待。

    因为旗人高汉人一等,大多数旗人靠着战乱的烧杀抢掠和朝廷的抚恤,家境并不差。旗人妇女,特别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受教育程度不低,也不会讲究程朱理学发扬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戒律。

    齐东珠的厂子是请西席教导苦难女子学问的,隔一日便在女工们下工后教授。齐东珠虽然广寻汉女,但汉臣家中愿意抛头露面,做这种事的女子又有多少呢?能有这种自由来厂子里教授学问的汉女,又有多少呢?齐东珠自然将心思打到了旗人妇女头上,而这另一重好处便是旗人妇女大多并不会强调儒学,强调女子的三纲五常,比起受到儒学和程朱理学熏陶的汉女,她们可能是更好的老师。

    齐东珠扭捏,拉了和宜妃关系不错的卫双姐助阵,方才道明了来意。宜妃面色高傲,眉眼之间带着些许不屑,似乎是不稀罕知道齐东珠为何做这种莫名的事,但她仍然在后宫之中牵了头,上奏康熙,令嫔妃家中族亲善学者,轮番入厂子教授女工学问。

    康熙没有反对,只额外要求旗女必须教授满汉文字,不得只教授汉文。

    明眼人都知道康熙作为统治者,仍然是存了分化之心的,但齐东珠却并不排斥他这样做。满语是一门很稚嫩的语言,它简单得近乎粗鄙,是绝无法与发展融合了几千年历史、包含了无数衍生含义和诗情画意的汉语相提并论的。即便康熙有本事令所有人学习满语,它也绝对没有取代汉语的能力。

    齐东珠的计划慢慢铺开,朝廷和宫中都迎来了大事。漠西蒙古的准葛尔部叛乱,在头领葛尔丹的带领下袭击漠南。康熙对于漠北和漠南蒙古的战事忧心已久,却因中原的三藩之乱不敢擅动,如今朝廷国库充盈起来,他便动了御驾亲征的心思。

    抚远大将军福全和安倍大将军常宁兵分两路,康熙亲自率兵在后督军。皇长子胤褆随军参战,效力福全麾下。皇兄英姿飒爽,铁甲银枪的模样可羡煞了萨摩耶阿哥和一众小毛团,就连小狸花八公主都在胤褆前来景仁宫给皇父皇母妃请安的时候看直了眼,转瞬间比格和萨摩耶已经不是小狸花眼中最英武的哥哥了。

    哈士奇阿哥身着甲胄,他酷似西伯利亚狼的面容更加锋利,眸中的憨气都收敛了不少。齐东珠其实不常见他,毕竟他是个成年皇子,和比格萨摩耶这种还没有成亲,依旧承欢膝下的小幼崽不同。可每次再见,齐东珠总觉得哈士奇变得日渐阴郁,不似年少时那般憨直。齐东珠原以为那是因为哈士奇阿哥长大了,有家室和担子,可后来她才从萨摩耶阿哥担忧的只言片语里探得一点儿不详的端倪。

    哈士奇这些年一直住在东宫毓庆宫的偏殿里,娶了妻方才搬到了别的宫殿。齐东珠想想蓝湾牧羊犬那种性子,便替哈士奇觉得不寒而栗。

    索性现在好了许多。哈士奇阿哥的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在成婚后已经诞下了两个女儿,齐东珠没好意思去看,但心里一直很好奇狗子的崽崽在她眼里是不是猫猫。后来伊尔根觉罗氏来向她请安,她见伊尔根觉罗氏连生二女后脸色苍白,心下起了担忧,又惠妃说起哈士奇执着于福晋诞下嫡子之事,方才觉得不妥。

    惠妃在明面儿上是不怎么管哈士奇阿哥的,但齐东珠知道他们终究是血脉相连的母子,惠妃怎么会不在乎她的幼崽呢?可是宫中很多事并非人力能左右,惠妃只能眼睁睁看着哈士奇阿哥饱含少年气的俊秀面容,在毓庆宫中消磨得愈发阴郁偏激。他甚至开始执着于嫡子的位置,知道他自己因生来是庶子,即便居长,仍然要受屈辱,便只盼着他的福晋为他诞下嫡长子,再也不会有什么庶长子遭受他所遭受的事。

    齐东珠对此觉得唏嘘又不能接受。私下里她叫来面色温婉平和的大福晋,教她了些法门避孕养身,可她知道根源仍然在哈士奇阿哥身上。在他出征前夕,齐东珠就按捺不住将哈士奇提来,在哈士奇的满脸桀骜神色里讲尽道理,而后大动肝火将哈士奇骂了一顿。

    还将他的两个小女儿接入景仁宫养着,不许哈士奇阿哥来见了。很可惜,哈士奇阿哥的崽崽并不是猫崽崽,是没有毛发,白嫩泛粉的人类幼崽。多年心理阴影,齐东珠仍然对人类幼崽有些敬谢不敏,但还是竭尽全力地安排人手照顾两个小格格。

    哈士奇阿哥不反省好,崽崽就不还给他了。

    齐东珠赌气地想,殊不知家贼难防。在哈士奇阿哥还没出征的时候,傻笑萨摩耶总是在傍晚偷偷抱着大小侄女儿,去给等在景仁宫后门的臭脸哈士奇瞧。

    待到与噶尔丹战事无可避免,康熙与齐东珠作别,率军御驾亲征后,齐东珠的纺织厂和织布厂几乎耗尽了库存,才做好了兵部所需。京中太子临朝监国,在比格阿哥的三令五申下,萨摩耶等一众小崽都安分起来,齐东珠的纺织厂都逐渐步入正轨,只等投入收回后扩大规模,手头上便开始操心起海藻制碱,和后续制作纯碱、大蒜素、玻璃等的章程。

    战事比想象中还要顺利,大阿哥胤褆立下战功,凯旋回朝,算是在兵部站稳了脚跟。与此同时,比格等小阿哥的订婚宴也被提上日程。

    比格阿哥带着一个长着苹果脸儿,看起来眉目清澈的女孩走进来时,齐东珠的神色恍惚了一瞬,再仔细看去时,她熟悉的那个比格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容白皙、神色带着一点儿阴郁的少年人。他一双黝黑的眉目看着齐东珠,脸是陌生的,但眼神和神情却全是齐东珠熟悉的样子。

    齐东珠眼眶红了,疏忽见心头犹如拨云见日,因年少经历而对人类幼崽生出的抵触情绪消散大半。她心想,怎么变成人了,还和比格一样脸很臭呢。

    待那拉氏离开后,齐东珠再看到比格阿哥时,他在她眼中又恢复了比格模样。齐东珠晃了晃脑袋,那比格便走过来用爪子搭她的手,入手还是毛绒绒的。

    齐东珠想,或许是系统离开太久了,她被篡改的认知正在自我修复。可因为篡改认知造成的脑神经网络有一定顽固性,使她仍然会固执地产生认知错乱。

    忘掉一个新养成的小习惯尚且伤筋动骨,更何况是十年的认知紊乱呢?或许在比格阿哥领着那拉氏来的那一瞬,齐东珠的潜意识对抗了认知紊乱,认为比格阿哥长大了,肩膀上有了为人的担子,而非werwer大叫的可爱狗子了

    想通这一点,齐东珠索性随波逐流,不再深究了。

    萨摩耶阿哥的订婚宴特殊些,是在安王府办的。齐东珠悄悄出宫去了,却没有进主院。旗人的繁文缛节也随着入关的时日渐长,日渐增加。她有些怕若她入了主院,那些官员和安王府的家眷会需要对她请安,所以她只抱着越发胖乎乎、结实的小狸花儿,远远看着。

    萨摩耶阿哥走出来的时候,脚都有点儿打晃了。一脸阴沉的比格将他弄上轿子,转眼就看见了在发芽的树下等待的齐东珠。比格阿哥连忙丢开萨摩耶阿哥,亲身来寻。

    齐东珠与比格说了几句话儿,正要回转去带上小萨摩耶回宫,却看见方才白乎乎一团小萨摩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穿红色氅衣,肤白如雪,脸颊堆红,眸光粼粼的小童。

    小童身前站着一个比他高出半头的旗装女孩。那女孩生得眉目大气,眉峰被修得凌厉,平白为她生动貌美的脸增添了几分锐气。她先看了一眼齐东珠的方向,大概是从齐东珠身后的马车纹路猜出了齐东珠的身份,大大方方的隔着一条街对齐东珠一甩帕子,屈膝行了一礼。

    齐东珠身旁的比格发出巨大的喷气声,那让齐东珠担心隔着一条街,对方可能都听得到,尴尬得脚趾抓地。幸而那安王府的女孩儿的目光并未久留,转而落在了皮肤白得和萨摩耶的毛不相上下的男童身上。

    她开口说了什么,齐东珠等人听不分明,只见她将一串精巧的玛瑙耳坠挂在了男童白皙的耳朵上,而后转身回到了院子里。

    比格火冒三丈,像一只愤怒的小牛犊子,走出了一往无前的气势。他在回宫的马车里对着耳朵上挂着个玛瑙耳坠、眼神也因为醉酒而不怎么清明的萨摩耶werwer叫个不停,从“安王府专出泼辣妇人,难登大雅之堂”到“你堂堂一个皇子阿哥怎能任由旁人给你佩戴女子耳饰”,齐东珠和小狸花坐在马车的另一头,脑瓜子都嗡嗡直响,压在齐东珠喉咙里的劝慰话儿也消失无踪了。

    她可不能将家庭矛盾的矛头转到自己身上。萨摩耶醉了,估计也神志不清,让他自己去承受吧。

    不过她当真很喜欢性格爽朗大气的郭络罗氏。在郭络罗氏与萨摩耶阿哥定下婚约之后,郭络罗氏也曾借家中长辈之手,向齐东珠送过银钱和物件儿,打的是助妃母办厂的旗号。齐东珠在比格的死亡射线里将东西原样退了回去,直言不需如此做,对方也不再纠缠,后来齐东珠听闻,郭络罗氏带着她身边儿懂得学问的女仕时常出入京郊的厂子,也为厂子里的女工授了不少课程。

    齐东珠很喜欢她。甭管她的举动是出于什么目的,她这般敢作敢为,雷厉风行的作风,已经让齐东珠十分欣赏了。

    *

    【📢作者有话说】

    下面直接拉时间线开始夺嫡了噢,飞速赶进度!!!!!因为夺嫡女主参与感并不是很强,都是狗子疯狂撕咬,然后猫猫也伸伸爪子推波助澜的样子,所以不会写很多细致的女主视角(大多数内情和算计她不知道的)。比格是是纵观全局的那一个,他的视角比较多,故事情节会加快,希望五万字以内结束夺嫡,正文完结!

    番外不少,随榜更新噢,谢谢所有看正版的宝宝,呜呜没有你们早就撑不下去了!么啾!!

    第151章 疟疾

    ◎“…太子和索额图越发荒唐了,今日耽搁了户部的赈灾银,反倒将银子拨到江南采办——八哥,您瞧好儿吧,等皇阿玛回朝,索额图也该到头儿了!”◎

    *

    康熙三十五年末, 噶尔丹不顾合约,再行战乱。康熙时隔五年,再次准备亲征漠北, 一举剿灭噶尔丹余孽。

    皇帝御驾亲征,朝中重臣随行。大皇子胤褆再次领军出征, 皇太子留京监国。

    齐东珠坐在景仁宫的殿中, 手边儿放着她亲自为女工撰写的教材。几年过去,纺织厂在康熙的推波助澜和默许下蔓延到了沿海诸省, 连带着炼制纯碱、烧制水泥及玻璃的化工厂,也零星开了几个。虽然只有了了几个, 但其潜能无限, 不仅在各方面扭亏为盈,更是为国库添了不少进项。

    水泥、玻璃、皂角、染布厂一经铺开, 其影响便势如破竹, 些许劈开了一点儿笼罩在这个腐朽王朝上空的阴霾。齐东珠“善堂”的女工数量累日攀升, 这些不缠足的女子在厂子中劳动所得的银钱, 逐渐远远超出在封建社会体制下女子能创造的价值。厂子里逐渐不再只有逃难和逃家的女子前来做工, 而是有许多家庭主动将女儿送入工厂, 学一门只传女子的手艺。

    齐东珠心想,即便道路曲折, 但她所作所为也不是徒劳无功。康熙下令朝廷官员不可收用缠足之女, 即便是意图走上仕途的举子, 若家中有缠足之女,则一律免去资格, 永不复用。汉人举子并非没有抗议之言, 只可惜朝廷态度坚决, 以曹寅为首的满族文人在康熙的授意下撰写文章驳斥缠足之弊, 讽刺汉人追捧金莲三寸缚于掌下,不知是否身有疾也,不足观成人健全之美,只敢寻狎玩羸弱病幼之趣。

    此文一出,令喜好三寸金莲的文人怒发冲冠。可无论世人如何反应,齐东珠所希求的经济结构变革已经近在眉睫了。即便康熙因为封建皇帝都会沾染的愚民之术和台湾郑氏的威胁闭关锁国,但如今中原大地已经拥有了初步商品倾销海外的能力,齐东珠相信在未来,康熙会对闭关锁国有全新的权衡。

    齐东珠江手中的教材搁置一旁,抬眼看向庭院中与荣宪公主和恪靖公主一道练鞭的八公主小狸花儿。

    如今,小狸花儿公主已经快十岁了,即便在她两个姐姐的衬托下有些娇小稚嫩,但看起来已经十分沉稳,走起来无声无息,像是一个半大的,缺乏经验却十分好学的捕食者。

    齐东珠将她养得很好,和宫上下都说,她像极了佟佳氏生前的样子,但却有一副远比佟佳氏要健壮的躯壳。她聪明机敏,课业出众,比她聪明但不好学的八哥哥和思维一向古怪的四哥哥更讨师长的喜欢。她学东西很杂,除了康熙为她延请的老师,还会和齐东珠学习简单的格物和化学,善堂和工厂的经营之道,以及做人的道理。在齐东珠不知道的地方,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也会教导她官场之道,处世之道。这些驳杂的知识让小狸花儿变得远超常人的稳重,逐渐养成了不显山漏水的性格。

    表面在院子里请教过两位姐姐鞭法,八公主宝珠其实也在请教两位即将远嫁蒙古的姐姐蒙古之事。爱新觉罗家的公主大多逃不过联姻的命运,三公主和六公主都许给了蒙古贝勒,康熙怜爱女儿,一般要等到公主十九二十岁才会将她们送嫁蒙古,既是为了和亲,也是为了进一步加固与蒙古部落的关系,掌控蒙古部落的权柄。

    可蒙古的风沙大,怎比京城堆金积玉?公主在蒙古既没有亲朋照拂,也很难得见父母,生活质量更是大大降低。宝珠知道齐东珠是不想让她去受这份苦的,这些日子,那些经营得井井有条的纺织厂大多数已经过了宝珠的手,那是齐东珠想让她接手的事,安稳地仗着齐东珠的庇佑和父兄宠爱,在京中建造一座公主府,接手齐东珠为她准备好的,利润高得出奇的厂子,经营善堂和宗室关系,过着名利双收的顺遂人生。

    宝珠想着,或许凭借着齐东珠这独宠妃子的庇护,和她亡母皇后身份的恩泽,她真的可以高枕无忧,在京城度过一生。可宝珠却知道,这些都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在她安分的表皮下,她有着一颗并不安分的心,她知道在京城她永远是个高高在上、受尽庇护的公主,但是在塞外,她则可以不只是个公主。

    她想去蒙古。

    这些她当然不会同齐东珠说。或许只有她的四哥哥猜出几分端倪,但她四哥哥最是阴郁,并不会与旁人多言。在父母膝下,宝珠仍愿意做个乖巧稳重的女儿,任由齐东珠在她身上加诛一切美好的憧憬。

    与两位姐姐话别,宝珠仰着脸,让宫女替她擦掉鬓角的汗水,而后入了内殿,甜丝丝地唤齐东珠额捏。

    她早就真心将齐东珠视为亲生额捏了。即便她知道她的亡母赐予了她更高贵的嫡女身份,她的外家佟家位列半朝,权势滔天,但这些对于宝珠而言远没有齐东珠一根头发丝儿重要。

    在某种意义上讲,齐东珠养出来的幼崽都有着同样的秉性,喜欢在齐东珠面前装乖讨巧儿,博取关注和亲密,但内心都有着不能摆在齐东珠面前的小算盘。

    齐东珠长了些岁数,眼角生出了一点儿微不可查的细纹,但她仍然美得惊人。岁月并没有能力为她留下任何可被称为丑陋的痕迹,因为她活得敞亮又坦然,善良也无悔,这样的人格外受时光眷顾。她对宝珠笑了笑,问幼崽今日想要吃些什么。

    宝珠窝到齐东珠身边儿,用猫猫脑袋蹭她的手肘,果然讨来了一个充满爱意的摸摸。她与齐东珠腻歪了一会儿,便在夜色降临时,自告奋勇地去叫两位哥哥前来用膳。

    她在八哥哥胤禩的院门口抬手挥退了随行的婢女。她身边儿的婢女多是佟家安排在她身边儿的,这些年她在四哥哥的教导下将那些对齐东珠不利的、心思繁杂的驱赶出去,只留下些趁手的人,用起来如臂使指。婢女动作安静地停下来,宝珠悄悄拉开门缝儿,熟门熟路地向八哥哥胤禩的书房走去。

    还未走到门口儿,她果然听到半敞开的门扉里传出几道人声来。宝珠知道敞着门说话儿是四哥哥教给他们的习惯,灯火的照映下门外一览无余,一双多余的耳朵和眼都容不下。可是八阿哥院子的奴婢不敢拦宝珠,也不会在宝珠凑上前的时候踏足书房附近,免得听了不该听的话儿。

    书房里的话声不大,但人却不少。宝珠走到门边儿了,方才听到她哥哥们的声音:

    “…太子和索额图越发荒唐了,今日耽搁了户部的赈灾银,反倒将银子拨到江南采办——八哥,您瞧好儿吧,等皇阿玛回朝,索额图也该到头儿了!”

    胤禟的话音刚落,几声应和传来,宝珠听出那是十哥的声音。

    “九弟,不可操之过急。如今大哥在前线立功,此番归来皇阿玛或许就会册封大哥为郡王,到那时,索额图定然按捺不住。我爱新觉罗氏靠战功立足,一国储君不临战场,在宗室眼中本就是胆怯之相,你我兄弟几人静候便可。”胤禩声音清淡如水,但对于太子的不屑却并不难察觉。宝珠听着,像是小孩儿发现了家中长辈的小端倪一样欣喜,唇角挂了笑。

    可等宝珠一偏脑袋,她便瞧见一个比她矮上一点儿,皮肤黑黢黢的小孩儿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旁,见她看过来,当即咧开嘴,表情顽劣道:“八姐姐又来偷听哥哥们说话儿,真不害臊。”

    “胤祯!”宝珠有些恼怒,上手扯胤祯的辫子,两个身量不足的幼崽你绊我、我绊你地冲进了书房,差点儿带倒了屏风,和屏风后几个大声密谋的皇子们面面相觑。

    宝珠看到坐在那儿喝茶的四哥哥胤禛脸黑了,被她扯歪了辫子的十四弟胤祯故态复萌,歪扭到八阿哥胤禩怀里去“唉唉”叫着疼,让胤禩弯下身来哄他,对他脑袋上被宝珠打红的印子吹气,兄弟俩不多时又不顾四阿哥胤禛的阴冷瞪视,说起小话儿来。

    胤禛最见不得他同胞兄弟这副娇惯德行,更瞧不惯胤禩对他纵容的态度。可他的黑脸最多让老十怕上一怕,对于其他人是毫无作用的。宝珠对着做作的胤祯歪了歪嘴,跑到胤禛身边儿,扯着他的手:

    “四哥哥,胤祯怎么都能上桌儿了?他屁大点儿,保不齐哪日说漏了嘴,给大家伙儿招祸了。”

    正与八阿哥说着小话儿的胤祯听闻,当即就不乐意了。他刚到了进学的年纪,在上书房里不跟同龄的阿哥玩耍,只日日缠着胤禩。胤禩过了年就虚岁十七了,已经在朝堂上领了差事,可如今太子监国,他不好太过招摇,只能折返回上书房读书点卯。

    胤祯是个火暴脾气,就要过来打宝珠,被胤禩拦了便栽在胤禩怀里哭,胤禩没法子,只能将胤祯抱起来,一边好声好气地叫他不许凶姐姐,一边儿抱着他往外走。

    胤禟这些年看他八哥带孩子看得真是厌烦透顶,但是胤祯是他额捏宫里养着的,他可不敢多说什么,否则得罪的可就是他额捏了,也只能忍气吞声。太子临朝,他们不好过长时间地凑在一处,他和胤礻我便向齐东珠辞别,离开了景仁宫,十四阿哥如愿以偿上了景仁宫的餐桌,在齐东珠慈爱垂涎的目光里用饭。

    和五六年前一样,快满十岁的德牧幼崽不太喜欢齐东珠摸他,但只要萨摩耶在场,德牧就会很乖巧地缩在齐东珠手底下。齐东珠克制地摸了摸德牧的毛,便也不强狗所难了,毕竟德牧是一种很认主的狗崽崽,或许会在主人的默许下让别人摸一摸毛,但绝不会像萨摩耶一样在大街上见人就讨要摸摸。

    狗子和猫猫的餐桌礼仪都不错,没有人将朝中的糟心事儿将给齐东珠听,大多只讲些家常趣事。比格阿哥去岁正式成婚了,如今已经搬出了景仁宫,在宫中另寻了一处宫殿居住,只等康熙将诸位皇子分封出宫建府。齐东珠并不是市场都能见到比格阿哥了,但还将比格阿哥的小院子完好无损地留着,为他和自己都存个念想。

    即便不再居住在景仁宫里,比格阿哥仍然日日来向齐东珠请安,偶尔会在与胤禩他们议事较晚的时候留下来用膳。齐东珠发现,她紊乱的认知系统逐渐变得有迹可循起来,在比格阿哥和四福晋那拉氏同时出现或在一些正式场合里时,他就会变成阴郁青年的形象。而在一些私下的场景里,比格就还是一只成年大比格,黑色的眼线布满眼周,黑黝黝的眸子看起来阴森森的,很不好惹的样子。

    其他几个幼崽也是如此。齐东珠一方面期待着认知逐渐恢复正常,另一方面又实在舍不得她的幼崽们毛绒绒的宠物形象。在这个陌生的时代,她去哪里找这么多现代才有的犬种,又去哪里找这么爱她的狗子和猫猫呢。

    待到夜深了,萨摩耶去送小德牧回翎坤宫,而宝珠则陪着齐东珠说了好些时候的话儿,学新厂子的经营之道,直至夜深。齐东珠敢宝珠回去睡觉,自个儿也上了床塌。可不多时,她便被殿外的一阵喧哗吵醒了。宝珠和翠瑛一道进殿,为齐东珠披上了衣物,萨摩耶随后神色凝重地走了进来,将一封信奉给了齐东珠。

    信是康熙身边儿的近侍送来的,是专给齐妃的。齐东珠在萨摩耶和小狸花儿的眼前拆开了信,而萨摩耶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紧紧盯着齐东珠的脸色,温和的表面下流露出一股子紧张的意味。

    齐东珠三两下扫完了信件,脸上虽然没露出什么表情,却已经让萨摩耶阿哥这种人精儿看出了端倪。他轻轻抽了一口气,扯住小狸花儿的胳膊,轻声问道:“看来前线的传言是真的了,嬷嬷,您可有打算?”

    他掌心出了汗,宝珠想来也是察觉到了,轻轻回握住她哥哥的手。兄妹俩都盯着齐东珠,让齐东珠轻轻摸了摸猫猫和狗狗的脑袋,收起了信件儿。

    “你是不是听到了风声?这事儿大概有多久了?”她问萨摩耶阿哥,果然在他澄澈的琥珀瞳里看出了些许不自然:

    “我从保泰那儿听到些捕风捉影的传言。嬷嬷,如今裕亲王率领前军,和大哥直入敌军腹地,粮草辎重却告急。皇阿玛率领中军压阵,可却未曾如约抵达漠南。我寻思或许是皇阿玛身子出了什么差池。如今嬷嬷得了皇阿玛的信儿,可知他还能不能救?”

    若是不能,那太子便是皇位当之无愧的继承人。无论是太子延误赈灾,还是往前线输送粮草不利的罪责,都会变得无关紧要——他们,便彻底成了太子手中肆意摆弄的泥偶。

    胤禩觉得心慌,但他却并没有露出太多慌乱。他不想让齐东珠变得更加担忧。如今太子形容更加狂悖,大哥此去回来,便身负军功,所有暗中的争斗都会被摆在明面儿上,这点儿他一个未及弱冠的光头阿哥尚且知晓,太子又如何不知?

    可如今太子大权在握,在皇阿玛亲征的时刻,他是当之无愧的掌权人。而胤禩自己这些年在朝中经营的势力还没有那么强的归属,况且他在宗室中联络的大半人手此刻都在军中远征。若是皇阿玛当真出事,此刻他们就是案板上的鱼肉,任凭太子宰割。

    齐东珠心下也有些不安,但是她从信上所描述的症状之中做出了判断,心想大概康熙患了疟疾,还未到达战场便一病不起。也幸亏康熙体质不错,连发了许久的病,仍然坚持着。

    治疗疟疾的药物有很多,但是系统在七八年前送来的药物显然已经过期了。齐东珠思来想去,急出了一脑门子汗,正准备不管不顾给康熙喂点过期药物,突然想起这个时代金鸡纳霜已经问世了。

    传教士手中恐怕就有。

    她站起身,在屋里转了两圈,对胤禩说:“这信件儿是皇上心腹送来的吗?你明日让你胤禟联系法国的传教士,从他那儿要点儿金鸡纳霜,对就是这个名字,把这药送给你皇父,怕是能解了着困局。只是尽量要快些,知道吗?”

    萨摩耶点了点头,回答道:“嬷嬷,你别担心,信差是皇阿玛的人,他就在宫中候着呢。明日我和九弟一定找到药,让信差带着药回程。”

    他并没有跟齐东珠细讲,只在轻声安慰了几句齐东珠后,轻手轻脚退了出来,爪子里还牵着小狸花儿。

    “阿哥,送信的人是皇阿玛的人么。”出了齐东珠的院子,一直沉默的小狸花儿方才抬起小猫脸儿,看着她八哥哥,眼里全是清明的神色。

    “是,”对于亲妹妹,萨摩耶并没有遮遮掩掩。他一贯是这样,与人说话的时候透露出一股子真诚,即便那真诚是有所保留的,也能使人趋之若鹜。他觉得八妹也长大些了,这些事没必要瞒着她:

    “只是这时间怕是已经有些晚了。不过你甭担心,阿哥会处理好的。今日听到的话儿,不要同别人说。”

    他将妹妹送回了院子,打点了被惊醒的奴婢,便穿上大氅,匆匆离开了景仁宫。

    他不知在他离开后,景仁宫又走出一个身影,向黑夜中去了。

    第152章 野望

    ◎胤禛一向不好酒,今日却难得来了兴致。奴仆端上了琥珀色的酒液,而他难得放纵,自酌自饮至午夜方休。车马声辚辚,紫禁城巍峨的城墙近在◎

    *

    清晨一大早, 胤禛就翻身下榻。他没弄出什么动静,可是在榻上睡着的四福晋那拉氏还是睁开了眼睛。

    那拉氏撑起身,捂嘴打了个哈欠, 想要伺候胤禛宽衣。这本是妻妾的职责所在,可与胤禛成婚后, 她也没做过几次这种活计。果不其然, 还未等她坐起来,便听到自个儿整理前襟的胤禛背对着她, 头也不回地说:“你睡吧,时辰还早。今儿齐母妃处你甭去请安了, 若是想要走动, 便去我额捏处寻姐妹妯娌说说话儿吧。”

    那拉氏拉开锦被的手一顿。她比胤禛小上一岁,自打入了宫, 发现胤禛的养母齐妃不仅半点儿没有婆婆架子, 宫中用得着她守的规矩比府中嬷嬷要求的还少。她本以为丈夫是个天潢贵胄, 听传闻说脾性古怪, 康熙也曾斥他喜怒无常, 可真相处上了, 那拉氏发现他面儿上是冷,但并不如何为难于人。

    至于齐妃, 那拉氏已经将其视若母亲般孝顺了, 丈夫忙于朝政和琐事的时候, 她便去齐妃膝下孝敬,跟齐妃学习一些开办厂子的琐事, 帮她抽动家族关系, 料理一些善堂的琐事。即便嫁与胤禛后, 二人从来没有红过脸, 胤禛也一次都没有为难过她,但她那拉氏毕竟是大家族中长大的贵女,有些心照不宣的事儿她并不是看不懂。

    胤禛的性子并非所表现出来的平和和熨贴。嫁与胤禛的大半年,她见过一次胤禛发火儿,即便那不是对她,而是对还没有结亲,但已经在朝廷之中贤明远扬的八叔胤禩。窥见胤禛发火儿后,那拉氏的心怦怦直跳,过了许久才缓醒过来,而她思索了很久究竟为何胤禛会发火儿,也想不出其中缘由。

    胤禛在兄弟中的关系并不算好,除了胤禩,他与谁的关系都不太亲近,这点儿那拉氏看得明白。康熙爷的子女各个出类拔萃,胤禩更是其中翘楚。胤禩性子好,在兄弟二人私下相处的时候顺着胤禛的时候反倒多些,那拉氏实在想不出为何胤禛会对胤禩大动干戈,但凡若是遇到个脾性不好些的,那他可就失尽了兄弟的心。

    可那拉氏也不是蠢人。她看了许久,终于明白一些其中端倪。齐母妃常说,小时候教胤禛照管胤禩,他就照顾到现今儿这么大,当真是天下极好的哥哥。对此,那拉氏鲜少地没有多言,反倒是沉默许久。她终于发现胤禛本性中有一些齐母妃不得而知的东西,那可以被简单归类于对于人的掌控欲望。或许齐母妃想要胤禛照管胤禩时,他们年岁都还小,只是兄长作为弟弟在宫中的依靠和照拂,但如今却使胤禛将胤禩作为他的所有物,仍蔑视他的意愿和能力,管照他的一切。

    而胤禩的初露峥嵘和脱出掌控,让胤禛的暴虐脾气寻找到了出口。

    自打想明白了这些,那拉氏将撺掇她掌管四阿哥内宅事物的嬷嬷赶回了家,自此再也没有半分插手四阿哥身边儿事物的意思。她将心安稳下来,一切全听四阿哥的意愿,只一心侍奉齐母妃,料理齐母妃身边儿的差事。

    她知道虎口不能夺食,胤禛身边儿是容不下第二张嘴的,她没有八叔那种本事,能想办法脱离胤禛的掌控。想让日子长长久久的,她便只能保持安静。

    “爷说的是,我也好几日不曾向德母妃了请安了,今儿就去德母妃宫里看看七妹。”

    胤禛束了腰封,简单“嗯”了一声,便折身离开了。殿外有人在等他,那奴才垂着头,半隐在宫墙未被曦光笼罩的角落里。

    “什么?”胤禛走过去,侯在外殿的奴婢为他奉上了温热的水盆和净脸的布巾。

    “八爷昨夜喊醒了娘娘,还去寻了九爷。”

    胤禛净了脸,又用锦缎擦干了脸,眼里闪过了一抹暗光:“知道了,趁天色还未亮,回去吧。此外,寻人让东宫知道,景仁宫这边儿得了信儿,母妃慌乱无措,不见人了。”

    说完,胤禛扔掉了布巾,跨步向书房走去,他身边儿的奴才都安静下来,不敢弄出半点儿声响。早上胤禛若是起得早,便是要先抄一篇佛经的,抄经的时候不容人打扰。

    “苏培盛,”字写到一半,他突然出声说道:“派人盯着八弟和九弟,若是他们联络的人要出城,便替他们遮掩一二行踪。”

    苏培盛低声应是,但心中惴惴,难得多言一语:“爷,那…万岁爷的事儿是真的了?八爷和九爷能寻到什么法子,若是寻不到,这该如何是好——”

    “少说那些晦气话儿。”胤禛又书就一行梵语,面儿上不动声色,在烛火的映照下晦暗不明:“太子把持京畿,皇阿玛的人送信儿回来,迟了这些时日,少不了太子在其中阻挠。可如今这信儿已经落到了景仁宫手里,他不可能将这份救驾的功劳拱手相让,只能说明太子那边儿有了章程。即便索额图所图甚大,太子还没疯到心生歹念,事已至此,静观其变即可。”

    他说话儿说一半留一半,苏培盛即便心忧,也不敢多言,只能呐呐应是。胤禛在香炉吐出的烟气之中抄完了佛经,心中渐渐有了章程。

    太子定然早就知道康熙染病,这些日子在朝堂上行事越发狂悖,态度游移不定。他这位二皇兄虽然秉性暴虐,但心思却并不难猜,谁都知道他也因皇阿玛染病之事心生动荡,封锁了消息。

    但太子不得朝中臣子信重,更无法驾驭康熙在京中的安排和心腹。康熙心腹的信件儿终于还是流落到了齐东珠手上,由此可见,康熙本人恐怕已经失去意识,无法料理事务。胤禛猜到齐东珠或许会有法子,而太子却对齐东珠百般瞧不上,他任由齐东珠拿到这信件儿,一来是不敢与康熙撕破了脸,二来是笃定在短时间内,齐东珠无法在只言片语中拿出什么法子拯救局面。

    若胤禛所猜不错,太子不日便会亲自启程北上,为康熙献药。如若不然,那景仁宫则无有完卵。

    胤禛额角渗出了一点儿汗渍。可不多时,日光彻底突破了秋日云层的束缚,前朝也到了下朝的时辰,殿内传来消息,皇上病危,太子亲自领四皇子、五皇子向中军去献药,令三皇子、八皇子临朝听政。

    胤禛挑了挑唇,掩盖在眼睫之下的一双黑眸精光频闪,转瞬又起了新的计较。

    *

    说是即日启程,但贵人出行,备车马便备了半日。太子几次在殿前痛哭失声,被近侍扶上马时还手脚虚软。过了晌午,太子銮驾终于启程,索额图将太子送到了京城大门儿,脸上一片殷切,眼里的神色却复杂难辨。

    胤禛看在眼里,却默不作声,安静地扮演个不会说话儿的泥人儿。他知道太子为何叫他此行,无非是为了彰显公平。景仁宫的两位皇子一位临朝,一位随行,任谁都无法说出半分太子苛待亲弟的话儿来。

    况且太子瞧不惯也忌惮胤禩,可对于胤禛,他是不放在眼里的,丝毫不觉得沉默寡言,在朝中无势力也不得皇父宠爱的胤禛能有给他添什么麻烦。

    胤禛乐得如此。他不喜麻烦,每日赶路都扮个泥人。被太子奚落几句方才几出一两句蹩脚的恭维之言。太子越发看他不起,不过几日便将他抛诸脑后,在行军途中与男宠厮混不忌。

    出了京城第五日,胤禛在夜里帐中得了一通体乌黑的鸽子。他从鸽子腿儿上取下了信笺,用水浸过后,雪白的绢丝上显出了墨绿的字迹。胤禩歪七扭八地写着:“药到,勿忧。”

    三日后,皇太子胤礽一行灰头土脸儿地赶到中军阵前,跪倒在地请皇父用药。皇太子面色苍白,眼底青黑,一脸乏累,显出从未有过的疲惫之态。康熙在傍晚醒来,神色比胤禛所想要好许多,这让胤禛垂下眸子掩住眼底的猜疑。

    康熙看着榻前悲恸颓废的太子,脸上竟也流露出感怀的神色。

    “我儿…”康熙挣扎起身,太子连忙去搀扶,这对在太子日渐年长后开始显露矛盾的父子此刻终于抛却了隔阂。太子献上金鸡纳霜,当场亲自试药,以证一颗赤诚纯孝之心。康熙感动落泪,而胤禛垂下眼,退出了主帐,在帐外遇到了匆匆从战场上赶来的大皇子胤褆,目光毫无波澜地扫过胤褆脸上难以克制地扭曲厌憎之色。

    “大哥。”胤禛打千儿行礼,见胤褆没什么反应,便自顾自站了起来。他心里是看不起胤褆的,对方刚有了一点儿军功傍身,便如此狂悖骄纵,本质与胤礽没什么两样,甚至不比胤礽城府深沉。

    “二哥献上西洋来的特效药,已为皇阿玛亲身试药,大哥不必担忧,皇阿玛定然会痊愈的。”

    胤褆泛红的眼眸转过来,盯着胤禛,胤禛岿然不动,不多时,胤褆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主帐,纵马而去。

    *

    金鸡纳霜对症,不过两日,即便康熙身体仍然虚弱,但已经可以回京修养了。

    皇子轮流侍疾。一日他与太子交班,在帐外吸了一口清晨潮湿的气息:“太子殿下,皇阿玛一日好过一日,今儿已经可以处理朝中送来的折子了,这都是太子殿下的功劳,不日皇阿玛归京,一定会多加封赏太子。”

    说完这话儿,胤禛在胤礽的不屑中露出一个有些尴尬的表情,似乎是反应过来太子早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所谓加封更是无稽之谈。

    太子的眸色沉下来,似乎在思索胤禛是故意的,还是脑子不清醒。胤禛面儿上有些慌乱的尴尬让他摆脱了嫌疑,没有引起太子更多的不满:“你倒是会说话儿。只不过寻药也非孤一人之功,孤听闻京中八弟和九弟得了消息,也去寻了金鸡纳霜,想来各位弟弟担忧皇父安危的纯孝之心是一样的。”

    胤禛知道胤礽在试探,却恍若未查,仍然慌乱又不知所措地吹捧道:“弟弟们病急乱投医罢了,哪儿比得上太子殿下亲身试药。他们不过是因为九弟素来与传教士走得近,消息广,所以才能先将药送到。不过皇父又如何敢用这方外之药,若不是太子殿下亲身试药,皇父断然是不敢采信夷人药物的——”

    胤礽的脸色此刻阴沉如水,胤禛抬眼瞥了一眼,当即“吓”得噤若寒蝉,如坐针毡。再抬眼,胤礽竟然没有向大帐方向去侍疾,而是难压制怒气似的转身离开。等太子一行走了,胤禛垂着头,谨小慎微地走出了王庭,到了自个儿的帐中,方才扬起了脸,那舒展的面容上哪儿有半分的不知所措和惶恐不安?

    他坐在帐中,回味着方才胤礽的脸色,不多时竟然呵笑出声。他身边儿的近侍噤若寒蝉,连呼吸声都不敢重了。

    此次康熙还未行至前线就身染疟疾,此事虽然为了战事安稳欺瞒朝廷,但太子胤礽何时得了消息,想来康熙心中也有数。太子暗中寻药,静待事情发展的决策并非愚蠢,而是最聪明的做法儿。直到康熙一病不起,康熙的心腹将信件儿送到了景仁宫,太子即刻上路,摆出为父皇献药的纯孝姿态,即便是朝中对于他心存芥蒂的官员也挑不出什么错儿来。

    可太子一来错估了齐东珠的本事,二来低估了皇阿玛对于齐东珠的信任。多年夫妻,景仁宫已经与椒房无异。胤禛这些年看得清明,停滞了的宫廷大小选更是景仁宫荣宠不衰的铁证。太子将这些视作眼中钉,但他却从没将齐东珠和她所行之事看在眼里。

    这便是他头一个破绽,而胤禩在军中势力便是他第二重破绽。胤禛即便对胤禩的张狂和放肆百般指摘,但他对胤禩所做的一切了如指掌——胤禩已经在收拢宗室之心了,而这是太子在康熙的监视下不敢做也做不到的事。

    旗人入关,非爱新觉罗氏不可称王,非宗室血脉不可居高位。旗人几乎掌握了这个王朝所有的权力,而他们都和爱新觉罗氏有着密不可分的姻亲关系。诸位亲王中,权势最盛的裕亲王府和胤禩交情匪浅,他的继承人保泰以胤禩马首是瞻。安亲王一脉是皇帝亲自指给胤禩的姻亲,这也弥补了他母族疲弱的短板。

    朝中位列半朝的佟家和胤禩交情匪浅,此次在军中效力的佟国纲、鄂伦岱等都以胤禩长辈自居,纳兰氏在明珠被惩处后蛰伏起来,可却也从不冷落胤禩。而此次,胤禛甚至都不知胤禩用了哪重关系,以这等迅捷速度将药送到了御前。

    太子恐怕更想不到此处了。胤禛知道他这二哥虽然残暴,但对康熙当真有几分父子之情,如若不然,便会听信索额图的谗言,加冠登基了。即便太子疯癫无状,他也不会不知此刻恐怕是他最好的机会了——皇阿玛还未对索额图一党动手,索额图还能为太子做这个马前卒。

    可是在与康熙的父子之情面前,太子犹豫了,这让他的聪明全成了自作聪明。他虽然满心算计,动作迟缓,但仍然在康熙病重前献上了救命的药物——即便那晚了些时日,但他不想让康熙因病逝世。这看在胤禛眼里,只觉得他可悲又可笑,因为他亲手葬送了自己登基为皇的路。

    没有几个太子能成为君主,特别是老皇帝运道绵长的时候。病虎尚可食子,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胤禛并不知晓康熙是否在太子赶到并亲身试药前,用过了景仁宫送来的金鸡纳霜。但那又有什么要紧的呢?他只需要让太子觉得在他们的父慈子孝之前,康熙手里已经有了救命的药,却隐而不发,看着姗姗来迟的太子在御前悲声恸哭。

    彼时康熙如何看待太子,如何体会太子耽搁的时日,会不会追究那封晚了许多日才被送至景仁宫的信件,与胤禛毫无关系,他只知道,在他对太子“透露”景仁宫先行一步将金鸡纳霜献上的时候,太子心中的庆幸和恼恨,暴虐和温情都会酿成更苦涩的毒汁儿,将他的五脏六腑腐蚀殆尽。

    胤禛只知道,太子快要等不及了。他认定了康熙此次是以自身试探他的忠诚和孝心,是在缜密的计算和观察他的行踪,藏在慈爱背后的是对他的斟酌和考量,而这些都会让太子愈发狂悖,直至覆水难收。

    而到了那时,太子用他的血和尊荣熬成的苦水,就会成为旁人的佳酿。

    胤禛一向不好酒,今日却难得来了兴致。奴仆端上了琥珀色的酒业,而他难得放纵,自酌自饮至午夜方休。

    车马声辚辚,紫禁城巍峨的城墙近在眼前了。

    *

    因为康熙急病,此战未能全歼准格尔叛军。康熙三十六年三月,康熙再度率军出征,康熙令太子及诸子监国,令索额图随行至宁夏。

    此次战役全歼准格尔叛军,噶尔丹众叛亲离,望风而逃,最终服毒自尽。自此,准格尔战事已定,索额图因此战立功,官复原职。

    转眼到了年末,连年累月的战争终于告以段落,康熙回宫之后,景仁宫有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齐东珠的纺织厂和她如今规模覆盖了半个国家的“善堂”为战争后损耗过度的国库尽力描补,战事过后的萧条分毫未见,仍然是个百姓饱足的丰年。康熙有着国库吃紧便给官员停俸的恶习,今岁不但俸禄照旧,还额外补贴了过节的费用。齐东珠诚心希望官员有了俸禄和过年礼金,莫要再去盘剥百姓,搜刮民脂民膏了。

    前些时日,安王府的郭络罗格格和皇八子胤禩在安王府大婚。他们之间的婚姻不同其他,无论是订婚还是结亲,都是在格格母家安王府办的,让齐东珠全然没有养子娶亲的感觉,反倒像是嫁了一个姑娘出去。

    但这反而让齐东珠有些开怀。嫁娶之说本就是封建糟粕,真心相爱的两个人本应对双方平等允诺,而不该存在女方出家门,入男方家门儿的说法儿。

    这场有些不寻常的婚姻热闹中透露着一股子滑稽,带着一点儿旗人未经雕琢的野蛮和喜庆,除了比格阿哥,大家都是开怀的。就连齐东珠也多饮了几杯,方才脚步轻飘地回宫。

    康熙并未亲至,太子作为兄长和储君,坐在了上首。他看着台下形色各异的兄弟,胸中积压已久的讽意就像一把利刃,反复刺穿着他灼烧的心脏。

    他们都长大了,日渐强盛,由一群莽撞愚蠢的矮脚马出落成伺机而动的草原狼。而太子却被这个身份禁锢在半空之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冷眼看着这些长出了利爪的兄弟离他的位置越来越近。

    而他却又做不了任何事,只因康熙的目光时刻都落在他身上,等着他哪怕一瞬的破绽和不驯服,并以此为由,给他落个不配得的罪名。

    这种无力感何其可悲。胤礽端起一杯酒,朗笑着率众兄弟姐妹饮下,味觉却早已失了灵,品不出半点儿美酒佳酿的滋味儿。他很快喝得半醉,在胤禩警惕的视线里离开了喧闹的安王府,踏上了回宫的轿子方才轻嗤一声。

    天上飘了新雪,本是不吉利的天象,在安王府的宾客眼中却成了瑞雪兆丰年,成了新人两相不疑到白头。红色的喜烛扎眼得很,直到暖轿之中的热气裹挟上来,胤礽才再度睁开了阴沉的双眼。

    随着热气裹挟上来的,还有一具柔韧温暖的躯壳。

    “爷…可需用些解酒汤?”

    一双递来一只汤碗,胤礽接过,却反手将那解酒汤扔到一旁。汤水污了地毯,那身在轿中,半□□的人应声跪下,细长的发辫儿垂到了胤礽的靴尖儿上。

    过了半晌,胤礽抬脚踩上那人胸膛,却没有一脚将人踢开,而是迫使那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年轻男子的面容来。

    “太子爷,奴才知错…”那人半□□的胸膛簌簌发着抖,而胤礽踢开了他面露胆怯的脸,突然开口道:“莫叫孤太子。”

    那男子呼吸一滞,半晌呐呐不成语,而胤礽的五指成爪,突然钳进了男子肩膀。

    车马轻轻一晃,大概是碰上了不平整的石板路。那男子在肩膀脱骨般的剧痛里身形一晃,方才一直藏在阴影之中的裸背暴露在灯火之中,其上鳞次栉比的鞭痕暴露无遗。

    新的血浆顺着崩裂的伤口淌下来。那男子突然福至心灵,低声唤道:“皇上…求皇上饶命。”

    胤礽突兀地笑出声来,方才还平静如水的面容突然青筋毕露,目眦尽裂。他几乎单手将那男子提起来,手指刺入他背上的伤痕,在血水落下的时候凑近嗅闻,渴血似地吸吮起来。

    男子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任由肩膀上的伤痕再度被撕裂,额头青筋和冷汗层层叠叠,忍得手脚打摆子。而过了一会儿,他汗津津的脸被太子的手握住,太子粘着血液的虎口正卡在他的口鼻处:“僭越大罪,可灭族矣。孤饶你这一回儿,日后可莫要犯这种错儿了。”

    男子的脸色因为缺氧而涨红,说不出话儿来,直到胤礽将他甩开,重新仰靠在马车中的座椅之上。

    转过了年去,康熙分封诸子。大阿哥封直郡王,三阿哥封诚郡王,四阿哥到八阿哥封贝勒,九阿哥封贝子,十阿哥封敦郡王。成年皇子出宫建府,入朝听差,各部轮值。

    朝中形势大变,索额图一党再无往日锋锐,毓庆宫又换过几波奴才,金砖上的血水洗了几遍。

    景仁宫一下子空了大半,齐东珠舍不得狗子们出宫,一时生出了些许空巢老人的寂寞,索性宝珠一直在宫中陪伴着她,狗子们三五日便进宫请安,她手头又有更多的厂子要办,也就没有时间伤感了。

    *

    康熙四十一年,康熙南巡。齐东珠等嫔妃和皇子随康熙一道,入了山东德州的地界儿。

    此次,康熙将皇太子从京畿中带了出来,令皇八子胤禩和皇四子胤禛监国。齐东珠虽然惋惜虽然惋惜此次不能带着她家养的狗子出京,但身边儿有贴心的小狸花儿公主作伴,仍令她无比舒心。

    她一路探访了许多风土,亲眼看到了山东境内如今也有大型厂子林立,进进出出的女工虽不是容光焕发,但看上去都健壮得体。而最重要的是,齐东珠几乎看不到缠足女子的存在了。

    厂子的女工,甚至街上来来往往,叫卖采买的妇女,都用一双成人的脚支撑着她们的躯壳,有些脚被绫罗绸缎包裹,有些则只穿着草履,但它们无一不健全、完整、稳健,看不出半点儿孱弱和病态的扭曲。

    这让齐东珠一路都很开怀。她骑在有些年纪,越发稳重的枣泥上,快乐地哼着歌儿,将她用街边野花编织的花环和随手在路边儿买的点心分发给遇到的小姑娘,也将口袋里的碎银交给卖菜的婆婆,让她能早些日子收工回家。

    康熙一路巡查各个官府,也暗中探查地方官员如何办差,偶有时间的时候,方才寻着下人的指引,在街上寻找齐东珠的身影。有时候即便找到了,他也并不上前,只是站在不远处,看着齐东珠眉梢带着笑意,牵着枣泥在集市之中走走停停。

    她也不算年轻了,就像他一样。对于康熙这样的九五至尊来说,他唯一难以战胜的便是时光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他开始变得年迈,他的胸口和手臂不复往日饱满,再也拉不开十三力半的弓。在处理政务的深夜里,他开始觉得眼花耳鸣,精神不济。

    他的后宫多年无嗣了。十四皇子便是他最后一个孩子,自那以后,蒙受独宠的景仁宫也没能为皇帝诞下一个子嗣。康熙曾经是责怪过齐东珠的,他觉得若是一个女子不愿意为他诞下子嗣,便是她心有不忠,另有所属,不肯交心。

    可多年之后,康熙不得不承认,他已经在齐东珠的身上得到了太多的东西,而一个子嗣,则会是最微不足道的事。她让他平和、松弛,也让他坦然、无畏,她给了他一个更好的国土,让这国土之上的许多人焕发出新的生机,也让他在日复一日的权力争夺中沉溺的心脏重新迸出新鲜的血浆。

    他因她而鲜活,就如同此刻他看着她奔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将手中新买的煎饼和卤肉递给路边儿抱着妹妹,家境贫寒的女童。

    熙攘的路人从不入康熙的眼,而齐东珠就是唯一的风景。

    康熙等人在德州下榻,行宫来不及兴建,便借宿在当地门阀的宅邸中。过了几日后,宅邸中突然传出太子病重的消息。康熙一连几日神色郁郁,在齐东珠身前也不曾展颜。

    又一夜,康熙夜半起身,匆匆离开。齐东珠失了最大的热源,也睁开了眼,有些担忧康熙这几日不思茶饭,开始咳嗽,便也起身拿着大氅去寻。

    守在外间的玉霜被惊动了。这个当年在景仁宫混日子的小宫女成了一等宫女,这次也得幸随行。玉霜从齐东珠手中接过大氅,又细细为齐东珠拢好了披风,方才提上灯笼,两人顺着奴才的指路,向太子下榻的院子里去了。

    还未进院儿,齐东珠便听到堂中吵闹,守着太子院子的侍卫如今都是康熙的御前侍卫,见到齐东珠也并未阻拦,将她放了进去。齐东珠走到门口儿了,方才看到房门大敞,康熙坐在堂上,以手支撑着额头,而太子跪趴在地,高大的身影簌簌地抖。

    这是齐东珠第一次看到太子为人的真容,但从背影看去,只觉得他酷似康熙,身形高大,高眉凤目。齐东珠蹙眉,心想不是传闻太子患病不起,可如今看着太子的模样和康熙的反应,并非如此。

    齐东珠心下觉得麻烦。她这些年因为与康熙琴瑟和鸣,不曾起什么大的纷争,但是对于太子之事,她向来是能避则避的。当年太子的暴虐和康熙的纵容让她心里有芥蒂,而她也没有立场去改变什么,因而她一直对太子之事避之不及。康熙也似乎无意给她机会让她与太子起龌龊,因而即便是这回儿太子生病,而齐东珠又有许多旁人不知的偏方和法子,也不曾让齐东珠为太子看病。

    可今夜齐东珠再看,却有些明白太子这压根儿是没有病,不让她来看或许是为避嫌。

    而康熙此刻看到了齐东珠,便站起身,从堂上走下来,从齐东珠手中接过氅衣。他的脸色十分难看,缓和片刻也未曾缓和下来,似乎正欲开口将齐东珠遣回去,却听地上的胤礽开口道:“齐母妃来了么?也是,这些时日皇阿玛处置于我,可这些腌臢事自然是入不了齐母妃的耳。”

    齐东珠神色一动,拿不准胤礽突然的示弱是什么意思,而康熙却突然暴怒,扬手将大氅掷于胤礽趴伏的脊背上,暴怒道:

    “你还知道那是腌臢之事,入不了旁人的耳!政务没有长进,私德也不堪窥视!宫中年年为你遴选美人,毓庆宫装不下,人都放到储秀宫去!你还要对侍卫下手,做那般…朕这些年教导你的规矩德行,你是半点儿都不放在心上!”

    齐东珠被康熙突如其来的高声震得耳朵发麻,突然明白了他家比格大耳尖叫驴的特质遗传自谁了。即便是脑中嗡鸣,她到底还是听明白了几分含义,便伸手顺了顺康熙的胸口,在满室的寂静之中开口道:

    “太子身子无碍,皇上还是放他回去歇息吧,免得没病也要熬出几分病来。皇上也莫要大动干戈了,此事全是个人喜好,若你情我愿,也无碍私德。”齐东珠真心实意地觉得无语,不能理解康熙因为太子和男侍卫睡觉就大动干戈的行为。

    说实话,和成年的男侍卫睡觉在齐东珠看来,是太子做的最合法的一件事了,只要男侍卫是心甘情愿的,那总比太子去糟蹋未成年的小姑娘,生一群他自己完全不伤心的孩子来的好。但她大概也能猜到康熙有严重的恐同倾向,大概是源自他少年时期顺治睡侍卫给他带来的童年阴影。

    恐同自然是不对的,但在这个时代没人敢告诉康熙恐同不对。齐东珠莫名想起了惠妃和双姐,心中难免升起一番戚戚然来。

    “齐母妃有所不知,皇阿玛怕是更希望我真生病了,免得我碍了他老人家的眼。”

    跪在地上的太子抬起头来,露出一双血红的眼睛,而康熙因为他这番话也双眸赤红,胸腔剧烈地瑟缩起来,几乎站立不稳。齐东珠只觉得自己误入了不该看的家庭纠纷现场,头大了一圈儿。还未等她说出什么话儿来逃避这一切,便听太子沉声说道:

    “如今东宫上到侍卫,下至马夫都被皇阿玛诛杀了,儿臣岂敢再有半分不端。”

    太子说这话儿的时候,看的是齐东珠的眼眸。他那双和康熙如出一辙的凤目里的血色和阴狠让齐东珠从骨子里升起一丝寒意,而太子的话儿却让齐东珠脑中一片轰鸣。等她回过神来,康熙伸手固住她的双臂,面儿上的愤怒逐渐变成了忧虑,可齐东珠却只觉得森寒之意挥之不去。她退了几步,甩开了康熙的手,垂眼看着胤礽,似乎不能理解他话中的含义。胤礽抬着猩红的眼回望她,眸子里席卷裹挟着太多的恶意。他是穷途末路的困兽,胡乱盘咬着目之所及的血肉。

    他谁也不放过。

    他像是在说,瞧呀,您的耳朵也不干净了,母妃。

    康熙回身揪住胤礽的前襟,爆喝着让他滚。胤礽喏喏应是,从地上爬了起来,越过齐东珠离开了这间屋子。齐东珠身形一晃,伸手扶住了门框,等耳中嗡鸣渐渐消止,方才说道:

    “我太蠢了,皇上。”

    康熙扯过大氅,将她纳入怀中,口中说道:“这腌臢事儿本不该传入你的耳中。胤礽无状,受了身边儿奴才引诱,犯下大错儿,是朕教子无方。你莫要往心里去。”

    齐东珠听着,面上的惶然却逐渐变成了哀伤:“不是这个,不是这个…皇上,就为了太子一点儿在你看来有失德行的小事儿,你就杀了…杀了那么多人吗?”

    齐东珠打着哆嗦,突然觉得这些年来那些平和、温柔的泡沫碎在了她眼前。她其实早该知道的,康熙是一国之君,他是个封建君主,他没有现世中被人称道的道德观念。他是草菅人命,但那正是他这个位置上所做的合理合法的事,这与他爱齐东珠、纵容齐东珠的所作所为并不冲突。

    是她太蠢了,她蒙了眼,也蒙了心,竟然是太子为她点破了这一切。她不想去深究太子是为了什么,或许他也看出了齐东珠的愚蠢和软弱,终于捉到了她的把柄,可那已经不重要了。

    “他们引诱储君,形同谋反,该杀。况且其中数人与太子结党钻营,意图不轨,朕无法坐视不管,让流言蜚语传遍朝野。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必放在心上。”

    齐东珠呼吸着康熙身上传来的龙涎香,不再开口言语。她突然觉得无论她说些什么,都是徒劳无功。见她久久不言,康熙再度开口,这回儿又软了嗓音:

    “东珠,这事儿是朕做得不体面。在这个位置上,朕要做许多不体面的事去维持这份体面。朕只希望你莫要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将这些杀戮引以为咎。”

    他温热的手捧住齐东珠的脸颊,轻声说道:“就当是为了我,为了玄烨,东珠,你忘了这一回儿,好不好?”

    脸颊上的手掌很暖,可齐东珠却只能想到这双手为那么多年轻的性命批命。她在康熙怀中安静待了许久,在四肢回暖后,方才说道:“我想去看看山东各处的纺织和布庄,明日启程,皇上让我静静心吧。”

    康熙沉默许久,只说道:“让宝珠陪你同去。东珠,这世间万般,朕都可以允你,只你不可离开朕,你明白吗?”

    齐东珠最终点了头,才得以离开康熙的双臂。她在夜色之中回转,次日出发前听到了皇太子病重,诏索额图前来侍疾的消息。

    行至半路,宝珠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她一只硕大的狸花猫团成暖烘烘的一团,靠在齐东珠的身上,悄声耳语道:“额捏,太子这回儿可是下了血本儿了,听说是真高烧不退,皇阿玛无奈诏索额图前来侍奉。他也真豁得出去,可皇阿玛清算索额图一党,即便太子为他争取片刻,又能如何?”

    宝珠带着笑意,却见齐东珠面儿上露出迷茫和低落来,方才收敛了起来。她这回儿想起她面前的不是对朝堂的事知之甚详的八哥哥和四哥哥,而是她心软至极的额捏。即便是对于太子这种众叛亲离的无耻之徒,仍然不愿落井下石。

    “不过额捏,您也甭担心,皇阿玛偏疼太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候审的罪人都能因太子的一句话儿被招到御前。我们可没这种待遇,额捏多疼疼宝珠和两个哥哥吧!”

    齐东珠听了宝珠撒娇,方才露出一点儿笑意来。她摸着宝珠毛绒绒的硕大猫猫头,让宝珠从喉咙里发出舒爽的咕噜声,娇憨极了。宝珠见自己哄好了她,连忙捏了一把汗。兄妹三人里,最会对齐东珠撒娇的当然是八哥哥,最会拿捏齐东珠的怕只能是年岁最长的四哥哥了,可论最被心疼的,恐怕就是宝珠自己了。她仗着年纪小又是女子,总不会被齐东珠拒绝。

    她一边儿乖乖地被额捏摸着脑袋,一边儿垂下眸子,漫不经心地想她这二哥当真是病急乱投医了,赶着见他叔公最后一面儿。怕是无法顾及索额图此行是被架在火上烤,来了,便是板上钉钉的结党,若是不来,就是个抗旨不尊的欺君之罪。

    皇帝既然出手整治,那便做什么都是错的。可惜这太子二哥到了绝境张嘴胡乱攀咬,最后怕只是撕烂了他自个儿的脓疮。

    而她的额捏有他们兄妹三人,就算当真不再得皇父宠爱,也是立于不败之地的。且看吧,日后不知是谁在摇尾乞怜。小狸花儿在齐东珠怀里蹭了蹭,惬意地眯起了眼,藏住了眼里所有的野望。

    *

    【📢作者有话说】

    东珠:在座是不是没有一个好鸟

    崽崽们:=v=

    第153章 夜警

    ◎酷暑刚过,北边儿便传来了消息,太子刺探圣踪,庭帐夜警,已被索拿,由皇长子胤褆和皇四子胤禛看押。◎

    *

    齐东珠和她的猫猫公主一路行至济南府, 在靠近济南府的路边茶肆里要了两碗茶水。

    她们的侍卫也纷纷落座,老板见她们身份不凡,虽然为首的妇人衣着朴素, 但这些侍卫皆高壮遒劲,不似寻常, 便连忙为她们端上茶水, 细致招呼。

    小狸花儿知道齐东珠性子沉闷,不会与陌生人多言, 但又想要知道建在济南府附近的几家厂子和善堂情形如何,便主动与那奉茶的拘谨妇人攀谈起来。

    那妇人身后跟着个小姑娘, 瞧着只有成人腰高, 比她母亲更加局促胆怯,缩在母亲陈旧的裙裾后, 像个紧张的小动物。小狸花儿公主有遗传自佟佳氏的, 莫名的亲和力, 不多时, 那原本惜字如金的妇人便打开了话匣子, 与小狸花儿一问一答地攀谈起来。

    她们知道了这间茶肆是妇人丈夫和兄弟开的, 专为行脚商人和过客奉茶水和餐食。家中生计也主要靠这间茶肆。妇人和丈夫的儿子进了附近村里的村学,夫妻俩准备攒攒银子, 将他送入县里继续念书。

    小狸花儿笑容不变, 不动声色地看向妇人身后的女童, 又问道:“家中男丁若是能读书出人头地,那自然是极好的。可空读书终究是个耗费钱财之事, 家中有个读书郎, 掏空父母的钱袋子, 女娃则不同了。如今济南府附近有京中贵人开的厂子, 那儿可是专收女娃,教女娃读书识字,不仅不要钱财,女娃赚的银钱也不输壮劳力呢,你们家在济南府附近支这茶水摊,可对此有所耳闻?”

    “那是自然,那是当然。不过我家娃娃可去不得。”那妇人紧张地看了一眼后厨,是她家管账的男人的方向,见她家男人没什么反应,不知是听不清楚,还是不敢在贵人面前显眼。她胆子大了些,拂掉了她女儿扯着她裙摆的手,压低声音道:

    “贵人,您是不知道,那厂子里拿的钱是多,那些女娃也当真学了东西。这些年,邻里间为了那份厂子里的工钱,好些个都将自家女娃送进去了。这一送啊,没几个女娃愿意回来。有良心些的还将银钱托人送回家里,没良心些的,早就见不着影儿了!莫说出来嫁人,便是说话儿都文邹邹的,瞧不上村里的泥腿子了。女娃家里人去闹也白搭,那厂子可是京城里的贵人办的,地方官府也不敢得罪,衙役将寻人的全都抓走了,吓人得紧!”

    小狸花儿公主闻言一笑,半分都没有恼怒。若是齐东珠不是将她看做一只巨大的狸花儿猫,她就会发现小狸花儿言笑晏晏、温润如玉的模样像极了人形的萨摩耶阿哥。兄妹二人有着如出一辙的亲和和淡然:

    “原来如此。只是旁人家都将女儿送进了庄子,领着孝顺女儿送来的银钱——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呢,即便再笨拙的女孩儿,手头上功夫好,做了学徒,一月也有半两银子,你见了就不会眼热?寻常男丁在这般小的年纪,可赚不回来这个钱呢。”

    半两银子对于一个家庭来说绝对不是一笔小数目,那妇人虽然早知此事,但听闻贵人轻描淡写地将话儿说出来,当即心里又是一阵翻腾——在这个时代,京城里一户普通人家,一个月的花销也就只有一两银子,可想而知半两银子对普通农户家庭来说是多么大的诱惑。

    更何况妇人家里还供养着心比天高的读书郎呢。山东自古以来崇尚官场之道,想要读书一朝攀上高枝儿,麻雀变凤凰的农家子不知几凡,无论是术脩还是学堂费用,都不是一笔小数目。

    妇人心中密密麻麻泛起酸涩来,可还是连连摆手,声音大了些:“那也是做的好的女工才值这个钱,我两个女儿蠢笨得很,没有她们兄长半分机灵,日后还是忙着家里的活计,找个人嫁了——村里女娃跑出去好些个,男娃娶不到妻,没人生娃娃了,总得有人——”

    齐东珠垂下脸,压抑住自己反驳的冲动。但她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去顾及所有人,也不知怎么去扭转根深蒂固的观念。山东这个地界儿是儒学的发源地,曲阜还是孔子后人的居所,她即便能做出改变,但也需要经年累月的努力,远远做不到一蹴而就。

    听到有些女孩儿在厂子里找到自己的归属,齐东珠已经很高兴了。她更惊喜的是一些女孩摆脱了被家里兄弟吸血的命运,已经不再上交从厂子里获得的血汗钱,而是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打算。

    不被家庭层层束缚,对于这片土地上的女子来说,便是最大的幸运。清朝的法律仍然在修撰,若是有一日能恢复女户制度,那一切都会有新的变化。

    即便齐东珠没有说什么,小狸花儿作为齐东珠最宝贝的小女儿,自然飞快地察觉到了齐东珠的一瞬低落。她脸色未变,眸子里却闪过一丝不耐地冷光,让她面前的妇人无端打了个寒噤。

    “你人倒是不错,还想着用自家闺女填补到娶不到亲的男娃家去。若是旁人和你一样心慈就好了,可是她们只看得到自家女儿月月寄来的银钱。你说她们家女娃学了手艺,识文断字,又能给自己攒那么多嫁妆,那不得嫁到城里去呀?城里人娶亲的彩礼可不比乡下,他们可真是掉钱眼儿里去了。”?

    妇人听着这话儿,紧紧攥住了她身旁小女孩儿的手。小女娃张了张嘴,却不敢在这么多贵人面前喊痛,齐东珠有些看不过眼,从怀里掏出一袋奶糖,递给那胆怯的小姑娘。

    小狸花儿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些似的,转过了视线,像是对妇人失去了兴趣:“你家女娃确实看着不机灵,可旁人的女娃也没机灵到哪儿去。也罢,厂子里的学徒也不是谁都能当上的,可能你生的娃不如旁的村妇养的聪明,赚不到那份儿钱吧。”

    说完这些,小狸花儿垂下眸子饮茶。她自个儿喝的是茶肆的粗陋茶汤,却给齐东珠用的是宫里带出来的御茶,用了附近的山泉水冲泡好了,又拿着一套紫砂茶器给齐东珠满上。

    小狸花儿一边为齐东珠点着茶,一边任由飘渺清冷的茶香蔓延出来。她生得眉目如画,面容虽然称不上明艳动人,周身的皇家贵气和遗传自佟佳氏的温婉让她超脱凡俗,让再愚鲁的人也不敢在她身旁高声语。

    而今,即便小狸花儿身上没有穿绫罗绸缎,腰间只配一块儿鸾鸟玉饰,仍然没有人会觉得她出身寻常富贵人家。当她不再看那妇人的时候,那妇人半句话儿都不再敢多言,怀揣着满心的不平和贪欲,拽着她的女儿退了下去,连脚步声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齐东珠欲言又止,而小狸花儿已经将茶杯捧到了齐东珠眼前,她只能接过,牛饮似的喝完。宝珠对于齐东珠的德行了然于心,但她并不在乎。为额捏点茶是她的乐趣,即便这份孝心被齐东珠的粗旷消耗了也没有关系。无论她额捏做什么事,她都愿意宠溺着。

    “额捏放心,她忍不了多少时候,就会将她女儿送入厂子了。届时就算她女娃是个愚孝之辈,将银钱都上交家里,学的本事却是自己的。这都是额捏功德无量。”

    齐东珠呐呐点头,心想小狸花儿说话这四两拨千斤,三言动人心的本事,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脑子有些转不动的齐东珠伸出手去,握住小狸花儿毛绒绒的大猫爪子,熟门熟路地搓了搓,用来解压。

    小狸花儿公主笑得更甜。她自幼在宫中长大,虽然是齐东珠养育着她,但她在两个哥哥身上学的东西并不比在齐东珠身上学到的少。四哥哥阴郁深沉,满腹算计却以疲弱之态示人,小狸花儿在他身上学了伺机而动、步步为营、一击致命;八哥哥野心勃勃,待人赤诚,心有丘壑却不用诡诈之计,一张桃花面风光霁月,和光同尘,小狸花儿从他身上学了言语之道、待人之道、驭下之术。

    她面儿上和八哥哥一样,让人如沐春风,私底下却不比四哥哥的心暖上几分。

    她根本无意拯救那愚鲁妇人和她的呆笨女儿,但齐东珠若是不高兴了,她何惜自己三言两语,挑动着那妇人贪婪之心?以那妇人的心智,就算惧怕家中男人,能忍得了半两月钱的诱惑,但怕是也看不惯邻里拿着这份儿银钱。自古以来,愚人不患寡,患不均。

    休息过了,小狸花儿扶齐东珠上马,再次向前行进。

    *

    齐东珠在山东过了近两个月,直到盛夏时节方才回京。八阿哥和四阿哥带着八福晋、四福晋在城门口迎她回京。

    女眷上了车马,八福晋是个爽快性子,不多时就叽叽喳喳地跟齐东珠讲了好些紫禁城的变动。

    索额图倒台了。八阿哥掌了广善库,与三阿哥一道提审太子奶兄凌普,入了刑部轮值。

    齐东珠看着八福晋郭络罗氏顾盼生辉的美目,感受得到她的勃勃朝气和燃烧的野心。齐东珠此刻觉得,她和胤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她的锋锐和野心有胤禩的包容和接纳,胤禩的能力有她倾尽全力的信任和帮扶。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郭络罗氏入主八贝勒府掌管一切事物,与八贝勒的门客从属结交往来不忌,她的自由和权力,是满京城的贵妇中头一份儿的。

    齐东珠笑了笑,像对待自己的幼崽一样摸了摸郭络罗氏如云的鬓角,轻声说道:“我年岁大了,朝廷之事,你们年轻人说道就是了,我听不懂。只是你们做事记得小心些。”

    郭络罗氏停下了话语,也学着八阿哥他们,在齐东珠的掌心蹭了蹭。她自幼失去了母亲,是外祖母养大的。外祖母年高,并非亲自教养她,她的舅舅们对她宠爱有加,却没有人能给她这种母亲般的爱护。

    是与胤禩结亲之后,郭络罗氏才从良嫔和齐妃身上寻找到了那份缺失的母爱,在夜里的美梦之中,也能描绘出母亲的面容。

    “你和胤禩可还好?”

    齐东珠笑了笑,轻声问郭络罗氏。她并不是担心郭络罗氏和胤禩过得不好,因为一个人的幸福是能从外表上看得出来的。她只是知道郭络罗氏是个火热的性子,多日不见,一定有许多话儿与她说。

    和言辞小心的四福晋那拉氏并不相同,郭络罗氏总是愿意讲八贝勒府上的事,一方面是因为府上事事由她做主,二来是她和胤禩当真有一段很健康平等的夫妻关系,八贝勒的府上除了她这福晋,连个侍妾都是没有的。

    这还多亏了齐东珠的斡旋。皇子结亲前是要与宫女试婚的,不仅如此,胤禩十六岁的时候,康熙就做出了赏赐他八个适龄宫女的荒唐事。可齐东珠不会惯着这种行为,或许别家的狗子她管不着,她家的狗子不能没有狗德。因而胤禩直到结婚的时候仍然是完璧之身,干干净净地进入了安亲王府的洞房。

    “好是好,只是”

    郭络罗氏的手落在了小腹上,后续的话儿不需明说,就连安安静静听着妯娌对着婆母撒娇的四福晋那拉氏也垂下了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若说四福晋不羡慕八福晋的张扬和洒脱,羡慕她敢指着丈夫的鼻子怒骂,也敢与丈夫的老师结交往来,纵声说笑,那肯定是假的。四阿哥胤禛的后院在众兄弟里绝对算得上人丁稀少的了,她诞下了嫡子弘晖,主母的位置也稳当,但后院里确实有康熙爷赏赐的三四房妾室。

    她不敢如同八福晋郭络罗氏一样,泼辣又大摇大摆地把皇帝赏赐给自家丈夫的女人领回宫去,拉着自家丈夫在大庭广众之下求皇上将人收回去,又在康熙爷脸色难看的时候跑去婆母齐妃处告状。

    因为她心里清明得很。真正纵容郭络罗氏的不是她煊赫的身世,也不是宫中的齐母妃,更不是碍于长辈面子不能与她计较的康熙爷,而是有时跟她吵架分房,觉得丢了面子却次次都会随她入宫吵闹的胤禩。

    一个爱重她的丈夫,才是她张扬肆意的根源,哪怕她连孩子都没有生下一个。

    旁人家里或许也就算了,可事到如今,明眼人谁看不出胤禩夺嫡的野心?一个膝下空空的皇子,即便能力超绝,总会招致没有继承者的非议。

    无论旁人怎么想,齐东珠是最不在乎子嗣问题的人。她扯过郭络罗氏的手,面儿上露出一点儿细微的抱怨:“不许强求这些。没有就没有,你俩好好过就是了。也不许乱吃补药糟蹋了身体,得不偿失。知道吗?况且你不孕也并非是你的问题,说不定是胤禩身子弱。”

    这话儿说得可太违心了,胤禩壮得和小牛犊子一样,虽然不及康熙那么离谱的身高,但是身高也过了一米八。齐东珠不能明言的真正原因则是胤禩和郭络罗氏实属近亲结婚。这事儿也是后来齐东珠才知道的。

    虽然两人并不同姓,但郭络罗氏母系安亲王府就姓爱新觉罗,而父系郭络罗氏又从努尔哈赤的时代就开始与爱新觉罗氏联姻。这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实在令人头疼,齐东珠生怕两人真造出个智障儿童,那纯属造孽了。

    当年两人新婚燕尔,便在宫中诞下了一个小格格。是齐东珠亲自为郭络罗氏接生的,可小格格身子太弱,恐怕在现代也要隔离观察几个月。无论胤禩多么欢喜,小格格还是没撑过几日,齐东珠想尽办法也没能留住人。

    自那以后,齐东珠与胤禩仔细谈过了。他珍爱妻子,亦不愿妻子再受什么苦楚,两人磕磕绊绊过到现在,八贝勒府一个幼崽都没有,但却是两人共同的家。

    郭络罗氏听闻此话,眼睛也发热。她敛住眉目,出声抱怨道:“旁人不敢说什么,四伯可没少说。四嫂,您今儿可得给我评评理,四伯哪次见了我不横眉冷对的。两家府第相连,我有时候出个门儿都能看到四伯臭着一张脸,像是我欠他弟弟几个小阿哥似的。”

    那拉氏脸色涨红,连忙扯过郭络罗氏的手,作安抚之态,出声对齐东珠解释道:“四阿哥是有些关心八叔家事,不过对弟妹可没有那般冷脸,他脸色一贯如此,弟妹可莫要往心里去。”

    郭络罗氏冷哼一声,马车外,不知谁的马打了一声响鼻,继而胤禩迭声喊了两句“四哥”,又低声说了些什么,方才重新没了动静。

    郭络罗氏翻着白眼,将齐东珠逗笑了。她是知道自家比格的脾气,也知道比格对萨摩耶莫名有这老父亲一般的心,对八福晋这个儿媳百般看不上,心态和康熙有的一比。她哪儿能想到,八福晋嫁入皇家,最大的掣肘既不是公公婆婆,也不是封建礼教,更不是三妻四妾,而是家住隔壁、管东管西的比格四伯。

    “好啦,你甭理他就是了。当年他也照顾你们花光了银子,给你们出了油漆钱装横府上。”齐东珠声音软糯,马车疏忽停了下来,郭络罗氏掀开帘子,便见车外马上的小狸花儿、比格和萨摩耶都趴伏在地上,恭请圣安。

    康熙一双幽深的凤目看着齐东珠,鬓角已经有些斑白了。齐东珠心下叹一口气,莫名从他的眼眸之中看出一丝希冀,最终下了马车,向他走去。

    那些紫禁城里发生的血腥事,她或许站在既得利益者的角度,没有立场去责备康熙,但她也没有能力代替亡者宽容。

    她只能向前看。这世上还有太多被困住的、愚鲁的灵魂,还有太多泥淖中挣扎的躯壳,她还要尽她所能。

    她没有因此事再与康熙起争执。又到了酷暑时分,康熙带太子和一众皇子公主被伤木兰秋狝,而这一次,不知为何,他没有带上齐东珠。

    京中,皇三子与皇八子监国。那拉氏和郭络罗氏日日入宫陪伴齐东珠,为齐东珠料理新建的厂子和善堂的琐事。酷暑刚过,北边儿便传来了消息,太子刺探圣踪,庭帐夜警,已被索拿,由皇长子胤褆和皇四子胤禛看押。

    京城中风声鹤唳,暗潮涌动。

    【📢作者有话说】

    下章比格动手了,打蛇打七寸,四两拨千斤。简而言之他找了一个最简单的突破口,并预估了之后众人的反应。

    他一步步借康熙的手布局,最终他会走到康熙病榻前并对他说——

    老登,爆点皇位

    第154章 魇镇

    ◎苏培盛手指不受控制地轻颤一下,继而低眉顺目道:“主子心中安排好的,自然对齐妃娘娘、八爷和八公主都好。即便是齐妃娘娘一时困惑,也不会不◎

    *

    太子事发当夜, 胤禛许久未入眠,待到康熙传唤,方才出了帐子, 作一脸仓皇之态,和胤褆等人打了个照面。

    胤褆面色涨红, 青筋浮现, 即便再勉强压抑,仍然难言满脸的张狂之色。胤禛知道太子窥探圣踪之事是胤褆检举的, 而他正为了太子的落马而喜形于色。御帐外,谁人都听闻康熙斥责太子之声, 其言辞锋利、不留情面、言及废立, 在场的皇子官员都有目共睹。

    胤褆已经压抑不住狂喜之色,俨然以下一位皇太子自居了, 而胤禛只觉得他蠢得无与伦比。

    他与胤褆跪进内廷, 收到了看押皇太子的命令。胤礽浑浑噩噩, 一言不发, 一双漆黑的凤目不知看向何处, 一向规整的发辫儿散乱, 看起来狼狈又可笑。

    胤禛垂下眸子,掩盖住了最后一点儿情绪。他恭敬地献出了所有管辖之权, 事事请教胤褆, 以胤褆马首是瞻。而胤褆酗酒两日, 看着胤礽在狱中仍旧殴打侍从,暴戾之态不减, 便请康熙以九条铁链索拿之。在胤礽锁链加身的时刻, 胤褆终于压制不住满目的张狂锋锐, 唇角扯开, 讽笑出声。

    而胤禛只是看着,一言不发。他只偶尔从为太子吹箫的侍从那儿讨来玉箫把玩,盯着太子散乱的眉目,吹出几个微不可查的气音。而后,他就会如同一个孝顺却无措的弟弟一样,在太子的毫无反应之中失落地安慰几句,而后离开。

    因为太子被索拿而变得十分落魄、胆战心惊的太子党十三阿哥胤祥碰到过他一回,当即僵立不动,大睁的虎目中满是惊恐。胤禛黑沉的目光扫过胤祥的仓皇,若无其事地走远了。

    胤祥当夜便称病不起,不多时,他也因搅入太子逆案,被康熙痛斥索拿,分开关押了。

    过了几日,胤褆等不及了,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当着胤礽的面儿连连鞭挞胤礽的奴才,胤礽朗笑出声,声音如同枭鸟夜啼,阴森可怖,而胤褆沾着血的鞭子几乎擦着胤礽的脸,甩到他身后的墙上。

    胤礽疯了,胤褆也疯了。胤禛垂下脸,掩盖住唇角流露出的笑意。他假作恐慌地退了出来,声音温和地叮嘱给胤礽送餐的奴才在药膳中加一些安神的药物。

    转眼,胤礽的囚禁处发生了更大的喧闹,胤褆将药膳当头倒在了胤礽的头脸上,淅淅沥沥的汤水淋了胤礽一身。

    胤禛拿出一个短哨儿,轻轻吹出了几段微不可查的气音。那点儿声音瞬间被夜风吹散了,掩盖在不远处的吵嚷声里。

    胤礽死在了京郊。一国太子,死得莫名其妙,死相难看,是活生生被身上的铁链勒毙的。守夜的奴才和侍从去拦的时候已然太晚,又完全拗不过太子的手劲儿。九条铁链中的一条缠在了他的脖子上,而那条铁链的两端握在他自己手里。

    满京的太医几乎都被招了过去,人人都看得出太子是如何死亡的,可却无人敢对抱着太子尸首、悲恸得不成人形的皇帝明言,太子勒毙了自己。康熙在得到这个消息后便吐血不止,日夜守在太子身边儿,将太子的奴才和看押太子的侍卫全都斩杀,荣宠正盛的直郡王胤褆也被看押起来,日夜审讯。

    胤禛自然也被讯问几回。他磕磕绊绊、满面惊惶和悲痛,眼里却隐晦地流露出没有半分热度的冷光。那冷光射向康熙,细细描摹着他的剧恸、衰弱和因为爱子亡故而造成的癫狂,在心里为他数着将尽的年岁。

    入了紫禁城,胤褆被放了出来,也满面沧桑凌乱。当日,康熙召他御前听训,当着众臣的面儿斥责他癫狂无状,无德无功,即便太子亡故,也绝不可能立他为储。

    说完,康熙悲痛欲绝,又呕出鲜血,在场臣工皆以为康熙因太子亡故而彻底失去了自持,已经把皇长子视作凶手,可胤禛却警觉起来。

    他知道康熙清醒过来了,他这位年迈但宝刀不老的父皇已经磨尖了爪牙,时刻准备扑向觊觎他皇位的狂徒。而他爱子的骤然死亡湮灭了他最后一丝温情。

    胤禛冷眼看着,却见形容无状,连遭审问和贬斥的胤褆突然开口,仰面视君:“皇阿玛瞧不上儿臣,儿臣已然知晓了。即便先太子形容癫狂,暴虐无道,欺压兄弟,皇阿玛心里仍然只有他一个儿子!如此也好,如此也好。储君之位,能者居之,我这长子不堪造就,但弟弟中却有德才兼备之人。皇阿玛对我或杀或辱,我一人受之。昔日我为皇阿玛阵前的千里驹,如今我不为皇阿玛所喜,无颜苟活于世!”

    胤褆的这番冲撞让康熙胸口锐痛,几近崩裂。他想不明白,即便将自己身边儿的说有人手都派出去探查,也没有发现致太子于死地的蛛丝马迹。他不相信太子当真会如此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当真因为父子间的龌龊以血肉之躯报复于他。他是对太子有诸多不满,也知道在索额图死后,太子对他心生嫌隙,对大位有所觊觎,甚至在他身边儿安排人手,意图不轨。

    但太子仍然是他的嫡子,不是吗?那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又有什么是不可以被原谅的?他们父子之间又有什么仇怨,让太子如此辜负于他,报复于他!

    “死的,缘何不是你?!”

    剧烈的痛苦之中,他渗血的眸子看向胤褆,看着他的错愕和怒火,看着他被父亲伤害过后满面的不敢置信,但是康熙并不后悔。太子的骤然死亡对他来说太过痛苦,以至于让他的精神时常游离在外。此刻,他的一部分便高高在上地俯瞰他面前这群看似温顺,实则有如豺狼般的臣子和儿子,冷漠地审视着他们。一切都变得清明起来,他们都想在他孱弱之际,将他坐下的王座重新分割,他们都想要踩着东宫的尸骸,坐上这至高无上的位置。

    他们每一个,都想要胤礽死。他们每一个,都在等他去死。

    康熙因为年迈而有些干瘪的手指轻轻颤抖起来,他的胸腔在无止境地撕裂和弥合,他的血液沸腾不止,但他的声音却冷得像冰:“胤褆,你觉得你哪个弟弟堪当此大任?你往日里跟老八走得近,你心里的太子可是他?”

    胤褆方才被康熙得话儿冷进了肺里,仍然双目通红,满脸错愕地看着康熙,只觉得他面前的阿玛如此陌生。他是康熙的第一个儿子,虽然自小被养在宫外,但是皇子该有的优荣,他从不缺,年幼弟弟们没有的机会,他也都有。他是一国长子,即便康熙偏心胤礽太甚,他也从不觉得康熙不在乎自己。

    他方才说的是气话儿,就像所有嫉妒和厌憎胤礽的时刻,他总会说皇父心里只有胤礽一个儿子,但他并不真的那么想。他为皇父战疆场,为幼弟们做表率,他得皇父亲口夸赞,是皇父的千里驹,是大清的大将军。

    可如今,他皇父让他替胤礽去死。

    他的口唇是麻木的,可心中的火气却几乎让他胸口炸裂开来。他在满殿的寂静之中挑起了眉眼,看着那高高在上的,日渐苍老的皇父,突然觉得他好像并没有那么伟岸了。

    “皇阿玛,”他声音沙哑,口唇之中似乎含着滚烫的沙砾:“您若是诚心想另立大清太子,不如问问朝中人心背向。”

    胤禛暗中挑起的唇角落了半截儿,但很快,他就不得不在皇帝暴起之时,和其他在场的皇子大臣一道上前阻拦盛怒的皇帝,解救他口不择言、狂悖无状的大哥。

    *

    胤禛从皇宫回府时,以至深夜。他与胤禩的府邸相邻,到了自家门口儿,便能隐约听到胤禩府中传出的声音。

    那狂妄放肆的郭络罗氏正在朗笑,声音从胤禩府上的前院儿传到两府相邻的门口儿。胤禛眉头紧锁,兀自回了书房。守夜的奴婢送来餐食,一个不起眼的奴才安静地躬身,向胤禛汇报着今日府上的事务。

    “…福晋今儿入宫向德妃娘娘请了安,午时方才回来。八贝勒按照您的吩咐称病不出,闭门谢客,但九爷、十爷和十四爷今儿都入了他的府邸,临到傍晚方才走的。几人未谈及国事,但喧闹声不小。八爷还托奴才问您,明儿个是否要和他一道入宫看望齐妃娘娘。”

    胤禛用过一碗安神的药膳,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嘴,方才说道:“跟他府上的人说,明儿一道入宫向齐额捏请安。你退下吧。”

    奴才得了令,收了桌上的残羹冷炙,悄无声息地退下了。苏培盛安静地走进来,重新为胤禛换了灯盏,又拿来一件轻薄的氅衣。

    “本也不是没有提醒他,偏他自个儿要往死胡同里走,装病都装不像,看来是真准备当这个太子了?我让他这样撞了墙,学了乖儿,你说嬷嬷可会怪我?”

    苏培盛手指不受控制地轻颤一下,继而低眉顺目道:“主子心中安排好的,自然对齐妃娘娘、八爷和八公主都好。即便是齐妃娘娘一时困惑,也不会不懂主子苦心。”

    胤禛执笔,在干净无尘的纸面上落下草书。他心不静,书法便越发狂放肆意,死水一般冷淡的面庞毫无波澜,手下却是一个杀气四溢的“魇”字。

    不多时,胤禛轻声呢喃了几个字儿,就连离他只有一步之遥的苏培盛都没有听清:

    “紫微星陨,当斩贪狼。”

    *

    两日后,诚郡王胤祉搜查直郡王府,从中搜出了巫蛊魇镇之物,其上正刻着先太子的生辰八字。

    康熙极痛晕厥,而后悲呼不止,挥刀欲斩胤褆,而后被诸阿哥拦下。胤禩将胤褆扶出乾清宫,可到了门口儿,胤褆却被黄甲侍卫上了锁链索拿至宗人府。他身上的锁链层层叠叠,细细数去,正是九条,和太子被缚时如出一辙。

    胤禩阻拦无果,胤褆也毫无反抗之意。他纵声狂笑,眼里的阴郁和挫败如同刀锋一般,将围观者割得鲜血淋漓。胤禩看着他本应意气风发的大哥,心脏酸涩不止,可还未等他多说什么,只见胤褆突然发狂,压制他的四个身强体壮的黄甲侍卫缚他不住,让他拖拽得人仰马翻。胤褆喘着粗气,飞速凑近胤禩,用干燥粗糙的掌心捏了捏他的后颈,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沙哑且迅疾地说:

    “阿哥这回儿不成了,我能带走他,我值了。那是你的位置,是你的!”

    说完,他一把将胤禩重重推倒在地,张狂地笑着,发辫和衣饰全都散乱不堪,半分天潢贵胄的贵气都没有了。八个侍卫前前后后将他围困期间,而胤禩近乎仓皇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指尖儿都发着抖。

    他被大臣和兄弟七手八脚地扶起来,好半晌才隐约听得到耳畔的声响。是四哥胤禛轻声说道:“皇阿玛急怒昏厥,去请惠母妃来吧,八弟。”

    胤禩顶着天边的灼日,走出了乾清宫,方才发现手脚僵冷。他本能地向景仁宫的方向走去,走到半路,才想起来胤禛要他去请的是大哥的生母惠母妃。

    请惠母妃来,然后呢?皇阿玛笃定大哥谋害储君,以皇阿玛对于胤礽之父子情谊,大哥性命难保。如若惠母妃为大哥鸣冤,她会有什么下场?

    可太子分明就是行径疯癫,自戕而亡!巫蛊之术本就没有根据,若当真把人的生辰八字写在草人布偶上就能杀人,那自古以来有几个皇帝能顺利登位?凭什么太子自作自受身死,就要大哥来偿命?!

    在极度的不甘和慌乱里,他突然加快了脚步,向景仁宫的方向去了。他不该让嬷嬷牵扯这摊泥水,他对此心知肚明,但他也不能让惠母妃独自承受这一切,大哥的命他想办法去保,他只想要嬷嬷看护一下惠母妃。

    至少,他们所有人都要活下来。

    *

    齐东珠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去见了惠妃。她坐在惠妃宫中,看到她脸色虽然苍白,但仍然十分平静地拿着剪刀,修剪着青瓷瓶中的花卉。

    齐东珠看着她手中锋利的剪刀,有些胆战心惊,过了一会儿方才哑声开口道:“大皇子之事,姐姐先不要忧虑。巫蛊之事本就是无稽之谈,皇上只是一时气急,恐怕——”

    “是罪人胤褆。”惠妃声音平静地开口,像是在讨论今夜要用的餐食:“意欲谋杀一国储君,本就是死罪,无论成功与否。此事不必再提,你管好胤禩,莫要让他急着做出头鸟。”

    齐东珠眼眶发热,心里难受极了,但她也没有救下胤褆的底气。在胤礽突然过世后,康熙悲恸难言,夜夜梦魇,回京后便搬回了乾清宫。齐东珠虽也日日探望,却属实摸不透他是如何做想了。

    她知道康熙已经变了。在太子死后,他性格中所有被掩饰的棱角和尖刺全都裸露出来,去抵御失去太子的世界。他变得偏激、多疑,觉得他的儿子们随时会围剿他,怀疑他的大臣们都在暗中议论易储之事,甚至是讨论谋逆之举。

    谁都想害他,谁都在图谋他的位置。他疑神疑鬼,患得患失,他正在逐渐走向深渊。

    齐东珠捏了捏手指,有些突兀地倾身抱住了惠妃,在她耳畔许诺道:“大皇子有错,罪不至死。如若我能想到法子,我一定倾尽全力去做。”

    惠妃沉默片刻,在她耳边嗤笑一声,说道:“不要引火上身,东珠。”

    齐东珠不言,离开的背影一如多年前般倔强。惠妃在她消失在门口儿方才从口中尝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少顷才轻声谩骂道:“太蠢。”

    旁边的奴婢不敢多言,不知主子娘娘是在说大皇子,齐妃,还是在说她自己。

    *

    出乎齐东珠意料的是,在她去乾清宫面见康熙的时候,康熙的精神出乎意料地好。他甚至主动开腔询问齐东珠,声音温和,一如往昔:“你是为了胤褆来这一趟?”

    齐东珠点点头,又摇摇头。一双清澈如昨的鹿瞳在葳蕤灯火下看着康熙,让他的心在经久不衰的剧痛之中骤然恢复了一点儿温度。

    “来吧。到朕这儿来。这些日子朝中和家里都乱事频发,朕冷落了景仁宫,这并非朕本意。”

    齐东珠任由他抚上她的脊背,安静了一会儿方才道:“你非要如此吗?你明知巫蛊乃是无稽之谈,而你便要三阿哥去查此案,只因你想要这样的结果。你是在为先太子复仇,还是为了你座下安稳?”

    齐东珠虽然对朝中局势并不关心,但她并不愚蠢。如今不知为何,局势和历史上的一废太子时截然不同,但自古以来争权夺势,底层逻辑是一致的。这些皇子,他们夺的是皇权,而皇帝虽然衰弱,但并未消亡。

    康熙面色不变,鬓角的银丝显出几分疲态来,但他说出的话儿却带着寒意:“胤褆在押送太子归京途中,鞭杀太子侍从两人。回京后形容狂悖,俨然以太子自居,纵容下人殴打内务府工匠数人。东珠,你还要朕放了他吗?”

    齐东珠半张着嘴,说不出话儿来,面儿上流露出哀戚之色。所有人都变了,她想。曾经病得斑秃,团在她怀里的小哈士奇,最终变成了这副模样。

    康熙没有进一步相逼,而是将头颅靠在她温热的肩窝里,轻声说道:“他也是朕之子,性命无虞,你不必为他们忧虑。今夜你留下陪陪朕,可好?”

    齐东珠当夜留在了乾清宫,却睁眼到了深夜。一片疲累和迷茫中她察觉康熙态度和作为的不妥,但她说不上来不妥在何处。

    她总归不愿意将人往坏处去想。

    *

    第155章 辱母

    ◎他如今成了皇上的眼中钉,再不可肖想那个位置。皇上能给我这样的恩典,就是为了让我断了他的念想——东珠,一个母妃被皇帝辱骂致死的皇子,永◎

    *

    太子亡故后数月, 康熙诏满朝文武和诸位皇子,言及另立太子之事。新太子由满朝文武各自保举,得票多者即为下一任皇太子。

    此话一出, 满朝哗然。自打顺治帝起始,八旗保举旗主的规矩已经有名无实, 到了康熙即位时更是荡然无存。而今, 皇帝主动说要依照满朝文武举荐的意思再立太子,如何不令文武百官哗然失措?

    可皇帝态度坦然, 神色真挚,几番劝说之下, 朝臣纷纷举荐心中人选。康熙的皇子大多年少参政, 轮值六部,能力风度无处隐藏, 尽在百官眼中。不多时, 百官如约上表, 乾清宫里当庭唱名, 百官宗亲所选之人, 竟过八成都是八阿哥胤禩。

    待太监唱完名, 满朝寂静。一来无人预料到此番情景,二来有些心思清明之人已经察觉到了不妥, 后背开始冒出冷汗。胤禩偷眼看向上首康熙晦暗不明的眼神, 只觉得一阵惊惶, 额角冒汗,偏他身边儿的九弟胤禟喜形于色, 毫无半点儿危机之感。

    胤禩出列跪于正中, 朗声说儿臣不才, 难当此重任。他已经许久未曾面圣了, 上一回儿还是因为大哥之事,他与三阿哥胤祉当庭对质,在皇阿玛面前直言巫蛊之事纯属无稽之谈,若皇阿玛有所疑虑,儿臣自请将儿臣生辰八字刻于其上,让大哥请来的术士再咒一次,看是否能将儿臣也咒死了事。

    莫说康熙当时被他气得脸色青白,就是三皇子胤祉也被气得再次结巴起来,几乎动手。彼时胤禩觉得畅快,迈步出了乾清宫,可如今他跪在金砖之上,只觉得冷汗涔涔——一些曾被他忽视过的细节一点儿点儿展现在他的脑海,他意识到这或许从头到尾都是针对他——或者说针对满朝文武所支持的皇子的一个死局。

    他抬眼看向上首岿然不动的皇父,想说些什么已然来不及了。曾经为太子一党的马齐站出来,领众臣高声称颂八阿哥才学过人,直接将胤禩架到火上烤。胤禩膝行两步,想要再奏称不敢,却被康熙一句话压在了原地。

    “胤禩系辛者库贱妇所生,心系高远,妄蓄大志。在朝多年,无有功绩,反而存忤逆之心,勾连江湖术士张明德,谋害先太子胤礽,罪无可恕。来人,将八阿哥胤禩,四阿哥胤禛,五阿哥胤祺,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礻我,索拿宗人府,听候发落。胤祉,你上前来,奏张明德一案始末。”

    胤禩抬起脸来,终于看清康熙脸上的冰冷和厌憎。他的手脚打着哆嗦,在康熙辱及他生母的时候如坠冰窟,他想嘶吼出声,打碎康熙那不动如山的面容,打破他虚伪的假面,可他的身体僵冷太过,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若是觉得他生母身份低微,何必临幸?若是嫌恶他出身低微,何必重用?若是不想再立太子,何必劳烦满朝文武举荐,而后出尔反尔,贻笑大方?可笑!可唾!可悲!

    他出了一身的冷汗,打着寒噤,看着与他关系好的兄弟接二连三地被侍卫索拿押送。而朝堂上三阿哥胤祉正在汇报张明德案子始末——

    那完全是构陷。他胤禩虽然看不惯太子,但不曾对太子起过杀心。张明德乃是一江湖术士,来到京城,走访了许多贵人宅邸,八贝勒府不过是其中之一。张明德心怀不轨,言语无忌,出口便是当今太子德不配位,要遭天谴,而他即可取代太子之位,贵到极致。

    胤禩虽然时常于江湖术士来往走动,赏银无数,打的是如何让八贝勒府有后嗣的名头。但其实他私底下只是搜罗消息,倾听民意,借江湖术士之口传播名望罢了。他一听张明德所言,当即将其逐出府去,并明言嘲讽道:“尔有狂疾否?”

    此事诸位兄弟大多知晓一二。他们都当个笑话儿听过了,没人因为一时狂言要了那江湖术士的命。打小齐东珠就教过他了,他不会如此草菅人命。

    可没成想,当日的疏漏成了如今的刀锋。

    他站立不稳,而他身后的胤禛扶了他一把。他回头去看,见胤禛果然也脸色难看,不过眉目之中是否有对他的责难之意,胤禩已经分辨不清了。

    *

    康熙对朝堂之上人心所向的皇子有所防备,但却并无意处置所有儿子,不多时,除了胤禩,其他与胤禩勾连的皇子便从宗人府放归家中,九贝子和敦郡王被拘禁府中,同样和胤禩走得近的胤禛却被放了出来。

    胤禛当然知道皇父这般安排是什么意思。他回府洗漱过后,便立刻递了牌子,入景仁宫给齐东珠请安。

    多日不见,齐东珠仍然是老样子,但胤禛却头一回儿在她那不显衰老的面容上看到一丝疲态。她鬓角有一根银丝,而这微不足道的察觉让胤禛的眼瞳一缩,心脏陌生又突兀地钝痛不止。

    他伸手抚了一下心口,而后又欲盖弥彰地将手放下,去向齐东珠请安。

    齐东珠看着人形的胤禛,半晌没有说话儿。康熙辱骂良嫔的消息入了夜才传入后宫,她怕双姐想不开,日夜陪着她,可双姐还是病了,胃口不振,连连呕吐。

    齐东珠知道令人作呕并不是餐食,但她即便心如刀绞,却也无能为力。

    那股不安的预感成了真。康熙在用极端不光彩的手段维护着他的统治,年迈的头狼用丰富的技巧接连撂倒了意欲挑战的儿子,招招狠辣,次次见血。他眼中皇子们意图争夺的并不是储位,而是他坐下的皇座。胤禩也并不是他出类拔萃的皇子,而是觊觎他皇座,分化臣子的政敌。

    皇八子胤禩的下场和历史上重合了,而从头至尾,无人在齐东珠面前提过半分皇帝意欲让满朝文武举荐太子之事。似乎是有人有意无意地将她与朝中之事隔绝开来,而她竟成了最后一个知道她养大的狗子遭殃的人。

    她感到愤怒、无力和忧虑。她清澈的鹿瞳里有清晰可见的痛苦,而那差一点儿就让胤禛改悔,让他放弃一些永远不能得见天日的计划。

    “没事儿了,嬷嬷。胤禩不会有事的,昨儿兄弟们商量了,明儿个大家便一道去乾清宫为八弟求情。他没有谋害太子之心,皇阿玛总会查清楚的。”

    齐东珠说不出话儿。她摸着二十多岁的胤禛的脑袋,各种心酸只汇成了一句:“好好儿保护自己。”

    胤禛倏忽抬起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其中的晶亮过于不合时宜了,但那没什么要紧的。他那颗永远空洞着、算计着的心被齐东珠短短几个字填满,获得了短暂且宝贵的平和。

    瞧,总有人会无条件爱着他的。就算盲目爱着胤禩的人更多又怎样,至少在齐东珠身上,他们得到的爱是平等的。

    他所做的一切,最终都是为了保护好齐东珠,保护好他们这个家。

    *

    次日,乾清宫里又出了新的闹剧。为保胤禩,诸位皇子长跪不起,十四皇子胤祯御前狂言,直道要与八哥同生共死,若是皇阿玛执迷不悟,处置八哥,他定然血溅乾清宫,以死为八哥鸣冤。

    九阿哥胤禟拿出见血封喉的毒药,直言若八哥身死,绝不独活于世。

    康熙面色涨红,暴怒抽刀,就要劈砍跪在殿中的十四阿哥,让他现在就血溅乾清宫。五阿哥伸手拦住刀刃,被割了一手的血,九阿哥胤禟抱住康熙的双腿不肯松手,被扔了刀子的康熙甩了两个巴掌。

    胤禛跪下全皇父息怒,说自己作为胤祯的亲兄长,教导无方,让他狂悖至此。康熙最终罚胤祯二十廷杖,又下令将诸位与胤禩勾结的阿哥索拿菜市口,观妖道张明德被千刀万剐。

    等齐东珠得到消息,当即白了脸,和宝珠一道疾驰至菜市口。到了菜市口的时候,齐东珠只见到满目的鲜血,她飞奔过去,生平头一回儿粗鲁地推开拦路的侍卫,将几个狗子搂进怀里。

    萨摩耶用雪白但染了灰尘,显得有些脏兮兮的脑袋抵着齐东珠的胳膊,耳尖儿簌簌发抖,一脸阴沉的比格不多时也将下巴搭在了齐东珠的肩膀上。面如菜色的柯基扭扭捏捏地缩在了几位哥哥身后,阿拉斯加早就闭着眼睛,对身旁的动静不闻不问。

    只有挨了二十杖,后背都渗血的德牧仍然面色不变地站在原处观刑。

    齐东珠难得态度强硬起来。她将狗子们搂进怀里,落下几滴泪,而后毅然抽出了一把刀,走向了菜市口中正在受刑,血肉模糊却还存有一口气的人。

    她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犯下什么罪责,但这并不重要了。这场康熙用来震慑皇子和百官的血腥戏码该结束了,她或许懂的太晚,做的太少,但她至少还有人性。

    血腥味儿和臭气让她想吐,她身后被束缚的狗子们传来惊诧慌乱的喊声,小狸花儿来拦她,却被她推开了。她走到只剩下一口气,在剧痛之中喘息挣扎的人面前,将手中的刀锋精准地插入他的心脏。

    结束了。她手中的钢刀落地,转身面对她狼狈的“幼崽”们,吐出两个坚定的字:“回家。”

    *

    紫禁城门口儿,齐东珠看到了康熙的銮驾,但她对此置之不理。兀自带着小狸花儿向景仁宫走去。直至此刻,她仍然感到头晕目眩,她方才握刀的手指仍然在簌簌发抖,但是她心中没有悔意。

    她杀了人,双手染上了血色,但她不后悔。无论是作为一个母亲,还是作为一个不愿沉溺于违背人性场景的人。

    她回到景仁宫里时,天色已经擦黑了。宫女进来点亮了烛火,闪烁的灯光里,奴才的身影无声地游弋。齐东珠搭在桌上的手突然被包裹住,她没有抬头,只是垂首看着放在博古架上的一只细长的瓷瓶。

    那只瓷瓶通体霜白,其上有梅花状的粉色细纹,是佟佳氏生前就放在哪儿的。佟佳氏离开后,齐东珠入主景仁宫,博古架上的摆件儿从没有换过。此刻她看着那只细长的瓷瓶,无端想起了佟佳氏临终前病骨支离的苍白手腕儿。

    每个人,无论是聪明还是笨拙,都难免会生出不切实际的憧憬。紫禁城的繁花迷眼,康熙也过于擅长操纵人心——当他的凤目注视着你,对你纵容无限的时候,你是无暇去嗅闻他藏在阴影之中的血腥气的。

    或许也不只是康熙如此。齐东珠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只是康熙会如此。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已经长大成人的狗子,日日陪伴在她身边儿的小狸花儿,惠妃、双姐、甚至婢女、奴才。每一个围绕在她身边儿的人都细细祛除了他们身上违和的气味儿,心照不宣地掩盖住一切让她不愉或者担忧的蛛丝马迹。她突然发现景仁宫成了自己的金笼,而她的幼崽们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彩衣娱亲的戏码。

    越是温暖的,越是要人性命。

    她轻轻晃了晃脑袋,本来难以自控的泪腺此刻却是干涸的。她开口问道:“如今,皇上满意了吗?”

    满意觊觎那个位置的皇子被恐吓搓磨,满意后宫嫔妃被卫双姐遭受的侮辱骇得战战兢兢,满意年迈的皇帝保全了他的威严,即便失去了最满意的儿子,仍然还有一群如履薄冰的皇子皇女侍奉左右吗?

    康熙已然从奴才口中知道齐东珠今日亲自动手,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了只剩一口气的张明德。他久违地感到愧疚,感到心脏再度被揪紧,他握着齐东珠的手,心里知道这双手本该从来不染一滴鲜血。紫禁城里最善良的嫔妃,百姓交口称赞的活菩萨,他因一己私心禁锢在身边儿数十年的一轮月。

    “东珠,东珠。”他低声唤着齐东珠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想要让她那颗触不可及的心脏回暖:“有些事朕做得太不体面,你怨恨朕,朕不怪你。你给朕一个补偿的机会,可好?”

    齐东珠不能说不好。她没资格替那些真正承受了伤害的人讨要华而不实的尊严,她的思绪漫无目的地飘了一会儿,又落回了她失温的躯壳:

    “皇上究竟为何这样做呢?朝堂上的事,皇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双姐独居永寿宫这些年,她没有打扰任何人。皇上即便对胤禩起了疑心,也不该侮辱他的母亲。”

    康熙握着齐东珠手指的手一紧,过了一会儿,他沙哑而突兀地笑了一瞬,说道:“东珠,胤礽死了,朕夜夜梦魇,丝毫不得安寝。朕没有哪一刻如此清晰地预感到,朕没有几年好活了。可胤礽是怎么死的呢?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在乎,朕的儿子们,没有一个人在乎他们的兄弟是如何死的。”

    “胤禩…胤禩,他是朕的儿子里最出众的一个,无人能望其项背。朕竟然不知,在朕稳坐江山数十年,斗鳌拜、平三藩,诛杀葛尔丹之后,在朝中仍有皇太子的时候,朝中官员心里想的竟然是胤禩,只及弱冠几年,不曾临朝监国几回的胤禩!”

    “乌拉那拉氏、佟佳氏、还有你,你们将他养得太好了,他眼里已经没了朕这个皇阿玛,他眼里没有天子,没有太子,没有朝纲伦常——东珠,那个位置很高,但只容得下一个人。胤禩或许没有犯错,但他的出身就是错。朕不该有这样的皇子,今后再也不会了。”

    齐东珠此刻抬起眼,灯火葳蕤之下,她看到康熙眼里的血丝,突然看清了他的底色——苍老、狠戾、残忍。

    年迈的头狼被新长成的狼冒犯,他选择撕咬和反击。

    齐东珠的心突然清明了几分,她已经身在局中了,即便她的幼崽有意无意地将她保护得再好,她仍然处在了这个位置,退无可退。她也张开手指,回握住康熙的手,任由手指上不存在的粘腻血液蔓延开来: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的幼崽,皇上也不行。胤禩没有错,他不该为皇上的惶恐报偿,双姐更不该为皇上的口不择言蒙受冤屈。”

    康熙感受到她回握的力度,倾身抱住了齐东珠。两人的气息交融,过了片刻,康熙方才开口道:“卫氏下月晋为良妃,岁末雪冷,卫氏出殡,你可为她送葬,天下之大,从此没有卫双姐这个人了。”

    齐东珠蓦然睁开鹿瞳,心下有种果然如此的慨叹。她知道这是皇帝所说的补偿,放卫双姐出宫,是对她的交代,也是对卫双姐的。可她却仍然觉得冷。

    这一场猝不及防的博弈,以头狼姿态狼狈的胜利告终。幼狼失去了生母,背负着使生母受辱的恶名,舔舐着伤口,而年迈的头狼延续了他说一不二的统治。

    而齐东珠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呢?如果她此刻还没有意识到康熙和她的幼崽们之前针对她的欺瞒,以保护为名的隔绝,她就愚蠢得无可救药了。她只是不明白,为何康熙在此刻选择坦诚,撕开所有的假面,露出他的衰弱和狼狈,也袒露出他对着亲生儿子露出的獠牙。

    “皇上还要我做什么呢?”她轻声问道,而康熙像是立刻明白了她话中含义,苦笑道:“卫氏之事,纵然你觉得朕有错,但朕作为一国之君,是不会心生愧疚的。朕只对不住你,东珠,朕老了,当不了万岁的人君,在朕最后的年岁里,朕要护住你。你觉得朕没有体面也罢,残忍无度也罢,那个位置只有一个人可以触及,在朕有生之年,绝不允许第二个人染指。而朝堂之上风云变幻,你要懂得自保。”

    “朕吓着你了,是朕有错,东珠。”

    齐东珠再度闭上了双眸,康熙的示弱和歉意让她麻木,可她知道,无论康熙是否真的觉得自己有错,他都不会改。父食子,子杀父,这是父权社会亘古不变的主题。齐东珠即便看得明白以胤禩的品行绝无杀兄弑父之心,也无法半分说服康熙去相信他爪牙逐渐锋利的儿子。

    他们终究身处天家,本就是无可挽回的死局。

    *

    岁末,卫双姐沉疴复发。窗外飘着大雪,从宗人府被放出来的胤禩在永寿宫的院子里长跪不起,雪落满了他的肩头。

    齐东珠心如刀绞,她祈求地望着脸色苍白但眼瞳明亮的双姐,再次开口劝道:“你不能这样折磨孩子…他是你的亲生骨血,你不能这样瞒着他,这太残忍了。我求求你,双姐…我求求你。”

    卫双姐倾身抱住她,拍抚着齐东珠的背脊,过了好一会儿,才声音虚弱道:“他不可能坐上那个位置了,东珠,这一点儿你要想明白。他如今成了皇上的眼中钉,再不可肖想那个位置。皇上能给我这样的恩典,就是为了让我以死断了他的念想——东珠,一个母妃被皇帝辱骂致死的皇子,永远不可能成为新的太子,更不可能成为新的皇上。就这样吧,东珠,他长大了,该学乖了。”

    齐东珠浑身都在发抖。她知道卫双姐说的都是事实,但她却想不明白为何他们可以将残忍演绎得如此云淡风轻——卫双姐病逝在被康熙辱骂身份卑微的头一个冬日,拒绝药食,自戕而死,这就是二十几岁的胤禩会看到的全部。

    胤禩会怎么想?他会如何面对自己的轻狂和野心害死生母后的余生?齐东珠太了解胤禩了,他只会责怪他自己,他会觉得是他逼死了自己的额捏,是他让他的额捏无颜苟活于世。

    窗外,胤禩将所有人都赶走了,齐东珠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他跪在雪里,声音早就嘶哑不堪,青白的嘴唇上挂着血水,他的前额青紫一片,渗着血丝,是他方才声嘶力竭求母妃一见的痕迹。

    可双姐不想见他,不愿见他了。她穿着宫妃的吉服,回眸望向齐东珠的时刻仍然美得惊人,一如往昔:“我要出宫了,东珠,我自由了。”

    齐东珠的眼泪再也难以消止。她抱住双姐,虔诚地为她祈愿,祝她未来的时时刻刻平安顺遂。而后,她又哭求着双姐见一见胤禩,至少要告诉他真相,不要如此折磨他。

    “我不能再见他了,东珠,那对他有害无益。比起我,你和花色其实更像他的母亲。可我对不起花色,也对不起他。花色今日也不肯来见我,想来是怪我。她当日不肯为大皇子求情半句,却能为了胤禩和皇上当庭吵闹。她和你对胤禩舐犊之情,远胜于我。但是东珠,胤禩长大了,他有他的路要走,你和花色都不要背负他的人生,付出自己的性命去护他。那不值得。”

    齐东珠抱紧双姐,头一回儿因为双姐的通透和洒脱生出怨气。双姐说的对,她和花色对于胤禩的舐犊之情深沉,见不得他受半点儿委屈,受到任何搓磨,可双姐却看开了——胤禩有他自己的路要走,她们再爱他,也无法替他去走。

    “我不管值不值得!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的幼崽,我不能——”双姐冰凉的手指抵住了齐东珠的嘴唇,阻拦住了她未出口的话儿:“东珠,可是他想要的是皇位。有些事是你给不起的,他不是孩子了,如果他因为他心中所求遍体鳞伤,那是他应该受的,你改变不了,不要执着。”

    齐东珠浑身颤抖,几乎虚脱。卫双姐安静地抱着她,直到窗外的天光一寸寸黯淡下来,院子里传来了奴婢的惊呼,原是八贝勒一头栽到在雪里,再也没爬起来。

    齐东珠僵着手脚,浑浑噩噩向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回过身,看到双姐深深看着她,对她露出一个笑来:

    “你若想告诉他真相,就告诉他吧,但宗室无诏不出京,日后我和他母子缘分断了,死生不得见。我愿他一切安好,我也愿你一切安好,东珠。”

    *

    七日后,良妃出殡。胤禩步伐蹒跚着去送灵,十四皇子胤祯和九皇子胤禟搀扶着他,一步步从宫门走到京郊。

    齐东珠看到他这个样子便泪流不止,让胤禛早早告知他真相。可胤禩仍然高烧不断,不被人搀扶几乎难以行走。送灵过后,胤禩病了大半年,年轻饱满的双颊飞速地瘪了下去,无论齐东珠如何照料他都无法填补他流失的生机。

    康熙重新搬回了景仁宫,朝堂之上又恢复了平静,仿佛少了一个办差的八贝勒也和以往没有任何不同。可在一些胤禩病痛难消的日子里,齐东珠总是无法面对康熙,她只能将比格诏进宫来,有时也不多问什么,只是摸摸比格柔软的短短头毛,感受他温热的大爪子落在她的膝头。

    “嬷嬷,八弟快好了,昨儿个还在院子里说话儿呢,您别担心。”

    齐东珠摸摸他毛乎乎的爪子,叹口气道:“你总是这么说。”可都快半年了,他还是缠绵病榻。

    “八弟是心病。即便我告诉他卫额捏在江南过得很好,他仍然觉得是自己让卫额捏失去了名姓,觉得卫额捏怪他才不肯与他相见——他总会想明白的,嬷嬷。前些日子我跟他说了八妹即将出嫁的事儿,他这几日都多加一碗饭,到时候一定去给八妹送嫁。”

    齐东珠摸着比格阿哥大爪子的手一顿,继而拂开了比格阿哥的爪子,闷闷生起气来:“你妹非要嫁蒙古贝勒,这事儿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一个个的,为什么都、都…”都不将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比格敏锐地察觉到齐东珠的悲伤,可他不如萨摩耶会说话儿,也不像小狸花儿那样可以仗着女子的身份,无论多大也要拱到齐东珠怀里去。比格被迫因为弟妹的烂事成为齐东珠小脾气的出气筒,但比格甘之如饴。他契而不舍地将大爪子覆盖在齐东珠的手臂上,用弹软的温热爪垫去暖齐东珠的手:

    “八妹嫡出公主之尊,能在蒙古过得自在着呢。嬷嬷忘了,如今准格尔叛军被灭,蒙古为皇阿玛威名所慑,六公主在漠北过得舒坦,建城为国,八妹手段犹在她之上,定然安枕无忧。况且八妹在朝中还有我看护着,出不了差池,您放心,好不好?”

    见齐东珠不说话儿,比格只能再次出声哄道:“您要生八妹的气,我这就去把她寻来——”

    “别…算了,你们心里想什么,我是半分都猜不中。我只想你们平安。”齐东珠拉住比格的爪子,而比格也就顺势将自己毛绒绒的一大团窝在齐东珠腿边儿的脚踏上,严肃着一张眼圈黢黑的比格收债脸,终于把眼眶发红的齐东珠逗笑了。

    “你怎么脸还是这么臭呀。”

    【📢作者有话说】

    像喜剧人现场的那一段,就是康熙抽刀砍14,5拦刀9抱腿然后挨了两个大电光的那一段,是他们哥几个为保老八干的真事儿。哥儿几个很认真的在生死相随!他们家真的很有欢乐喜剧人的味道,至少在康熙还在,老四没机会开始乱杀模式的时候,他们家真挺搞笑的,老四上位后他家也挺喜剧,就是变成了阴间喜剧。

    因为比格大魔王充满了阴间色彩。

    我给夺嫡拉进度条了,不想写四五十岁的老比登基,要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比登基!(好吧主要不想写老皇帝,dbq了康麻子,让让位置吧

    第156章 西藏

    ◎齐东珠那时并不知道,等她下一回见到康熙,会是何等生离死别的光景。◎

    *

    “待你到了漠北, 先去拜访你的六姐和姐夫。记住了,你是大清固伦公主,凡蒙古首领, 尊贵皆不及你。”?

    “儿臣明白。”

    宝珠俯身行礼,接受她年迈父皇的训话。她如今出落得貌美、矫健、强韧, 像一把刚刚上了新弦的弓, 蓄势待发,锐意逼人。

    她虚岁已将近二十, 在她皇阿玛和额捏的眼前长大成人,通身气度非比寻常。康熙如今年迈, 对于自己的儿子防备心难消, 但对于他和齐东珠共同养大的女儿,一腔慈父之心终于找到了宣泄之处。他叹了一口气, 挺拔的身形松懈下来, 用茶盏磕了磕桌沿儿, 声音温和道:

    “你如今长大了, 朕记得表妹刚生下你来的时候, 你像个浑身通红的猫崽子。朕见过这么多孩子, 没一个比你更孱弱的,哭都哭不出声。朕当时就想, 你怕是保全不住了。”

    “是她救了你, 即便她不是你的生母, 你也应当以对待生母的孝顺之心孝敬她。”

    他们都知道这个“她”是谁。宝珠声音笃定道:“齐母妃就是我的额捏,皇额捏临终前, 就已经叫我改了口, 自那以后, 此心不变。”

    康熙抬眼看着他这个面容温婉但气场锋锐的女儿, 见她神色没有半分游移,终于露出了个笑容:“你心中有数便好。你的皇兄不争气,给她添了许多麻烦,待她年迈,也不知他们有没有这个福分膝下尽孝。你得她喜爱,却要远嫁漠北,日后她膝下空空,又该如何是好?”

    宝珠神色不变,心里却是一凛。她从康熙散漫的言语中察觉了他的试探和考量,但却仿若未察,毫不迟疑地开口说道:“我们兄妹三人皆是额捏子女,不是亲生但胜似亲生,我们任何一人都不会让母妃晚来无靠,无论我们身在何方,只要母妃有请,无论是四哥哥、八哥哥还是我,唯有马匹快慢而已。”?

    康熙半晌没有说话儿,再开口时机锋更锐:“你八哥行事荒唐,自身难保,可你母家佟家尽皆相随,此事,你作为表妹之女,可曾耳闻?”

    宝珠轻轻眨了眨眼睛,面儿上半分惧色都无,反而是一片坦然:“八哥身为爱新觉罗之后,在宗亲中声望颇高,无非人生得讨巧儿。我朝宗室间沾亲带故,八哥哥行走朝堂之上五步一舅舅,三步一叔伯,儿臣以为长辈亲近讨喜后辈,也循常理。”

    康熙被她逗得呵呵直笑,明知她满口胡话歪理,但属实对她生不起气来。宝珠算得上他的幼女,十四阿哥胤祯是他的幼子,这两个孩子都是坦荡性子,做事说话都直白,荒唐无状,但康熙年纪越大,越难对这些生气勃勃的幼子幼女生出半分气来。

    “行了,你也少贫嘴。你去漠北,可不是高枕无忧了。你可甭看你六姐姐在漠北过得威风,坐镇一方,你便觉得漠北局势是为儿戏。准格尔出了葛尔丹,如今又有个策妄阿拉布坦虎视眈眈。漠北离西藏也不远,西藏如今正值动乱,局势风云变幻,难以估量。你若真去了漠北,阿玛在京中鞭长莫及,你若遇到事端,得想办法保全自己,等阿玛给你撑腰。“

    康熙这一席话儿,便只全然站在一个嫁女的阿玛立场上说的。宝珠垂下眸子,掩盖住眼底的热泪,承了这份儿父女之情:

    “阿玛,也是宝珠不孝,日后多年难见阿玛额捏,还望阿玛和额捏保重身体,等宝珠一日带着附额归京,向阿玛额捏请安。”

    康熙摸着女儿的头,连声说“好”。若说胤礽是他膝下长大的皇子,宝珠便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皇女。宝珠的课业是他亲自安排的,骑马射箭也得了他的真传,他在宝珠身上付出的心血虽然不及胤礽,却远超其他子嗣。齐东珠不想宝珠远嫁,甚至不想让宝珠出嫁,康熙虽然嘴上驳斥,但从未准备真将宝珠嫁到蒙古去。

    他被嫁到蒙古的女儿不少了,能力强的过得风光,性子弱的过得并不舒坦,这些他都知道。可人心有偏颇,他只不愿宝珠去受那份儿委屈。

    可宝珠自请入蒙。他不知是不是宝珠自觉身份特殊,一个皇后嫡女、佟家血脉、齐妃养女在这场夺嫡之中的分量太大了,若是她如同她那些兄弟们不懂事,带着佟家血脉站出来支持和她亲密的八哥哥胤禩,忤逆圣意,康熙并不知道自己会如何处置她。

    索性她没有这么蠢,她懂事过了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自请嫁入蒙古,放弃父皇和母妃的庇佑,也放弃佟家的优渥。康熙一时也惊诧万分,竟然发现之前是自己错估了这个女儿。

    “行了,你这般懂事,阿玛绝不会亏待你。你且去哄哄你母妃。你四哥不会说话儿,别一会儿让你母妃更加生气。”

    宝珠垂眸告退,脸上全然不见听到“懂事”二字后,她心里蔓延出来的嘲讽。

    她这皇阿玛英明一世,临了却变得刚愎自用了起来。景仁宫这三兄妹,他哪一个也没有看清晰。她的野心被当作懂事,四哥的蛰伏被当作愚鲁,八哥的优秀被当作忤逆。

    八哥出了这些事,四哥又蠢蠢欲动,她留在京城白无用处,反而会因为她的身份成为皇阿玛心头的一根刺。这京城里愿意相信皇阿玛舐犊之情的皇子皇女并不多,可惜二哥死了,大哥疯了,八哥成了众矢之的,九哥十哥看不清局势。而皇阿玛错把这些绝不会谋逆叛乱之人打压隔绝,却留了四哥哥这样的蛇蝎在身边。

    他气数将尽了。八哥自身难保,四哥有自己的章程,而宝珠也要去闯她的天地。待到来日,她也要拥有权势和力量,将额捏护在羽翼下。

    就像在她儿时重病的时候,额捏对她的百般照顾一样。

    *

    八公主出嫁后,又过了两个寒暑,北地传来消息,策妄阿拉布坦暗中集结兵马,意图打通青海到入藏的道路。

    消息是宝珠传回来的,同时还有给齐东珠的连篇累牍的信,和一些西藏的秘药,用来给她八哥哥治疗体弱。

    胤禩的身子骨渐渐好起来了,不再缠绵病榻,但却肉眼可见地单薄起来。他被革了职位,贝勒爵虽然保留,但整日被困在康熙身边,即便是康熙出巡也要带上他,免得他在京城中搅风搅雨。此番防备人尽皆知。

    在齐东珠眼里,她可怜的幼崽更像一只流浪的萨摩耶了,本来油光水滑儿的白毛皮子如今看起来干枯斑驳,即便是萨摩耶咧嘴吐气,看起来也不像是往日无忧的笑,反倒像是在咀嚼苦涩。

    齐东珠看不得这些,恨不得把萨摩耶和八福晋一道接入宫中,像养幼崽一样照顾他们。比格只觉得他们吵闹,他在朝中越发踽踽独行,既不与旁人攀扯关系,也不费心在康熙面前表现,但他门下也逐渐有了门客,大多低调不外现,就连与他住一墙之隔的萨摩耶也不怎么记得那些人是谁。

    西藏情势紧张,蒙古兵集结在归化城,八公主和六公主亲自上阵督战,屯田戍边,以防策妄突然动兵。与此同时,听闻漠北险境的康熙担忧女儿安危,意欲寻一皇子,册为大将军王,代他亲征策妄,平定西藏局势。

    清朝宗室无诏不出京,即便是亲王,也没有封地和兵权。本朝皇子中,虽年长皇子都随军出征,但有军功在身的,只有已经身陷囹圄的大皇子胤褆。此番驻军西藏是一个难得赚取声明和威望的好时机,更是直达储君之位的天梯,此事在诸位皇子中间儿已经是心照不宣之事了。

    胤禩自打额捏假死出京,再不相见后,身体就垮了。康熙防备他到了极点,甚至不许任何宗亲官员与他亲近,以至于他的妻族都遭到了带累,养育八福晋的安亲王福晋赫舍里氏故去,皇子宗亲不相送,只有八贝勒和八福晋二人以晚辈之礼送了老人家最后一程。

    经年的苦熬,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胤禩重回朝堂,虽然不似从前显山漏水,但却对大将军王这个位置势在必得。他当然知道他自己绝不会有幸率军,但他的十四弟如今凭借着一腔意气简在帝心,颇得康熙喜欢,这大将军王的位置,合该是他的。

    连同那悬而未决已久的太子之位,都该是十四弟的。

    当年他所经历的一切,若没有齐母妃和福晋的不离不弃,没有九弟和十四弟的生死相随,他或许早就支撑不住了。这些年他大病缠身,是十四弟不顾康熙不许与他结党的禁令,日日翻墙入府,只为讨他开怀。在某一方面,胤禩和胤褆是同种人,他们都是愿意自身为弟弟铺路的兄长。他知道自己恐怕在康熙眼里早就没有分毫的机会,但是他仍有势力,仍有人脉,能将十四弟托举到至高的位置上。

    十四弟登位,他就没有输,那些信任他的八党,就没有输。

    额捏离开后,胤禩其实同时失去了自己的生父和生母。他染上了酗酒的毛病,即便被额捏和八福晋说过许多次,但也只让他背着人喝酒。有一日他躲在胤禛府上喝得酩酊,朦胧间他听到胤禛突然出声问他:“你觉得十四能担当大任?”

    胤禩听到十四,突然久违地笑了出来,他用力点了点头,双目一阵眩晕:“十四…文韬武略,心思缜密,像极了四哥。这大将军王的位置,我替他争定了!”

    胤禛不再说话儿,沉默下来,而胤禩在醉意中寻到了一丝清明,他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妥,但是却又说不上来那感觉来自于哪里,他开口问道:“四哥,十四是你的亲弟,是徳额捏的儿子,他如今和我不同,他走得远,徳额捏和四哥,都是开怀的,是吧?”

    胤禛抬起一双在酒意的熏陶下显得氤氲的黑眸,定定地看着胤禩,过了许久,方才露出一点儿笑意,说道:“那是自然,十四对你言听计从,有与我同出一脉。他有了出息,我这做哥哥的自然高兴。”

    他脸上的笑意落在胤禩的醉眼之中,并不清晰。胤禩突然觉得冷,他缩了缩脖子,伸手去寻胤禛的袖子,想要稳住酒水在他眼中氤氲出的颠倒世界:“皇父不知何日就会——我帮十四得到那个位置,待日后十四凯旋,这天下也该易主了。待到那时,四哥便做个亲王,享尽富贵,我们一起照料嬷嬷。”

    恍惚中,他似乎觉得胤禛的笑脸变得扭曲,这让他脱离了酒精带来的虚假安稳。胤禛也有些醉了,眼底的讽刺越来越浓,可他嘴上却说道:“正是这个理儿。我只愿做一辈子富贵闲王。”

    富贵闲王——富贵闲王——他做了这么多,他和胤禩从小一道长大,管照了他这么久,他就是如此看他!在胤禩自己失势后,他宁愿去抬举十四这放浪形骸的蠢货,也不愿帮他胤禛!

    胤禛饮下的酒水像毒汁儿一样,侵蚀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无暇再看胤禩一眼,只招苏培盛进来照料胤禩,独自向前院儿的卧房去了。

    *

    八党势大,就连已经归乡的汉臣李光地,仍然在康熙问及诸子的时候保举胤禩。清流汉臣尚且如此,更别提八旗宗亲。可越是如此,康熙越不可能复用胤禩。他将胤禩打发到六部里地位最低的工部,日日盯着他的行踪,同时在诸位皇子之中筛选替他出征的人选。

    幼子胤祯最终脱颖而出,被封为郡王,领大将军王之职,率军出征。这些年,朝廷连番用兵,国库中的银钱却因为齐东珠遍布各省的厂子仍然有余。兵部失了掣肘,大军出发极快,不多时,年轻的大将军王便已离京,紫禁城里,即便是远道而来的传教士都有所耳闻,这位年纪轻轻的郡王,康熙帝最年幼的儿子,在建功立业,收复西藏后,就会成为当朝太子。

    康熙或许也是这么打算的,齐东珠想。她是康熙的枕边儿人,知道康熙对各位皇子皇女的态度。她想康熙最终不愿再信任他那些经历过几年争斗,日渐诡诈狡猾的年长儿子,反倒是对一腔赤诚、仍对他怀有崇拜之心、毫无保留的幼子胤祯有了慈爱和倚重。

    又或许,康熙在胤祯身上看到了些许先太子的影子。在胤祯出征那日,康熙亲自相送,齐东珠也头一回儿看到了德牧的人形。他很高大,只有二十多岁的年纪,身量已经比肩他的父皇,在一众遗传了康熙基因,高大的皇子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一个。他眉目张扬,嬉笑怒骂间,全是少年锐气。齐东珠突兀地想起了前世看的影视剧中一往无前的少年将军。

    大军开拔,大将军王的帅旗走远,齐东珠在人群中看到了隐藏身形的萨摩耶。她瞧见了,康熙自然也瞧见了,但康熙在齐东珠的瞪视下,什么都没说。

    等回到了景仁宫,康熙才疲惫地开口道:“随他去吧。这皇位若是落在胤祯头上,以他对胤禩言听计从的劲头,怕是江山都不一定谁说了算。”

    “你与其担心这些,搓磨剩下的几个皇子,不如想些法子让自己活久些。”

    齐东珠石榴剥了一半儿,突然来了火气,连果子带皮扔进康熙怀里。康熙呵呵笑,捡起石榴继续剥,不多时,他苍老的手指上就染上了水红色的汁水。

    胤祯出征后,康熙与胤禩的关系在表面上缓和起来。可齐东珠知道,胤禩仍然不似下求见康熙,即便是和八福晋来宫中探望她,也是避开康熙的。对于他来说,他恐怕早就当他的生父死了,如今他只是与康熙维持一段君臣关系,旁的半点儿不肖想。

    他的作派让康熙几次在朝堂上摆不出慈父的模样,丢了面子,更加不愉,可他终究也没做什么。这些年,他的身子越发不济,许多政事已经交由皇子处理,以三皇子为首。各个皇子府都送了一个孩子入宫,康熙时不时考校皇孙,倒也怡然自乐。

    齐东珠的景仁宫里没有孩子,胤褆的女儿早早送到惠妃膝下养着。她本就不喜欢没有毛的人类幼崽,这些年更是亲眼看到了她养大的狗崽的痛苦和挣扎,这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太过难以承受。人类所经历的苦楚远没有宠物所经历的直观,那一点儿点儿剜心剔骨的丑陋,齐东珠不愿再有所体会。

    八阿哥胤禩无嗣,胤禛请过康熙,将他的一个庶子弘时送入了八贝勒府,此番也随着其他皇孙一道入宫。虽说齐东珠不怎么喜欢人类幼崽,但是却不得不承认,宫中因为这些幼崽的存在,又多了许多生气儿,这让齐东珠像寻常寂寞宫妃一样,是不是送些自家小厨房做的吃食给上书房读书的皇孙,将一群幼崽养得油光水滑。

    又是一年新雪,西藏大捷。大将军王胤祯在八公主宝珠的佣兵配合下,成功收服了西藏。这是大清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接管西藏,在西藏建立实质性的统治,康熙龙颜大悦,下发诏书告百官,一时之间,莫说朝中皇十四子的身份水涨船高,就算乡野民间,百姓也都猜到皇帝老儿要立他最小的儿子为太子喽!?

    齐东珠正准备给宝珠重新寄一些东西,其中有她的厂子里新做好的羽绒服,还有今年最新的御茶,是她从康熙那儿不问自取的。齐东珠可心疼宝珠,虽然知道她在外不仅和六公主建立国中国,更是插手了蒙古军务,如今手下已经又了如臂使指的军队,但齐东珠还是觉得她吃不好穿不好,外蒙不毛之地,哪儿比得上京城山水俊秀。宝珠一个京城里长大的公主,去那儿可不是受了委屈。

    包裹越收拾越大,齐东珠在康熙的御案前走了两圈,又看上了他砚台里的墨条。康熙的墨越来越稀,奴才赶紧下去取新的墨条,康熙是在无奈,笑骂道:“你干脆把朕也打进包袱,给你女儿送去得了!”

    齐东珠不理他,只问道:“十四皇子是不是要归京了?战事既然休止,宝珠能不能也跟着回来?”

    康熙一摊手中的折子,说道:“十四和宝珠还需整顿西藏军务,今岁赶不回来。你瞧,恐怕正乐不思蜀。”

    齐东珠往那折子上一看,是当地官员写的,其上写了些歌功颂德的话儿,又有一份暗折,上面称西藏军民仰慕十四皇子,为其建立生祠,称其为皇太子。”

    齐东珠看到此处,回头盯着康熙,见他眉目间仍然含笑,没有什么责难之意,遂有些不解。可下一瞬,奴才拿着新墨条走进来,带进了庭院的一阵寒风,康熙突然咳嗽起来,高大的背脊佝偻,一时间老态尽显。

    齐东珠上前拍了拍他的背脊,突然明白过来了。无论康熙如何防备他的儿子,他都已经老迈不堪,十四皇子的优秀和孝顺或许让这年老的皇帝开始释怀。他明白终有一日,他不会再坐在这个位置上,即便他紧紧攥住龙椅的浮雕不放也无济于事。

    “朕过几日要去畅春园修养片刻,这紫禁城的城墙太高了,待着压抑。”

    咳嗽完,康熙突然声音低哑地开口道。齐东珠抱住他的胳膊,并不戳破他的一瞬虚弱:“胤禩又病了,我留在京城照料他。皇上一路小心。”

    康熙点点头,并未多说些什么。他或许也知道当年他的歇斯底里让本康健的胤禩变得百病缠身,甚至到了冬日便体寒难忍,坐卧难安。对于良妃和胤禩,他的所作所为总是说不过去的。

    齐东珠那时并不知道,等她下一回见到康熙,会是何等生离死别的光景。

    *

    第157章 惊变

    ◎康熙仍然冷笑,胤禛看着他,眼里没有什么杀意,却浑似不像在看活人。◎

    *

    胤禩今岁又在第一场雪落下的时节病了。他每年都大抵在这个时节发病, 只因当年卫双姐弃他而去的时候,正是这个时节。

    当风开始寒凉起来的时候,他就会变得多思, 整宿整宿地睡不着。郭络罗氏因为这事儿跟他吵过,可那当年能跟郭络罗氏你来我往从寝室吵到府外, 被赶出家门还能梗着脖子转身就走的少年胤禩如今只剩下了一双说不出话儿的琥珀瞳。眸子里有血丝, 有疲惫,还有苦楚和沉默。

    郭络罗氏心口疼得发紧, 也渐渐说不出什么刻薄话儿。她将他赶去书房,也不再嫌恶他那些吵嚷的兄弟, 任谁来看他, 她都不给什么脸色,即便对胤禛也能神色不变。

    今岁, 胤禩病得更重一些。郭络罗氏咬着牙想, 或许是因为今岁胤祯不在京里吧。自打胤禩失了夺嫡的希望, 郭络罗氏便知道他不肯甘心。谁能甘心呢?她也不能。他将宝押在了胤祯身上, 她没有多说什么, 因为胤祯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他年少有为, 比除了太子以外的任何皇子都懂得讨康熙的欢心,即使并不掩饰他与胤禩的亲近, 也能在八党被康熙无比防备的时候脱颖而出。

    郭络罗氏自己就是个敞亮人, 她同样也喜欢敞亮人。胤祯和他的同母兄弟胤禛一点儿都不相同, 即便在容貌上的相似令郭络罗氏对他心存偏见,可真相处起来, 她便发现胤祯对胤禩的坦诚和衷心。

    隔壁的雍亲王胤禛在胤禩发病的次日便匆匆来过了八贝勒府, 他领了皇上去畅春园避寒的防务, 在八贝勒府也没有待上多久, 甚至没与胤禩讲上几句话儿,便照看他喝了药水,再次乘快马回到畅春园侍奉君父。

    郭络罗氏听闻胤禛匆匆离开,提笔的手一顿,冷笑出声。她对胤禛的不喜源自一种天性,就像胤禛对她的不喜一样,从两人第一次见面便开始了。她觉得胤禛那副波澜不惊,体贴兄长的假面下包藏祸心,即便她没有证据,但凭借一种直觉她也觉得胤禛另有所图。

    而胤禛也不止一次当着胤禩的面儿明示她不孕子嗣,善妒跋扈,不堪为主母。两家比邻,有时说话儿声音大些,隔壁都听得一清二楚,她甚烦胤禛那虚伪的模样,她掌家之后,若不是像今日胤禩病重,她是不会让胤禛安稳进门儿的。

    此刻,胤禛匆忙离去,焦急谄媚君主的模样更像是坐实了他对胤禩的漠不关心和虚伪,郭络罗氏在心里记了一笔。没成想当夜,胤禩烧退了下去,人却不怎么清醒了。唯一清醒的片刻,胤禩用了些齐东珠送来的餐食,而后再次昏睡过去,怎么叫都叫不醒。

    郭络罗氏连夜诏了太医来看,次日,齐东珠也出宫来到了贝勒府,几人围在胤禩的榻边儿,看他清醒过来用了食水和药物,再度昏睡过去。太医轮番诊了脉象,而后来回报齐东珠,说八贝勒是用了许多补身的汤药,加之平日里忧思过度,身子疲乏,所以身困体乏,想来多休息些日子便会好了。

    齐东珠松了一口气。她也没有发觉胤禩究竟有什么不妥,但郭络罗氏却心中惴惴不安,仍然觉得不对。又过了几日,她发现胤禩房外的一位洒扫太监正摆弄着一个哑哨,虽然那哨子没吹出什么动静,但郭络罗氏却莫名觉得心烦意乱,难得发作了下人,赶走了太监,亲自在胤禩床头守了几个时辰。

    胤禩清醒的时候,郭络罗氏即便再冷硬强悍,也有些支撑不住,她在胤禩肩头落了泪,问他究竟是怎么了,到底去哪儿寻医问药才能治好这怪病。

    胤禩眼皮再次沉重起来,但他双臂圈着福晋,轻声细语道:“你别担心,我多睡一会儿,身子感觉轻快儿多了。梦里有马儿嘶鸣声,一点儿也不累。”说罢,他又昏睡过去,郭络罗氏睁着眼睛,等泪水在眼眶里干涸,方才走出门去。

    又过了几日,京中又下了一场雪。齐东珠开始担忧起胤禩的身体,京中也都知道了胤禩身患怪病,卧床不起的消息。一日深夜,齐东珠得了康熙的一封亲笔信,信中称一切安好,却附上了一块儿怪模怪样的黑色石头。

    那是一块儿虎符。齐东珠握着玉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抬起眼,看到景仁宫被送达康熙信件儿的侍卫拱卫了起来,送信来的人也并没有离开,或是像往日一样,替康熙索要回信。

    齐东珠的心慌乱起来。她高声问着领头侍卫手中虎符是什么意思,却得知那是随时可以调动绿营的掌兵之权。

    她不再多问,抬步去寻枣泥。枣泥已经很老了,跟随齐东珠快十多年,从她不到而立,到了快要知天命的年岁。但她对齐东珠仍然很亲密,经年累月的相处让她不用齐东珠做任何命令,便能向齐东珠的所想的方向前行。

    她不顾规矩,在紫禁城中纵马,向畅春园的方向疾驰而去。

    *

    三日前,康熙头颅剧痛,眼中布满血丝,吃了药汤后,再醒来时已经挪不了双腿,呈中风之状。

    随行太医精心医治,负责在畅春园中掌管内廷事务的雍亲王将皇孙们妥帖安置,日日御前侍疾。可在今夜,当胤禛端着一碗参汤进殿时,他却看到康熙被梁九功扶起来,正在用一双恢复了清明的凤目望着他。

    胤禛动作没有半分凝滞,也没有对康熙的醒转露出什么惊诧或是喜色。他搅动着手中的参汤,让滚热的水汽尽快发散出来,口中恭敬地向康熙问安:“儿臣参见皇阿玛。”

    梁九功冷汗如瀑,康熙并没有出声回复。胤禛并不意外,自打太子逝世,康熙身体每况愈下,太子不明不白的死状彻底抽走了康熙的活气儿。即便有齐东珠的陪伴和费心描补,也无法填补康熙愈加空洞的心和眼底的灰翳。

    一个晚年丧子之人,即便还有一副健壮骨架子支撑,仍然掩盖不住其中的衰弱和怨恨。康熙对胤禩的赶尽杀绝,和他在朝堂之上愈发阴晴不定的手段也多半来源于此。

    康熙高大但委顿的身体挣动了一下,挥了一下手,梁九功便垂头离去。殿内只余年迈的皇帝和他壮年的皇子,两人隔空相望,相类的黑眸之中都是凛冽之色。

    “是你…”

    康熙中风,口舌并不利索,每个字都说得很慢,但仍然清晰。即便他身处如此弱势的境地,每一次呼吸张弛间,胸腔中都溢满血腥的气息,但他仍然是盘亘皇座几十年的国君,若是换做旁人在场,恐怕早就摄于威压,匍匐在地了。

    胤禛面儿上挤出了一点儿恰到好处的惶恐和迷茫,但灯火一映,却发现他额头光洁干燥,没有半分惊慌失措的汗水痕迹。他天生便很难体察到常人会有所反应的情绪,他的眼中充满斟酌和估量,而那并不会被寻常情绪起伏所蒙蔽。

    他看着康熙,他衰老的皇阿玛,只能看到一团即将咽气的腐朽血肉。

    “儿臣不知皇阿玛说的是哪件事儿。”胤禛开口,话音平稳无波,他脸上那恰到好处的表情慢慢收敛,渐渐凝成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胤礽…”年迈的皇帝目眦尽裂,双眼模糊不清,看不见胤禛脸上的神情。但濒死的清明让他神志格外清晰,几乎挣脱了他这苍老、虚弱的躯壳,过往中那些惊人的细节在他的脑海中逐一闪过,让他胸腔剧痛,几欲呕血。

    是他看错了眼前这个阴郁沉默的四儿子,是他因为高高在上的傲慢忽视了所有值得推敲的细节。此刻的幡然醒悟已经太晚了,他是在浑浑噩噩,缠绵病榻的时候方才意识到,自己病中只有几个眼熟的太医为他诊治,而畅春园外,本应被传召的传教士迟迟不到。

    没人敢对年迈的、神智不清的皇帝嚼舌根,但即便旁人不说,他耳畔也没有传来兵戈之声,但常年浸淫在权力中心的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雍亲王、畅春园、隆科多,京城九门巡捕。如今他们呈围剿之势,而困在蛛网之中的正是他这个日暮西山的皇帝。

    “先太子狂悖谋逆,放荡可耻,这是皇阿玛您亲自矫诏,告令群臣的。押送途中,先太子不幸身故,不也正合了您的心意,合了朝臣宗亲的心意吗?”

    胤禛神色不动,却字字化作利刃,直插年迈国君的心脏,康熙怒急攻心,血气翻涌,唇角又溢出新鲜的血浆来。他沉重且费力地呼吸了许久,方才忍过了头脑中的阵阵嗡鸣,追问道:“他因何而死?!因何而死!”

    到了此刻,他头一回儿不在乎胤礽是不是被眼前的逆子所杀了,他只想知道太子是否真的是对他这个做父皇的失望至极,是因为他对太子的刻薄之言,废黜太子的心思,而悲愤自戕,连半句话儿都不曾想留给他这个阿玛!

    他只想知道太子因何而死。如今,他也时日无多,九泉之下,他只怕胤礽怪罪自己没有保护好他。

    “皇父一片慈父之心,着实令人慨叹,”胤禛搅动着手中几乎没有了热气儿的参汤,轻声说道:“先太子疯癫无状,神智不清,儿臣遂教太医为先太子进献了些补身安神的药饮。先太子神志混沌,夜里听多了枭鸟报丧之声,手足失控,缠缚了脖颈儿。此事荒唐,实在令人唏嘘。”

    说着,他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将手中凉透了的参汤搁在了小几上,掏出一块儿帕子去揩康熙口中溢出的鲜血。康熙没有躲开他的动作,忍受着儿子的“孝敬”,目光散乱的眼睛死死盯着胤禛的黑瞳。霎那间,眼前逆子的谋算终于在他的脑海中现形,康熙嚯嚯笑了,连声说道:“好,好,朕竟不知朕还能生出你这样的孽种。”

    被生父辱骂,胤禛本能般地感到愤怒,但那很快就被筹谋得逞的快感压了下去。他坦然开口道:“我在皇阿玛的儿女中实属天赋平平,皇阿玛和额捏瞧不上我,也是常事。但我也不是一无所有。嬷嬷爱我至深,故去的佟母后也对我多加关照。日后,齐额捏之事便轮不到皇阿玛指摘费心了,她的去处自由儿臣照管,她也不必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委屈自己在皇阿玛的后宫中蹉跎时日。”

    他话里明里暗里直指齐东珠对康熙毫无男女之情,入宫为妃不过是为了他们这些皇子和皇女,还有紫禁城外千万般的穷苦人委曲求全。胤禛知道康熙心里大抵也是有数的,当年他将齐东珠强留在后宫之中为妃,胤禩还闹过一场,打过广善库的奴才。

    康熙唇角的血痕更深了些,但他面色却没有如同胤禛预料到的那般扭曲,他甚至提起了唇角,一双和胤禛一样黝黑的眸子并不清明,却直锁住胤禛的面容:“东珠对朕有没有心,轮不到你来论断。倒是你,利用胤褆的莽撞和愚鲁顶替杀戮太子之名,让检举胤褆的胤祉在朝堂之上和胤禩两相残杀,再利用朕的戒心和防备处置搓磨胤禩…胤禛,朕是小瞧了你,所有人都小瞧了你…你这张假面撕开,即便是她……即便是她,也绝无可能再看你一眼!”

    胤禛没有说话儿,而康熙耳畔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喘息声和延绵不断的嗡鸣。

    康熙方才那番话儿几乎用尽了他积攒已久的力气,可他残破的躯壳之中仍有怒火在燃烧,他嚯嚯喘气,声音肖似冬夜里盘桓不去的枭鸟:“你这逆子…生来就喜怒不定,不似常人,朕二子有缺,一为跛足的胤祐,一为伦常有缺的你。你诓骗不了世人,父母兄弟皆对你不喜,连妻妾都不对你真心——你只骗了她的慈母之心,可那也是骗的——”

    “皇阿玛,只有流传下来的才是真相,这道理你缘何不懂呢?”胤禛歪了歪头,在他那张干净俊秀、不曾蓄须的面容上,陡然露出几分孩童似诡异的无辜来。康熙呕出一口带着血块儿的血,被他揩去,而后他就耐心地在原处站着,聆听着康熙的喘息。

    过了不知多久,在灯火的摇晃之中,胤禛开口道:“皇阿玛,您方才差人给嬷嬷送信儿了吧?”

    康熙费力抬起布满血丝的眸子,一时没有说话儿,而胤禛自顾自继续道:“儿臣以为,以您的自傲,不乐将如此狼狈展现于她面前呢。可您就算放下身段儿,也绝无可能让她对儿臣起刀兵,您这一腔苦心可是作废了。”

    康熙冷笑,嘴里呼哧作喘,颤声说道:“胤禛…机关算尽,你终究有怕的东西。你怕的是她起刀兵,还是怕朕见她最后一面,揭了你的假面?朕倒是好奇,你对胤禩做了什么?共同长在一宫的亲弟,满朝文武举荐的八贤王,你安心让他稳坐京城?呵…”

    这回儿,胤禛脸色肉眼可见的阴郁下来,而康熙的声音几近呢喃了,却仍然裹挟着血腥气,扑入胤禛的耳:“你狼子野心,也有算漏的时候。你算到胤禩会因朝臣推举成为朕的眼中钉,八党虽仍会以他为首,但朕有生之年,他绝无可能复起。以他的傲骨,定然不会与朕妥协,可他另寻托举的皇子不是你…哈哈哈哈…你养在身边儿,百般教导的兄弟,最终选择的是胤祯,你的一母同胞,你作何想?哈哈…”

    “你等不及了,胤祯开春就会凯旋回朝,朕这场疾病,是你孤注一掷的最后机会…”

    “孤注一掷又如何?”胤禛冷了声音,眼底的张狂无忌破茧而出:“这机会我等到了,皇阿玛,这就是天命,这就是我胤禛的命!皇座之下皆蝼蚁,这道理皇阿玛应当是最明白的。皇阿玛,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您弥留之际了,还是少动些口舌之利,我还能恢复二哥生前尊荣,善待先太子后人。”

    康熙仍然冷笑,胤禛看着他,眼里没有什么杀意,却浑似不像在看活人。

    *

    【📢作者有话说】

    胤禛登基的时候,胤禩一党没有什么反应,在没有人相信老四能当皇帝的情况下,老四以超绝的心态和超低的姿态稳住了位置。为什么胤禩没有反应,这个目前史料不足,但有孤证说胤禩当时病得神智不清。

    反正历史就挺搞笑的,没有大家杜撰得那么曲折离奇,总结下来估计就三个字,运气好。


图片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