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午后,日头越发地毒辣,直照得人心神惶惶。
孙闵抬起袖子擦了擦快要流到眼睛里的汗,小心地问道:“春珂姑娘,咱们这还要再走几时啊?”
春珂斜打着一柄伞遮去了大半的毒晒,闻言略回过一点头笑问:“而今不过半程,孙大人可是累了?”
孙闵方才走时不觉,而今说起话来才发觉口舌里燥得紧,他吞咽了一口唾沫干巴巴道:“不累,不累……”
春珂看了看他面上的光影,似有所觉般将手中的纸伞倾了倾,直到将她裙子上残留的那点全都遮住才满意道:“既然不累,那便走吧。”
孙闵素日里养尊处优的,何曾受过这样的薄待?
他捶了捶酸疼的腿,心里盘算着再这样走下去,只怕明日连上朝的气力也没有了。
他赔着笑试探道:“眼下这园中的风景也看了大半,不知何时能见到沈公子?”
春珂闻言撇了撇眼,面上的笑意淡了几分。
“这个时辰公子正在午睡,原是不见客的,可又顾忌着大人难得来一次,想着园子里风光正好,也好叫大人观赏一番,待大人观赏尽了,公子也睡醒了,自然就可以与大人一见了。”
说罢,她抬手抚了抚鬓边簪的月季,又摆出了一副颇为善解人意地姿态道:“可若是孙大人有事要忙,倒也不碍事,奴婢去回禀了公子便是。”
“不忙,不忙。”孙闵见状摆着手连声说道:“多谢姑娘体恤。”
春珂知晓他心中的不情愿,却并未太过于放在心上,只是语调淡淡地说道:“既然如此,便请吧。”
孙闵这会儿身上酸痛,心神也被日头晃得平稳不得,偏又除了咬牙跟上再没有别的法子。
他而今已经是不惑之年,倘若不能想办法再进一步,只怕下一次更迭时被遣出中都外派的便是他了。
他家世一般,素日里那些同僚面上虽好似与他关系密切,实则一个个的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若是他当真被外派到地方去,那这前半辈子的苟且存活就尽数成了笑话。
他必须得相处法子往上爬,哪怕要舍下面子、俯下身子去做世家犬,也总好过沦为任人搓扁揉圆的草芥。
而想要在中都往上爬,再没有什么比倚傍一个世家更便宜的了。
——
无尽的火光在周围蔓延着,好像要一直从人的皮肉灼烧到肺腑里。
沈瑞皱着眉狠狠地扯了扯衣领,试图让气息更畅快些,一阵难以言喻的痛苦紧紧地包裹着他,眼前却好似走马灯般掠过许多场景。
可无所谓这些场景怎样变换,却始终都是同一张脸——杀意四起的战场、形势莫测的朝堂、三尺青峰之内、口诛笔伐之间,无一不是这人。
到最后只有那人高坐在马上,向下投射的那一道目光,里面没有憎恨也没有鄙夷,只是无尽的冷,好像死在他眼前的不过是一介蜉蝣。
沈瑞看着那张漂亮的脸,只觉得胸口郁结的恨意此刻要尽数翻涌出来一般。
他听到自己恶狠狠地喊道:“江寻鹤,你不过是个贱种,也妄想能站到明面上来?来啊,杀了我啊!”
他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目眦尽裂,即便身上已经滚满了尘泥却仍然畅快地大笑起来,笑声尽了,沈瑞咬着牙好似裹着血似的狠声道:“爷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随后便是剑光划过,鲜血四溅。
沈瑞甚至能够清楚地感受到生命的流失,而他困顿于这其中,竟连将手指合拢起来都做不到。
这种无力感让他猛地惊醒,直到意识到这不过是一场梦境后才松了一口气。
他揉着额角紧紧地闭了闭眼,脸色难看地厉害。
春珰原是侍立在一旁的,见状连忙递了锦帕,轻声安抚道:“公子可是做了噩梦?奴婢叫小厨房熬些安神汤来可好?”
“不必。”
沈瑞摇了摇头,捏着帕子擦去额角颈侧的冷汗,气息逐渐平稳下来,心却无限地沉下去。
他垂眼看着毯子上的织锦绣花,好像能从那横纵织线里瞧出点生机似的。
瞧了半晌,沈瑞将帕子丢到桌子上问道:“逛园子那个呢?”
春珰小心地将帕子收进了袖筒中,答道:“春珂还领着人在赏花呢。”
“带过来吧。”
看着春珰的身影消失在一拐角的地方,沈瑞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勉强将心底那点烦躁压下去。
万恶的源头就是前几天他看的那本男频文,小说讲的是男主江寻鹤出身商贾、身份低微,却硬是靠着科举走上仕途,并且在权贵世家的打压下仍然成功坐上丞相之位的故事。
本来没什么特别的,可沈瑞偏偏就和其中那个在江寻鹤科考中动手脚、教唆他人打压,前期最能嘚瑟,后期死得最惨的反派重名了。
更荒谬的是,他今日一早醒来就发现自己穿成了那个倒霉催的作妖反派。
换做旁的什么时候也就罢了,偏还是传胪日当天,摆明了那倒霉催的造的孽,现在轮到他身上来还。
原本他还想着要仔细盘算了怎么先下手将人搞死,可方才的梦境叫他瞬间便没了耐心周旋,管他用什么样的法子,只要将人搞死了,后头自然有可以周全的法子。
沈瑞虽然没看完整本书,却很清楚这是个世家当道的时代,中都城中那些叫得出来历的世家,有一个算一个,哪家不是堆着白骨建起来的?
他对这些权势谋划没什么兴趣,但他眼下瞧着到底还不算很想死。在别人死和自己死之间,沈瑞没太犹豫就做出了选择。
他捻了捻指腹,没由来地想起上午在元楼看到的那张漂亮的脸。
可惜了,以后只能勉强算得上一只漂亮鬼了。
“公子,人带到了。”
春珂收了伞,用帕子小心地擦拭脸上的汗,沈瑞瞥了一眼随口道:“小厨房熬了绿豆汤,把人叫进来便下去吧。”
“是。”春珂面上一喜,连忙福身应下,心里清楚自己上午时的过错已经算是揭过去了。
就连出了门瞧见孙闵时,态度都更为和缓几分。
“公子请孙大人进去。”
“嗳嗳”孙闵连忙应了,就慌慌张张地要往里面进,生怕自己动作慢了惹得沈瑞不快,便又不肯再见他了。
但他方从园子里来,挨了那好半天的日头,这会儿正是浑身酸疼,脑子发昏的时候,一脚踢在门槛上,险些摔出个好歹来。
幸好廊门边摆了个雕花架子,他慌乱之下一把扶住了,才算没甫一进门就行个大礼。
可他虽然稳住了身形,那架子上的青玉瓷瓶却摇摇晃晃了半天,最终在众人惊恐地注视下“啪”地一声砸了个稀碎。
孙闵看着那碎掉的瓷瓶心里懊恼,恨不得再来一次叫他自己去给这瓶子当肉垫。
这院子中凡是值当摆出来的,便没有一件不精细的。
偏若是当真计较起来,这瓶子本身的价值却是最小的那一头,在这之上叠加的那些才是叫人承担不住的。
今日他只是摔了个瓶子,可明日风头若是传出去,指不定就变成他同沈家有些什么龃龉,自然便由想往上爬的虎狼为了讨好沈家将磋磨他当做投名状。
越想越急,他脑子里浑成一团,只下意识地去捡那瓷片,春珂却赶在他碰到之前率先伸了手,方才面上那点轻松之色早已经消失殆尽,她小声提醒道:“大人还是快些进去吧。”
孙闵似乎从她的语气中察觉出了点什么,原就有些捏不住瓷片的手指更是颤动了几分,他连声应了两下,却根本起不来身,最后还是被人扶起来的。
他顾不上自己的狼狈,甫一起身就急慌慌地往里进,直到绕过了雕花屏风和软榻上的人对上视线时,才猛地停下动作。
沈瑞斜倚在软榻上,手中剥着一颗蜜桔,听到声响略抬了抬眼,目光从孙闵有些散开的衣袍上掠过,唇角掀起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
“孙大人,好大的阵仗啊。”
孙闵顿时冷汗便下来了,他想用袖子擦一擦,却又在看到沈瑞似笑非笑的神情后犹豫地将手垂了下去。
他舔了舔干涩的唇,却又不敢妄自说话,只能将合手垂在身前,将姿态尽可能地放低。
直到沈瑞将手中的那颗蜜桔吃尽了,才好似恍然发觉般看向他。
“孙大人怎么还在那站着,快坐过来。”他扬了扬下巴示意孙闵坐到他身前来,“春珰,看茶。”
“不不,不必劳烦,孙某站着就行。”
“来者是客,哪有这样的道理?”
沈瑞说完便捏着茶盏轻啜了一口,不再多瞧他一眼。
孙闵左右踌躇,最终还是咬牙上前,坐在了沈瑞旁边的椅子上,却只敢有小半个屁股落座,生怕自己坐实了,就要招来祸事似的。
沈瑞的目光从他抖得跟筛子似的两条腿上扫过去,轻笑了一声道:“实在是沈某日日这个时辰午睡,不想怠慢了孙大人,还望大人海涵。”
“没有没有,沈公子严重了,园中风景甚好,孙某还要感谢沈公子,不然竟不知这中都城中还有此番美景。”
“大人喜欢便好。”沈瑞笑了一下,又很快收拢起笑意,“大人此番前来,怕也不是为着来沈府游园吧?”
孙闵还沉浸在上一刻同沈瑞的客套中,却不想沈瑞这般快便将事情摊在了明面上。
他下意识挺了挺脊背,飞快地瞟了一眼沈瑞的神情,最终却只敢盯着脚前的方寸之地。
他咽了一口唾沫,像是给自己壮胆似的。
“孙某听闻沈公子今日看了探花游街,不知……可是中意哪位新科进士?”
他试探着看向沈瑞,他还想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却不防同沈瑞的视线碰了个正着儿。
沈瑞翘着腿似笑非笑的瞧了他一眼,好像早已看穿他心中所想似的。
孙闵连忙收回了目光,他不知道沈瑞猜中了多少,又或者说根本就是等着他来自投罗网的,可这其中生死早已不由他定夺,他也根本不敢赌。
“陛下安排了吏部为诸位进士拟定官职,公子若想,这其中关窍自然由公子定夺。”
屋中陷入一片安静,孙闵盯着脚前的石砖,几乎要将眼珠子瞪出来,脖子上的汗更是淌成一片水流似的,直到他快要经受不住,连牙齿都在打战时,才听到沈瑞慢悠悠地念了个名字。
“新科探花,江寻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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