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进一间颇不起眼的小院,院门再打开时,便连车马都隐入市井之中,再惊不起波澜。
车厢陡然变得逼仄起来,萧明锦贴在沈瑞身侧,有些不舒服地扯了扯衣领,脖颈间已经被粗麻衣服磨得有些泛红。
他转头想找沈瑞抱怨,可一瞧见沈瑞身上的料子,顿时连委屈也顾不上了。
“为何只有孤要穿这般粗麻衣服?”
沈瑞大约是睡得着实少些,又夜夜不安稳,因而这会儿头开始隐隐作痛,他单手撑着头,手指揉着额角试图缓解这点疼痛。
听了萧明锦的抱怨,他轻笑了一声,实在没什么诚意地哄道:“你是君,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合该如此。”
萧明锦瞪了瞪眼睛,却被早就有所察觉的沈瑞轻巧地堵了回去。
“难道殿下不想将来做一个人人称颂、万民敬仰的明君吗?”
萧明锦梗着脖子憋了半天,最后只有些不忿地吐出一口气。
马车轧过石砖路,一路从城门驶出,最后落在颇不平坦的黄泥路上。
萧明锦被拘在狭小的车厢内,颠簸得横竖难受,他掀开帘子向外张望一眼,却发现早已经离中都城大老远了。
萧明锦难得几次出宫也不过是跟着父皇一起去南山狩猎,那自也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吃食用度半点不差,何曾受过这般委屈。
“表哥不是要孤去瞧民生?可这荒郊野岭的,哪有什么民生?倒不如带着孤去吃元楼的饭菜。”
萧明锦一边说着,一边还忍不住眯起眼睛,有些嘴馋地舔了舔唇。
沈瑞有那么一瞬间,难得地怀疑起自己的盘算是不是尽是错处。
这横纵之间,变数颇多,世家、皇权、民生,还有那漂亮鬼,稍有一个变动,便是全局的震颤。
他百般思虑周全,却唯独没有想过独一个萧明锦便比那些个叠加在一处,更叫他觉着四处漏风。
可见未经厮杀的,决计是不好用的。
难怪明帝那么急着要拉拢个寒门出身的来打压世家,他若不将这事给做周全了,待到萧明锦上位,只怕不出三天就能叫人给吞吃干净了。
到时候,只怕萧氏的族谱上,能将中都内有名望的世家先祖都写上去祭拜。
沈瑞揉着额角,不仅是头痛,便连眼睛都被一并牵扯上,这点隐秘的痛楚将他整个思绪尽数掀飞,垂在身前的手焦躁地一下一下敲着膝。
“你是汴朝的储君,而非中都城的城主,你所见者尚不论是否越出过中都城,只怕连宫墙都不曾逾越过。”
“你若一生都坐在金玉堆上,便永不见万民之生境。”
马车缓缓停下,春珰在帘子外轻声道:“公子,到了。”
沈瑞缓缓睁开眼,许是疼痛作祟,眼底还裹挟着尚未消散的戾气,他率先起身下了马车。
帘子被春珰挽在车壁一侧,沈瑞负着一身的日光,向他伸出一只手道:“殿下,请下车吧。”
萧明锦忽然觉着沈瑞似乎同从前生出好些不一样来,可等他仔细去分辨时,又忽而觉着没什么不同。
他好似从前便金娇玉养不靠谱,现下不单仍是金娇玉养的,甚至还比从前更不靠谱些。
萧明锦收起心神,搭着沈瑞的手下了马车,方一下车便愣住了,他并非没见过船,从前也同父皇一并乘船巡视过江东。
可却绝不是眼前这般,一艘连着一艘的货船,且船身早因着多年的风雨染上一层去不掉的污垢。
高大的货船上架着木梯,一直连通道岸边,上下往来着数不清的赤膊劳工,这会儿才天亮没多久,他们搬的货物却已经在岸边堆成了小山。
金色的日光洒下来,将他们身上的汗珠都侵占得透亮。
可与此同时侵入鼻腔的却是一股子难闻的汗味、鱼腥味同木头腐烂味交杂在一起的难闻气味。
货船旁还聚着不少渔船,渔民们拎着捕捞的鱼不停地同周遭采买的谈价钱,可那些世家官员家做采买的,一惯最会往自己口袋里搜刮,唾沫横飞地将渔民提出的价格削减去大半。
最后渔民只得将手在短衫上蹭了又蹭,才小心地接过一小串铜钱,将其收进缀满补丁的钱袋子里,然后小心地揣在怀里,生怕出了差错。
萧明锦看得怒火横生,可处在其间的渔民面上却始终挂着无奈又欣喜的笑。
便是价钱低些,他再使使劲多打一些也便有了,到底是卖得出去的,可若是得罪了采买,便半点钱都卖不得了。
萧明锦从没想过,有人过的生活是这般的,他自小瞧见的活得最差的,也不过是东宫里的奴仆,却也月月领着银钱。
他握紧了拳头,连牙齿都抑制不住地打颤,面上却忽然被覆上一个面具。
他一惊,转头看向沈瑞,却发现他也戴着面具,艳丽的容貌被遮掩殆尽,只剩下一双眼能瞧出点笑意来。
“走吧。”
沈瑞领着萧明锦一路穿过人群往离岸边稍远些的棚子的里去,行走间,萧明锦还不忘转身回头看那几个渔民,瞧见的却只是新一轮的压价。
依着棚子边儿坐着两个披着短布衫的壮汉,见他来了,话也不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瞧。
“我来见管夫人,劳烦通传。”
紧着满中都城去找,也就沈瑞这么一个称管湘君为管夫人的,那壮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将披在身上的短布衫扯下来,摔了摔上面的灰尘,重新穿好在身上。
萧明锦见状忙咽了咽口鼻,那壮汉瞧见了,意味不明地“嘿”笑了一声,随后站起身,掀开帘子道:“夫人在里面,请吧。”
萧明锦被那壮汉的目光和行动间鼓起的肌肉吓了一跳,可瞬息的功夫又倔着劲儿似的挺直了腰背,他可是汴朝的储君,还能叫一介草民吓着不成?
萧明锦方一踏进棚子,只觉得吵嚷的声音、闷湿的气味、飞扬的尘土一并向他涌了过来,帘子在他身后垂下,彻底隔绝了他与外面阔落天地的最后一丁点的连接。
五感一齐作用起来,却叫他下意识地噤了声。
虽然已经是白日了,可棚子里还是四下亮着烛火,劳工们将运进来的货物码放整齐,为了避免受潮,大都垫了一层稻草,行走间不可避免地踢得四下横飞。
时不时有人把着算盘账册,在棚子里清点核对货物。
呵骂声、珠算声、往来点账声交叠在了一起,凑成乱糟糟的一窝,沈瑞头疼地更重了些,他微皱着眉,目光越过人群张望出去。
终于在一个支撑的木柱子下瞧见了管湘君,后者今日仍是仍是遮着斗笠,身旁跟着两个掌柜模样的男人,手中捧着账册同她交谈。
萧明锦还愣着神呢,一转头见沈瑞已经往前走了,忙抬脚跟了上去。
沈瑞同管湘君之间隔着一层纱幔会意地对视一眼后,沈瑞合手道:“管夫人安好。”
“沈公子安好,不知沈公子怎么会到妾身这里来?”
沈瑞将身侧跟着的小铭记你往前推出一点道:“这是沈某族里的弟弟,年纪尚小,不曾瞧见过商事,便领来叨扰管夫人一番了。”
他转头对着萧明锦介绍道:“这是楚家现下的掌权人,楚大老爷的遗孀管夫人,中都城中最好的几家金玉布料铺子都是楚家的产业。”
萧明锦自然也是听说过管湘君的,女子掌家即便是满汴朝地去寻,也是难有的,更不必说是有遗孀管着的这般大的家业。
母后每每提起楚老夫人同管湘君,神情中都带有一丝钦佩,连带着萧明锦也曾幻想过这般巾帼是何等内外显赫之态,却不想头一遭见面便是在这昏暗闷沉的棚子里,两人皆着布衣,隔着纱幔瞧了一眼。
萧明锦说不清心中的感受,只能合手行礼道:“叨扰管夫人了。”
管湘君轻笑了一声:“无妨,只是这里到底是杂乱,怕小公子不习惯。”
萧明锦刚要张口说话,便听着棚子外面有人喊着:“放饭了!”
几个管事的闻声指挥着劳工将手里的货物码好,随后便放他们出去吃饭了,一大帮子人往外挤,行走间自然要带起好一些灰尘来。
萧明锦捂着口鼻,瓮声瓮气道:“孤……我在家里瞧见过,下人们在地上泼上水,就不会起这么多灰了。”
管湘君还不待说话,她身边的一个掌柜便笑了起来,在萧明锦疑惑的目光中解释道:“小公子有所不知,这棚子内尚有许多粮草囤积,今日沾水受热,只怕过不了几日便会发芽腐败,乃是大忌。”
萧明锦红着脸有些尴尬地问道:“那这些粮食也是从方才的货船上卸下来的吗?”
“我虽知江东产粮兴盛,可中都附近也并非不见种田,既然粮食遇湿易腐坏,那从江东运来岂不是会有大量损耗吗?”
管湘君看着面前皱着一张脸满眼疑惑的萧明锦,笑着解惑道:“小公子所言不虚,可中都城内人口过百万之巨,虽有赴州作为依傍,但所产粮食之数远不足所需。”
“至于小公子所说粮食腐坏一事,亦有陆运,但所耗费人力物力甚巨,也远不及水运便捷。但二者之间无论哪一种,损耗都会折在价钱上,江东米粮一斗是十二钱,运至中都则一斗二十钱。”
看着瞪大了眼睛的萧明锦,管湘君加冠未尽的后半句填补上。
“便是如此,肯往来运送粮草的商户仍在少数。”
门口的帘子被掀开,一个掌柜端着托盘走进来道:“不知二位公子是否用了早膳我们这吃食简陋,二位若不嫌弃,可以将就吃些。”
萧明锦原还没觉着,但听他一说,便有些饿了,他眼巴巴的看向沈瑞,却没注意倒沈瑞唇边挂着一丝得逞的笑意。
“既如此,便多谢掌柜了。”
管湘君身边的掌柜有眼色,见状立刻便将桌子上的东西收拾了个干净,腾出地方摆这些吃食。
萧明锦眼睛里的光亮随着一碗碗粗粟米粥、野菜团子、盐渍菜根逐渐消散了去,就连沈瑞递到他手中的筷子都不知被用了多久,显出些深色的痕迹。
“吃食虽然简陋了些,但却是每日提供给大家的,不收钱,这里的人大都是卖力气的,吃得多,长久下来也能给家里省下来一笔钱。”
管湘君轻笑道:“只是,小公子只怕要吃不惯了。”
萧明锦休说是吃了,这般吃食他连见都不曾见过。
沈瑞夹了一个野菜团子递给他,用一种不容拒绝的语调说道:“这天下万民,日日皆是如此。”
萧明锦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接了过来,他端起碗喝了一口粥,粗糙的粟米几乎是磨着他的嗓子咽下去的,他紧紧地合了合眼艰难地咽了下去。
手中的野菜团子也没什么味道,他又夹了一小块盐渍菜根放到嘴里,顿时咸得整张脸都皱起来,也顾不上粟米粥磨嗓子,连喝了几大口才将将压下去。
“这菜好咸啊。”
“不咸就容易腐坏,且盐是金贵东西,这样也省些。”
萧明锦张了张嘴吗,最终还是无力地将徘徊在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在沈瑞的盯梢下,他艰难的将自己的份例吃了下去,却是嘴巴里也难受,胃里也难受。
吃过饭,掌柜要去清点船上运下来的货物,他笑眯眯地问道:“小公子可要随我去瞧瞧?”
萧明锦下意识看向沈瑞,得了他的首肯后,才兴起些兴致,跟在掌柜身后出了棚子,一路上问东问西。
管湘君轻笑了一声道:“沈公子只说会带一个人来,不想竟是这位。”
沈瑞慢悠悠地喝了口粥,随后淡淡道:“他被养的一派天真,那位自己上位时吃的苦头太多,便想给他省省力,却到底是要这天下万民为他那点恻隐之心作陪。”
管湘君看着眼前汴朝上下首位的骄纵纨绔将旁人批得个一无是处,心中竟有些难以言说的怪异,她无奈地笑道:“妾身还以为沈公子会将行商一事禀明,请那位做个依仗。”
沈瑞想起现在大约在宫中做光杆司令的江寻鹤,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道:“你我同那位而言都是阻碍,杀心也不过是早晚之事。”
“我的确少个明面上的仪仗,却也不能将身家性命一并扯出来做个添头,这中都城内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他将目光投放到垂下的帘子上,分明半点也看不出去,却又好像瞧见了无尽的江泽山川一般。
“我既要他做个明君,也要他做我手里一把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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