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话,师兄弟两人转进了三重院。
花园里衣香鬓影,聚着各派女眷。此处是通往林老太爷院子的必经之地,每个来贺寿的人都会被她们看到。见多了老头子,骤然走进来两个俊俏郎君,不少人都瞧向这头,有心者更打听起了两人来历。
骆九衢不喜欢应酬,更怕女人多的场合,本想快速通过,却眼睁睁看着一个紫衣妇人迎上来拉住了鹤云栎。
“正巧了。我方才还念着鹤掌门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呢?几年不见,鹤掌门越发俊朗出众了,只是不知道还认不认得出我这个老家伙。”
鹤云栎行礼:“二夫人风姿绰约更胜当年,确实教晚辈不敢认了。”
紫衣妇人正是风致山庄的二庄主夫人,被这么一夸她掩唇笑弯了眼。
鹤云栎把往偷偷后缩的骆九衢拉出来,推上前:“这位是晚辈师弟,姓骆,名九衢。”
骆九衢硬着头皮见了礼。
妇人也牵着一位俏丽少女介绍:“这是小女清涟,来,见过两位师兄。”
少女行过礼后,独望着鹤云栎笑叹:“天天听母亲念叨鹤师兄,今个儿可算见到了。光听说鹤师兄的丹药好,我却没吃着过,师兄什么时候也炼点美白的丹药嘛。”
骆九衢悄悄看向鹤云栎,看他要如何应对。据他所知,这位“鹤师兄”从不练美容、瘦身之类的丹丸,认为这些都非实用之物,不能称作药。
鹤云栎含笑回道:“师妹再吃美白丹,以后下雪的时候可就出不了门。”
少女眨了眨眼,疑惑问道:“为什么?”
“因为担心别人找不到你。”
少女一怔,眉眼弯弯地笑了。
“谁说找不到?别人又……”不瞎。
骆九衢话还没说完,便被鹤云栎捂住口鼻拖走了:“二夫人,清涟师妹,我们还要拜会老太爷,先失陪了。”
刚从上一处脱身,便又听得一个清亮的女音:“哎呀!可真是稀客。一年多不见,鹤掌门越来越受欢迎了。”
循声看去,一个橙衣女子正瞧着他们,笑得娇艳。玄女派掌门的二弟子,师兄弟两人都认识。
鹤云栎颔首:“柳师姐,好久不见。”
骆九衢没有那么多礼,只盯着柳星悦,神情古怪。在他记忆中,这“柳师姐”因为身体缘故,一直瘦得像根竹竿,现在长了些肉倒标志些了。
“你胖了好多。”
柳星悦笑容一僵,垂下的手隐隐抽动。
鹤云栎忙打圆场:“柳师姐面色红润,穿艳色也更好看了。这身衣服真漂亮,一尺八的腰吧。”
柳星悦脸色重新明媚,转了一个圈:“一尺九的腰!新的剪裁手法,是不是瞧着更细?”她凑近鹤云栎,“实际上我还长了六斤呢。”
这“悄悄话”骆九衢也听到了。
他不懂,为什么这女人能开心地和鹤师兄讨论腰的粗细,却不许他说她胖了?
他说的是实话啊,这年头实话都不让人说了吗?
“不信?你摸摸。”柳星悦说着就要拉起鹤云栎的手就往自己腰上放。
鹤云栎忙不迭抽回手:“我信,我信。柳师姐莫逗我了。”
素来成熟稳重的“鹤大掌门”难得露出这般窘迫模样,柳星悦不禁掩唇笑了起来,像一串银铃在抖。
骆九衢惊了。
虽然他对柳星悦没感觉,但不妨碍他酸鹤云栎“姑娘主动让他摸腰”的人气。
“还没谢过师弟上次为我炼的丹药。”
见她恢复正经,鹤云栎松了一口气,略带腼腆地笑了:“小事一桩,柳师姐不必挂怀。身体好才是最重要的。”
柳星悦瞧着他的脸愣了愣,骤然发问:“鹤师弟有对象没?喜欢什么样的?入赘我们门派好不好啊?玄女派什么类型都有,我帮你介绍啊!今天还有几位师妹来了,要不要去看看?”
突如其来的“连珠炮”让鹤云栎应接不暇,怕被她拉去相亲,忙说了两句客套话,狼狈告辞。
骆九衢颇为不忿:怎么不给他介绍?
他也就差了鹤师兄一(亿)点点嘛。
……
一路走过来,和鹤云栎打招呼的女人就没断过,而她们总要单独拉着鹤云栎说上几句才肯心满意足地离开。鹤云栎也耐心地一一招呼,从七岁到八十,就没有他聊不起来的。连襁褓里的娃娃见到他都笑得合不拢嘴。
不知内情地人见到了怕是会以为这是他的寿宴。
骆九衢知道丹修受欢迎,却没想到人缘能好到这个地步。
难怪下山前小师叔特地把他叫去,塞给他一瓶造化丹,教他多留心,莫让鹤师兄在外面吃了亏。
当时他还疑惑一个大男人能吃什么亏。不过现在知道了。
骆九衢一边回忆,一边熟练地扯开某只说着说着就想往鹤云栎身上放的手,情绪已经从羡慕转变成心累。等彻底摆脱这群客人,他才得以长舒一口气:“亏师兄还记得她们每个人都是谁。”
鹤云栎整理好被挤乱的衣襟与头发:“师弟高看我了,方才那群人里十个我也就认识三四个。”
“那你怎么和她们聊得起来?”
“她们都叫我师兄、师弟或者贤侄了,我这还分不清?遇到没叫的就估摸着年龄称呼。”
“不怕叫错?”
鹤云栎不以为意:“有什么好怕的?叫错也不会损失什么。”
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骆九衢猛地抓住鹤云栎的手:“鹤师兄,教我怎么和姑娘聊天吧!”
师弟乐意学,鹤云栎也不藏私,他一边摸着骆九衢的手,一边将经验娓娓道来:“其实这也和平时聊天没什么区别,捡她们想聊的说就是了。姑娘穿了新的衣服,就夸衣服;挽了漂亮的发髻,就夸她发髻……人总会不经意地‘炫耀’自己的得意之处,找准位置切入话题就行了。”
“怎么知道她们想聊什么?怎么看出哪是她们得意的地方?”
“用眼睛看啊,不是很明显吗?”
骆九衢:不好意思,真的看不出来。
鹤云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拿出了简化版教程:“性格张扬、喜欢热闹的,可以和她聊传闻时事;性格内敛沉静的,可以和她聊兴趣;或者索性讲有趣的故事,这个很难招人讨厌……切记要注意分寸,聊天要由浅入深,不能太自来熟。夸人要夸在点上,不会就不夸,宁愿不说也别说错,说错了要被打的。”
一大段话,骆九衢只捕捉到了最后一句:“要被打?师兄被打过?”
“不是,是小师弟。他平时那么聪明,复杂的剑谱一看就会,但这么简单的事情,偏生学不会。”鹤云栎说着摇起了头。他口中的小师弟是三师伯顾决云的弟子,名隽明袖。
骆九衢无言以对。
剑谱明明比谈恋爱简单多了好不好!
意识到自己和鹤云栎可能并非同一种生物,他放弃争辩,转而问道:“小师弟被谁打的?怎么被打的?”
剑修大多是卷王,骆九衢受其师父影响,更属其中佼佼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闭关三百天,剩下六十五天还要四处找人实战。因此哪怕是门内之事也多有不知。
“说来话长。你知道山下的张屠吗?”
“卖猪肉那家?”
“嗯嗯!他家有个妹子,有印象吗?”
骆九衢记得,是个十一二岁的姑娘,有点胖:“怎么了?”
“他去提亲了。”
骆九衢“噗”地笑了:“他真去了?”
“嗯。”
“哈哈哈哈哈。”骆九衢笑得超大声,引得路过的人频频侧目,他避到一旁,扶着柱子继续笑。
“你好歹也是当师兄的,就别笑了。”虽然这样说着,鹤云栎自己也弯起了眼,遮掩嘴角的动作是给小师弟最后的兄弟情。
关于小师弟隽明袖和张屠户家女儿的“纠葛”就又是一桩说来话长的公案了。
约摸在隽明袖六岁时,有人对他说师门没钱花了,把他抵给山下的张屠户家换了猪肉,因此小师弟长大了得给人做上门女婿。结果这傻小子当真了,即使人家女儿并不认识他。
至于这个“有人”是谁。
还能是谁?
应岁与啊。
“快跟我详细说说。”骆九衢笑完还不够,催着要听内情。
“他啊,那天突然跑过来跟我说要向张家提亲,劝也不听。我想着那家姑娘不错,真成了也是好事,便帮他备了见面礼,逐字逐句教他上门后怎么说。结果他全忘了,开口就是——”
鹤云栎清了清嗓子,模仿起隽明袖当时的语气:“虽然你长得不怎样,甚至不如我,但毕竟有婚约在先,放心,我不会背约。但你得知道,我已有心上人,纵你先来,我也不能委屈他。婚后我会尽量一碗水端平,除了我的心,他有的你都会有……”
哪怕不解风情如骆九衢也听出不对劲儿了:“话能这么说吗?”
“当然不能了。所以他话还没说完,一个大耳光就来了,是张家大儿子打的。那手厚得和门板似的。落在人脸上比打雷还响,小师弟‘哇’一声就哭了。”
骆九衢的心一下揪紧了:“你们没被认出来吧?”
鹤云栎宽慰:“放心,小师弟抢白前我还未及报上名号。他被打后,我也立即提着他就跑了,没被人瞧出来历。”
听到师门清誉还在,骆九衢松了一口气,感激地拍了拍鹤云栎的肩:“谢了,鹤师兄。”
要被认出来,传了出去,他的出师任务这辈子都别想完成了。
“不用谢,应该的。”
骆九衢:“难怪前些天遇到小师弟时,他一脸阴郁,我还以为他又犯毛病了。”
鹤云栎:“哄女孩子难度确实高些,毕竟思维方式不同。要不我教你哄男人?这个比较容易上手。”
“额……不用了。”
他为什么要哄男人?
还有,鹤师兄为什么会哄男人?
骆九衢歇了心思,他承认有些东西是天赋。对他而言,比起学会这份情商,还是找个眼瞎耳聋的姑娘更容易。
但他还有不解之处:“我没对象就不说了。但鹤师兄你,人缘好,又不缺钱。为什么还一直单身?”
这个问题把鹤云栎问住了:“是啊,我为什么单身?”
首要的原因是没心思。
虽然他偶尔也会对“恋爱”产生好奇,但面对某个具体的姑娘时,却总觉少了几分该有的感觉。
次要原因是没合适的人选。
他熟识的姑娘大多像柳星悦那般,熟悉到“左手摸右手”,根本生不出男女之情。
不熟的姑娘中虽也有向他表达爱慕之情的,但每每他想与她们增进了解时,她们却纷纷跑路了。
骆九衢疑惑:“为什么?你怎么和她们增进了解的?”
“聊家庭情况啊。我是孤儿,能聊的就只有师门和师父了。”
听到应岁与,骆九衢暗觉不妙:“怎么聊的?”
“就师父的衣食住行做了‘简略’的介绍。如果真要交往,我希望对方能适应师父的性情与习惯。”
骆九衢满头问号:和你谈对象,为什么要适应小师叔?
看起来一表人才,结果是个“师宝男”。难怪姑娘会跑了。
对自己的终身大事鹤云栎并不很着急。反正丹修又不难找对象,他没必要急着把自己定出去。
“其实师弟也别把我看得太高,我只是占了丹修身份的便宜,人缘天然要好那么一点点。”
“未必,师叔也是丹修。”
“师父他……总是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
骆九衢觉得很神奇。
说鹤云栎对应岁与认识不清呢,他知道自家师父人缘糟糕、性格恶劣;但若说他认识清楚呢,他又并不认为自家师父存在需要改正的问题。
他这师叔的性子,说好听点是不太讨喜,说难听点是人憎狗嫌,村西头的狗见了他都要在背后怪叫两声。
小气、记仇、好胜、霸道、心眼多、不讲理……骆九衢打小就怵应岁与怵得不行,从来都是绕着走,完全无法理解鹤云栎那份近乎盲目的崇敬。
针对应岁与糟糕的人缘,鹤云栎想到了一个解释:“我觉得那些说师父坏话的人也并非单纯地讨厌师父,而是对师父又爱又恨,爱而不得,所以口是心非。师弟,你懂吧?”
不懂。
骆九衢觉得那些人更像心里恨应岁与恨得牙痒痒,但又馋应岁与炼的丹药,因此委曲求全、忍辱负重。
但过去的经验告诉他最好不要与鹤云栎争论这些。
说话间已经到了林老太爷的院子前。
骆九衢:“行了,不聊了。进去吧。”
拜会过林家老爷子,又被拉着说了好一会儿话后,两人才在林家弟子的带领下转向宴会厅。
然而刚走到宴会厅门口鹤云栎便听得内里传来一个少年愤怒的声音: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林家的所作所为我叶清记下了!叶林两家的婚约从今天起作废。我叶清!不要你林家的女儿!”
站在门外的鹤云栎倒抽一口凉气,本来已经模糊的梦境记忆骤然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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