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岑雪从梦里醒来,发现屋外天光大亮,夏花已进来伺候,正在收拾外间灯台里燃尽的红烛。
岑雪掀开被褥坐起来,猛然察觉自己竟是睡在婚床上。
“我怎么会睡在这儿?”
“姑娘一直睡在这儿呀。”夏花走进来,见岑雪一脸懵懂,想起什么,解释道,“大当家昨天半夜就走了,说是从今日起,他住院里的厢房,您住主屋。”
岑雪微怔,想起昨天夜里的情形。原来,危怀风并没有在屋里过夜?
可是,自己又是怎么从方榻上跑到婚床上来的?
岑雪想到唯一的一种可能,脸颊微微发热,想起什么,转身去床上找。夏花心念微动,走去镜台前拿起一物:“姑娘是在找这个吗?”
岑雪看见夏花手里拿着的梅花玉簪,道:“你收拾的?”
夏花摇头:“奴婢来的时候就放在这儿。”
岑雪更窘,不用多想,那玉簪一定是危怀风拿走以后放过去的了。
那自己拿着玉簪入眠的模样,也多半是被他尽收眼底了。
“放下吧。”岑雪赧然说完,起身更衣。
洗漱完后,春草进来送早膳,岑雪问起昨天夜里的行动如何。夏花率先答道:“正巧昨天夜里危大当家在岗楼那边收拾裴大磊,寨里的人全去看了,后山练武场一个人都没有。奴婢每个地方都找过了,没找着那把鸳鸯刀。”
岑雪微微蹙眉。春草则道:“虽然昨天夜里热闹,但看守库房的人并不松懈,里外都看得很严。奴婢送饭食进去,只发现库房里全是粮草,最里头倒是有间房,上着锁,看着不简单。听那些人话里的意思,寨里的贵重物品都在那间房里放着的。”
昨天趁着外人不在,岑雪把危怀风住的这间屋舍从里到外搜了个遍,既没找到刀,也没找到其他和刀相关的线索。当家危家获罪,并没有被抄家,那把鸳鸯刀应该是和危家旧物一起被运送来危家寨的。就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最可疑的便是库房里那一间上锁的房屋了。
“危大当家人呢?”岑雪问道。
“天刚亮就走了,像是有事要下山。”
岑雪点头:“叫人把行李收一收,跟我去一趟库房。”
※
危家寨的库房建在靠后山的树林旁,每天分三拨人轮值,每次轮值的人员有四个。
因着昨天一下发生了两件大事,今日换班后,库房大门口就没安静过。
“不可能吧?那可是庆王府,现如今梁王篡位,各地都在造反,几拨人里,就数庆王那儿呼声最高!嫁进庆王府,便等于一脚踩进了皇宫,这样的亲事,少夫人竟然不要?”
“不是都说了,当年岑家悔婚,从头到尾都是岑家家主的主意,少夫人根本不知情。她跟少爷两小无猜,要是知道不能嫁给少爷,早便哭着从盛京城里跑过来了!”
“没错,少夫人压根就没看上庆王世子,那时候在盛京城里,少夫人天天跟在少爷屁股后头,对少爷的感情,不是一两句话说得完的!这次偷跑过来跟少爷成亲,可不就是因为对少爷余情未了嘛!”
“啧啧,果然是少爷,人在哪儿都能有这样大的魅力!……”
四人正聊着,忽听得一声咳嗽,抬头看去,见两个丫鬟站在一辆马车前,簇拥着一位身着藕荷色折枝花春衫的娇美女郎。
“少、少、少夫人!”四人结巴道。
岑雪脸色冷淡,道:“昨日大婚,收了不少贺礼,我院里已装不下,送来这里暂放。”
四人忙应和,想着刚才讨论的话,心虚不已,看一眼那辆载着几大口箱笼的马车后,赶紧来帮忙。
岑雪走进库房大门。
如春草所说,库房很大,右侧是粮仓,壁柜上塞满一袋袋的粮食,梁上挂满玉米、腊肉,左侧则堆放着粮秣、草料等军需物资,看数量,竟是不少于人吃的粮食。整个库房的物资加起来,至少足够一营的人马吃上十天半月。
危家寨人多,储备粮食可以理解,可是存放那么多的草料做什么?
岑雪有些疑惑。
“少夫人,这里面脏乱,您就别进来了,没得脏了手脚,东西我们给您放好便是!”一人赔着笑走过来,满脸是心虚和讨好。
岑雪问道:“你们放在哪儿的?”
那人往墙角一指:“就在那后头,昨天收的贺礼都放在那儿!”
“不妥。”岑雪颦眉,道,“那里面除贺礼外,还有我从家里带来的珍贵物品,有的是御赐之物,放在外面不安全。”
“那……”那人面露难色。
岑雪目光在库房里转圈,看见春草说的那间上锁的房屋,走过去,道:“这里面是寨里放重要物件的地方吗?”
那人道:“是!”
岑雪道:“打开吧。”
放箱笼的那三人齐刷刷看过来,那人“呃”一声,挠头道:“回少夫人,不是小的不想给您开,是这里面放的都是危家老宅的物件,钥匙只有少爷一人有。您看要不……先跟少爷知会一声?”
这人说得委婉,岑雪既然不知道这间库房的钥匙只危怀风一人有,便可见来存放东西一事危怀风并不知。岑雪道:“大当家今日不在寨里。”
那人仍是赔笑:“那东西便先由我们看着,等少爷回来,我们再给少夫人抬进里面去。少夫人您看可行?”
库房的锁既然只有危怀风能开,岑雪要想进去,便不可能避开他。看来,事情又要重新筹谋一下了。
“行。”
岑雪说完,带着春草、夏花二人离开库房。
因为事情没成,回去路上,主仆三人都有些沉默。及至松涛院外,忽听得里面传来交谈声,一人絮絮叨叨,一人唯唯诺诺,进院里一看,原是方嬷嬷在跟角天说话。
“我们家姑娘呢,打小不能吃辛辣,一吃便腹疼。所以在膳食这一块,要叫厨房多留心,切记不可放辣椒、麻椒、花椒、胡椒……”
“嗯嗯。”角天拿着个小本,边点头边记,“带‘椒’的都不行。”
“至于茶饮呢,有龙井最好。没有的话,尽量送些碧螺春、铁观音,或是庐山云雾、湄江翠片、舒城兰花……这些也可以。”
角天皱着眉头记:“嬷嬷,这些都挺贵的吧?”
“不贵,”方嬷嬷安抚,“一斤龙井,也就二十多两银钱罢了。”
“……”
二人正说着,见岑雪一行从院外走来,忙从石桌前起来相迎。
“少夫人!”角天把笔从嘴里拿下来,笑呵呵唤,又是那副憨厚喜庆的模样。
岑雪颔首,看一眼他手里的小本:“你在记什么?”
角天如实答了,岑雪说道:“我没有那么娇气,你们平日吃什么,便给我送什么就好。”
“那,少夫人能吃椒麻鸡吗?”
“不能。”
“油泼辣子面呢?”
“不可。”
“……”
“今日大当家下山,你没跟着去吗?”岑雪在石桌前坐下,今日天气晴朗,墙角那树梨花开了,桌上落着一层花瓣。
角天道:“金鳞跟着去了,少爷要我留下来伺候少夫人。”说着,往院外望一眼,试探道,“少夫人这是出去溜达来?”
岑雪道:“我去了一趟库房。”
角天一愣。
“寨里养了很多马吗?我看见库房里存放了很多草料。”方嬷嬷送来刚沏的龙井茶,岑雪捧在手里,抬眼看向角天。
角天支吾道:“也不多,就……十来匹,都是少爷的爱马。三当家说春天爱下雨,怕把草料浸坏了,就多买了一些,囤在库房里。”
人吃的粮食都不够,还要给马囤草料,也不知是该夸危怀风昏庸,还是掌家的林况大方。
岑雪不拆穿,问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今晚上三当家那边要请大伙吃饭,庆祝少爷和少夫人大婚。太阳下山前,少爷肯定回来。”角天说着,心念一动,“半山腰有座亭子,视野很不错,少夫人要是急着要找少爷,可以那里去接一下。顺道看看风景。”
岑雪摩挲着杯壁,微笑道:“好啊。”
※
酉时初刻,日头开始往西山掉,黄褐色的山路上铺满参差不一的树影,一行人骑着马走在夕阳里,有说有笑。
林况策马跟在危怀风身旁,斜着眼,有一下没一下地打量他。
危怀风道:“眼皮抽筋吗?”
林况道:“抽筋倒不是,就是这伤口包扎得委实漂亮,让人想把眼皮挪开都难。”
危怀风瞪来一眼。
林况笑道:“话说回来,今日余掌柜说,上回你在铺子里当东西时,已给了你二百两,今日交的三百两只是尾款。可这两天,既没见角天送钱过来,也没见你办什么事。怎么,是把钱藏起来?”
危怀风道:“扔了。”
“……”林况痛心疾首,服软道,“一家人,好好说话。”
危怀风不搭茬。
金鳞笑着在旁解围:“三当家,少爷那点家底,除了用在寨子里,还能用在什么地方?你就甭操心了。”
“今时不同往日。”林况忧心,“你家少爷以前孑然一身,自然一心为公。眼下有了小家,谁知道会不会私藏金库?”
众人笑开来。
金鳞讪笑,心里有点发憷,危怀风和岑雪的成亲是做戏,林况又不是不知,怎么还当着大伙的面这样打趣呢?
转头去看危怀风,却见这人并没恼,反倒咧着唇,眼里似也有笑。
“快说,钱到底上哪儿去了?”林况凑过来。
危怀风望着前方,模棱两可:“还债了。”
“还债?”林况半信半疑,“你欠什么债?情债?”
危怀风但笑不语。
林况愈发更狐疑,便要再问什么,拐弯时,忽见山路尽头的山亭旁停着一辆马车,亭里有三四个人影,一人坐着。
晚霞漫天,满山流动着金色光辉,坐着的那人身着一袭藕荷色衣裳,披在肩后的秀发、披帛随风而动,尽管看不清脸,气质已美似天仙。
林况“哦”一声:“那是……债主吧?”
危怀风没有想到岑雪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脸上散漫的笑容收了收,握着缰绳“驾”一声,往前赶。
林况挑眉,身后众人发出低低的起哄声。
岑雪等在山亭里,很早便看见一行骑马的人从山脚沿着山路绕行而上,打头的人骑着的是一匹通身雪白的马,或正是因此,骑马的人被衬得格外突出,不管走在哪里,她一眼便能看见。
见那人从岔路那头出来,岑雪走到亭外相迎,近后,听见一些笑着的议论声,是从队伍里发出来的。
岑雪耳根微微发烫。
危怀风打马上前,停在岑雪面前,低头看她,脸庞逆光,眼睛明亮无比。
岑雪娇娇道:“我来接你。”
队伍里又发出起哄声,有人在喝彩,有人吹了声口哨,岑雪垂着眼眸,耳朵越来越烫。
危怀风忽然道:“会骑马吗?”
“会一点。”
危怀风伸来一只手,岑雪抬头,看见他逆光的脸,英眉入鬓,深邃的琥珀色眼睛里蓄着光亮。
岑雪默了默,伸手放在他掌心里。
危怀风拉人上马,一鞭抽在马背后,策马迎风驰出。
身后的起哄声在一瞬间似洪流爆发,岑雪躲在危怀风臂弯里,耳朵被傍晚的风声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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