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照景从旁拿了外套就要往门外走,母亲和厨房里的大哥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容照景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说他想起来有些工作没有做好,改天再来看两个人。
他的手已经碰上了大门把手,背后却忽然传来一道尖酸的女声:
“我还想是哪位贵客,原来是阿景回来了。”
容照景回过头,蹙了蹙眉。站在他身后的正是他的大嫂阮清,她本该美艳的脸满是恹恹,却不是病容。配上一身的酒气和散乱的头发,倒像是宿醉过后的样子。
容照景一句“大嫂”还没出口,对方便嗤地一声笑了:“有些人攀高枝攀得好,有些人就没那种命。以后谁敢说咱们还是一家人?明明是主子和下人。”
这一句话说出来,把在场的几个人尽数得罪了一遍。容照景还诧异几月不见大嫂怎么变成这样,容母却只侧头看向一边,看来是已经惯了自己这个媳妇的如此发言。
容照安气得脖颈通红,然而他实在温文,气到极点也只能抖着手去拉妻子的胳膊:“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你明明知道阿景他……”
阮清直接盖过了他的声音:“我也想搭上权二啊,谁叫人家是真的有本事呢。哎,阿景,你要不要权小姐多照顾些,送一套房子算什么,多补贴一些,我也不至于要出去上班啊。”
她说着向容照景举起自己的手:“松岛屋地下的冷鲜铺,我一日要包一百多件猪肉,手都被油纸割成这样。多有趣啊,容照景在百货顶楼开展览,他的大嫂却要在底层卖猪肉!”
话说到最后,她的眼里满是忿恨和怨毒。容照安气得人都在哆嗦,反而一句话都说不上来。此情此景,容照景本该觉得气愤,然而他却出奇的平静。
……他是今天才得知阮清在哪里做事,也能大概理解自己的这位大嫂。
阮清是选美出来的模特,不会演戏,不会唱歌,连台步也走得平平无奇。和许多人一样,她咬定自己唯一的出路是嫁个有钱人,于是花了许多心思许多努力,这才嫁给了容照安。
在容家出变故之前,她将容家长媳的职责完成得也算尽职——她生育了一子一女,费心打点着容家社交场上的种种,是一朵人人羡艳的交际花。作为交换,容照安从未限制过她的吃穿用度,平日除了公司便是回家,直直将她捧在掌心里,从未让她难做过。
只是变故来得太快,云端上的容家人,最后统统摔进了泥地里。容照景自诩心大,也动过一了百了的心,因此他并不想责怪阮清。哪想阮清捱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间,最后压碎她的,竟然是她和容照景现今的对比。
容照景将外套慢慢穿好了,开口时,只纠正了一件事:“……房子不是阿澍送的。是我赚的钱,买来给大哥照顾母亲的。”
阮清挑了挑眉,看容照景的眼神带了些怜悯:“你我都一样,别硬要脸了。你一个画画的,几辈子能赚到三居室的钱?还不如趁着对方喜欢你,多讨点,等她找到更年轻漂亮的男孩子,当心把送你的全收回来。”
容照景没有被触怒,只安静地看了看阮清。随后他回过头,对母亲道:“我先走了,妈你先前说的橘子拿给我,我带回去给阿澍。”
……
回程的保姆车上,容照景面对着车窗外的景色,却没看进去一分半分。
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回想着出门前的那一幕。
阮清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看的是大哥和母亲的表情。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好,但也同样没有纠正她的意图。
……大概在这个家里,没有人相信这间房子确实是他亲手赚来的。
一开始他确实是向权澍借了钱才买下了这间公寓——权澍没有嘲笑他“借钱”的做法,甚至欣然给他开了欠条。之后的三年间,他用化名重新开始卖画,权澍找人做了他的经纪,还签了四六抽成的合约。就在前几个月,房款全结清了,甚至还有了相当可观的结余。权澍和他说明的时候,容照景自己都不相信,于是权澍找了个下午,将他每张画卖出的钱款,对象,时间,一一列明,然后对他说:
“你看,就算是你不是容家的容照景,依然会有人来买你的画。”
然后她把那张写满交易明细的单据拿起来,往他的头上轻飘飘地一拍,笑嘻嘻道:“……继续努力啊,争取以后从金母鸡进化成钻石母鸡,我就靠你赚零花钱了。”
容照景想,“零花钱”的这个形容很贴切。他赚的那点钱作为一个画家来说算是顶尖,但和权家的资产比起来,不过九牛一毛。但是他不介意这些,权澍更是从不避讳过他们之间的钱财和地位差。她和容照景都知道,重要的是他脱去容家这个残喘的光环,依旧是个能够自食其力的画家。
他不介意藏在化名之后,甚至觉得这样自由。只是在权澍的说服下,他最终公布了画画的化名背后,站着的是那个曾经被人避之不及的容照景。
他问她为什么比自己还要坚持,权澍抬眼看他:“……因为这样对从前的容照景公平。”
容照景怔怔,权澍旋即笑得毫无正形:“当然也是因为这样话题度够高啦!我预计以后你每张画单价可以多涨百分之五十,反正你顶着这么个姓就物尽其用呗,多好用啊容老师!”
她用力拍他的背,而他只能无奈地看着她。
……现在回想起来,这样普通的场景之内,饱藏着权澍的真心。
最疼他的母亲大哥或许都当他是权澍的附属物,而不这么想的,只有权澍本人。
她相信他,指给他一条看得见光亮的道路,然后由始至终,都陪着他,尊重他。
容照景的手握成了拳。
在此时此刻,他是真的,十分想念权澍。
……
保姆车停稳的时候,他快步走向大门的方向。有仆佣在门前等着,他急忙问:“权澍回来没有?”
佣人摇摇头,容照景于是慢下脚步,表情有些许失望。
上楼的时候,他少见地没有在画室停留,反而一个人去了露台,倚着栏杆看了半晌,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看着的是权澍回家时会经过的那条路。
这不行,也太没出息了一些。容照景觉得自己有些犯傻,自嘲地笑了笑,手在栏杆上紧紧握了握,还是把自己拽回了二楼。
今天是怎么着都没有画画的心思了,佣人们好奇地看着先生在长廊上踱步,然后走进了权澍的卧房。
容照景不常来权澍的房间,一进门发现,早上权澍未叠的被子已经被仆佣整理好。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他却忍不住想——怎么偏要是这么平整的一张床?
……他要是想睡上去滚一圈蹭一蹭,直接就会露了馅。
容照景对自己omega的性别接受得很良好。他身上现在还带着权澍留下的临时标记,闻着对方的气味,自然会觉得舒服又放松。只是今天他的心情和往常有些不同,仔细想一想,倒是有点……像是眷恋。
雏鸟和巢,星星对着月亮。早春的风和刚抽出的枝桠,权澍像是他心里安稳的锚。
她的存在让他不至于流离失所,但是比起飘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他却有点想不太自然地回到她身边去。
……多可笑啊,容照景,你活了快三十年才开始开窍,要懂得这种纠葛又缱绻的心思。
他曾经看着宋家小姐的一张脸,觉得她美得顺眼,所以希望日日得见,好把她画在笔下。只是这种感情现在想来,分外觉得淡薄扁平,厚度不如一张百六十克的素描纸。
至于权澍……
朋友,亲人,以及从今往后,在这其上或许多一些的可能。让他的心跳得像个少年,不忍看,嘴角却忍不住要笑。
容照景看了看权澍床上垒得整齐的七八个枕头,觉得这空荡荡一间房,也怎么看怎么可爱。
要出房门的时候,容照景见着联通着的衣帽间内亮着灯。他下意识地往那里望了望,看里面同样被人收拾得干净,只是梳妆台的台面上,有一圈璀璨的反光。
容照景走近了看了看,发现那里放着权澍的婚戒。
结婚之后,这戒指权澍一直随身戴着,大概是因为早上的易感期难熬,才在今天忘在家里。至于他自己的那一枚,因为握画笔的时候不方便,直接放在了画具抽屉的小格子里,每天能看着,倒也不至于丢。
……当年提出结婚的人是权澍,因此他们结婚的一对戒指也是权澍买的。婚戒没有找人订做,甚至没有用最有名的那几个婚戒品牌,而是直接去了某个还算有名的首饰店,买了一对设计可以用作装饰戒的镶钻戒指。
容照景对于这些东西从来不太上心,倒是方应奇抱怨过权澍选的戒指太不正式。权澍在人前嘻嘻哈哈地应付过去,事后倒是说了一句:
“假的真不了,没什么必要。”
然后她对他笑:“你说对吗容四?”
不管是彼时还是现在,容照景都不太能读懂权澍所想的事情。
只是他现在得见这枚戒指,想的是——该由他换一枚戒指了。
……就像他们该有一个新的开始。
容照景把妻子的婚戒拿起来,低声道:”……丢三落四。”
然而语气和眼神都很温柔。
他试着把戒指往自己的手指上套,只勉强套进了小指的第二关节。想着权澍很多时候看起来像一只威风的小狮子,却有这么纤细的手指。
让他的心里觉得软。
他将手抬起来,对着光看了看,想像着权澍手的大小。
“……快点回来吧。”
他轻轻道,像是一声叹息。
……
傍晚已到,权澍从公司出来,司机的车已经在门口停好。严深利落地为她拉开了后座的门,然后自己坐到了前座去。
回程的路上,严深在跟她核对今天会议上总结出来的待办事项,权澍翘着腿坐在后座静静听着,眼神对着自己膝上的左手。
……她爱冲浪潜水,一身肤色是浅小麦色。原先无名指的指根上套了戒指,摘下来时是一圈显眼的白。
她曾经想过,都要三年了,这么显眼的晒痕,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消下去。
然而不过两个月不戴那只戒指,她这只手便回到了原先的样子,没留下一点痕迹。
让她觉得有些想笑。笑完了,又觉得哪里空荡。
严深还在说些什么,权澍打断他:
“先不说这个了。车调个头,不回家,去圣尼可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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