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三年的初秋。


    午后安城冶金厂职工大院,枯黄树叶随风飘下,悄然落在大树底少女乌黑浓密的发丝上,歪歪斜斜地嵌着。


    宁荞歪头,轻轻将头顶落叶摘下。


    一缕阳光洒下,暖融融的,衬得雪润白皙的肌肤更加清透,她安静望着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眸清澈水润。


    “看院里那些个爬树和跳长绳的,还有约着出门玩儿的,得把宁家的闺女羡慕坏了。”不远处,刘婶小声说道,“小姑娘眼巴巴看着,还怪可怜。”


    刘婶是厂里秦工的媳妇,独自在村里拉扯长大的两个闺女前后出嫁,便收拾行囊进城,搬进职工院和丈夫团聚。


    白天家里丈夫上班时,她就四处转悠,起初倒谷子似的拿自家鸡毛蒜皮的琐碎叨叨,时间一长,打入大院内部,开始探听人家家里的事。


    有人像听到天大的笑话:“爸妈宠着,哥哥当宝护着,从小到大牛奶和麦乳精没断过,单位发了布票第一个紧着她,连凉白开都不让她喝,得往里边冲红糖,怎么会可怜?”


    刘婶搬进职工院到现在,鲜少碰见宁主任家的漂亮闺女。大多数时候,宁荞都在家里待着,直到这会儿她才听说,原来小姑娘是被捧在手心里养大的。


    她听得睁圆眼睛,啧啧感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资本家的大小姐。”


    吴婶的心脏突突直跳,用胳膊肘推了她一把:“瞎说什么胡话呢!”


    刘婶顿觉失言,捂住嘴,耳根通红。


    这当下哪能提什么资本家的小姐,要是被有心人举报,是给人家添乱,也给自己惹麻烦。


    “被娇惯着长大的小姑娘,就是出落得水灵,白白嫩嫩的,比人家画报上的女同志都要好看。”刘婶话锋一转,“她今年有十八了吧?”


    “刚满十八呢,小时候好看,长大了更亭亭玉立。”


    清晨刚下过一场秋雨,地还是半干着,几个小孩跑过,泥点子溅到宁荞的白裙子,在精致的布拉吉上落了一抹浓重的泥。


    她刚要说话,小毛孩们立马蹦得半米远。


    孩子们都知道闯祸了。


    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缩着脖子,往自家哥哥身后躲。


    宁荞低头想要擦掉裙子上的泥,纤细的手顿了一下。


    有点脏。


    再抬眼,看着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孩,她好心安慰:“没关系的,你们别害怕。”


    “才不怕你呢。”为首的小霸王刚说完,其他孩子们松了一口气,很快心又悬起来,“我们怕你哥哥!”


    “她哥哥会打人的……”


    话音落下,一群孩子们“唰”一下转身,跑得快要没影儿。


    几个婶子看着热闹笑出声。


    宁荞从小身体弱,出生时就比一般孩子要瘦小。慢慢地,更多的毛病出来了,风一吹就着凉,一捂着就中暑,照顾她要费更多心力。


    可这孩子虽自小就娇气,却也乖巧,难受了连眼泪都不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大人瞧,惹得父母和她哥哥更加心疼,可劲儿宠着她。


    整个冶金厂职工大院,有几个人不知道宁荞是被娇养着长大的?城里的孩子生活条件优越一些,但谁家养姑娘也不像宁家这样,就说宁荞这身布拉吉和脚踩的小皮鞋,都是百货大楼买的,讲究得很。


    “别跑别跑。”宁荞轻声喊。


    “别追别追!”小霸王说。


    “没事,她追不上咱们!”


    “对,她身体不好,跑不快!”


    宁荞唇角抿着浅浅的笑:“虽然我跑得不快,可你们腿短呢。”


    熊孩子们扎心地低下头,望着自己的小短腿。


    怀疑人生。


    -


    宁荞逗着小孩儿,嘴角翘得高高的,心情正好,听见不远处滚来的二八大杠车轮上。


    几个小不点立马就嚷嚷起来。


    “是宁阳哥哥!”


    “快走快走!”


    “咻”一下,大家经过宁阳身边时远远地避着,一溜烟跑得远远的。


    宁阳扬了扬巴掌,佯装要打人。


    边上短发的女同志拦着,又好气又好笑:“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儿闹。”


    宁阳耸了耸肩,顺势握住自行车把手,帮着媳妇推。


    他比妹妹大五岁,今年二十三,参加工作有几年了。大家同住一个大院,家家户户都有闹矛盾的时候,偏只有宁家每天其乐融融的,一大家子人,谁都没和谁红过脸。直到上个月月底,宁阳结婚,院子里就有好事的人等着看好戏了。焦春雨家境不俗,性子爽利火爆,有什么就说什么。宁荞平时被宠得娇滴滴的,那是她自己家里人乐意,但她哥的媳妇还能掏心窝子对小姑子好?


    宁阳和焦春雨婚后就分出去住了,这会儿回来,大院里的人竖起耳朵听动静。


    “小妹,这是怎么了?”宁阳一看见宁荞,注意力就落在她裙摆的泥点子上,忙快步上前。


    刘婶热心肠,将刚才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宁阳的脸黑了。


    “这身衣服是沪市货,整个百货大楼就一件,你平时都不舍得穿……”


    “没关系的,我一会洗一洗就好啦。”宁荞的笑容浅浅柔柔,说完喊了焦春雨一声,“嫂子。”


    焦春雨的脸也黑着。


    刘婶一乐。


    多金贵的布拉吉,小姑子有,嫂子可不是也想要吗?


    这个宁阳,平时看着机灵得很,关键时刻怎么缺心眼了。要是焦春雨非要纠缠到底,估计得怪公婆偏心眼,到时候宁家也没个消停了。


    这不,都已经板着脸了!


    “洗什么洗?”焦春雨没好气道。


    宁荞眨了眨眼睛,看她哥一眼,上前挽住嫂子的臂弯。


    刘婶都要啧啧称奇了。


    哎哟,小姑娘这没眼力见的!


    焦春雨的胳膊被挽住了,脸色还是不好看:“你洗什么洗?都入秋了,井水凉。”


    刘婶嘴角的笑意僵住。


    这是心疼他们家小妹冻着了?


    其实这两年,宁荞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好些了,不再像过去娇弱。作为始终被保护着的女儿和妹妹,她也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至少,不要成为家人的负担。


    “不凉的,还没到冬天呢。”宁荞争取着。


    焦春雨瞥她一眼。


    宁荞缩了缩脖子,乖乖道:“凉。”


    焦春雨眉心舒展:“我刚才排队买了桃酥,我们吃桃酥去。”


    说着,她回头提醒宁阳:“一会儿记得洗衣服。”


    宁阳屁颠屁颠跟上媳妇和小妹,应了声好。


    姑嫂俩有说有笑的,聊的都是焦春雨单位里的事。嫂子一边说,宁荞一边很有兴致得听,眸光亮晶晶的。


    落在后边的刘婶快要惊得合不拢嘴。


    -


    等到小俩口和宁荞一起进了家门,大院里的婶子们还在聊宁家的事。


    “连当嫂子的都把妹妹宠上天?”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春雨和宁阳是高中同学,早就开始处对象了。那会儿宁荞才十多岁,只要春雨来家里写作业,她就在边上跟着,喊姐姐。”


    “小丫头乖巧软乎,春雨早就已经把她当成亲妹妹了。”


    一群人说到这里,就得提一提宁家大儿子和焦春雨的这段婚事,顺便聊到宁荞将来的婚事。十八岁的小姑娘,早是早了点,但也该到说婆家的时候了。


    “荞荞长得这么好看,谁娶了她就有福气了。”


    刘婶从农村搬过来没多久,就是想破了天,都想不出娶了宁荞的福气在哪里。


    麦乳精、奶粉和红糖都不便宜,至于鸡蛋,更是一天都不能断,这叫娶媳妇吗?这是往家里迎一个祖宗!


    “她这身体……”刘婶小心翼翼道,“干不了活吧?”


    大家伙儿一把年纪,都是人精,哪能听不出她指的是什么。


    “干什么活?人家命好,娘家婆家都少不了她的吃喝。”


    “婆家都说好了?”


    “不就是那林厂长家吗?我看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大院里的孩子们都是一起长大的。


    彼此之间知根知底,家里长辈也乐意给他们凑到一块儿去。


    虽然宁荞平时不太出门,可谁看不出来,林厂长家的儿子,只要一见着她,眼珠子就跟长人家身上似的?


    厂长家的儿子和车间主任家的闺女处,听起来也很般配。


    大家估摸着,这个大院,好事又要近了。


    -


    婶子们的笑声,因从大门口走来的两道身影戛然而止。


    宁致平和他媳妇常芳泽忧心忡忡地回来。


    这对夫妻,是厂里颁发过模范家庭和模范夫妻奖状的,平时见谁都是好脾气的样子,彼此之间也和和气气。


    今天看起来却很不一样,满面愁容,在商量着什么事。


    “先别急,我再想想办法。”宁致平眉心深锁。


    常芳泽红着眼圈,一声不吭。


    她的心底压着一块大石。


    下乡通知到了,政策上的规定,就算她想拒绝也行不通。


    可是,闺女这样的身子骨,怎么能受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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