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芳菲记 > 4、第 4 章
    大理寺地牢。


    外头暴雨倾盆,地牢里潮湿寂静。昏暗的空间里还充斥着发霉、腐朽或排泄的臭味。


    孟子维捂着鼻子,抱怨:“怎么关在这么个鬼地方,大理寺不至于穷得连个像样的地牢都没有吧?”


    领路的牢役讪讪解释:“近日犯案的人多,其他地方关满了。”


    他手提食盒,领着两人穿过狭长的走廊,来到一座牢门前。


    “状元郎,起了,你同乡来看你!”


    这称呼十足的讽刺意味,连孟子维听了都嘴角抽抽。但牢房里,尹绍歆只眉毛动了动。


    他的家乡远在梁州,京城无亲无故,能有谁来看他?


    “快起来,还给你带了吃的。”那牢役说:“你不是嫌这里的饭馊吗?呐,这就给你送了新鲜的来。”


    尹绍歆睁开一只迷糊的眼,却看不清楚。


    牢役啧啧:“想不到你一个落魄状元郎竟还有人惦记。”


    孟子维开口:“少啰嗦,放下东西,出去。”


    牢役立即闭嘴,放下食盒,离开了。


    大理寺地牢的牢役有多猖狂,尹绍歆是知晓的。不论你在外有多少关系或多少本事,进了这个地方,就得认他们做大爷。不然吃不饱穿不暖,还会时不时羞辱你。


    他起初进来的两天还存着几分傲骨,后来被折了脊梁,连牢役在膳食里撒尿他也没了骂人的斗志。


    曾经那些巴结他的人都对他敬而远之,今日来的这位又是谁?竟能令这里的牢役乖得跟孙子似的。


    他缓缓坐起,打量适才说话的紫衣少年。约莫十五年纪,面容生得桀骜,看着是个不好相与的。


    片刻,他视线又移向紫衣少年身边那位穿靛青锦袍的人,比之年纪更小,估计才十三岁。


    可他身上的气势却比紫衣少年压迫,虽面色平静,但那份从容与运筹帷幄的镇定,令他猜出这位才是今日来看他的人。


    “你是谁?”尹绍歆声音沙哑。


    他在牢中这些日被折磨得不成人样,连站都困难,平时都是爬着行动。可今日,对上这少年,莫名不想令他瞧不起。


    是以,他静静坐着,也从容淡定地审视对方。


    容辞观了会尹绍歆。


    尽管他已窘促至此,可坐得笔直,仍旧不掩其风华。


    他暗自赞叹,不愧是能坐上首辅位置的人,气度不同凡响。


    容辞走近两步,缓缓开口:“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救你。”


    尹绍歆一怔。


    容辞继续道:“我清楚尹公子是被人诬陷,也知晓诬陷你的人是谁。”


    尹绍歆沉默,须臾,却是问:“你到底是谁?何故帮我?”


    孟子维打开门,容辞走进去,走到尹绍歆跟前,停下来。


    “告诉你也无妨,”他倾身道:“睿王府世子,容辞。”


    尹绍歆瞳孔一震。


    眼前这个少年,看着是个长在富贵中不谙世事的公子。可他举手投足从容不迫,自成一股气势,温润的眉目间藏着几分睥睨众生的霸气。


    睿王府和当今圣上看似和谐,但内里的纠葛谁都清楚。尹绍歆虽还未入仕,可天下局势早已看得明白。


    他登科入仕,立志为新朝鞠躬尽瘁,想效忠的是龙椅上的那位。不料,今日出现在他面前的是这位不及弱冠的容世子。


    顿时,心下迟疑。


    “尹公子聪明,想必已猜到我此来的目的。”容辞道:“尹公子才华横溢本该宏图大展,却被小人构陷入狱,难道就甘心认命吗?”


    “想必尹公子也明白这件事牵扯甚深,若无人相助,你难以翻身。你是圣人钦点的状元,却被曝出科考舞弊,民间舆论越大,打在圣人脸上的巴掌越响。你说,这种时候,还有谁愿意冒着圣怒救你?”


    “或许还寄希望于你的恩师常大人,但我前两日得了个消息,他老人家已经上折子告老还乡了。”


    闻言,尹绍歆面容僵硬。


    容辞道:“敢问尹公子,事到如今,除了我,你还能找谁人?”


    其实尹绍歆本事不小,此时他确实陷入绝境,但不代表他不能翻身。


    前世,尹绍歆托关系找了杨太傅,圣上潜邸时曾拜杨太傅为先生。尹绍歆在狱中写了一份《万字申冤状》,其文采斐然、字字珠玑。先是获得了杨太傅的赏识,后又传到了皇帝手中。


    皇帝惜他才学,命大理寺重审此案。


    只不过这事发生在半年之后,容辞便也是窥得先机,利用时间差讨了个巧而已。


    果然,尹绍歆思忖了会,问:“我凭什么相信容世子?”


    容辞笑了笑,淡淡道:“不急,尹公子可慢慢考虑。”


    .


    御马巷的宅院里,阿黎正在荡秋千。


    丫鬟们怕她冻着,给她添了件斗篷,领口处一圈白色绒毛,越发衬得她玉雪可爱。


    容辞的宅子里有许多好玩的。


    往回,容辞常常将阿黎接来这里,便着人给她精心打造了处“趣园”。秋千、滑梯、木马等等,应有尽有。


    阿黎荡了会秋千,还想再去玩木马,婢女赶忙劝道:“姑娘该回屋了,免得吹多冷风受寒。”


    阿黎抿唇,不大愿意,她还想玩。


    婢女又道:“好姑娘,您就疼疼奴婢们吧,若是您真病了,世子铁定会罚我们的。”


    如此一听,阿黎只得点头:“好吧。”


    她往回走,半路上遇见婢女领着个陌生的妇人过来,妇人后头还跟着两个小丫鬟,小丫鬟手上捧着几匹布。


    阿黎问:“夏烟姐姐,她们是做什么的呀?”


    夏烟是大丫鬟,管后院婢女。她笑道:“姑娘,这是世子请来的绣娘,给姑娘裁衣裳的。”


    阿黎欢喜,压着唇角问:“我又要做新衣裳了?”


    夏烟心下好笑:“世子说,过不久是姑娘祖母寿辰,裁几套新衣届时穿用。姑娘,咱们进去量身吧?”


    “嗯。”阿黎提着裙摆,率先跑进门。


    容辞回来的时候,就见小姑娘像蜜蜂似的这里飞飞,那里飞飞。


    “夏烟姐姐,这块布也是给我做衣裳的吗?这个好看。”


    片刻,她又跑去匣子里挑选珠花:“哇,我喜欢这朵粉色的,夏烟姐姐,我能戴去学堂吗?”


    五岁的小姑娘已懂得爱俏。衣裳要穿好看的,头花要戴鲜亮的,小姑娘虽不攀比,但不妨碍她们穿好看享受旁人夸赞。


    不过小姑娘的首饰很简单,不喜金银,倒酷爱那些精巧的花鸟动物。譬如蝴蝶,譬如兔子,又譬如绢花等等。


    阿黎选了一对碧玉蝴蝶珠花,照着镜子戴在圆溜溜的发髻上。她梳着双丫髻,一边一个,左右对称。走路时,蝶翅摇摇晃晃,宛若翩翩起舞。


    再配上她娇憨的模样,招人稀罕得很。


    容辞站在门口,静静瞧了会,才抬脚进门。


    “容辞哥哥。”看见他,阿黎飞奔过去。


    她在他跟前停下,歪头问:“我好不好看呀?”


    这话惹得婢女们纷纷笑起来。


    童言无忌,也亏得阿黎年纪小,若是旁的姑娘这般问未来夫婿“我好不好看呀”,必定会羞死个人。


    容辞莞尔,蹲下去,认真道:“好看。”


    阿黎高兴,抿唇腼腆笑了。


    绣娘量完身后就离开了,眼下不过酉时,离用晚膳还早。


    容辞带阿黎去了书房,教她写字。


    阿黎每天要认十个字,再写五个大字。


    认字倒还好,可写字就有些难为小阿黎了。她提笔不甚熟练,写的字也歪歪扭扭。


    一个“柒”字,在容辞写来俊逸好看,但阿黎却写满了整张纸,威猛得很。


    不过容辞很有耐心,一笔一划地教小姑娘。


    “对,这一点落笔可重些......”


    “这一撇无须太长,到这便可结束......”


    “握笔放轻松,这样......”


    他自己示范了下,告诉她:“腕放平,笔固定,手心虚空。来,你练习一遍。”


    “嗯。”阿黎小脸认真。


    肉乎乎的手握住毛笔,如临大敌般,写字。


    她一笔一划慢慢写,渐渐地,神态有模有样。


    容辞夸她:“阿黎真聪明!”


    “嘻嘻.....”阿黎露出洁白贝齿,还有两颗小虎牙。


    书房内焚着上好的沉水香,袅袅青烟沿着精致汝窑香炉旋转而上,落在春光里,落在韶华间。


    时光静谧。


    容辞督促她写了会字后,自己拿了本书坐在一旁,而阿黎坐在她的小矮凳上,提笔专注练字。


    小孩子都是好动的。


    阿黎也是如此,她练了会字后趴在桌上左右四顾。一会悄悄看容辞,一会去瞧窗外树梢的鸟。过了会,又在纸上画圈圈。


    容辞看了几页,问她:“阿黎写好了?”


    阿黎就等他这句话呢,立即捧起宣纸:“容辞哥哥,我写完啦!”


    她将纸捧得高高的,生怕容辞瞧不见,脸上一副“你快夸我啊”的表情。


    神色分明急切,却故意隐忍,但又不怎么忍得住的小模样。


    容辞默默看了会,忆起上辈子阿黎也是如此。


    曾有段时日,阿黎爱上作画,心血来潮于午后画了支翠竹。她等了他一天,待他下职归来欢欢喜喜问他画得如何。彼时他忙于一桩焦头烂额的案子没留心,隔了数月后,无意中在箱子里瞧见那幅画,才想起来她那日是在求夸奖。


    回想前世,诸多事都成了他的遗憾。他的阿黎优秀,他却常常错过她的美好。


    “写得非常好!”容辞收回思绪,夸奖道:“阿黎越发进益了!”


    果然,小姑娘脸上露出欢喜,然后高高兴兴又铺开一张纸,说:“容辞哥哥,我再写一个字给你看啊。”


    “好。”


    .


    在御马巷用过晚膳后,容辞亲自送阿黎回襄阳侯府。


    阿黎回府时,他爹爹还没回来。


    长椿堂的老夫人得知了,派丫鬟来请她,于是阿黎又去长椿堂给祖母请安。


    “你娘亲身子怎么样?”老夫人问。


    “娘亲好着呢。”阿黎说:“娘亲还说届时来给祖母过寿。”


    老夫人等了一天,就等这个消息。闻言,顿时放心下来。


    她问阿黎在御马街玩了些什么,阿黎一一说来,最后又道:“祖母,容辞哥哥夸我写字写得好呐,我拿给祖母看。”


    阿黎身上背着个小布袋,她从布袋里取出写的几张大字放在桌上:“祖母,这是阿黎写的。”


    实际上她一下午写了许多,只不过从中挑了几张最好的带回来。


    这点小心思瞒不过老夫人,老夫人笑得眼角皱纹细密:“好好好,阿黎写得真好!容世子也教得好!”


    阿黎腼腆笑,悄悄转头去看一旁的宋槿芝:“三姐姐,阿黎写得好不好哇?”


    冷不防被点名的宋槿芝:“......”


    .


    靖水别庄,下了一天雨后,云雾如瀑在山岚流淌。


    宋缊白站在角门边,看着小厮们忙碌地修整马车。


    此前让小厮回来禀报马车坏路上后,戚婉月果真派人立即赶来,只不过得知阿黎被容世子带回城,她便也懒得关心他了。


    宋缊白苦笑。


    过了会,马车修好了,车夫抹了把汗上前来:“老爷,天色不早了,可要回去?”


    宋缊白默了默,问另一个小厮:“夫人在做什么?”


    “老爷,听婢子说夫人一下午在书房看书。”


    “还没用晚膳?”


    听他这意思是还想留下蹭饭?小厮心想,你连大门都进不去,还蹭得着饭么?


    不过,宋缊白也有自知之明,他道:“罢了,还是回去吧,太晚了路不好走。”


    所幸后半日雨下得不大,马车一路顺畅回城。只不过,走到柳阳街时,又缓缓停下来。


    小厮在外头禀报:“老爷,李夫人来了。”


    李夫人就是李秀兰,也正是一年前宋缊白从外乡带回来的寡妇。


    宋缊白拉开车门,见李秀兰撑伞欲言又止站在外头。


    “有什么事?”他问。


    李秀兰被宋缊白安排住在附近一座二进的小院里,还有奴仆服侍。她原本是乡下人,来了京城后日子富贵了,便也爱穿衣打扮起来。


    她穿着件锦绣双蝶钿花衫,下身配烟水长裙,将腰身包裹得凹凸有致。唇上的口脂红润,还着了淡淡的妆容,乍一看,倒有些清丽之色。


    再加上她年轻,也不过才二十出头,如此打扮,宛若未出阁的少女。


    李秀兰盈盈福身,一副胆小模样:“宋大哥,我出来买布正巧遇到你的马车,顺便问件事。”


    一句话让宋缊白知晓,她不是刻意等他,而是无意遇到,并没其他心思。


    但这里头到底是无意还是有意,就不得而知了。


    宋缊白颔首:“你说。”


    “我听说下个月就是老夫人六十寿辰,我来京城也有一年多了,除了最初拜见过老夫人,后头一直没机会。而且老夫人待我们母子恩情不薄,如今老夫人寿辰,我思来想去觉着该去给老人家磕个头,只是不知......”


    说到这里,宋缊白明白过来。


    他沉默片刻。


    李秀兰见状,忙凄楚道:“此事可会令宋大哥为难?若如此......”


    她神情局促,像是说错话似的紧张不已:“若宋大哥为难,我不去也罢。我只是想着,我们母子承宋家这么多恩情,我却无从回报,旁的不说,至少给她老人家磕个头也算全了我一份孝心。”


    她说得情真意切,倒令宋缊白不好拒绝。


    忖了忖,他说:“并非为难,此事我回去问问母亲。”


    “哎哎,”李秀兰高兴起来,仔细打量宋缊白,见他面色疲惫,又问:“宋大哥用过膳了吗?对了,昭儿还说许久没见宋伯伯了,若宋大哥不嫌弃,且过去吃顿便饭如何?”


    “多谢。”宋缊白道:“今日不得闲,我还有事。”


    “哦。”李秀兰失落,也不纠缠,忙退开让出道来,福了福身:“宋大哥先回吧。”


    宋缊白点头,关上车门。


    目送他离开后,李秀兰身旁的婢女问:“夫人,还去买布吗?”


    李秀兰摸了摸发髻上新买的簪子:“今儿晚了,改日再去,回吧。”


    “是。”


    回到宅子,她问:“昭儿呢?”


    下人回答:“夫人,小公子正在读三字经。”


    李秀兰高兴。


    宋缊白是个书生,喜欢舞文弄墨,日后若是来此,兴许还能指点指点她儿子。


    婢女见她心情好,忍不住问:“夫人,宋老夫人过寿您真要去?”


    “怎么,我去不得?”


    “不是,老夫人向来不待见咱们,您何必去她跟前讨没趣?”


    李秀兰脚步不停:“这你就不懂了,我讨好的可不是宋老夫人,而是宋大哥。”


    说完,也不等婢女想明白,她三两步跨进门,果真见儿子乖乖巧巧地背书。


    她走过去,摸了摸儿子的脸,问:“昭儿,娘给你寻个当大官的爹爹可好?”


    .


    宋缊白回府后,去卧房换了身衣服,然后往长椿堂去。


    长椿堂里,阿黎和三房的宋槿芝正在下五子棋,老夫人在一旁观看。


    见他来了,阿黎起身甜甜地喊爹爹,宋槿芝也起身行礼喊“二叔。”


    宋缊白温声道:“玩你们的,我来找你们祖母说点事。”


    老夫人问他:“用晚膳了吗?”


    宋缊白摇头。


    “什么事忙成这样,连晚膳也不用。”老夫人转头吩咐婢女:“去厨下看看还有没有现成的,煨些过来给二老爷填肚子。”


    她起身:“有什么事进去说吧,别扰了孩子们。”


    宋缊白点头,随老夫人进内室。


    没过片刻,内室里传来一声冷斥。


    “你想让她来给我过寿?”宋老夫人气:“我可受不起。”


    “娘,”宋缊白头皮发麻:“我今日回程时正巧遇见她,她就说了此事。”


    “她跟你说,你就应下了?你耳根子怎么这么软?你难道不知你媳妇就是介意这个李秀兰才跟你不合吗?怎么还跟她牵扯不清?”


    “娘,当年要不是义父义母舍命救儿子,儿子也没今天,娘教我如何断绝李秀兰的关系呢?”


    八年前,宋缊白出门游学路遇山匪,不只劫钱财还要杀人灭口。宋缊白只得丢下钱财逃命,正好遇见上山打猎的李广,李广憨厚热心,且会些拳脚功夫,为救他瘸了一条腿。


    宋缊白受伤昏迷被李广带回家中休养了近一个月,等他伤好后,李家夫妇还慷慨借路费给他回京。


    宋缊白谨记李家夫妻大恩,回京后,派人送财帛给李家夫妻。李家夫妻不要,他便拜李家夫妻为义父义母,以尽孝之名赡养李广。


    而李秀兰是李家夫妻唯一的女儿,三年前夫家遭难,她带着身孕回了娘家。后来适逢一场瘟疫,李家夫妻没能躲过,双双殒命。


    当时李秀兰托人写了封信来给宋缊白,宋缊白收到后,立马过去给李家夫妇办了丧事。念及义父义母之恩,他把孤苦无依的李秀兰和她刚买周岁的儿子一并带回京城。


    就这么的,此事引起了戚婉月的误会,也不知宋缊白是如何解释的,又或者戚婉月得知了什么。她眼里容不得沙子,立即要跟宋缊白和离,和离不成就搬去了别院住。


    如今,宋缊白提起李家夫妻的恩情,宋老夫人也沉默了。


    半晌后,她叹气:“罢了,我也知你是个敦厚良善的性子,她要来就来,但那天你媳妇也会来,可莫要让她看见了。”


    宋缊白点头:“儿子明白。”


图片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