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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咱们家的孩子,不是好欺负的

    亥时初。

    一弯朗月当空,官道两侧杂草丛生,夏虫正在疯狂的鸣叫。打长安方向驶过来辆四驾马车,前后跟了几个王府侍从,朝着是非观的方向急驶而去,惊起了片轻尘。

    车内坐了三个人,稍显的有些窄仄。

    赵宗瑞在最里头,他人胖,坐下后不得不分开双腿,才能搁下那能容天下事的大肚子。早些年秦王打北越的时候,宗瑞给他父亲做过押运粮草的小官,谁知半路被敌军堵在座孤城里,他组织乡勇丁壮,硬生生抵挡了三个多月。

    后头秦王戍守边疆时,宗瑞不晓得犯了什么错,被王爷罚着种了三年地,愣是不认错儿。

    所以有时候宗瑞还会自嘲,说他小时候是犟种,还是半个农夫。

    许是因为这些经历,使得宗瑞眉眼间总有几分憨厚的土气,这些年羁留在京,人至中年,难免发福,那份土气和少年时冰棱子般的锐利,渐渐被岁月磨得平了。

    用夏如利打趣的话来说,秦王世子听着蛮风光,说白了就是扣押在京的质子。而咱老瑞就是块猪油,离远看像坚硬的羊脂美玉,实则软塌又和气,谁都能往他身上戳几个窟窿眼儿。

    宗瑞听后也不恼,笑呵呵说再挖一勺子,咱还能给您炒盘子菜呢。

    这会子,车内安静得很。

    赵宗瑞胳膊撑在腿上,身子微微凑前,望着唐慎钰,眼里的关心溢于言表。他与夏如利对望了一眼。

    夏如利点了点头,他双手捅进袖筒里,惫懒地斜坐车口,斜眼觑向对面的唐慎钰。

    这小子倒是坐得端端直直的,沉着脸,眼睛直勾勾的盯向某处,看着倒还蛮冷静的,手里拿着壶解毒汤,一口接一口地喝,而在腿间那处放了个装满了冰的铜制手炉。车摇晃间,冰水从手炉里震出来,打湿了他衣裳一片。

    “咳咳。”夏如利拳头按住口,轻咳了两声,“唐子,你现在清醒了没?”

    唐慎钰点了点头,心还跳得快,但身上的那种燥热慢慢褪去了。

    夏如利手指挠了挠下巴:“我问你,你从前和女人做过这种事没?”

    唐慎钰尴尬的很,抿了抿唇,嗯了声:“做过。”

    夏如利又问:“几次?”

    唐慎钰很是难为情,可他晓得,这会子他的思绪和理智多少被那个烈性脏药影响了,需要有人问他问题,帮他慢慢回想,并且理清思路。

    “很多次。”唐慎钰又补了句:“但是只和一个女人做过。”

    夏如利摇头笑,他晓得是谁,接着问:“那说明你也算有经验,这便更好了。我问你,你今晚在褚小姐屋子里醒来时,那.话儿是什么状态?”

    唐慎钰又恨又尴尬,但还是冷静地如实回答:“起来的。”

    夏如利噢了声:“你有什么感觉?”

    唐慎钰猛喝了好几口汤:“胀,还有些疼,在最末端有一条极细微的血痕,若不仔细看,察觉不出。不似指甲刮痕,也不似正常房事擦伤,似乎是刀尖划痕。”

    夏如利沉吟了片刻,笑着问:“那你有没有淌出鸟鼻涕?”

    唐慎钰只觉有人扇了他几耳光似的,他深呼吸了口气:“有一点清汤,但没有正常喷出的那种东西。”

    夏如利心放下大半,再次与瑞世子对望一眼,接着问:“那她呢?”

    唐慎钰拳头攥住:“没看清,只看到被褥、她身上还有我身上皆有血迹,暂不能判断到底是处子血,还是她伪造的。”

    唐慎钰闭上眼,使劲儿回想,头还是刺痛,他猛地睁开眼:“想起了,她当时腕子没有缠裹纱布,在淌血。”

    夏如利身子往前探,笑着问:“那么你醒后呢?你在不在她身子里?”

    唐慎钰咬紧牙关回想,忽然感觉腹内一阵翻滚,恶心感再次袭来,他急忙拍打车壁。

    马车将将停下时,他一把掀开帘子,弯腰猛吐起来,狠狠涮了几遍口才罢。

    唐慎钰后背贴在车壁,嘴抿住,用鼻子深呼吸。

    夏如利凑上前,目光灼灼:“唐子,咱们接着刚才的,你仔细想想,到底有没有入.身?”

    唐慎钰有些不舒服,还想吐。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宗瑞抬起手,阻止住夏如利:“好了,他身子不适,先不要问了。”说着,宗瑞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来,钰儿。”

    唐慎钰鼻头发酸,强撑了这么久,终于轰然倒塌,他瘫坐在车内,上半身趴在瑞世子腿上,只觉得像冰乍融入热水里,温暖又舒适。

    “大哥,我,我不是个东西,不仅忘了今儿是你生辰,还惹出这样污糟的事,害得你大晚上的替我奔劳。”

    “没事没事。”

    宗瑞抚着唐慎钰的肩膀、头发,亲昵地摩挲年轻男人的背,温声道:“你素来刚强自立,从不肯求人,你能来找我,我很高兴。再者,你和褚姑娘的婚事,当初是我揽下的,为着我和她舅舅刘策是八拜之交的关系,这几年你对褚姑娘处处忍让,而今被她算计,我也有脱不了的责任。”

    “你别这么说。”唐慎钰抱住宗瑞的腿,哽咽了:“这世上只有你最疼我了……”

    宗瑞像哄小孩子般:“别想那么多了,你先睡一会儿,等到了是非观后我再叫醒你。褚姑娘的事,我给你体体面面地解决好,别担心啊。”

    唐慎钰闷闷不乐:“你是不是觉得我特蠢,居然会被个女人算计。”

    “怎么会。”宗瑞柔声道:“大哥晓得你是个嘴硬心软的人,褚流绪再混账,到底和你定过亲,她自杀了,你不会冷漠不理。这才是男人该扛的责任,钰儿,你长大了。”

    唐慎钰嗯了声,觉得紧绷的情绪,正一点一点地放松下来,脑中乱糟糟的麻,也渐渐地理出点头绪。他坐起来,倚着瑞世子盘腿而坐,用力搓了几把脸,看向身侧的大哥和夏如利:“我忽然想起一事,当时那女人得意洋洋地举起胳膊,叫我看,说我糟蹋了她,弄掉了她的守宫砂。我当时还在药劲儿头上,脑子都木了,没留神,现在想想,她胳膊光洁如玉,这不对劲。”

    宗瑞按住唐慎钰的肩膀,问:“为什么不对劲?”

    唐慎钰心情逐渐开阔起来:“按说,若是男女刚发生过关系,守宫砂不会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总会留点红印儿,少则两三天,多则七八天,才能完全褪去。如此说来……”

    宗瑞顺着说:“褚姑娘早有相好的人了。”

    夏如利挑眉笑,足尖踢了下唐慎钰的脚,促狭:“瞧瞧,咱家问的这些事到底还是管用的吧。”

    唐慎钰朝夏如利拱了拱手,紧蹙的眉头松展开来:“我当时就质问过她,是不是有谁在背后撺掇她,叫她算计我,她没说。”

    唐慎钰转身,从箱笼中取出个布包,打开,给宗瑞和夏如利看里头的香炉和未燃烧完的红色香粒,沉声道:“依照我这些年当差的经验,这脏东西通常出现在秦楼楚馆,单用是迷香,若是添了酒用,会变成烈性春.药。”

    不知怎地,唐慎钰心头忽然闪过一个人。

    褚仲元——褚流绪——青楼——烈性春.药。

    唐慎钰身子一颤,喃喃自语:“平南庄子……”

    夏如利自然注意到唐子的失神,他手指点着腿面,笑吟吟道:“你方才说褚姑娘可能有了相好儿的,哎呦,咱家猛然记起一宗不太体面的事。去年底,你小子去留芳县办差,因为某人的缘故出了点岔子,咱家提点你,将密档上去留芳县的日子由腊月廿五,改成腊月廿七,保了他一命。当年他跟着褚仲元胡混过,也曾帮过褚姑娘的忙,给褚家小子换过牢房。当初他姚州失踪,褚姑娘恰巧在扬州,而今褚姑娘忽然回京都了,他也回来了,褚姑娘住在城外是非观,他住在京郊平南庄子……唐子啊,逛窑子这事儿有第一回 ,就有无数回,能上瘾的,而这脏药出自那脏地界儿,一件事可能是巧合,许许多多,难道还是巧合?你知道他面上敬你,心里早不知嫉恨成什么样儿了。”

    唐慎钰头杵下,没言语。

    宗瑞是绝顶聪明之人,揽住唐慎钰,对夏如利笑道:“事没有绝对,你也在猜测。一则,钰儿这些年在北镇抚司当差,得罪了不少人,兴许有人来寻仇,利用了褚姑娘;二则,听钰儿那会儿在府里说,褚姑娘提出过,想要钰儿帮她从继母手中夺回嫁妆,她为自己谋划,单独做下这事亦有可能;三则,钰儿如今身处高位,即将尚长乐公主,朝中党派林立,斗争频繁,有人不愿意看见他得势,联合褚姑娘算计他,也有可能。”

    正在此时,马车忽然停了,外头传来阵吵吵嚷嚷之声。

    唐慎钰一把掀开车帘子,瞧见这会儿已经快到是非观山下了,在不远处,薛绍祖手里举着火把,衣裳头发凌乱,鼻青脸肿的,唇角鼻边还流着血。

    唐慎钰大惊,立马跳下马车,冲过去,双手抓住摇摇欲坠的薛绍祖,问道:“怎么回事!”

    薛绍祖手抹了把鼻血,跺了下脚:“约莫半个时辰前,山上忽然来了五个精壮汉子,操着扬州口音,说他们是褚小姐先前在扬州雇的武行之人,连日赶路,专程来接大小姐褚流绪。属下自然不可能叫他们带走那女人,和大田一块将那几个人逐出是非观。哪知那五人身手了得,携带刀和棍棒,不由分说上来就打,将褚姑娘和海叔等人带走了,走前还放了把火。大田急着要灭火,顾不上追,属下觉得不对劲儿,冒死追了出来,哪知又被他们围着打,打得老半天动不了。刚爬起来,正要追出去,就看见这边有马车和火光。”

    唐慎钰急忙用帕子替薛绍祖擦额头上的伤,怒不可遏:“能将你和大田伤成这样,绝非寻常之辈!”

    而这时,夏如利走上前,按住唐慎钰的胳膊,望着漆黑的远方,冷笑数声:“咱家敢用人头担保,褚流绪背后绝对有人,哪家武行的人会来这么及时,偏在处理她的当口来呢。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人家有心谋害你,你就算再小心谨慎,也躲不过身边人的算计,这是有备而来啊。”

    唐慎钰知道,今晚出来的全都是王府里的好手,他当机立断,转身喝道:“立马去追,死生不论,总要给本官带回点东西!”

    说着,他犹豫了片刻,似下定了决心般,从袖中掏出块腰牌,递给一个侍从,咬牙道:“你拿着我的腰牌,去趟平南庄子,先暗中搜查有没有褚流绪等人的行踪,若是被发现了,就说京中逃走个江洋大盗,恐躲在庄子里,只要有我的腰牌,他们不敢为难你。”

    ……

    今晚随行出来的王府高手,全都追那伙“扬州主仆”去了。唐慎钰则和瑞世子、夏如利三人上山,去了是非观。

    唐慎钰身上的媚毒解的差不多了,脑子也清明多了,细细盘算着这几日的事。褚流绪回来后,他当机立断,逼迫这女人签下了“解除婚约书”,就怕出什么事,特特将薛绍祖和李大田安排在是非观,时时刻刻盯着这几个主仆。

    绍祖和大田绝对可信,是老头子派给他的。

    方才他仔细盘问过这二人,留守在是非观的期间有无异常。

    薛绍祖努力回想过,说褚流绪最近情绪一直郁郁寡欢,不曾发现有何不对。但有一件事很奇怪。

    薛绍祖说他认床,在是非观的这几天其实睡得并不踏实,可初四那天晚上,却睡得特别香甜。

    李大田闻言,立马跟着说,他初四那晚也睡得很死,直到天大亮才醒来。

    ……

    唐慎钰心里多少有七七八八的底儿了,让薛绍祖和李大田先行回京医治。

    内院的上房被泼了火油,烧的差不多了,诗稿、衣裳、家具都成了黑炭,外院是下人住的,暂没连累到,他举着火把,里里外外搜查了几遍。

    今儿已经是初七,如果初四夜里被人投了迷香,估摸着早都被褚流绪打扫干净了。可唐慎钰不放弃,一寸一寸地搜,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在绍祖和大田之前住过的屋子墙角,搜到指甲盖那么大点的红色迷香。

    唐慎钰把物证包在帕子里,拿着大步走出屋子。

    这会儿空中弥漫着股烧焦木炭的臭味,已至深夜,天空乌云密布,零星下几点雨,山中树木林立,风吹来,甚至还有一丝丝冷。

    唐慎钰扭头瞧去,内院主屋黑乎乎的,似还有几抹火星子,像垂死的毒蛇眼睛,虚弱地一息一阖,最终彻底湮灭。

    观门口守着王府的大管家,那人端着灯笼,警惕地巡守。

    而在外院的正中,生了个小火堆,赵宗瑞和夏如利两个搬了个小凳,坐在火堆旁说话。

    唐慎钰疾步走过去,将布包展示给宗瑞和夏如利看:“搜到了,看来在今日前,的确有人暗中潜入是非观,和她私会。”

    瑞世子人胖,俱热,坐得稍远些,他不晓得从厨房的哪个犄角旮旯寻了块牛肉,用铁筷子插上,正专注地烤。

    而夏如利抻长脖子,眯眼看那小小香粒,莞尔浅笑,一副了然的神情:“瞅瞅,这才叫灯下黑呢。”他坏笑着睥向唐慎钰,打趣:“你说谁给她教的,这次睡了你,将来若是有了孩子,她们娘儿俩,她哥哥的侄儿侄女,她背后的男人,一辈子吃死你小子!少不得还想吃公主一口哩!”

    “哼!”唐慎钰俊脸阴沉着,盘腿而坐,将地上的盐罐子递给宗瑞,他不冷,但还是伸手去烤火,“等着吧,等咱们的人把那几个畜生追回来,拷问拷问,就晓得了。”

    夏如利讥讽地笑:“你小子心里清楚,人家这回是有备而来,估摸是追不上了,就看平南庄子里能不能摸出点东西。”

    夏如利似想起什么,眼里尽是鄙夷,幽幽道:“若真是那位爷,那这事可有趣多了。算算呗,他在去姚州的路上忽然失踪了二十多天,去哪儿了呀?”

    唐慎钰早都在心里算过了,大概、或许,能在青州和扬州打个来回。

    他低着头,攥住拳头,沉默不语。

    夏如利摩挲着唐慎钰的背,摇头道:“我早在留芳县就给你说过了,先定远侯不错,可这儿子着实不行,自己作死罢了,还连累了你,这回可能又连累死他祖母,若真是这样,他不敢承担责任,扯出这连篇的谎,真不是个东西!唐子,你打算怎么办?”

    唐慎钰想起了姨妈,还想起了去世的姨丈,他心里又恨又气,身子都在抖。

    “唐子!”夏如利抓住唐慎钰的腕子,面色严肃:“都说老奴是半主,咱家今儿冒犯,逞一逞主儿了,你告诉利叔,你打算怎么办?嗯?”

    唐慎钰呼吸急促,看向宗瑞,大哥这会子专注地烤肉,并不搭理他这茬。

    夏如利紧着又逼了句:“你别只顾着报恩,把自己的前程性命填进去了!”

    唐慎钰长叹了口气,咬紧牙关,闭眼寻思了片刻,道:“正如世子爷那会儿在马车上说的,我这些年惹下的人太多,再加上最近刚办了户部尚书程霖,又得罪过裴肆,仇敌不少。今晚的事暂时还不明朗,未必就一定能确定褚流绪背后的人是周予安。”

    说着,他拳头攥住,又补了句:“但我会暗中派人去青州-扬州-京都这一带的客栈、渡口查,还有那种地方,拿着周予安的画像去查,再,再查一查这种迷药,是不是出自那一带。”

    夏如利听见这话,满意地松开了唐慎钰的手。

    瑞世子紧皱的眉头也松开,将烤好的牛肉递给唐慎钰,温声道:“你今晚吐狠了,快吃点肉垫一垫。”

    “还有点恶心,吃不下去。”

    唐慎钰揉了揉肚子。

    宗瑞还是撕了一块,塞进唐慎钰嘴里,笑骂:“我生辰的寿肉都不吃啊。”

    他给夏如利也递了一块,然后往铁筷子上串了块生肉,接着烤,道:“今晚我原打算亲自把这姑娘送回扬州,和她舅舅商量着,把她送去幽州,让老头子亲自看她成家落户,没想到她竟给跑了。到底她给钰儿下了药,也脱了衣裳,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能把她追回来罢了,追不回来的话,将来兴许会发生些不利于钰儿的事,咱们得商量一下了。”

    “好办。”

    夏如利大口嚼着肉,“遇见孔子,咱们讲仁义,这要是遇见了龟孙子,咱们就讲兵法。她不是想要往唐子身上栽么,咱就先给她来一手,就说她之所以不愿意回家,那是因为早都有男人了。”

    夏如利嗤笑了声,手摆了个太极:“索性把水搅浑,就说她和那个管家海叔还是河叔的勾搭在一起了,否则,那海叔为何撂下自家妻儿,这三四年陪她住在京城!这回三年之期已到,她讹诈唐子一万两和大宅子,甚至打算行刺唐子,事情败露后携带细软和老奸夫跑了,哪怕将来肚子里有了,也是老奸夫或是小白脸的!这丢人败行的事,我看褚家和刘家怎么给咱们交代!”

    唐慎钰抿唇狞笑,这未尝不是个混水摸鱼的好法子,他看向宗瑞,发现宗瑞面含忧色,沉默不语。他晓得,大哥是个宽厚仁善之人,便轻声询问:“大哥,您怎么看?”

    “老夏这法子虽好,却有些过于厉害了。”

    宗瑞往火里扔了块柴,道:“当初哪,我是想给钰儿寻个名门闺秀做妻子,没成想竟闹到这般地步。褚丫头丧母丧兄,父亲病重,对她不管不养,家中继母不好相与,导致那孩子性子别扭,全靠她舅舅刘策撑着护着。她既然曾跟钰儿定过亲,说到底也算是自家人。咱们疏于照顾,让她误入歧途,是咱们的过。”

    宗瑞沉吟了片刻,道:“凡事人前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到底牵扯到女儿家的清誉名声,而且人是在京都消失的,咱们眼皮子底下不见的,咱们得想法子圆过去。我的意思是,咱们暗中知会她舅舅刘策,只说她疑似被人利用失身,稀里糊涂参与了朝中党争,但不要说她在钰儿跟前脱了衣裳,就说她要行刺钰儿,事败后被人救走。党争的事厉害,她舅舅刘策可不敢含糊,更不敢插手。咱们这边尽力找她,找到了带去幽州,好好规劝,引导她重回正途。”

    夏如利冲瑞世子拱了拱手,笑着问:“可若是将来这姑娘坚持要谋害钰儿,她那舅舅也是块糊涂点心,非要往唐子身上讹呢?”

    瑞世子淡淡一笑,将手里那块废了的牛肉扔进火里,看着肉烧出油,最后烧成了黑炭,掷地有声道:“那咱们家的孩子,也不是好欺负的,必定叫他们十倍奉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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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2章 那个人有消息了么?

    如利事多,当晚就回城了。

    唐慎钰和宗瑞两个便暂时歇在了是非观的外院,不久下起了雷雨,如倾泻般,砸在那烧焦的残垣断壁上。

    这一晚,唐慎钰都没合眼。天蒙蒙亮的时候,派去平南庄子的人回来了,说他借口捉拿盗贼,仔细搜了遍,后又在暗处蹲守了几乎整夜,但都没看见任何异状。

    余毒未清,唐慎钰实在熬不住,便去睡了会儿。

    在梦里,他和阿愿在绣床上翻云覆雨,可忽然,身下人变成了褚流绪,那女人得意洋洋指向门。他扭头望去,恰巧看见阿愿站在门口,她绝望又愤怒,泪流满面地质问他:你不是说和褚流绪断干净了?为什么会骗我?为什么要骗我!

    阿愿说罢这话,转身便跑。

    他急忙追去,发现到了处万丈深渊,阿愿就站在涯边,狂风将她的裙衫吹得猎猎作响。

    他疯了似的喊,回来,快回来。

    哪知,阿愿只是喃喃地重复一句话:你和杨朝临一样,都是负心人。杨朝临杀了小姐,你杀了我。

    说完,阿愿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别!”

    唐慎钰腿一蹬,猛地睁眼,原来是场噩梦。

    他浑身虚弱,手捂住脸,发现额头满是热汗,同时心也狂跳着。扭头瞧去,门大敞开着,日上三竿,天已大亮。

    外头蝉纳命嘶鸣,烈日将青石地烤的泛白。

    唐慎钰喉咙像着了火般干,他略弯腰出门,瞧见赵宗瑞此时立在观门口,正在和一个侍从说话。

    天太热,宗瑞把襟口扯开,脖子和额头汗津津的,手里拿着把大蒲扇,使劲儿地扇。

    见唐慎钰起来了,宗瑞命那侍从退下,他阔步走到院当中的一棵梨树下,坐到石凳上,朝唐慎钰招了招手,笑道:“到底是年轻人,恁贪睡,快过来吃点。”

    唐慎钰匆匆洗漱了把,走过去扫了眼,石桌上几道清淡小菜,一盆米粥,还有盘新鲜荔枝。他早已饥肠辘辘,舀了碗粥喝了数口,夹了筷子酸辣萝卜吃,问宗瑞:“刚跟您说话的小子,是昨晚上找褚流绪的吧?有消息了?”

    宗瑞坐下,摇动蒲扇给唐慎钰扇风,叹道:“和老夏昨晚上推测的一样。雁过也要留点痕迹,七八个王府顶尖高手,竟死活都找不着人。看来有人早都谋划好了,就是针对你的。”

    唐慎钰一口咬掉半只包子,立马就要起身:“我这就去趟平南庄子。”

    “别急。”宗瑞用蒲扇按住唐慎钰,温声道:“你现在还没查清周予安和褚流绪之间到底有没有龃龉,贸然过去,一则会打草惊蛇,二则若是早都策划好了的,你也找不着人,三则……”

    宗瑞凭着经历过数次政变的嗅觉,蹙眉道:“凭一个周予安,没那么大本事。我总觉着,这里边还有高人。”

    唐慎钰闷闷地吃着粥:“在京城的这几年,她从未谋算过我。忽然转了性子,固然有家中变故的一点原因,想必大头,还是被什么人挑唆利用了。”

    “正常。”

    宗瑞剥了颗荔枝吃,忧心忡忡地望向唐慎钰,笑着问:“前不久,你协助万首辅将户部尚书程霖拽下来了?”

    唐慎钰嗯了声:“程氏得罪过公主,那就是得罪陛下,被陛下惩治是迟早的事。”

    “不对。”宗瑞莞尔笑:“拽下程霖的根本原因,因为他乃郭太后的肱骨。”

    唐慎钰接过大哥手里的荔枝吃,竖起大拇指:“您心明眼亮。”

    “钰儿,你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宗瑞手指点着石桌子:“你们在自寻死路!”

    唐慎钰挥了挥手:“没您说的那般严重吧。”

    宗瑞长叹道:“真到了严重那天,就一切都来不及了。”

    说着,宗瑞警惕地环顾了圈四周,手按在唐慎钰腿上,压低了声音:“你觉得我成天到晚窝在王府里喂鸟,就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万潮的野心很大,他要对付郭太后,就两招,一、离间宗吉和太后母子关系,二、剪除太后羽翼。他晓得宗吉心里对赵姎有愧,亦要找回燕桥,所以万潮利用陛下这点心思,想必很早就想好了鸠占鹊巢这招,让燕桥顶替赵姎,做了长乐公主。郭太后怎么可能同意,听说这半年多皇帝屡屡和太后怄气争吵,甚至几次三番有了离宫的冲动,是也不是?”

    唐慎钰颔首笑,没承认也没否认。

    宗瑞接着道:“紧接着,你们又用‘封公主风波’,着手对付驭戎监和威武营,瞧,打击了裴肆,威武营自此定额两千五百人,不再扩编。”

    唐慎钰喝了口米粥,坏笑:“我们做了这么多事?倒没看出来。”

    宗瑞用扇子棱打了下这小子,蹙眉道:“不等郭太后有喘息机会,你们先撺掇着皇帝废了德妃,转而开始搞诏狱,把程霖从内阁排挤出去。”

    唐慎钰挑眉:“难道还政给陛下,避免牝鸡司晨的祸患,不对么?”

    宗瑞一脸的愁郁:“万潮现在联合宦官对付郭太后,他自诩清流,要肃清朝野不正之气,难道将来不会对付太监一党?听闻他最近开始搞抑佛了”

    宗瑞双腿自然分来,缓缓地扇风:“豪强贵族土地动辄千百顷,他们晓得佛观僧侣不用交税服役,于是将地分割开,诡寄在佛观僧侣当中,以逃赋役。万首辅抑佛,那要把土地从豪强大宗嘴里抠出来。这就是万潮所谓的新政?”

    唐慎钰严肃道:“大哥你又不是不晓得,老百姓现在过得苦不堪言,非但无地耕,而且还要反过来被官府勒索,成倍缴纳赋税,以至于青州、利州一带屡屡发生流民聚众闹事,还地于民,难道恩师做的不对么?”

    宗瑞冷笑:“我只能说,万潮过于书生意气,把事情想的太简单!而今朝廷内后党、内阁、阉党斗争激烈,朝外豪强土地兼并严重,这盘棋早都走到了僵局,将来一定要破,才能立!”

    言及此,宗瑞握住唐慎钰的手:“老夏说,你很喜欢那位长乐公主,把大哥给你求得平安扣都给了她。听我的,年底成婚后与她去封地过日子,不要再活跃在朝堂了。”

    唐慎钰抽回自己的手:“那您的意思是,叫我背离恩师?将他一个人丢在长安?”

    宗瑞忧心忡忡道:“他后头还有一帮子听话的文官学子,缺你一个倒也无碍。钰儿啊,你想过没有,万潮这人执拗横直,叫他继续搞下去,肯定得罪后党、阉党、豪贵强宗以及与他政见相左的高官。届时,所有人一起反扑,他必死无疑,你呢?你怎么办?单单一个长乐公主保得住你么?这次褚流绪之事,很可能只是个很小很小的开端。”

    唐慎钰放下碗筷,他低下头,良久才道:“我和母亲都被他抛弃,母亲明明已经过上了安稳幸福的好日子,没想到,他心生嫉恨,又暗中逼死我养父,害得母亲愧疚自尽。姨丈和恩师教我、养我,唐家对我恩重如山,我不会去幽州,会一直留在京都。”

    ……

    几日后,六月十一

    午后下了场雨,天依旧灰暗低沉。

    公主府一派祥和,下人们清扫着满地的积水落花,商量着晚间该给主子奉上什么茶饭。

    春愿午睡起来后就有些头疼,她便去佛堂抄经,谁知心里烦闷,十句倒抄错了七句。

    自打初七进宫赴宴后,至今是第四天,她没见过一次唐慎钰。

    她派邵俞去衙署打听过,堂官说唐大人家中出了点事,似乎是他姑妈旧疾犯了,大人告假几日,在家侍奉亲长。

    春愿想着。

    他的姑妈,那便也是她亲人,既然晓得了,说什么也得去探望番。

    于是,初九那天,她特特宣了太医,亲自去唐府。哪料扑了个空,家中只有唐慎钰的表弟在,那孩子说,表兄带母亲出城寻医了,旬日内便回来,公主莫要担心。

    说不担心,是假的。

    春愿心里发慌,总觉得出了什么事。

    昨儿一大早,就有个小孩儿送来个锦盒,说是位漂亮道姑呈送给公主的。

    道姑?

    春愿第一反应是褚流绪,记得初七那天,薛绍祖来报,说褚流绪自杀了。

    她立马派邵俞出城,去是非观瞧瞧。

    昨个儿下午,邵俞回来了,说是非观早几天前就空了,内院都烧成了焦炭,不见褚流绪和唐大人的身影。

    怎么回事啊?

    是非观到底发生过什么?好端端的怎会着火?

    难不成,唐大人杀了那女子?

    正胡思乱想间,外头的下人忽然来报,说唐大人来了。

    春愿心里一咯噔,刚放下笔,就瞧见唐慎钰大步从门外进来了。几日未见,他晒黑了很多,依旧俊朗,只是眉眼间含着抹淡淡忧色,整个人看起来也有些疲惫,丝毫没有初七进宫时的那种意气风发,更多的是过度的冷静和警惕。

    邵俞恭敬地行了礼,很识趣地退下了。

    “你……”

    “你……”

    春愿和唐慎钰同时开口,一种隐隐的不安萦绕在两人当中,谁都没说话。

    “用过饭没?”春愿柔声问。

    “用过了。”唐慎钰微笑着,自顾自地坐到了圈椅上。他斜眼瞧去,阿愿今儿穿了身正红色绣黑牡丹的宽袖纱衣,化了桃花妆,倒像个新娘子。

    这几日,他借口带姑母看病,实则在平南庄子、京郊、官道上仔细搜查,甚至京都也查了很久,一无所获。瑞世子亲自去扬州处理刘策那边了。

    应当不会出什么事。

    可他知道阿愿最近一直在找他,甚至找去了是非观,那么,这件事对她隐瞒?还是实话实说?

    “听说你姑妈病了?”

    春愿倒了杯凉茶,走过去,立在他身侧。

    他默默接过,喝了几口,并未言语。

    春愿有些讶异,往日见面,他总要痴缠一番,怎么今日倒没任何动静。

    “发生什么事了?”春愿手按在男人肩膀上,柔声道:“是不是褚流绪?初七那天褚氏自尽,而你也从那天开始离京的……”

    唐慎钰低下头。

    她真的很聪明,而且很敏锐。

    要不要说呢?本不是什么大事,就怕她多心,怀疑他和褚流绪真有什么。

    春愿见唐慎钰欲言又止,心知肯定是出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了,她又走进了几分,环住男人的脖子,柔声道:“如果你不想说,那便算了,只要你好端端地在我身边,就好了。”

    唐慎钰心里着实不是滋味,一把抱住女人,头埋进她小腹里,品咂着她身上特有的淡淡体香,犹豫了片刻,深呼吸了口气,和盘托出:“记不记得那天褚流绪自尽,我让绍祖去寻我姑妈,让她去照顾那贱人?”

    “记得。”春愿轻抚着他的头发。

    唐慎钰仰头,望着她,定定道:“既然要做夫妻,那我不会隐瞒你任何事。初七那天咱们离宫后,我又和几个同僚喝了些酒,刚睡下,猛地记起姑妈还在是非观。于是紧着策马过去,原本,我是想盯着那女人连夜离开的。哪知,哪知她给我下了脏药,我,我……”

    春愿出身欢喜楼,晓得脏药是什么东西,心凉了一大截,手顿时停住,唇角的笑也凝固住:“你和她,那个了?”

    “不不不。”

    唐慎钰将她腰抱得更紧,忙道:“当时我醒后,发现自己和那贱人都不穿衣裳着,她说我糟蹋了她,要我给她做事,帮她夺回嫁妆。我,我一怒之下差点掐死她,后头把她甩出去,她的脸被碎瓷片子割伤了。事后我急忙回京找到夏公公和世子爷,我们几人冷静地分析过,我应当没和她发生过关系,她胳膊上守宫砂完全消除,这不正常,她其实早都有相好的了。”

    “那是谁?”春愿轻声问,她不知道,自己身子已经在发抖了。

    唐慎钰蹙眉:“我心里有个怀疑的人,还不确定,在查当中。”

    春愿再问了一遍:“那个人是谁?”

    唐慎钰低下头,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春愿见他这三缄其口又愤怒愁闷的样子,心里大体也猜到一个人:“是他,对么?周予安。”

    唐慎钰长叹了口气。

    春愿气得头疼,连退了几步,压着火:“我早都给你说他不安分,从他明里暗里讨好我、撩拨我就看出来了,他根本就见不得你好!”她揉着发痛的太阳穴,“那女人呢?我听邵俞说,是非观遭过大火。”

    “跑了。”唐慎钰头几乎要杵在双腿里,拳头砸了下桌面,“我最近一直在搜查她。”

    “你怎么能让她跑了。”春愿不由得声调拔高,捂着发闷的心口,苦笑:“是啊,若是那女人和相好的里应外合,存心算计你,确实要跑。”

    这种事她在欢喜楼见太多了,很俗气,但很管用,用身子和孩子逼迫男人给她名分地位,替她做事。

    春愿知道,现在不是发火埋怨的时候,她走过去,温声问:“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做?有没有在周予安家里找过?你可不能留下隐患,让她将来把你逼到绝路。”

    “你放心,我全都料理好了。”

    唐慎钰叹了口气,皱眉道:“予安那里我明里暗里搜了很多次,暂时没结果,所以不能完全确定,不过我现在在等另一个消息。至于褚流绪,她肯定是被什么人藏起来了,正是为了避免将来的祸患,毕竟她是在京都失踪的,而且此前我已经给她母家和舅家写信,说她马上回扬州。若是不见她踪影,怕她舅舅刘策和娘家人会吵嚷,若是有心人用此来攻讦我,将是个大/麻烦。所以,我托我托瑞世子帮我去扬州走一趟,在她舅舅跟前陈清原委利弊,不日,她应该就会“远嫁”幽州。将来她最好不要出现,若是敢出现,立马送去幽州,再敢出什么幺蛾子,立即绞杀,这辈子都不要出现在本官面前了!”

    春愿点点头:“你顾虑的很全,这不失为一个好法子。毕竟她是有头面人家的小姐,而且也是你未婚妻,在咱们定亲的当口失踪,难免会让人想入非非。这样处理就很好,她家里人的嘴堵住,她也有了好去处,总翻腾不起什么浪花了。”

    “你不怪我?”唐慎钰颇有些震惊地望着女人。

    “怪你什么呀。”春愿笑着问。

    “就,就我被她看了,说不准还摸过了。”唐慎钰有些委屈。

    “嗨。”春愿摇头笑:“你都说了没发生什么,我信你。而且你被人算计了,是受害的那方,我不站在你这头,难不成还要反过来责备你?抛弃你?这才中了那些小人的奸计了。”

    说着,春愿轻抚着男人的侧脸:“我很高兴,你能把事告诉我,说明咱们交心了,你信我。但是,我今儿要说一句,如果查清楚这事确实是你那表弟背后搞得鬼,你可不能轻纵了。你若是不方便出面,我来替你治他!”

    “好。”唐慎钰松了口气,原来走出这步,说出来,并不是很难,他郑重地给春愿保证:“若查出来褚流绪

    身后的男人真是他,他在孝期胡来,是重罪,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的。”

    春愿嗯了声,拍了下他的肩膀,笑道:“去厢房冲个凉,过后咱们去荷花池那边用晚饭。”

    唐慎钰眉头松展开,总算雨过天青了。

    还好,阿愿是通情达理的。

    那么女儿那件事,将来寻个合适的机会,好好同她讲,兴许她也能接受。

    ……

    春愿倚在门边,笑看着唐慎钰大步离开,等他出了小院,她的笑顿时消失了。

    她理解,并不代表她高兴。

    不知不觉间,鼻头发酸,她竟掉泪了。

    忽地,春愿想起了一事,急忙将小门口侍立着的邵俞唤过来:“昨儿是不是有个道姑往咱们府上送来个锦盒,你在我跟前提了一嘴,我没当回事。”

    邵俞捧着拂尘,想了下:“好像是有这么宗事,奴婢后头打开瞧了眼,好像是块布。”

    “拿来,我瞧瞧。”

    春愿嘱咐罢,便坐到了书桌后头,她彻底没心情练字,心里闷闷的,总觉得慎钰没说全,还瞒了她些什么。

    不多时,邵俞捧着个小木盒过来了,恭敬地呈了上去。

    春愿皱眉,要去打开。

    “主子。”邵俞忙按住盒子,小心道:“让奴婢来吧,万一里头有什么毒粉或者脏东西。”

    “无碍。”

    春愿屏住呼吸,打开那盒子,里头果如邵俞所说,是块折叠起来的丝绸,但细看得话,似乎是件小衣。

    春愿用帕子包住手,抓住那块丝绸的一角,刚拉起来,就发现竟是条女子的亵裤,裤上内还有不少的血迹。她瞬间就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气得一把扔掉这脏东西,并拂掉锦盒,骂道:“癫婆子!”

    一旁的邵俞见状,忙将这脏东西给处理了,他拧了个湿手巾,给殿下擦手,柔声安抚:“昨儿二门的管事说,是个孩子送来的,估摸是故意的,怕是现在也找不着人了。”

    春愿心里堵得慌,啐骂:“她就是故意恶心我的,等找着她,瞧我不整死她!”

    邵俞唇角浮起抹浅笑,给主子递上茶,沉声道:“奴婢方才守在外头,不当心听到一两嘴。奴虽说是大人派来的,可伺候了您这么久,您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誓死对您效忠。”

    春愿斜眼看邵俞:“你想说什么?”

    邵俞凑近了,压低了声音:“奴婢怕您吃亏,唐大人处理褚姑娘,前后都没让您插过手,也就是说,所有的事其实都是大人这边单方面告诉您的。褚姑娘以前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变了性子?他们之间,是不是早就……奴婢听说,中了脏药,非得行房事才能解开,也就是说……”

    “不要说了。”

    春愿冷冷打断邵俞的话,“我知道你为了我好,怕我受骗。但我告诉你,我虽然不高兴,但我相信大人,一直都相信。”

    说着,春愿轻声:“对了,我让你查的那个人,有消息了么?”

    邵俞点了点头:“有了,底下人飞鸽传书过来,估摸下个月能带回京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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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3章 真相明

    邵俞拎起十二分的小心侍奉。

    今儿发生了如此糟污难堪的事,公主和准驸马爷傍晚在荷花池边用膳的时候,气氛多少有些尴尬和生硬,后头,两人又去佛堂里促膝长谈,都是明理通透的人,估摸着能把这个结给解开。

    邵俞也得了个赏儿,今日不用留公主府伺候了。

    自打做了公主府大总管后,邵俞手里阔绰了很多,但他这人素来低调行事,话少谨慎,不找对食、不溜官拍马、不拉帮结派,也不纵酒赌博,府里人缘很好,威信挺高。

    原先,公主有意抬举他,想把府里的西南边的那个小院划出来,赐给他,叫他把侄儿接来,这样吃住都便宜。

    邵俞连连磕头谢殿下的恩典,说本不敢辞,只是做奴婢就要守本分,咱们府上本就风波不断,莫要让外头那些牙尖嘴利的言官谏您抬举家奴。再加上侄儿正年少,也莫要让他淹没在富贵海里,小孩子会恃宠而骄,最终会坏了品行。

    这不,邵俞花了笔银子,在城南的一处僻静街巷,买了个二进二出“日”字型的小宅子。

    ……

    长安一到夜晚,就是个欢愉的不夜城,瓦市人声鼎沸,秦楼楚馆披红挂彩,燃烧的油灯和蜡烛热气,直贯云霄,弄得夏夜更加闷热。

    邵俞斜坐在马车上,胳膊夹着马鞭,轻哼着小曲儿,时不时地还磕着椒盐瓜子。到家时,他从车里拿出给侄儿带回来的驴肉火烧,忽地发现有些不对劲儿。

    平日,后门屋檐下的灯笼总会点到三更,今晚却早早熄了。

    邵俞推门而入,院内黑灯瞎火的,惟侄儿的北屋还亮着灯,他头先买了两个男仆、一个婢女来照顾侄儿,这会子竟没一个出来迎接。

    邵俞在宫里当了数年差,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儿。

    他知道若是有圈套,现在逃已经晚了,而且他心里大抵有了几分底,知道是谁来了。

    邵俞把马车牵进来,安顿在厩里,不慌不忙地关上大门,徐步朝偏屋走去,刚推开门,迎面就袭来股阴冷的茶香。

    果然。

    裴肆这会儿正坐在床边,不阴不阳地笑着,而大侄儿昏睡过去,头枕在那条毒蛇的腿上。

    裴肆亲昵地抚着侄儿的头发,甚至还贴心地给孩子盖好薄被。他的心腹阿余则双臂环抱住,立在床边,笑吟吟地看着他。

    邵俞倒是稳,白了眼裴肆,将驴肉火烧放在书桌上,自顾自地洗手,冷冷道:“你怎么来了?你不该到我家的。”

    裴肆从荷包里掏出粒红色香丸,拿在手里把玩着:“这玩意儿出自周予安,还挺好用。我说老邵,你现在好歹也算是有头面的大总管了,怎么就买了这些个奴仆,一点防备心都没有,稍微熏一熏就倒了。”

    邵俞用干手巾擦手:“比起您裴提督,他们就是臭鱼烂虾。”

    裴肆将怀里的男孩放回到床上,他起身,自顾自地走向书桌,借着烛光观赏了圈架上的各类书籍,指尖虚划过那个还热乎的驴肉火烧,笑着问:“公主府怎样了?”

    “如果你仅仅打听公主看见那盒子脏东西,有没有生气,有没有和驸马爷决裂,你就这般堂而皇之闯入我家,那要让提督失望了。”

    邵俞从柜中取出壶珍藏的美酒,耸了耸肩:“可惜啊,人家夫妻铁板一块,撬不动,更挑不动。”

    裴肆坐到扶手椅上,懒懒地歪斜着身子,心里有些失望,但笑道:“没关系,再接再厉嘛。”

    邵俞晓得裴肆不喝外头的酒,便只给自己倒了杯,他勾了张小方凳,毫不避讳地脱鞋袜,问:“你把褚流绪藏起来了?”

    “嗯。”裴肆承认了,他伸展开手,看自己修长的指头,笑道:“确实费了我一番功夫,差点就被驸马给发现了呢。”

    “我看你是白费力气。”邵俞讥笑道:“夏公公和瑞世子都出面了,赵宗瑞甚至亲自去扬州奔走,你手里那张疯牌,马上就远嫁幽州了,你还能用她翻什么浪。”

    “话不能这么说。”裴肆翘起二郎腿,云淡风轻道:“这枚棋现在看似是死的,可本督觉得,她将来总会有用。”

    说着,裴肆斜眼觑向床上那个十多岁的孩子,他手指挠了挠下巴,笑吟吟地问:“我一直不太懂,唐慎钰选你伺候公主,是绝对的信任你,你为什么要背叛他?是因为他害得你不能出宫和家人团聚?还是他为了掌控你,把你嫂子和二侄儿送去幽州藏起来,你生气了?”

    邵俞面无波澜,给自己倒了盆凉水泡脚,成日家侍奉主子,腿脚多少会有些浮肿,他笑道:“哪有那么多的爱和恨,我单纯就是为了银子。唐大人过去用我打听宫里的消息,我与他交好,替他做事,挣他和公主的银子。我和你刚进宫时都曾在殿直监当过差,私底下有几分交情,我给你卖消息,挣你银子。”

    裴肆晓得这孙子和唐慎钰之间肯定还有更深的辛密,嗤笑:“怎么,公主府的大总管权不大?捞的不多?还要你在两家讨饭。”

    邵俞呷了口酒:“谁还嫌银子多了会烫手?至于这大总管,我说裴肆,你也算宫里的老人儿了,难道不晓得爬得快、跌得惨的道理?还是说,你想天长地久的把奴婢当下去,给人家磕一辈子头?挣够了还不走,那是傻子。”

    裴肆手指点着桌面,了然地笑:“哦,那看来你现在还没挣够。”言及此,裴肆斜眼觑向脚边的木箱子,“这是你这次给公主传递木箱子,在她跟前说话的报酬,银一千五百两。”

    “提督大方。”邵俞举起酒杯,朝裴肆敬了敬。“我就喜欢和提督做生意,从不拖账。只不过最近咱们还是暂停一停。”

    “怎么?”裴肆蹙起眉。

    邵俞舌尖顶着口腔壁,笑道:“今儿在殿下跟前挑了几句,被她训斥了,为避免她怀疑,我不能表现得太有逆骨了。”

    “懂。”

    裴肆眉梢上挑,他从袖中掏出个盒子,打开,里头是串流光溢彩的东珠玛瑙链子,他往前推了些,笑着问:“还是那个问题,你伺候了殿下这么久,有没有发现她不对劲儿的地方?我的意思是,你觉得她是真公主,还是假公主?”

    邵俞淡淡瞥了眼东珠,“老裴,有些消息能卖,有些不能卖。殿下待我不错,这宗买卖早八百年前我就拒绝你了。”

    裴肆笑着点头,“那咱换个买卖来谈。我的人在留芳县附近的几个庄子和县查事,恰巧碰见你的人在暗中找个瘪三,叫什么乌老三还是老六的。说说呗,公主找他要做什么?若是嫌少,我可以加价。”

    邵俞没言语,哼着小曲儿,弯腰擦脚。

    裴肆从阿余手里接过个描金绘彩的锦盒,打开,捻起块栗子酥吃,笑着问:“你本月初买下你家隔壁的宅院,正在修个地牢,是不是用来装那个乌老三?”

    邵俞穿上双新布鞋,斯条慢理地喝烧酒,就是不说话。

    “好,邵总管真忠诚。”裴肆抱拳拱了拱,“公主这门生意做不得,那咱换一宗。你能不能在地牢修个隔间,就像鸣芳苑的弄月殿一般,我自己去听、去查,如何?”

    “那可得加价了。”邵俞放下酒盅,笑着朝裴肆竖起三根手指。

    “没问题。”

    裴肆一口答应了,他起身,带着阿余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略扭头,讥诮道:“邵总管真真忠,只要银子给的够,一切都好说,对吧?”

    邵俞晓得裴肆明里暗里在讥讽他,他也不在意,当着裴肆的面喝了一大口酒,回了句:“裴提督,偷窥是不是有瘾哪?唐大人表兄弟已经陷进去了,你可要爱惜自个儿,大娘娘吃起醋,可是要命的。”

    裴肆心里有些不快,但还是有风度地抱拳笑:“本督替大娘娘做事,为公,无私。告辞了。”

    邵俞闭眼品酒:“好走,不送。”

    ……

    数日后。

    一转眼,就到了八月。

    今儿八月初二,天蒙蒙亮时,从公主府后门驶出来辆青布围车,摇摇曳曳朝城南方向去了。

    马车里有些闷,春愿穿着件宽松的衫子,扇着团扇,忽然感觉胃里翻滚,急忙叫邵俞把铜盆端来,吐了会儿,才松快些。

    春愿懒洋洋地窝在软靠里,往肚子上盖了块薄毯。

    她有身孕了,还不到两个月。

    昨晚上她正练着字,忽然晕倒了。

    邵俞着急忙慌宣了孙太医来,诊了脉,才知道她身上有了。

    她忙让邵俞赏了太医一大笔封口银。

    这个孩子来的太早了,若是被宗吉晓得,不会骂她,但肯定会斥责唐慎钰。而且等到了腊月初八,肚子肯定很显了,不仅穿婚服会难看,被那些多事多嘴的人瞧见了,又得指点议论了。

    少不得要想法子先把阿弟的毛摩挲顺了,看婚事能不能提前几个月办。

    春愿抿唇笑,从锦盒里抓了把酸杏干吃,手轻轻地摩挲着小腹,心里五味杂陈。这是她和喜欢的男人的孩子,固然是欣喜的,可她却忍不住想起了小姐。

    小姐一直想和杨朝临孕育个孩子,想的发狂,可最后孩子没了,小姐也没了。

    春愿心里酸酸的,垂眸望着尚平坦的小腹,那这便算她给小姐生的孩子吧。

    不,不对。

    之前她让邵俞暗中找的那个人已经到京都了,若是命好,想必能问道女儿的下落。

    到时候呀,她就有两个孩子了。

    “殿下想到什么了,这么高兴?”邵俞捧上盒点心。

    春愿捻起块栗子酥吃,抿唇笑:“方才我叫雾兰给大人送一盒莲子,叫他猜谜,你说他能猜到不?”

    邵俞摇头笑道:“奴婢觉着难,大人说不准会觉着您想吃什么,傍晚过来给您带一食盒莲子粥呢。”

    “那他就是这天下最蠢的爹爹了。”春愿笑骂了句。

    正在主仆俩说笑间,马车停了。

    春愿的心随之一咯噔,到地方了。

    她在邵俞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四下里望去,这会子天才刚亮,这是条僻静无人的小巷,今儿跟她出来的是两个公主府可靠侍卫。

    不远处是个不大不小的宅院,门口守着三个身穿黑色武士劲装的汉子,见她下马车了,急忙过来行礼问安。

    “主子问你们,都准备好了么?”邵俞挥了下拂尘。

    “启禀主子,全都好了。”那个汉子不敢抬头,侧身让出条道,压低了声音:“昨儿一整天没给他吃饭,他怕得要命,方才给他喂了点稀粥,同时已经给他戴上了枷,手脚都上了镣铐,他动不了。”

    “晓得了。”

    春愿戴上面纱,扫了圈那几个汉子,淡淡道:“你们差事做的好,过后去邵总管那里领赏。但记住一点,务必管好自己的嘴,若是敢把这事流露出去一星半点,连累死了自己家人,可别怪我无情了。”

    “是。”

    周遭的五个侍卫全都跪下,发誓效忠公主,绝无二心。

    春愿搀着邵俞的胳膊,由这位大总管牵引着,跨过一道门,绕过一面牡丹雕花影壁,进到个四方小院。

    他们主仆二人径直走进上房,其余的侍卫则守在门口及院外。

    屋子里简单摆了几件家具,在最里头是个不大不小的方洞,洞边是块厚铁板,里头是台阶,延伸至漆黑深处。

    春愿给邵俞使了个眼色。

    她独自走进那个地牢,刚下了台阶,上头的厚铁板就盖上了。

    外头是炎炎夏日,这里面又黑又冷,显然是刚修建不久的,土墙上的还留有新鲜掘出来的一道道印子。

    春愿搓着发凉的双臂,哪怕蒙了面纱,都遮不住一阵阵的男人汗臭和脚臭。

    她越发反胃,干呕了几口,大步走进去。

    里头一间屋子般大小,墙壁上挂着青铜油灯,眼前是个铁笼子,关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果如侍卫所言,他头上罩了个黑布,只在口鼻那里有个窟窿眼,方便他呼吸,脖子上戴着几十斤的枷,双脚是粗铁链,脚腕子被磨得血肉模糊。他头吃力地歪在一边,嘴里喃喃地谩骂着:

    “他娘的,你们到底是谁,死囚子还要给口饭吃。”

    “大爷,我的好爷爷,能不能告诉小人,小人到底犯什么错了。”

    “你们到底是哪路神仙啊。”

    春愿面无表情地盯着那男人,转身瞧去,底下人还算孝顺,早都在笼子外预备好了扶手椅和方桌,桌上摆着几道精致的点心和冒着热气的茶水,地上则摆了只炭盆,盆里燃烧着红彤彤的发香煤,像毒蛇的眼睛。

    春愿坐在椅子上,端起茶,用盖子徐徐抹着茶汤,问:“你叫什么?”

    笼子里的男人听见终于有人声了,而且还是个年轻女子,激动得要站起来,奈何被铁链子束缚,动也不得。

    “我、我……”乌三愤怒至极,一口留芳县乡音:“你他娘的是谁!把老子关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作甚!”

    春愿勾唇浅笑。

    其实按照原计划,早在半个月前就能把乌三弄回京都,但这人太狡诈,逃了两回,再次捉拿他耗费了点时日。

    不过,幸好一切顺利。

    春愿抿了口茶,淡淡道:“想必你见过我家下人的手段,若是再顶嘴,讲脏话,说一句就砍断一根指头,听懂了么?”

    乌三身子猛地一颤,他看不见面前到底坐了哪路神仙,声音嫩嫩的,蛮好听,行事却恶毒得要命。

    他乖顺地跪好。

    “好极了,看来你还不是太蠢。”

    春愿放下茶盏,淡漠道:“现在,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你叫什么。”

    “乌雷。”乌三急道:“小人行三,他们都叫我乌老三。大姐啊,小人可是良民,从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你做没做过,咱们清楚。”

    春愿冷冷打断男人的话,“好,现在我来确认你的身份,你以前在哪些行当里做过。”

    乌三身子晃动:“这,我有些想不起来了。”

    春愿冷笑:“我如果是你的仇家,早都在外头杀了你,何必把你捆到这里来。你好好答话,若是说出了我想知道的事,我会赏你黄金千两,说不准,还会让你做个县官呢。”

    乌三呼吸一窒:“你是官门里的人?”

    “对。”

    春愿并未否认,再次发问:“但你若是不配合,我会让人即刻拆掉这座地牢,把你活埋在此地,并且,我这人心眼小的很,少不得还会报复到你夫人惠氏,姨娘赵氏、王氏身上,对,还有你娘韩老太太,她今年得有六十五了吧,你的儿子二十出头,你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刚议亲,另一个才十四。”

    乌三浑身发抖,咽了口唾沫,尝试着弯腰磕头:“您把小人底细全查清了啊,您问,您请问。”

    春愿扶了下发髻,笑道:“早这样不就好了。还是那个问题,你以前做过什么行当?”

    乌三回想了片刻:“年轻时候在码头跑营生,后面花了点钱,在衙门里捐了个捕头。后、后头……”乌三不太愿意提他在窑子里做过,便道:“后头小人开了个镖局,这两年盗匪横行,小人被打断了两根肋巴骨,做不下去了,而今做点帮闲跑腿的活儿,开了两间铺面。”

    “你没说实话。”

    春愿轻轻抚摩着小腹:“你难道没当过龟公?”

    乌三喘着粗气,咳嗽了通:“是,您手眼通天,小人的确在隔壁县的欢喜楼混过很多年。”

    春愿顿时紧张起来,打算先抛出个诱饵,温声道:“咱们都是敞亮人,就不说那些虚的了。你这些年干多了杀人放火、逼良为娼的买卖,但别怕,我不是找你这麻烦的,我反而要谢谢你呢。”

    “谢我?”乌三声调顿时拔高。

    “对。”春愿循循善诱道:“当年我家败落了,有个仇家将我爹爹逼死,他犯在了你和你兄弟手里了,我得问清楚了,如果真是你帮我报了仇,我得谢谢您。”

    乌三生的又高又壮,往前挪有些困难,他忙抻长脖子:“您请问,小人知无不言。”

    春愿笑着问:“我记得你有个姘头,她叫什么?”

    乌三呸了口:“狗日的沈红绫,这贱人心狠手辣,老子替她卖命,帮她了结了多少脏事烂事,她却一文钱都不想给老子分,还联合钱师爷,把老子的捕头给撸掉了……”

    春愿没兴趣听这些艳俗情仇,再次问:“欢喜楼有哪些头牌,你记得不?”

    乌三一怔,想了想,掰着指头数:“有万玉楼,不过她在我离开留芳县的时候,就跳井子死了。还有杜鹃红、金香玉,沈轻霜,对听说这女人去年被未婚夫杀了,对对对,还有王小蝶,后头听说出了个玉兰仙,听闻玉兰仙那骚娘们可带劲儿了,可惜沈红绫不容许老子进留芳县,不然还能尝尝那娘们。”

    春愿有些紧张了,她没敢问小姐,先把杜鹃红拎出来,问道:“听说杜鹃红小姐有个未婚夫,是么?”

    “没错儿!”

    乌三立即点头:“那小子还是个读书人呢,人都叫、叫他吴童生。”

    春愿笑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杜鹃红可怜,和另一个名妓沈轻霜一样,都被读书人害死了。”

    “不对呀。”乌三有些懵:“杜鹃红不是早赎身了么,俩人的喜酒我还去吃了。”

    春愿紧张得心砰砰跳,没错了,这个人确定就是她要找的乌三,她之前和小姐去杜鹃红家串门,听吴童生说起过,家里铺子需要银子周转,想把乌老三送的那张虎皮当了。

    春愿紧着又问,“当时他们成婚,你给他们送了什么?”

    “一坛子酒,还有……”乌三想了下:“还有一张白老虎皮!”

    春愿紧紧抓住扶手,再次问:“约莫六七年前,你和沈红绫买回个美人,叫沈轻霜,有印象没。”

    乌三不解,怎么这女子总问他欢喜楼里的事,他点了点头:“记得,这沈轻霜可是个绝色美人儿哪!她老子死在逃荒路上了,沈红绫一眼看出她是棵摇钱树,为了骗她进欢喜楼,操办她爹的丧事,哄得她签了卖身契和一大笔欠银条子,把她养在后院,给她教吹拉弹唱。”

    春愿手都抖了,她强迫自己冷静些,故作平静,叹了口气:“可怜得很,这事去年闹得挺大,我听说她被养了许多年的未婚夫杀死了。”

    乌三吐了口痰:“老子早给她说了,小白脸没一个好的,还不如跟了我。”

    春愿蹙眉,怎么,小姐当年和这男人有过什么纠葛?

    她实在没忍住,站了起来,紧盯着笼子里的男人,使劲儿掐自己的胳膊,用疼痛逼自己冷静,坐下来,再次问:“这么说,你和沈轻霜有过一段?”

    乌三笑得暧昧。

    春愿心里恨得要命,笑着问:“我听说欢喜楼姑娘挂牌子卖,都不是清白身子了,她第一个男人是你?”

    “怎么会!”乌三嗤笑道:“我倒是想,只是沈红绫不干。沈轻霜实在是太美,第一次能卖个极高的价钱,好像她第一个男人是个五十来岁的官老爷,不过,后头她开.苞后,我尝了几次,那滋味儿,现在想想都美!”

    春愿气恨得都要吐血了,忍住了,像聊家常般,故作语气轻松:“哦?那这么说,沈轻霜六年前生的女儿,岂不是你的种?”

    “啊?”

    乌三一脸的懵,脱口而出:“她哪儿来的女儿!我怎么不知道!”

    春愿重重地拍了下桌子:“你说谎!”

    “这种事有什么好骗您的。”乌三摇头笑:“沈红绫当年为了防止这些头牌们刚挂牌子就有孕,耽误做生意,天天给她们灌避子汤。尤其是轻霜,那可是聚宝盆哪,沈红绫找了个手段极高的密医,给轻霜吃了药,她那身子两三年内是不可能怀孕的,怎么可能有女儿呢。再说,轻霜那性子,只愿意给杨朝临生崽儿,他俩那会儿压根见不着面。哎呦,究竟谁跟您说的轻霜有女儿,那是在骗您老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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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4章 滚!

    “你胡说八道!”

    春愿怒不可遏,她一把拂去方桌上的点心、茶水。顿时,瓷碟子全落在地上,有几颗荔枝滴溜溜滚到了铁笼子里。

    春愿宁肯相信这个乌老三在说谎,对,他一定是离开留芳县和欢喜楼的时日长了,在骗人。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春愿已经有些站不稳了,手倚在方桌上,“老老实实地交代,沈轻霜的女儿在哪里?我可以给你很多银子,多到你十辈子都花不完。”

    乌老三久在道上混,已经品咂出点味道了,这年轻小娘子要问的事,许和沈轻霜相关。他咽了口唾沫,换了个话头,笑着问:“敢问您是轻霜的什么人?您老方才说的仇家,莫不是轻霜?小人还知道些她的私隐,她虽然没女儿,但她还有个娘,她娘在她三岁头上丢下她,和人跑了。”

    “你闭嘴!”

    春愿几乎用尽全力喝止那男人的话。

    她脑中此时只盘旋着一句话。

    小姐没女儿,没女儿,怎么会没有!

    可是,小姐临终前说了的啊,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抱一抱自己孩子。

    是哪个孩子!

    春愿心乱如麻,是数年前生的女儿?还是去年底怀的杨朝临的孩子?

    她不相信有人欺骗了她。

    春愿慌乱地左右乱看,忽然瞧见墙上悬挂着数种刑具。她拿起条鞭子,也不管什么平安、尊贵,直接打开铁笼子,猫腰钻进去,扬手朝着那男人的头抽下去。

    “嗳呦!”乌老三吃痛,立马撞过去,奈何手脚、脖子都锁了铁链,动也动不了。这人倒是个能忍的性子,缩着头求饶:“仙姑息怒、息怒,求您饶了小人罢!”

    春愿浑身都在发抖,她用鞭子指向乌老三:“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沈轻霜的孩子到底在哪里。”

    乌老三头痛欲裂,想着这年轻女子不就是要问孩子下落么,“嗯,是小人记错了,轻霜好像确实生过孩子,在、在哪里……好似被沈红绫藏起来了,一时间小人也想不起来了。”

    春愿再次挥鞭子,朝那男人破烂化脓的脚腕子抽去:“说!”

    乌老三心里也十分恼火,“好像是枝单县冯家庄?又好像是清鹤县。”

    春愿一喜,这不就招了么。

    可她心里隐隐清楚,乌老三似乎在……哄她。

    春愿如同落了单的蚂蚁,不知所措地在原地打转,她猛地看见那盆红彤彤的炭,于是走出牢笼,用铁筷子夹了块,她盯着乌老三袒露的胸膛,那肥胖松弛,长满了黑毛的胸膛,咬紧牙关,冲进去,直接将热炭戳在乌老三胸口。

    顿时,乌老三发出如野兽般的嚎叫声,胸口也冒气簇簇灰白的烟,不住地谩骂:“臭贱人,你想要杀死老子啊!”又拼命挣扎着求饶:“大王,小人都给您说了孩子的下落,您饶了我吧,我家里上有七十老母,下有十几岁的孩子……”

    春愿将凉掉的炭扔掉,眼神发狠:“我这就派人去你说的地方找,找着了便罢,找不到的话,你全家的命都得给我填进去!我再问你一次,孩子到底在哪个县城、哪个庄子,谁家收养着,若是敢说一句假话,信不信,我把那盆子炭全浇在你身上!”

    乌老三简直一个头两个大,艰难地跪下,他戴着枷,磕不了头,头如小鸡啄米般,连连地点:“大王、大姐啊,您饶了小人罢。小人不懂了,您到底要听真话还是虚话,那沈轻霜真没有生过孩子啊,生了孩子的妓.女会松,不好卖……”

    那瞬间,春愿脑中一片空白。

    怎么会这样。

    她猛地想起在留芳县的最后一日,唐慎钰把心灰意懒的她从床上拎起来,要她过去听审讯红妈妈,当时在场的还有谁?忠勇伯。

    春愿只觉得浑身发冷,现在想想,为什么红妈妈那天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看唐慎钰脸色,为什么要把忠勇伯也叫来,为什么留芳县所有案犯都死了,杨朝临、程冰姿、马县令、程府的刁奴,都死了,为什么单单把红妈妈这个罪魁祸首留在最后?!

    是不是……因为红妈妈先受了某人的唆使,先说出小姐还有个女儿,紧接着那个人又诱导红妈妈,说出她曾拐骗忠勇伯孙女卖身,致使忠勇伯一怒之下当场将红妈妈斩杀。

    他曾经说过。

    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

    红妈妈死了,这世上知道小姐女儿下落的秘密,就只有他了。

    他就能用这个秘密来要挟掌控她了。

    是这样吗?

    春愿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掉,是这样么?

    喉咙一阵阵发痒,头也晕得厉害,春愿有些站不住,她连退了数步,甚至抵在铁笼子上,她捂住口猛咳嗽了通,嘴里一片腥咸,展开手一看,好得很,咳血了。

    春愿先是笑,后是哭,她有一通气没处发,于是看到了那个糟污不堪的乌老三,她面无表情地拿起鞭子,疯狂地抽他。

    她晓得乌老三在咒骂求饶,可她听不见。

    最后,她抽累了,虚弱地弯下腰喘粗气。

    这时候,地洞口发出移动铁板的声音。

    一块日光投下来,在土台阶上映出条光斑,邵俞抱着拂尘,小心翼翼地走下来,边走还边说:“奴婢刚才听见阵嚎叫,杀猪似的,主子您没事吧?”

    春愿仍紧盯着乌老三,不说话。

    邵俞下来后看见眼前光景,顿时倒吸了口冷气,乌老三身上已经被抽得鲜血淋漓,罩在头上的黑布都被抽烂了,那人身子歪斜着,不住地谩骂求饶。

    “主子……”邵俞面含犹色,他跟了公主这么久,所见的殿下都是和气有礼的,真没见过她如此辣手的一面,他咽了口唾沫,轻声问:“您没事吧。”

    “没事。”春愿面无表情道。

    邵俞看了眼里头那男人,请示道:“那这人,您看是继续关在这儿?还是放了。”

    “赐死。”春愿冷冷道,乌老三作奸犯科,犯下不少人命官司,这些她都不管,她只管小姐,只听见那会儿这恶霸说了句,沈轻霜开.苞后,他尝了几次。

    春愿手抹去眼泪,又补了句:“先阉了,再赐死,把他的心肝挖出来,我待会儿要带走。”

    ……

    小院的另一间耳房里,也有个小小“地窖”,很狭窄,在土墙壁上赫然有两只小洞,正巧能看清隔壁地牢的情境。

    此时,裴肆负手而立,他眉眼皆笑,俊美斯文的面庞,在这漆黑又阴冷的地窖里显得过于白皙诡异了。

    没错,他把隔壁发生的所有事都看到了、听到了。

    真正的沈轻霜,怎么会不晓得自己到底有没有生过孩子!

    那个女人见到乌老三,一开始是激动、欣喜,听到真相后是愤怒、不可置信,最后趋于绝望。

    裴肆摇头笑。

    怎么回事呢?

    哦,明白了呀,应当是唐慎钰为了掌控她,凭空捏造出个孩子。

    唐慎钰没想到小春愿会这么聪明,会瞒着他私下找孩子吧,哈哈哈,驸马爷当初估计当初仅仅把这丫头当成了棋子,没想过娶她,更没想到会动情。

    唐兄哪,你真是自是苦果了。

    一旁侍立着的阿余见提督笑的得意,凑上前一步,轻声询问:“而今更能确定她是假冒的,提督,小人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裴肆依旧沉浸在那份愉悦中,点头笑:“说。”

    阿余道:“奴婢方才瞧得真真儿的,公主听见沈氏没有女儿,估摸着猜到唐大人骗了她,气恨得都吐了血。莫不如,咱们可以争取她,叫她在陛下和大娘娘跟前揭发唐慎钰,如此一来,就能以欺君罔上之罪,轻易将万首辅这党扼死!”

    裴肆笑道:“想法不错。但你记住,千万不要在油滚热的时候去锅里捞铜钱,会烫伤自己。忙什么,首辅一党而今炙手可热,难道就没有登高跌重的一天么?那时候再落井下石,才会有成倍的惊喜。”

    裴肆顿了顿,猛地想起方才看到的,那女人吐了血,脸色好难看啊。

    他曾见到过她惊慌害怕的样子,也看到过她春风得意的神情,独独没见过她如此绝望失落,看来周予安所言非虚,那个沈轻霜,对她很重要。

    哎。

    是个忠义痴心女子哪。

    “走吧。”裴肆手背后,往出走。

    “去哪儿?”阿余跟着,问。

    “去偶遇她。”

    ……

    阳光打破清晨的迷雾,歇息了一夜的蝉又开始嘶鸣起来,长安民生百态,各有各的欢喜悲痛,街面上熙熙攘攘。

    邻近正午,马车摇曳,穿梭在喧闹的街巷。

    春愿独自坐在车里,仿佛忽然没了灵魂般,身子痴痴愣愣地贴车壁,外头那样热闹,可她一点都感觉不到,只能感觉到阵阵寒冷。

    不会笑,不会哭。

    她垂眸,木然地看向脚边的那个小食盒,里头装着恶人的心肝和那条脏东西,谁让他欺辱过小姐。

    正在此时,马车停了。

    邵俞惊呼了声:“呦,是裴提督哪。”

    没过一会儿,裴肆清冷的声音亦传来:“大娘娘急召,本督忙着进宫,没想到在街面上遇到了邵总管,您出来办差?”

    邵俞轻咳了声:“倒不是。”

    裴肆忙说:“呦,能让总管亲自驾车,难不成殿下在车子里?”

    不多时,马车的帘子被人从外头掀开些,泄进来一片燥热的阳光。

    春愿觉得刺眼,头略扭转过去,避开,斜眼瞧去,邵俞恭敬地轻示:

    “殿下,遇着了裴提督。”邵俞早都发现公主面色苍白,很不对劲儿,他忙笑道:“奴婢打发他离开。”

    话音刚落。

    裴肆就走上前来,不着声色地将邵俞挤到一边,躬身给马车里的女人行了个大礼,道:“小臣方才瞧见了总管,猜测您坐在马车里,按照规矩,得给您请个安。”

    趁着这个空儿,裴肆打量着里头的女人,她依旧很美,但就像被霜打过的玫瑰般,失了光彩夺目的红,蔫蔫的。

    裴肆知道她这鬼模样因为什么缘故,于是,故意问:“殿下怎么了?”

    春愿只觉得疲惫,一个字都不想说。

    裴肆甚至都能预见在不久后,她和唐慎钰会发生很激烈的争吵,是啊,谁被骗了不生气。

    他心里畅快得紧,从阿余手里拿过个食盒,笑道:“小臣不知您是不是身子不适,方才正巧路过点心铺子,给大娘娘买了些栗子酥和樱桃小酒,您对雾兰一家照顾有加,小臣感激在心,这些点心……”

    “滚!”

    春愿冷漠地打断那条毒蛇的话,她疲累地窝在软靠里,闭上眼,轻启朱唇:“邵俞,走。”

    裴肆顿时愣住,耳朵滚烫,他没听错吧?

    那女人叫他……滚?

    “提督,让让。”

    邵俞将裴肆推开,将马车往前拉,斜坐上去,命侍卫拉着马走。

    他头往后探,瞧见裴肆面含愠色,十分不悦地站在原地,两眼死盯住马车,生气地将食盒擩进阿余怀里。

    邵俞嗤笑了声:让你犯贱!

    ……

    午时。

    烈日当空,将地烤的泛白。碧绿的叶子又软又蔫儿,卷起身子,猫儿怕烫脚,快速奔到墙根下的阴凉处避暑。

    不远处响起阵马蹄声,唐慎钰策马而来,他仍穿着官服,热得额边生出层薄汗。到公主府后,他翻身下马,径直朝大门走去,今儿又忘了吃早饭,忙了一上午,早都饥肠辘辘了。

    昨下午跟阿愿提了一嘴,今中午想吃炙羊肉,一定要辣椒面多多放些。

    想想就口齿生津,唐慎钰三步并作两步,踏上台阶,谁知刚要进府门,忽然被门口的两个侍卫给拦下。

    “怎么了?”唐慎钰有些诧异。

    侍卫躬身见了一礼:“大人,上头吩咐过了,今日不许放任何人进来,不管什么身份,一概不许进。”

    唐慎钰失笑,手指着自己的脸:“我都不许进了?你可看清楚了,本官每日介至少出入两回。”

    侍卫面含难色:“上头是这样交代的,请、请大人莫要为难小人。”

    唐慎钰更摸不着头脑了,怎么回事啊,昨晚上他还和阿愿玩闹了许久,今大清早,她还打发雾兰送来了一盒莲子。

    出什么事了?

    “让开。”唐慎钰顿时沉下脸,“本官要去见公主。”

    这时,从府里走出个穿着水蓝色裙衫的年轻姑娘,正是雾兰。

    唐慎钰剜了几眼那些不懂规矩的侍卫,冲雾兰招了招手:“兰姑娘,你过来。”

    雾兰手里拎着个食盒,瞧见了唐慎钰,急忙从一侧的小门出来。她笑着给这位准驸马行了个礼。

    “去哪儿啊?”

    唐慎钰带雾兰往边上走了些。

    “回家里瞧瞧。”雾兰往起拎了拎食盒,莞尔道:“给爹爹送点果子。”

    唐慎钰嗯了声,看了眼大门那边,笑着问:“今儿怎么回事啊,怎地不叫我进门了?公主呢?”

    雾兰蹙眉:“呦,奴婢那会儿确实听见大总管吩咐下去,今日不许任何人进来,倒不晓得是什么缘故。”

    唐慎钰心里疑惑,轻声问:“是不是府里发生什么事了?”

    雾兰摇了摇头:“奴婢打早去给您送东西,回来后要去给侍奉公主,邵总管说公主身子不爽,歇下了,不叫人打搅。”

    “身子不适?”唐慎钰不禁担心起来:“她怎么了?昨儿看着还好好的啊。”

    雾兰忽然想起昨晚上,公主晕倒了,暗中宣孙太医过来了趟,今早上就给唐大人送了盒莲子,她多少心里有底了,掩唇偷笑:“殿下今早叫奴婢给您送了盒东西,叫您猜谜。她约大人晚上见,您哪,到时候拿着谜底和厚礼去见她。总之是好事。”

    唐慎钰开始还一头雾水,他从怀里掏出那盒莲子,忽然明白了两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立马想冲进去找她问清楚。

    可想着,方才雾兰说她在歇午觉,是,她这时候是得好好歇息。

    他拼命按捺住激动的心,口舌都要打结了,笑道:“对、对,我真是糊涂了,我想想该给她准备个什么礼,等着,我这就去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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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5章 请不要碰我

    唐慎钰自然是欣喜若狂的。

    莲子,子,再加上这小小莲子剥开后肚子里还有条苦芯,阿愿早上给他送来的谜题,可不就是告诉他,她现在有了身孕了么!

    那是几个月了?

    如今亲事定下了,他们俩要顾及体面,房事不似从前那样频繁,上一次是半个月前,上上一次……应该是六月初四。

    今儿是八月初二,这么算下来的话,那就将近两个月的身孕了?

    唐慎钰接着掐指算,若是阿愿怀了两个月,生产大概就是明年的二月!

    好月份!

    聘聘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唐慎钰牵着马往衙署走,盘算着,若是她生了个女儿,小名就叫豆蔻,要是生的是儿子,那就叫袅袅。

    不好不好,这袅袅音同尿尿,太不雅了,儿子以后肯定会被同伴打趣笑话。

    罢了,回头问一下孩子娘的意见。

    问她?

    唐慎钰噗嗤一笑,这草包丫头万一给孩子起个什么小耗子、小老鼠什么的,那也太难听了。

    忽地,唐慎钰脚步放慢了,又发愁起来。

    现在距离腊月初八还远着呢,阿愿总不能挺着大肚子拜堂吧,其实把大婚的日子调到这两个月就可以了,也不会显怀。

    就是……

    唐慎钰脸上臊得慌,手抓了下脖子,就是得赶紧和陛下说这事了,哎,估计陛下会生气,会不会像上次那样廷杖他?

    应该不会。

    陛下还是很疼惜阿愿的。

    现在该给阿愿准备个什么礼呢?

    唐慎钰细思了片刻,忽然灵机一动。阿愿怀孕了,那就是开花结果,他将市面上能买到的新鲜瓜果,譬如什么葡萄、花生、红枣、核桃、荔枝、佛手、香瓜、龙眼……都买到,既是好意头,又算是解了她的谜题。

    唐慎钰抿唇笑,翻身上马,兴高采烈地朝西市去了。

    采买了一下午,满满装了一马车的新鲜瓜果,落日余晖如碎金般撒在青石地上。唐慎钰斜坐在车边,神情愉悦地朝公主府赶去。

    其实,他也有些紧张的,等会儿见了阿愿,该说些什么?保证些什么?

    阿愿是孤儿,正巧他父母也早逝,幽州那老头子不曾管过他一日,虽说姨妈姑母待他极好,到底还是隔着的,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

    等明年,他和阿愿的孩子出世后,他们就有个家了,不再是无根的浮萍了。

    正想着,唐慎钰就到了公主府的角门。

    离得老远,他就看见门外守了八个披坚执锐的侍卫,神情严肃,持刀来回巡守着。

    唐慎钰心里泛起老大的嘀咕,公主府平日守卫是森严,可也绝到不了这般地步,难道出事了?

    他忙跳下马车,疾步奔过去,还未到跟前就被人拦住了。

    “怎么回事?”唐慎钰蹙眉。

    府里的侍卫总管躬身行了一礼,面露难色:“唐大人,上面下命令了,今儿不许任何人进入。”说着,这侍卫总管咽了口唾沫,特补了句:“包括您。”

    唐慎钰一度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但人逢喜事,还是能镇定下来的,笑着问:“可是公主出事了?”

    侍卫总管摇了摇头:“这下官倒不知了。”他晓得唐慎钰是准驸马,还是饶了几分,眼珠左右看了圈,压低了声音:“似乎是殿下丢了件御赐的宝物,正查着,一概不许人进出。”

    唐慎钰更疑惑了,今年陛下赐下的首饰古玩数不胜数,也没见阿愿这么在意过,这是托词,府里肯定出事了。

    “那正好。”唐慎钰笑着往里走:“本官出身北镇抚司,专门干查案审讯的,我进去瞅瞅。”

    “大人留步。”侍卫总管横身拦住唐慎钰,脖子都窘红了,连连见礼,“求大人不要为难下官,公主下了死命令,若是放进来一只苍蝇,就要下官的人头!”

    “啊?”

    唐慎钰越发迷惑,苍蝇?

    他和阿愿约好了今儿傍晚见的,她知道他要来的,怎么会这般疾言厉色。

    难不成发生了宫变?阿愿被控制住了?

    可是这两日朝野内宫还算是风平浪静啊,没看出什么不对劲儿。

    唐慎钰一时间不晓得拿不准主意,这些侍卫都是陛下派到公主府的,若是强闯,那便和闯宫差不多,他拉着马车去正门和另外几个角门试试运气,哪料皆吃了闭门羹。

    无奈之下,唐慎钰便只能坐在马车里,静等待消息。

    他拿不准了,究竟是出事了?还是阿愿在同他开玩笑?难不成是褚流绪那疯女人回来闹事?

    不知不觉过了近两个时辰,夜幕降临,忽地乌云密布,遮盖住了朗月和星子,闷雷声阵阵响起。

    唐慎钰盘腿蜷坐在车内,他几乎一整日没用饭,跟前倒是一堆瓜果,可他完全没心思吃。

    车顶传来噼里啪啦的雨点声,不多时,雷雨倾盆而下。青布车帘子被风雨打湿,来回地摇晃,有些许微蒙雨丝吹进来,飘在人身上,凉飕飕的。

    唐慎钰实在是等不得了。

    于是趁着天黑和暴雨,走出马车,避开那些门口的侍卫,翻身越墙,原本想着下这么大的雨,府里的守备应当不严,谁知事实超出了他的想象。

    偌大的公主府,以阿愿的小院为中心,一层一层地加严防守,那些侍卫甚至还用铁链牵着獒犬,打着伞和灯笼,来回巡守。

    就算他再愚钝,现在也明白了几分。

    府里似乎并不是因为盗贼而封闭,而应该是,在防着他。

    到底怎么了。

    唐慎钰心里慌慌的,几乎没淋成了落汤鸡,遥遥望着远处主院的灯火。

    他从前孑然一身,不怕死不怕事,可现在他有了妻儿,就有了顾忌。

    阿愿没事吧?孩子没事吧?

    ……

    这边,沉香斋

    外头风雨大作,屋里静谧无比。

    春愿独坐在西窗边,怀里抱着小耗子,木然地一下一下地摩挲着猫。小耗子似乎晓得主人今日不太对劲儿,不再顽皮嬉闹,乖乖地卧在主子腿上,时不时地用头轻轻地顶着主人的小腹,发出喵呜喵呜地叫声。

    春愿两眼紧盯着书桌山摆着的青铜冰鉴,里头的盛满了冰,融化了大半,溢出了些,在桌子上积出摊小小的水块。

    冰鉴里放置着个食盒,里头,装着乌老三的脏物。

    春愿早都知道唐慎钰打晌午开始就要见她,知道他在外头等了两个时辰,甚至知道,他现在就在小院外的某个黑暗处。

    她想找他对峙,可又害怕知道真相。

    她想过了,就这么混下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一开始她就明白唐大人让她当假公主,是利用她,没关系,混着混着就过去了。现在,他似乎也渐渐地喜欢上了她,这不是挺好的么。

    可是啊。

    所有事都能混、都能装作不知道、都能自欺欺人。

    惟有一件,她混不过去。

    小姐。

    春愿想起了好多年前,她刚被小姐买回去的时候。

    她是个又瘦又小又脏的泥猴子,小姐命她盘腿坐进浴盆里洗身子。

    她这辈子第一次用澡盆,第一次在一个陌生女人跟前脱光了,羞得她环抱住身子,蜷缩成一团,越发像小猴子了。

    小姐拉了张小矮凳,丝毫不顾及什么花魁千金的架子,大剌剌地分开.腿坐下,不住地给她身上撩热水,还用手给她搓身上的陈年泥痂,又给她打香胰子,笑骂:“害什么臊,咱俩身上的物件都一样,哎呦,当年我逃难过来,比你还脏哩,那灰一卷一卷地往下掉。”

    她又想起了去年。

    她和小姐同睡一榻,一块幻想着将来的好日子,小姐要当人家的夫人,她要学写字管账。

    现在细想想。

    早在留芳县时,在小姐出事的那天晚上,她就留心到不对劲儿了。

    唐慎钰让她去找金香玉借衣服被子,命她先去马车,那他去哪儿了?

    他说他去撒尿了,可为什么他的手上带着血?他究竟去哪儿了!

    他和周予安一块进留芳县,他去找老葛,周予安去哪儿了?

    他说周予安去给小姐搜罗古玩字画去了,可那晚,她明明看见他背着装了字画的包袱来欢喜楼。

    从去年到现在,她沉浸在了唐慎钰编织的精美曼妙的情爱中。

    只顾着和那男人厮混调情,却忘记了小姐去世了,忘记继续怀疑周予安,进而继续查下去。

    就两件事。

    小姐并没有生过孩子。

    还有,周予安那晚上肯定在欢喜楼,这就意味着,小姐,小姐她本有机会活下去的啊。

    春愿放声大哭,狠狠打了自己两耳光。

    她真不是个东西!

    雷声轰鸣,雨越下越大。

    春愿哭得几乎昏厥,她晓得自己怀孕了,不能情绪太激动,可是,她无法控制自己。

    “邵俞!”

    春愿喝了声。

    门吱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邵俞弓着身,踏着小碎步进来了,他晓得今晚不对劲儿,战战兢兢地行了个礼,抬眼一瞧,大吃了一惊,公主几乎哭成了泪人儿,眼睛鼻子通红,眸子里没了往日的柔情蜜意,汪了一秋寒愁。

    邵俞忙跪下,手抱在胸前连连祷告:“主子,奴婢不晓得您为何这般伤心,您要是生气打骂通奴婢都行,可千万别伤了自己的身子。”

    春愿抹去泪,问:“我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备好了没?”

    邵俞点头,眼里含着担忧。

    春愿把放地下,冷声道:“准备一下,去鸣芳苑行宫。”

    ……

    这场雷雨,来得急,去的也快。

    乌云褪去,一弯明月孤零零地悬挂在天边。

    官道上漆黑泥泞,从长安的方向过来数十人,前头有举着火把、灯笼开路的侍卫,后头有守护的卫军,中间是四驾的华车,离远看就像条火龙,朝鸣芳苑去了。

    在公主凤驾后头,紧随着辆轻便的青布围车。

    唐慎钰手里攥着马鞭,他身上的官服湿着,衣角往下滴着水,有那么两缕发丝站在侧脸。

    郊外冷,尤其下过雨后,从山林子里钻出股寒气,四面八方袭来。

    唐慎钰不禁打了个寒噤。

    一个时辰前,雨停后,阿愿就出府出城了,未曾召见他,更别提和他说话了。

    他怎么能放心,一路跟了过来,一旦有靠近的苗头,那些杂碎侍卫就拔剑,把陛下搬出来了,呵斥他离远些。

    经过六月是非观那遭事,唐慎钰原本都戒酒了,可他这会子心里乱,猛喝了好几口烈酒。在出城的时候,邵俞派小太监偷偷给他擩了张纸条,上面写了几个字,将他的平静彻底打乱。

    留芳县,乌老三。

    乌老三是谁他倒不清楚。

    但留芳县三个字,他可太清楚了。

    当初他去留芳县前,掌握的有关沈轻霜的卷宗上,记载了沈轻霜来历平生,许多事都是寥寥一笔,譬如阿愿,这么重要的人,也只有一句话:沈轻霜贴身婢。

    那么乌老三是谁?

    能让阿愿在一日间变化这么多,绝非常人,定和沈轻霜有关,而且,可能是个知道沈轻霜底细过往的人。

    如果真存在这样的人,那就……麻烦了。

    唐慎钰呼吸粗重,连喝了数口烈酒,可腔子里依旧冷冰冰的。

    之前他着急地想见她,想知道公主府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可现在,他竟想躲起来。

    他要失去阿愿了么?

    ……

    唐慎钰就这般紧跟在车驾后头,在官道上摇曳了许久,进了鸣芳苑。

    那些侍卫这回倒是没阻挠他进皇家园林,但却不叫他接近行宫。

    他心乱如麻,在弄月殿外来回踱步,甚至想买通小太监,将邵总管叫出来,可这都是徒劳的。

    弄月殿也和公主府般,被侍卫围了起来,里头没有任何动静,人进不去,也不出来。

    唐慎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喝太多了,只觉得头重脚轻的,也有些晕眩,可脑子是清醒的。

    他坐在台阶上,极力地思考着对策,想着能用什么话术把她哄好了,可一旦沾着沈轻霜,她就是一根筋,无法变通说通的。

    孩子!

    唐慎钰燃起一丝希望,对,哪个当娘的会不再乎孩子呢,大不了,他们把这个孩子赔给沈小姐,就,就当成沈小姐孩子转世来抚养。

    唐慎钰就这般惴惴不安了一晚,临到黎明时,他终于撑不住了,头枕在胳膊上,刚刚闭上眼,忽然听见背后的弄月殿传来开门声。

    唐慎钰屁股如被针扎似的,立马弹起来。

    这会子天还未大亮,宫殿外悬挂着的灯笼还燃着,阿愿从弄月殿里走出来了,她盛装打扮,穿着身牡丹红宽袖长袍,头发梳成灵蛇髻,发髻上簪了支金步摇,化了妆,面容平静而绝美,看不出任何伤心痛苦的痕迹。

    唐慎钰有些恍惚了,忙往台阶上冲:“阿,公主!”

    春愿接过邵俞手里的食盒,拎起长裙,慢悠悠地走下台阶,走到唐慎钰跟前,看着眼前这个颇有些狼狈的俊朗男人,笑着问:“在外头候了一晚?”

    “哦,哦。”唐慎钰木然地点头。

    她还和之前那样温柔可亲,只是,眼里布满血丝,透着冷漠。

    “殿下,我想和你单独聊几句。”

    “好呀。”春愿颔首,自顾自地往前走,“去未央湖。”说着,她停下脚步,扭头对身后的男人笑道:“就像上次一样,你划船,我坐船,咱俩说悄悄话。”

    ……

    昨夜下了暴雨,未央湖面浮起团厚厚的浓雾,湖边的垂柳枝条浸泡在水里,天还阴着,仿佛又在酝酿着场雨。

    春愿坐在软垫上,把食盒放在脚边。

    她侧身,撩了把湖水,凉飕飕的,用余光瞧去,唐慎钰这会儿正站在前面撑船,他身上穿的官服虽说干了,但经过雨,就显得皱巴巴的,这人一直盯着她看。

    “看什么呀。”春愿手背附上侧脸,“我都脸红了呢。”

    唐慎钰越发担心,只要她不提不说,那么他就装不知道,昨晚上这篇就此翻过去。“你给我的谜,我好像猜到了。”

    “是么?”春愿笑道:“你过来坐,同我说说猜中了什么?”

    唐慎钰把桨横放在船头,小心地走过去,他单膝下跪,还像过去那样,亲昵地摩挲着她的胳膊,笑着嗔:“早起凉,怎么不披一件夹的?”

    春愿温柔地望着他:“你还没说,猜到什么了?”

    唐慎钰手附上她的小腹,“是不是有了?”

    “嗯。”春愿没有否认,“再过几天就两个月了。”

    唐慎钰大喜,立马抱住她,满腹的惊慌和不安消散了大半,有意无意地提醒她:“真的么?你肚子里真揣了个小人呀。”

    “对。”春愿推开他,从身后拿了个厚软垫,放在船上,下巴朝前努了努,“你坐下,咱们安安静静说会儿话。”

    唐慎钰心又七上八下起来,他默默坐下。

    忽然气氛就静默了起来,两个人都不说话,惟能听见哗哗水声和水鸟尖锐的叫声。

    不知不觉,船已经行至湖心,岸边守着侍卫和邵俞。

    唐慎钰心想着,她没有在公主府说话,挑在了鸣芳苑的未央湖,避开了下人,说明还是在乎他的,不敢将情绪和秘密展现给外人。

    “大人,你现在高兴么?”春愿忽然发问。

    唐慎钰身子一顿,迅速思索着对策,他点了点头,手按在她腿上:“我当然高兴了,我无父无母,如今有了你和孩子……”

    春愿打断他的话,上下打量他,点头笑:“你是该高兴,短短半年内连升两级,二十四岁就做上了从三品的高官,朝中哪个人有你爬的快?你即将尚公主,备受皇帝宠信,深得首辅依赖,打击政敌,呼风唤雨,大人,你真的好厉害。”

    唐慎钰望着她,笑道:“阿愿,你在臊我?”

    春愿摇了摇头,“我在说实话。”说着,春愿手覆上他的脸,温声问:“大人,你这些荣耀都是怎么来的?”

    唐慎钰抿了抿唇,强笑道:“是因为你。”

    春愿抬手就打了下来。

    啪地一声脆响。

    唐慎钰左脸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你说错了。”春愿没有表现出任何生气的样子,依旧温柔地笑:“不是因为我,是因为沈轻霜,那个腊月廿九死在我怀里的女人。”

    唐慎钰呼吸粗重,他现在已经可以完全确认,这场是非,说到底还是因为沈轻霜。

    “你到底听说了什么?”唐慎钰深呼吸了口气,双手抓住她的肩膀,定定道:“是谁在你跟前挑唆什么了?阿愿哪,小姐临终前没有怪任何人,她把你托付给我,我是你唯一的亲人,唯一可以信任的人,我还是你丈夫,你孩子的爹。”

    春愿眼里浮起泪,她扭转过脸,不想看他:“要是放过去,我就信你了。”

    说着,春愿忽然浑身颤抖,她咬紧牙关,尽量让自己冷静些,淡漠地看着他,嗤笑道:“大人哪,你和周予安那种富贵窝里长大的贵公子不一样,你从小就要戴着面具做人,看尽了人情冷暖,你说的每句话都是套子,都会不知不觉地引导我,就譬如方才,你说,我家小姐临终前没有怪任何人,你什么意思呢?是不是你做错了什么事了,然后说小姐会原谅你?”

    唐慎钰收起笑:“我究竟做错什么了?你倒是说说看。”

    “呦,不装深情了?”

    春愿摇头笑,看着他:“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好好给我说,你到底做错什么了。”

    “我有什么可说的。”唐慎钰双臂环抱住,冷冷睥向女人,“我不晓得你听什么人挑唆了,就在这里折磨了我一整晚。如果你非要逼我说做错什么,那好,我就给你说一件,我做的唯一错事,就是喜欢上了你,这下满意了么?”

    唐慎钰叹了口气,去拉女人的腕子,试着用半年前那种冷硬理智的口吻,给她讲道理:“好了,不要再耍孩子脾气了,你昨晚闹了那么一出,说不准宫里听闻什么消息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郭太后对咱俩虎视眈眈的,你不是一直把宗吉当成亲弟弟么,他听说你连夜去鸣芳苑,肯定会担心的。回去吧,听话,咱俩现在都不太冷静,我陪你去殿里睡一会儿,醒来后,咱们好好说会子话。”

    春愿由着男人拉她,她笑吟吟地盯着他:“大人,我曾经说过一句话,没有人能挑得动咱们的关系。”

    唐慎钰抚着她的头发:“对,没有人能,你记住这点就好了。”

    “请不要碰我,我嫌你脏。”春愿厌恶地挥开他的手,面无表情地说了句:“但是你忘了,我阿姐沈轻霜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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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6章 这事我过不去

    唐慎钰从未被阿愿这般伤过。

    她说什么?嫌他脏?

    唐慎钰闷闷不乐地坐到厚垫子上,为谨慎起见,他不会冒失地把底子都撂干净了,盯着眼前的女人,语气放平缓了:“昨天你还好好的,怎么今儿忽然不对劲儿了。你是不是今早上私见了什么人?你怀着孕,不要激动,不论什么事,好好说,我给你分析分析”

    “我最讨厌你这副样子了。”春愿觉得头越发昏沉,小腹也有点刺痛,“我问你,当时在留芳县的时候,你接连处置了马县令、程冰姿、杨朝临,甚至连芽奴那贱蹄子也被刺聋刺瞎,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把红妈妈这罪魁祸首留在最后。”

    唐慎钰十指交叠,他差不多有底了,是那个女儿的事。

    “你也看见了。”唐慎钰低下头,冷静地说,“红妈妈把忠勇伯的孙女毒害了,伯爷和我有几分交情,我叫他老叔。当时你报仇心切,旁的涉案人员可以立即处死,但红妈妈说什么都得稍后一下,我要将她交给忠勇伯。”

    “你总是有这么多理由!”春愿手拂去泪,死死盯住这男人,冷声质问:“我没有你唐大人那样套话的本事,我也不会说花里胡哨的假话,我就不兜圈子了,就问你,小姐到底有没有女儿。”

    唐慎钰心里一咯噔,佯装镇定:“红妈妈告诉我有,并且给我说了个地址。回京后事多,我的确派人暗中查证了……”

    “唐大人,你把过错推给个死人,你有意思没!”

    春愿尖锐地打断男人的话,“现在你是不是又要哄我,你需要时间慢慢寻找查证,找个人多难,大海捞针啊。宗吉找小姐不也是找了这么多年,你就这样一直往下拖,拖到我死心?拖到我慢慢忘记这事?”

    “我没有。”

    唐慎钰矢口否认。

    不论是从大局还是私情,都不允许他承认。

    或许说,他清楚承认的后果是什么,不敢面对。

    “好,你真好。”

    春愿拊掌。

    她转身,将一边放着的食盒拿过来,刚打开,一股血腥臭气就迎面扑来,里头是一副心肝,以及一条短短男人的那活.儿。因着一直用冰镇着,看起来还新鲜得很,血呼啦差的。

    唐慎钰顿时警惕起来。

    他想起邵俞派人擩过来的那张纸条,乌老三。

    “这是谁的?你杀人了?”

    唐慎钰毫不畏惧血腥。

    他怕的是,从这事透出的阿愿的决心。

    现在的她,真的好像去年那个跪在大雪天里的孤女,只有义无反顾的仇恨。

    “这人叫乌雷,绰号乌老三。”春愿指尖滑过那颗软踏踏的心脏,含泪恨道,“他是红妈妈的姘头,数年前,就是他和红妈妈将小姐哄骗进欢喜楼的,他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小姐从未生育过!”

    春愿抓起那颗心脏,丢在男人身上:“唐慎钰,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唐慎钰脸上溅到些血水,头嗡地声炸开。

    他并未慌乱,寻思理了下思路,忙问:“你从哪里找到这人的?谁给你找的?你是不是审问过乌老三了?审问的时候有没有外人在?姑娘,这事很重要,关乎了无数人的生死!”

    “你觉得我会在乎外人吗?”

    春愿嗤笑,她揪住男人的衣襟,咬牙切齿:“我现在就要你老老实实地说,你是不是授意沈红绫撒谎的!”

    唐慎钰呼吸急促,他手背抹去粘在脸上的恶臭血液,还是避开这话头:“阿愿,你听我说,咱们现在很有可能已经暴露了。”

    他甚至倒打一耙,诘责道:“你,你为什么要私自去找这人?你知不知道,你这个行动,兴许早都被我的政敌察觉了,对方或许故意让乌老三哄你骗你,离间咱们的关系……”

    啪!

    春愿再次打了唐慎钰一耳光,恨道:“你少给我扯别的!每次问你孩子的下落,你总是推三阻四,我等不了了!咱们当初说好了的,我给你做事,你给我找女儿,可你不给我找,那我就自己行动!”

    她不会再被这人引导诱骗,直戳重点:“你刚才说,当初是沈红绫对你说小姐可能有孩子,还给你说了个地址。那么唐大人,你可是北镇抚司出身的,沈红绫在你手里那么多天,你难道没有提前审讯?非要等到忠勇伯来了,等到我到场再审讯?你骗谁呢!你分明是怕我报仇后不听你的话,故意编造出一个孩子,好拿住我的软肋,继续为你做事,被你掌控!”

    唐慎钰唇抿住,他无言以对了。

    两个人就这样吵着吵着,忽然谁都不说话。

    春愿歇斯底里,哭成泪人儿,濒临崩溃。

    唐慎钰找尽了理由借口,可被她一刀刀杀过来,把他逼到了死角。他其实还能狡辩的,可是,说一个谎就需要无数个谎来圆。最重要的是,如果她是无关重要的棋子,那么他可以用话术哄骗。

    可是,他是阿愿哪。

    从他发现自己爱上这个女人时候,他就知道,他输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唐慎钰手用力搓了几把脸,红着眼,望着她:“那天晚上你杀了杨朝临后,你当即要跳火坑跟沈轻霜去了,回行馆后你又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姑娘你告诉我,我还能有什么法子!”

    “好,你终于承认了。”

    春愿心几乎跌进了冰窟窿。

    就在不远的刚才,她甚至还报了那么一丝丝的假想,如果他不承认,那么之后会怎样?他们大吵一架会不会混过去?

    现在看来,不可能了。

    “好,现在说第二件。”

    春愿强撑住,她心都要碎了,“周予安,周予安腊月廿七那天到底在哪里?”

    唐慎钰低下头,“他,他去给……”

    “不要再说什么他给小姐买古玩的这种屁话了!”

    春愿忽然爆发了,拳头拼命地捶打这男人的脸,“唐慎钰啊,过去咱们刚见面,我不了解你,如今咱们俩相处快一年了啊,我是知道你的!”

    春愿宁肯自己是个残障,智力有问题,可偏偏她不傻不痴,女人泪如雨下:“你打小就受了先定远侯夫妻的恩惠,你说什么都要拉扯你那不争气的表弟一把。我家小姐的身份不光彩,你没有让旁的卫军跟随,单单带了你表弟进留芳县。你是个谨慎仔细的人,看见我家小姐身子很差,正巧你的老朋友葛春生就在附近的清鹤县,你说什么都要找神医替我家小姐保胎保命的。唐慎钰,你在这行当干了这么多年,你走了,难道不会派人看护小姐?那天晚上你回到欢喜楼,包袱里背着古玩字画,你当我没看见?你把我支开,借口说你去撒尿,为什么才一会儿的功夫,你手背上就见了血?你打人了对不对?”

    春愿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吼:“周予安就在欢喜楼,对不对!”

    唐慎钰唇一张一阖:“我、我……”

    春愿记忆越来越清晰:“为什么玉兰仙会暴毙?为什么那天县衙庭审的时候,周予安看见玉兰仙诈尸,会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生性风流,看见漂亮姑娘就跟狗看见骨头似的,你离开留芳县后,他没有看护我家小姐,去嫖.妓了对不对!那个女人就是玉兰仙,对不对!”

    唐慎钰亦掉泪了,又悔又恨:“对不起。”

    春愿愣住了。

    昨晚上,她在公主府时就推测过所有事,可当亲耳听到他道歉、亲眼看到他悔恨交加的样子时,她发现,知道和接受,是两码事。

    “阿愿,阿愿你怎么了?”唐慎钰看见她痴愣愣地坐着,呆若木鸡,眼泪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掉,就好像活死人那样。

    他心如刀绞,凑过去抱她,她没有躲开。

    “对不起。”唐慎钰不住地道歉,摩挲着她僵直的背,“这世上的事和人,不是非黑即白的。我,我并不是为了谁辩解,你想想看,即便没有我和周予安,那程冰姿嫉恨小姐已久,她早都筹谋着要对付小姐了,杨朝临也早都变心了,连小姐自己都明白,她难逃一死,所以她临终前没有怪任何人。你要是实在恨,我可以出手给你整治周予安!”

    他哽咽着劝:“小姐生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替她做公主,替她照顾宗吉,你有了家,有了孩子,她才是真的放下心了。好姑娘,你听我的,一定要想开些,她在天上若是看见你还揪住过去,会不高兴的。”

    “你告诉我,我怎么想开。”

    春愿木然地推开他,“就当这些事没发生过?啊?”

    她心里堵得慌,喉咙腥甜,没忍住弯腰下猛咳,哇地吐了口血,哭着哭着,忽然笑了:“我的小姐,她明明可以有活命的机会,现在住在公主府的应该是她!”

    她痴愣愣地抬起胳膊,抖落着袖子:“穿绫罗绸缎的也应该是她,她死的时候,才二十几岁……”

    “阿愿!”唐慎钰急得忙跪过去,掌根抚着她的心口,“你就算恨我,也好歹顾及一下自己的身子。”事到如今,他也顾不上廉耻了,“你有了身孕,会不会就是小姐把遗愿托付给你了,她一辈子没抱过自己的孩子,就,就,就或许,她投胎在你肚子里了……”

    春愿又吐了口血,身子好受了许多,她推开痴缠她的男人,“唐慎钰啊,你帮我报仇,我感激你,真的。可是,有些事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混过去。

    你说不要计较。好。我不计较你利用我,太后和裴肆都说你故意引诱我,宗吉也怀疑过你的用心,说那晚上你出现在佛堂,想把咱们的关系挑明了。没关系啊。我不生气,也不计较,那有什么的,我知道来京城就是被你利用的,我心甘情愿。

    你说褚流绪算计你,没错,有人在我跟前撺掇过,说这半年来你处理前未婚妻,所有事都是你单方面告诉我的,兴许你们俩早都有问题了。可你说你不喜欢她,没和她睡过,好,我信你,哪怕你真睡了也没事。只要你心里有我,我不介意,我不计较。

    甚至,刚回京时,我为了你的身家性命,想坑一坑周予安,你维护他,说欠了他家的情。没事,我给你面子,不打压他。

    所有的这些事,我通通可以不计较,也可以装作不知道。可是就一宗,沈轻霜,就她的事,我偏要计较!”

    唐慎钰知道纸包不住火,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他袖子抹去泪,定定地望着她:“那你说,你想怎么办?去陛下跟前揭发我么?还是要怎么报复我?阿愿,我不相信你这么无情。”

    “你在跟我耍无赖?”

    春愿剜了眼这男人,她把食盒第一层拿开,第二层里赫然出现一把尖锐匕首,一个巴掌般大的瓷瓶。

    唐慎钰一愣,他晓得那瓷瓶里应该是毒,颇有些吃惊地问:“你想做什么?”

    “选吧。”春愿心如死灰:“这事我过不去,咱们俩,今天必须要有一个人把命放在这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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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7章 我不想看见你

    唐慎钰扫了眼食盒里的东西,匕首锋利,吹毛立断,那瓷瓶里不晓得装了什么毒,估计不是什么好货。

    此时,天已经大亮。

    倔强的阳光冲破堆积如山的灰色雨云,照了下来,驱逐走湖面上的雾。

    唐慎钰低下头,拳头紧紧攥住。他知道沈轻霜对她很特殊,可没想到会这般重要,那女人都死了这么久了,为什么她还放不下、忘不了。

    “你非得这么决绝吗?”

    唐慎钰尝试着去抓她的手,好凉。果然,她立马甩开他的手,就像甩开肮脏的痰一样。

    唐慎钰思忖了片刻,跪在她面前,俊脸尽是痛苦:“我承认,我存了私心,想报姨妈姨丈的恩,于是安排我表弟暗中看护小姐,是我的过错。我也承认,我起初没安好心,想要牢牢掌控你,编了谎话。”

    说着,他仰起头,深深地望着她:“如果你真要计较这么多,那我也跟你算一算。小姐被困在程府,是谁救她出来的?是谁拼了命带她满县城找大夫?是谁为了给她报仇,不惜得罪风头正盛的程氏?”

    “这本就是你份内的事!”春愿毫不留情喝骂,“你那个狗屁恩师要对付郭太后,早都想好李代桃僵,让燕桥顶替赵姎,名正言顺地做公主吧!你没有带回去公主,没有法子和万首辅交代,更没法子和宗吉交代,找假公主就是你能想到最好的法子了!你在留芳县做了那么多,讨好了皇帝,完成了万首辅的嘱托,而且我感恩在心,还会对你死心塌地!好唐大人!好计谋!你一箭数雕啊!”

    唐慎钰心突突直跳,他真是有些怕这个女人了,他试着将话头往两人的感情方面引:“我要是真心狠,早都把你宰了,毕竟你知道的太多了。那我为什么选你?当时我并不了解你,选个自己知根知底的女细作易容,岂不是更好?还不是看你可怜,心疼你孤苦无依!”

    “你少拿这种话填和我!”

    春愿手附上脸,她猛地想起当初易容的时候,老葛拿出个盒子,她想看里头是什么。

    唐慎钰当时神色张皇,一把按住了,估计还和小姐有关。

    春愿实在不敢想老葛到底给她脸上覆了片什么,她只知道,自己越来越恨,实在没忍住,她一把抓住唐慎钰的胳膊,咬了下去,狠狠咬掉块肉。

    “疼吗?”春愿扭头,把那块肉吐进湖里。

    唐慎钰咬紧牙关,左胳膊正鲜血淋漓。

    “疼就对了,小姐比你更疼!”春愿再次将食盒提起来,放在腿上,恨道:“你死,还是我死。我数十个数,你要是不选,我就选。”

    唐慎钰气的要去夺那食盒,谁知她死死扽住不撒手。

    他又要去抢匕首和毒,她索性上半身按在食盒上面,阻挠他。

    “你这是做什么!”唐慎钰闷吼,他打了自己两耳光,“好,纵使我千刀万剐,可事情非得你死我活才能解决吗?你只看到我的恶,难道我的好你看不到?咱们这一路走来的感情,你就这么一笔勾销了吗?”

    “我在跟你谈恩怨,你在和我谈感情。”春愿蔑笑数声,“好,既然你要谈感情,那咱们就来谈感情。”

    她上下打量男人,讥刻道:“拿旁人的软肋家人当作要挟,那是低等手段,拿感情来要挟,才是厉害的。我春愿出身欢喜楼,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几年看过无数感情纠葛,偏到了你这里,被你灌了迷魂汤。没关系,我自愿的。但唐慎钰,事情走到现在这步了,你再跟我装,就没意思了。”

    唐慎钰讶然:“你怀疑我在骗你感情?”

    “难道不是吗?”春愿手指连连戳男人的肩膀,“你这样的高官世家子弟,配的是褚流绪那般的名门贵女,你会喜欢一个卑贱的青楼丫头?还不是因为我有用。”

    唐慎钰也有些恼了:“你越说越过了!”

    春愿今儿破罐子破摔了,她拍打着自己的脸:“那我问你,唐大人,我这张脸最多能维持两三年,若是时候到了,你打算怎么和众人解释,我样子和刚回长安不一样了?\"

    唐慎钰争辩道:“我肯定会有办法!如果我不喜欢你,我干麽要娶你,阿愿你自己好好想想,咱们做了夫妻,生死利益全都绑在一块了。”

    春愿心里堵得慌,狞笑道:“真是这样?难道不是因为我现在是长乐公主,娶了我,对你们党争的事有助益?等哪天我没用了,你就能偷摸把我灭口,到时候你还是驸马,而且你还怀抱着我的孩子,宗吉看在我的面儿上,怎么可能不对你好?!唐大人,你这是算无遗算哪!”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薄情寡义的人?”唐慎钰惊问。

    “难道你不是?”春愿愤怒不已。

    此时,雨云将残存的那片阳光遮住,四下里再次昏暗起来,暴雨将至。

    争吵了半天,两个人再次沉默无言。他们似乎找不到一种解决的办法,只能相互折磨对方。

    唐慎钰看着颇有些颓丧,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手触向她的腰:“好,我可以去死,去地下给你家小姐赎罪,但是阿愿,咱们都是孤儿,最能晓得无父或是无母的痛苦,我就问你,孩子若是以后管你要爹爹,问你爹爹怎么死的,你怎么和他说?”

    春愿打开他的脏手,“你把自己看的太重要了,这世上谁离了谁活不了呢。”她将食盒展出来,冷冷道:“选吧。”

    唐慎钰过去无情无欲,从未尝过情爱的味道,如今尝了,真让人心如刀绞,他叹了口气,再次发问:“还有,我再怎样都是朝廷高官,若是横死在此地,你打算怎么和唐家人交代?怎么和陛下说?郭太后和裴肆早都视你为眼中钉,他们若是借此来打击你,怕是陛下都保不住你,你又准备怎么承担?”

    “你怕死?”春愿嗤笑数声,看着男人,嘲讽道:“也是,你唐大人的命可比我贵多了,你还有那么多政敌要斗,还有无数个烂泥兄弟要扶持,你前程灿烂似锦,你自然要惜命。”

    春愿眼泪啪嗒掉在了手背上,“我晓得了。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死。”她垂眸,看到了那把匕首,心里觉得好笑得很,“从前我总是恨小姐不争气,为了个杨朝临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现在,我走上了和她一样的路。就连死,我都和她一样。”

    春愿抓住匕首柄。

    唐慎钰见状,立马按住她的手,“不要这样好不好!”他真的觉得阿愿和沈轻霜太像了,一样的脾气、一样的性子。

    春愿一句话都不想和他说,扬起手就要往自己心口子刺。唐慎钰眼疾手快,忙抓住了刀刃。

    两人又一次僵持住了。

    春愿咬紧牙关,猛地将刀子抽回来,他手心立马多了两道深深的血痕。她毫不犹豫地捉刀,朝唐慎钰胸膛扎去。

    唐慎钰乃练武之人,本能地侧身躲,可离得太近了,匕首还是扎在了他的肩窝子,起码扎进去三指深。

    他闷哼了声,没有埋怨,也不敢发怒,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她。

    “我不躲了。”

    唐慎钰好像忽然将所有都放下了,眼泪倏忽而至,他双臂垂下,就这般跪在女人面前,望着她,好像要记住她的容颜,她的笑、她的哭、她的痛,全都记住。

    他解开革带,将官服除下,把里衣解开,顿时袒露出结实的胸膛:“来吧,往左边心口子扎,你解脱了,我也解脱了。”

    “你当我不敢?”

    春愿从他肩头拔下匕首,狞笑,“我告诉你,我不是小姐,傻呵呵地为杨超临和你这种男人送命,我不会心软的。”

    “我知道你不会。”唐慎钰闭上眼。

    春愿把刀尖抵在他左边心口子,他肩膀正源源不断地往下流血,模糊了肩头的腾蛇纹身,他的胸膛很结实,也很漂亮,再过去的很多个夜晚,她轻抚过、躺过。

    真可笑。

    春愿手上用力,刀尖一点点刺入他的皮肉,已经冒了血珠,她知道再用一点点力,就能了结掉这个恶人。

    可忽然,她停手了。

    她经常耳提面命自己,不要走小姐的老路,不要为了男人和感情而糊涂,她甚至一直以为自己是清醒的,可到底,她还是俗之又俗的女人。

    春愿笑了,笑得前仆后仰,笑着笑着,就笑不动了,只是落泪,她把匕首丢开,失魂落魄地盯着唐慎钰。

    唐慎钰亦望着她,他就知道她不会伤他,可是,他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受,“阿愿……”

    “你是不是很得意?”春愿泪眼模糊地问。

    “没有没有。”唐慎钰连忙否认摇头。

    “我还是下不了手。”春愿仰头,看着灰沉沉的天,小姐啊,你在天上看着我么?我对不起你。

    春愿苦笑:“这都是命。”说着,她一把抓起那瓶毒,拔掉塞子,又要往嘴里灌。

    唐慎钰手疾眼快,一把抢走了毒,他双眼通红,呼吸急促,手紧紧攥住瓷瓶,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几乎要把瓶子给捏碎。

    忽然,他站起来,头仰起,张开嘴,就这般当着春愿的面,把毒全都喝了,一滴都不剩。

    春愿怔住。

    从昨天得知真相到这刻,她无时不期盼着他死。

    可真看见他饮了毒,她倒不知道该怎么去恨了。

    这时,岸边传来阵阵吵嚷声。

    春愿扭头望去,瞧见那边聚了一堆人,有个高个子男人跳上只小船,看身形似乎是裴肆,而邵俞急得捶胸顿足,胳膊乱舞,上了另一条船。

    两条船从不同的方向,朝湖心而来。

    这时,天黑压压的,一阵闷雷声响起,狂风席卷而来。

    春愿的衣袖被风吹得摆动,她低头,看着脚边带血的匕首和那个空了的瓷瓶,又看向食盒里乌老三的脏物,喃喃:“结束了么?”

    “结束了。”

    唐慎钰凄然一笑。

    腹内忽然袭来阵剧痛,肠子仿佛要绞在一起似的,他额头生出黄豆大的汗珠子,脸色惨白,没忍住,趴在船边猛吐了起来,鼻边痒痒的,一摸,是血。

    “阿愿哪。”唐慎钰虚弱地唤了声。

    春愿失魂落魄地站起来,朝他走去。

    她觉得天是黑的,湖是血红的,没站稳,直挺挺地朝水里栽去。

    瞬间,水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直往她的口鼻里钻,刺得她睁不开眼,她身上的华服浸水后变得沉重异常,就像一只鬼手,拽住她往湖底沉。

    模糊间,她看见唐慎钰跳了下来,朝她游来,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外头穿的那件宽袖长袍除去,拖着她往出游。

    在出水面的瞬间,窒息感瞬间消失,春愿大口地咳嗽,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是无意识、无任何想法的,就像只泥娃娃。

    隐约间,她看见裴肆乘船过来了,他的船上还有雾兰,两个小太监,这条毒蛇招着手,不晓得在急吼吼地喊什么。

    这时,唐慎钰在底下托着她,胳膊一痛,她被裴肆等人拉上船去。

    “殿下,殿下你还好吗?”

    春愿听见有人不住地呼唤她,冷,比去年腊月廿七的雪还要冷。

    她环抱住自己,意识一点点回复。

    此时,她坐在一只不大不小的木船上,穿着齐胸襦裙,赤着脚,头发全都披散下来。

    裴肆单膝下跪,杵在她身前。

    雾兰吓的花容失色,哭着将自己的外衣脱下,给她披在身上。

    太冷了,身子和心一般冷。

    春愿蜷缩成团,抬眼瞧去,邵俞的船还在着急忙慌地往这边驶。

    邵俞扭头朝岸边喊“快去宣孙太医”,同时又趴在船边,手直挺挺地伸过来,“唐大人,这是怎么说的,好端端怎么落水了呢!殿下您可千万不要出什么事啊!”

    春愿木然地转头,到处找那个她痛恨的男人。蓦地瞧见,唐慎钰这会儿从水里游出来了,衣裳几乎全除去,他看起来好像很痛苦的样子,眉头泛青,拧成了疙瘩,脸色苍白,口鼻不住地往出流血,肩膀和胳膊皆有伤,血染红他身边的水。

    “你…你别做傻事。”唐慎钰已经十分虚弱了,手紧紧攥住船舷,那么刚强的人,这会子也落泪了,哀求:“为了我这种人,不值得。”

    雾兰早都吓坏了,冲跟前的两个太监喊:“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把唐大人拉上来呀。”

    那两个太监唯唯诺诺地不敢动,看向裴肆。

    裴肆缓缓起身,眼里的得意愉悦是怎么都遮掩不住的,但面上依旧冷峻,风把他的披风吹得左摇右摆。

    “你怎么会来!”唐慎钰怒喝。

    裴肆躬身给颓丧的春愿见了一礼,并不理会那位准驸马爷,直接回复公主:“启禀殿下,昨晚上您府里动静大,不叫任何人进出,甚至还拒绝见驸马爷。紧接着,您又半夜出城,陛下早都得知了消息,他心里急,原是要立马出来看您的,奈何皇后娘娘小月了,陛下抽不开身。”

    说着,裴肆斜瞥向唐慎钰,“小臣是家奴,比起旁人,陛下还是挺信任小臣的,最主要的是,陛下晓得小臣和唐大人有些不愉快,若是有人欺负了公主,小臣还是有法子能治住那人的。”

    春愿心里一咯噔,郭嫣小产了。

    她猛地记起来自己也怀着孩子,唐慎钰固然是杀千刀的,可是孩子是无辜的。

    “快,快宣太医。”春愿疯了似的朝裴肆大喊,“回弄月殿,给我煮姜汤,快离开这里!”

    “是。”裴肆不急不缓地答应,看了眼仍在水里泡着的唐慎钰,轻声询问:“那唐大人呢?要把他救起么?”

    春愿倚靠在雾兰身上:“不要管他,我这辈子都不想看见他!”

    “是。”

    裴肆颔首。

    他抓起太监手里的桨,慢慢地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水里的唐慎钰,唇角含着抹戏谑的笑,甚至抱拳躬了一礼,“对不住了唐大人,殿下是主子,小臣得遵命。”

    说话间,裴肆就抓住船桨,朝唐慎钰伤了的肩头砸去,哐哐用力砸砍了几下,血流得更多更快了。

    “嗯……”唐慎钰吃痛,愤恨地盯着裴肆,始终不愿松手,他担心阿愿。

    裴肆冷笑,走过去,踩住唐

    慎钰的手,就像碾蚂蚁那般,来回碾。

    唐慎钰本想将这恶毒的阉人拽下来的,可忽然想着,如此,也算种让阿愿的解气的方式吧。

    “丢开。”春愿冻得浑身发抖。

    唐慎钰和裴肆同时看向女人,他们不晓得她让哪个丢开手。

    春愿盯着唐慎钰,冷冷命令:“丢开!听见没有!”

    唐慎钰什么话没说,默默地松开船舷。

    “划船。”裴肆把桨扔给小太监,双臂环抱在胸前,怜悯地看向水中那虚弱又颓丧的唐慎钰,心情舒快极了,当初佛堂被掌掴的气,总算是出了一大半。

    昨天他偷看到小春愿审问乌老三,他晓得,小春愿和唐慎钰之间肯定会发生冲突,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激烈。

    裴肆转身,望向那女人。她就像只被雨打过的蝴蝶,翅膀残破,水珠和泪珠顺着面庞划落,有种别样的美。

    他真是对这个小春愿越来越有兴趣了,狠心手辣,昨儿亳不犹豫地就杀了乌老三;冰雪聪明,不会被唐慎钰拿捏哄骗,能暗中去查真相;忠贞不二,敢爱敢恨,对她的小姐死心塌地,对欺骗她的情郎决绝又果断。

    这样有趣的女孩,哪个男人不喜欢。

    周予安那种肮脏的人惦记,唐慎钰这种老辣虚伪的人也陷进去了。

    唉,如果小春愿能弃暗投明,被他利用,那他将来兴许还会饶她一命。

    裴肆笑笑,他解开披风,走过去蹲在那女人面前,将衣裳披在她身上,难得语气温柔了几分:“殿下便是和驸马有什么矛盾,也该爱惜自己的身子,落水可不是闹着玩的,陛下会担心……”

    不等裴肆说完,春愿忽然扬手,狠狠扇了裴肆一耳光。

    周围几个下人都愣住了,太监不敢划船,雾兰轻咬住下唇,小声怯懦:“殿、殿下,您消消气。”

    裴肆白皙的侧脸顿时红了,他很愤怒,但更多的是诧异和不解,同时觉得她经历了这么多肮脏欺骗,心情不好是正常的,他若是和个小女孩生气,那才是可笑。

    “殿下,小臣方才可是在给您出气呢。”裴肆笑着说。

    春愿厌恶地将身上的披风扯掉,看着裴肆:“我让你伤他了吗?”

    裴肆诧异,薄唇半张:“啊?”

    春愿这会子也不想再顾忌什么,冷漠道:“唐慎钰是我的人,该杀该打由着我,你一个小小宦官,凭什么作践他?你配吗?”

    裴肆恼了:“可是……”

    春愿白了眼眼前的的权阉,这条毒蛇半年来屡屡找她茬、为难她,她早都不想忍了,护住小腹,冷冷道:“船靠岸就滚,我不想看见你!你比他更让人讨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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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8章 我要弄他

    春愿做了个很长的梦。

    她梦见小姐还未去世,而且还做了公主呢。

    春天百花绽放,小姐和帝后一起踏青赏花,或是吟诗作对,或是聊着各自的心事;

    夏日炎热,雾兰她们做了鸡汤煨燕窝,小姐吃了几口就推开了,说有点腥,还是喝一碗凉凉的冰糖莲子羹比较好;

    秋高气爽,有个是世家公子对小姐一见钟情,是个很好的男人,温文尔雅、说话慢吞吞的,每天都会给小姐写一首情诗;

    冬雪漫漫,小姐大婚了,她穿着华美的嫁衣,脸比胭脂还红,正在和驸马和合卺酒呢。

    转而。

    春愿梦到了腊月廿七的那个晚上。

    小姐被程家的刁奴扒光了衣裳,蹲在地上,环抱住自己,像只小白羊似的瑟瑟发抖,那程冰姿如同山大王般坐在罗汉椅上,瞪大眼,扔下来一把刀子,喝命杨朝临赶紧动手。

    杨朝临俯身拾起匕首,面露凶光,一步步朝小姐走去,毫不留情地将刀子通入小姐微微凸起的小腹。

    “别!”

    春愿猛地惊醒,原来是场梦,扭头瞧了眼,天色渐晚,雨下了一整日,直到现在还没有要停的意思,时不时还伴有一两声闷雷,两个小侍女躬身守在门口,大抵站久了,时不时的打着哈切。

    春愿头疼的厉害,今早发生了那样的事,她落了水,浑身冷得厉害。

    得亏邵俞是个仔细的,早早就命孙太医在后头跟着。她回到弄月殿后,紧着换掉湿衣裳,果然见了点红,好在孙太医救治及时,吃了药,小腹的刺痛总算是缓解了不少。

    孙太医再三叮嘱,千万不能再大悲大喜了,孕妇最忌情绪激动,公主您胎气震动,最近先不要下床了,熏艾和吃药同时进行,应当能保住胎儿。

    春愿叹了口气,想起方才做的那个梦,又忍不住掉泪。

    杀千刀的唐慎钰,该死的周予安,如果没有这对活现世宝兄弟,小姐本可以活命的,现在当长乐公主的就该是她!

    忽地,她又想起了在清鹤县时做的一个梦。

    小姐坐在悬崖边,对她说,愿愿哪,我看这里就很好,咱们就不要走了,转而,小姐深色凄厉,不住地对她说回头。

    当时她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现在,她懂了。

    春愿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一会儿就打湿了枕头和脸边的头发,她望着黑乎乎的床顶,轻声喃喃:“你临终前最放心不下我,连说了好几遍,‘愿愿,你以后该怎么办?’我以为他是个良人,能带着我走完余生,可他却……小姐,我对不住你,我真的想去找你,可,可……”

    春愿手附上小腹。

    她手抹去眼泪,深呼吸了几口气,拼命让自己想点开心的事。小姐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能亲手抱一抱自己的孩子。

    那现在,她就替小姐完成这个遗愿。

    她一定要把这个孩子生出来。

    正在此时,殿门被人从外头轻轻推开。

    邵俞手里端着个红木漆盘,挥手让打伞的太监退下,他轻声问侍女:“殿下醒了没?”

    侍女低声答:“一个时辰前醒来喝了口水,现下睡得沉。”

    春愿手覆上发热的额头,“邵俞,你过来。”

    邵俞晓得主子醒了,便让丫鬟们退下。他疾步走过去,把漆盘放在床边的矮几上,搓热了手,俯身凑上前,扶着主子坐起来,温声笑道:“保胎药熬好了,孙太医亲自看着火呢。您今儿都没怎么吃饭,喝点粥垫垫再吃药。”

    “好。”

    春愿接过邵俞呈上来的瓷碗,舀了一勺吃,粥里添了鱼糜,吃着咸鲜入味。

    此时,邵俞正坐在脚凳上,把保胎药从砂锅倒入玉碗里,他用银勺子晾着滚烫的药,又从食盒中端出碟蜜饯,做事麻利又贴心。

    几口暖粥下肚,春愿觉得身子都暖了,她用勺子搅动着,问:”那个人呢?死了没?“

    邵俞苦笑:“孙太医救的及时,再加上大人身子健壮,当时在船上吐了不少,倒没大碍,吃几贴清毒的药就好了。就是胳膊和腕子上的伤蛮重,雾兰细心,侍奉大人换了药,此时大人在偏殿那边歇着呢。”

    春愿恨自己为何要有松了口气的行为,没关系,活着正好呢,死是解脱,她要天长地久地折磨他。

    春愿又吃了几口粥,斜眼瞥向邵俞:“你难道不好奇,我为何忽然改了性子,要对唐大人下死手?”

    邵俞双手递上帕子,笑道:“做奴婢最重要的是不好奇,要学会做聋子、瞎子、哑巴。再者,奴婢当年是与唐大人有很深的交情,但而今侍奉了您,就得对您忠心不二。”

    春愿点了点头,邵俞的忠诚和体贴,她从不怀疑。

    譬如这回办乌老三的差事,就办的十分干净利落。

    春愿放下粥碗,端起保胎药一饮而尽,口里尽是令人作呕的苦涩,她急忙拈了只蜜饯吃,迅速朝四周望了圈,确定了没人,压低了声音:“雾兰虽伶俐,可到底是裴肆的对食,我还是不大信她,衔珠倒是好,可就是个炮仗性子,一点就炸,嘴上也没个把门的。惟有你,又聪敏又忠,有些事我只能跟你商量了。”

    邵俞半条胳膊倚在床上,蹙起眉询问:“主子想要奴婢做什么?”

    春愿忖了忖,“定远侯周予安得罪了我,我想要弄他。”

    邵俞眼珠转了个过儿:“乌老三这种恶贯满盈的贱民,那倒好办,杀便杀了。周予安到底是定远侯,而且还是唐……”邵俞顿了顿,笑道:“还是大娘娘的远亲,若是派杀手,事估计会闹得很大的。奴婢冒昧问主子,您手里头有没有能将他一击毙命的罪证?”

    “……”春愿抿住唇,话到嘴边了,硬生生咽进去,她摇了摇头:“罪证我倒是没有,但我知道这个人的弱点,他会偷偷逛青楼,而且又十分贪慕权势,曾经他看不起我,但还是想法设法地讨好我,试图通过我往上爬。”

    “那若是这样的话……”邵俞笑道:“他现在正在孝期,若是惹出了艳情丑事,咱们再推波助澜,给他头上推点命案,他轻则被削爵流放,重则斩首凌迟。”

    春愿大概明白邵俞的意思,“你细说说。”

    邵俞忙道:“他不是逛青楼么,咱们可以寻个花魁引诱他犯错,到时直接当场抓获……”

    “不行。”春愿直接否定了,“周予安死不足惜,但这样肯定会把无辜女子牵扯进来。”

    她感觉小腹又刺痛了下,不敢再费神说下去了,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这事等我身子好些后再商量,左右他就在京都,跑不了的。”

    “是。”

    邵俞起身,服侍主子躺下,又给她放下纱帘,柔声道:“您先睡,奴婢过会儿让孙太医再给您请个脉。”

    说着,邵俞朝床正对面的墙看了眼,唇角浮起抹讥笑,躬身退下了。

    ……

    墙后。

    暗道内漆黑一片,石墙上有两个像人眼般的窟窿,透出微弱的烛光。

    裴肆负手而立,良久不发一言。为了看这两个人相互厮杀的美景,他并未回京,在这狭窄的行道躲了半日。

    谁料,竟没了下篇?

    枉他还觉得那女人是个决绝果敢的忠义女子,一定会手刃了唐慎钰,没想到她面对情郎时,竟忘了深仇大恨,也成了那俗不可耐的怨妇。

    “提督别生气。”阿余察觉到一股寒意,身子不由得抖了几抖,忙道:“公主今儿神志不清了,这才伤了您。”

    “我没生气,本督能熬到今天,挨得打骂还少了?”裴肆手背蹭了下侧脸,淡淡道。

    阿余躬身笑道:“是。公主如今有了身孕,今儿他们闹这样大,怕是不好向陛下交待。再者,瞧公主似乎有对付周予安的打算,那贱种小子再怎样,还都是唐慎钰的老表。您根本不用亲自动手,就让他们你亏欠我,我负了你,相互残杀,咱们渔翁得利。”

    裴肆莞尔,其实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他这辈子见不到光,青春精力都砸进那团肥肉里,只要那老妇活着,他就不能有二心,更别提有子嗣。

    有时候,他还真有些羡慕唐慎钰,年轻有为,哪怕和春愿相互怨恨,那也曾经相爱过,而且春愿瞧着不能彻底断开这孽缘,还很珍惜那个孩子。

    裴肆长叹了口气:“只要有这个孩子,他们就会存在千丝万缕的关系。”

    忽然,男人笑笑,侧身对阿余道:“暗中找孙茂才,当年若是没有本督暗中扶持,他也坐不上院判的位子,如今他该报恩了。告诉他,这是大娘娘的密旨,长乐公主珠胎暗结,有损皇家清誉,秘密将这孽障除了。”

    阿余面含担忧:“这、这不太好吧,殿下若是知道了,会恨死您的。”

    “我只管大娘娘的事,管她怎么想。”

    裴肆淡漠道:“再说,她不可能知道的。”

    ……

    偏殿

    说是偏殿,其实并不大,只一间敞屋而已。

    天空划过抹闪电,照亮了纱窗,紧接着闷雷声阵阵响起,雨似乎更大了,如杂乱的鼓点般朝人间砸来。

    唐慎钰坐在床边,已经换了身干净衣裳。他脸色不大好,眉眼间透着痛苦,胳膊的伤已经包好了,小腹还是有些绞痛。

    这点伤,他毫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阿愿,她还好么?孩子还好么?

    从前,他毫无廉耻地用小姐的女儿来哄骗拿捏她,如今他要为人父,哪怕还没有抱孩子,但那种对孩子的焦心和慌张已经全全包裹住他。

    这事能过去么?

    唐慎钰身子前倾,双手捂住脸,苦笑不已,应该过不去了。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阵脚步声。

    唐慎钰立马坐直了身子,心想着是不是阿愿派人来传他。哪料门被人从外头推开,冷风夹杂着细雨丝争先恐后地往进挤,蜡烛晃了几晃,邵俞拎着个食盒进来了。

    “大人,奴婢记得您最爱吃鱼,特特嘱咐厨娘蒸了条鲈鱼。您几乎一整日水米未进,上午吃药后又吐又泻,快吃点热热的粥。”

    唐慎钰端坐着,冷眼看邵俞将菜布在方桌上,走了过来。

    “奴婢扶您。”邵俞把拂尘插在腰后,俯身要搀扶唐慎钰。

    “我没胃口。”唐慎钰抽回胳膊,忙问:“公主怎样了?”

    “好着呢。”邵俞叹了口气:“今儿着了凉,又呛了水,得亏之前日日进补着,身子底子好,这才保住了孩子。方才吃了药,睡下了。”

    唐慎钰松了口气,只要阿愿还在意这个孩子,那么说明,他们之间的矛盾和恩怨,还是有机会化解的。

    他扭头,看了眼左胳膊,饶是缠裹了厚厚的纱布,还有些许血渗出来,“邵俞啊,咱们算不算好兄弟。”

    邵俞心一惊,更警惕了几分,掐着分寸答话:“您和奴婢尊卑有别,奴婢不敢跟您称兄道弟,但过命的交情还是算的。”

    唐慎钰点头笑:“当初我和殿下有男女私情,加之殿下将来要封公主,她只会嘴上吟诗作对可不行,必须得实打实地读点经典,本官信赖你,所以才请大总管您在中间传递个消息,给她教点书。按理,咱们这样的交情,这回她要找乌老三,大总管您得知会本官一声吧?”

    邵俞晓得这天迟早会来,长叹了口气,“这事的确是奴婢的错。”他目光直白,毫不畏惧地望向唐慎钰:“只是唐大人,殿下对奴婢有提携照顾之恩,这回她千叮咛万嘱咐,说就是暗中找个过去的恩人,问几句话,怕您心里不舒服,不叫告诉您。奴婢真不晓得那乌老三会惹得您和殿下争吵啊。”

    唐慎钰笑着问:“那你现在知道什么了?”

    邵俞噗通声跪倒在地,手竖起发誓:“殿下谨慎,早早让奴婢准备了个地牢,昨儿她自己一个人进去问话的,我们几个都守在外头,没她的吩咐绝不敢打搅。后头殿下出来后,脸色好差,当即就让我们把那人杀了。”

    唐慎钰紧着问:“尸体怎么处置的?”

    邵俞道:“直接把地牢填上,埋了。”

    唐慎钰蹙眉,阿愿素来谨慎小心,她虽然深恨他,但并未在公主府质问,而是选择了人烟稀少的郊外皇家园林,后更是单独把他拉上小船,去湖心质问。

    这么说的话,此事到阿愿这里就掐断了?没有外泄?

    唐慎钰还是不放心,扶起邵俞,问:“那个地牢修在哪儿了?”

    邵俞颔首答:“在奴婢外宅的隔壁小院。”

    两个多年“密友”忽然谁都不说话了,各怀了曲里拐弯的心事。

    唐慎钰心里自是十分气恼,若邵俞没有揽下这事,哪怕事先告诉他一声,也不会发生今日的争执决裂。

    那么,邵俞还能信么?

    他并未把不满和怀疑表现在脸上,笑着问:“本官有些不解了,殿下今儿说了句好奇怪的话,说有人在她跟前挑唆本官和褚流绪之间不干净,是谁呢?”

    邵俞立马警惕起来,没有慌,殿下现在正在用他,是不会在唐慎钰跟前出卖他。

    邵俞将拂尘抽出来,手捋着白丝儿,淡淡道:“奴婢虽说是公主府的大管家,可总有手眼到不了的地方,那些个大丫头背后个个有了不得的靠山,为了争宠,什么不说呢。”

    他不等唐慎钰诘问,反将一军,“奴婢晓得自己这回多事了,甚至是做错事了,如今惹得您和殿下争吵,这不,您也怀疑奴婢。但是大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奴婢虽是您的友人,可也是殿下的家奴。奴婢自问对得起您了,殿下昨晚上吩咐奴婢,叫我准备见血封喉的鸩毒,我瞧着她拒绝见您,而且也下了死命令,不许跟前的总管、管事和大丫头们和您有接触。奴婢心里怕出事,冒死给您擩了张纸条,并且暗中将那瓶鸩毒换成了能让人出现不适,但不会致命的药。”

    邵俞似有些生气了,冷着脸:“若是奴婢真叛了您,就不会换药,您这会儿早都归西了,哪有机会问责!”

    唐慎钰总觉得邵俞不太对劲儿,可这人话说的太满,他一时间还拿捏不住错漏。

    难道,真是他多心了?

    还是等回京后暗中查一下,这样才能放心。

    “你别恼。”唐慎钰手捂住小腹,苦笑:“殿下因为褚流绪那脏事,恨上了我,估摸着也不愿嫁我了,以后还得有劳你,多多照顾她母子,在她跟前替我说说好话。”

    邵俞暗松了口气,忙道:“这个是自然了,不用您说,若是奴婢照顾不好她,陛下的刀子就砍下来了。

    正说着,外头忽然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一个太监喘着大气儿:”总管,外头传来消息,陛下的御驾正往这儿来呢。”

    唐慎钰和邵俞互望一眼,不约而同地起身,准备出去接驾。

    而就在此时,一声炸雷响起,雾兰的惊慌的哭声袭来,很快,门咚地声被女人推开。

    雾兰浑身被雨水浇透,哭的凄惨,身子颤抖:“总管、大人,你,你们快去瞧瞧吧,殿下她、她……”

    唐慎钰呼吸一窒,心似乎漏跳一下,紧张地问:“她怎么了?!”

    雾兰哭道:“小产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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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9章 你不要离开我

    唐慎钰觉得自己耳朵肯定出问题了,要不就是雾兰在说瞎话。

    小产?傍晚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可能会忽然小产!

    他绝不相信,这肯定是阿愿恨他,为了气他、报复他而编的谎话。

    一定是这样。

    唐慎钰疯了似的冲出去,这会儿大雨未歇,瓢泼似的,炸雷阵阵袭来,他直主殿那边跑去,这次,没人阻挠他了。

    刚奔到院子,他就愣住了。

    天浓墨般黑,主殿灯火通明,乱糟糟的,侍女们脚底匆忙,端着纱布、滚水往殿里走,亦有人从里头出来。

    这一进一出,缺了调度,一个端着铜盆的婢女被撞倒了,盆子里泡着条沾了血的手巾,红色的水撒了一地……

    两个侍女相互指责谩骂:

    “没长眼睛哪,赶紧让开,别让冷风钻进去了,若是冻着了殿下,让你全家吃瓜落儿!”

    “你敢骂我,邵总管都没骂过我呢!你知道我姑妈是谁么,她可伺候过胡太后!”

    “还提什么太后,赶紧把总管和雾兰姐姐请来吧,我看里头不太好。”

    ……

    唐慎钰就这般站在院正中,他的心好像掉进了冰窟窿里,一点一点往下沉,脸是冷的,眼泪是热的。

    怎么会这样。

    他昨天才知道自己要有孩子了,怎么才一天就没了。

    流那么多血,她该多疼。

    唐慎钰仰起头,看着那漫无边际的黑,这就是报应吗?

    如果是,那以后就报应在他身上,别再折磨那个小姑娘了。

    ……

    过了许久,雨渐渐变小,正殿里的忙乱也消停了。

    四下里静悄悄的,天上零星飘几点雨,石缝里的蛐蛐儿被泡了一整天,如今终于能喘口气,窸窸窣窣地鸣叫着。

    这时,邵俞从正殿里出来了,他手里端着碗热腾腾的姜汤,臂弯跨着条干手巾,急步行了下来。

    抬眼瞧去,唐大人这会儿狼狈得很,浑身湿透了,头发和衣角还往下滴着水珠,脸色极差,眼睛布满了血丝,整个人颓丧又悲伤,仿佛一推就能倒似的。

    “唉。”邵俞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双手把姜汤捧过去,谁料唐大人躲开了。邵俞自顾自地用手巾给大人擦头发和脸,“您这是何必呢,秋里的雨毒。”

    “她……”唐慎钰声音嘶哑,怔怔地望着正殿:“她还好么?”

    邵俞摇头叹:“正哭着,殿下很珍惜这个孩子。”

    “去看看她吧。”邵俞手按在男人肩膀上,低声道:“陛下很快就到,以后,您怕是很难再见到殿下了。”

    唐慎钰身形晃动,往前走了半步,忽然停下了。

    邵俞见男人这副模样,唇角浮抹难以察觉的笑,很快消失不见。

    “大人……”邵俞面含犹豫,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唐慎钰望向邵俞,问。

    邵俞忖了忖,从怀里掏出枚平安扣,玉质温润,红绳子褪了点色,显然是被人贴身戴了许久,“殿下让奴婢将平安扣还给您。”

    唐慎钰心如刀绞,鼻子酸堵得厉害,手颤抖着拿走平安扣,“她有没有说什么?”

    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

    唐慎钰扭头望去,前方火光闪烁,来了三十多个全副铠甲的威武营亲卫军,而最前头的正是皇帝。

    赵宗吉骑着汗血马,头戴二龙戏珠金冠,显然是焦急赶过来的,发髻被颠散了,披风早都湿透了,面颊少有些红,大口喘着气。

    宗吉利落下马,解下披风,丢在随行的黄忠全身上,挥手叫亲卫军退下。他攥着马鞭跑过来,瞪了眼跪在地上的唐慎钰,眉头蹙起,什么话都没说,径直朝正殿奔去。

    刚进去,一股血腥味就迎面扑来,太监和宫人们早都跪下了,孙院判连是个五十多岁的花眼男人,这会儿大气儿都不敢喘,俯身跪在绣床边,身子瑟瑟发抖。

    宗吉疾步奔过去,他轻轻掀开纱帘,看见阿姐的那瞬,眼泪就下来了。她睡着了,小脸苍白如纸,眉头痛苦地皱着,眼边还残存着泪,整个人凹陷进厚软的床里,气若悬丝。

    “阿……”宗吉抿住唇,没敢叫醒阿姐,他放下帘子,给雾兰使了个眼色,让她好好守着公主,随之,他足尖点了下孙太医,轻手轻脚地退出正殿。

    刚出去,黄忠权就捧着驱寒汤过来了,温声道:“陛下,您淋了雨,快喝口汤祛下寒。”

    宗吉心里窝着火,恨得要拂掉这狗屁汤药,又怕玉碗落地声惊醒了阿姐。他忍着怒火,吩咐黄忠全,把相关人都带到隔壁的院子里。

    此时正值子夜,黑云散去,狼牙月冒出头来,带了几许清秋的冷意。

    宗吉俊脸阴沉着,阔步走在最头里,行至台阶下时停下脚步,刚转过身,就瞧见唐慎钰等人跟过来了,皆跪下地上。

    最近他忙着陪伴皇后,疏忽了阿姐这边,昨日听公主府的侍卫总管来报,说阿姐似乎和唐慎钰发生了龃龉,不许唐慎钰接近一步,后更是连夜出城去了鸣芳苑。

    下午的时候,侍卫总管派人回来报,说阿姐落了水,而唐慎钰受伤颇重,急宣了孙太医。

    宗吉冷眼看向唐慎钰,这人面如黄蜡,好像被抽了魂魄,狼狈得很,浑身湿透了,袖子紧贴在胳膊上,肩窝和小臂都出了血,确实受了重伤。

    这时,黄忠全搬了把罗汉椅来。

    宗吉怒喝了声:“没眼色的东西,拿走!”他走到孙太医跟前,冷声问:“公主的身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太医受裴提督密令里下了药,本就心虚,这会子腿软得要命,都磕巴了,“回、回陛下,微臣昨日给、给殿下诊诊诊出了喜脉,这个孕妇最忌心情大起大落,殿下今日悲痛欲绝,后、后头落了水,受了寒,那会儿……就小产了。”

    “没用的东西!”宗吉宽袖打向孙太医的脸,叱道:“真是好大的胆子,既诊出了喜脉,为何不第一时间给朕报!朕信任你,当初将公主的身子交给你调理,你竟让她受了这么大的罪!”

    “臣该死,臣该死!”孙太医以头砸地,不多时,额头就见了红。

    宗吉剜了眼孙太医,走向唐慎钰,他心里窝着火,忽然一脚踹向男人的肩膀,顿时,唐慎钰的伤就裂开,肩头慢慢被渗出的血染红。

    “虽然朕准许公主和你腊月初八大婚,但,不代表你可以胡来。”

    唐慎钰俯身叩首:“臣有罪。”

    “你自然有罪!”宗吉冷声喝道:“说,公主为何生了这么大的气?她性情温和,一定是你做错事了。”

    唐慎钰不敢抬头,真正的缘故说出来,他死不足惜,可阿愿也会没命。

    他咬紧牙关,不发一言。

    “不说话?”宗吉目光移动,落在跪着的邵俞身上,“你是公主府大总管,平日里和公主寸步不离,你说。”

    “这、这……”邵俞眼珠子左右乱看,和唐慎钰有了个短暂的眼神交流。

    “说!”宗吉龙颜大怒。

    邵俞吓得立马伏下身,想了想,磕磕巴巴道:“殿下许、许是恨唐大人和褚家小姐没有断干净。”

    唐慎钰暗松了口气。

    宗吉蹙眉,他印象里,六月的时候唐慎钰就把这门亲事了干净了。瑞世子向太后请旨,要送褚流绪回扬州,说当初是他做这个媒,如今也该由他去交割清楚。听说,那褚流绪已经远嫁幽州了,怎么又生出是非!

    “怎么回事?!”宗吉冷着脸叱问。

    唐慎钰面含痛苦,磕了个头:“褚小姐深恨臣,见不得臣尚公主,就在走的时候给臣下了药,臣,臣和她有了……肌肤之亲。”唐慎钰知道,应该将事情说的更过分一点,才能将留芳县真相遮掩过去:“臣,臣左思右想,怕她将来出现惹公主不快,索性,就、就有意纳她为妾。”

    宗吉这下明白了。

    六月的事,八月才说,怨不得阿姐会生气。

    “肮脏的东西!”宗吉恨得啐了口,忽地瞧见唐慎钰手里攥着块平安扣,心里更了然,他走过去,一把将平安扣夺走,用力掼在地上,瞬间,平安扣就碎成两半。

    宗吉紧紧攥住马鞭,挽起袖子,扬起手,用力抽下来,第一鞭就抽在唐慎钰的嘴上,就算打死这薄情糊涂的畜生,都不足以抚慰阿姐小产受伤的心。

    “你知道她是个至情至性的痴人,怎么敢伤她!”宗吉毫不留情地抽打,骂道:“当初佛堂事后,你虽行事不端,好歹还挺身而出护着她,朕还当你是个良人,没想到竟做出这种事!既然那女子狠毒刁钻,枉你还是朝廷高官,竟黏黏糊糊处理不干净!“

    唐慎钰跪得端端直直的,承受着天子之怒。

    这是他该受的,是他欠沈小姐和阿愿的。

    “你太让朕失望了!”宗吉气恨道:“你既然有心纳妾,说明你早都和褚流绪之间不干不净,心里又要高攀公主,这才要托瑞世子把人送走,你太工于算计,太过薄情寡义!”

    宗吉也不知道自己抽了多少鞭子,只瞧见唐慎钰身上的袍子都被抽烂了,脸和身上多了几十条血痕,他累得连退了几步,推开过来扶他的黄忠全,用马鞭指向唐慎钰:“朕的阿姐,可不是宅门里忍辱负重的太太、夫人,她不会和旁的女子共用一个男人。朕当初就看不上你,现在依旧这么判定,你配不上朕的阿姐。这门亲事就此作罢,你行事这样糟污糊涂,看来不适合做指挥同知,现在立即给朕滚,最近不要再出现在朕和公主的眼前,滚回家闭门思过去。”

    宗吉转身,环顾了圈周遭跪着的奴婢:“至于公主府的下人,不能护好主子,杖责、掌嘴,你们先侍奉公主,等公主身子好些后,立马执行!都管好自己的嘴,今日之事,谁若是泄露出去半句,或是私下里议论,当心朕诛了谁的九族!”

    说罢这话,宗吉扔掉马鞭,匆匆朝隔壁院去了。

    唐慎钰寥落地瘫跪在地,心里空落落的,只觉得讽刺得很,当初他想法设法把褚流绪的陷害处理干净,而今,竟又要拎出来,替他的罪孽做遮掩。

    ……

    这边,主殿。

    夜已深,夜虫累得躲在落叶下,百花经历了风吹雨打,耷拉着脑袋睡去。

    殿里安静得很,宗吉素来惧热,但顾及着阿姐,特特叫人端了个火盆进来。他已经换了衣裳,此时坐在床边的圈椅上,脸上的疲惫甚浓,胳膊撑在椅子沿儿,手不住地揉发痛的太阳穴,深叹了口气。

    正在此时,宗吉听见绣床那边传来痛苦的闷哼,他立马惊醒,急忙坐到床边去,果然看见阿姐醒了,她眼睛半睁,虚弱地呼吸着。

    “你、你是……”

    春愿头还晕着,只瞧见跟前坐着个清俊高贵的男子,一时间没认出是谁。

    才一夜的功夫,她好像经历了十几年般。

    还记得那会儿好像下着雨,孙太医给她请了第三遍平安脉,扎了针,她喝了保胎药,刚睡下没一会儿,肚子就疼得要命,身下暖烘烘的,浸湿了她的亵裤。

    她疼得晕过去两次,只能看见床边趴着好多嬷嬷,给她换衣、处理……

    原来,小产这么痛。

    原来,小姐当初是这样痛。

    春愿觉得肚子里好像少了什么,空落落的,她又哭了,泪眼模糊间,她看见那个清俊高贵的男子凑过来,用帕子给她擦泪,柔声哄:“阿姐,别哭,朕来了。”

    阿姐……

    春愿想起了,清醒了很多,是宗吉来了。

    “宗吉……”春愿双手死死地抓住宗吉的手,她知道自己不该哭,不该让宗吉担心,可就是很委屈,很难受。

    “别怕,朕来了。”宗吉眼圈红了,心疼得落泪了,轻抚着阿姐的肩膀,柔声劝,“小月里不能哭,听话阿姐,别哭了。”

    “嗯。”春愿点头。

    忽地,她又想起了小姐,心里的愧疚和痛苦都要淹没她了。

    她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宗吉这样厚待,忙松开宗吉的手。

    谁知,宗吉反抓住她的手,柔声道:“别难过,朕已经替你教训过那个负心人了。”

    “嗯?”春愿有些不解。

    宗吉叹了口气,冷哼了声:“朕都知道了,他和褚流绪六月发生的脏事,竟还想纳妾?好大胆子!”

    春愿瞬间了然。

    姓唐的应当是拿褚流绪出来当幌子,来遮掩他的失职,他表弟的罪孽,以及,她假冒公主……

    “陛下,我,我……”春愿挣扎着要起来,她觉得不该再骗宗吉了,一定要给他说清楚真相,可若是说了,周予安死不足惜,她早都想去陪小姐了,姓唐的……

    春愿软软跌在床上,她恨死自己了,她对不起小姐、对不起宗吉,忽然,小腹又传来阵痛,底下的伤好像裂了,往出流血。’

    “怎么了?”宗吉担忧不已:“朕这就宣太医。”

    “别。”春愿拉住宗吉,“我没事。”

    就这么痛着吧,就当给小姐赎罪了。

    春愿泪如雨下,拳头紧紧攥住,望着宗吉,“你会不会特看不起我,为了个男人,把自己弄成这幅德行。”

    “怎么会。”宗吉替阿姐掖好被子,扭头啐了口,“错的是他,朕是心疼你,朕又恨自己被俗事缠身,没能保护好你。”

    “别这么说。”春愿心痛如刀割,哽咽着问,“阿弟,我是不是给你丢人了?”

    “又瞎说了。”

    宗吉从床边的矮几端起止疼药,把帕子垫在阿姐脖子里,舀了勺药,吹凉了,俯身喂给阿姐,“你要快快好起来,朕给你挑个好驸马。”

    春愿把药咽进去:“我不想嫁人了。”

    宗吉高昂起下巴:“那就不嫁了,朕养得起你!”

    春愿破涕一笑,忽又心事重重起来,她望着宗吉,“阿弟,如果将来我做错了事,惹你生气,你一定要恨我,千万不要心软,答应我。”

    “朕不会恨你。”宗吉柔声道:“你是朕的阿姐啊,是朕一母同胞的姐姐,你就算做了天大的错事,朕都会原谅你。”

    春愿心里说,不,你不会原谅我的。

    “我……”春愿定定地望着宗吉,“将来,我想一个人离开长安。”

    “去哪里?”宗吉又给阿姐喂了口药。

    “清鹤县。”春愿脱口而出。

    “朕还以为你会去留芳县,或者回你的本籍福宁县哩。”宗吉笑着问:“清鹤县是哪里?你为什么要去那里?”

    春愿想起了那个性子泼辣,有侠气的女人,“那是个很美的地方,安葬着我的……挚友。”

    “这样啊。”宗吉点了点头,他虽说与阿姐相认不足一年,但了解她,绝不贪慕荣华富贵,是个性情中人。“看来那位挚友,对你很重要了。”

    “嗯。”春愿点头。

    “可是怎么办。”宗吉孩子似的扁着嘴,“朕不想阿姐走。”

    宗吉搅动着药,自嘲一笑:“朕大概是最没用的皇帝,外要应付各怀鬼胎的朝臣,内要防着厉害的母亲,保护不了妻子和阿姐……”

    春愿猛地记起裴肆晌午时说了句,说皇后小产了。

    “皇后怎么也小月了?”春愿忙问。

    宗吉将银勺子掷进碗里,“还不是贵妃闹的,妒忌朕独宠豆豆,三天两头的生事,豆豆是个心宽能容事的人,不与她计较,那贱人越发不知天高地厚,撺掇着豆豆的那心窄糊涂的长姐,谋害豆豆。”

    “后来呢?”春愿紧张地问。

    “朕绝不容许人这般不分尊卑,谋害朕的发妻。”宗吉沉着脸,“朕要处死那贱人,皇后跪在雨地里求情。朕心疼豆豆,勒令郭家那混账长女剃发出家,一辈子吃斋念佛赎罪。今儿褫夺了贵妃封号,贬为庶人,永不许出现在朕眼前,她父亲的爵位也一并削去,族人三十年不许科考。”

    春愿叹了口气。

    她这边已经够乌烟瘴气了,没想到宗吉那边也水深火热。

    “所以啊……”宗吉摩挲着阿姐冰凉的手,苦笑:“你不要离开朕,你要是走了,朕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了,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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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0章 内含第一波预警

    对于春愿来说,今年的春天刚到长安,周围虎狼环伺,人生地不熟,她如履薄冰,每日家把小心拎在嗓子眼过日子;

    而夏日,阿弟宗吉对她关怀备至,情郎唐慎钰待她温柔体贴,她从一个孤女做到了尊贵的长乐公主,日子热烈似火、浓情如蜜,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在花团锦簇间,她忘乎所以了。

    忘记了这一切是从小姐那里偷来的;

    忘记了她和唐慎钰本质其实是相互利用的利益关系。

    等秋天的冷雨来袭时,谎言被撕破,孩子没了,这场梦醒了。

    现在,冬天已至,不知不觉过了三个月,到了寒冬十一月。犹记得去年的雪夜,小姐被刺伤,她满城奔走求救,可最后小姐还是死在她怀里。

    小姐拼着最后一口气,就是要见她最后一面。

    她做不到没心没肺地当公主,这三个月食不知味,所有辱杀小姐的人都付出了代价,程冰姿杨朝临夫妇、红妈妈、乌老三、马县令、芽奴,所有善待小姐的人,。也得到了福报,吴童生夫妇,金香玉小姐。

    唐慎钰,他存了私心,要提拔表弟,调度安排失当,把重要的事交在一个烂人手里。

    他对她和小姐有恩,却也犯了错。

    她和唐慎钰负了小姐,所以把腹中孩子赔上了,当然,这样的赎罪还远远不够。

    至于周予安。

    是他的贪色失职,直接导致了小姐的去世。

    这个人,一定要付出非常惨痛的代价。

    ……

    今儿是十一月初五,早起时下了点雪,地还未铺白就停了。

    春愿在床上休养了许久,腿脚都困乏了,正巧宫里送来了些上好的鹿肉,她便叫邵俞在花园子支个炉子,去烤着吃。

    真是到冬天了,冷得很,尤其是凉亭这边背靠着荷花池,风把池水的寒气吹过来,叫人不由得打寒颤。

    春愿穿着藕粉色的白狐领窄袖小袄,懒得化妆,只在唇上点了些胭脂。平日里出入都有一大堆人,烦得很,今天她只叫邵俞和衔珠侍奉,若非要紧事,不许下人过来打扰。

    春愿坐在虎皮椅里,把玉镯和戒指褪去,扭头扫了眼,邵俞正在用铁筷子往炉子里夹通红的木炭,而衔珠正蹲下地上,拿片白羽毛逗小耗子玩。

    有时候,她竟挺羡慕小耗子的,除了吃睡就是玩儿,不用经历烦心事,也不用应付烦心人。

    小产后,她几乎闭门不出了。

    虽然宗吉明令禁止,不许唐慎钰再靠近她,但他天天都来骚扰,送花、送点心,风雨不改、雷打不动,通常放在门口就走,但还是夜闯了几次公主府,被巡守的侍卫发现,上报给了皇帝,被皇帝当众斥骂恬不知耻。

    那次在鸣芳苑,宗吉质问他,到底因为什么缘故惹得公主生气。

    他绝不敢交代留芳县的真相,便把褚流绪拎出来。

    属实作茧自缚了。

    宗吉当即派人去核查,很快得知,褚流绪只是名义上嫁去幽州,那女子怕被公主和唐驸马秋后算账,早都跑掉藏起来了。

    如此,宗吉便更加认定唐慎钰为了高攀公主和巩固权势,不择手段,他甚至还把经办这事得瑞世子宣进宫,狠狠训斥了通。

    瑞世子在大暑天里奔波京城和扬州,身子本就差,一下子就病倒了。

    也真是讽刺得很,真正风流恶毒的周予安,被时人称赞孝顺本分,而唐慎钰这些年行事谨慎又禁欲,而今总算被他的政敌抓住了痛处,戳脊梁骨嘲笑攻讦他,骂他贪色狠辣,是个无耻下作的小人。

    至于周予安那边。

    她暗中让邵俞找了个貌美可靠的细作,佯装来京都探亲,病重晕倒在平南庄子附近,顺利地被周家下人救走。

    女细作尝试着接近周予安,卖惨献媚,用尽了招数,可周予安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清心寡欲得很,不仅身边侍奉的奴仆全换成了男子,而且每日家只做两件事,去山上给他祖母守孝烧纸,要不就是抄经念佛,还真成和尚了。

    她也曾想过,借宗吉的手杀了他。

    但姓周的毕竟是郭太后的远亲,而且,宗吉这次借皇后小产处置了贵妃和贵妃父族,和郭太后的关系又恶化不少,朝野内外已经有声音在议论他为了巩固皇权,不顾人伦孝道。

    所以,这事她不能麻烦宗吉。

    不过,她深信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周予安肯定还会再犯,如今她身子好了,也该做正事了。

    ……

    “主子。”邵俞见公主手托腮发呆,笑着唤:“木炭和铁架子都弄好了,现在可以烤了。”

    “好。”

    春愿挽起袖子,从盘中夹了几块腌制好的野彘肉,平铺在铁网上,肉片切得薄,遇着炭火就滋滋冒油,馋的衔珠丢下小猫,凑过来巴巴儿等着吃。

    这丫头心急,等不着,直接用筷子夹了块,哪料烫到了舌头,疼得猛灌水。

    “你慢些。”春愿笑着嗔了句,拈了撮盐,撒到肉上,“待会儿我再给你烤个茄子。”

    “好好好。”衔珠嘴里全是肉,争着也要去烤。

    几乎一年过去了,殿下待她好,还扶持了她母家人。父亲瞧她没有进宫当娘娘的希望了,看她年纪也长了起来,就想叫她出府,能准备着相看嫁人了。

    可她想侍奉公主,眼瞧着殿下被姓唐的伤害小产,这三个来月郁郁寡欢的,她怎么能离开呢。等过两年殿下有了驸马后,她也算报恩了,那时再走也不迟。

    “殿下想吃什么肉?牛肉、鹿肉还是鸡肉?奴婢烤给您。”衔珠笑着问。

    “都行。”春愿自打小产后,就容易疲倦惫懒,她烤了会儿就没兴趣了,叫衔珠玩去,忽地见小耗子馋的在人脚底下直转悠,她便用筷子夹了点干净生肉,丢在地下。

    小耗子欢喜地扑过来吃。

    “没心没肺的东西呀。”春愿摇头笑,叹了口气。

    邵俞见主子又神色郁郁,倒了杯参茶,双手捧着递过来,笑道:“天冷,您昨晚又咳嗽了几声,喝点吧。”

    “最近外头有什么新鲜事?”春愿接过茶,吹了吹,浅啜了口。

    邵俞摇头笑道:“倒没什么要紧的。”他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这半年来万首辅一直和佛门过不去,联合了一帮子年轻文臣,说什么国库空虚,上书陛下收缴佛像法器,练成钱币充入府库,还有什么要在全国清点佛寺道馆的土地和僧侣,勒令那些出家人还俗。这不,得罪了好多人,那天奴婢听黄忠全嘀咕了句,已经有人暗中弹劾首辅了。”

    春愿点点头,叹道:“我不懂朝政,但过去在小地方长大的,确实见过不少人为了逃避赋役,想法设法要去当和尚。寺庙的地又多又肥沃,而寻常农人非但没地,有时还要被这些出家人勒索。这万潮倒是块硬骨头,真敢做这事。”

    邵俞不敢随意评价当朝首辅,笑道:“还有一宗事。”他斜眼朝衔珠瞧去,笑道:“珠姑娘,我瞧见那边有个小丫头好像在折菊花,那可是今年最后一茬菊了,你去瞧瞧。”

    “这还了得!”衔珠立马放下铁筷子,像踩着风火轮似的奔过去了。

    支走衔珠后,邵俞把烤好的肉端给殿下,压低了声音,“最近首辅打着为长乐公主赵姎鸣不平的旗号,把当年周淑妃谋害先皇案拎出来,说有内情,认为有人故意陷害淑妃,矛头直指向……”

    邵俞朝慈宁宫的方向拱了拱手。

    “我说呢。”春愿夹了块鹿肉吃,“最近万首辅给我递了两次帖子,想要拜见我,我还当他是要劝和我同唐慎……”

    春愿立马闭口,不想说那个人的名字。

    “说起那个人。”邵俞面含担忧,抓耳挠腮,最后还是从袖中掏出封信,奉了上去,“今儿他又来了,叫奴婢将信交给您,说是万分紧急的事。”

    这三个多月,他送来无数封信,她一个字都没看,要么烧了,要么原封不动退回去。

    “拿走。”春愿冷冷道,忽地皱起眉,她倒有些好奇,是什么人命关天的事。

    想到此,她从邵俞手里抽走那封信,沉甸甸的,她拆开瞧,好家伙,起码啰嗦了十几页。

    前面的都是道歉、倾诉相思,祈求相见。

    她也懒得看,一页一页地扔进炉子里烧掉,烧到最后一张时,猛地看见万首辅三个字。

    春愿展开去读,字迹熟悉,遒劲有力,是唐慎钰亲笔所书。

    “殿下,近日家师万潮要拜会您,请您千万不要见他。若是不得已见到,他定会说起接您回京和帮您封公主的事,你明白,这并不是恩情,若是他找你做什么,千万不要答应。

    另,听说最近陛下相中了新科探花,有意安排您和探花郎见面。臣都查清楚了,这位探花虽说是青年才俊,也没什么不良嗜好,但他母亲不好相与,他太过孝顺,近乎愚了。若是您跟他成婚,想必将来日子不会顺心。”

    春愿直接把纸丢进炉子里烧了。

    她沉默了半晌,缓了会儿神,转身从食盒里掏出封桃花笺,掷到邵俞怀里:“这是我亲笔写的帖子,你亲送到平南庄子,告诉小侯爷,我等他的回复。”

    话音刚落,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个男人冷冽的声音。

    “殿下真是好雅兴。”

    春愿晓得这讨厌的声音是谁,裴肆。

    她瞬间没胃口了,咽掉嘴里的肉,把筷子掷下。抬眼望去,裴肆大步走来,他穿着黑色大氅,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一脸的春风得意,手里提着食盒,像个潇洒的世家公子。

    这三个月,裴肆倒没有找她麻烦,照例每月初五、十五、三十来探望雾兰,每次都照例来给她请安,她不愿意见,可有时候难免会遇见,譬如头些天,她去梅花岭泡温泉,裴肆去皇庄办差,就碰上了。

    “小臣给殿下请安。”裴肆站在凉亭外的台阶下,躬身见礼。

    小耗子这糊涂东西,看见了前主人,又跟狗似的奔过去。头不住地蹭裴肆的小腿,喵呜喵呜地叫唤。

    裴肆亲昵地揉了揉小耗子的头,单手把猫儿抱起来,鼻子耸动,闻了闻,笑着问:“殿下在烤肉吃?”

    春愿嗯了声,心里暗骂,你没长眼睛么?

    她侧过身,尽量避开和裴肆有任何的眼神交接,淡淡道:“你去探望雾兰吧。”

    裴肆手攥住食盒,立在原地没动弹,虽低着头,却打量了数眼她。

    她小产后,瘦了些,彻底褪去了稚气,像一朵寒风里盛开的玫瑰,忧郁美丽,花瓣被吹得残破不堪,但依旧会扎人。

    “你怎么还没走?”春愿斜眼看他,蹙起眉。

    裴肆叹了口气:“殿下一直对小臣冷漠有敌意,可是因为当日小臣重伤了唐大人?”

    春愿没言语。

    她低着头,指尖摩着裙子上银线绣的缠枝花,老半天才说:“之前跟提督打的那个赌,看来是我输了。雾兰很钟意你,我要是强迫她离开你,她估计会恨我。我尊重她的选择,将来是喜是悲,由她自己承担去,你今日便领她走,以后不要再来了。”

    裴肆怔住。

    那样的话,他以后岂不是,再也没理由来公主府了?

    “一年之期还未到,殿下何必轻易放弃呢。”裴肆心里极不是滋味,她和唐慎钰斗狠闹架,怎么把火烧到他身上,“您看起来脸色还是不好,雾兰心细,从前在御前伺候了多年……”

    “我要回去了。”春愿打断他的话,给邵俞使了个眼色,“去抱猫。”

    裴肆抱住猫不放,笑着问:“小臣方才过来,不当心听见殿下同大总管说话,您要见小侯爷周予安么?”

    春愿警惕地上下扫了眼裴肆,忽然手重重地拍了下石桌子,朝邵俞斥道:“你这总管怎么当的,府里守备这般松散,如今本宫说几句私话都叫人听去了!”

    邵俞从未被公主训斥过,立马跪倒在地,连连认错,不满地瞪了眼裴肆。

    裴肆上前一步,笑道:“这事赖不着总管,是小臣今儿过来前,先去了趟勤政殿,陛下晓得小臣来公主府,特叫小臣给您带了些点心,皇命在身,那些侍卫自不敢拦。”

    裴肆将食盒往起拎了拎,笑道:“听说殿下喜欢吃栗子酥,小臣在来的路上……”

    “我最讨厌吃栗子酥了,什么玩意儿,喂猪的吧!”春愿再次厉声打断裴肆的话,挥了挥手,“行了,你把点心盒子放下,回去给陛下复命吧,就说我很好,叫他不要担心,请他务必要注意自己的身子,最近天冷,让他记得添衣。”

    “是。”

    裴肆忙应了。

    他倒不解了,刚才只不过提了一嘴栗子酥,她怎么忽然发这么大脾气。

    忽然,裴肆想起了唐慎钰,记得前不久在街面上遇见了那人,正巧碰见他在买栗子酥。

    难道……她喜欢吃栗子酥,是因为唐慎钰爱吃?那么……

    裴肆耳根子发烫,这小半年他日日吃栗子酥,竟,竟……裴肆气得慌,但并未表现在脸上,眼里的寒意怎么都遮掩不住,他把食盒和猫一块放在地上,行了个礼,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又匆忙折回来。

    这次,他径直走上台阶,停步在春愿面前。

    春愿心里还是有些畏惧裴肆的,见他这般盛气凌人,她身子不由得往后撤。可转而一想,她连死都不怕,干麽要怕他!

    “你想干什么!”春愿抓住铁筷子,瞪向裴肆。

    而这时,邵俞忙冲过来,挡在公主前头:“这可是公主府,提督在外面横行霸道惯了,怎么,竟要在公主府行凶么?”

    “邵总管的忠诚和当初在佛堂一样。”裴肆不屑地讥讽了句,他躬身给春愿行了一礼,蹙起眉:“殿下,这本不关小臣的事,但小臣记着今夏您驱蛇救了小臣的性命,所以,小臣有几句关于周予安的事,不得不给您说。”

    “什么事?”春愿问。

    裴肆瞅了眼邵俞:“小臣不信任大总管,请他退下。”

    邵俞气道:“咱家受皇命服侍公主,裴提督,请恕咱家不能从命了。”

    春愿本不愿和裴肆单独相处,她牢记唐慎钰当初教的,见到这条毒蛇,一定要绕着走。

    但听见这毒蛇说起了周予安……

    春愿端坐起来,下巴朝外努了努,对邵俞道:“你回沉香斋,把我那条大红的披风拿来。”

    邵俞不愿走:“可……”

    “去!”春愿喝了声。

    邵俞瞪了眼裴肆,不情不愿地退下了。

    这时,凉亭便只剩下两个人。

    实在是太过安静,铁网上的鹿肉许久未翻面,被烤焦了,发出黑灰的烟,并且嘶嘶作响。

    裴肆忙挽起袖子,用铁筷子把烤焦的夹走,又往上头添了几块生肉。

    “你要说什么?”春愿看了圈四周,“现在跟前没人了,说吧。”

    “殿下倒是心急。”裴肆熟稔地往肉上刷油,笑着问:“小臣先问殿下一句,您为什么要给周予安下帖子?”

    春愿想起裴肆这一年来种种阴毒狠辣的行径,担心这人又假装恭敬,实则私下要算计她,她手撑着桌子站起,不耐烦道:“你不说算了,我也没兴趣听了。走了。”

    “殿下怎么又恼了?”

    裴肆横身拦住女人。

    原本,他想趁机多和这假公主说几句话,试探着,将来能不能争取为他的棋子,没想到她防备心这么高,这么……厌恶他。

    裴肆忙笑道:“小臣猜猜,您和唐大人非常痛苦地分开,难不成,您看小侯爷是唐大人的表弟,故意亲近小侯爷,去气唐大人?”

    “别乱说。”春愿淡漠道:“当初是小侯爷接我回来的,这回他祖母过世,我没有慰问,已经很失礼了,老朋友见一见,提督觉得不行?”

    春愿以为,这条毒蛇要拐弯抹角地打太极,套问她什么。

    谁知,这人摇了摇头,非常直接地说:“您最好不要见他。”

    “为什么?”春愿皱眉。

    裴肆抬臂,请女人入座,他将烤好的肉夹在她面前的碟子里,又备好蘸料,正色道:“那小臣就不兜圈子了,之前小侯爷曾找过我,说他表哥见不得他好,一直打压他,他想要在我这儿谋个差事,但当时大娘娘和首辅党正别着劲儿,我认为他不可靠,便拒绝了他。殿下可还记得,小侯爷今年五月失踪的事?”

    “记得。”春愿坐直了身子,脸色和缓许多,她端起酒壶,从盘中翻起两只酒杯,满上菊花酒,给裴肆推过去,笑道:“这是本宫今年亲自酿的酒,提督请尝尝。”

    “多谢殿下赐酒。”裴肆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连连赞赏:“香而不俗,还有股子花香呢,小臣斗胆,再跟您讨一杯喝。”

    春愿十分厌烦这人卖关子,她又给他添了一杯,温声问:“提督刚才说周予安五月失踪,这里头难道有什么玄机?”

    “殿下说中了。”裴肆小口喝酒,品咂着香醇滋味,低声道:“六月小侯爷回来,据说是半路被蛇咬了,受了重伤。小臣有个属下,前年调去了青州通县,数日前,他有事回京,顺道拜会了我,同我说……”

    “说什么?”春愿有些紧张了,凑近了听。

    裴肆斜眼瞧去,她并未戴耳环,耳洞小小一点,耳垂子上还有颗小痣,身上不知搽了什么香,淡淡的,很好闻,他立马别过眼,屏住呼吸,轻声道:“那人说,在五月时亲眼看见小侯爷在通县的百花楼嫖.妓。”

    春愿手掩住唇,睁大了眼:“那这么说来,这人根本就不是失踪,去纵情声色去了?!”

    “对。”裴肆笑着点头。

    春愿望着裴肆,摇头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他祖母因为担心他,出了意外身亡,他怕担责任,被天下人唾骂,就,就故意做出被蛇咬的假象?”

    “您睿智。”裴肆欣赏地看着小春愿,不愧是唐慎钰挑中的棋子,果然聪明,若是能为他所用,经他调.教一番,那可会变成一把无往而不利的美人刀啊。

    “不仁不孝的东西!”

    春愿啐骂了口。

    她想起了小姐,就是因为这狗东西贪色,撇下小姐去和玉兰仙鬼混,害得小姐被杀身亡。

    春愿不由得红了眼,又掉泪了。

    “您怎么了?”裴肆晓得她肯定想起了沈轻霜,忙掏出自己的帕子,递过去:“殿下您没事吧?”

    “没事。”春愿没接帕子,自己用袖子抹去泪。

    裴肆失落地抿了抿唇,默默将帕子收回去,温声道:“这样的人,和畜生无异了,所以小臣方才听见您要给他下帖子,没忍住,一定要提醒提醒您。”

    “多谢了。”

    春愿举起酒杯,朝他敬了下,这个消息非常有用。

    她心里畅快极了,总算听见件不错的事,等她核实查证后,还愁周予安不死在她手里?

    蓦地,春愿发现裴肆正盯着她笑。

    “你笑什么?”春愿被他这阴恻恻的笑弄得浑身发毛。

    “小臣是高兴。”裴肆温声道:“小臣已经很久没看见您笑过了,这样就很好,陛下也能放心了。”

    春愿不冷不热地嗯了声,上下打量裴肆,眉梢上挑:“恕本宫直言,提督会这么好心?你告诉我这么重要的事,到底有什么目的。”

    “您果然冰雪聪明。”裴肆朝女人抱拳,笑道:“那小臣直说了,小臣是皇家的奴婢,效忠大娘娘,可眼看着陛下越来越强盛,而太后总有老去的一天。小臣当初做了些错事,得罪了陛下,也得罪了您,所以若是小臣将来有什么不测,还请殿下在陛下面前替小臣美言几句。”

    “我就说呢。”春愿撇撇嘴,“行吧,我会替你说几句好话,但不能给你保证别的。”

    “有您这句话,小臣已经很高兴了。”

    裴肆心里十分欢喜。

    这时,邵俞拿着披风过来了。

    裴肆知道自己不能多待了,他起身,恭敬地给春愿行了一礼:“那小臣就告退了。”

    刚走了两步,他忽然停下,转身低声对女人道:“万首辅最近在重提周淑妃的案子,您现在明面上是淑妃的女儿赵姎,他肯定会找您,小臣建议您,快快乐乐的做公主,千万不要掺和进党争里。您以后要是有什么事,可以派人知会小臣一声,小臣定会给您办的妥妥帖帖。”

    “哦。”春愿点了点头。

    她有些不敢相信,这话居然能从裴肆嘴里说出来。

    不对,以她对裴肆的了解,这人绝对有什么阴谋,反正不要信他,少见他。

    春愿打了个哈切,挥了挥手,“我困了,要回去睡午觉,你赶紧走吧。”说着,她忽然起身:“那个……上次鸣芳苑打了你,别放心上。”

    裴肆一愣,柔声道:“无碍,小臣从未怨恨过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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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

    怕有些小天使屏蔽作话,所以把以下的话放在正文末尾。

    感谢各位小天使一路追文到这里,看到这里,大都是真心实意喜欢这本书的,思前想后了许久,还是觉得得和各位提前说一句,原本我可以把缓和处理现在的剧情,但行文至此,人物有了自己血肉和行事逻辑,所以之后,会出现比较“狠”“毒”的剧情,主要集中在裴肆身上。

    在此,先跟大家预警一波,之后部分剧情会很狗血,会虐,也会有糖,本文最终HE,大家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要不要看,不勉强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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