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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她说她不生你的气了 :

    唐慎钰挤开夏如利,急忙去探裴肆鼻下,没气了,他又去摸裴肆的脖颈和手腕的脉,确实探不到跳动。

    不应该啊,裴肆乃练武之人,怎么这么快就死了。

    唐慎钰蹙眉,他发现裴肆臀及大腿这块已经渗出了血,可阴.户那块衣裳竟也被血染透了,沿着刑凳,一滴一滴往下掉,在地上形成了一小滩。

    他之前就受过伤了?

    正在唐慎钰狐疑之际,他忽然被人猛地扯起,是陛下。

    陛下这会子脸色煞白,亲自去查看裴肆的生死,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轻轻地拍裴肆地侧脸,试图往醒唤,见裴肆一动不动,是真的没了,陛下猛地回头。

    唐慎钰不禁往后退了两步,垂眸,看向手里的刑棍,漆黑的棍子上沾了片血迹。“陛下……”

    “混账,你敢抗旨!”宗吉怒不可遏,什么话都没说,一脚踹向唐慎钰的肚子,同时将唐慎钰手里的刑棍夺走,扬起,就要朝男人打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春愿从席面后冲了出来,挡在唐慎钰身前。

    宗吉猛地收手,冲女人喝:“你不要命了!”

    春愿也是后怕,脑袋嗡嗡的,后脊背直发毛,她跪下,索性抱住宗吉的腿:“马有失蹄,人有失手,谁都没料到会是这样,他真不是存心的!”

    宗吉只觉得眩晕一阵阵袭来,嗤笑,嘴里反复说:“好一句人有失手……”

    他环视了圈四周,上首坐着的母后,殿中跪着的首辅和朝中重臣,刑凳上已经死了的裴肆……

    他以为自己成了皇帝,就是万人之上,以为慢慢掌权了,就无人敢违逆,可没想到还是被裹挟着、伤害着,还是不能称心如意,连一个为他做事的太监都保不住。

    忽然,宗吉喉咙一甜,哇地吐了口血,整个人直挺挺朝后栽倒。

    见皇帝晕倒,所有人都慌了,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郭太后心急如焚,但还是经验老道,忙喝命宫人将兴庆殿门关闭,不许任何消息走露出去。

    郭嫣奔过来,更是连头上的凤冠都掉了,她推开奔过来查看皇帝的郭太后,抱起宗吉,连声喊道:“快宣太医啊!”

    而这时,万潮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步,他急忙过来,跪到皇帝身侧,想要帮皇后娘娘搀扶起陛下,却被皇后打开手。

    “不许碰他!”郭嫣素来温和好性儿,这会子也怒了,泪流满面地斥骂万潮:“若陛下有个好歹,你瞧本宫会不会和你善罢甘休!亏你还是内阁首辅,君君臣臣的道理都读进狗肚子了?倚老卖老,带人在兴庆殿里闹事,你还总把什么君臣大义和家国天下挂在嘴边,如今倒逼起宫了,好个三朝老臣!好个首辅!”

    说着,郭嫣还剜了眼唐慎钰,深深地看了眼春愿,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这时,夏如利带着太医过来了,他让人把裴肆的尸首用白布裹了,验明正身后就尽快烧掉,又和几个太监将皇帝搀扶到软椅上,抬着往偏殿里去了。

    万潮回头,望向唐慎钰,用口型问:“死了?”

    唐慎钰将痛哭的妻子环抱住,点了点头。

    ……

    寅时的夜浓黑似墨,雪片子就像树叶般,下的极大,似乎要将滴在上面的血遮盖住。巷子里一前一后出现两辆马车,朝最深处那个悬挂了白色灯笼的院落驶去。

    夏如利和阿余从前面的那辆马车下来,抬出个用锦被包裹住的男人,被子短,人长,底端露出苍白的半截小腿,凌乱的长发从上头垂落。

    “慢些!”夏如利警惕地左右看了圈,低声吩咐阿余:“抬两头,别碰他中间。”

    “是。”阿余满脸是伤,哭得七零八碎,俯身对裴肆说:“提督,咱们到家了,您再撑一撑。”

    这时,瑞世子和老葛从后面那辆马车下来了。

    瑞世子看起来依旧病重虚弱,由老葛搀扶着,他手掩住唇,咳嗽了几声,疾步随夏如利进去了。

    这是裴肆的私宅,几乎没有人知道,平日若是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幽州都会将信儿送到这处。

    几人急匆匆进了密室。

    瑞世子环视了圈四周,密室并不大,仅有张书桌,一个立柜和一张并不大的床。因久未有人来,阴冷刺骨,但极干净。桌上摆放了些物件,一支芍药金步摇、一把伞,还有幅展开的画。

    他好奇,过去看了眼,画只画了一半,是一个少女坐在小杌子上,正在洗头,没有脸,只有简单的线条,而在少女的脚边,是一只肥滚滚的猫。

    瑞世子立刻想起了一个女人,钰儿的那个未婚妻——长乐公主。

    他摇头叹了口气,往前瞧去,老葛和夏如利正将被子拆开,裴肆就像快木头,一下子就滚了出来。

    而此时阿余则急匆匆生了个炭盆进来,那小子噗通一下跪倒,咚咚咚以头砸地,哭道:“求世子爷,夏爷爷救救我家小公子。他命苦,几乎把这辈子都奉献给了王爷的大业,不能就这么憋屈的死了。”

    夏如利嗤笑:“我和世子又不是大夫,可救不了他,你要求,就求这位葛神医。”

    阿余一愣,又去给老葛磕头。

    老葛也没理,直接命令:“多端几盆水来。再去老夫的药箱里把剪子拿来,血都把衣裳浸透了,都粘在了烂肉上,我得把裤子绞开。”

    阿余忙出去办去了。

    瑞世子将剪子递过去,也过去帮忙,其实他根本插不了手,便举着烛台照亮。老葛手法娴熟,稳稳当当绞开裴肆内外两条裤子和缠裹着的纱布……瑞世子看见那血糊糊的地儿,蹙起眉,顿时撇开头。

    裴肆被阉割了,似乎是最近才施的宫刑,这小子本就受了重伤,今日又遭了廷杖,伤口崩裂,血都将纱布染透了。

    瑞世子猛地想起了慎钰,倒吸了口冷气,忙紧张地问夏如利:“钰儿将裴肆打死,皇帝没生气吧?没惩罚他罢?”

    夏如利促狭笑道:“您别只顾着自己儿子,也顾一顾别人的儿子呐。”

    夏如利嘶地倒吸了口冷气,猛地闭口,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老葛,他接着回瑞世子的话:“哎,我白日就在兴庆殿,可将事全都看眼里了,真真是惊险万分呐。眼瞧着万潮要将太后和小公子给摁得翻不了身,还是小公子反应快,直接灭口了那和尚。陛下自然是感激他,让咱唐子意思意思,打几下就行,没想到唐子直接下了死手。哎,也得亏我留了个心眼儿,事先给小公子了颗假死药,我看见他药发了,立即冲上去阻止唐子,虽说给他喂了那什么散毒的解药,可他现在都没醒来,也不知道有没有大碍。”

    说着,夏如利看向老葛,笑着问:“葛神医,你再有没有这种药了?”

    老葛干笑着摇头:“老、老朽上京的时候原带了两颗,是给我和我孙女预备的。唐大人讨走一颗,另一个给了世子爷……”

    瑞世子笑了笑,他得知太后要办梅花宴的消息,便猜到兴许要坏事,万潮可是个睚眦必报的拗货。

    朝廷的事瞬息万变,今日可能当红得令,兴许明儿就成了阶下囚了。

    他暗中将假死药给夏如利,原是给钰儿准备的,没想到竟用在了裴肆身上。

    瑞世子蹙眉问:“你还没跟我说,钰儿究竟怎样?有没有获罪?”

    “没有~”夏如利尾音拉的长,白了眼瑞世子,笑道:“您就把心放进肚子里,有长乐公主在,他不会有事。”

    瑞世子总算松了口气,也总算能将宽余的怜悯分给了裴肆。

    他帮着将干净的手巾递过去,问道:“杖毙裴肆后,又发生了什么?”

    夏如利道:“陛下生了大气,都气得吐了血,只留皇后在跟前,谁都不愿见。郭太后心疼儿子,要去守着,哪知皇后冷脸阻拦住,不让她进去,还把她数落了顿。郭太后气得打了皇后一耳光,强闯了进去,哪知皇上背对着她,不肯见。郭太后哭的那叫伤心,好话说尽了,陛下就是一声不吭,她也没法子,自知理亏,落寞的走了。万潮和慎钰等人在外头跪了半天,后头陛下传旨出去,万潮私带外男入宫,乃大罪,首辅既口口声声说要去先帝陵前告罪,那便去吧。”

    瑞世子忙问:“我钰儿呢?”

    夏如利摇头一笑:“因长乐公主的面子,陛下没处置他,可也没叫他官复原职,现在还飘着呢。”

    “哦。”瑞世子不禁抹了把额边的虚汗,蹙眉道:“我总劝他回幽州,他总不听,之前就反复给他说过,别跟着万潮瞎搞,非不听,这回若是没有长乐公主,他非遭罪不可。”

    夏如利笑道:“年轻人嘛,有抱负,也能想来,唐子是有本事的。”他看向面如死灰的裴肆,不禁竖起大拇指,“我今儿倒是真正开始佩服他,受了如此奇耻大辱,居然还能站起来,而且临危不乱,胆子也极大,竟当庭将花和尚杀了!这份坚毅和狠辣,我可比不上。”

    瑞世子赞叹地点了点头:“不错。此番看上去是首辅党占了上风,可万潮被逐出内阁,慎钰官复原职的希望渺茫,跟着进去上谏的几个重臣估计也会相继遭到皇帝的猜忌嫌恶,郭太后闹出这么些事,伤透皇帝的心,如今她手底下最得力的裴肆没了,她也是孤掌难鸣了。两败俱伤哪!”

    瑞世子看向裴肆俊美的面容,“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才是最后的赢家,他若是挺过这遭,那便彻底在皇帝跟前站稳脚跟了,定比以前还要风光有权!”

    夏如利用帕子擦了下满手的血,笑着摇了摇头,“赢家?我看不见得。”

    “哦?”瑞世子笑着问:“怎么说?”

    夏如利叹道:“若是他像我这样,从小就阉割了,无儿无女,也对女人没什么兴趣,那就另说了。可偏偏他一直是个男人,而且有了心上人,尝过了滋味儿,正对未来有了点希望,可这一刀子下去,哎……”

    说着,夏如利忽然问:“老瑞啊,您说万一咱们这伙人有个将来,到时候论功行赏,小公子向王爷讨要长乐公主,您会怎么办?”

    瑞世子陷入沉默,没有回答,抬眼瞧去,老葛已经处理好了前后伤口,正在给裴肆推拿按摩。

    老葛看上去颇为严肃,手法越来越快,时不时地把脉,揉裴肆心口。忽然一愣,摇了摇头,朝瑞世子躬身道:“世子爷节哀,小公子伤势太重,已经去了。”

    此时,出去端水的阿余正好回来,听见这话,手里的铜盆咚地落地,一个健步冲过来,揪住老葛的衣服,几近崩溃:“你有没有用心治,那会儿才马车上,我分明探到他还有脉搏的!”

    老葛叹了口气,摩挲着阿余的胳膊:“小兄弟,我知道你难受,你待会儿给提督寻件好衣裳,让他体面些走,若是有门路,想法子把他的宝贝儿寻来,男人嘛,总要完整些。”

    “老家伙,你拿老子开心是吗?说的这是什么狗屁话!”阿余怒不可遏,双眼通红,立马就要提拳头揍老葛。

    夏如利忙上前劝开:“别闹了,我知道你和裴肆关系好,可葛大夫医术通神,他说没治了,就……”

    “不行啊!”阿余跪下一个劲儿给夏如利和老葛磕头,泪流满面:“二位爷爷,是小人方才冒犯了,求求你们救一救他,我知道他肯定没死,他还这么年轻啊。”

    转而,阿余又给瑞世子磕头,额头都磕出血了:“世子爷,他快二十年没见过母亲了,去年他妹妹出嫁,他也没敢回去看一眼,他,他真的很不容易啊。”

    瑞世子也是红了眼,上前搀扶起阿余:“孩子,生死有命,你看开些。”

    “唐慎钰!”阿余目眦欲裂,通身遍布杀气:“是他打死了他,我要报仇,我要拿他的头祭奠提督,我要把他挫骨扬灰。”

    瑞世子眼神突然变冷:“你说什么?”

    这时,阿余忽然想起什么,他转身冲到书桌那边,一股脑将桌上的东西全都揽在怀里,奔到床边,跪在裴肆身侧,将画、帕子等物一件件放在他身上,“这是她给你的,你看看啊。”

    阿余几乎哭成了泪人儿,当年他刚刚阉割,在宫里受尽了欺凌,是提督救了他,认他做弟弟,将他待在身边,他这辈子不期待什么爱人亲人朋友,提督就是他唯一。

    阿余把金簪放进裴肆手里,使劲儿摇着男人,说着谎话:“你今儿被唐慎钰廷杖了,她还哭来着,说你曾经帮过她,很感激你,说将来有机会要和你喝酒的。你醒醒啊,你听见了没,她说她不生你气了……”

    就在此时,裴肆咳嗽了声。

    声音虽小,但确实是有了动静。

    第152章 恭贺提督浴火重生 :

    这个惊险跌宕的梅花宴总算过去了,春愿和唐慎钰一直到亥时才出宫。

    刚回到屋里,春愿还未来得及将披风除下,胃里一阵翻滚,捂着口冲到内室,蹲到净桶前,猛吐一气。她今儿在宫里,几乎一口水都没喝,现在吐得都是酸水。吐了会儿,她疲惫地盘腿坐在地毯上,低着头,喘粗气。

    “怎么样了?”唐慎钰端着杯热水过来,半跪下,轻轻拍着女人的背,“快漱漱。”

    “嗯。”春愿漱了口,手扶着微微发烫的额头,虚弱得阵阵发晕。

    唐慎钰担忧地看着女人,她小脸煞白,双眼惊惶,身子仍在微微发抖。

    今儿他跪了多久,她就陪了多久。

    “你这么吐不行啊,我这就去请孙太医。”唐慎钰忙要起身。

    “太医现在全在宗吉跟前,你现在去请,又是是非。我没事,你陪我坐会儿。”春愿拉住他的腕子,抓住他的手,指尖摩挲着他掌心的刀茧,“也不晓得怎么了,我现在耳朵里总响着裴肆拧断善悟脖子的声音,嘎嘣嘎嘣,特别清楚。鼻子边也总能闻见血腥气,弄得我特别恶心,我怎么都忘不了,裴肆死前直勾勾地盯着我……”

    春愿惊慌地咽了口唾沫,声音都在发抖:“咱们一块算计死了他,你说他会不会死不瞑目,变成鬼来索命?”

    唐慎钰知道她被今儿杀人的场景吓着了,当初坑杀杨朝临的时候,她就出现过应激,一度非常怕黑。

    更何况他今日当庭打死了裴肆,她全程目睹。姑妈那样有了年纪历练的,出宫的时候尚且虚软的要人搀扶,更何况阿愿一个的小姑娘。

    唐慎钰将阿愿搂在怀里,摩挲着她的背,温声安抚她,“他要找,也找的是我,你别怕。”

    “我至今还不敢相信,他真的死了。”春愿窝在男人怀里,睁大眼,盯着黑暗的角落,她一点都不同情这条毒蛇,可一想起这人肚子就疼,还会莫名其妙的哭,大抵心里还有那次他不当心打到她肚子的阴影。

    唐慎钰蹙眉。

    他也不敢相信。

    原本依照他的习惯,非要再三验尸,亲眼看着裴肆火化,这才放心。只是今日事发太突然,陛下骤然晕倒,他和恩师等人皆跪在兴庆殿外请罪,抽不开身查验。

    等他匆匆赶去火场时,裴肆的尸首已经化了,骨灰装进坛子里,只留下一件带血的官服。

    这事是利叔派司礼监的人督办的,应该……没问题吧。

    “嗳呦。”春愿坐起来,深深地望着丈夫,温声问:“现在裴肆死了,你告诉我,去年底你到底在焦虑什么?是不是和这个人有关?”

    “嗯。”唐慎钰点了点头,“我一开始总以为裴肆那般奉承你,是为了讨好陛下。后头出了周予安的事,我发现了点端倪,周予安似乎和这条毒蛇暗中有往来的。我接着追查下去,很快证实了我的猜测。当初在留芳县的时候,周予安曾屡屡试探你,到底是哪个神医治好的你。他在你这里得不到升官发财的好处,兴许会把他的猜测卖给裴肆。”

    春愿越听越惊,拳头不由得攥起:“所以你下定决心处理了周予安?进而布局谋杀裴肆?”

    “嗯。”唐慎钰点了点头,“周予安到底知道些什么,给裴肆说了什么,谁都不知道了。我不能赌周予安还念着兄弟情分,也不能赌万一裴肆不知道真相。人心难测,世事难料,我身上系着无数条命。我赌不起。所以我不能心慈手软,周予安和褚流绪死后,我必须要斗一斗裴肆,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你怎么都不给我说啊。”春愿心砰砰跳,哽咽着埋怨。她蹙眉想了想,又问:“那晚咱们拜天地的时候,你同我说了,计划让我假死,将我送出京城。你当时是不是已经打定了鱼死网破的决心了,要提前为我安排好出路?”

    唐慎钰知道她聪慧,一下子就猜到了他的计划,笑道:“也不是啊,你看,我这不是舍不得你,还想让你换个身份回京都。”

    春愿狠狠锤了下男人的胳膊,恨道:“那万一你死了呢?我是不是在你的安排下,带着无数金银,在外头逍遥自在的过日子?你,你太狠了……”

    唐慎钰见妻子哭得难过,忙笑着哄:“哎呦,对不住嘛,是我错了,你别哭。”

    春愿知道所做的决定,是出于爱她和作为丈夫的责任,可她心里还是委屈。

    “下次,你一定要同我说一声啊。”

    “没下次了。”唐慎钰紧紧环抱住女人,柔声道:“裴肆一死,咱们最大的威胁就没了。你好好休息,不要想别的,一切有我,我不会让你受到半点伤害。”

    “嗯。”春愿哽咽着点头。

    唐慎钰抱着女人,轻轻地摇,他望向墙角黑暗处,目含忧色。

    裴肆虽然死了,但他的那个心腹阿余却趁乱失踪了,这是个隐患;

    这次他逆旨杖毙了裴肆,惹得陛下龙颜大怒,想必陛下将不再重用信任他;

    郭太后虽被陛下气恨疏远,可恩师也因当廷揭破太后隐私,将陛下得罪狠了,被贬去了邺陵……

    哎,没赢家,都输了。

    ……

    唐慎钰看着阿愿喝了安神药,睡着了,这才一瘸一拐地走出门。

    此时正值子夜丑时,外头雪正大,柳絮一般纷纷扬扬地飘落,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他今儿在雪地里跪了半日,雪水和石地冰冷刺骨,膝盖原本就有旧伤,如此更疼了。

    他怕阿愿担心,没敢说。

    这时,唐慎钰看见邵俞和几个婢女侍奉在廊下。邵俞今儿白天跟着阿愿入宫,也将所有的事看在眼里,这小子瞧着也惊惊惶惶的,老半天竟没发现他出来。

    “咳咳。”唐慎钰轻咳了声,看向邵俞,笑道:“邵总管,陪本官去荷花池那边走走?”

    邵俞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身子猛地一哆嗦,面色平静地笑着说“是”,转身朝下人嘱咐了几句,务必好好守着,殿下今儿受了惊吓,若是喊人,赶紧进去侍奉。

    说罢,他紧跟在唐大人身后,出了院子,朝荷花池那边走去。

    如今府里缩减开支,打发了不少下人,园子里又黑又空,奇形怪状的假山就像头獠牙猛兽,一动不动地伫立在路边。

    实在是太.安静了,四周只能听见落雪的扑簌簌声,还有脚踩到积雪的咯吱声。

    邵俞双手捅进袖筒里,偷摸打量唐慎钰的背影,猜测着大人单独找他,到底要说什么,不会也要灭口他吧。

    “老邵啊。”唐慎钰忽然停下脚步,望着黑乎乎的池子,问:“你对今儿裴肆之死,怎么看?”

    邵俞紧张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他干笑道:“这……裴提督的事乃朝政,奴婢不敢妄加评论。”

    唐慎钰冷笑了声,他转身,手按在邵俞的肩膀上,不说话,借着微弱的雪光,盯着邵俞的看。

    邵俞被盯得浑身发毛,只觉得肩膀有千斤般沉。

    半晌,唐慎钰才开口:“现在裴肆已经死了,我再问你一次,你之前有没有和他私下有往来?”

    邵俞心咯噔了下,要不要说?

    绝对不行,鸣芳苑梅林那事要是一招,他必死无疑。

    原本他打算做完花园子的工事,再捞上一笔就走,谁知公主忽然跪求陛下,不修了。

    不修就不修吧,反正他讹裴肆的银子,再加上这一年在府里捞的,够他花十辈子了,正准备离开,裴肆忽然拿了件“把柄”来威胁他,不许他走。

    邵俞咬了下舌尖,逼自己冷静下来,强笑道:“我是什么东西,还能和裴提督搭上关系,这不之前修花园子的时候,因着宫里拨银子的事,还有找隔壁忠勇伯迁府的事,与他对接过几次,再就没有了。”

    “是么。”唐慎钰半信半疑,沉默了半晌,忽然问:“你一趟一趟暗中往外运银子字画,很缺钱么?”

    邵俞倒吸了口冷气,噗通声跪下。

    他去年腊月就察觉出来了,殿下和唐大人都在查帐。

    邵俞知道,唐大人和公主都是重情重义之辈,所以承认贪污,总比承认卖主要强。

    “是。”邵俞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袖子抹了把眼泪,嗤笑:“大人您再不济,也是官宦子弟,从没短过银子,没尝过饿肚子的滋味儿。可我尝过。当初我家里穷的揭不开锅,老娘又病着,我只能和哥哥抽签,哪个命背,哪个就进宫当太监,若是运气好些,在贵人跟前挣个总管当,邵家的命运就能改变。可我运气一向不好,胆子又小,这十多年来一直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太监,平日受尽大公公们的盘剥凌.辱。我想要钱,很多很多的银子,可我不像您,能文会武,我就算念过书,也没法考科举,又干不了苦力,我,我只能……”

    邵俞真假掺半地咬牙说:“我要买地买宅子,我还想像正常男人那样娶姨太太,可仅靠那点月银和赏赐,几辈子能实现?”

    “所以你就贪?”唐慎钰冷笑了声。

    两人忽然谁都不说话了,唯能听见风呼啸之声。

    邵俞闭上眼,深呼吸了口气:“那么大人,您要将我押送至内狱么?奴婢当年,可是帮过您的啊!”

    唐慎钰沉默了半晌,淡漠道:“你把贪了银子还回来八成,剩下两成就当我谢你的礼。本官将会派专人与你对接,直到你将府里账册做平。从现在起,你不必侍奉公主了,赶这个月底将账交上来,到时候你就离京,永远不要再回来。你是个聪明人,管好自己的嘴,否则,本官一定会翻脸。”

    说罢这话,唐慎钰转身便走。

    邵俞瘫坐在地上,长松了口气,不知不觉,后脊背被冷汗浸透了。

    他从地上捧起把雪,使劲儿搓脸,试图平复不安。

    今日杖毙裴肆后,场面一度慌乱。他着急忙慌给公主寻披风的时候,有人给他手里塞了张字条,是裴肆身边的心腹阿余所写,警告他不要妄动,也不要乱说话,否则就等着给他的嫂子侄儿收尸吧。将来若是有事,自会有人联系他。

    邵俞蹙眉,从鸣芳苑那个荒唐之夜过后,他就隐约觉得不对劲儿。

    如今看来,裴肆这个人的来历,还真是不一般的深。

    现在裴肆已经死了,可他,还能从长安全身而退吗?

    哎,早知道当初就不该贪心,为那条毒蛇做事了。

    ……

    数日后

    这个正月可真是有意思了,不仅上元节的花灯好看,各种各样的宫廷艳色传闻也好听。最最有意思的,怕是万首辅被逐出内阁和那个权阉裴肆死了吧。

    可在老百姓眼里,这些事离他们很遥远,他们更关心米价涨了没?江州的暴.乱不会波及到京城吧?

    ……

    夜黑风高,一弯月悬挂当空,巡夜的差人打着梆子,闷一口酒,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密室里很暖,足足摆了三个炭盆。

    经过老葛数日的悉心医治,裴肆的身子复原了很多,但毕竟伤筋动骨了,还是轻易挪动不得,前后都有伤,不论躺还是趴,都是受罪。阿余便做了个架子,让裴肆两条胳膊搭在上头站着,虽受累些,可也免了疼痛,伤也能好得更快。

    这会儿,裴肆正倚在木架子上,他穿着宽大的寝衣,黑发用紫金冠束在头顶,瘦了很多,脸色也苍白,因长久的失眠,使得他眼底微微发红,竟有种病态的美。

    “嘶——”裴肆疼得倒吸了口冷气,垂眸瞧去,那位葛神医此时半跪在地,正在给他阴.户上药包扎。老头儿手法纯熟,医术极好,开的那些内服外用的药在止疼治伤上富有神效。

    裴肆头歪枕在胳膊上,勾唇浅笑,“老先生,你是哪里人?”

    老葛不说话,他现在被迫投靠了瑞世子,但唐大人对他有大恩,他不会背叛大人。

    裴肆小指挠了下侧脸,眉梢上挑:“听你的口音,好像北方那边的人啊。你姓葛,那尊名叫什么。”其实他心里有数,去年就让人暗中查清了,这老家伙叫葛春生。

    老葛有条不紊地替裴肆包扎,仍一声不吭。

    裴肆饶有兴致地看着老人,接着问:“你是瑞世子带来给本督治伤的,那你认不认识唐慎钰?”他观察着老葛一丝一毫的表情,故意问:“嗳?你见过公主没?”

    老葛将换下的纱布扔到地上,用帕子擦裴肆腿边残留的药粉,没有搭腔。

    裴肆眼里没有半点温度,偏面上笑吟吟的,有意无意地说着家常:“我的心腹近日出去办差,偶然遇见你和你孙女在逛京城,好漂亮的孩子。我在这里待得无聊,回头你把她带来,我认她做妹妹,给她花不完的银子,没别的,就叫她陪我说说话。”

    老葛经历了一辈子勾心斗角,自然晓得裴肆这孙子的暗示。这孙子提出小坏,既是威胁,又是拉拢。

    “世子爷都不曾问老夫的来历,你问什么。老夫和你,不过是大夫和病患的关系,仅此而已。”

    老葛起身,平静地面对裴肆,忽然一笑:“提督在深宫里历练了数年,难道不明白一个道理,千万不要得罪大夫,尤其不要得罪医术毒术都高明的大夫,否则你怎么死的,自己都不知道。”

    正在此时,只听门那边响起机关咯吱咯吱声音。

    夏如利提着个食盒,大步进来了。

    夏如利穿着件拖地黑色鹤氅,扫了眼屋子,笑道:“呦,气氛不太对呀,大夫和病人吵嘴了?”

    老葛冷哼了声,剜了眼裴肆,拂袖而去。

    “这老头,脾气真大。”夏如利摇头笑笑,过去搀着裴肆往桌子那边走,他贴心地往椅子上放了个厚软的鹅绒垫,扶裴肆慢慢地坐下。借着烛光,上下打量了圈,点头笑道:“不错,比前几日气色好多了。”

    “带酒了没?”裴肆忍住疼,笑着问。

    “你这么重的伤,就不要喝了。”夏如利虽然这般说,还是从食盒中将酒拿出来。同是阉人,他倒能理解裴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羞耻,默默地将下酒菜布好,端起酒壶,往杯子里各斟了酒。

    夏如利举起酒杯,笑道:“祝提督浴火重生。”

    “什么提督,快别取笑我了,一条死狗罢了。”

    裴肆神色黯然,一饮而尽,这样的浴火重生,他宁愿不要。

    夏如利把眼观察着这小子的神色举动,夹了筷子猪口条吃,笑道:“依我看,趁着这回死了,你干脆回幽州算了,王爷那边正缺人才,将来稍微立点功,封王咱不敢说,一个国公保准的。”

    裴肆翻起茶杯,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酒入愁肠,可他尝不出酒味,能尝到的只有苦涩。

    “我这副样子回去,跟落水狗似的,太没出息了。”

    裴肆面颊浮起抹潮红,望向石墙,墙上悬挂着幅画了一半的少女洗头图。

    这次他能活过来,全靠一腔恨。

    “老夏,再帮我做件事。”裴肆俯到夏如利跟前,低声说了番话。

    夏如利越听,面色越凝重,眉头深深蹙起,看了眼墙上的美人图,疑惑地问:“你真要这么对她?不后悔?”

    裴肆莞尔。

    后悔什么,大家一块下地狱吧。

    作者有话说:

    第153章 连哄带骗喽 :

    不知不觉,就到了正月的最后一天。

    雪后的天透蓝清亮,连一抹云都没有。

    闲来无事,春愿便让衔珠等几个大丫鬟在库里寻了名家画作,描了各式各样的梅花,做做刺绣,打发时间。

    原以为裴肆死后,慎钰便能松快些了,没想到更忙。

    朝堂里,他要暗中联络首辅一脉的官员们,往宫里上折子、说好话,想法设法地要求陛下请万潮回京;

    宫里头,宗吉自打兴庆殿之事后,身子欠安,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上朝了。慎钰当众杖毙了他倚重的裴肆,他虽没有降罪,可也没有原谅,至今都没让慎钰官复原职,说白了,和贬官差不多了。

    春愿不由得叹了口气,让衔珠给她寻根大红的丝线。

    “殿下叹气,可是想驸马爷了?”衔珠手法灵巧,将一根细线劈成十数根,穿进银针里,给公主递过去。

    “别胡吣,谁想他了。”

    春愿横了衔珠一眼,这几日,小杨氏连月子都不做了,闹着要去邺陵找首辅,哭着说都是她害了夫君,她一定要去给夫君磕头赔罪去。

    瞧瞧,一天十几趟的派人给慎钰传话,说什么首辅不见任何人,也只有唐大人你去了,说不准他才见。大人,你就可怜可怜妾身,陪妾身一块去趟邺陵吧。否则妾身真要一根绳子吊死了,才能赎万分之一的罪。

    这不,慎钰被烦的没法子了,前儿套了车,送小杨氏去邺陵。

    “算算,他应该今儿回来。”春愿绣了朵花瓣,笑着问,“饭菜都备下了没?”

    衔珠促狭:“还说不想,真真是口是心非。您就放心罢,早都备下了,都是驸马爱吃的。”

    春愿啐了口,忽然,她想起了邵俞。依着慎钰半月前的处置安排,邵俞最近做平了帐,这两日将宅子卖了,拾掇好了行李,即将带大侄儿离京,去幽州,和嫂嫂小侄子团聚。

    毕竟主仆一场,她也不想临别时互相埋怨,好聚好散嘛,便让衔珠准备了五百两银,另各色珍贵布匹和数件首饰,足够他买一套二进二出的小院,后半生安稳富足地过下来了。

    春愿扭头问:“给邵总管的东西,都预备好了么?他今晚过来拜别……”

    “您还提那饕餮作甚。”衔珠显然不高兴,嘟囔道:“那时候他得宠,在您和驸马跟前是笑脸弥勒佛,可对待底下人的时候,顿时变成了无常夜叉。我跟您沾亲带故的,他都要呵斥威胁几句,更遑论旁人。乖乖,枣核大小的喉咙,竟然能吞下十几万的银子,也不怕撑死他!”

    春愿温声道:“这话就别在外头说了。邵总管帮了我和驸马不少,他既将贪款还回来,我也就不追究了,算是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希望以后他能本本分分的做人。”

    这时,外头侍奉的嬷嬷进来传话。

    “殿下,慈宁宫来人了,要给您请安。”

    春愿下意识紧张了下,不当心,银针刺破了食指,蹙眉问:“是哪个?”

    嬷嬷笑着回:“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公公,说是大总管李福的干儿子,叫瓦罐儿。”

    “让他进来。”春愿将刺绣搁在簸箩里,坐直了身子。

    不多时,从外头躬身进来个瘦小清秀的少年,十六七的模样,白白净净的,很是清秀,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透着过分的机灵。

    “奴婢给公主请安。”瓦罐儿将礼盒放在一边,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笑得时候,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春愿虚扶了把,让衔珠去给瓦公公搬个小杌子过来。

    因这小子是慈宁宫的人,所以春愿格外小心应付,笑着问:“是大娘娘差你来的?”

    瓦罐儿双腿并拢,规规矩矩地坐着,笑道:“是干爷叫奴来的。”

    春愿蹙眉,李福?

    她接过衔珠递来的热茶,呷了口,这回能杖毙裴肆,李福暗中送来的消息出力不少。但鸣芳苑和兴庆殿的风波事关郭太后清誉,宗吉忌讳得很,所以他们和李福曾有往来的事万不可见光,对双方有害而无利。

    故而,他们之前短暂合作后,再也没有再联络过。

    怎么李福忽然差干儿子来了?

    “李总管叫你来,有什么事?”春愿不动声色地问。

    瓦罐儿前后看了番,将那个金星紫檀匣子打开,里头是一枚镶了红宝石的金戒指。瓦罐儿双手捧起匣子,笑道:“上回除夕宴,您在慈宁宫丢了只金戒指,托奴婢干爷去找,他找了个把月都没找到,便找能工巧匠给您订做了只。”

    “李总管有心了。”

    春愿莞尔。

    无事不登三宝殿,李福肯定是有什么话托瓦罐儿说。

    瓦罐儿见公主优哉游哉地品茶,什么话都不说,他有些心急,身子往前探出些,低声道:“这不裴提督没了,驭戎监一时间群龙无首。殿下您的面子广,干爷想请您在陛下跟前替他美言几句,也不枉……”瓦罐儿手遮在脸侧,悄声道:“不枉头先合作一场,我家干爷要是上去了,对您和驸马爷也有利不是?”

    春愿蹙眉,李福想取代裴肆想疯了么?竟让一个小太监过来求官,还大剌剌地说“合作”这样的字眼。

    她并没有将不满表现在脸上,没明白拒绝,可也没答应,淡淡道:“妇人不得干政,驭戎监的事太敏感了,本宫怕是帮不了李总管。”

    瓦罐儿面颊绯红,银牙紧咬住下唇,看上去尴尬得要命,可不经意间,眼里却闪过抹狡黠之色,连声说奴婢知道了,磕了几个头告罪,连赏都没拿,便躬身离开了。

    ……

    春愿现在对这种争权夺利的事极厌烦。

    倒了个裴肆,却起来个李福。

    她将那个金戒指收起来,恰好五脏庙闹了饥荒,叫衔珠赶紧传午膳。

    最近她总是容易饿。

    谁知饭菜刚摆上桌,底下人就欢天喜地的来报,说驸马爷回来了。

    不多时,唐慎钰便大步流星地从外头进来了。赶了两三日的路,他面上身上沾了些许风雪尘气,但却不见半点疲色,依旧精神奕奕的。

    唐慎钰拎着个食盒,单手解大氅,探头往圆桌上瞧,笑道:“呦,我回来的倒及时,正好赶上了。”

    春愿给他端了杯热蜂蜜水过去,用帕子替他扫了扫身上,呸了口:“是你狗鼻子灵,专挑饭时回来。”

    唐慎钰拎了拎手里的食盒,交给衔珠,笑道:“我就怕你小气,不给我管饭,所以给你带了兰心斋的大小八件点心。”

    说着,唐慎钰熟稔地进去里间洗漱,与阿愿一同入座用饭。

    他素来不喜有人站跟前盯着,便把丫头们打发走了,拿起筷子就开始扫荡,三两下就咥完半个肘子。

    “吃慢些,小心噎着。”春愿给他舀了碗鸭汤,笑骂:“瞧你那吃相,跟几辈子没吃过肉似的。”

    唐慎钰咕咚咕咚喝光汤,舒服地长出了口气:“你是不知道,我这一路被那小师母给闹的,矫情的要命,一会儿嫌车里漏风,她还在月子里,会冲了她,央告我们把马车的每个缝儿都封死。一会儿又说自己心碎了肝疼了,闻不得酒肉味儿,弄得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只能冷水就干粮,哎呦,可把我饿坏了。”

    春愿笑着问:“她见着首辅了?”

    唐慎钰摇头,叹了口气:“恩师说,陛下既让他在先帝灵前思过,那他就要虔诚忏悔,茹素斋戒,不见任何人。小杨氏听了这话,哭的梨花带雨,说夫君如此绝情,怕是恨上了她,这次是她连累了夫君,惟有自刎,才能赎罪,才能报老爷昔日的情分。恩师这人平日冷言冷语冷心肠,偏将所有的柔情给了小杨氏,若是杨氏自刎在邺陵,那可是重罪。恩师立马派人给她送出来一盆兰花,叫她在家里好好养着。小杨氏这才展颜,痴痴的抱着兰花走了。”

    春愿不屑一笑,她不能当着丈夫评判万首辅的为人品行,但却说了两句小杨氏,“她将将丧子,却没有哭一句孩子可怜,满心满眼只惦记着老爷的恩情,如果不是痴情到疯魔,那就是冷情理智到极致。这女人可不一般。”

    唐慎钰不可置否地笑笑,喝了口酒,“人精哪。”

    春愿给他夹了筷子菜,轻声问:“对了,那个阿余有消息没?”

    “没有。”唐慎钰忧上眉梢,“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他按住阿愿的手,叮嘱道:“最近就不要单独出府了,裴肆死在我手上,那个阿余肯定恨死咱们了,我怕他会报复。”

    “嗯。”春愿忙点头,笑道:“对了,晌午时慈宁宫的瓦罐儿来府上了。”

    “他?”唐慎钰放下筷子,疑惑道:“他不是李福的干儿子么,来做什么。”

    “求官。”

    春愿将那会瓦罐儿的话全说给慎钰听,“李福还让这小子拿来个金戒指,你说他到底有什么打算。”

    唐慎钰拍了下桌子,骂道:“李福这家伙疯了么,大剌剌地叫他干儿子来公主府,这不是满长安告诉众人,他和咱们有关系么。”他紧张地问:“你没应承吧?”

    春愿飞了个媚眼过去:“我又不傻。”

    “你做的很对。”唐慎钰按住妻子的手,蹙眉道:“前几日黄忠全还偷偷同我说,李福最近十分殷勤地往勤政殿跑,常在陛下跟前显眼,时不时送个补品什么的。就他这份司马昭之心,谁看不出他的野心?他呀,可比那死鬼裴肆差远了,他也不想想,他是郭太后近身侍奉之人,陛下怎么可能让他监督驭戎监。下次他若是再找你,你不用给他好脸色,咱们的合作早都完了,各自获利,心照不宣。”

    唐慎钰说罢这话,沉吟了片刻,怒道:“他也是宫里历练了几十年的老人了,怎么这么点道理不懂,叫他干儿子来做什么啊!若是叫郭太后或是陛下疑心他私通外臣,将慈宁宫的辛密说出去,他有几个脑袋够砍,咱们也会被连累了。他疯了吗?怎么敢派人来公主府!不行,我现在就想法子见他,定要找他说清楚!”

    “你不吃饭了?”春愿忙拽住他,“你这么见他,岂不是更惹人怀疑?正好明儿初一,我要进宫给太后请安,到时候咱们一道去,你将他扯到一边,快快的说完。”

    “也行。”唐慎钰点了点头,忽然拍了下大腿,“哎呦,我怎么忘了这事。”

    “怎么了?”春愿见他面有忧色,忙问。

    唐慎钰低下头,苦笑:“今儿带小杨氏回来的时候,路过平南庄子,我试着去叩拜姨妈,谁知姨妈竟许我进去。她还是恨我,不肯正眼看我,说前两日就给唐府上递帖子了,本不愿麻烦我,可她孙儿最近总是吐奶,夜里一个劲儿地哭。姨妈说往日的亲友见了她就躲,她实在没法子了,便只能试着求我,想让我帮忙请宫里擅长千金小儿科的太医给她孙子瞧瞧。”

    “那咱得办,以公主府的名义给太医下帖子。”春愿知道云夫人一直是丈夫的心结,摩挲着他的胳膊,柔声道:“还是你教给我的,人要往前看,不能沉湎与过去的悲痛。这是个和你姨妈修复关系的绝佳时机,快去吧……”

    “好嘞!”

    唐慎钰放下筷子就往出冲,跑到门口的时候又折回来,抱住春愿,大大地亲了口她的脸,笑得像个傻瓜,“我先去忙姨妈的事,晚上再回来陪你用饭!”

    说罢就一阵风似的跑了。

    “哎?”

    春愿想喊住他,却来不及了。

    她手覆上小腹,唇角浮起抹幸福的笑,今晚再告诉他吧。

    ……

    这边

    瓦罐儿从公主府离开后,特意在瓦市玩耍了一个时辰,这才鬼鬼祟祟地钻进一条僻静小巷。

    巷子尽头停着辆不起眼的马车,房顶和巷口皆守着武功高强的暗卫。

    马车跟前,立着个中等身量的男人,他穿着寻常的粗布长袍,头发只用根木簪子绾起,看着寒寒酸酸的,但通身散发着股凌厉老练的气质,一看就得罪不得,此人正是夏如利。

    “夏爷爷。”

    瓦罐儿疾步奔过去,跪下就磕头,大眼睛里透着过度的谄媚和讨好。

    “都办妥了?”夏如利笑得仁慈和善。

    “嗯!”瓦罐儿重重地点头,笑道:“儿子依照您的吩咐,只说是李福叫我去找公主求官的,对了,儿子还把那个戒指给了她。”

    夏如利温柔地摩挲着瓦罐儿的头,连连颔首:“裴提督生前向我推荐你,说你对他有恩,要我多多提携你。没想到你小子果然机灵,比李福那狗脑子强多了,依我看,驭戎监提督一职,非你莫属啦。”

    瓦罐儿眼前一亮,连忙摆手:“儿子不敢奢望的,只求夏爷爷日后多疼儿子,把儿子从李福那老阉狗手里救出来。”

    夏如利一脸的慈爱,“不要妄自菲薄嘛,那裴肆当初起势的时候,跟你年纪差不多大。爷爷看人很准,你将来不会比他差的。”

    瓦罐儿听见夏掌印如此夸他,激动得脸红心跳,又磕了两个头:“儿子发誓效忠您,为您肝脑涂地,万死不惜!”

    “嗯,好,真好。”夏如利满意地点头,从马车里拿出个食盒,放在瓦罐儿跟前,笑道:“好孩子,这是你今儿的第二宗差事,去天然居见那个人,把食盒交给他,然后按照爷爷给你教的,把话带给他。办好了,爷爷疼你,让你做直殿监的总管。”

    瓦罐儿兴奋得直喘粗气,直殿监!当初裴肆就是从直殿监起势的。他甚至能看到,在不远的将来,他会和裴肆一样风光,要权有权,要势有势,他想处罚那个小太监,动动手指,或者一个眼神,底下人立马就去办了!

    “儿子定不负爷爷重托!”

    瓦罐儿磕了个头,拿着食盒就要走。

    “等等。”夏如利轻轻拍了下瓦罐儿光洁紧致的脸蛋,笑道:“可不许看食盒里的东西哦,不然爷爷会生气。”

    “不看!”瓦罐儿举起手发誓:“我要是看了,就把眼睛挖出来,让您踩着听响儿玩。”

    夏如利噗嗤笑了,拍了拍瓦罐儿的胳膊,说去吧。

    同时,他抬头看向躲在屋顶的阿余,使了个眼色,示意阿余去盯着瓦罐儿。

    夏如利提起袍子,踩着凳子上了马车。

    车内逼仄狭小,尽是药味儿,在最里头,坐着个俊美无俦的男人,正是裴肆。

    裴肆怀里抱着只猫,腿边放着只拐杖,他轻轻地抚摸着小猫,等猫儿舒服得发出呼噜噜的声音,要睡的时候,他忽然掐住猫的喉咙,把猫逼醒,笑吟吟地看着小猫在他手里尖叫挣扎,等快咽气的时候,他又松开,重复着之前的动作。

    夏如利这样的人,竟也觉得裴肆有些阴森吓人了,他两指夹开车帘子,望着瓦罐儿离开的地方,问:“你是几时猜到李福和他们有联络的?”

    裴肆温柔地摩挲着小猫,莞尔:“老太婆和我私会,一直是李福把守伺候。我和她那晚商量着如何处置莲忍和善悟,也只有李福知道具体细则和时间。除夕那晚,众人都害怕皇帝和太后发火,他却大着胆子在慈宁宫给那个小贱人找戒指。我当时疑心了下,却没当回事,原来他们那时就联络了。那么就能解释的通,大年初三两个和尚出宫,为什么唐慎钰会在大年初二就把韩是非和秦瑟安排了。肯定有人事先告密!”

    夏如利拱了拱手,眉梢一挑:“那瓦罐儿呢?据我所知,你可是罚跪过他,你又是怎么拉拢的他?”

    第154章 您会原谅对您犯下不可饶恕罪孽的人吗? :

    这边。

    瓦罐儿从小巷子离开后,顺着城墙往“天然居”走。寒风将旌旗吹得猎猎作响,他仰头,去看飘舞的旗,还有城楼里戍守的卫兵。

    城墙数丈高,显得人就像蚂蚁般渺小。

    瓦罐儿心情激切,吹着口哨,就连步子都不由得轻快了,好多次,他都想打开这个乌木食盒,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什么东西,凉丝丝的,又沉甸甸的,不会是银子吧。

    得有多少?五十?二百?

    瓦罐儿打了下自己的手,忍住,千万忍住,不能看,更不能偷!是呢,裴肆死前给了他五百多两银票,夏爷爷觉得他办差当力,又赏了他五十两现银。他现在也算个小富豪了,眼皮子不该这么浅,应当多替自己的将来筹谋筹谋。

    他不日就要做直殿监的总管,相信有夏爷爷的提携,他很快就能当驭戎监的提督!

    记得当初他被裴肆在雪天里罚跪,怨恨的同时,又十分不理解,便问李福:“凭什么干爷您在太后跟前侍奉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只得个慈宁宫总管,而他裴肆也是您带出来的干儿子,却爬的这样高?”

    干爷暧昧一笑,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因为裴肆比他们多了一样东西。

    现在他知道那东西是什么了,棒槌!

    原来,裴肆竟是个真男人,假太监!

    瓦罐儿抿唇笑,摸了下自己的侧脸,裴肆是靠出卖男色稳固地位的,他长得不丑,自然也能卖。

    可是给谁卖呢?

    裴肆卖给了先帝的女人,那么他就卖给当今陛下的!

    瓦罐儿认认真真地盘算着,贵妃长得美,想必伺候她会很开心,可这女人眼睛长到了头顶,压根看不起奴才,现在又不得陛下的宠爱,完完全全一冷灶……对,还是皇后比较好。

    皇后虽丑些,但胜在脾气好啊,而且他能确定,皇后对他也是有意思的,上次他打翻了香炉,香灰把皇后的手烫了,皇后非但没责怪他,还用帕子遮挡住伤处,笑着叫他别害怕,没什么大事。

    对!

    皇后如果不喜欢他,为什么要帮他!

    瓦罐儿心里当即定下个“伟大”的目标:拿下皇后!

    他甚至还想到数年以后的事,等皇后诞下皇儿,那现在的陛下就没用啦,让赵宗吉去当太上皇,干脆死掉算了。他辅佐小皇子登基,说不准,将来小皇子还得恭恭敬敬叫他一声干爷哩!

    瓦罐儿浮想联翩,脸红绯绯,学着裴肆往日的架势,板起脸,扬手抽空气嘴巴子,瞪起眼骂人:

    “李福,你见到本提督,为何不行礼?”

    “下作东西,谁让你在慈宁宫喧哗吵闹的,把油缸顶头上,给本督跪到天亮!”

    瓦罐儿被自己逗笑了,忽然发现街上的人像看傻子似的看他。他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抬头挺胸,一脸冷漠地进天然居里去了。

    天然居是长安城里最豪华的酒楼,三层楼,像个圆环似的围起来。

    酒楼里热闹极了,天南海北的饭菜都能吃到,这里上到达官贵人,下到边塞的贩夫走卒、海外金发碧眼的游学者,都能见到。

    瓦罐儿提着食盒,径直朝三层最里头那间名唤“八仙过海”的雅间走去。他整了整衣衫,摆起架子,敲了下门,推门而入,把眼瞧去,邵俞此时坐在靠窗的扶手椅上。

    “竟是你?!”邵俞对瓦罐儿的到来,很是意外,惊得站了起来。

    “怎么不能是我。”瓦罐儿反手关上门,上下打量邵俞,这位昔日的公主府大总管穿着松绿团花纹长袍,头上戴着顶毡帽,印堂发黑,一脸的忧心忡忡。

    瓦罐儿含笑,装模作样地给邵俞打了个千儿,揶揄道:“邵总管万安,您最近忙什么哩?公主府还修不修花园子了?您老平日里出入前呼后拥的,今儿怎地落单了?”

    邵俞拳头握紧,没发火,对瓦罐儿的到来惊诧不已:“你不是李福的干儿子吗?裴肆那杂种好厉害,竟连你都能拉拢到!”邵俞眼睛发红,显然是过于担忧熬出来的,他扫了圈四周,“为什么只来了你一个小孩子?他们呢?你叫他们出来和我说话。”

    “我一个对付你就够了。”瓦罐儿显然不满邵俞轻视他,慢悠悠地走过来,将食盒放在圆桌上,翘起二郎腿,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斯条慢理道:“坐下聊聊吧,邵总管。”

    邵俞瞪了眼瓦罐儿,一把打开食盒。

    顿时,邵俞惊呼了声,目眦欲裂,双手把住食盒,眼泪止不住地流,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他们到底要我做什么!”

    瓦罐儿瞄了眼食盒,不看则已,一看吓了一大跳。

    这里头,这里头竟装了一只女子的左脚,还有个小孩儿的右手,那个右手的手背有块特殊的青色胎记,手脚显然是刚砍下不久,断口处还红艳艳的,为了确保新鲜,食盒里装满了冰块。

    瓦罐儿就像被人迎头打了一闷棍,胃里剧烈翻滚,特别想吐,手抖得拿不稳杯子,怨不得夏爷爷不让他看,原来,原来这么可怕!

    邵俞冲过来,一把揪住瓦罐儿的衣襟,像头失控了的野兽般低吼:“他们把我嫂子和小侄儿藏哪儿了,有什么冲我来,让我做什么只管说,孩子和女人是无辜的!”

    瓦罐儿惊魂未定,他咬了下舌尖,逼自己冷静下来,今儿这宗差事,他必须完满地给夏爷爷做好。

    瓦罐儿轻拍了拍邵俞的手,“总管怎么这么沉不住性子,别闹了,坐,坐下咱们慢慢说。”

    邵俞松开瓦罐儿,牙齿都要咬碎了:“你说!”

    瓦罐儿从怀里掏出封用火漆封好的信,交给邵俞,傲慢道:“我家主子让你看看,说你看完后就知道了。”

    邵俞抢走信,手忙脚乱地拆开,越看脸色越差,最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怔怔地盯着食盒,面如死灰。

    “看完了?”瓦罐儿从邵俞手里抽走信,揉成团,扔进燃得正旺的火盆里,他识字不多,看着纸团上的墨字被烧成灰,像灰蝴蝶似的上下翻飞……

    瓦罐儿手伸在盆上烤,依照夏爷爷教的,淡淡笑道:“想必邵总管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顾寡嫂和两个侄儿的性命,自己拿着钱逃出京,但恕兄弟提醒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权,不论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们的人都会追杀到你。到时候,你们邵家可就灭门了。”

    “不用说了,我做!”邵俞似乎下定了决心,斩钉截铁道。

    “早说不就完了。”瓦罐儿翻了个白眼,抓起酒壶,咕咚咕咚喝了几口。他壮起胆子,将食盒盖好,拎着往出走,出门的时候特意停了下,笑眯眯地回头,“酒不错,我会代你向你嫂子和侄儿问好,再见。”

    ……

    大抵喝了酒,瓦罐儿也不害怕了,甚至将食盒挎在臂弯,步履轻盈地走下楼梯。

    他现在有点兴奋,又办成了一宗差事,那么离高官厚禄就不远了!怕什么,不就是断手断脚么。当年司礼监的掌印陈银,现在的夏爷爷,老东西李福,还有死了的裴肆,哪个权阉手里没有上百条人命?哪个没粘血?哪个是孬的?

    要想爬的高,就得心狠手辣!

    瓦罐儿眼神忽然凌厉了起来,他步子坚定,离开天然居后,匆匆原路返回。

    他在猜想,待会儿夏爷爷肯定会夸他,说不准还会赏他五十两银子哩!

    越想越兴奋,瓦罐儿脚步不觉加快,约莫小半个时辰后,终于又回到了那个僻静的小巷。

    此时过了申时,日后渐渐西斜,小巷子越发阴暗,静的连人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夏爷爷这会儿独自站在马车跟前,手里端着个紫砂壶,一脸的和蔼亲切。

    “爷爷!”瓦罐儿疾奔过去,噗通跪下磕头,笑道:“儿子幸不辱命,办差回来了。”

    “不错。”夏如利看了眼食盒,亲昵地抚摸瓦罐儿的头发,“我的人就在天然居的隔间盯着,你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们全都看到了。早在一刻钟前,我就知道全部过程,好孩子,你这宗差事办的真好。”

    瓦罐儿一愣,原来夏爷爷早都派人跟着他了,大抵是考验他办差的能力吧。

    “您没在现场看,邵俞当时吓得脸色惨白,哭得像个小娘儿们!”瓦罐儿嘲笑道。

    “呦,那我可错过好戏了。”夏如利笑着点头,忽然问,“告诉爷爷,你有没有听话?看没看食盒里的东西?”

    “没看!”瓦罐儿头摇的拨浪鼓似的。

    夏如利眉头微微蹙起,语气依旧温和:“爷爷不喜欢说谎的孩子哦。”

    瓦罐儿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不当心看见了一眼,是个……”忽然,他的脖子被人从后面勒住,他瞬间无法呼吸。

    瓦罐儿拼命挣扎,手伸向夏如利,“爷爷救我,为什么……”他说不出话,只能看见夏如利笑眯眯的,不为所动。他感觉凶手手劲儿又大了几分,想要用绳子把他的脖子绞断,他拼命的回头,看见勒他的是……阿余!而此时,马车的帘子被一只修长洁白的手掀开,里面坐的人竟是,是裴肆!

    瓦罐儿顿时毛骨悚然,裴肆死了啊,里头的是人是鬼?

    不管是什么,反正他要变鬼了。

    他到死都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啊!

    ……

    阿余面无表情地松开手,看着瓦罐儿这幅死不瞑目的样子,不禁狞笑,挥手叫暗卫将尸首抬走,躬身给夏如利行了个礼,拿着食盒退下了。

    夏如利锤着发酸的肩颈,踩着矮凳上了马车,咬住茶壶嘴,喝了口热茶,摇头笑道:“那小孩倒是个好苗子,可惜了。”

    裴肆手又开始抖。

    记得那天他刚被阉割,就是瓦罐儿伺候的他。

    他的所有无助和屈辱,都被一个贱种小太监看到,他无法接受。

    “什么好苗子,在我眼里,人只有能不能被利用,仅此而已。”裴肆淡漠道。

    夏如利小指挠了下脖子,笑着问:“去年底你就央告世子爷帮忙,将邵俞的嫂子侄儿从幽州带来长安,怕是那时候起,你就打算对付邵俞了吧。”

    裴肆懒懒地窝在软靠里,摩挲着被他玩弄的半死不活的小猫,唇角上扬:“他把我当成了冤大头,不断从我这里讹钱,偏偏他还有点小聪明,知道得罪我不会善终,便想拿钱跑路。可他也不想想,他既知道我这么多秘密,能全身而退?我不是唐慎钰,跟他没什么情义可讲,他把自己当成了我的合作伙伴,可在我眼里,他只是一条能利用的贱狗罢了。”

    “服。”夏如利朝裴肆连连拱手,忽然叹了口气,目光深沉:“小公子,我再提醒你一句,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你那么喜欢公主,真舍得伤害她?”

    裴肆冷笑:“义父教过我,无毒不丈夫,既决定了,就没有反悔的道理!”

    ……

    ……

    公主府

    才酉时,天就暗下来了。太阳西沉去,在天际留下片昏黄的光亮。

    上房已经掌灯,侍女们捧着热汤和干净的手巾,鱼贯入内。

    春愿试了好几套衣裳,最终选定了身玫红色的,精心打扮了番,头发特特梳成了妇人的样式,戴了枝金凤步摇。她对着落地镜左右看,捏住腰身的布料,问衔珠:“你说我是不是胖了?”

    衔珠两只胳膊挂了好几条拖泥裙,笑道:“您是出了名的腰细,估计还得等几个月才长肉。”

    春愿抿唇笑,上一个没留住,这个她一定要平安生下来。

    “酒菜预备下了没?”春愿扭头问。

    “全都预备好了。”衔珠笑着掰指头数:“多添了六道菜,六盘点心果子,就取六六大顺的意头。厨娘们早都把配菜和鱼虾切好备着了,只等大人一回来就开火,保管一刻钟内就能端过来。您就将心放肚子里,今晚好好和驸马爷欢聚庆祝。”

    正在这时,外头的婢女来报,说邵总管来给殿下请安,就在花厅那边候着。

    春愿神色黯然,叹了口气。

    当初她身边有三个极得力的人,雾兰嫁人了,现在音讯全无,邵俞要离京,现在就只剩下个衔珠。

    世事就是这么多变,那时她最疑心疏远衔珠,现在看来,这丫头是娇横了些,但却是最忠诚的。

    “知道了,让他等等……”

    春愿应了声,略整了整衣裳,便往花厅去了。

    花厅里暖如春昼,金炉里焚着微微发酸的瑶英香。

    春愿掀开珠帘,把眼瞧去,邵俞此时躬身侍立在厅正中央,不同于从前整日穿内官官服,他今儿穿的倒鲜亮,崭新的缎面裘袍,脚蹬牛皮短靴,腰间悬挂着块水头极好的翡翠,头发梳的一丝不乱,用根碧玉簪绾在头顶。

    “真是贪够本了,瞧这身行头,没个上百两可置办不出来,不知道的,还当他是哪家官公子呢。”衔珠阴阳怪气地啐。

    春愿拽了下衔珠,示意她别说话。

    “邵俞,你来了呀。”春愿面带微笑。

    邵俞似乎才听见动静,身子猛颤了下,忙上前磕头请安,“殿下,奴婢今儿过来跟、跟您辞行。”

    春愿坐到上首,半个月未见,她发现邵俞瘦了很多,原先肉嘟嘟的脸微凹进去,眼睛也有些发红,整个人心事重重的。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如此憔悴。”春愿关切地问,毕竟主仆一场。

    “多谢主子挂怀,实是做了半个月帐,熬夜熬出来的。”邵俞摇头,笑着说谎:“此一别,就再也见不到主子了,奴婢心里难过。”

    “别跪着了,坐吧。”春愿叹了口气,让衔珠去给邵总管搬张圆凳来。

    忽然,花厅陷入了尴尬的安静,主仆两个谁都不说话。

    最后,还是春愿先开了口,往日和睦画面历历在目,她温声道:“那时候,我刚来京城,就连小婢女都在底下偷偷嘲笑我潦草的口音,说我言行乡气十足……大人将你推荐给我,实在是用心良苦了,你细心,处处帮我、提点我。若没有你们几个,我这个公主府怕是早都倒塌了。多谢你,邵先生。”

    邵俞鼻头发酸,头低下,不敢抬起来,只说:“您太客气了,伺候您是奴婢的本分。”

    其实公主对他,真的没得说了,他现在真是肠子都悔青了,怎么和裴肆做起了买卖。

    “是奴婢对不起您。”邵俞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奴婢太贪心了,几辈子没见过银子,就,就……奴婢辜负了您和唐大人的信重。”

    “都过去了。”春愿虚扶起邵俞,温声道:“大人是个练武的粗人,脸又臭,有时候说话很伤人,你别往心里去。”

    “奴婢不敢,这都是奴婢该受的。”邵俞低下头。这半个月,他还了两份账,一份是公主府的,另一份是裴肆的。

    裴肆的那份与其说还,倒不如说被一些蒙面恶汉强行拉走了。

    春愿见邵俞紧紧抿住唇,眼里透着委屈和不甘,她叹了口气:“毕竟,你伺候了我一场。我另外给你准备了些银钱,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布料、家具什么的,已经装上车了,待会儿让下人送到你的住处。”

    邵俞捂住脸,失声痛哭:“殿下,奴婢对不住您,您,您是菩萨心肠啊。”

    春愿噗嗤一笑,还当邵俞忏悔贪污公银,温声道:“以后去了新地方,可是要本本分分的做人,若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就写信给唐大人,能帮我俩一定会帮。”

    邵俞泣不成声,忽然起身,痛苦道:“殿下,此一别,怕是咱们这辈子都难再见,请容许奴婢再给您做一盅茶,再伺候您一回!”

    “好。”春愿含泪,笑着点头。

    邵俞行了个礼,去耳室洁手烹茶。他背对着公主,此时,心里翻起了滔天巨浪。

    人在风光时,很少会静下来反思,惟有走到绝境时,才会回头看来时的路。

    他恨唐慎钰,可公主一直对他很好。

    唐慎钰和公主会放过他,可裴肆不会。

    没错,他前日看见裴肆了。深夜里,那个阿余暗中摸过来,将他掳到一条寂静的巷子里,趁着月光,他看见马车内除了夏如利和瑞世子,还坐着个俊美苍白的男人,不是裴肆是谁!

    这条毒蛇居然还活着!

    至此,他不解的事全明白了。

    为什么去年腊月初一的夜晚,裴肆能过于顺利地侮辱公主。

    为什么唐慎钰暗中将他的嫂子和二侄儿送到幽州,可这两个人却落到了裴肆手里;

    为什么旁人救不了先帝的驾,偏裴肆能,旁人怎么得不了太后的宠,偏裴肆可以,这条毒蛇爬的太快太顺利了,原来,背后一直有只手托着。

    邵俞苦笑,原以为他把这些贵人玩弄在股掌之间,谁知,他早都落入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他和他家人的性命,全都被人掌控,他今日亲眼看见嫂子和小侄儿的断手断脚,这就是警告。

    这时,春愿温声问:“你大侄儿安顿好了么?”

    邵俞点头道:“在客栈里等着奴婢呢。”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紧紧攥住,犹豫着不肯往茶里下。要不,他就自尽在这里吧,也算赎罪了。

    此刻,春愿轻抚着小腹,眼神温柔:“原本没三个月,是不能说的,但你要走了……邵俞,我跟你分享件喜事,我有身孕了。”

    邵俞一愣:“呦,那是好事,奴婢冒昧问您一句,几个月了?”

    春愿莞尔,面带羞色:“整两个月。我身子弱,大夫最近请平安脉,竟没摸出来。今早上我晕倒了,传了宋太医才知道的。”

    邵俞眉头蹙起,有条不紊地煮茶:“那这么算来,您应该是去年腊月初一有了的,奴婢记得那天早上给您端了碗避子汤,您没喝?”

    “我倒了。”春愿手附上发烫的脸,“得亏倒了,否则就……”她轻咬住下唇,笑道:“待会儿大人回来,我告诉他,他肯定很高兴。”

    邵俞狞笑,“对呀,大人定意外又高兴。”

    他毫不犹豫地将药下入茶中,双手捧着,踏着规矩的小碎步行到春愿跟前,跪下,将茶举过头顶,笑的眼睛弯成月牙:“奴婢恭喜公主,愿您母子平安。”

    春愿接过茶,喝了两口,只觉得腹内都暖了,点头赞道:“还是你做的茶有滋味。”

    邵俞兴奋地心狂跳,笑着感叹:“奴婢这一年伺候您,眼见着长安的风云变幻。对了主子,若是有人在您背后捅刀子,嗨,不是奴婢这种的贪银子,就是对您犯下了天理难容的罪恶,您会原谅他吗?”

    春愿又喝了口茶,眉梢上挑:“当然不会。”

    邵俞嘿然:“奴婢也不会,奴婢恨不得他能断子绝孙,痛苦而死。”

    说着,邵俞给春愿磕了三个头,笑道:“主子,奴婢这就走了,愿您今后平安喜乐,顺遂康健。”

    “好。”春愿双手扶起邵俞,“也祝你今后一切顺利。”

    邵俞起身,深深地看了眼春愿的小腹,退了出去。

    花厅里又恢复了安静,人走了,茶也凉了。

    春愿将邵俞做的茶一饮而尽,她起身,想去外头透透气。

    这会儿天完全黑下来了。

    春愿踮起脚尖,伸胳膊去够灯笼穗,现在一切都好,新出的月牙好,微微吹来的冷风好,屋檐下的大红灯笼也好。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阵脚步声,紧接着,婢女和婆子们欢喜道:“驸马爷回来了。”

    春愿忙往前望去。

    唐慎钰他真的回来了,踏着月光,大步走来,冲她招手:“酒菜准备好了没,我可饿坏了。对了,我刚碰见了衔珠,她送邵俞去后角门,神神秘秘地对我说,你给我准备了份大礼。是什么呀?”

    春愿抿唇笑,迎上去,“我偏不告诉你。”

    刚走到石台阶跟前,她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没站稳,她整个人从高台阶上摔了下去。

    瞬间,她的肚子绞疼的厉害,感觉有什么从身.下淌了出来,剧痛和眩晕根本不容许她仔细想,喉咙又痒又甜,她猛咳嗽,哇地吐了几口血。

    春愿的意识逐渐模糊,耳边尽是惊恐的尖叫声,她隐约看见,唐慎钰抱着她,拍她的脸,求她别睡着,冲跟前的人吼:快去找太医!

    春愿想对他说,别急,可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第155章 我的心不太舒服 :

    喜和哀是可以同时发生的。

    前刻,唐慎钰刚刚从平南庄子回来,他还庆幸着,因着他亲自带太医去给孩子看病,姨妈虽还对他冷言冷面,好歹愿意和他说几句话了;他还欢喜着,在外风餐露宿几日,小别胜新婚,他总算能和阿愿团聚,坐下来吃一顿晚饭。

    此刻。

    唐慎钰看到了什么?

    他眼睁睁看见阿愿从台阶上一头栽下来,口吐鲜血,不省人事。

    “阿愿,阿愿!”唐慎钰急冲过去,还是没能接住她。

    他双膝跪地,抱住她。

    此时的她痛苦的浑身痉挛,咳嗽了通就开始吐血,忽然眼神涣散,软软晕了过去。

    “你怎么了?”唐慎钰的声音都颤抖了,拍着春愿的脸,“别睡啊,打起精神,你别吓我啊!”他疯了似的朝周围聚过来的婆子和丫头怒吼:“愣着干什么,快找大夫啊!”

    唐慎钰一把抱起妻子,朝花厅里奔去,径直去耳室,将她放在罗汉床上。他平日里是冷静的,遇事再难再险,也总会保持清醒,迅速想出对策。

    可现在,他脑中竟一片空白,看着她面如死灰而且又一动不动地躺着,他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只能焦灼着,拼命地喊她,焦急到慌乱,他恨得打了自己一耳光,逼迫自己冷静,冷静!

    阿愿这样子是中毒了。

    唐慎钰呼吸粗重,第一时间断定这点。

    忽然,他看到自己手掌心和袖子上粘了不少血,红殷殷的,而阿愿的身下这会儿已经蔓延开了。

    “你、你……”唐慎钰心里猜到一个想法,但绝不可能。

    而这时,去送邵俞的衔珠急匆匆跑回来了,她路上就听见了动静,一路狂奔。她看见公主这样子,瞬间明白了,惊恐地朝婆子丫头们喊:“快去准备热水。”

    衔珠眼泪唰地下来了,扑到罗汉床边,哭道:“这可怎么好啊,殿下今早刚知道有了身孕,准备晚上跟大人说的,怎么会这样……”

    “什么?!”唐慎钰如同被人迎头打了一闷棍,这怎么可能,他和阿愿和好后,虽偶有亲热,但并未行过周公之礼,阿愿怎么可能怀孕!

    唐慎钰顿时暴怒,朝衔珠劈头盖脸地喝道:“公主怎么可能怀孕,你敢污蔑她的清白!”

    衔珠被吓得瘫坐在地,手捂住心口,她不晓得这里头的内情,手指向外头,哭道:“咱们府上的大夫诊了好几遍,殿下确实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唐慎钰也懵了:“你胡说八道什么!”

    衔珠见唐大人这会儿说话颠三倒四,糊里糊涂的。而且大人双眼猩红,脸上身上皆沾了血,活像个恶鬼,她不由得往后退了些,抽泣道:“这您干麽问我啊?方才公主和邵俞在花厅说话,殿下说她去年腊月初一和您同房,身上有了的,您自己做了什么,自己不清楚?”

    唐慎钰惊住了,去年腊月,他,他没碰过阿愿啊,这个孩子……

    他无暇顾及这些事,阿愿的命最要紧,其他的都不重要!

    唐慎钰从阿愿发髻上拔下金簪,扎了下自己的胳膊,逼迫自己冷静下来,颤声质问衔珠:“公主嘴唇发黑,吐了那么多血,显然是中毒了!你们到底给她吃什么了?!”

    这话一出,婆子丫鬟们跪了一地。

    衔珠吓得睁大了眼,急得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们怎么敢给公主下毒!她的饭食茶水在呈送给她前,都有人试毒的啊!今儿白天她还好好的啊,怎么和邵俞说完话,忽然就……”

    衔珠倒吸了口冷气。

    唐慎钰顿时明白过来,厉声问:“邵俞给她吃什么了!”

    “没什么呀。”衔珠忽然浑身战栗不已:“茶,茶……”

    “看住公主!”唐慎钰撂下话,猛地起身。他咬紧牙关,四下看了圈,发现内室的长桌上,正好有一壶沏好的茶。

    男人一个健步冲过去,掀开茶壶,里头的茶汤清亮,还滚烫着。他抹去眼泪和额上的冷汗,蹲下身,歪头去看桌面,果然发现些少量的白色粉.末。

    毒,这是毒。

    唐慎钰心疼地看了眼床上的妻子,拎着茶壶冲到外头的花厅,他看见立几上摆着个茶盅,杯口留有胭脂印。男人指着茶盅,冲跪在地上的婢女太监们喝问:“有没有人动过这杯子?!”

    一个小丫头哇地声哭了:“回驸马爷,没有的。原本奴婢们要将用过的茶盏撤下去清洗的,可殿下说这是邵总管给她做的茶,我们就没敢动。”

    唐慎钰心里已经有了六七分的底了。

    他一边看着茶壶,一边看着茶盅。

    毒下在哪个里了?还是两个都下了?

    而这时,里头忽然传出衔珠的哭声,“殿下您怎么了啊!怎么又吐血了!要死了,天煞的李大夫怎么还不来?!”

    唐慎钰身子一颤,他知道这是衔珠的口头禅,可那个“死”字就一把刀子,猛地戳了下他的心。

    他什么都没想,深呼吸了口气,端起茶壶,咕咚咕咚喝了一半,又拿起茶盅,将剩下的喝了一半。

    毒又怎样,他不怕。

    “衔珠!”唐慎钰将衔珠叫来,喝道:“等李大夫来了,先给公主治小产,我,我去给她找个更好的大夫治毒!”

    他弯腰,深深地给衔珠行了一礼,哽咽道:“拜托姑娘了,求你一定要看好她。”

    说罢,唐慎钰找了一大一小两个瓷瓶,将茶壶和茶盅里剩下的汤汁倒进去,揣进怀里,疾步出门。

    天下的毒物,没有老葛不认识的,拿去给老葛看。

    唐慎钰朝后角门狂奔,他不能在公主府等人接老葛来,太耽误时间,他自己骑马去找。他也没有时间亲自抓邵俞,便吩咐府里的秦校尉等人,即刻抓捕邵俞,务必看好了,不能让那杂碎自尽!

    唐慎钰匆匆拉了匹马,朝秦王府狂奔而去。

    逆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他一手捂住怀里的茶具,另一手抓住缰绳,要快,晚一刻,兴许阿愿就多一分危险。

    这时,他只觉得体内热血翻涌,眩晕感一阵阵袭来,浑身的骨头就像被人拿锤子敲碎般疼……

    唐慎钰知道,毒发了,他呼吸越来越急促,头越来越昏沉,他猛地勒住缰绳,哇地吐了口血。千万不能晕,阿愿还等着老葛救命。

    唐慎钰掏出簪子,朝自己的胳膊和腿猛扎了几下,试图用外部的刺痛逼自己清醒些,他双腿加紧马肚子,继续赶路。

    他也记不清自己惊了多少路人,打翻了多少摊子,约莫一刻钟后,便到了秦王府正门口。

    唐慎钰哪里顾得上什么递帖子,直接踹门而入,径直往“云海楼”的方向奔去。

    上房灯亮着,小坏正在院子里捉夜虫,玄棣给女孩打灯笼。二人见唐慎钰忽然过来了,纷纷起身喊人:“唐叔叔。”

    唐慎钰头也不回地吩咐玄棣:“大公子快帮我准备马车,放后角门!”

    他一把推开正门,大步走进去。往里瞧去,瑞世子依旧病病歪歪地躺在床上,而老葛还像之前那样,替世子按摩推拿。

    “钰儿!?”

    “唐大人!”

    瑞世子和老葛同时惊呼。

    瑞世子一眼就看出唐慎钰现在“不对劲”,应该说,钰儿从没这么慌乱无助过。孩子头发被风吹得凌乱,显然哭过,嘴唇是那种不正常的乌青色,唇角有血迹,胸口也有一大片血。

    “孩子,你怎么了?”瑞世子强撑着下床。

    “我没事。”唐慎钰将那一大一小两个茶具掏出来,望向老葛,急道:“你快来看看,这是什么毒?”

    老葛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了,但他下意识猜测和密室那条毒蛇脱不了干系。他双手在衣裳上反复擦了下,疾步过来,拿起两个茶具去闻,小指又蘸了点茶汤,放嘴里尝了下。

    “确实是剧毒。”老葛眉头蹙起,沉吟了片刻,问:“谁中毒了?有什么症状?”

    “是公主。”唐慎钰觉得自己快站不住了,手抓住桌子沿儿,强撑住,冷静地将一条一条告诉老葛,“公主大约半个时辰前喝了几口,她的症状是眩晕、吐血,现在已经不省人事了。我也喝了,茶壶和茶盅里的各喝了一半,毒发的很快,浑身的骨头疼得厉害,我这样练武的人都吃不住这种疼,肠胃会绞痛,还会呕血。”

    唐慎钰说话的同时,将袖子撸起,伸出胳膊,“你来诊脉,看到底怎么回事,能不能救。”

    老葛只觉得这小子疯了,连毒都敢喝。

    他忙去探脉,又抹了点唐慎钰嘴角的血闻了闻,仔细想了想,道:“看脉象和症状,毒很像宫里的“千日醉”,顾名思义,人吃了后就像喝醉了一般,浑身酥软,骨头醉疼。这种毒制作起来非常麻烦,用料珍贵,工序繁杂,而且是慢毒,专门惩处那些身份高贵的罪人,长期下在饭食里,每次就搁一点点,人不会死,但会生不如死。大人您今晚带过来的茶汤里,千日醉显然是被人精粹过的,毒性百倍,非常猛烈……”

    唐慎钰打断老葛的话:“你就说能不能救。”

    “大概能……”老葛看了眼瑞世子,咽了口唾沫,问:“草民能不能随唐大人去?”

    瑞世子点头道:“去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过葛先生你脾气不好,公主府虽小,里头的势力却盘根复杂的,你去了可别乱说话,放心吧,小坏就跟我住着,我管她几日。”

    “是。”

    老葛头皮发麻,世子爷这是在警告他,别乱说话。

    唐慎钰忙问老葛:“现在能开药方么?”他没忍住,又吐了口血。

    瑞世子担心的要命,忙上前环住,用袖子替儿子擦血,急道:“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平日里你不是这么冲动无脑的人,毒还能乱吃?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啊!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糊涂啊!你要是有个好歹,你叫我……”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唐慎钰不满地推开世子,冷着脸:“再说女人怎么了?我和她是拜了天地的夫妻,同生共死难道不是很正常么。”他也不理会瑞世子,焦急地问老葛,“到底能不能开药方。”

    老葛点头:“能,能。”

    唐慎钰这才松了口气,强撑着精神,催促道:“那你快开,立即让人去抓药,我现在带你去公主府。不要耽误时间了,快些啊。”

    ……

    ……

    京郊密室

    密室里暖的很,桌上摆了个瓷瓶,里头插了枝红梅。

    裴肆刚换了药,此时坐在桌后,静静地抄写《金刚经》,他的手很稳,字写得飞快,面貌和阉割前没多大分别,依旧昳丽俊美,只不过眼神却变了些,阴森邪气,让人不寒而栗。

    一旁坐着的夏如利斜看了眼裴肆,也不禁打了个哆嗦。

    “我说,这猫又没得罪你。”夏如利怀里抱着只纯白的小猫,他用铜勺舀了点羊乳,试着给猫喂,可猫只是稍微舔了一下,病恹恹地躺着,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夏如利叹了口气,将勺子扔进茶杯里,抚摸着小猫,不免埋怨了句:“好歹是条命,你干嘛折磨它呢。”

    裴肆知道夏如利话里的意思,淡淡道:“贱畜罢了,义父教过我,成大事者当断情绝爱,他不也将唐慎钰扔在京城这么多年,不管不顾的。”

    夏如利摇头笑。

    这时,密室的门咯吱咯吱开了,进来个蒙面的汉子,躬身行到夏如利跟前,俯身低声耳语了片刻。

    夏如利面色渐渐凝重起来,看了眼裴肆,挥了下手,对手下说:“我知道了,你外头等着。”

    “怎么了?”裴肆搁下笔,问。

    他从抽屉拿出盒胭脂,往茶里刮了点,喝了口,眉梢上挑,笑着问:“是不是公主府有消息了?”

    “嗯。”夏如利揉着发闷的心口子,长叹了口气:“如你的愿,邵俞给公主下了毒,她毒发了,从台阶上摔了下来。”

    裴肆深深嗅了口茶,闭着眼,品着汤汁中淡淡的花香味。

    “她好歹做过你的一夜新娘,”夏如利这样的人,也不免语气重了些,苛责了句,“你怎么能这么狠!”

    “我狠?”裴肆忽然睁眼,冷声道:“我对她那么好,她却联合外人陷害我,害得我被阉割,又差点害得我被打死,你说我狠?到底谁狠!给她下千日醉,已经是我最大的怜悯了。”

    夏如利一直以为裴肆放下这段孽缘了,现在看来,非但没放,而且那个姑娘还住他心里了,他在意要命啊。

    夏如利喝了口冷羊乳,沉吟片刻,要不要告诉他,公主小产了呢?公主怀孕正好两个月,孩子就是他的种,唯一的种。

    算了,他才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现在要是给他说了,他不得再去一趟鬼门关。

    下次再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夏如利莞尔浅笑,“你知不知道,我家唐子为了救公主,毫不犹豫的喝了毒。人家抱定了主意和公主同生共死,瞧瞧人家什么心,你又是什么心。”

    “心?”裴肆嗤笑:“我连命根子都没了,还要心做什么。”他又愤愤地补了句:“唐慎钰不过是惺惺作态罢了,公主中毒,陛下必定会降罪,他若是饮了毒,陛下说不准还会感激他。他就是这种人,用种种卑劣的手段哄女人倾心。”

    夏如利实在听不下去,起身拱了拱手:“公主府的事已经传到陛下那里去了,我得赶紧去伺候着,你好好养伤,有事我派人告诉你。”

    “嗯。”裴肆点了点头,拿起笔继续抄经,也不知怎么了,他今晚烦躁得要命,心也一阵阵刺痛,好像身上缺了什么。

    “老夏!”裴肆叫住夏如利,他手按住胸口,蹙眉道:“我的心不太舒服,你回头让葛大夫过来,帮我看看。”

    “知道了。”夏如利应了声,忽然回头问:“小公子,你真不后悔给她下毒?”

    裴肆烦道:“这是你第三次问了,我再告诉你一次,绝不后悔,千日醉又毒不死人,不过是让她生不如死疼几天罢了。”

    第156章 她一点都不无辜 :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公主府内外戒严,不许任何人走动,也不许任何消息泄露。

    二更的夜凄冷深沉。

    唐慎钰刚喂阿愿吃了第三遍药,他坐在床边,守着她,寸步不离。因失血过多,她脸上毫无血色,冷汗将额边的绒发打湿,紧紧贴在皮肤上。小产和千日醉毒同时折磨着她,让她哪怕昏迷着,身子依旧疼得颤抖,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哀鸣声。

    “你别怕,我在呢。”唐慎钰用帕子轻轻擦拭她的额头,握住她紧紧攥成拳的手。

    许是感应到了安全,春愿眉头稍微松了些。

    唐慎钰抿住唇,泣不成声。老葛虽配出了解药,但要完全清除体内的毒,至少需要半年的时间。

    也就是说,接下来的半年里,阿愿必须药不离口,一定要仔细养着,千万不能着凉。

    老葛还说,千日醉药性至阴至寒,里头有两味药有活血化瘀的功效,常年服用,会损伤女子的元气根本。而给公主下毒的人心思狠辣,应该是将上百包的千日醉精炼成了一小瓶,那是活生生将公主的胎给打了下来。

    唐慎钰闭眼,深呼吸了口气,他替阿愿将被子掖好,轻抚着她的侧脸。

    阿愿肚子里的孩子,并不是他的。

    这到底怎么回事!

    他绝对相信阿愿,她性子坚毅,对感情忠贞,不是那种随便的女人。

    可她怎么会怀孕?怀的谁的孩子?

    唐慎钰眉头蹙成了疙瘩,他也喝了散毒的药,但浑身的骨头依旧疼的厉害。他咬牙忍住疼痛,试图去分析。依照衔珠的说法,阿愿今儿才知道有了身孕,并且兴高采烈地准备了席面,要等他回来后,与他分享这件喜事。

    从这就能看出,阿愿以为怀的是他的孩子。

    这就非常奇怪了,一个当母亲的,怎么可能连孩子生父到底是谁都不知道。

    那只有一个解释。

    唐慎钰望向那个纤弱苍白的女人,心绞痛不已。

    阿愿,很有可能被人暗中谋害了,以为和她行周公之礼的男人是他。

    可能是这样吗?

    唐慎钰双手使劲儿搓脸,试图让自己再冷静些。府里的大夫说阿愿怀了整两个月身孕,而据衔珠交代,阿愿傍晚的时候和邵俞说话,曾提到一个时间——腊月初一。

    唐慎钰拼命回忆这个时间。

    腊月初一,他和阿愿那时正因为周予安冷战。他记得那天,周予安上赶着去鸣芳苑找阿愿,结果被阿愿威吓的落水。

    而后他就忙着送周予安回平南庄子,公主府的人着急忙慌地找他,说公主有请,但当时瑞世子病危,他天擦黑时匆匆去看了眼她,见她在画舫上饮酒,没有打搅,转身就回京了。

    是那晚上发生的事?

    唐慎钰心乱如麻。

    还记得初五的时候,阿愿杀到了平南庄子,当时他就微妙地感觉到,阿愿对他的态度不像之前那样强硬冷漠了,多了几分柔情,还说了句很暧昧的话。

    唐慎钰倒吸了口冷气,她当时说,“别以为你前晚上来找我,我就会轻易原谅你。”

    当时他没有多想,现在看来……

    唐慎钰感觉又毒发了,腹内绞痛得厉害。

    对!

    邵俞一直贴身伺候她,想必邵俞知道什么!

    这孙子贪污、敢堂而皇之的对阿愿下毒,那么从前暗中对阿愿做了什么,想必……

    唐慎钰恨死了自己,觉得他就是天下第一无能无用的男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

    “对不起。”唐慎钰手抖成一片,轻轻拿起阿愿的手,吻了又吻。

    悔恨和愤怒的情绪一同折磨着唐慎钰,他将阿愿的胳膊慢慢地放下,替她盖好被子,俯身,轻轻吻了下她冰凉的额头,低声喃喃:“屋子里的灯不会灭,你别怕,安心休息着,我去办件事,马上就回来。”

    唐慎钰起身的刹那,目光冷绝,他现在就去拷问邵俞!

    谁知就在此时,外头传来阵杂乱的脚步声。

    很快,门被人吱呀声推开了,蜡烛感受到了迫人的寒气,左摇右摆。

    唐慎钰往前瞧去,见陛下匆匆进来了,跟着来的还有黄忠全和夏如利等内官。陛下面色含霜,外头穿了件黑色狐领大氅,而里头则穿的是寝衣,显然是刚就寝,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匆匆赶过来了。

    “陛下。”唐慎钰跪下请安。

    宗吉狠

    狠剜了眼唐慎钰,一句话都没说,径直朝拔步床那边走去。

    “阿姐,阿姐。”宗吉坐到床边,俯身轻轻唤着,阿姐此时小脸惨白,唇色微微发乌,是不是地惊厥抽搐,显然命悬一线,正处于极度的痛苦中。

    宗吉顿时怒不可遏,抓起跟前的茶盏,就要砸向唐慎钰,可他怕惊到阿姐,生生忍下了。之前他就是担心阿姐,所以才将大内的秦校尉等人拨到了公主府。今晚,他刚沐浴罢,秦校尉就匆匆来报,说公主府出了大事,公主小产中毒,疑似府中前总管邵俞所为。

    秦校尉不敢隐瞒,说最近府里在传,邵俞因贪下巨万银子被驸马爷查出来了,不知今晚下毒是不是报复,人已经拘起来了,但公主的情况实在不好,万一有个好歹……

    宗吉蹭地起身,冲过去,一脚踹向唐慎钰的肩头,压着声斥骂:“混账东西,朕有没有给你说过,没有大婚前,不许再碰公主了。你不要脸,朕的阿姐还要脸。上次你就害得她小产,这次,你又!好色无耻的东西!”

    为了阿愿的清誉,唐慎钰没敢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先全揽在自己身上,连连磕头:“臣有罪。”

    “你当然有罪!”宗吉眼睛红了,他恨不得现在就杀了这个畜生。

    宗吉蹙眉,方才在来的路上,是衔珠迎的驾。衔珠哭着说,唐大人深爱公主,为了公主毫不犹豫地饮下剧毒。

    宗吉拳头攥起,瞪着唐慎钰,低声喝骂:“朕早都晓得你居心叵测,朕的阿姐从前多淳朴简单,自打跟了你,竟也参与了党争!朕不怪她,朕怪你。你这个畜生一肚子的黑心肠,恶意引诱朕的阿姐,屡屡害的她身心受伤,朕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了……”

    夏如利眼见陛下动了杀心了,急忙迎了上来,温声道:“陛下息怒,现在最重要的是治好公主。唐大人自愿服毒试药,还是有点用处的。”夏如利不动声色地将矛盾往邵俞身上引,蹙眉道:“这事真是旷古未闻,一个小小阉人,居然敢冒着抄家灭门的危险谋害公主。”

    宗吉愤愤地甩了下袖子,盯着唐慎钰,喝问:“凶手人呢?”

    唐慎钰捂住发疼的肚子,咬牙道:“在南厢房,臣已调了北镇抚司的手下盯着。臣方才正准备去审……”

    “你审?”宗吉打断唐慎钰的话,冷冷道:“自从裴肆的事后,你当朕还相信你么?”随之,宗吉下巴朝夏如利努了努,“你来审,你控东厂,审讯的手段不输给北镇抚司。朕去旁听,朕倒要听听,这个贱奴究竟为何要行刺公主。”

    唐慎钰一听这话,大惊失色,邵俞那杂种近身伺候了阿愿一年,谁知道他有没有看出什么,而且去年他还帮阿愿将侮辱沈轻霜的乌老三弄来了……万一邵俞经受不起大刑,胡说八道什么。唐慎钰后脊背发寒,急忙阻拦住宗吉,“陛下,还是由臣去审吧,邵俞贴身侍奉公主,若是说出不堪听的话,叫外人传开了,臣恐怕会,”

    “你还敢做朕的主了?”宗吉一脚踹开唐慎钰,他沉思片刻,唐慎钰虽可恨,说的却也在理,宗吉扭头嘱咐夏如利,“厢房三丈之内,不许一只苍蝇飞进来。”

    “是。”夏如利领旨,躬身出去办差了。

    唐慎钰简直心急如焚,又咳了口血,暗道,现在唯一能阻止皇帝的办法,就是让阿愿“病情加重”,绊住皇帝的脚,可他又舍不得,更不能伤害阿愿……罢了,他就死皮赖脸的跟着去,万一邵俞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大不了,他也学裴肆那招,当场杀人。

    打定主意后,唐慎钰抹掉唇边的血,嘱咐老葛好生照顾公主,追着皇帝去了。

    ……

    ……

    三更的梆子声响了几下。

    南厢房这边的小院被卫军围城铁桶般,而院内却无一人。

    厢房是两间屋子打通的,内外室中间隔着只折叠木屏风。

    唐慎钰此时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现在厢房里,只有他、陛下和邵俞三人。

    他往周围扫了圈,外室陈设简单,和普通的花厅差不多,而陛下此时坐在张四方扶手椅上。陛下已经换了衣裳,穿了身秋香色长袍,铁青着脸,手撑着头,死死盯着木屏风,一声都不吭。

    唐慎钰双手捧着热茶,给皇帝递去。

    宗吉厌恶地剜了眼唐慎钰,没接。

    唐慎钰恭敬地将茶放在立几上,随后小心翼翼地挪到屏风跟前,他人高,稍一抬头就能看见内室的情形。

    内室此时被临时改造成了间刑房,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刑具,骨钉、铁鞭、刑棍等等。邵俞现在被人用铁链锁在张铁椅子上,昂贵的绸缎袍子被撕扯的稀碎,脸上身上有不少伤,为了防止这杂碎咬舌自尽,秦校尉等人给他嘴里塞了麻核。

    唐慎钰拳头抵在石墙上,目光狠厉,观察着邵俞。这杂碎看上去有些惨,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角落的黑暗处,头颓丧地低垂着,时不时地发出冷笑,像疯魔了般。

    唐慎钰一想起阿愿痛苦的样子,恨不得进去撕碎了这杂碎,他刚抬步,谁知背后皇帝轻咳了声,阻止他。

    唐慎钰胳膊无力地垂下,贴墙而站,示意皇帝,他不会乱来。

    宗吉剜了眼唐慎钰,端起热茶,喝了口。

    这时,门被人轻轻推开,夏如利抱着摞卷宗和账本,从外头进来了,他关好门,躬身给皇帝行了一礼,手拍了拍本子,示意皇帝,他粗略地翻阅了邵俞贪污的卷宗,已经准备好了,请旨审问。

    皇帝微微点头,准了。

    “掌印。”唐慎钰忍不住出声,目光复杂地望着夏如利。

    夏如利微笑颔首,一句话都没说,却暗中眨了下眼,示意唐慎钰莫要担心。

    而在绕过屏风的时候,夏如利瞬间变脸,毫无仁慈和善之相,像豺狼,连呼吸都要吃人。他不急不缓地走进内室,将卷宗放在桌上,弯腰拾起铁筷子,将火盆里的炭捅旺了些,霎时间,火光将整间屋子映红。

    “热么?”夏如利脱掉棉袍,笑吟吟地望向邵俞,拎起茶壶,倒了杯水,温声问:“近三个时辰不吃不喝,孩子,你渴了没?”

    邵俞恶狠狠地瞪向夏如利。

    “哦,我忘了,你嘴里塞了麻核,说不了话。”夏如利拍了下脑门,走过去,取下邵俞嘴里的东西,将茶杯递到邵俞嘴边,笑道:“炖了一个时辰的人参鸡汤,可香了,要不要喝?”

    邵俞浑身战栗,死盯着夏如利。

    他知道唐慎钰就在外头,而能让夏如利这种级别的掌印来审他,说不准皇帝也在。

    邵俞撇过头,一声不吭。

    “呦,不理我呀。”

    夏如利无奈地耸耸肩,蹲下身,替邵俞脱了鞋袜,轻轻地摩挲着邵俞的脚,笑道:“你晓得人身上哪处的皮肤最嫩最好?一个是屁股,另一个就是脚啦。邵总管这一年伺候公主殿下,养尊处优,听说也学会了用新鲜牛乳泡脚,瞧瞧这双脚丫子,又细又白,比女子的好看。”

    邵俞被这权阉的阴阳怪气言语,弄得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

    夏如利不慌不忙地从木箱中取出双铁鞋,替邵俞穿上,然后,他将火盆勾过来,轻轻地抬起邵俞的双脚,放进盆中。

    邵俞脑袋嗡地声炸开,他早都猜到这些人会对他动刑,可没想到是这样的。

    铁鞋传热快,没多久,他的脚就察觉到烫,也就在这瞬间,脚底和侧面的热飙升起,他的双脚剧痛无比,他甚至能听到肉皮被烫的发出的嘶嘶声,还能闻到肉融化后的焦臭味。

    “啊——”邵俞痛苦的喊,他本能地挣扎,可双腿被夏如利死死按在火盆里,这老太监眼里尽是兴奋,居然还对他笑。

    “原来你会说话啊。”夏如利将火盆推开,瞅了眼已经滚烫发红的铁鞋底,问:“为什么给公主下毒?”

    邵俞被折磨的几乎去了半条命,头死气沉沉地歪在一边,眼泪鼻涕齐流,双脚的疼痛让他生不如死……

    “恨她。”邵俞虚弱地说出这两个字。

    夏如利看向桌上的账本:“是因为公主下令查你贪污的事?”

    “嗯。”邵俞头垂下。

    “不止吧。”夏如利将鸡汤浇在铁鞋上,瞬间,鞋面发出嘶的声音,冒出白色蒸汽,他笑道:“据我方才查问的,公主一直待你不薄,你虽然贪了近十五万的银子,她和驸马查出来了,但没声张,甚至念在你伺候了她一场,只让你在半个月内将银子交回便好。而且,公主今儿还让衔珠姑娘预备了五百两银子,还有一整车的上等布料和首饰,都赏了你。瞧瞧,公主对你可谓是仁至义尽了,你不感恩戴德,还下毒,你应该知道下了毒后自己走不了,你那个大侄儿也会被你连累。邵总管,你没这么蠢,告诉我,还有什么内情。”

    “没有了。”邵俞摇头。

    夏如利嗤笑了声:“你呀,非逼我动真格儿。”

    邵俞心一咯噔,怎么,方才的炮烙,竟,竟只是个开头?!

    夏如利踢了脚凉下来的铁鞋,他从怀里掏出个铁夹子,笑着说,“干爷替你剪个指甲吧。”说着,夏如利俯身,用铁夹子拔了邵俞的一个指甲,他听着邵俞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点头微笑,自顾自道:“公主中的毒叫“千日醉”,这东西出自宫里,寻常人是拿不到的。我的人问了你侄儿,你今儿都去哪儿了,你侄子比你乖多了,说你去天然居见个朋友。我们寻了天然居的一些证人,他们说,你晌午秘密见了个年轻太监,好像叫——瓦罐儿。”

    外室的唐慎钰和宗吉听到这话,相互望了一眼,他们都知道瓦罐儿是慈宁宫的人。

    里头的夏如利拍了拍邵俞的脸,接着道:“天然居的证人说,当时瓦罐儿提着个食盒,里头是什么呀。”

    邵俞其实很想笑,依旧不说话。

    这就是一场戏,偏偏,他还被迫和这些恶人演下去。

    夏如利眉梢上挑:“还不说?”他接连拔了邵俞六只指甲,竖起大拇指笑道:“邵总管果然是硬骨头,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剥山楂?”

    邵俞疼得满头冷汗,呼吸一窒。

    “所谓剥山楂。”夏如利拍了拍邵俞的头顶,笑道:“就是在你脑门开个口子,往里头灌水银,人.皮就轻轻松松剥开,到时候你的头红彤彤的,可不就像颗山楂?”

    邵俞怒瞪向夏如利。

    “哎呦,放心啦。”夏如利亲昵地拧了下邵俞的脸,“我不会开你的山楂,开你大侄儿的。”

    “你敢!”邵俞疯了似的喝。

    “那你就说几句我要听的。”夏如利眼睛危险眯住,按住邵俞的肩膀。

    邵俞疲惫地看了眼木屏风,苦笑:“李福。”

    “什么?”夏如利愣住。

    邵俞觉得这个世界很可笑,怎么竟有人这么会演,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哈哈大笑,疯了似的大笑,然后又哭,忽然仰头,眼神涣散,有些癫狂了:“对,我是太后娘娘安插在公主身边的棋子,随时盯着公主驸马的一举一动。李福和我对接。”

    他又笑了,摇头道:“李福啊李福,哈哈哈哈,我邵俞不忠,他也好不到哪去,为了扳倒裴肆,他暗中和公主驸马接触,将太后私养的那俩和尚情夫的消息卖给了唐慎钰,哈哈哈,唐慎钰果然借此扳倒了裴肆,设计了鸣芳苑那出妓.女和尚私奔的戏码,笑死人了。哈哈哈,他还趁机和万潮联手,打死了裴肆。好么,裴肆完了,李福现在得意了,爬起来了,想必不日就要当驭戎监的提督了吧。”

    这话一出,内外皆惊。

    唐慎钰被邵俞这番话弄得摸不着头脑,这孙子是郭太后派来的?怎么可能啊。还有他怎么知道这么多!

    唐慎钰知道不能再让邵俞说下去了,他急得要冲进去,忽然,胳膊被皇帝抓住。

    “别动。”宗吉面色冰冷,“你要是轻举妄动,那证明邵俞说的都是真的,朕定会斩了你的脑袋。朕,现在要继续听下去。”

    唐慎钰觉得自己仿佛掉入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他觉得很多事非常诡异,但他又说不上来。

    而此时,里头的审讯还在继续。

    夏如利双臂环抱住,俯视着邵俞,“太后娘娘担心公主的安危,放个自己人在公主府,很正常。但不正常的是你为什么投毒,不要扯别的。”

    邵俞疲惫地窝在椅子里,仰头,望着黑乎乎的房顶,试图暗中对唐慎钰说,冷笑了声:“既然落到你们手里了,我没选择,只能说你们要听的话了。”

    夏如利蹙眉,从怀里掏出个瓷瓶,笑道:“这可是个宝贝儿,叫媚骨销.魂,只要滴一点在伤口上,它就会把你的血肉腐蚀掉,让你断手断脚。”

    夏如利故意说出断手断脚这几个字作为威胁,他打开瓷瓶,真往邵俞的指甲伤处倒了些,瞬间,邵俞的指尖开始冒黄烟,血肉如冰遇见了火般融化,半只手很快就融掉了。

    “啊——”邵俞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杀了我,杀了我!”瞬间晕了过去。

    夏如利端起水盆,将冰水全泼在邵俞身上,瞬间将邵俞刺激醒。

    邵俞已然半死不活了。

    夏如利过去强给邵俞灌了参汤,冷声道:“我的时间很宝贵,邵总管,你要是再不说实话,我可就将这套刑罚对付在你侄儿身上了。”

    邵俞三魂六魄没了一半,他知道,他的命到此了,他和大侄儿一定会死,但嫂子和小侄儿会活。

    邵家还有两个活口,总比灭门强。

    那就说吧。

    邵俞苦笑:“对,我贪。我从小就穷,所以我想尽办法捞银子。李福比我更贪。”

    夏如利问:“怎么个贪法?”

    邵俞品咂着齿缝里的参汤,这可能是他此生最后吃到的味道了,“去年,周予安看见公主和唐慎钰吵架分开,他觉得自己有机会了,就买通我,让我给公主的酒里下媚药。哈哈哈,哪知道,他筹谋了半天,拿着礼物巴巴儿地去鸣芳苑卖脸,公主竟把他给赶走了。”

    邵俞笑的眼泪都出来了,“笑死我了,公主晚上心情不好,误喝了掺了春.药的酒,顿时烧成了只骚.猫,人鬼不分,哭着喊着叫唐慎钰解救她。去他妈的,老子哪里去给她找唐慎钰去。哈哈哈哈,老子当场拉了俩侍卫伺候她,她居然以为和唐慎钰睡了,现在还怀孕了,竟以为是唐慎钰的种。”

    里头的唐慎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冲进去,铁拳毫不留情地砸向邵俞,含泪痛骂:“她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这么害她!”

    邵俞似乎陷入了疯癫,任由唐慎钰打,自顾自地说:“那俩侍卫,一个叫朱瑾,一个叫王明威,哈哈哈,我怕他们坏事,在他们上了公主后,我就顺手解决了他们。李福在鸣芳苑也有眼线,他知道后,居然拿这事威胁我,屡屡向我勒索银子。我都要走了,他还找那个什么干儿子尿罐儿来勒索我。老子辛辛苦苦弄的钱,一二百万的银子,几乎全落在那阉狗手里了!”

    唐慎钰一拳过去,顿时将邵俞下巴打歪。

    夏如利见这小子真要疯了,忙拦腰抱住,劝道:“唐大人你冷静些!”

    唐慎钰攘开夏如利,掐住邵俞的脖子,眼睛都恨得迸出血了,“你他妈的还是人么!公主是无辜的啊!”

    邵俞吐掉嘴里的血,丝毫不畏惧,甚至挑衅地看着唐慎钰,眼神冷漠:“不,她一点都不无辜。”

    作者有话说:

    李福:我就跟唐大人说了几句话而已,怎么这么一口漆黑油亮的黑锅就扣下来了

    第157章 谁要打听她了 :

    唐慎钰听见邵俞这话,呼吸一窒,这孙子为什么说阿愿不无辜,不会知道了什么吧?

    他当机立断,绝不能让邵俞活,于是手上用力,想直接拧断邵俞的脖子。谁知这时,利叔忽然撞过来了,将他的手往开掰,暗中给他使了个眼色,低喝道:

    “做什么你!”

    夏如利牢牢抓住唐慎钰的双手,连连往木屏风的方向看去,神色紧张,狠狠踩了下男人的脚:“唐大人,你务必要谨言慎行哪,贵人在此看着呢,血染兴庆殿的事可不能再发生一次了!”

    话音刚落,宗吉就缓缓地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

    他剜了眼意欲行凶的唐慎钰,行到邵俞面前。

    许是被血腥气和肉烧焦味儿冲着了,宗吉有些反胃,他掩住鼻,上下打量了圈邵俞,这贱奴已经离死就差一口气了,头发被冷汗浸透,断掌处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滴血水。

    “你为什么说公主不无辜?”宗吉也很好奇。

    “呦,原来皇上来了啊。”邵俞声音嘶哑,轻蔑地看向杀气腾腾的唐慎钰,喉咙里发出如夜枭般的咯咯嘲笑声,“不好意思了大人,我命硬,没被你掐死。”

    唐慎钰又要上前,却被夏如利死死拽住。

    宗吉双手背后,俯视这个贱奴,冷冷道:“回答朕,你刚才的话什么意思。”

    “……”

    邵俞神情倨傲,冷哼了声,忽然朝皇帝呸了口血唾沫,奈何实在没什么力气,只吐到皇帝的鞋上。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似乎值了,史上有几个人敢朝皇帝吐唾沫。

    邵俞眼神忽然迷蒙起来,舌尖轻舔了下唇,“公主多好啊,就像六月清晨里的玫瑰上的露珠,男人们爱她爱得疯狂,更何况我们这些禁欲多年的太监。她真是个好人,从没有看不起我们这种奴婢,哪怕我贪了那么多银子,她也不曾对我说过一句重话。我是真真正正的敬爱她,可她偏偏喜欢唐慎钰这种腌臜货!那她就不是纯净的露珠了,是脏水,臭水!”

    宗吉蹙眉,显然不信,“仅仅因为公主喜欢唐慎钰,你就对她心怀恨意?”

    邵俞暧昧一笑,“皇上,你知道我和唐慎钰的关系么。”

    “邵俞!”唐慎钰大惊,要往过来冲。

    “你站那儿别动!”宗吉喝止唐慎钰,厉声道:“你若是再违逆朕,就按和邵俞同罪同党论处,抄家,夷族!”

    唐慎钰急道:“陛下,这贱奴显然是死到临头,要攀蔑臣,臣和他一个内人能有什么关系。”

    邵俞哈哈大笑,自顾自道:“八年前丹凤之变,发了周淑妃和三皇子谋逆案。当时太医院的白院判被查出是同党,被先帝下令夷了三族。白院判妙手无双,曾救治过唐慎钰的姑妈。唐慎钰为了报恩,和我里应外合,偷偷把白院判从诏狱里救走。从此之后,我和他就成了生死之交。去年公主回京,跟前得有人伺候,可雾兰是陈银的干女儿,又是裴肆的对食,衔珠是胡太后的远亲,都不值得信任。唐慎钰把我从宫里弄出来,叫我伺候公主。”

    宗吉斜眼横向唐慎钰,勾唇冷笑:“唐爱卿,没想到你本事竟这样大,连先帝爷下旨诛杀的人都敢救!违逆枉法,徇私杀人,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陛下,臣,臣没有……”

    邵俞再次打断唐慎钰的话,“白太医究竟有没有医治过唐夫人,陛下您把她宣来问问不就知道了。”

    唐慎钰知道陛下已经起了疑了,而且经过裴肆那事后,对他更是痛恶至极。所以就算他长了十张巧嘴,只怕也再掰回局面。

    邵俞这孙子,是铁了心要把他们所有人都拉下水!

    唐慎钰豁出去了,疾步上前,一把揪住邵俞的衣襟,咬牙切齿:“所以呢?我就不明白了,我究竟哪里对不起你,让你这么恨我,还把公主也连累了!”

    邵俞这次没有虚假,只有恨,他瞪着唐慎钰,身子剧烈战栗:“这恨老子憋了整整八年,当初我为什么协助你救白太医?还不是因为他能医治我老娘!当年我家穷,我为了给我妈治病,甘愿阉割进宫为奴!我原本以为白太医出去了,就能把我妈治好!可没想到,你为了自家安全,竟要尽快把白太医安排离开长安,你让白太医轻飘飘撂下张药方,冷冰冰地说人没救了,扭头就走了。”

    唐慎钰总算明白了,原来邵俞的恨,竟源自这里。

    “你娘本来就得了绝症,大罗神仙来了都救不好,白太医当时明明白白告诉你和你哥了,让你母亲不需要忌口了,该吃什么吃什么。你兄弟俩当时哭成一团,也都接受了这个事实,你现在翻什么旧账!”

    “你胡说八道!”邵俞听见这话,怒不可遏:“白太医医术通天,怎么可能治不了我妈?分明就是你怕耽误了他逃命,故意说的。人只有一个妈,老子拼着掉脑袋的危险和你一块劫囚,你却自私自利,让我妈错失了最后活命的机会!”

    邵俞忽然痛哭哀嚎,口里喊着妈,这是真情实意的痛苦,万万装不出来的,便是夏如利这样狠心狠意的人,竟也红了眼,叹了口气,想起自己早逝了娘。

    邵俞哭着哭着,忽然暴躁起来,破口大骂:“你害我没了妈,害我这么多年在深宫里当太监,当成了个笑话!而你却步步高升,和公主两个在小佛堂里亲亲我我的私会!凭什么!我就要报复你,我也要让你尝一尝丧失至亲至爱的滋味!你知不知道,腊月初一那晚上,那俩侍卫把你老婆整的嗷嗷叫唤,哈哈哈哈,第二天我去给她收拾床铺的时候,褥子都湿透了,她被耍弄的站都站不起来,连喝了好几碗止疼药……”

    “别说了!闭嘴,闭嘴!!”唐慎钰暴喝,拳头疾风骤雨似的砸向邵俞。

    他不知道自己砸了多少拳,他只知道自己心里恨。

    到后面,他分不清拳头上是邵俞的血,还是自己的。

    腹内又一阵绞痛,唐慎钰头阵阵发黑,哇地吐了口黑血,他弯下腰,大口喘粗气,他还要去砸。

    忽然,他的胳膊被人抓住了,扭头一看,是利叔。

    “唐大人,你冷静些。”

    夏如利强行将唐慎钰按的跪下。

    夏如利一脸的凝重,上前去瞧邵俞,立即别过脸,邵俞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根本分不清是人是鬼,他探了探那阉人的鼻息,望向陛下,摇了摇头。

    唐慎钰怔怔地跪在地上,望着自己双拳上的血,苦笑。

    原来,竟是他害苦了阿愿。

    是他引狼入室,是他错信了人,是他一次次伤害了阿愿。

    唐慎钰郁郁难解,毒发的更快,又吐了口血。

    夏如利担忧地看了眼唐慎钰,躬身上前,询问皇帝:“陛下,邵俞还有半口气,您看要不要再给这贱奴喝点参汤,把气儿吊回来,继续审。”

    “不必了。”

    宗吉眸子冷漠:“挫骨扬灰。”

    “是。”夏如利应了声。

    宗吉走到唐慎钰跟前,拳头攥住,看着这个害苦了阿姐的元凶。

    无数次,真的,他无数次想宰了这畜生。

    宗吉的手背青筋暴起,骨节咯咯作响,无不昭示着他的愤怒。

    “陛下……”唐慎钰低头,深呼吸了口气:“臣有罪,臣,”

    “闭嘴。”宗吉冷冷打断,他盯了唐慎钰良久,最终,松开了手,淡漠道:“公主病着,朕现在暂时不会动你。你从现在起,圈禁在此处,不许与任何人接触,也不许探听任何事,专心侍奉公主,直到她苏醒痊愈,届时,朕再处置你。”

    唐慎钰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他给皇帝磕了个头,哽咽道:“臣,多谢陛下隆恩。”

    宗吉看向夏如利,吩咐道:“你即刻去查李福。”

    夏如利笑道:“可李福是大娘娘跟前的总管,这……”

    宗吉冷冷道:“不用管太后,只管查你的。朕这几日暂住在公主府,有什么,你即刻来报。”

    说罢这话,宗吉顿了顿,忧心道:“公主受辱的事,朕不希望第四个人知道,朕还不希望阿姐因此心里有刺,你们俩明白么?”

    “是。”

    夏如利忙俯首。

    心里却笑,那位公主本就出身烟花,入幕之宾数不胜数,便是知道自己被人侮辱了,又能怎样呢,难不成像个贞洁烈女似的要死要活。

    “朕去看看阿姐,你们处理这里吧。”

    宗吉甩了下袖子,大步离开了。

    ……

    很快,内室再次恢复安静。

    盆里的炭火渐渐黯淡了下来,冷夜的黑侵袭了屋子,每个角落都散发着股令人绝望的死气。

    夏如利轻轻捶打着发酸的肩颈,叫了个两个心腹进来,让他们将邵俞即刻火化了,骨灰一部分撒进厕里,另一部分掺进猪食里喂猪。

    他回头瞧去,发现唐慎钰仍怔怔地跪在原地,像一座轰然崩塌的小山,哪里还有半点往日的俊朗英气,颓然的像个老头子。

    “唐子啊……”夏如利过去,轻轻按住唐慎钰的肩,叹了口气。

    “利叔,她,她被……”唐慎钰无声痛哭,直到现在,邵俞的每个字都萦绕在他耳边。

    “我知道,利叔都明白。”夏如利摩挲着唐慎钰的头,温声安慰:“男人嘛,哪个能接受得了自己的女人被这样……还是被两个侍卫给糟蹋了。眼瞧着陛下是厌恨上了你,估计你和公主的婚事要黄,没关系,日后咱重新找个门第高的黄花大闺女……”

    “你说什么?”唐慎钰瞬间怒了,瞪向夏如利,压声恨道:“她现在小产中毒,你让我另娶?”

    夏如利被这如刀般的眼神吓得后退了些,他品着唐子似乎真的喜欢上公主了,而且还用情至深。

    夏如利忙改了口,柔声劝:“你看开些,其实小产未必是坏事,公主肚子里的孽种身份不明,若是生下来,你日日夜夜看着孩子,不得恶心一辈子?这样不声不响地没了正好,你就当从没发生这件事。”

    “你这又是什么话!”唐慎钰噌地站起,又气又怒,“夏掌印,您从小看着我长大,待我好,可你说的是什么狗屁话!什么叫孩子没了正好,现在是我家里出了事,我的妻子是受害者,她被人害苦了,她做错什么了?她什么都没做错!她是被我连累了,她现在躺在那里无辜受苦,我心疼自责的要死,你却明里暗里轻视她。什么狗屁另娶,什么狗屁黄花闺女,我看你的脑子都被屎糊住了,才说出这些恶心人的臭话!”

    唐慎钰朝夏如利脸狠啐了口,愤怒地离开了。

    夏如利一脸的错愕,老半天没回过神儿来,忽然脸窘得通红,指着唐慎钰的后脊背低声骂:“我说错什么了?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不识好歹的东西!还上赶着当王八!爱当你就当一辈子好了!”

    ……

    ……

    正月的最后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天蒙蒙亮,京郊密室里的蜡烛燃了一晚,噗地声灭了。

    裴肆仍穿着昨儿的那身衣裳,居然在躺椅上睡着了,他正对面的墙上悬挂着幅画,画中那个洗头的少女已经有了眉眼,明媚鲜妍,但眼角眉梢却总含着抹忧。

    裴肆睡得并不安稳,忽然腿一蹬,猛地惊醒,叫了声“小愿!”

    他疲惫地呼吸着,一摸脖颈,满是冷汗。刚才做了个噩梦,梦见那个女人浑身是血,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喊疼,抓住他的手,就像那个腊月的晚上在梅林般,求他:“你别走。”

    裴肆盯着墙上的画,不说话,良久才恨恨地咒了句:“疼就对了。”

    这时,他听见小猫喵呜喵呜地叫,四下瞧去,发现猫儿躲在墙角,软软懦懦地叫,四条腿颤抖的厉害。

    裴肆抓起躺椅旁的拐杖,撑着站起,一瘸一拐地朝猫儿走去,他想抓猫,谁知猫儿似乎受了惊吓,有了阴影,看见他毛都炸了,叫的越发凄厉。

    “你怕什么。”裴肆捞起猫,抱在怀里轻轻地摩挲着,吻了吻它的小脑袋,柔声道:“小耗子是不是饿了?待会儿让阿余给你弄点羊奶。对不住啊,昨儿爹爹心情不好,手劲儿大了些,把你弄疼了,爹爹跟你道歉。”

    裴肆被自己逗笑了,他居然无聊到给一只猫当起了爹。

    裴肆忽然面色凝重,高声唤:“阿余!”

    阿余疾步匆匆进来,揉着惺忪的睡眼,“怎么了公子?可是要喝水?”

    裴肆蹙眉:“你即刻去趟公主府,打探一下消息。”

    阿余知道自家公子的心,笑道:“小人昨晚上摸过去好几次,可公主府现在跟铁桶一般,到处都是卫军,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要不等等罢,等夏掌印来了,会给咱们说她的情况。”

    “谁要打听她了!”裴肆单手抱猫,不耐烦地喝道:“我要知道的是唐慎钰有没有被皇帝处死,邵俞有没有按咱们的计划说话,这些事才是顶要紧的。那个女人中毒昏迷,这是肯定的啊,还用打听么?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现在必须知道公主府的情况,你立马去打听。”

    “哎。”阿余耸耸肩,心里腹诽,我刚只说她的情况,又没具体指名道姓,也没说男他还是女她,你怎么就对号入座了。

    第158章 你说谁是残花败柳? :

    裴肆见夏如利过来了,顿时喜上眉梢,拄着拐杖迎上去,急切地问:“现在怎样了?事情进展到哪步了?发生这么大的事,陛下去公主府了吧,他说什么了没?邵俞有没有说腊月初一的事?唐慎钰有没有疯?公主她,她现在怎么样了……”

    夏如利困得大大地打了个哈切,抬手制止住裴肆,疲惫地笑:“你一下子问这么多,我先回答你哪个?你也太心急了。”

    裴肆一愣,忙侧过身往里迎,叫阿余赶紧给夏掌印沏杯热滚滚的茶来。

    他将摇椅上的被子叠好,又把墙上的那幅画收起来,拿出盒精致点心,一瘸一拐地捧过去,笑道:“你想必忙了一整夜,还没用饭吧,先吃这个垫垫。”

    夏如利坐到圆凳上,自然将裴肆方才的小动作全收在眼里,他并未接点心,而是将裴肆怀里的那只小白猫抱走,摩挲抚弄着,笑骂:“猫崽子啊猫崽子,你命大,这次没有被你爹玩死,以后就自求多福吧。”

    裴肆晓得夏如利在一语双关地说春愿,他坐到夏如利对边,把拐杖搁在腿边,静静地等夏如利吃饱了、喝暖了,这才问:“府里现在如何了。”

    夏如利眉梢上挑,手翘成兰花指,坏笑着朝裴肆戳,“你呀,你小子还真是干坏事的天才,公主府都乱成了一锅粥,死的死、伤的伤、丢官的丢官、昏迷的昏迷,昨晚审了一晚上邵俞,那真叫一个血肉模糊哪。”

    裴肆莞尔,对嘛,这才是他想看到的局面,越乱越好,越惨越好。

    他听见方才夏如利说了个一摊子话,身子前倾,忙问:“谁死了?谁伤了?谁昏迷了?”

    夏如利手指刮着小猫儿下巴,斜眼睃裴肆,“你是不是要问公主?”

    “你哪只耳朵听见我提她了。”裴肆语气重了两分,他知道自己失态了,便朝抱拳拱了拱手,看了眼自己的下边,苦笑道:“对不住啊掌印,你晓得的,兄弟这次可被他们整惨了,当众践踏我的尊严,还差点要了我的命,现在我被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密室,全都拜这党人所赐,那个长乐公主也是帮凶!所以我迫切地想知道她…他们的近况,如果哪里得罪了您,您不要怪罪啊。昨日我还给王爷写了封家书,信中高赞您的大义和功劳。”

    夏如利笑吟吟地听裴肆的奉承话,他晓得这小子最想知道公主的情况,可他偏不讲。

    “行了行了,什么大义功劳,咱们都是为王爷做事的,相互帮忙是应该的。”

    夏如利细细的将昨晚邵俞下毒、公主吐血昏迷,还有后头皇帝夜审邵俞全给他说了。重刑之下,邵俞将他和李福勾结、被李福勒索,还有邵俞为报复旧仇,去年腊月初一暗中安排,让两个侍卫侮辱了醉酒的公主也仔细讲了。

    夏如利呷了口茶,摇头叹道:“我昨晚也才知道,邵俞为什么这么恨我家唐子。哎,原来八年前丹凤之变里,他俩一块把太医院的白院判从死牢救出来了。邵俞之所以这么拼,就是想让白太医给他老娘治病。他老娘已经病入膏肓,白太医也没法子,只留了张药方,就由唐子安排赶紧离京了。邵俞以为是唐子怕白太医多滞留会惹上麻烦,不让白太医医治,这才促成他老娘离世。可生死有命,他老娘得了那么多年的肺痨,吃的不是药,是堆山码海的银子。可惜唐子那时候才十几,不明白这个道理。我要是他,直接让白太医说一句没治了,绝不会留方子,省的给他们留了点希望,到头来还生了怨恨。”

    裴肆品咂着这里头的话,恍然大悟,手指向外头:“那位老葛应该就是白太医吧,他得救后改头换面,隐居外头,这回被唐慎钰接来给世子爷治病。”

    裴肆勾唇浅笑,他一开始还纳罕,怎地一介乡医有如此手段,而且既会易容、又能做假死药,这回还能把他的命从阎王殿里勾回来,原来是有来头的。

    裴肆忙道:“公主中毒,唐慎钰肯定去找老葛救她的。”

    “嗯。”夏如利点了点头。

    裴肆蹙眉:“老葛受了唐慎钰大恩,不会把咱们的事捅出去吧。”

    夏如利莞尔:“这你放心,小坏在世子爷手里呢。”

    裴肆哦了声,拳头捏住:“唐慎钰把邵俞安插在公主身边,谁知邵俞贪下巨万银子,如今又损伤了公主凤体。他还勾结李福,设下和尚妓.女私奔的圈套,害得太后陛下颜面尽失,现在又多出一宗八年前偷偷劫狱的罪。依着陛下的烈火脾气,定容不下他了。”

    裴肆兴奋地问:“有没有治罪?”

    夏如利笑着摇头:“因着公主的缘故,陛下并未发落,只把他圈禁在公主身边。”

    裴肆明显失望,愤怒中又带了点酸,慢悠悠地品着茶,冷笑:“看来他傍上公主,真给自己找了张护身符。哎,早知道这次就不下千日醉,下点鹤顶红或者鸩毒,干脆结果了那贱人的命。皇帝必定龙颜大怒,当即辣手处置了唐慎钰,这条绳上的蚂蚱一个也别想好过。”

    夏如利静静地打量着裴肆的酸怒,淡淡道:“公主就算没喝,现在也离死差半口气了。”

    “你什么意思!”

    裴肆手一抖,茶汤洒出少许。

    夏如利没言语,自顾自地从袖中拿出帕子,替裴肆擦衣裳上的茶水。

    裴肆见夏如利就是不说,心有些乱了,“千日醉又不是什么致命的剧毒,而且请了老葛,按说她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顶多疼几日。”

    “那你知不知道,疼也能疼死人的。”夏如利笑吟吟地看着裴肆,他觉得现在还不是说公主有孕的合适时机,得让裴肆将恨再消一消,爱和担忧再涨一涨,那时候说才有趣儿。

    “她毕竟是个弱女子,比不得练武的男人。而且她半年前才刚刚小产,身子还未彻底复原,你让邵俞给她下精炼百倍的千日醉,无疑是给她判了千刀万剐的刑。小公子哪,你心里是有她的,可喜欢一个女人,不能用这种方式。”

    裴肆眼角红了,咬牙气道:“你不懂我的恨!”

    夏如利嗤笑:“不就是那天在兴庆殿要验你的身,万潮将帷幛掀起,她正好看见你最不堪的一面么?”

    裴肆几乎是低吼着否认:“不是,你别胡说八道了。”

    夏如利摇头笑:“小公子哪,你就当我喝醉了,在瞎说。喜欢一个女人,最好敬重她一点,别伤害她。譬如我家唐子,晓得公主被糟蹋了后,非但没嫌弃,他还自责是因为自己的过错,才害了他心爱的女人。将来王爷登极后,定会让唐子认祖归宗的,到时候都姓赵,他和公主名义上就是堂兄妹关系,那是半点在一起的希望都没有。而且世子爷一直希望唐子能娶个名门闺秀,他看不上公主这个残花败柳。”

    裴肆瞬间怒了,揪住夏如利的衣襟,眼睛冒着凶光:“你说谁是残花败柳?!”

    夏如利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吓得哆嗦了下,他双手举起,笑道:“是我说错了行不行?我措辞不当。今儿是怎么了,我不过随口说说,你和唐子都跟吃人似的。”

    裴肆剜了眼夏如利,松开手。

    夏如利拍了拍裴肆的胳膊,示意他放轻松些,笑道:“那这么着吧,若是咱们这伙人有个将来,我和世子爷一同出面为你保媒,让你尚了长乐公主,如何?”

    “真的?”

    裴肆脱口而出。

    他忽然有些自惭形秽起来,他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了,那不是耽误她一辈子么。

    不管了!

    裴肆苍白的面颊忽然升起抹红晕,他似乎觉得未来不是那么冷,还有点可以期待的东西。忽然,裴肆像是想起什么,连拐杖都不拄了,一瘸一拐地跑向长桌那边,从抽屉里拿出个瓷瓶,交到夏如利手里,“这是千日醉的解药,你,你能不能拿给她。”

    夏如利心里嘲笑,事后诸葛亮,你这又是何必呢。

    “不用了,府里有老葛呢。”夏如利往回推,看了眼外头,“我还得回宫办差,不能在你这里多停留了。”

    “拿着!”裴肆强塞入夏如利手里,谆谆叮嘱:“给她吃,不要给旁人。我不管唐慎钰是你和世子的什么重要人,他在我这里连狗屁都不如,就让他疼,疼死他。”

    夏如利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将药揣进怀里:“知道了,只给公主。”

    ……

    ……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三天。

    今儿是二月初三,天不太好,早起时刮风了,及至晌午时,又开始飘起了雪。

    雪落入荷花池,生起层冷白的雾。

    唐慎钰站在湖边,他略扭头看了眼,身后立着四个御前带刀侍卫,与其说保护,倒不如说看守。

    唐慎钰怔怔地望着湖心,公主府这几日守备严密得很。陛下下令,让黄忠全挨个儿查府里的下人,出身来历、品行操守,甚至让下人们相互检举,略有不顺眼的,轻则逐走,重则落狱。

    府里原本就人少,这下又去了三一。

    唐慎钰苦笑,不仅如此,陛下还挑了十二个侍卫,分作三班,没日没夜紧紧看着他,严防他外出或者往邺陵传送消息。

    其实不用陛下盯,他也不会去哪儿,他一直守在阿愿跟前。

    这三日,他几乎没怎么合眼,阿愿失血过多,一直昏迷着,老葛说务必仔细调理,不能出半点差错,否则以后怕是难再有孕。

    唐慎钰眼圈红了,他现在只想阿愿赶紧醒来,别无所求。

    这三日,他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怎么看都觉得很诡异。

    邵俞怎么会和李福勾结在一起?

    在利叔刑讯的时候,曾一度拿邵俞侄儿的命来威胁,邵俞顿时招了。可他后头又癫狂地讲出他安排阿愿被辱的事。难道他不知道,不论是下毒还是算计公主,都是抄家灭门的死罪,他为什么不乖乖离京?为什么自寻死路?

    莫不是有人拿他嫂子和侄儿的命威胁?

    唐慎钰蹙眉,可他上个月才派人去幽州问过,那两位一切都好。

    为什么!

    难道一切如邵俞所说,因为八年前的恨,再加上李福不断勒索,才拼了个鱼死网破?

    唐慎钰头疼欲裂,邵俞这次出手太狠了,几乎打翻了一船人。

    莫名,他想到了裴肆,这有点像裴肆的手法。

    可裴肆已经死在兴庆殿可啊。

    唐慎钰隐隐感觉,裴肆好像……没有死,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他深呼吸了口风雪寒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去年腊月初一,是雾兰和邵俞近身侍奉阿愿的。

    雾兰当时被阿愿逐走,跟裴肆去了。

    他暗中派人查过雾兰,可雾兰家大门紧闭,不见任何人,后头因着对付裴肆,暂没功夫关注此事,现在得再深入调查了。

    雾兰细心,想必那姑娘多少也知道点什么。

    正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

    唐慎钰转身看去,只见小丫头急忙慌地跑来,面有喜色。

    “殿下醒了,刚醒,大夫正给她诊脉……”

    唐慎钰听见这话,只觉笼罩在头顶的乌云总算消散了些,急忙往回冲。耳边的风声呼啸而过,雪直往人衣袖里钻,任何阻碍都挡不了唐慎钰想见她的心。

    小院里人进进出出的,端热水的、拿点心果子的,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和轻松。

    在进去前,唐慎钰怕冲着她,忙用袖子抹干净脸和头发上的冰雪。

    他疾步入内,屋子里暖如春昼,门窗的缝隙全都拿细棉塞住,一丝冷风都透不进来。

    老葛此时正在改方子,见唐慎钰来了,忙起身,只匆匆和唐大人打了个眼神照面,立低下头,摆摆手,用口型说:没事了,放心。

    衔珠这时候正用温热的手巾给公主擦脸,叽叽喳喳的,不知道小声说些什么,见大人来了,忙起身行礼,哽咽道:“殿下总算醒了,大人也能松口气,少受些累了,您只管放心去歇着,这里有奴婢伺候呢。”

    唐慎钰拿过衔珠手中的热手巾,看了眼门口过来盯着他的几个御前姑姑们,闷声道:“能不能让我和公主待一会儿。”

    宫人们互望一眼,皆退下了。

    刚刚“热闹的”屋子,几乎是瞬间清静了下来。

    这几天,唐慎钰曾预想过无数次,她醒后,他会多高兴,什么应该同她说,什么不该说。

    可当她真醒了,他却像个懦夫,又像个傻子,站在原地,低头落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春愿头昏昏沉沉的,她看见慎钰站在那里哭,好好的一块帕子,都要被他拧成抹布了,她忍着疼,胳膊从被子里伸出去,拍了拍床,虚弱道:“你不过来吗?”

    唐慎钰闷头过去,坐在床边,望着她。

    她那天从台阶上摔下来了,额头撞出了伤,现在还红着,脸小了一圈,眼里含泪,明明都痛苦成这样了,应该是怕他担心,唇角强浮起抹笑。

    看见妻子这样,唐慎钰越发心疼,坐下只是落泪、叹气。

    “衔珠刚才都告诉我了。”春愿去抓他的手,好凉啊。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他不比她强到哪去,眼里布满血丝,十分憔悴。

    春愿心里难受,哽咽着嗔:“你怎么这么蠢,毒是乱吃的?”

    唐慎钰反握住她的手,望着她,眼泪倏忽而至:“我当时想不到别的了,要活一起活,要死就一起死。”

    春愿笑了,骂他:“你当时是怎么训我的?说我不爱惜生命,说我糊涂。今天,我也要骂一骂你,不论以后我发生了什么,你一个人要好好活……”

    “你别说这种话!”唐慎钰气得喝了声。

    “好,不说不说。”春愿温声笑道:“咱们都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唐慎钰简直心如刀割,他轻抚着女人的脸,痛苦地哭:“咱们俩的孩子没了,对不住,我,我没能护住你。”

    春愿虽难过的要命,可见他如此伤心,反过来安慰他:“孩子和咱们没缘分,你也别太难受,咱们年轻,以后还会有。”

    “嗯。”唐慎钰都恨死那些人了,他紧张地望着阿愿,柔声问:“身上疼不?”

    春愿疼得想死,却摇头:“吃了药,不疼。”她知道慎钰这些天几乎没合眼,于是,她艰难地往边上挪了挪,望着他,“就是累,心里也怕,你陪我躺躺。”

    “好。”唐慎钰忙脱了沾了雪气的袍子,躺到她身边。

    刚沾床,困倦和眩晕同时袭来。

    唐慎钰眼睛一闭,彻底睡死,饶是如此,仍紧紧抓住春愿的手,不放开……

    春愿吃力地将被子往他身上盖了些,见他昏睡过去了,她终于能放心地流泪,为他们俩那个无辜没了的孩子哭。

    ……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不出意外,还有第二更。

    第159章 你是不是故意的! :

    门外。

    宗吉半个身子躲在门后,含泪看着里头的画面,抹去眼泪,辛酸一笑。

    方才他正在用午膳,听见下人来报,说公主苏醒了。他放下筷子就往过赶,没想到唐慎钰比他更快。

    他听见他们说话,看到他们都那么痛苦,可又相互强颜欢笑,舔.舐对方的伤口,安慰对方。

    唐慎钰是真的爱阿姐,这点毋庸置疑。

    所以,哪怕唐慎钰犯了天大的过错,他都暂时不会杀这个畜生。

    如果哪一天阿姐厌倦了这个男人,或者说唐慎钰胆敢伤害到阿姐,那么,他一定会动手。

    正在此时,有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报信。

    宗吉略微扭头,轻声问黄忠全:“怎么了?”

    黄忠全躬身上前,踮起脚尖,凑到皇帝耳边低声道:“夏掌印过来了,正在书房里等着您,他已经将李福的事查完了。”

    宗吉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将门阖上,叮嘱黄忠全:“公主刚醒,这院子里不要聚太多人,也不要大声喧哗,免得打扰她养病。从宫里多调几个手脚稳妥的嬷嬷过来,再多多采买些补气血和清毒的药材和食材,公主日后的饮食务必要注意,不论用饭还是喝水,必须要人先试过,再给她吃。”

    “是。”黄忠全默念了几遍,记在了心里。

    “对了。”宗吉纵使厌恨的不行,还是说了句:“给唐慎钰备些饭食,让他滚去沐浴更衣,几天没换洗,也不怕熏着公主。”

    说罢这话,宗吉转身便走,匆匆往书房小院去了。

    毕竟李福是慈宁宫的总管,照例,他还是众侍卫宫人守在三丈之外,不许一只苍蝇飞进来,日后若是有什么不堪的消息流出去,那这个院子的人都不必活了。

    宗吉推门而入,扫了眼,夏如利捧着个锦盒,早都等着了。

    “奴婢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夏如利跪下磕头。

    “朕安。”

    宗吉除下大氅,绕到书桌后坐下,他从桌上拿起尚温热的手炉,捂着发冻的手,淡淡问:“事查清楚了?”

    夏如利躬身上前,将那个锦盒放到桌上,打开,从里头取出厚厚一摞卷宗,分别摆在皇帝面前,“司礼监查了三天,将李福带进慎刑司好好审问了通,总算是查出点眉目,请陛下御览。”

    “嗯。”宗吉拿起第一份开始看。

    夏如利去给皇帝沏茶,又端过来几盘点心果子,侍立在皇帝跟前,恭声道:“邵俞确实奉慈宁宫的命,看着公主。事情和邵俞交代的差不多,李福确实私底下和唐大人有来往。除夕那晚大娘娘和您争吵后,就吩咐裴肆赶紧处理了善悟和莲忍。李福在外头守着,偷听到此事。他因为这些年一直被裴肆压了一头,心里妒恨,之前又因为裴肆惩罚了他的干儿子瓦罐儿,新仇加上旧恨,他眼见唐慎钰和裴肆这会子正针尖对麦芒着,于是借着替公主找戒指的事,先联络上了公主,后由公主在中间牵桥搭线,他私下见了唐慎钰,将这宗辛密当成奇货卖了。”

    宗吉眼神冰冷。

    先前他就猜到这是唐慎钰和万潮等人联手设下的圈套,现在听来并不稀奇。

    “还有没有查到别的?”

    夏如利将中间的那摞卷宗抽到上面,斜眼偷偷观察着陛下的脸色,真假掺半,小心翼翼道:“李福经不住拷问,交代说他确实数次拿公主在鸣芳苑那晚的事来勒索邵俞,他还在外头的各大钱庄,化名存了几笔银子。”

    “有多少?”宗吉慢悠悠地用盖子抹茶汤。

    “大约二百七十五……万两。”夏如利道。

    “噗。”宗吉惊得茶都吐掉了,捂住口猛咳嗽,像是没听清般,“你说什么?多少银子?”

    “二百七十五万两。”夏如利忙跪下给陛下擦衣裳和手,道:“那晚邵俞疯疯癫癫的,说话颠三倒四,说李福问他勒索了一百多万,其实查了下账册往来,也才十多万而已。公主府日常开销并不大,而且刚开府,没几个钱,况且还有唐慎钰那个浑身是心眼的阎王跟前盯着,邵俞并没有多少油水可榨,也不敢太张扬了。”

    宗吉仍处在震惊中,“那李福一个小小的慈宁宫总管,他哪来的这二百多万银子!”

    夏如利将剩下的卷宗推过来,小心翼翼道:“李福是大娘娘跟前的老人儿,在后宫其实很说得上话,多年来一直在暗中收取外官和大小太监宫女的贿赂,譬如前年岷州运转使被人参了一本,暗中给了李福不少名家字画、金银、首饰,总价值约莫二十万两,李福屡屡在大娘娘跟前吹风,此事便不了了之了。再譬如……”

    “别说了。”宗吉迅速翻着卷宗,越翻越心惊,没想到后宫居然有这样一只饕餮!

    “陛下。”夏如利环视了圈四周,从怀里掏出件用黑布包裹的卷宗,战战兢兢地双手捧给皇帝,“除了交代贪污,李福还交代了点别的,有关……太后。”

    宗吉一把抢走卷宗,迅速翻阅,越翻脸色越差,眼睛里逐渐聚了泪,男人手颤抖着,最后疲惫地靠在椅子背上,痴愣愣地盯着博山炉里冒出的沉水香灰烟,老半天不言不语,他的手在抖,整个人濒临崩溃。

    夏如利担忧地上前,正要劝几句。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黄忠全的叩门声:“陛下。”

    “放肆!”夏如利冷着脸,喝道:“陛下早都吩咐下去了,不许任何人打搅。”

    黄忠全犹豫片刻,还是说:“掌印,太后娘娘来了,就,就在院子里。”

    话音刚落,门咚地声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伴着凄风迷雪,郭太后进来了。郭太后穿着暗红绣金牡丹的凤袍,并未戴凤冠,只在高髻上簪了支步摇。她头上和身上皆落了雪,显然是在院中站了些时间。

    距离兴庆殿之事才半个多月,郭太后就像老了十多岁般,哪有往日的光彩丰腴,皮肤稍有些蜡黄,眼角的细纹更深了,鬓边似乎还多添了几缕白发。

    母子就这般,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谁都不说话。

    夏如利是最懂分寸的,急忙躬身退下,关上门,稍微留了一点点缝。他遣退上来的黄忠全和几个慈宁宫大太监,独自守在门口,竖起耳朵,听里头的动静。

    里头。

    郭太后看了眼满桌的卷宗,望向正落泪的儿子,柔声道:“阿吉,你好些日子不愿见母后了,这几日又忽然不理朝政了,让娘好找。我想着你长大了,不是那种任性胡闹的孩子了,是不是你姐姐出事了?哀家今儿特意过来瞧瞧。”

    宗吉撇嘴冷笑。

    在他印象里,母亲这辈子都没这么语气软和过,她素来厌恶阿姐,怎么可能真的来探望。

    见儿子不说话,郭太后往前走,强按捺住这几日的不悦,叹道:“那日一大早,夏如利就派人拿着谕旨来慈宁宫,什么话都不说,强行带走了李福,前儿又带人过来,搜了遍宫,眼里还有哀家这个太后么。哀家几次三番派人去找你,你竟也不见,阿吉,咱们母子生分到这步了么?你能告诉哀家,你为什么要这样!可是因为上次兴庆殿的事?”

    郭太后眼泪潸然而至,放低姿态,痛苦得声音都是抖的,“这事是哀家做的不对,哀家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极力维护哀家,可万潮铁了心要让我声誉扫地,没想到,连累我儿气急生病,卧病在床数日。母亲是对不住你的,可你总不能这辈子都不和我说话吧,你叫人搜慈宁宫是什么意思,是要废了哀家这个太后么?阿吉,你,你这个……”

    “您想骂我白眼狼吗?”

    宗吉打断郭太后的话,他紧紧抿住唇,压抑住愤怒,忽然起身,将桌上的所有东西拂到地上,“你自己看看吧!”

    郭太后一愣,走过去捡起卷宗,越看越心惊,凤眸生寒,方才的委屈妥协完全不见,手抖着卷宗,冷声问:“皇帝,你这是什么意思,在查哀家?”

    宗吉拳砸了下桌子,恨道:“您做过什么,朕心里明镜儿似的,但朕装作不知道,一直给您留体面。可是您呢?您纵容培养太监,前有裴肆,后有李福,这恶毒的阉人贪了足足三百万两银子,您究竟知不知道!”

    郭太后蹙眉。

    自从裴肆死后,她就失去了最得力的耳目唇舌,外头的许多消息闭塞了起来。而兴庆殿之事后,宗吉更是将驭戎监的权利夺走,其后更是暗中下令,说太后娘娘头风发作,需要静养,近日就不要让宫外的人来给她请安,完全切断她与外头的联络。

    她多年从政,晓得皇帝的翅膀硬了,要架空她,彻底掌权。

    郭太后迅速翻阅卷宗,越往后,她也越心惊,怒道:“李福好大的胆子,竟敢污蔑哀家!他人呢,把他叫出来与哀家当面对质!”

    “他死了。”

    宗吉狞声道。

    “死了?”郭太后反应迅捷,“谁打死的?这与强行画押后又杀人灭口有何区别。是夏如利?哀家倒要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审的,审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拿给皇帝,这根本目的是要对付哀家啊。”

    说罢这话,郭太后转身就要往外走,喝道:“夏如利,你给哀家进来。”

    “您大可不必吓唬他们,司礼监听朕的话,没朕的命令,他们不敢!”宗吉从书桌后头转出来。

    “哦?那就是你了。”郭太后威仪不减,上下扫视皇帝,将卷宗撒到空中,冷笑:“那你说说,你想把哀家怎样。”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您还是……”宗吉咬牙恨道:“死性不改。”

    郭太后仿佛没听清般,嗤笑:“皇帝,你是在骂哀家么?不忠不孝的东西!”

    宗吉恨得嘴唇都发白了,“朕不孝,太后您难道是忠的么?您问朕为什么这几日住在公主府,朕说一样东西,千日醉,您有没有印象!是,阿姐被人下了千日醉的毒,命悬一线,整整昏迷了三天四夜,刚才苏醒。”

    郭太后对那个小贱人的死活并不感兴趣,淡漠道:“你提千日醉做什么,是要与哀家翻旧账?”

    宗吉抹去眼泪:“没错,您说的一点都没错,朕如此宠爱阿姐,您知道什么缘故。对,就是因为朕的皇姐懿荣公主赵姎!她被您扔到冷宫,您让人给她饭食里下千日醉,折磨了她整整七年!朕去年在驿站见过她,您知道她现在什么样儿吗?头发掉了一半,牙齿松脱,整个人瘦成了一张皮,骨头疼得站都站不起来。”

    郭太后冷笑不语。

    宗吉越来越恨,“朕只当你是父皇去世后才有了偷欢的毛病,原来,原来在父皇生前你就……你不仅和秦王有私,和大臣暗中有染,找年轻男子,当年居然和李福那种浊气逼人的东西……”

    “闭嘴!”郭太后怒道:“哀家从未和李福。”

    宗吉眼睛通红,低吼:“那其他人呢?让善悟和莲忍装成高僧进宫,夜夜笙歌也是朕污蔑你的?”宗吉蹲下身,翻找了圈,抓起几张卷宗,揉成团,扔到郭太后身上,“父皇重病是你的手笔,他晚年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你,你又给他下了千日醉,让他整日整夜活在骨头碎裂的痛苦中。你还毒害了无数嫔妃,暗中策划八年前的丹凤之变,你,你……”

    “呵。”郭太后摇头一笑,望着儿子,“憋了这么多年,你终于憋不住了,要跟哀家算旧账了。”

    “你承认了?!”宗吉胸脯一起一伏,捏住拳头。

    “哦。”郭太后像听见什么好笑的事般,看着宗吉,说着剜心刻骨的训斥话:“哀家教了你这么多年,凡上位者,无不心狠手辣。若没有哀家当日的手段,你小子能坐上那个位置?你现在倒跟哀家翻这些烂账了。”

    郭太后绕着宗吉转,打量这儿子,拊掌冷笑:“你真是像极你父亲,凉薄又自私,完全不念身边人的好处,过河就拆桥。偏脑子又糊涂,只听别人挑唆。哀家看出来了,从你听万潮的挑唆,让唐慎钰把那个贱种接回来后,你就想着废了哀家,是不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宗吉气恨的浑身热血发疼,瞪着郭太后,我要是忘恩负义,就不会怕伤你的心,刻意疏远生母胡瑛,我要是白眼狼,这些年就不会听你的话,你让我娶谁我就娶谁,我要是凉薄自私,就不会为了给你遮掩丑事,低三下四地同臣子打商量。

    “你瞪哀家作甚!”郭太后强势地质问皇帝:“你知道这些烂事能怎样,难不成要杀了哀家?”

    宗吉抹去泪,冷笑道:“当初在兴庆殿,太后您说愿意去汉阳别宫小住,如今首辅都去邺陵了,您也应当履行您当初的诺言了。”

    郭太后一愣,转而哈哈大笑,怒瞪着皇帝,竖起大拇指:“好,这才是哀家教出来的好儿子。哀家可以去汉阳宫,但宗吉,哀家一走,朝堂你掌控不住。”

    宗吉甩了下袖子,喝道:“夏如利,准备车驾,送太后去离京,朕,朕现在一点都不想看到她!”

    郭太后冷哼了声,傲然转身离去。

    她晓得宗吉气急了,在耍性子。

    这事透着诡异,方才她匆匆看了遍卷宗,公主中毒,邵俞交代出李福,司礼监审问李福,审出这个结果。

    看似针对的是李福,可矛头,其实是对准她的。

    现在离京也好,正能避开这暗中的冷箭,细细盘算一下这事,好好查一查。

    郭太后性子和她儿子是一样的,嘴硬心软,她踏出门槛的时候,停了下:“宗吉,你可别后悔。”

    宗吉仍在气头上,背过身去:“您走好。”

    ……

    ……

    话分两边

    傍晚的时候,雪停了,可天依旧灰蒙蒙的,谁知道会不会又下。

    经过几日的安养,裴肆的伤痊愈得很快,现在已经不需要拄拐杖了,心情也平静下来,不似之前那样偏激极端,他逐渐接受了被阉割的这个现实。

    不接受能怎样,这玩意儿又不会再长出来,反正他这辈子注定无儿无女,断子绝孙了。

    裴肆在密室里待得烦了,便出来透口气,扫扫雪,活动下筋骨。

    他最不喜欢看见雪。

    上个雪天,他差点被打死在兴庆殿,受尽羞辱;

    而上上个雪天,他被老婆子阉割了……

    裴肆慢悠悠地扫着雪,望着灰沉的天,心想着什么时候能看见月亮。

    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毒清的如何了。

    “哎。”裴肆叹了口气。

    这时,他看见夏如利从外头进来了。

    天还没彻底黑透,夏如利就提着盏晦气的小白灯笼,另一手则拎着个大食盒。

    “老夏,你来了啊。”裴肆笑着颔首,微微弯腰,以示敬意。

    夏如利回了个礼,“外头冷得慌,你怎么出来了。”

    “透口气。”裴肆将扫把扔到一边,他晓得夏如利定是带消息来了,忙侧身往里迎,笑着问:“用过饭没?要不我叫阿余弄个席面来?”

    “我带了酒菜。”

    夏如利拎了拎食盒。

    他随裴肆一块进密室,想了想,把阿余也叫上了。

    夏如利环视了圈四周,裴肆这小子爱干净,里头几乎纤尘不染,墙上仍悬挂着那幅“少女图”,只是旁边提了两句相当直白大胆的小诗“一片相思唯梅知,夜夜对月啼断肠”。

    发现夏如利盯着画看,裴肆脸上有些发烧,忙过去把画摘了下来,笑着替自己找补,“昨儿无聊,翻了书看,胡诌了两句,其实没什么意思。”

    夏如利笑笑,没多说,这时,他瞧见那只白猫从床上跳下来,奔到裴肆脚边,小脑袋使劲儿蹭主人的脚腕,喵呜喵呜地叫唤。

    “呦。”夏如利打趣道:“你这小崽子同你爹和好啦,不怕他啦?”

    裴肆俯身抱起猫,摇头笑:“说来也有意思,我小时候有个诨名,叫小老鼠,所以不论是什么猫,都非常喜欢我。公主的那只猫就……”他咳了声,正色起来,含笑请夏如利入座,问道:“瞧你喜气洋洋的,今晚来,是不是带什么好消息了?”

    夏如利将酒菜布好,分别给他和裴肆倒了杯女儿红,举起,“今儿过来,给你带了两个消息,一个好的,一个坏的,你先听哪个?”

    “当然好的。”裴肆与夏如利碰了杯,一饮而尽,他眼里闪着兴奋,催促道:“快说。”

    夏如利胳膊搭在桌上,凑近裴肆,眉梢上挑:“恭喜小公子,一个人打了他们一群。现在邵俞、李福、瓦罐儿皆死,万首辅被贬至邺陵,公主卧病在榻,唐慎钰中毒且又被圈禁,复官遥遥无望。今日,我向陛下呈上李福的供词卷宗,陛下和郭太后大吵了一架,将太后送去汉阳别宫了。”

    裴肆只觉得通体舒畅,浑身一百二十万个毛孔都要醉了,不禁起身,闭着眼,举着酒杯在屋里舞之蹈之,甚至还哼了首江南小调。

    他唇角上扬,两腮绯红,像吸食了五食散般轻飘飘的。

    裴肆索性拿起酒壶,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叫了声痛快,坐下后,挑眉一笑:“这回能办成,老兄你出力不少,我得谢你。”

    “你太客气了。”夏如利避开这人炽热又兴奋的目光,笑道:“论起来你也算我的主子了,为你做事,是应当的。”

    “哈哈哈。”裴肆大笑,忽然面色严肃起来,手指点着桌面,“郭老婆子阴险的很,你没露出马脚,让她看出什么吧。”

    夏如利莞尔:“便是看出来,她现在也去了汉阳别宫了,又能把我怎样。”

    “对。”裴肆慢悠悠地给自己倒酒,今晚他一定要多喝些,才不辜负这份来之不易的欢愉。

    “还有个事。”夏如利斜眼看裴肆,他都有点兴奋了,“公主之前怀孕了,整两个月,而我家唐子又没再碰过她。算算时间,就是之前腊月初一和你那次有的。”

    “哦。”裴肆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忽然一愣,“你说什么?怀孕了?”他只觉得热血从脚底一下子冲到了头顶,竟忘记他还在倒酒,手维持着那个姿势,酒溢出杯子,流了一桌子。

    夏如利用筷子戳了下这人,“怎么了你?被点穴了?”

    裴肆那瞬间脑子一片空白,怀孕了,她怀孕了,这什么意思,他要做爹了?他和此生挚爱有了骨肉?

    “真的么!”裴肆双手抓住夏如利的胳膊,脸上全无先前的颓丧阴柔,取而代之的是兴奋、发自内心的激动,眼里神采大盛,对将来充满了期待。

    他蹭地站起,在屋子里来回拧,在这刹那他想了很多很多,将来就没唐慎钰什么事了,他和小愿会成婚,一家三口多和美;她怀的是儿是女,嗨,不管是什么,哪怕是只猫,也是他的种。

    裴肆忍不住在原地蹦了两蹦,抱住阿余亲了一大口,又冲过去抱夏如利,兴奋地大口喘粗气:“我没想到老天爷还是眷顾我的,我,我阉割了,它居然还赐给我个孩儿,我有后了,我有孩子了。我孩子叫什么好?裴什么?他长大后要做什么,我不晓得啊,我从没当过爹,我不会养孩子啊。”

    夏如利被这人弄得浑身发毛,正准备给他说事实,谁知,就在此时,裴肆忽然愣住了。

    “可是……”裴肆倒吸了口冷气,瞬间又变脸,惊惧地半跪在夏如利跟前,咽了口唾沫,慌道:“可是我给她下过毒,她应该……没事吧?”

    夏如利叹了口气,一脸的无奈:“这就是我给你说的坏消息了,那天晚上她毒发,从台阶上摔下来了,当时就流血了。而那个千日醉是至阴至寒的东西,生生把胎打了下来,她因此也差点丧命,足足昏迷了三天四夜,今儿晌午才醒了。”

    “啊?”裴肆反应迟钝了,他脑袋嗡地声炸开,仿佛被人从后脑勺打了一闷棍,灵魂忽然出窍了,耳边嗡嗡嗡的响。

    夏如利和阿余对望一眼,起身凑到再次被“点穴”了的裴肆跟前,轻声问:“你没事吧。”

    “啊?”裴肆口微张着,像傻子似的,缓缓转过头,望着夏如利。

    “他,他……”夏如利手指着裴肆,低声问阿余:“他怎么了?以前这样过么?”

    阿余知道人在大喜大悲之下,就是会这样的,他担忧地上前:“提督,你别这样。”

    谁知这时,裴肆忽然哈哈大笑,笑的都弯不起腰了,喘不上气了,一直说:“我懂了,我明白了。”他摊开自己的双手,笑得越发癫狂,“懂了,我全懂了,原来是这样,哈哈哈,是这样,我没有病,原来是这样。”

    夏如利不禁往后退了几步,从桌上拿起双筷子,防备在身前,好奇地问:“你又懂什么了?”

    裴肆戳着自己心口,笑得都吐了,“我知道那天我的手碰到她的肚子,这儿为什么疼了,原来是这样,是这样啊。”

    忽然,裴肆又不笑了,他看自己的手,痴痴地说:“我,我亲手把我孩子杀了,是不是。”

    阿余担心的要命,哭道:“您别这样,掌印跟您开玩笑呢。”

    夏如利按住阿余的胳膊,摇头长叹了口气:“你何必哄他,那个孩子严格论起来,就是他,哎……”

    裴肆木然地转头,他看不清夏如利,也看不清阿余,他觉得难受,心脏似乎被一只手抓住了,他无法呼吸,脑中只有一句话“他,亲手杀了自己唯一的骨肉”。

    这时,裴肆喉咙发出异响,忽然咳嗽了通,哇地吐了口血,轰然瘫倒,眼睛发直,望着那只猫,什么话都不说,就只是哭。

    夏如利手捂住发慌的心口,担忧道:“他又哭又笑的,这到底是高兴还是难过!”

    “别说了好不好!”

    阿余瞪了眼夏如利,冲到裴肆跟前,轻轻摇着男人,“提督,您能听见我说话吗?啊?”

    裴肆哈哈大笑,又开始哭,嘴里不知道胡乱说什么。

    “疯了吧他。”夏如利蹙眉道。

    “你才疯了!”

    阿余怒吼。

    不行啊,提督这是骤然悲喜惊惧交加,怕是这样下去,会真的疯。

    阿余咬紧牙关,扬手,狠狠打了裴肆一耳光。

    裴肆整个人都被打倒,他没有力气,动不了,站不起,神志似乎渐渐回来了,他清晰地记得夏如利说的每句话,每个字。

    “提督!”阿余从背后环抱起虚弱不堪的男人。

    “咳咳咳。”裴肆又咳了口血,他眼前阵阵发黑,心依旧绞痛的厉害,整个人完全栽倒在阿余身上,狠狠瞪向夏如利,大口喘着粗气,等稍微平复了些许后,拳头攥紧,喝问:“你,你是不是故意的。”

    夏如利一愣:“你这是什么话?”

    裴肆抓起地上的一只酒杯,拼着口气,向夏如利扔去:“你之前三番两次问我,是不是要给她下毒,你,你是早知道她怀孕了,你个心肠狠毒的老东西,你要看我笑话。”

    “裴肆,你可不能这么诬赖人哪。”夏如利一屁股坐到圆凳上,也恼了:“我先前同你说,是看你喜欢她,怕你做了伤害她的事,会后悔。可谁知道她会怀孕啊。据说她也是当天才知道的。事情发生后,所有人都惊着了。我怕你受了刺激,刻意缓了几日才跟你说的!”

    夏如利拍了下脑门,像想起什么般,叹道:“对了,我审问邵俞的时候,那孙子说……”

    裴肆咬牙:“说什么!”

    夏如利摇头:“他说,他念着公主对他的恩情,原只想下一点,听见公主跟他说怀孕了,直接往茶里倒了一瓶子千日醉,哎,你说这邵俞,这不是成心要报复你么!”

    裴肆听见这话,一口气没上来,晕死过去。

    作者有话说:

    来啦。

    没想到会写这么多,两章的量,发啦发啦。

    第160章 殇痛 :

    裴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来的。

    整个人是那种混混沌沌的状态,就像喝了几百斤酒,醉的发晕,醉的想吐,醉的头重脚轻。

    他赶走了夏如利,拒绝阿余侍奉,他只想一个人呆着。

    没什么大不了。

    裴肆这样对自己说,他原本就不期待什么子嗣后代,而且他经历了那么多生关死劫,都咬牙趟过来了,这算什么。

    安慰好自己,他就上床去睡。

    可怎么都睡不着啊,眼泪根本不由自己控制,一个劲儿淌。

    这时,密室的门发出咯咯声响,阿余担忧的声音传来:“公子,奴给您端了盆热水,您擦把脸。”

    裴肆现在不想见任何人,他掀开被子,连爬带滚地下了床,冲向立柜那边。他一把打开柜子,将里头的丝被、衣裳一股脑拽出来,他钻进去,就像小时候那样。

    那时妈来了客人,他就这般躲进去,那时柜子好大,他和鞋子先生、裙子姑娘做朋友,讲悄悄话,现在柜子变小了,逼仄狭窄,已经容不下他了。

    “公子,您别这样啊。”阿余往开拽柜子,谁知,里头的人紧紧抓住,拒绝出来。

    阿余蹲下,手掌贴住柜子,哽咽道:“咱们说会儿话,好不好?”

    裴肆什么都不想说,嗓子苦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环抱住双膝,蜷缩成一团,头埋进腿里哭。

    他知道,男人哭是很丢人的,可他就是很难受。

    如果说阉割是致命羞辱,那么丧子,就是活生生把他凌迟了。

    他摩挲着自己的手,犹记得那天去鸣芳苑,春愿阻挠他,他不当心推了她一下。当时她捂住肚子,连退了好几步。

    他以为她又在装,在矫情。

    现在想想,她有孕了,是真的受不得一点刺激和击打,是真的疼。

    她肚子有点肉,软乎乎的。

    裴肆笑了,那是他们的小孩儿。

    顷刻间,裴肆又神色黯然了。

    那时他推她,他决定给她下毒,总会心痛,又总会浮起抹莫名的感伤,原来,这是父子连心。

    还记得那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梦见春愿浑身是血站在他床边,反复对他说,很疼。

    傍晚的时候,夏如利说,春愿的胎是被千日醉生生打下来的。

    裴肆双手捂住脸,浑身颤抖的无声痛哭。

    他都做了些什么啊。

    裴肆忽然感到一阵窒息感,他喘不上气,整个人朝侧边栽下去。

    后面他似乎听见咚地一声,好像身子把柜子冲开了,头撞到地了。

    再后面,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梦里也是混混沌沌的,好像很多人在跟前说话,后面又是一片安静。

    裴肆是被眼光刺醒的。

    他不由得抬手,挡在面前,眼皮又酸又沉,眼珠子疼得像被人踩了几脚似的,头依旧昏沉沉的,嗓子又干又疼。

    四下瞧了眼,他现在躺在上房的小床上,天亮了,出太阳了,窗子打开了一掌宽的缝,阳光正好从那里渗进来,正好泻在他的脸上。

    这时,裴肆发现阿余坐在小杌子上,趴在床边睡得正沉,地上的炭火早都熄了,桌上摆了药罐和喝剩的药。

    阿余感觉到了动静,猛地惊醒,揉了下惺忪的睡眼,欢喜道:“公子,您终于醒了啊。”

    裴肆揉了下发疼的头,叹了口气,虚弱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阿余心疼地望着公子,颤声道:“您不记得了?您昏迷了整整一天两夜,忽然发了高烧,一直在说胡话,我们将您抬了出来。”

    裴肆一点印象都没了,他想要坐起来,问:“我们?还有谁来了?”

    阿余上前搀扶起公子,往他身后垫了个枕头,“您病的厉害,奴擅自做主让人去王府请了葛大夫。葛大夫给您灌了回魂散,又给您开了几贴退烧药和疏肝解郁的药。大夫说,您这是悲喜交加刺激的,凡事一定要想开些。”

    “我没事了。”

    裴肆不喜欢阿余用这种同情的目光看他。

    忽然,他发现阿余这小子一直偷偷瞄他的头发,几度欲言又止。

    裴肆摸了下自己的头,烦躁道:“怎么了?”

    阿余眼睛红了,低下头:“您的头发……”

    裴肆蹙眉:“把镜子拿过来。”

    阿余叹了口气,还是听话地去拿了面贵妃镜,站在床边,犹豫着要不要给他。

    裴肆一把抢走,他照向镜子,脸还是那张脸,不过有些消瘦憔悴,但两鬓竟花白了,他不相信地使劲儿搓,确实白了。

    “呵。”裴肆笑了,他才二十五,竟长白发了。

    阿余泣不成声:“公子,您千万要想开些,葛大夫说这是郁急攻心,生生急出来的。他开了张方子给您,说日后调理着,头发还能黑回来。”

    裴肆木然地听阿余絮叨,他端起床边矮几上的茶盏,喝了口水,人顿时又清明了几分。

    “阿余。”裴肆忽然开口,“去密室抽屉里,把千日醉拿来。”

    “您要那东西做什么?”阿余担心不已。

    “让你去哪你就去!啰嗦什么。”裴肆冷冷喝叱。

    阿余见公子没有哭、没有笑,也没有前两日那种疯魔,似乎完全正常了,依旧那样冷静寡欲,好像不曾经历过那些痛苦。

    “哎。”阿余点了点头,奔去密室,去拿千日醉。

    等他回来时,发现公子已经下床了,公子换了身纯白的单衣,步履蹒跚地走向书桌那边,一声不吭地用剪子裁了些纸,折成小船。

    阿余忙走过去,疑惑地问:“公子,您这是?”

    裴肆唇角浮起抹温柔的笑:“在我们家乡,夭折了的孩子魂不全,很难一个人走过忘川。”说着,裴肆将食指咬破,往小船里滴了滴血,“须得父母的血滴在船上,才能护他平安到达彼岸,喝了孟婆汤,投个好胎。”

    阿余心里难受的要命,公子他根本就没有忘。

    裴肆吻了吻那只纸船,眼角发红,柔声道:“孩子,你再等等,过些日子爹将你娘抓来,给你的小船上滴血,到时候你的魂魄就完整了,就能去投胎了。下辈子,咱们再聚。”

    说完后,裴肆用帕子包裹好小船,揣进怀里,他从书架上寻了瓶酒,又抢走阿余手里的千日醉,将毒往酒中倒。

    “公子,你,你要做什么?”阿余一把抓住裴肆的胳膊。

    裴肆冷眼横过去。

    阿余忙松手,却急得跺脚:“您不要做傻事。”

    “我晓得自己做什么?我也晓得千日醉的分量。”

    裴肆手按住胸口的小船,仰头,咕咚咕咚喝了数口酒,辛辣立马在唇舌之间绽开,腹内顿时暖了。

    阿余摇头哭,“您这又是何必呢!木已成舟,您何必这么折磨自己!”

    “我对不起孩子,也对不起她。”

    裴肆又喝了几口,期待着毒发,他忽然苦笑了声,问阿余:“你说她会不会像我一样难过?”

    阿余扶着公子坐下,哽咽道:“那是自然。她上个孩子没了时,痛苦了整整半年,这个好端端又没了,她肯定难过啊。”

    裴肆怔怔地望着窗子,“上次我暗中打了她和唐慎钰的孽种,现在,我亲手杀了自己的骨肉,阿余啊,你说这是不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阿余不敢说是,只得劝:“是邵俞加重了药量,是他做的孽!夏掌印早都把那个孙子挫骨扬灰了,算是给您报了仇。”

    “夏掌印……”

    裴肆笑得凄凉。他已经无从考证,夏如利到底事先知不知道小愿有身孕,可这孙子那晚带来壶女儿红,是什么意思呢,明明白白的讥讽他啊。

    裴肆又喝了口酒,怅然道:“都是王爷的子孙,可这亲的和干的,实在分别太大了。小愿怀了我的孩子,忽然被毒打掉了,唐慎钰倒免了一桩烦心事……”

    阿余时刻观察着公子的状况,摇头道:“依奴婢看,倒不尽然。唐慎钰的痛苦,未必比您轻,在您昏迷的时候,夏如利说了一嘴,唐慎钰先头守在公主床前,几乎三天四夜没合眼,那样冷毅的人,也难受的哭了。在王权霸业前,哪有什么干的亲的区别,瑞世子不是被送去长安为质十几年么?还有唐慎钰,不也被自己人暗算伤害,阴私罪行说揭就揭,连未婚妻子都被……”

    那个糟蹋二字,阿余当着公子的面,不太好说。

    他半蹲在公子跟前,按住公子的腿,担忧地劝:“要不,咱们离开吧,去他娘的秦王,去他娘的江山皇权,咱们还有不少银子,去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过下半辈子,未尝不是件好事。”

    裴肆轻拍了拍阿余的手,狞笑了声:“即便要走,我也要带她走。”

    这时,他忽然感觉一阵眩晕,腹内绞痛得厉害,浑身的骨头像是被人踩碎了般疼,是毒发了。

    “公子,您怎么样了?”阿余担忧地问。

    “没事。”裴肆要紧牙关,强忍住痛,这是他该受的。“我昏迷的时候,夏如利过来有没有说什么?”

    阿余忙道:“今早派人过来送信儿,说胡太后去汉阳别宫探望郭太后了,还说他要去安排一番。”阿余有些不解,忙问:“夏如利要安排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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