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除夕
年三十的清鹤县是热闹的,鞭炮从大清早就开始响,寓意着辞旧迎新,集市只开一上午,卖着各色干货果子,到了傍晚时,街面上逐渐冷清起来,家家户户挂起了红灯笼,团聚在饭桌前用年夜饭,吃酒耍乐。
老葛家还似往年一样冷冷清清,今年更寂寥了,院子里停着具棺材,大门口悬挂着两盏小白灯笼,不过也能想来嘛,大夫家里经常往来病患,有死人再正常不过了。
上房里又香又暖,才一日一夜的功夫,原本凌乱邋遢的屋子,竟变了个模样,被辱枕头全都是新换的,靠墙角摆放了只半人来高的浴桶,案桌上香炉里燃着支能让人凝神静气的蜜和香。
春愿虚弱地坐在床上,她穿着崭新的厚寝衣,整个头被纱布缠裹住,连眼睛都没放过,只在口鼻处留了缝隙,方便呼吸,犹记得昨日上了药后,果然如葛老先生说的那样,剧痛无比,她只觉得脸上像同时被无数根牛毛细针扎了似的,骨头好似叫滚烫的油炸过,面皮的痛苦延伸到了头,一整晚头痛欲裂……
几次三番她都要熬不过去,可一想到小姐,小姐她可是被白眼狼伤透了,被捅了刀,又叫程冰姿强灌了虎狼药,比起小姐所受的痛苦,她这点又算得了什么。
春愿叹了口气,将被子往上拉了些,正准备睡,忽然听见门吱呀声开了,她目不见物,便轻声问:“大人,是您么?”
“是我啦。”一个稚嫩清脆的童声响起。
“原来是小坏。”春愿松了口气,大抵年龄相差不大,再者都是女孩,虽相识才两日,但她却对小坏有种亲切感,柔声问:“你不是去隔壁王婶子家过年了么?怎么回来了?”
小坏吐了下舌头:“把我爷爷一个人撂在家里,总觉得过意不去。”
过新年了,小坏也破天荒打扮了番,穿上了崭新的银红袄裙,头发梳成了双环髻,一些碎发还用桂花油抹平了,到底女孩儿家爱俏,耳垂上还各戴了只银杏叶耳环,漂亮得像观音菩萨跟前的龙女似的,她怀里抱着个大漆盒,一蹦三跳地奔到床边,坐到小杌子上,手托腮,眨着眼看春愿。
春愿虽然看不见,但能听见,隐约察觉到小坏在看她,柔声问:“你是不是在看我?”
“对呀。”小坏甜甜笑,一派的天真无邪:“我在想,小姐姐拆了纱布,会是什么样的大美人?”
春愿苦笑:“也有可能是马蜂窝。”
小坏傲然道:“不可能,我爷爷医术极高,从没有失过手。”转而,小坏打开食盒,从里头拈出块龙须酥,手托着,凑近了喂给春愿,笑嘻嘻道:“今儿过年,他们都在吃大鱼大肉,可你却只能吃稀的,多可怜,这是我昨儿买的点心,可甜了,姐姐你吃点。”
“多谢你。”春愿吃力地张口,咬了些酥,她嘴里全都是苦药味,吃不出甜味,哎,所有人在吃甜的、香的,在经历人生的百味,可是小姐却孤零零地躺在棺材里。
一想起小姐,她就想哭,可是脸上抹着药,不能被眼泪冲了,于是,她想法子转移开注意力,轻声问:“小坏,你见唐公子了没?”
“他呀。”小坏大口嚼着糕点,嘴里含含糊糊道:“他让我爷爷搞了一大桶牛乳,现正在厨房里煮呢,嘁,到底多大的胃才能容得下,那玩意儿可珍贵了呢,有钱都寻不到地儿买,通常都是乡绅老爷家用来做点心,喝不完就浪费了。”
正说着,小坏神秘兮兮地靠近,一脸的好奇,眨巴着眼问:“姐姐,你是不是小叔叔的媳妇儿。”
“咳咳咳。”春愿被呛着了,捂着口猛咳,忙摆手:“不不不,不是。”
小坏扁着嘴:“那他对你也忒腻歪了,昨儿我给你买了绣花主腰、肚兜和亵裤,他非要一件件检查过去,绢的不要,非要绸缎的,说是绸子的软和,你穿着舒服,要不是自家媳妇,能对你这么上心?”
春愿神色黯然:“我只是他的奴婢而已。”
小坏欢喜地拍手:“既然你们俩不是那样的关系,那我要给小叔叔当媳妇儿,我喜欢他。”
春愿顿时怔住:“为什么呀?”
小坏一派的天真无邪:“因为他长得好看!”
春愿不晓得说什么好,主动要了块酥吃,柔声问:“你家里就只有你们祖孙俩么?嗯,你爷爷为什么要给你取这么个名字呀。”
“你是不是觉得难听?”小坏问。
“不不不。”春愿怕小坏生气,忙道:“我是想着,女孩子都叫春呀、莺呀的,你这个名儿着实有有些不适合。”
“那有什么哩。”小坏耸耸肩,笑道:“我爹杀了我妈,把我奶气死了,就我和爷爷相依为命,爷爷多少有些气恼,觉得我是坏种子,那我就是坏种子嘛,嘿嘿,爷爷虽然脾气很臭,但是心很好的,很疼爱我的,对了姐姐,我听你说话的口音和我差不多,你就是顺安府的人么?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我……”春愿低下头,“我是个孤儿,从没见过爹妈,世上只有阿姐对我好,可,可她被人害死了。”
“啊!”小坏拍了下脑门,胳膊指向外头:“你阿姐是不是棺材里的大美人?今儿小叔叔和爷爷给她擦洗换寿衣的时候,我偷偷看了眼,她肚子上有个窟窿眼!”
春愿难过得身子都发抖,昨儿,她想要给小姐买些纸钱,不行;今儿,她想要给小姐守灵,也不行。
唐慎钰说的倒好听,你病着,若让你守灵哭丧,恐又要郁忿的加重病情,现在千万得仔细将养,入殓出殡这些事,就交给我和老葛。
小坏见春愿老半天没言语,好奇地问:“是谁害死了她呀。”
春愿愤愤地锤了下床,骂道:“是一头白眼狼!”
谁知就在此时,门哐当声被人从外头推开,惊得春愿和小坏同时噤声。
唐慎钰两只手各拎了个冒着热气儿的大木桶进来了,他瞧着精神奕奕的,笑吟吟地下巴朝外努了努,对小坏道:“你爷爷正找你呢,好像要你帮他拔火罐。”
“是嘛。”小坏急忙放下食盒,得得得跑了出去。
没一会儿,就听见外头传来阵稀里哗啦的摔盘子砸碗声,紧接着老葛骂人的声音扬起:
“小兔崽子,让你去王婶家过年,偷摸跑回来作甚!”
“叫你不要打搅春姑娘养病,你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瞧我不打死你!”
紧接着,小坏的求饶声响起:“我错啦爷爷,我这就走。”
唐慎钰抿唇笑,用足尖将门关好,他面色如常,甚至有些和颜悦色,拎起水桶,走过去倒入浴盆里,望向床上的女孩,命令道:“过来泡澡。”
“啊!”春愿慌极了,静等着男人离开,可许久,都没听见他的脚步声,终于,她忍不住,手紧紧抓住被子,低头懦懦道:“那个……大人,您还没走么?我自己来吧。”
“你看不见,我带着你泡。”唐慎钰手伸进木桶里,试了试水温。
春愿大窘,顿时不安起来,她本能是不愿意的,可又怕惹恼了他,再者……她立誓当他的棋子,在他面前,又有什么私隐可言?
想到此,春愿强撑着坐起来,将衣裳全都脱掉,而此时,她听见唐慎钰走过来了,羞耻心让她胳膊横在心口,双腿紧紧并住,试图遮掩。
唐慎钰自然将她所有的防备和不安看在眼里,他面无表情地扶起女孩的胳膊,带着她慢慢地往浴盆那边走,不禁嘲讽了句:“你脱衣裳还真快,怎么都不带反抗的?”
春愿心砰砰直跳,翻了个白眼,温顺道:“这是您的命令,我不敢不从。”
“说得好。”
唐慎钰从后头环住女孩,扶着她坐进浴盆里,随后,他勾了只小凳子,坐到跟前,贴心地替女孩将长发绾在头顶,又拿了条新的手巾,蘸湿了,替她擦洗脖子、后背。
春愿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的手很冷,像冰一样,她甚至有些庆幸纱布将眼睛蒙起来了,否则,她这时候真不晓得该如何自处。
“这是什么味道?”春愿低头轻嗅了口,“好香啊。”
“牛乳。”唐慎钰掬起捧水,撒在她脖子上,暗道这臭丫头也忒镇定了些,为了报仇还真不要脸面了,他淡淡道:“老葛说用它泡澡,能令女人肌肤润泽,你虽身上虽说白,但肤色不匀称,比起沈小姐还差太远,完全没有千金万金捧出来的花魁珠圆玉润感,一看就是婢女的身,得尽快改变,便是改变不了,也得叫你知道什么是好东西,用的感觉是怎样的,省得将来惹人生疑。”
“是,奴会用心体会的。”春愿忙点头,忽然地叹了口气,感慨了句:“过去小姐常念‘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大抵说的就是这吧,那日我看见程冰姿那婆娘前呼后拥的,跟前站了五六个丫鬟嬷嬷伺候,还有人给她捧着妆奁呢,想必贵女公主的日子,就是这样的罢。”
唐慎钰嗤笑了声:“这算些什么,程氏的这点排场,在公主娘娘跟前简直不值一提。”男人的声音低沉而蛊惑,特意凑近了女孩,莞尔道:“譬如而今最得宠的懿宁公主,食邑在最富饶的江南一代,赏赐良田千顷,府中仆僮过百,去岁给她缝制的一条披风就花费千金,披风上头的百花争艳,是用红朱鹮和孔雀等鸟儿的毛所织就,真真是光艳夺目,她公主府里的小管事,都要比你们留芳县的县令厉害些。”
春愿听得连连咋舌,这些都是她没法想象的富贵,正在此时,她察觉到男人的大拇指在轻轻揩她的右肩膀,她吓得直往开躲,不由得将自己团团抱住,身子直打颤,哀求:“大人,我、我能不能自己泡。”
唐慎钰发现女孩的惊恐,唇角牵起抹嘲弄:“怎么,你是觉得,我要猥亵你?”
春愿低下头,强迫自己镇定些:“您是大官,什么样女人没加过,不会欺负我这样孤苦无依的人。”
“你说对了。”唐慎钰眸中没有半点狎昵,淡漠道:“本官对你的身子没有半点兴趣,之所以要陪你泡澡,是想仔细观察你,你将来既然要假扮沈轻霜,那么你们俩身上的特征必须一模一样。”男人手指按向女孩的右肩膀:“譬如,沈轻霜这里刺了朵梅花,你也得有,再譬如,你后臀上有颗米粒大的小痣,沈轻霜却没有,你得点了。”
“是。”春愿松了口气:“对了大人,您打算什么时候安葬小姐?”
唐慎钰没回应,忽然,他发现女孩手臂内侧有颗圆圆的朱砂痣,皱眉问:“你手上那个红色的痣也是胎记么?”
春愿大窘,瞬间低下头,声如蚊音:“那,那是奴婢的守宫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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