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疏下车时,又在小卖部前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阿婆?”


    老太太拄着拐杖坐着,脖子上围着第一次见面的那条鹅黄雏菊丝巾。她笑呵呵挥手:“小不点儿回来啦?”


    “嗯。”


    宋疏看了眼天色,繁星点点。他迈步走过去,弯下腰询问:“要一起回家吗?”


    阿婆眼睛弯的像月牙,慈爱地摸摸他的脑袋。


    “好呀。”


    所谓月明星稀,繁星漫天代表着今天的月光黯淡,夜晚也比往常更黑一些。好在主干道上有路灯照明,一高一矮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老人看不清路,步履迟缓。


    宋疏忍不住开口:“阿婆好像经常在小卖部坐到很晚。”


    老太太哒哒拄着拐杖,沙哑的嗓音嗯了一声:“在家没什么事,出来和人聊聊天,路上车来车往的,有意思。”


    “你每次回来我都能看见呢。”她呵呵笑道。


    “可是现在太晚了。”


    宋疏凝眉,轻声劝说:“路上又黑人也少,不安全,以后早点回家吧。”


    阿婆闻言,拄着拐杖的手微微收紧,脸上笑眯眯地望着脚下的路,什么也没说。


    哒、哒、哒。


    拐杖敲击在柏油路边,清脆的撞击声响彻在黑夜,仿佛是用最孤寂的乐器弹奏出的乐章,敲在人心上。


    房子里只有一个人,她太孤独了。


    鹿角少年的话再次回荡在耳边,宋疏侧眸望着年迈的老人,她在努力用腐朽的关节走向孤独的家。


    浓厚的酸涩感立刻涌上心头。


    宋疏对那样的滋味,再了解不过了。


    “阿婆。”


    二人间静谧许久,快到家的时候,青年清澈的嗓音忽然想起。老太太停下脚步,转头看见青年溢满难过的眉眼,担忧问:“怎么啦,小不点儿?”


    意识到自己没有藏好表情,已然来不及再掩饰了。宋疏喉结滚动一下,只好找个借口道:“我昨天自己做了一次饭。”


    阿婆歪头:“嗯?”


    青年抿唇,亮闪闪的眼睛里,难过越来越真情实感。


    他沉重感叹:“太难吃了!”


    “那个炸鸡腿,时间短了不熟,时间长了又会糊掉,还有谁知道适量的盐到底是多少?”


    听着他的抱怨,阿婆乐得直拍手。倒不是幸灾乐祸,只是这些话实在太熟悉了。


    “小不点儿,你知道吗?几十年前你奶奶刚嫁过来的时候,不会做饭,也是这么跟我抱怨的。”


    阿婆看着青年好看又气恼的脸,再次乐开花:“真是一模一样。”


    听到奶奶年轻时的事情,宋疏一怔,这对他来说着实有些陌生。


    “她……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阿婆竖起拇指:“你奶奶以前是我们文艺团唱歌最好听、长得最好看的人,嗓子亮得像只百灵鸟。”


    “这么厉害呐。”


    宋疏敛目,脸上带着浅笑,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耳边是阿婆对奶奶的回忆。


    奶奶叫黄黎,来自很远的西北城市。


    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来到这里,只知道她漂亮、利落、坚韧,到文艺团不足一年就独挑大梁,像个明星一样让人趋之若鹜。


    她也不符合农村对一个女人的传统要求。不温顺、不会做饭、十指不沾阳春水,大家都觉得这是哪家跑出来的大小姐。


    每每被人调侃,她都笑着回应:“什么大小姐,我只是一个没家的乞丐。”


    农村人结婚讲究门当户对,也讲究家庭圆满,但凡双亲不在、单亲长大,谈婚论嫁时都要被挑剔一番。


    更不要说这么个来历不明、又在关系复杂的女人。


    当年追求者众多,但爷爷是最坚定、最专情、最奋不顾身的那个,即使父母颇有微词,但仍然拗不过儿子。


    镇上人都说宋章怀就赢在努力。


    结婚以后但凡是奶奶不会的,爷爷都会包揽,不会就四处找人学,家里堆着各种各样的工具书。


    这其中当然就包括做饭。


    后来串门的时候,奶奶和阿婆悄悄说心疼爷爷,请求她教自己做饭。


    当年,可浪费了不少粮食。


    听到这里,宋疏忍不住轻笑,在“浪费粮食”这点上自家男女老少,一脉相承地有天赋。


    过去的故事在家门前暂时画上休止符。


    鹿角门神依旧站在门口等了很久了,看见宋疏陪着阿婆回来,他眼眸一亮,期待地看向青年。


    宋疏微微一笑,转头看向老人:“阿婆,我实在做不出来饭,镇上那几家店都吃腻了。”


    他竖起三根手指保证:“食材我包,以后能不能经常来蹭饭呐?”


    听到这话,阿婆脸上露出抑制不住的笑容,她连连点头:“当然好啊,天天来、顿顿来,阿婆都欢迎你!”


    “谢谢阿婆。”


    沾着蓝纸的黑木门关闭前,鹿角少年开心地朝宋疏点头:“谢谢你,小不点儿!”


    被一张少年的脸叫小不点儿,宋疏不大习惯,暗自决定改天没人的时候,一定要给这位门神好好纠正一下。


    好好介绍自己,“我叫宋疏”。


    他视线顿了下,这次还要记得问人家的名字。


    老宅一如既往的宁静。


    墙顶、树上都没有熟悉的白色身影,厨房里,昨天装炸鸡的玻璃碗已经洗干净放在木桌中央,上面还有剩下的其他食材。


    宋疏扶着门框,看着寂静而昏暗的厨房,抬头看向天花板。


    他拎着打包的食物、新衣服,以及那只被迫接受的粉紫色兔子熟练地前往三楼阳台。


    经过这短短几天的相处,宋疏已经摸清楚了门神的喜好,他从不出门,几乎只会出现在墙头、枝干以及屋顶。


    其中,屋顶是他最喜欢待的地方。


    “央酒。”


    比黑夜更深一层的屋檐,懒洋洋冒出一只白色脑袋。


    宋疏弯眸,抬起手上的打包盒:“好吃的!”


    央酒拧眉,轻哼一声。


    在他开口要求之前,宋疏先一步强调:“自己下来吃,我不会再给你送上去了。”


    他没本事上去,也没本事自己下来。


    到时候再求人,又亏一顿饭不说,他不要面子的吗?


    老房子的一楼客厅,使用多年的灯泡昏黄暗淡,只能勉强起到照明的作用,很有夜晚的氛围。


    一人一妖对面而坐,面前摆着两份食物。一份是承诺的炸鸡,另一份是重辣鸡翅煲,由于保温袋的作用,都还算温热。


    央酒目标直奔炸鸡袋,啊呜咬下一口。


    香而不咸,终于吃到了真正的炸鸡,满意的门神直接把整份全部拖到自己面前,准备吃独食。


    “还有这个。”


    宋疏指着中央裹着红彤彤酱汁的鸡翅中,倾情推荐:“也是鸡做的,发现好吃的,我立刻就给你带回来了,你不吃吗?”


    央酒低头吃炸鸡的动作一顿,撩起眼眸看到前方的鸡翅煲,乌瞳上抬,对上青年真诚的眼神。


    宋疏拆开一次性筷子,递过去。


    稍稍迟疑两秒,央酒接住竹筷,凝眸注视好半晌,最终放弃想这玩意到底该怎么使用,直接一把攥着直接戳穿鸡翅,舀起一只塞进嘴里。


    香是真香,辣也是真辣。


    昨日吃齁咸炸鸡的复杂表情再现。


    宋疏捂住要忍不住扬起的嘴角,身体前倾,期待问:“怎么样?”


    央酒砸么砸么,嘶了一口凉气。


    戳着筷子的鸡翅立刻被人扔回盒中。


    抓住青年偷笑的模样,被辣哑的嗓音不悦:“你是故意的。”


    “胡说。”宋疏可有自己的道理,“你这么厉害,谁知道槐树妖还会怕辣椒?”


    央酒闻言,喉结滚动。


    骨节分明的指节动了动,抓起被丢掉的鸡翅中又塞进嘴里。他皱着眉头硬啃,顺势还伸手把打包盒搂到怀里。


    那架势,估计今天不吃完誓死不休。


    非要证明清楚槐树绝对不会被小小的辣椒吓到。


    宋疏双臂支在桌面,捧着脸看着他埋头苦吃。


    央酒的眼睛大部分时间都呈现黑色,尤其在夜晚时,只有阳光太好的时候才能察觉到那一丝墨绿。


    现在,乌亮的黑瞳中央逐渐发绿。


    虽然不清楚是什么原理,但看那苦大仇深的复杂表情,估计比昨天的炸鸡还要难受一点。


    宋疏有些心软了,想劝他别吃,张了张嘴又闭上,还是没有开口。


    这几天他已经大概摸清楚了央酒的性格,这颗槐树妖最听不得两种话。


    一种是夸奖他的。


    一种是质疑他的。


    心性极为浅薄,连稳重些的小学生都可能比不上。宋疏如果现在说别吃了,让他以为是瞧不起自己,恐怕连酱汁都得吞下去。


    宋疏轻叹一口气,把吸管戳进炸鸡套餐里的可乐,递到他面前。


    “我不和你抢,你慢点。”


    炸鸡失宠,央酒抱着鸡翅煲努力吃。因为不会用筷子,一把抓着两根竹棍,把打包盒戳地乱七八糟。


    吃了一会儿,可能是实在受不了了,央酒终于转眸看向旁边的可乐杯。偏头嗅一嗅,甜丝丝的气息从里面蔓延。


    他低头啜一口,湿润的乌瞳微亮。


    “好喝吗?”


    对面传来青年温润的嗓音,这次里面没有任何坏心思。


    央酒闻言,面无表情地冷哼一声。


    “明天还想不想喝?”


    对骗他吃重辣鸡翅煲这件事,宋疏现在稍稍有些心虚,准备小小地弥补一下门神。


    央酒似乎已经逐渐习惯从浓重的辣度里感受到了美味,他恨恨啃下一口肉,狮子大开口:“每天。”


    宋疏微笑:“好的,明天。”


    央酒:“……”


    明天就是立冬了,气温即使再怎么过山车样地高低起伏,也不会像秋日那样,空气中继承着盛夏的温度。


    接下来,寒冷将会以绝对的姿态降临。


    比如现在,从敞开的大门吹进来的风拂过脖颈,都让人忍不住瑟缩。


    宋疏把翻领折上去,拉链拉到下巴,温度被衣物挽留住。他一边把袖口往上拉,一边抬眸望向老房子,脑子里忽然想起一件事。


    书。


    虽然老宅没有设置专门的书房,但这里其实有不少书。因为被放的到处都是,奶奶没少唠叨过爷爷。


    “死老头子,又买这么多没用的书,还扔的到处都是。哪天全给你卷进火炉里,给孙子烤地瓜!”


    后来奶奶去城里住的时候说,那些都给当成破烂卖掉了,得了一百多块钱,正好加点钱去烫头发。


    可能是刚刚听阿婆说了不少过去的事情,宋疏忽然想到的这件事。


    他站起身,不确定地走向一楼那间客房。


    由于在这里拥有的记忆实在太不美好,宋疏开门的动作都小心翼翼。扫视一圈,仔细确认没有猎食的蛇,他才谨慎的迈步走进去。


    这里的摆设很简单,一张床,一只床头柜,以及两个并排靠在后墙的木书柜。被灰尘模糊掉的玻璃后面,整齐地码放着书籍。


    客厅内,央酒刚刚悄悄把盒子里的鸡翅变少一些,宋疏就从隔壁房间跑出来,他连忙戳中一块塞进嘴里。


    两颊鼓鼓囊囊地咀嚼。


    然而对方却没看他一眼,径直拿起靠在墙边的拖把,卸下木杆,又匆匆跑回去。


    紧接着里面就传来极为规律的咚咚声。


    他目露疑惑,拿着可乐杯走到门口。


    房间空地上,宋疏正以击剑的姿势,拿着木杆小心翼翼地敲柜子。


    戳一下,就蹬蹬蹬朝后推好几步,确认没有动静以后再继续重复这个动作。


    由于戳得太认真,宋疏没发现后面有人。这次敲完柜子后退几步,一脚踩到柔软的触感,紧接着后背就撞到某样东西。


    他一回头,就对上一张棱角分明的侧颜。


    这张脸的主人咬着吸管,努力吸着可乐,优越的眉头微蹙,眼神里透露出对这种迷惑行为的浓重不解。


    “你在干什么?”


    宋疏抬起踩着人的脚,默默往旁边挪两步。他举起木棍,表情严肃而坚定:“打草惊蛇。”


    人要活学活用,木柜也一样敲。


    小心谨慎是不变真理,万一里面盘着一条蛇就等着他呢?


    央酒嫌弃地瞥了眼胆小鬼人类,迈步上前,刷刷拉开书柜门。


    过了一会儿,一根木棍从他背后悄悄伸向前,在书柜每一层都咚咚敲上好几下。确认安全以后,宋疏才从他身后冒出来。


    两个木柜放得满满当当,从名著小说,到史学记载,从海底大世界到十万个为什么,这里几乎都有涉猎。


    靠下方的哪几层似乎更有趣。


    拖把杆被人靠到墙边。


    宋疏个子太高不方便看,随手拿下一本书垫在地上,盘腿坐下来。透亮的眼眸扫过底下这几层的书脊时,浓厚的笑意充斥其间。


    《养花指南》《科学种植100问》;


    《禽类养殖防疫大全》《猪的信号》;


    《自行车维修的艺术》;


    《服装剪裁与缝纫技术》;


    《西北美味1000例》1……


    各行各业,涉猎极广,不过四面八方的食谱还是占了半壁江山。


    指尖游移在书中,旁边不知何时坐下的央酒凑过来,按住他的手腕点在那本《西北美味1000例》。


    “看这个。”


    宋疏偏头看到他被辣红的嘴唇,好笑地点头答应。


    书被放了太久,被抽出来时带起一阵灰尘。宋疏被呛到,皱着脸挥挥空气里的尘土,随便展开了一页。


    页面半边印着一碗裹满辣油的宽面条,顶上三个黑体大字油泼面,下方小字是它的食谱,两页之间夹着一张泛黄的旧纸条。


    纸条是横线本上裁下来的,上面写着:


    今日黄黎生辰,为妻做家乡美食,因面夹生被骂。日后需多练习,争取下次能吃。


    纸条下方另一道笔锋凌厉的字体批注四个字:狗屁不通。


    宋疏扑哧一声笑出声。


    旁边央酒盯着纸上的图,眨眨眼睛。嘴里的吸管发出嗤嗤的水声,是可乐见底了。


    他扔掉空杯,伸手点在纸面上。


    “明天吃这个。”


    “没有。”


    宋疏啪地合上书,塞回书柜。面对门神危险眯起的眼睛,他无所谓道:“这有食谱,不然我给你做?”


    央酒立刻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毫不犹豫地扭头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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