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柄窄窄的银剑。


    血槽滴着血,混杂着妖气与血腥气,极其不好闻。


    剑尖几乎快要挨上桑诺白皙而细弱的脖颈。


    萤火之蝶消失在空中,漆黑无月的夜空下,桑诺被一柄剑抵着,淡定地回忆他说了个什么字。


    哦,他说她是妖。桑诺抬起眼皮,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着男人。


    他的五官……该怎么说呢,一条窄窄的黑巾蒙在眼上,挡住了最具有个人特色的眼眸,而除开黑巾遮挡以外的相貌,则像是被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雾,怎么看也看不清。


    声音……是她不熟悉的。干涩到几乎有些难听。像是几百年没说过话,枯枝摩擦似的干哑。


    桑诺垂下手,掌心落入一个小小的毛绒团儿。


    相貌看不清但也不是她熟悉的。


    但是……这个背影有种隐约的眼熟,几乎一眼让她厌恶到动了杀机。


    想杀了他。


    毛绒小团儿在她掌心试图跃出毛茧。然而她的灵力怎么催动,都有种凝滞感。


    桑诺反应过来,应该是柳绍的魂骨里有脏东西,她一时不察着了道,如今灵气难以支配,倒是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了。


    她抬眸直勾勾盯着那男人蒙着黑巾的眼。


    “你要杀我?”


    眼前这个男人能一剑斩断蚩獴大妖的前足,目不能视还能发现她是妖,就凭她现在灵气堵塞凝滞的倒霉状态,如果她和他动起手来的话应该是毫无胜算。


    不知为何,若是换做旁的时候,旁的人,她也许又要插科打诨卖卖惨,玩些小手段来。但是眼前的男人背影太过扎眼,再加上被蚩獴提及旧事引起的厌恶,让桑诺烦躁至极。


    想动手,哪怕打不过,还想动手。


    杀机,在她眼底蔓延。


    持剑的男人听见她的问话,没有任何表示也没有没说话。他手中的剑尖依旧抵着桑诺。


    只是剑尖的位置稍微往下移了移。


    废墟之中传来三个少年的声音。


    “……幸好我师尊的剑意察觉到了我的危险,免得我们惨死蚩獴爪子底下。”


    “前辈呢?”


    谭智沅的一句话,引得三个少年从废墟里爬出来,站在烧得焦黑的木炭上张望。


    却看见夜月下,白衣少女比一柄窄窄的银剑抵着,而持剑的男人,眼蒙黑巾。


    “十五师叔!”


    谢长翎看见那男人,眼睛都亮了,跌跌撞撞跑了过去,才喊了一声,察觉到桑诺和自己小师叔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桑诺垂着眸,难得没有什么表情,那冷冷的样子像极了天空的月,清冷,皎洁,却不可靠近。


    而黑衣男人明明有着高挑而宽肩窄腰的身材,按理说该是人群中一眼就能看见的存在,却像是月空下洒在角落倒影,安静,毫无存在感。


    这样的两个之间,只有一柄剑的距离。


    血水,滴答,滴答。


    “十五师叔!您快把剑收起来,这位是桑前辈,救了我们性命的大好人!”


    桑诺听见谢长翎的叽叽喳喳的声音,就知道打不起来了。无视了眼前的长剑,直接扭头转身。


    却不想那男人手中的剑,随着她的动作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


    她脚下站定,回眸。


    被少年挡去一半身姿的男人垂下手,剑尖直至地面。血珠很快滴落凝成一个血水坑。


    他被挡着眼睛,看不见他的眼睛,但是桑诺有种奇怪的感觉,能从他平静的表情里看见一抹浅浅的困惑。


    不打算杀她吗?那她可不一样。


    桑诺环顾一圈。之前她与蚩獴斗法时,周围的路面房屋损毁严重。也庆幸当地百姓绝大多数早早都离开了这个危险的地带,剩余的人不多,废墟之中掩埋了一些。看起来都有救。


    她从废墟里捡起自己的伞。


    菌子已经变回水墨伞,落在她手上时,还在不敢置信。


    “刚刚蚩獴……被一剑杀了?”


    “好像是。”


    桑诺语气淡淡地回答,捏着伞走到血流成河的前方。


    蚩獴以巨兽的形态,两只前爪分别扑向她和谢长翎的方向。谢长翎遇上危险激起了他师尊留下的剑意,应该是那道剑意直接斩断了蚩獴的命脉。


    至于挡在她面前的那个男人,则是斩断了蚩獴的前足。


    桑诺不得不承认,若不是他当时挡了蚩獴,她只怕是要变成狐狸饼了。


    奇怪,明明算他救了她,可桑诺心里难以生出半点感激。


    “这个黑衣服的……危险的男人干的?”


    桑诺挑眉。倒是意外,菌子对危险的敏锐不亚于她,但是以往菌子在什么时候都难以对旁人表达出胆怯。


    倒是对这个只见了一面的黑衣男人,用了危险两个字。


    明明是他救了她,间接救了菌子,菌子还能得到这么一个答案,看来她和菌子的想法都一样。


    他是个危险的家伙。


    “不是。”


    桑诺虽然觉着黑衣男人有些微妙,甚至有种让她后背汗毛立起的紧张感,但是她还是认为眼前的男人做不到一剑斩断蚩獴大妖的命脉。


    她低头检查着蚩獴的……尸体?


    变回原形的蚩獴只有一尺长,胸腔依稀还有一丝气息起伏。还残留半分生机的蚩獴身上,能明显看见一道凛然而又锐利的剑意残存。


    桑诺掌心凝聚一团灵气。就这么死了有点惋惜,试着挖一挖它的魂骨吧。


    桑诺还未来得及动作,地上的蚩獴忽地被一团黑色的,她都没有察觉的黑暗物质吞噬。几乎只在眨眼之间,地面已经只剩下一滩血迹,蚩獴和黑影都消失不见。


    桑诺一愣,她鼻尖似乎闻到了一股……更为煞气入魂的味道。刺激的她后背发麻。


    是……魔气?


    桑诺呼吸都有些不稳,她微微蹙眉。蚩獴被魔吞噬了,还是带走了?


    “那是什么人杀的蚩獴?”伞还在追问。


    桑诺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说道:“……是一个……修为非常非常恐怖的人。”


    谢长翎的师尊。


    他说的还是保守了,仅仅只是一道用来保护徒弟的剑意,就足以斩杀千年大妖。


    桑诺忍不住想,不会真的是传说中的仙君吧?


    她回头。


    谢长翎正在围着那个黑衣男人絮絮叨叨说些什么。


    狐狸的听觉十分敏锐,能清晰听见谢长翎喊那个人‘十五师叔’。


    如果是谢长翎师尊的师弟,那这个黑衣男人的修为自然也不会差。


    半个城门口都坍塌,地面裂开数不清的裂痕,两侧房屋坍塌过半,废墟里,阁也和谭智沅还在寻找被压的百姓。


    桑诺抖了抖伞,将伞身上的污秽抖掉,撑开。


    这里出现了魔气,可不是简单的小事。虽然不知道蚩獴是死是活,但都跟她没关系了。


    她前脚走出几步,后脚谢长翎嚷嚷着喊她。


    “前辈!桑前辈,您去哪儿?!”


    桑诺对这个叽叽喳喳的小崽子还算有耐心,停下了脚步。


    谢长翎来得迟,没看见她的狐耳,也没听见黑衣男人喊她妖。现在对她还是一副亲亲热热信任的样子。


    桑诺目光穿过他,看向他身后的黑衣男人。


    男人眼覆黑巾,并不能看见什么,却像是能感知一切,桑诺的视线投过去的同时,他微微侧脸,面向了她。


    桑诺已经淡定地划开了视线。


    果然,不管看多少次都看不清他的五官相貌。


    像是被什么术法刻意遮住了一样。


    桑诺微微颔首。


    “去柳家,找麻烦。”


    柳绍的魂骨里有脏东西,她刚刚粗粗检查了一下,她的体内凝聚了一团和她本体灵气撕扯相抵的气息。


    她还不能确定是意外还是踏入了什么陷阱,但是柳绍必须得给她一个交代。


    谢长翎明显没明白桑诺的话,但是他这会儿对桑诺还是很亲近,客客气气和桑诺说:“前辈要不等等我们,我们先去救人。”


    废墟里埋的人不多,但是都是凡人,肉体凡胎,能尽早救最好。


    桑诺抬手扔出手中的伞。伞在半空变作嫩黄色的带着一丝粉色的菌菇。菌丝铺天盖地洒落。将废墟之中活着的有气儿的活物全部都用菌丝缠绕,扒拉了出来。


    “他是谁?”


    桑诺自己的灵气堵塞,但是伞的灵气没有堵塞。她用伞先把那些废墟里的人救了出来,才漫不经心问谢长翎。


    谢长翎哦哦了两声反应过来。


    “十五师叔啊。那是我一个小师叔。”


    “小师叔这个人吧比较神秘,我在师门那么多年见到他的次数都是寥寥无几。出现几乎都是为了斩杀妖邪。而且每次出现都是十五圆月之夜。我们甚至不知道小师叔的名字,是掌门师伯让我们喊他十五师叔的。”


    十五。圆月之夜出现。


    桑诺抬眸。天空之中被遮去的圆月在云层后面隐隐露出痕迹。


    “他出现只是为了杀妖……他讨厌妖物?”


    桑诺不知为什么追问了句。


    谢长翎挠了挠后脑勺,似乎也有些费解。


    “不知道……我只知道十五师叔每次出现都是斩杀妖邪,但是十五师叔的喜好厌恶……跟我师尊一样……”


    桑诺眼皮一跳,眼神专注地等待一个答案。


    “都一样不用去想。”谢长翎一撇嘴补充完后半句,“小师叔和我师尊有一点可像了。根本没有喜怒哀乐。像个假人。”


    桑诺闻言哦了一声。


    是她最讨厌的那种人啊。


    有了伞帮忙救人,阁也和谭智沅都围了过来,也不知怎么的,两人都绕了一个半圆,尽量躲着黑衣男人的距离才过来。


    黑衣男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一步步走到蚩獴消失的地方,剑尖落在那团血迹上,沉默片刻,剑尖直至插入地下。


    剑身嗡鸣,裂开的地面又一次渗出浓黑的血迹。带着一股刺鼻的腥臭,覆盖了蚩獴的血迹。


    桑诺眸子一紧。


    这个人……


    谢长翎像是想起什么,赶紧低声和桑诺说:“对了,十五师叔他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对气味比较敏感,他刚刚可能是闻到蚩獴的味道,对您出手了。”


    “前辈您千万别和十五师叔计较啊。都是误会。”


    目不能视口不能言?


    桑诺微微歪了歪头,目光又一次落在黑衣男人身上。


    她明明听见他说话。


    就像是几百年没说话,生涩,干哑,但是还是说了。


    ‘妖’。


    想要杀妖的心能破了他的口不能言吗?


    桑诺察觉,在她目光落向那男人的时候,男人也又一次‘看’向了她。


    敏锐,十分的敏锐。


    他缓慢地抽出剑。剑尖又一次染上了血迹,不同的是,剑尖上萦绕着一层淡淡的魔气。


    “桑前辈,刚刚我小师叔肯定不是故意的,您别生气啊。”


    谢长翎还以为桑诺打听十五师叔是生气,还在劝解。


    “已经生气了啊。”


    桑诺抬起手,半空中的菌菇化作一把水墨伞,重新落回她的手上。


    “啊?那。那前辈怎么个生气法?”谢长翎直愣愣地问。


    桑诺想了想,冲着谢长翎身后的黑衣男人露出了一个他看不见的笑脸。


    “杀了他。”


    黑衣男人攥紧剑,对她的话无动于衷。


    而谢长翎吓了一跳,两手摇个不停。


    “前辈您冷静!生气也不是这么生气的!更何况您也……打不过我小师叔。”


    桑诺见谢长翎吓了一跳,尤其是阁也和谭智沅,都流露出了震惊到有些呆滞的表情,噗嗤一笑,转动着手中的伞。


    “骗你们的。”她轻快地说道,“我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谢长翎等人长舒一口气。


    “你会。”


    伞内沿挤出了一张脸。


    “你杀机好重,你对他有杀意。”


    桑诺笑眯眯地掐了一把伞。


    “他可是救了我一命呢,要不是这位道友出手相助,我可能,可能要被蚩獴大妖杀死了呢。”


    桑诺的声音稍微一掐,听着又细又软,甚至有种音修魅术的涤荡神魂感。


    很明显,三个小少年都有些恍神。


    而黑衣男人听见她的声音,则是用蒙着黑巾的眼‘看’向她。


    桑诺直勾勾地盯着他呢,虽然看见的只是窄窄的黑巾,但她确定,黑巾下的眼睛是能感知到一些东西的。


    桑诺说的不假。她吸取柳绍的魂骨之后灵气凝滞,在她的言灵法随之前,有一瞬她灵气全然消失,无法抵御蚩獴。若不是这个十五师叔忽然的出现,那凌空锐利的一剑,她的确很可能会死。


    “咦,救命之恩啊,”谢长翎似乎想到了什么,直愣愣地问桑诺,“那前辈也要给十五师叔签卖身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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