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诺清清楚楚听见了这两个字。哪怕那人发声的方式已经很生疏干涩,还是能听得出是哪两个字。


    桑诺抬头看了眼柳家。


    本来试图挡着她的柳家大门破碎,门口两面台阶倒了不少柳家门徒,一眼望去皆为废墟。


    那柄剑擦肩而过的寒意是让人从心底打颤的。


    她深吸一口气,攥着伞回眸。


    蒙着眼的男人只是做完这个动作,并未有其他任何的表示,安安静静站在那里,垂着的手还保持着握剑的微微蜷屈。


    让她进去……


    桑诺在瞬间就想到了他是不是在帮她。但是没有这个可能才对。根据谢长翎口中所说,再加上她被那柄剑指过。这位胥离山十五师叔应该是发现了她是妖。


    一个大宗门弟子会帮一个妖吗?明显不会的。


    但是桑诺找不到他别的理由。


    或许是他本身脾气就暴躁,不爱耽误这种时间?又或者说,是他有后手?


    她想了很多,却也只在一瞬就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眼含深意地看着黑衣男人。


    也许,他的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不是什么坏事。


    想清楚这一点,桑诺淡定地撩了撩鬓角的发丝,撑着伞一步一步走在倒满人群的台阶上。


    “别愣着了,去把你们少主抬来。”


    许是这一剑穿堂的威慑让整个柳家人心都颤了,再无人去考虑柳夫人的话,爬起来的人纷纷去按照桑诺的吩咐做事。


    前堂后院都被一剑穿了个透。也只剩下一个水榭小阁能供人落座。


    夜风下的小石桌,只有四个座位,桑诺大大方方坐了,紧跟她落座的则是十五。


    男人虽然目不能视,却能听声辨位,‘看’得见许多。


    他这一落座,桑诺后背挺了挺,几个小辈就更不敢凑上来了,谢长翎还站在自己师叔身后,阁也已经悄悄站在了桑诺的身后。


    而水榭之外,还有一个狼狈的柳家姑娘在期盼地张望。


    柳少主很快被抬了来。除了他以外,还有被从剑上解救下来的柳夫人。


    柳夫人衣衫破碎,吓得面色苍白脚下无力,却已然从那一剑中窥得一二实力,根本不敢造次,到底是老老实实来了。


    桑诺低头给伞系上红色的绳结,再抬头时,柳绍已经被从步撵上挪到水榭之中。


    她也懒得多思考其他,直接伸出手。


    灵气……并未凝聚。


    她淡定地垂下眸。看来这股凝赌的气要跟着她一些时候。


    “小谢,”她朝十五身后的谢长翎扬了扬下巴,“给柳少主开个口子。”


    “开……口子?”谢长翎未曾听过类似的要求,还没反应过来,追问道,“要在哪里开口子,开多大?”


    桑诺:“……”还不如让谭智沅来。


    她还未组织好语言,坐在身侧隔着一个座位的黑衣男人抬起手。


    指尖划过一道气刃,直直朝着柳绍而去。


    刚被放到水榭之中话还没来得及说的柳绍,直接被一道气刃击穿了肩膀。


    血,瞬间染红了柳绍的肩头。


    桑诺瞳孔微微缩了缩。


    就算柳绍是和蚩獴动手是受了重伤,但好歹是金丹修士,居然在十五手下毫无反抗之力吗?


    这种实力……


    如果不能利用就太可惜了。


    桑诺点了点手中的伞,同时回眸扫了眼黑衣男人。


    是嫌弃自己的师侄反应慢笨呼呼地耽误时间吗?这种小事,居然让他亲自动手。


    奇怪的家伙。


    伞自觉释放出菌丝,将一脸痛苦的柳绍直接包裹,通过菌丝深入柳绍伤口之内。


    柳绍一脸狰狞,想要挣扎却又无能为力,被迫靠在柳夫人怀里,脸色苍白流汗。


    “桑姑娘……您这是什么意思?!”


    桑诺没搭理他,闭眸与伞沟通。


    菌丝深入柳绍的身体,反馈得到的消息不算很好。


    柳绍身体里有大量的魔气,还有少量妖气,以及一种奇怪的,有些危险的……种子?


    桑诺睁开眼。


    菌丝已经回到伞身上,将柳绍的所有情况传递给了她。


    魔气遍布在柳绍骨血丹田之中,妖气只在丹田,但是魔气和那个奇怪气息的东西却早早染了柳绍的骨相。导致他的魂骨对桑诺造成了反面影响。


    所以她吸收了柳绍的魂骨,却是把魔气和一个奇怪的东西也吸入灵脉了。难怪。


    这下确定了是什么,反而变得糟糕了起来。


    桑诺眉头紧蹙,手指撑着额角,感受到了久违的一股头疼。


    她的身体对魔气有着绝对的抵御性,无法接纳,无法吸收,形成了她的灵气与魔气在体内绞杀的情况,一旦动用灵力,就会让自己出现更不好的情况。


    而且……体内被灌入了魔气,这勾起了她陈旧的些许回忆。


    糟糕的,令人窒息的疼痛。


    她的呼吸略微急促了些。


    “桑姑娘,在下不知道您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您的同伴拆了我柳家,我也不打算计较,您能不能……”


    “闭嘴。”桑诺睁开眼,眼底一片冷彻,她打断柳绍的话,视线淡漠地扫过柳夫人,“把那对妖族母女给我。别让我说第二遍。”


    柳夫人抱着儿子哭得很惨,只是十五那一剑的威慑让人无法不在意,根本生不出半点反抗之心,哪怕她哭得抽抽搭搭,也还是哽咽着派人去把柳姑娘的母亲带来。


    还伴随着她嘴里的喃喃低语。


    “完了……柳家这下彻底完了。”


    桑诺的态度引起了谢长翎的好奇,但是他不敢直接去和桑诺说话,而是磨磨蹭蹭地走到十五身边,弯腰小声和十五师叔说话。


    “小师叔,您知道发生什么了吗?桑前辈现在的表情有点……让人害怕。”


    谢长翎也是个不长心的,问一个眼睛蒙着黑巾的人这种话。


    十五自然没有回答他,只是捕捉空气里的微弱变化,眼睛的方向转到桑诺那边,似乎在‘看’她。


    桑诺察觉不到这些。她只觉着头疼欲裂,想早点结束这一切,最好直接钻进山中去冬眠。


    柳姑娘的母亲被带了上来。


    那是一个外表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的女子。消瘦,单薄,匍匐在地时甚至没有爬起来的力气。


    妖气四溢。


    桑诺揉了揉额角,勉强打起一点精神,垂眸看去。


    妖族女子匍匐在地,被自己的女儿搂进怀中,柳姑娘哽咽着和自己母亲说道:“娘,有人救我们了,您会没事的。”


    “妖!这里有妖!”


    谢长翎嗅到空气中的妖气几乎跳了起来,一柄长剑落入他掌中,蹭蹭两步冲到桑诺前面挡着她,一双圆眼在这一刻居然有了一丝凛冽之意。


    大宗门弟子对妖族的态度几乎都这样,桑诺早就领教过,若不是她因为某些原因很难察觉她的妖气,只怕姓谢的小崽子早就对她动手了。


    桑诺起身绕开谢长翎,上前一步,伸手捏住那妖族女子的下巴,抬起来打量了几眼。


    而后蹙眉。眼前的妖族女子一眼看去几乎被耗尽了妖气,孱弱到比她还要糟糕。


    “你的妖骨呢?妖丹呢?”


    妖族女子看起来就很弱,倒在自己女儿怀中,盯着桑诺看了好一会儿,似乎察觉出了什么,苦笑。


    “……都被拿走了。”


    “埋在这柳家,滋养他的家人……”


    妖族女子低声叹气。


    “他……骗了我啊。”


    年轻的女妖单纯,被心思沉重的男人以爱为名骗出了妖界,心甘情愿为他放弃妖丹,打算以人的身份相爱相守。


    失去了妖丹的女妖又怎么可能是修士的对手,很快被囚禁起来,被抽了妖骨,作为镇压宅邸的阵法骨梁。


    以她一个妖族女子的寿命妖气,来撑起柳家早就该坍塌的门楣。


    至此被囚禁在一个暗无天日的牢房十数年。那个欺骗了她一切的男人,甚至怕她妖气被抽的太多死得太快,甚至还让她生下一个女儿。让身为半妖的女儿成为柳家嫡系子嗣里,备受欺凌的一个。


    三言两语,却是一个单纯妖族女子轻信爱情后悲惨的一生。


    桑诺听罢甚至都笑了,蹲在女妖面前,抬起她的头,目视她黯然无光的眼。


    “相信一个男人口中的爱情,把自己弄到这般田地,这种教训你已经吃过一次,想必之后不会再犯了吧。”


    躺在柳姑娘怀中的女妖眼神有些迷茫,她甚至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听懂桑诺说了什么,可就算这样,女妖迟疑片刻,还是轻叹。


    “他……他当初待我极好。”


    桑诺的笑意加深,语气轻柔而利刃似的直插人心。


    “他对你好,是因为想要抽你的骨,挖你的心呐。”


    “你若没有他所图,他又怎么会对你好呢?”


    女妖听着似乎还在犹豫:“……他说他爱我,他待我极好,他天天来看我……”


    桑诺松开手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执迷不悟的女妖。


    被抽了妖骨,挖了妖丹,还被迫生下一个半妖女儿,这样的人居然还能对害了她一生的人说,他是爱她的?


    愚不可及,蠢到她眼睛了。


    “那不是爱你,只是以爱为名的骗局。”


    “不可能,他爱我,他只是犯了错。”


    提及女儿,女妖似乎才发现什么,抱着她的女儿早已经泪流满面,哽咽着和她痛哭:“娘,他不爱您,他只是骗您,您还不能清醒过来吗?”


    这边母女痛哭,那边谢长翎手持剑有些尴尬地退回到谭智沅身后。


    “这什么情况,不是妖祸害人,是人骗了妖?好复杂好复杂,我看不懂,不敢动手了。”


    谭智沅按下他持剑的手,‘嘘’了一声。


    “他不爱我……他只是骗我……那些对我的好难道是……假的吗?”


    女妖明明在被囚禁和痛苦中度过了十几年,却无法割舍最初的最初,那个男人对她的好。


    “嗯,都是假的。”桑诺手托腮都懒得再看女妖一眼,随口说道,“相信男人的爱意,就是你自己在找死。”


    “你说这么多,可你又知道什么?”女妖还有些执迷不悟,她不断说着男人对她的好。


    桑诺像是听见了什么巨好笑的笑话,忍不住笑了,笑得有些前俯后仰,抬手抵着唇笑得肩膀耸动,笑罢,桑诺收敛了几分笑意,轻飘飘地,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你说得对,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桑诺笑完,忽地觉着有人在‘看’她,下意识猜到了可能是谁。


    桑诺侧眸,果然是他。


    明明目不能视,却还是像是极其认真地在‘看’她。


    桑诺有种被粗暴冒犯的防备感,明明他什么都看不见,明明不认识,明明之前对她举起了剑,这个时候还用这种让人无法忽视的视线看着她,到底什么意思?


    挑衅,入侵,是一种无法忽视的威胁。


    不爽,很不爽。要报复回去。


    桑诺荡开了一个灿烂的假笑,笑意不及眼底。


    “你一直‘看’我,是看我生得漂亮看入了迷吗,是我的眼睛好看,还是我的耳朵好看?呀,险些忘了……”


    坏心眼的狐狸戏谑地冲着男人眨了眨眼,故意在他眼睛前晃着手,肆无忌惮释放着自己的恶意,无比轻快地说。


    “——你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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