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万城到黎城的路上,大概是谢长翎走过最安静的路。


    他兢兢业业和谭智沅当好轿夫,抬着浑身散发着阴郁的白衣少女,身后跟着一天煞气比过一天的师叔,一路上话都不敢说半个。


    一路上也只有伞敢嘲笑桑诺了。


    终日欺负人的,也有被人欺负回来的一天。


    桑诺无论漱几次口,吃多少甜食,都无法减弱口中花瓣的微微苦涩感。


    就像那个男人。明明存在感弱到还不如阳光下的一道影子,却给她留下了足以铭记的印象,挥之不去。


    桑诺难得有这么吃瘪的时候,偏偏因为打不过,再加上种种顾虑,不得不把这口亏吃下去。


    只是狐狸小气,刚吃亏的时候就生气,之后越想越气,越想越气,到现在十五在她的心里,差不多和死刑犯处于同一个概念了。


    可惜打不过。被迫一路同行,天天都要看他的死人脸。好气。


    黎城位置好,距离几个大宗门都近,人多热闹,人来人往都是年轻的修士。


    桑诺撑着伞坐在木轿上,被两个少年抬着找了一圈的客栈,好不容易寻了一个便宜的,才给桑诺放进去。


    这一路上幸亏有两个出蛮力的小子,不然桑诺只会更阴郁。


    基于此,她对谢长翎和谭智阁也保留了一些仅存温柔,等关上房门才真真正正地不高兴起来。


    巨大的蓬松的狐尾甩来甩去,用力地,烦躁地,晃动中抖落下来一层细软薄薄的绒毛。


    桑诺趴在床榻上,眯着眼休息。


    她灵气堵塞,而柳绍的魂骨给她的帮助也被削弱,身体的恢复情况恐怕也难以维持到两三月的时间,她得尽快把谢长翎和谭智沅的事解决,拿到他们的魂骨。


    不过……真的要拿他们的魂骨吗?


    桑诺翻了个身。炎热的空气有些闷热,她拿出团扇闭着眼扇着凉风。


    若不拿,还得再想法子以最快的速度去做些别的调整。但是中间还夹杂了一个变数。


    十五。


    桑诺想到那个男人,扔掉手中的扇子,从芥子袋中摸出一瓶酒来。


    烧釉褐的瓶身,圆滚的瓶肚,葫芦一样的瓶口,大小也不过是桑诺一只手就能捏住的,乍一眼大概是一顿下酒菜就能喝完的酒壶。


    桑诺拔出酒塞,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


    桑诺坐起身来,低头闻着酒香。


    这是鹤辛酒。


    好友想尽办法给她弄来的,饮酒后又能助眠,又能减淡她的记忆,对当初痛苦不堪的她来说,是最好的救命药了。


    只可惜鹤辛酒的原料她根本不知晓,寻了许多的门路也找不到。好友又出了些意外寻不到人。她这几年就只能靠仅存的一点点鹤辛酒,艰难存活。


    幸好这些年她只需要用鹤辛酒帮忙助眠,几个月能睡一个囫囵觉就不错。其他的,她已经好许多,用不太上。


    只是最近几天的时间,她接触到的一些东西在拼命勾起她封藏的记忆。


    也幸亏有鹤辛酒的存在,那些记忆上还蒙着一层雾。


    但是这层雾,也越来越淡了。


    桑诺摇了摇瓶子,酒瓶中的鹤辛酒只有一个底了。


    喝了这一口,可就没有之后了。


    桑诺闭眼思考了片刻,还是选择只闻了闻酒香。


    她姑且还撑得住,给之后要留点后路。


    休息了两三个时辰,谢长翎来找桑诺,说是要给她说一下当时的情况。


    来的只有三个少年,没有见到一直跟着的十五。


    桑诺在桌边落座,只随意目光瞥了一眼,谢长翎就自觉解释。


    “师叔身上的煞气太重了,他就没出来。”


    桑诺微微颔首。


    这点她是知道的,毕竟一路走来,身后的男人就算再安静,他体内藏匿不住的煞气也越来越澎湃溢出。走到黎城的时候,方圆一里路精怪小妖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煞气……要靠杀戮释放。”


    阁也啃着桃子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前辈一直……没有杀戮。”


    是了,装满一身的凶煞之气的确是需要释放的,毕竟按照阁也的师父所说,那他若是不释放煞气,一天煞气积攒过一天,这么下去很容易造成一个后果。


    煞气侵蚀他,导致他大开杀戒。


    果然是个危险的隐患。


    “师叔也是为了陪我们。”谢长翎小声辩解了一句。


    这句话没人搭。


    谭智沅淡定地接过话题。


    “我们当时是深夜来的,找不到客栈,以为他那里是客栈就去问了一下,然后被他们热情相迎接了进去……”


    “是了,那个人别人叫他公子,他长得比较奇怪……算了,长相没必要说,总之他一直笑眯眯地,说话的时候会让人晕头转向,脑子一懵就跟着他的想法走了。”


    谢长翎开始掰着手指说自己是怎么受骗的。


    “他一开始说让我陪他玩个骰子,赢了就给我指条路,最快的将我要抓捕的妖兽抓回,我想着能省一点时间是一点,就听他的,然后……”


    谢长翎皱起了脸。


    谭智沅和阁也同时闭上了眼。


    桑诺不紧不慢给自己斟了杯茶,抿了口润润嘴。


    “然后输的倾家荡产。”


    阁也补充:“还有小兰。他被抵押了。”


    谢长翎心虚地不敢看自己的好友。


    桑诺手托腮,又问了句:“只是玩骰子?”


    “只是骰子!”谢长翎斩钉截铁说道,“但是骰子不一样。”


    “别的骰子都是比点数,他是骰子比的点数确定内容,骰子上又写的五花八门……”谢长翎可能是回忆起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嘴角抽动,“……很,很不正经!”


    “什么都赢不了,怎么都赢不了。”


    谢长翎绝望地摇了摇头:“前辈,那人修为还很高,还给我们下达了一个指令,愿赌服输,我连拒绝都拒绝不了,根本没办法。”


    桑诺听着骰子五花八门还有些有趣,至于赌,她好心地提醒了几个少年。


    “赌桌可不是你们能上的地方。这种地方啊,基本都是不要命的人才会去玩。下次不要去了。”


    谭智沅和阁也盯着谢长翎,谢长翎摸摸鼻尖,老老实实点头。


    “再也不去了。”


    吃一堑的长一智,他也不是傻子。以后见到赌坊这种地方,肯定是要绕道走的。


    毕竟赌桌上的人,一颗心有八百个心眼子,根本玩不过人家。


    “那前辈,我们今晚就去吗?”谢长翎说道,“白日里恐怕人家不接客。”


    桑诺想了想。


    “休息一夜,明天去。”


    骰子,赌桌,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有问题的是开赌坊的人,扣押了谢长翎同伴的人。


    能骗傻子的赌坊里恐怕没有什么好人,她今夜还得调整一下状态,灵气堵塞的厉害,若是需要动手的地方她可不行。


    只是一夜的工夫,灵气堵塞也没有办法恢复,怎么办呢?


    桑诺送走了几个少年,躺在床上发呆。


    “坏狐狸,你在想什么?”


    伞噔噔噔跳过来,自己撑开,在伞上挤出一张五官,好奇地问她。


    “我在想……十五真讨厌。”


    她拧着眉。


    讨厌是真的讨厌,讨厌到都不想再看一眼。甚至想撵走他。


    但是若是能用得上他……


    还是烦躁。


    十五,十五,一个连名字都算不上的名字,一个会让她想起一些不愉快往事的人。


    桑诺坐起身来拿出鹤辛酒,思来想去,还是喝了一滴。


    一滴酒,烧喉而过。


    桑诺安安静静躺在床上,侧身枕着自己的手臂,闭着眼睡着后,失去一切伪装与诱导,只剩下原本的那只小狐狸。


    久违了的睡梦,五彩斑斓的梦魇之间,记忆中较为鲜明的点悄然在云雾之中减淡。


    一觉睡到深夜,桑诺睁开眼的时候,眼神淡漠了许多。


    睡之前,她喝了一滴鹤辛酒。


    不愧是鹤辛酒,效果真不错。


    她居然能在这种地方一睡睡了五个时辰。


    桑诺睡得时间太久,起身推窗一跃而出,伞自觉飞在半空跟上了她。


    半轮弯月藏在云层之后,偌大的一座城池在深夜中早已静瑟下来。


    桑诺撑着伞,在屋顶的梁脊上踩着脚跟一步一步走着玩。


    万物生灵在深夜都会陷入沉睡,除了一些天生属于黑暗的物种。


    桑诺脚下停住。抬起伞沿。


    空气中流动着浓郁的煞气。


    桑诺想了想,想起来了。是十五。


    如他们所说,他的确快要承载不住满满溢出的煞气了。


    空气中都被他的凶煞所污染,呼吸都是艰难的。


    “好恐怖的煞气……”


    伞在她头顶喃喃自语:“这么厉害,如果是我的主人就好了……”


    “嫌弃我就去找他啊。”桑诺轻描淡写地转动着手中的伞,把菌子转的晕头转向地,似笑非笑说道,“厉害的主人能不能保住你的命呢?”


    伞自觉闭嘴。


    这个坏狐狸好奇怪,这么又心情不好了?


    寂静的深夜,空无一人,桑诺在屋脊上肆意释放出自己的狐尾。


    偌大的狐尾在她身后摇来摇去,本体的灵气在贪婪的汲取着月光中的精华。


    桑诺闭着眼安安静静按照妖族的方式修炼。


    须臾,一个轻不可闻的脚步声出现在她的身后。


    她没有动,那人也没有动。


    狐尾晃动之间,她睁开了眼。


    回眸。


    月光下,黑衣男人一如之前,却有所不同。积攒得满满的凶煞之气,让他整个人变得极为危险。仿佛只看他一眼,就会成为利剑亡魂。


    男人仿佛忘了之前怎么对她的,像个没事人似的在不远处‘看’她。


    桑诺歪着头,一缕发垂到她腮边。


    不愧是鹤辛酒。


    现在看见十五这个人,桑诺已经想不起来他像谁了。对他粗暴的行为也只剩下一个行为过程,没有自我的情绪作祟。


    桑诺对着他释放了一个狐族的笑。月光下,皎洁,狡黠,又轻盈。


    是了,为什么要为一个陌生人不断的调动自己的情绪呢?多愚蠢啊。


    桑诺撑着伞一步步走向他。


    让自己陷入穷思竭虑之中可不是什么好事。


    任何的人都不可以让她难过,生气。


    没有人配。


    桑诺停到十五面前三步远的位置。


    熟悉的身高差。


    唔,熟悉吗?


    桑诺高高举起手中的伞,将他罩在伞下。遮去了月光。


    不记得了。也不值得她去想。


    眼前的人凭什么能让她情绪难过呢?


    过去的都只是虚无泡影,一戳就破的。眼下的一切……也都可以成为泡沫。


    桑诺踮起脚尖,手指落在他的肩膀。


    指尖下,男人身体紧绷。堆积的凶煞之气犹如海浪,波涛汹涌。却小心翼翼绕开了眼前的狐狸少女。


    桑诺冷漠地想,不要去在意一些不需要在意的东西,他再危险,再有威胁,可对她没有杀机,还听话,那她只要利用就好了呀。


    “明晚,你会保护我吗?”


    夜月下,狐狸摇着尾巴如是说道。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