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荟曾去找过闻于野,在她刚进大学那年。
也是在那次,见到了温书瑶。
她记得那天是周末,室友谈了恋爱,纷纷出去约会,她则因为室外的寒冷天气,缩在寝室里找了部电影看。
那不是她第一次看《了不起的盖茨比》。
她熟知故事的走向脉络,可电影里那句台词,仿佛无论看多少次都能让她心弦为之一颤。
“如果打算爱一个人,你要想清楚,是否愿意为了他,放弃如上帝般自由的心灵,从此心甘情愿有了羁绊。”
总会有人愿意的。
她想。
电影里的盖茨比为了年少初恋付出性命。
电影外,许荟鼓起勇气向高中同学打探闻于野所在的学校。
同学觉得奇怪,说她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许荟语焉不详,撒了个拙劣无比的谎,她说,自己有东西落在他那。
同学不解,“很重要的东西吗,值得费这么大的劲?”
许荟在打字界面删删改改,最终手指抠到泛白,发了三个字过去,“很重要。”
……
不怪同学生疑,他和她高中见面寥寥,交集几乎没有,在所有人的眼里,都属于泾渭分明的陌生人。
可为了见这么个“陌生人”,许荟怀揣着她隐秘心事,孤勇又决绝地,奔赴了座完全陌生的城市。
西平,大学城。
正值饭点,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还算宽敞的街道挤满了提着打包食盒的西平大学生。
汹涌人潮中,许荟裹着羊绒围巾,两手空空地站在校门口。
她来得是真匆促,得到地址后,就在购票软件上了买了票,从南川到西平,坐了近两个小时的高铁。
什么都没准备。
甚至没想过她这跨越千里找人的行为,无异于大海捞针。
然而,也不知道运气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许荟很轻易地见到了闻于野,在离校门口并不远的校体育馆。
少年褪去眉眼间的青涩,已经初步有了作为男人的高瘦挺拔。
他站在人群中,随手拍了下手中篮球,不知身旁的人说了什么,转头浮皮潦草地笑骂了句。
还是许荟熟悉的散漫模样。
连背后那身印着“11”的黑色球服也没变。
他去休息室换衣服的间隙,那群人等在原地,随口聊了起来,“待会去南门哪家店吃,书瑶怎么还没来?”
“她说还有两分钟到。”
“真没想到她居然真的和闻少爷在一起了,果然,帅哥美女总是内部消化。”
“行了行了别酸了,他俩郎才女貌,走在路上都是造福大众的眼睛,有什么好酸的?”
离得近了些,那些话一字不漏地全都落入许荟的耳朵里。
最直接的信息,无非是他已经有女朋友了。
仿佛冷风灌入心口,她怔在原地,艰难地消化着这一事实,连脚步也挪不开。
再抬眼的时候,许荟看见闻于野从休息室里出来,卫衣外边套了件黑夹克,领子立起,露出截线条明晰的下颌。
他单手拎着罐还冒着冷气的可乐,懒洋洋站着,那股又冷又勾人的劲,就从他漆黑眉骨一路往下流连。
挺鼻薄唇,尽显风流意气。
可这些跟许荟一点关系都没有。
围巾滑落下来,她鼻尖被冻得通红,望向前方的视线已然水雾似的模糊起来。
温书瑶出现后,张开手朝他跑了过去,像无数热恋中的情侣样,要他抱。
闻于野略微往左侧了个身,朝她晃了晃手中的可乐罐。
听见面前的撒娇起哄声,脸上仍是混不在意的神情,撩起眼皮轻描淡写道,“站这做什么,走吧。”
他说话向来有用,话音落地,身旁围着的人就跟在后边往南门走去。
后边的画面许荟已经不太能看得清。
她只是停留在原地,看他背影渐行渐远,最后变成个小黑点消失不见。
忽然觉得难受。
就好像明明没有得到过,却反复地在失去着。
时隔四五年,因为方天逸一个电话,那种难受再度涌上心头。
许荟抿着唇,别过脸,不再看手腕处那方小小的创口贴。
发顶忽然被很轻地揉了下,旋即她听见闻于野散漫出声道,“谁惹你不高兴了?”
她情绪变化太明显,敏锐如他,要发现并不是什么难事。
见许荟错开眼,望向右边,男人视线也跟着她转了过去。
右边走廊长椅上坐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约莫三四岁的年纪。
非常巧的是,小女孩胳膊上有处明显的伤口,她妈妈也在给她的伤口处贴创口贴。
不过,人家的创可贴是卡通形状的。
闻于野轻挑了下眉,有些惊讶。
再转过脸看向许荟的时候,偏冷的嗓音里多了分无奈,“将就下?”
将就什么?
难过的情绪被他三两个字消散了些,许荟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杏眼里的疑惑坦露无疑。
“不是想要那个?”闻于野朝小女孩坐的方向点了点下巴。
怕他追问她先前的反常情绪,许荟迟疑着点了点头。
她敛了敛神色,尽量正常着语气说了句,“刚刚方天逸给你打电话,你要不要回一个?”
闻于野漫不经心地“嗯”了声,修长手指把玩着手机边缘,却没有要立即拨过去的意思。
许荟摸不准他在想什么,现下也没有心情多问,只是乖乖跟在他身后,往医院门口走去。
即将走到停车场,闻于野脚步倏然间顿住,她没反应过来,直直撞上他后背。
男人骨骼生硬,是和她截然不同的触感,许荟下意识地捂着自己额头。
转瞬,手被闻于野松松拿着挪开。
她才试着动了下,耳畔就落下他压得有些低的嗓音,“别动,让我看下撞红没有。”
温热呼吸随之落下,许荟手被他举在半空,像是被定住般,忽就一动也不敢动。
陡然拉近的距离,甚至能让她看清男人左眼睑下方那点淡褐色小痣。
光是生在那里,就像是会蛊人。
许荟忽然就理解了聊斋志异里那些书生与狐狸的故事。
圣贤书里浸染过又如何,百般定力又如何,那些统统不作数。
有的人便只站在那,瞧上一眼,就引得她溃不成军。
“等我。”
闻于野松开手,就转身往外走去。
而落在原地的许荟,摸着自己胸口处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脏,暗自松了口气。
再有一眼,再有一眼怕是就要定力全失。
她倚靠在停车场的墙壁上,微微阖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以后。
项目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他们估计很快就可以从柳城回去。
可回去之后又该怎么样?
温书瑶回来了。
他们会重新在一起吗?
许荟承认,她的情绪在听见那通电话后就开始乱了,她开始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
不知过了多久,空荡寂静的停车场里,蓦地响起闻于野声线清越的嗓音。
“许荟。”
他人站在她面前,示意她摊开手。
被他突然间叫住,许荟意识还没能从方才乱成麻的思绪里回过神。
殊不知她这样抬眼看人的时候,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总是湿漉漉的,仿佛带着点委屈巴巴的味道。
像小朋友。
喉间溢出声低笑,闻于野微俯下身来,像是想认真看清她脸上神情。
顿了下,才低声说道,“我就五分钟不在,怎么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许荟摇头,想要否认。
掌心忽然被人摊开,旋即上边落了个紫色创口贴,和刚刚在医院里看见的小女孩胳膊上的一模一样。
她忽然间怔住,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闻于野半边眉梢吊起,话说得漫不经心,“抢来的。”
他冷白手指挑着紫色库洛米创口贴,重新给她贴了上去,低垂着眼腔调懒散,“总不能委屈了你。”
他估计真以为她在医院错开眼,是在盯着人的创口贴在看。
整件事不可思议得可以,偏偏他还真就这么做了。
心跳恍若漏了拍。
再顾不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许荟轻轻开口道,“闻于野。”
被点名的男人,忙里抽闲抬头看了她一眼。
视线对上的刹那,许荟飞速开口,仿佛怕再晚一秒,积攒的那些勇气就要维持不住。
“你能陪我去看场音乐剧吗?”
好半晌没能等到答案,她按捺不住心中的忐忑,悄然朝他望去,“你要是不想去的话……”
出乎意料的是,闻于野应了下来。
只是经过她身旁去开驾驶座车门时,轻哂道,“卡通创口贴,看音乐剧,看来照顾小朋友确实不容易。”
“还要什么,说说看?”
许荟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还真认真想了想,最后摇头道,“没了。”
她并不太贪心,想要拥有的东西一向很少。
喜欢他已经是她匮乏青春里,难得坚持下来的事情之一。
……
两天后,许荟回了南川。
她提前在官网上买了两张票,并将其中一张给了闻于野。
林洛嘉在她卧室见到这么张票后,随口问道,“荟荟,你准备一个人去看这什么音乐剧啊?”
许荟没想瞒她,直说道,“我买了两张。”
“两张?”
林洛嘉被她吓得形成某种条件反射,赶忙拒绝道,“荟荟求你,别让我去,我去了也是浪费这张票。”
林洛嘉对音乐剧并不感兴趣,从前陪许荟去过两次,没有一次不是迷迷糊糊,睡眼惺忪着出来。
许荟被她这个反应逗笑,凑到她耳边笑着说了句,“另一张票我已经给别人了。”
还没等松口气,像是想到什么,林洛嘉不可置信地追问了句,“你要和闻于野一起去看音乐剧,你们已经在一起——”
许荟赶忙去捂她的嘴,无力解释道,“没有,真的没有。”
八字还没一撇。
在林洛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下,许荟将这些天所经历的大小事件挑重点说了遍。
不愧是高中语文常年位居榜首的选手,她说的那些话,林洛嘉三两句就给总结了。
“你的意思是,你已经不想止于暗恋,想正大光明地告诉他你喜欢他。”
“然后,他前女友最近要回国了,你担心他会不会还喜欢人家,对不对?”
许荟点了点头。
仿佛心事被坦露在温柔月光下,瞬间就晒了个干净。
“洛嘉,我想再试一次。”
许荟很早以前就明白,感情这种事情从来就不讲先来后到。
可她还是后悔过,如果她当初高中毕业后就去找闻于野坦白心迹,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手指在票根上摩挲着,从相亲那晚开始,和闻于野有关的画面,在许荟脑海里一幕一幕地放映着。
影片的最终,是那枚紫色的库洛米创口贴。
也因此,她想勇敢一点,再勇敢一点。
……
音乐剧的演出在小年夜的前一天晚上,为了防止路上交通拥堵,许荟提前整整一个小时出了门。
抵达会馆的时候,远远就能望见攒动的人头,这是场很受欢迎的剧目,由外国团队亲赴中国演出。
闻于野没来,许荟就静静坐在等候区,抬头欣赏会馆里张贴的海报。
然而,离开场的时间越来越近,检票口的人越来越少,他仍然没有来。
许荟的心倏然往下沉了沉。
她了解他。
他不是那种会无缘无故爽约的人。
最后五分钟的时间,电话响起,看着屏幕上方熟悉的名字,许荟划过接听键。
听见的却是声抱歉,他说他来不了了。
他食言了。
后面的话,许荟没能再听清。
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挂的电话。
听着检票员善意的提醒,许荟凭着本能礼貌道谢,将手机收回挎包里。
在舞台灯光照射下,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全程很安静地看完了整场剧目。
只是在演员吟唱歌词的戏里,无声跟唱了结尾部分:
“vousdisposezdemonsort,
你主宰我的命运,
cen''estplusdieumaisc''estvousquej''adore,
背弃了上帝只因我爱你,
etjevousjureàlavieàlamort,
对你发誓这一生这一世,
demeperdreàcejeu,
沉迷这场游戏,
etvous?
你怎么说。”
音乐声止,某种混合着委屈的情绪汹涌而至。
许荟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发现抹不干净,干脆连手也放下了。
而自始至终,身旁那个位置空空荡荡,没人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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