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仰望着,看着天幕上的画面如水波般一幕幕浮现。
终于得以亲政的孝武皇帝立于朝堂之上,挺直的脊梁,骄傲到仿佛永远不会被摧折一般的屹立着。
他的目光略过长安宫阙的遮拦,遥遥望向那目光难以企及的,北庭的荒芜。那是汉初近百年的耻辱所在,无数百姓的血泪和将士的鲜血播种抛洒在那片动荡不安的土地。
他没办法再忍耐下去了,他的骄傲不允许他继续忍耐下去。
所以,“孝武之世,图制匈奴,患其兼从西国,结党南羌。列四郡,开玉门,通西域,以断匈奴右臂”
所以,“金城、河西西并南山至盐泽空无匈奴。匈奴时有候者到,而希矣”
所以,
——“匈奴远遁,而漠南无王庭”
天汉的旗帜临风飘摇着,如烈火翻腾,似日光灼灼。鲜衣烈马的将军们交错着乘马驰骋而过,温润的青年指挥若定,骄傲的少年意气风发。
卫霍的名号写在他们背后翩跹的帅旗之上,原本陌生的小字下一秒转换而成了汉初任所熟悉的秦隶。
奇袭龙城,七战七胜,收河朔,复河套,破单于。
直曲塞,广河南,破祁连,通西国,靡北胡。
饮马翰海,封狼居胥。
一行行多么简短的记录,每一行都是让人热血沸腾的荣光。
——韩信举起了酒杯。
他不是热衷于酒色的将军,一向自持到近乎寡欲。可如今却倒满了酒盅,遥向着下一个时代的双骄以敬,仰首饮尽了满杯。
这是一个划时代的天才,对于另外两位天生的将星帅才,不用言说的惺惺相惜。
【我想了很久,到了最后要给刘启一个什么样的评价去形容他。
给他一个后世已经烂大街基本上每个皇帝都有的庙号吗?太掉价了吧,他估计也不屑于吧。
给他写一篇颂文吗?我倒是找到了别人写的,感觉自己的文采相较起来过于贫瘠了。
在那边思考了半天,最后还是觉得,果然还是刘彻这个亲儿子懂他啊……】
天幕突然再放出一阵耀眼的白光,一瞬间仿若天上降下了新的一轮白日,让所有目睹的人都不由半眯住眼,随着光芒的减弱,才逐渐辨清那上面的轮廓。
从他们眼熟的战国文字一步步演化,变更,简洁下去,最后成为的字体竟然依旧是他们直白的能够看懂的模样。
——景。
【景,形声字,从日,京声,本义是日光】
侧着身的青年人,玄色的冕服衣袂翻飞的翩跹,十二旒的珠串半遮住他眼眸,却遮掩不住那份外露的锋芒。锋利尖锐的刚烈之主啊,他的目光遥望向不知名的远方,手握住剑柄正要长剑出鞘。
“日”的字样在他身后一如朝阳曜曜,夺目的光芒却极柔和地铺满了角落。
【而刘家的皇帝,尤其是西汉这几代的明君啊。难道不正像太阳一般吗?
汉朝的正朔,从刘邦定下的水德,再到刘彻定下的土德,直到最后刘向刘歆这对帮助王莽篡汉的父子,竟然才定下我觉得真正最合适他们的火德。
如火焰般极尽地燃烧至绚烂,如太阳般极尽璀璨地普照天下四方。
对于因他们的功绩而受益的百姓来说,他们的宏大与荣光,难道不正如烈阳撕裂了黑暗般耀眼吗?
对于因他们的锋利而受损的人来说,他们的刻薄与寡恩,难道不也正如烈阳一般无法接近、触之即死的暴烈吗?】
刘邦的思虑应该停留在那王莽篡汉的身上的。可是在这样逐渐激昂起来的气氛之中,他却没有抽出什么心神,只期待着天幕的继续。
【所以最合适他的赞美,确实是景啊。一如太阳般普照万民,柔和与精明并存,刚烈与委婉同在,高高在上的,无法接近的皇帝。
但同时也那么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做“景因光而生”——景就是影啊。
——被父祖和子孙的荣光所遮蔽住的影子。】
刘恒忍不住去觅儿子的眼,可见到的依旧如同他上次因为那句“承前启后”而忧虑之时一样,是刘启满不在乎的冷静乃至于淡漠。
天幕也应和着他这份平静。
【但他又怎么会在乎呢?他又怎么会顾惜这在他眼中毫无必要的名声呢?
以他的能力,以他的手腕。他如果真的想在历史上流芳百世,又何苦将自己的刚强与敏锐直白地外露,又何苦将自己的寡恩与刻薄坦率地表现?
——事实就是他不在乎。
他确实是新法家最出色的信徒,与其给他无谓的美名,他恐怕更希望,也更满意的是后来子孙功业煌煌远超于他,踩着他所奠基的台阶拾级而上,建造那不朽的辉煌伟业。
布义行刚,致志大图,无外乎是。】
—
公元前141年
病重中的孝景皇帝强撑起已经虚弱的躯体,他年少的太子侍奉在一旁,眼见父皇将要有所动作,忙不迭伸手去扶。
手指刚刚搀扶上皇帝臂膀的刹那,无声无息地,一道光幕如水波般在这对大汉目前最为尊贵的父子之前缓缓展开。
还来不及为之惊诧,还来不及有什么反应,他们就敏锐地注意到了这诡异的宁静——室内所有侍奉着的内官宫女,竟然没有一个对这突然出现的东西表示出惊惧。
他们淡然地站在原地,仿佛看不见这面光幕一般的维持着常态。
然后原本空白的光幕被分割成两块,左边的光幕闪烁着皇帝陛下这一生的功绩,顺带还夸了几句未来,成功勾引住了太子殿下的眼神,多瞅了几眼,更仿佛命中注定一般望见并记住了卫霍的名号。
可孝景皇帝的眼神却没落在那一块上面——他自己心知肚明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至于后世?他估计是已经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他只是怔怔地望着右边那块被分割出来的光幕,上面是只存在于他记忆之中,随着时间的流逝,甚至已经模糊的面孔。
尚且年轻英俊着的孝文皇帝啊,墨黑的长发披散在脑后,为他本就因性格显出温润来的脸庞更添上几分,孝景皇帝努力在记忆中搜索,好像都不曾怎么见过的柔和。
他抱住了怀中的幼儿。那长着一张自己年幼之时脸庞的孩子,被他的父亲用足够宽厚的臂膀拥在了怀里。
而后他听见,他年轻时候的父亲开口:“你做的足够好了。”
“你不是我们遮蔽住的影子。”
“你是我的儿子,我的继承者……”
刘恒没说得出口,但不像视线受阻没看见口型的孩子,孝景皇帝目睹读出了那无声的褒奖。
——他的骄傲。
眼泪突然地夺眶而出,回过头来关心着父亲身体的刘彻都被吓了一跳,可没来得及问出口,就被刘启一下拥进了怀里。
他感受到了肩膀之上点点的湿意,于是所有的问句被吞了回去,帝国的皇太子,未来的孝武皇帝伸手反揽住父亲的肩。
……刘启不会在意后世人的风评。
但他确实会为了刘恒的认可而动容。
—
朱瞻基若有所感地抬头,在跟着天幕走完了一边孝景皇帝的一生之后,他隐隐感觉到了一种尾声的余韵,和另起新篇的开端。
天幕上的画面缓缓开始向下移动。
随着“日”的字样逐渐上移,他们才看见它的下面是个“京”的字符,也就是说,连贯来看,其实是个“景”的合体。
而背靠着“京”,和刘启分列于“景”的两旁,同样侧身没有面对着他们的青年,露出的半张容颜,是一张让明朝君臣有点眼熟但更多陌生的面庞。
他其实长得不是很像朱瞻基,比起敢于亲身上阵的宣宗皇帝来更多了几分温润的内敛。文质彬彬的青年,脸上还带着点年少的稚气,身板也不是什么硬朗的体型。
他看起来就仿佛更像个文人,好似更适合吟风赏月,写诗作画,清风明月竹林幽幽,轻松自在地过完悠游闲逸的一生。
——这样的人物,为什么谥号也会是景那样的字眼?
满腹的疑惑,随着那低垂眼眸的青年抬头转身的刹那,如阳光照耀之下的残雪一般消融了。他们之前淡忘的记忆又从脑海的深处被翻了出来。
啊,对,他是能在临危受命,年年都有天灾人祸的情况下,也能干出“渐有中兴之迹”这样成就的皇帝啊。
那“京”的字体,在他们回想起这位景帝陛下的功绩的下一秒,突然在烈火焚烧般的转场中解体,继而如泼墨重构般化成一座真真切切巍峨庄严的宫城,汉朝的观众还不曾认得,明朝的君臣却能一眼认出。
北京啊,明朝自太宗文皇帝起确定的都城,在仁宣之治两代人的发展之后逐渐繁荣,经历了三杨等人的心血,甚至远比现在看起来更为繁华大气,璀璨的明珠啊。
它矗立在青年的身后,或者说,是青年捍卫在它的身前。
明帝明黄色的龙袍映着这不知真假的火光,一片翻飞的明明煌煌,满朝文武的目光忍不住落在他的手中,比起刘启甚至还要更为直接,他干脆已然长剑出鞘,寒芒照着天光。
可朱瞻基望进青年人的眼睛,那是一双对方脸上最和他相像的眼睛。
平静的宁和,温润的沉静,
以及坚毅的果决,无法被打垮的刚强。
【而由义而济,德行可仰。
说的就该是明代宗景皇帝朱祁钰了吧】
钰,宝也,坚金也。
“……是个好名字啊。”朱瞻基低低地感慨了一声。
外柔内刚,怎么不是一块宝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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