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素瓷觉得他意有所指,是在嘲讽揶揄,干脆闭着嘴不予理睬。
案上的吃食凉透,霍钊撂了筷,目光掠了掠她的手臂,活动自如,当是好了。
他起身,正对着屋门,挡住了大半的光亮。
柳素瓷看他。
“等几日,过了风头出城。”他倏地倾身,漆黑的目落在柳素瓷的脸上,指骨叩着案,“老实待着,别再想七想八地惹事。”
男人一双眼太过锐利,将她心中所想看得清清楚楚。
柳素瓷毫不示弱地回视他,说得理直气壮,“你抓我逃各凭本事罢了。”
霍钊拱拱后牙塞,直觉这些年山匪白混了,还吓不住一个女人。想来也是,她柳素瓷在山中府学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知了他们意图,更不会怕了。
……
这几日医馆闭门,未再接收病患。徐州城这处医馆名气大,坐诊的陆先生医术精湛,妙手回春,被人誉为华佗再世,即便是百里之外的人,也愿拄杖相扶,到医馆一看。自医馆闭了门,但凡见到祁生的百姓都要问上一句,祁生只答是先生精神不济,要歇一段日子,闻声之人连连叹息,在佛祖前祷告祈愿陆先生早日康愈,长命百岁。
到后午,柳素瓷将要休憩,听见一阵拍门声。
她推开窗,目光向外看去。
小童放下扫帚,急急地跑到门前,门闸拉开,只打了一道缝。
“陆先生可在?求求陆先生救救我的的孩子!”
妇人悲恸大哭,怀中抱着一襁褓的婴儿,扑通跪到地上。
祁生想要扶起她,那妇人忽然往前跪走了几步,拉住他的衣摆,失声哀求,“求求先生,我孩子高热了一夜,再热下去怕是要烧坏了,求求你让先生见见我,救救我的孩子吧!”
那襁褓的婴儿脸蛋烧得通红,无声无息,安静地卧在母亲怀中。
祁生急得涨热,“阿嫂,先生近些日子精神不济,不能坐诊。”
他想扶妇人起来,那妇人却执拗地跪着,满脸泪痕得抱着婴儿。见祁生实在不愿,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他,闯进了宅院,疯了般大喊,“陆先生!陆先生!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阿嫂!”祁生过去阻拦,那妇人力气奇大,拥着祁生,将他推挤到了廊庑下,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到了台阶上。
“阿嫂是要看诊?”柳素瓷披着披风,从东厢走出来。
祁生顾不得肉痛,站到柳素瓷面前挡住妇人的视线,“柳姑娘怎么出来了?”
柳素瓷看他,“她怀中孩儿是急症,陆先生看不得诊,你跟着陆先生这么久,医治头疼脑热当是可以的。”
医治头疼脑热于祁生而言自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先生交代,三公子在一日,就一日不得让人进院。他自当以公子为紧要,本是想带妇人去前面的茶馆看诊,只不料她情绪太过激动,自己不敌,才叫人闯了进来。
祁生推着柳素瓷,“这里交给我,姑娘快些回屋吧。”
柳素瓷眼眸朝向那妇人,一眼过去,转身进了屋。
那扇窗依旧开着,她坐在案前,提笔在纸上写了几字,收了笔,将字条折成剂子,似是无意间,扔去了窗外。
祁生有些本事,将妇人安抚住去了对面的茶馆。两刻钟后,祁生嘀嘀咕咕地回来,稚儿寻常高热,吃两幅药就好了,本没甚大事,也不知那妇人在紧张什么。
后午,霍钊从外面回来,问祁生一日的事。祁生便将那妇人的事说了,“徐州人对先生一向敬重,也不知那阿嫂是怎的了,竟疯了似的要闯进来。”
祁生依旧在嘀嘀咕咕。
霍钊眼眸倏然顿住,双唇微抿,低笑道:“真是个不老实的!”
……
经白日的一番事,柳素瓷夜里难眠。
若她没猜错,那妇人十之八九是郭净到医馆试探的人。她只是想郭净会暗中搜寻自己,却不想能用这种法子,找到医馆。
但让她忧心的是,已经到了夜中,郭净的人还不见动静。
……
“大人,民妇在医馆确实看到了画中女子,这是那位姑娘扔到地上的字条,民妇料想有用,就拿过来了。”
白日怀抱襁褓的妇人此时面色平静,哪有白日的半分恸色。
郭净坐在太师椅上,在灯下看那张字条的隽秀字迹。与上一回小厮手中的对照,一般无二。他已无比确定,定国公府嫡女遭人撸劫,就在那医馆之中。
早年时定国公柳敬深对他确有恩情,只不过当年之言于定国公府也大有益处,年岁已久,这情谊也就慢慢淡却了。
郭净谨慎,定国公嫡女遭人撸劫,到现在没传出半点风声,若此事只有他一人知晓,无从得知,这倒底是恩惠还是祸患。
他赏了妇人银钱,勒令此事不得外传,才让人下去。
“舅舅歇下了吗?”
门外嚷嚷一道男声,嗓门颇大,仆从到门前通禀,“大人,孙公子求见。”
郭净正在定国公一事烦心,并不愿见这个混账外甥,焉知是又在外面惹了什么事让他擦屁股,遂摆摆手,不耐烦地让人下去。
“舅舅,我有要事!”
“孙公子,大人歇下了,您不能进。”
小厮左右阻拦,孙行免一刀架在了他脖子上,小厮身子一抖,半点不敢再动。
孙行免勾勾手指,让人看着,自己大步进了书房。
“勉儿见过舅舅。”孙行免拱手做礼。
郭净眼底不耐,“又惹了什么祸事?”
孙行免一双银环在灯下泛着流光,他提唇一笑,顺手拉过一把交椅坐到郭净跟前,“舅舅将关牌借外甥用用,给外甥行个方便。”
关牌是州牧之令,可不必文书任行元昭九州八道。
郭净这个外甥,自小被惯坏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今掌管了孙家,依旧没个正形,早晚那些家底都得败在他手里。关牌是州牧重物,郭净自然不会交给他。
“不可。”
“舅舅,外甥求您了!”孙行免死皮赖脸地拱手,“舅舅今夜不给我,明日我就去跟舅母说。”
郭净之妻孙氏是孙家的五姑娘,当年这桩姻缘多亏了孙行免从中撮合,孙氏拿捏着郭净,一有不顺,孙行免便把楼氏抬出来。
“你要关牌做何?”
见舅舅松口,孙行免松下气,正色道:“外甥想去河东做一回大买卖,得了利与舅舅四六分!”
……
柳素瓷一夜难眠。
郭净迟迟未到,若非是她猜错,便是心有顾虑。
屏风外那张榻平整地铺着,没有一丝褶皱。院里两间房,那男人一夜未落宿过,也不知睡去了何处。
徐州富庶,城东主街客舍是往来豪商落榻之地,此时夜已深,二楼上房依旧掌着通明灯火。
孙行免眼看着那只关牌不过两刻便被拓印成一对儿,待置于窗外风干,简直一般无二,天衣无缝。
他把玩在手中,连声赞叹,“三哥真乃神人也!”
仆从递来帕子,霍钊不紧不慢地擦掉手掌的木屑,“明日商队出城,劳你藏个人。”
孙行免忙拱手抱拳,“三哥吩咐,小弟岂敢不从!”
……
柳素瓷睁眼到天明,几近一夜未眠,她坐在妆镜前握梳篦发,乌黑的长发握在手中,如上好的绸缎。此时她却心不在此,梳过两下,用发簪松松挽到颈后,目光暗暗向外眺望,蹙眉沉思,莫不是她想错了,昨日那妇人只是个意外。
正思量着,眼见院外入一人,男人换了往日的玄色戎服,一袭石青缂丝圆领袍,腰系革带,足下一双乌皮六合靴,腰斡骨鞭,精壮挺拔。
柳素瓷视线停留在他腰间的骨鞭上,通体玄缨镂刻,鞭尖坠石。若说寻常的鞭是蛰伏的毒蛇,那么这根则是凶猛的野兽,凌厉非常,攻势如风。
她不禁多看了两眼,回神间,正与男人的目光相撞。
风吹动颊边的碎发,她抬手,轻拨到耳后。
日光下,男人几步走近,隔一扇窗,柳素瓷这才看清,他浓深的眉间有一道疤痕,不短不长,蛰伏在眉间。若那双黑目怒时,则显得愈发骇人。
柳素瓷移开眼,冷淡道:“有事?”
霍钊解了腰间的骨鞭,点两下窗格,“出城。”
柳素瓷眼眸微动,狐疑挑眉,“现在?”
“不然呢?”霍钊盯入她的眼,提唇一笑,“等郭净想明白了找到你,押我入狱?”
柳素瓷抿唇,心道这男人可真是手眼通天,居然什么都猜得出来。她没否认,瞥他一眼,倏忽道:“我有些事要问你。”
她神色依旧冷淡,倒真像那么回事。
霍钊矮身,离她更近,咫尺的距离。
他目光落到她的脸上,鼻尖挺翘,触目可及的柔嫩白皙,分明是柔和的面相,偏生了一双雪亮清冷的眼。
“何事?”他低声去问。
柳素瓷看他,素白如葱的手扶着窗楞,倏地指尖一收,只听清脆两声,那支窗的木棍便应声而落。她快速向后退了两步,槅窗下落,霍钊身形飞闪,却依旧被扬起的尘土扑了前襟。
他抹了把脸,暗自咬咬牙根,忽而不知想到什么,咧开嘴角,“行,老子治不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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