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昱树那天并没有为难她,不是因为那颗糖,而是他从一开始就觉得好玩。
那根草莓棒棒糖进了他的嘴不到三秒钟就给吐掉了,太难吃。
钱震还打趣说小结巴要是看见了,连跑带颠还得再给你买一个。
张昱树笑笑说他可不敢吃好学生给的东西。
每天的早自习还在继续,段之愿照例收后排同学的作业,每每到了张昱树跟前,都选择性绕过他。
午休前偶尔能看见张昱树卷着书夹在腋下,缓缓走出教室。
两个人没再说过一句话。
整整一个学期,张昱树都一直坐在靠墙那一排,哪怕是他已经能在体育上打一节课的篮球。
王老师对于他早就成放弃状态,只要他不打搅其他同学,像换座位这种小事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临放假的前一天,班级召开家长会。
段之愿和几个女同学留下布置黑板报,家长们踏着大雪纷纷而来,段之愿注意到,靠墙倒数第二桌一直是空的。
桌上凌乱摆放着各科试卷,和答题卡,没有人为他皱着眉头翻看。
直到王老师已经站上讲台,段之愿离开教室。
那个位置一直都是空的。
寒假正式到来,白天段之愿埋头写作业,晚上则跟着姥姥跑去市场卖东西。
姥姥在市场门口租了个门市,零食和饮料样样俱全。
门外还放了个电烤炉卖地瓜。
段之愿穿得厚厚地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个地瓜。
白雾蒙上她的脸颊,姥姥说:“今年雪下得太大了,逛街的人都少了。”
“过年前几天就会有人了。”段之愿说:“今年我多写几副对联。”
段之愿小时候学了好几年书法,每年春节都帮姥姥写对联和福字。
老顾客们每次都称赞她的字好看。
“愿愿每年都帮我干活。”姥姥突然叹了口气,说:“为了帮家里的忙,你都没空学习,别人家的孩子都上补课班,学舞蹈学乐器,你什么也不会,哎!”
“这不是会书法吗。”段之愿朝姥姥那边凑了凑,年复一年,姥姥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前几天她还发现妈妈眼尾的细纹也深了许多。
时间总是慢慢夺走属于她的一切,而她能做的、想做的,就是要多陪陪自己最爱的人。
“我不爱跳舞,也不喜欢乐器,学习也跟得上,我就喜欢待在家里,安静。”
正说着,市场大门被人推开。
一阵刺骨凉风袭来。
段之愿下意识抬头,对上了一双眼。
张昱树还是那个穿衣风格,一身黑色发亮的羽绒服,敞着怀里面穿了件灰色高领毛衣,与朋友打打闹闹走进来,段之愿认得其中一个是钱震,其余的她不认识。
那群人各个顶着通红的脸,脖子上,膝盖上都有雪迹。
最后进来的人手里还拿着雪球,直接往张昱树脖子里灌,却被他率先预判,一个抬腿将人撂倒在地上。
起来后又勾肩搭背过来,指着烤肠问价钱。
段之愿过来装烤肠时,钱震开口:“呀,段之愿?这你家开的店啊!”
“嗯。”她点头的同时手上动作没停。
钱震指着最边上的一根说:“这个这个,这个裂了,我要吃裂的!”
装好后,几个人又买了些瓜子,钱震开玩笑似的问她:“咱都这么熟了,你不送点什么?”
段之愿还没开口,姥姥走过来。
笑道:“你们都是愿愿的同学吗?”
她从柜子里拿出一大袋爆米花,递过去:“来来来,孩子们多吃点,这个不要钱……”
“谢——哎呦!”
话还没说完,钱震后脑勺就被人拍了一巴掌,张昱树歪着脑袋站在身后:“你他妈占便宜没够!”
说完,他也伸手抓了一把扔进嘴里,连带着爆米花一起比划了一下,淡淡道:“一共多少钱?”
“21!”段之愿抢先开口,拦住姥姥的话。
张昱树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五十的递给她。
段之愿找钱时,姥姥还在和他说话:“孩子你穿的太少了,脸都冻红了。”
钱震笑了一声:“刚才打雪仗来着。”
“姥姥这有暖宝宝,给你们一人拿一个,年纪太小当心冻坏身体。”说完就给他们一人手里塞了两个暖宝宝。
段之愿把找好的零钱送到张昱树眼前。
他却没先伸手,而是慢条斯理将爆米花扔进嘴里,视线固定在她脸上。
“找,找你的钱。”段之愿眨了眨眼,提醒他。
这时,钱震又问她:“你数学卷子写完了没啊?”
“嗯。”她点头。
“那明天借我抄抄呗!”
“我……”
段之愿不想借给他。
一是抄作业本来就不对,她这算是同伙。
二是,借给他说不准开学就给弄丢了,那样她没办法和老师交代。
“孩子啊,作业得自己做,怎么能抄别人的呢。”姥姥也开口,又笑说:“这样,你要是有不会的题就来我们家找愿愿,让愿愿给你讲。”
“那多费劲。”钱震还想说什么,突然被打断。
张昱树笑着回手给了他一拳:“没出息那样子,明天咱们几个去书城找个一模一样的,后面有答案。”
说完这才从她手心里接过剩下的钱揣进口袋,一群人浩浩汤汤离开。
“愿愿啊,你同学来了,怎么都不请人家吃烤肠还收钱啊。”
他们一走,姥姥就问:“是和你同一个班的吗?”
“嗯。”段之愿点头:“不想请。”
姥姥笑笑,也没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又告诉她:“看着不像好人,不请就不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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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昱树一行人离开后,就张罗着上网吧包宿。
钱震情绪低落:“树哥,包宿我就不去了,我考试没考好,我爸打我一顿,这要知道我又上网吧就完了。”
张昱树睨了他一眼:“那你回家学习?”
“不是。”钱震说:“我回家看电视。”
又一人开口:“看电视还是看片啊?”
大家乐得前仰后合,钱震也耸着肩说:“我找着我爸藏片的地方了,等过几天他出差我就看。”
顿了一下,又问:“树哥你看不,咱一起啊?”
“一群老娘们有什么好看的。”
张昱树明显兴致不高。
就这样钱震和大家分道扬镳回家装样子,剩下的几个则来了网吧。
游戏世界里大杀四方,到了半夜十一点,已经有几个挺不住回家了。
只剩下老贺和他一起。
摘了耳机,老贺嘴里叼着一支烟,问他:“家里那事儿还没解决呢?不打算回去了?”
他们一群人里,老贺年纪最大,已经出来工作的人思想和意识高于他们这群高中生,咂了咂嘴,说:“只要不干涉你的生活,你退一步也没什么的。”
张昱树扯下耳机扔到桌上:“家里搬进来一个陌生人,还说不干涉我生活?”
“那你也要为你妈考虑。”
“她怎么不为我考虑。”
寒假前夕,张昱树的妈妈领回来一个男人,要他开口叫叔叔。
傻子都知道怎么回事。
一个更年期,一个青春期。
矛盾就此展开。
“快过年了。”老贺说:“有什么事过完年再说吧。”
张昱树没应,又开了局游戏。
这次杀得更猛。
第二天早上八点,张昱树随便在洗手间洗了个脸,走出网吧。
早上的市场更多的是早餐,煎饼果子和油炸糕的吆喝声吵人。
张昱树揉了揉耳朵随便进了一家馄饨铺。
小笼包要了两屉,冒着袅袅白烟。
刚坐下没一会儿,听见背后传来两个声音。
“妈妈明天就去咸城了,二十七回来陪你过年,你在家里要记得帮姥姥干活。”
“好。”
张昱树回头,看见段之愿坐在不远处。
她穿了件橙黄色棉衣,头上戴着当下女孩几乎人手一个的针织帽,两侧还垂下两个毛绒球。
秦静雅还在说:“本来还想着多陪你几天,可工作实在是着急。”
说完,摸了摸她的脸:“好在你的药停了,写完作业记得出来走走,多和别人沟通。”
“嗯,我知道。”
“想要什么礼物?”
段之愿想了想:“书包吧。”
听到这,张昱树转过头,嗤笑一声。
看你就挺包子的。
秦静雅也觉得无奈,她笑笑,又说:“给你换个手机好吧,你看别的同学都拿那种好看带着跑马灯的电话,就你还在用诺基亚,妈妈给你换个手机。”
“好。”
她对于这些身外之物没什么憧憬,高中生涯只会一天比一天忙。
“愿愿,熬过这几年上了大学就好了,考到咸城来和妈妈一起住,这样妈妈也能照顾你。”
段之愿点头:“放心吧,一定能考上的。”
临近年关,难得的艳阳天。
秦静雅从咸城回来,不仅给她带回来手机,更给她买了好几件新衣服。
晚上,段之愿拿着新手机,先跟林落芷发了条信息:【我买新电话了,你的q号告诉我吧。】
加上之后,林落芷说:【你终于换手机了,我还以为这辈子都得跟你用短信聊天,本来话费就不多,全用你身上了。】
说着说着,她又开始给段之愿讲八卦。
【你知道张昱树他妈给他找了个后爸吗?】
一提到张昱树,段之愿皱了皱眉,回复:【不知道。】
林落芷来了兴致,把自己搜集到的消息统统告诉她。
【他和他妈吵起来了,他妈连家长会都没给他开。】
【听说他妈给他找的后爸可凶了,又高又胖,但是特有钱。】
【他后爸有个女儿,好像也不喜欢他,两个人总吵架,他妈就帮着那男的骂他。】
【张好几天都没回家,他妈正挨家挨户找呢!】
段之愿:【你怎么知道的?】
林落芷:【我前几天跟李怀他们出去上网,听他们说的。】
林落芷:【你说张昱树那个性格,能不能打他后爸?】
段之愿握着手机,手指刚碰到键盘上,秦静雅进来了。
她赶紧退出和林落芷的聊天记录,接过她递过来的牛奶。
秦静雅给她讲:“妈妈打工那个地方,有好几个跟你一样大的孩子。”
“啊?”段之愿问:“那是兼职?”
“都是辍学不读书的了。”秦静雅说:“看着他们总能想起你来,你一定不要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多出去去走走瞧瞧,有很多过得不如你的,人家依旧努力,每天起早贪黑上班也嘻嘻哈哈的,这才叫年轻人,多有朝气。”
“嗯,我知道。”
“平时班级里要是有困难的同学,你记得多帮帮人家,不要怕麻烦,你帮助别人别人也会很开心,以后也会帮助你。”
段之愿垂下眼,手里握着手机,若有所思:“好。”
“你这么大了,这些话其实都不用妈妈跟你说,因为别人不知道你以前经历过什么,所以你要学会融入集体,要多交朋友。”
段之愿一一应了下来。
又说了几句,秦静雅离开后,她才打开手机。
林落芷已经絮絮叨叨跟她说了好多假期里发生的事。
最近两条是现在发来的。
【你说张昱树他爸还能让他继续上学吗?】
【你人呢?】
段之愿:【我在。】
正想解释为什么没及时回复信息时,林落芷又说:【我说自己你就不回复,我一提张昱树你就出现,算了不说了,睡觉。】
说完,她的头像就暗了。
段之愿捧着手机怔愣一瞬,也回到床上。
二十九这天,是姥姥小店营业的最后一天。
下午五点,段之愿捡出没卖掉的地瓜,一转身就看见一个人。
张昱树蹲在马路对面的网吧门口,一条手臂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撑着脑袋,不知道在和身边人说着什么,脸上挂着肆意不羁的笑。
又想起之前林落芷跟她说过的话,他爸挨家挨户在找他。
临近年关的雪地上有爆竹的残骸,通红的铺在地面,有车鸣笛经过,卷起碎片再零散坠落,似是飞鸿踏雪泥。
张昱树抬眼,对上了她的目光。
他神色依旧淡然,离家出走也丝毫不见疲惫。
歪了歪脑袋隔着一条街道与她对视。
少年的眼神犹如寒冬腊月的大雪,染上途径的寒雾,活生生将段之愿冻在原地。
姥姥突然在门里叫她,问她怎么装地瓜也这么久,结界终于被打破,段之愿这才回头喊了句:“马,马上就好!”
段之愿把机器搬回门里,随着姥姥一起锁上门,离开小店。
出来时,他依然蹲在原地,和身边人说着什么,神色淡淡的。
脚下的雪已经被踩实,她扶着姥姥慢慢走,姥姥却抬起手臂:“没事,不用扶着。”
刚拐了个弯,段之愿突然停下脚步,问:“姥姥,这剩下地瓜怎么办?”
“给邻居你李奶奶家,就是太多了,也不知道她吃不吃得完。”
“那我拿走两个吧。”她说完将剩下的交给姥姥:“我碰见个同学,没,没法回家过年,我给他。”
“好,那你快去给人家送去。”
段之愿捧着地瓜,穿过一条窄马路,缓步走到张昱树跟前。
男生才蹙着眉抬起头,问她:“怎么?”
虽然他蹲在那,视线比她低很多,但气势依旧不减。
仍能让段之愿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是想帮助困难同学,可这位困难同学表现出来的分明是不需要她帮忙。
张昱树按着膝盖站起身来,视线径直看着她:“找我?”
“我……我们家剩下的地瓜。”她把还烫手的地瓜塞到张昱树怀里,好像是完成一个艰巨任务似的:“新年快乐。”
说完,转头就跑。
剩下老贺站在那边瞧了半天,问张昱树:“这不那天卖烤肠的吗,还给你个地瓜?看上你了?”
张昱树颠了颠手,唇角弯着,笑得不可一世:“两个,也看上你了。”
他扔到老贺怀里一个,又顺着段之愿跑开的方向瞧了会儿。
未几,抬了抬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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