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里玩闹一阵,涨潮了,把船划回来,张钰青拎起掉水里的陈小南艰难走上岸。
“这小胖子一看到你,也不等船靠岸,以为水浅,就往水里跳!”
才四岁的陈小南不过才一米高,本身个子小,下水后,如同一个小秤砣沉下去迎来了灭顶之灾。此时,那小嘴巴像金鱼嘴,不断吐水泡泡。
陈北生扶着陈小起下船,认真看向张钰青的眼睛:“抱歉,又给你添麻烦了!”
张钰青拽紧绳子,把船拉上滩涂,泊好船:“没什么麻烦的,你以后看紧一点,我听收音机里说,现在人贩子挺多的。”
“好……”陈北生只能叹气。
两个孩子表面上乖乖的,但转脸等他离开家去厂里上班,他们便常常撬开门锁,离开家。
教育没用,威吓更没用。
“叔叔抱!”湿答答的陈小南吐完水泡泡,伸出了小肉手,见叔叔不抱,转瞬,那条大长腿被小胳膊抱住。
陈北生轻松地将陈小南举起来放在了自行车上,推车时,被挡住路,只能朝附近好奇的乡亲们点点头。
搅动了几个未婚姑娘的芳心,更是挤成一团害羞地盯着他偷看。
“看你呢!”
“瞎说,明明在看你!”
“你们说,他是干啥工作的?演电视的吗?我上次去城里的姑姑家看电视,电视里面的人都没有他好看。”
“说不定还真是电视里的人,嘻嘻……”
听到村里一群姑娘的笑声,张钰青纳闷的看过去。
她们在笑谁?
村里的媒婆黄秀菊拽住了张钰青,把她拉到一旁:“这个男同志是你家亲戚?找对象没有?”
张钰青想了想,应该是没有的吧。
现在的陈北生每天除了上班,就是照顾两个熊孩子,为了两个喜欢离家出走的小孩能乖一点,都快急白了头发,哪有心思谈对象。
得知陈北生没有结婚,也没有对象,黄秀菊喜欢得不得了:“那就好,钰青,帮我喊他一声,我想和他说个事。”
张钰青牵着陈小起的手,叫住陈北生:“你等一等,这是我们村的媒婆,想给你介绍个对象!”
这么直来直往……
黄秀菊傻了眼,心里直骂死丫头,但还是在羞答答侄女的推动下,硬着头皮上前:“小同志,在哪上班呀?看你这气派,是在厂里坐办公室的吧,打算谈朋友么?”
已经不是第一次被问及这个问题,陈北生眼神变淡:“抱歉,我还不准备找对象。”
黄秀菊不甘心,在这几个村,就没有她做不成功的媒。
“小同志有二十多了吧?为啥不找对象?”黄秀菊急忙问,同时伸手挡住去路。
陈北生无奈,但还是拒绝道:“要养哥哥的两个孩子。”
“啊……”黄秀菊和她的侄女马上垮下了脸。
换谁也不可能去给人做后妈啊!
不,也不算是后妈,是婶婶,就是结婚以后,必须多养两个孩子,那他们自己的孩子该多倒霉啊,分去了多少好东西!
即便是坐办公室的男人也不行。
张钰青看到黄秀菊要走,急忙拖住她:“婶子,要不帮我介绍一个对象呗?上次您不是把张小小介绍给了肉联厂的吴大鹏,我看他们回娘家,挺恩爱的嘛!”
陈北生忽然僵住。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堵得慌。
就好似心脏那里被什么东西狠狠挖了一下。
这种感觉以前从未有过,说不出的难受让他全身都充斥了不安。
黄秀菊瞥她一眼:“你?不成不成,我不敢给你做介绍!”
说着,挣脱了张钰青的手,要走。
张钰青没生气只是笑,这婶子以前最热衷给她介绍对象,从十七岁毕业回来,一直到二十岁,至少给她介绍了不下五个人。
有城里的职工,还有渔民,或是种地的,但每次都被张钰青以有未婚夫为由而拒绝。
张钰青是个直肠子:“为啥?婶子以前不是说我有文化,长得好看,嫁人很容易吗?”
见她不依不饶,黄秀菊只能烦躁嘟囔:“实话和你说了吧,你那个傻病,还不知道会不会复发,会不会遗传?万一遗传给孩子,我可不敢害了人家男方。”
张钰青顿住。
黄秀菊看了看四周,又小声对她说:“丫头,你啊,以后很难找到像样的婆家,你傻了的事,都传遍了几个村哩!”
“回去,死了这条心,不可能!”旁边的马婶子,突然教训自家的小子,掐耳朵吼大儿子回家,“到了讨媳妇的年龄,还不稳重,还和那丫头一起疯。”
话里的鄙视,都快溢出来。
农村人直接,把喜恶挂在脸上和嘴上,所以张钰青能直观的感受到大家的想法。
不牵扯到利益,大家都同情她。
一旦牵扯到了自家儿子,一个个风声鹤唳。
神经病不会好转,大家怀疑以后她还会复发!
慢慢走到家门口,陈北生疑惑地观察张钰青,她好像不开心?
以为两个孩子给她添了麻烦,很是陈恳地说:“我这就带孩子们回去!”
张钰青没有挽留:“行,走吧,注意安全!”
陈小南不想回去,坐在单车前杠上哭。
回到家,间谍阿姨又会趁叔叔不在家的时候,掐他脸蛋,打他屁股,骂他拖油壶,呜呜呜……
后座的陈小起也不好受,最近这两天,间谍阿姨越来越可怕,会在叔叔上班的时候,偷偷来家里,掐她的后背,掐她的大腿内侧。
她后背全是伤,很痛很痛。
但此时,陈小起还是抬起小脑袋打起精神坚强安慰弟弟:“不哭噢,姐姐保护你!”
张钰青不知道内情,揉揉小脑袋,“乖,回去后听叔叔的话!”
自行车被推到村口,陈北生欲言又止,“你……”
他这个人内敛,很少会说心里话。
想到自己一身负担,很多话不能说,又觉得不能拖累了她,于是毫不犹豫跨上车,快速的离开。
目送那辆自行车远去,张钰青心情慢慢变得低落,喧闹散场后的孤寂感将她环绕。
本不想沉迷于这种低落心情,只是控制不住一个人独处时的那种自怨自艾。
干脆回去搞卫生。
过了一些天,到了收获玉米的时候,拿上镰刀一个人收玉米,累得直不起腰,也不敢停下来。
今年的玉米亩产不高,干旱缘故,只有七百多斤,去年张钰青差不多收了一千斤玉米,足足少了三百斤。
靠天吃饭,果然辛苦!
白天阳光好,把叶子刮下来,将一个个玉米棒子晾晒在院子里。
五天后,全部剥粒,在村里的柴油磨坊里,打粉,再用蛇皮袋扛着一百斤的玉米面送去给舅舅家尝一尝。
新鲜的玉米面味道软糯,张钰青回来后烙了几个饼子。
咬一口,软嫩嫩的,玉米饼子的香甜直入味蕾深处,太满足了,没有放久的霉味,这香甜的口感,让人喜悦!
同时,也把隔壁的懒婆娘给馋过来。
隔壁在搬家,赵秀方爬上梯子,站在围墙的另一边,戴着头巾,讨好地说:“钰青,吃饼子呐,给我几个饼子尝尝吧。”
“没有。”张钰青冷冷瞥她一眼。
“哼!”木梯在摇晃,赵秀方吓得赶紧爬下去,“不给就不给,有你哭的时候。”
院子那一头,动静不小,驴叫身,吵架声,闹成一团,赵秀方和张麻子折腾了好久,才坐上了借来的驴车,决定去城里的亲戚家住一段日子,就怕村里人搞破坏,害赵秀方流产。
……
一大早上,天没有完全亮。
迎着清晨凉爽雾气,走一个小时的路,张钰青去了镇上。
这里有一个远近闻名的老中医,能看妇科,人太多,前天来,都没轮到她。
为了确定自己的身体情况,经过一番心理挣扎,张钰青还是来到了卫生院,轮到她时,胸腔那里就变得紧绷。
灰扑扑看诊室里,挂上白帘子,十分钟后,老中医对旁边的徒弟道:“这个女同志的脉相表现为沉细,脉相下陷,模模糊糊,不够明显。”
说着,让张钰青换手。
换了她的左手,按压手腕靠拇指的侧动脉的尺部脉:“必须用力按压脉搏,才能探到,这脉象绵弱无力!”
老中医和徒弟交流几句,观察了张钰青的舌苔:“舌苔也是寡白色,同志,月经正常吗?”
“不正常,有时候三个月来一次,有时候四个月来一次,量很少,一年才三四次。”
一番望闻问切,张钰青从老中医那里大概知道了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十几岁的时候没保护好自己,冬天下冷水太多,严重宫寒。
原来如此……
从陈北生脸上看到的未来画面,并不是假的,她是真的有一副不容易怀孕的身体。
“刘医生,我才二十岁,以后还能结婚吗?”张钰青红着脸,慢吞吞问。
如今,住在村子里渐渐产生了一种孤独感。
屋子大,院子大,四周却没有人,感觉空荡荡的。
晚上没有电,自言自语时,家里总会产生回音,她会恐惧。
睡不着的时候,只能听村里的狗叫声入眠,有时候甚至会做噩梦。
不是怕鬼。
而是怕,如果就这样无声无息死掉,可能尸体发臭,都不会被人发现,太孤独了。
老中医命令徒弟写药方,抬眼皮看她:“我给你开一个月的药,你先吃着,一个月后,你来复诊,我再来回答你这个问题。”
得不到具体回应,张钰青鞠了一个躬,拿着药方去抓药。
横竖自己还年轻,就不信治疗个几年,不能拥有一个健康身体。身体健康了,不愁以后没有自己的小家庭。知冷暖,天天在一起的老公孩子总会有的!
卫生院在镇上,初一是镇上赶集的日子,买一个可以煎药的罐子,花了两块钱,再买一斤肉,花了七毛钱。
想要身体好,听从医嘱,以后乖乖吃药。
调养好了身体,就能按父亲出海时留下的遗愿活着,他最优秀的女儿,一定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张钰青自嘲地笑了笑,想到死去的父亲,尸骨都找不到,张钰青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乡下地方,没公交车,外出都靠两条腿。
走在泥巴路上,单车经过她旁边,她选择让路,但是对方又停了下来,顿在她旁边。
“陈北生?”张钰青定睛看去,瞧见白皙的俊脸,她的心莫名轻快了几分。
陈北生脸上都是汗水,后面白衬衣湿透,但依旧风度翩翩:“你好!”
“这是干啥去?”张钰青好奇地问。
陈北生下车,推着自行车和她同步,放慢了速度:“孩子又失踪了。”
“离家出走啦。”张钰青忍不住摇头:“你这准备上哪找?”
陈北生喉咙干涩,嗓音嘶哑:“今天是星期天,我不上班,但我临时去厂里开了会,让隔壁的胡大姐帮我盯一盯孩子,但还是让姐弟俩跑了!”
“那你赶紧去找啊!”
“找了很多地方,现在只有你家没去……”
“行,去我家,我今天出来得早,孩子们可能记住了路,上了哪辆拖拉机,叫人给送到了海钩子村也不一定。”
毕竟,这俩熊孩子有前车之鉴,上次就坐了一个老爷子的拖拉机。
为了赶时间,张钰青坐上他的自行车后座,整个人落落大方。
“发什么呆,骑车呀……不抓紧时间,万一孩子见我家没人,跑去其它地方遇到了人贩子,有你这个叔叔哭的时候!”
陈北生抿了抿薄唇,顶着太阳,头一次,他的单车后座上载了一个姑娘,紧张到不知所措,对上那明亮灿烂的大眼,他的心立刻柔了三分。
“不舒服吗?”骑了几分钟单车,陈北生低沉的嗓音传过来。
张钰青盯着手中的数个中药包失神:“嗯。”
陈北生满脸关切:“严不严重,要不要去城里的大医院看看。”
八五年镇上兑钱修了一截柏油马路,三里长,两年后变得稀烂,路面不平,到处是小坑洞和小石子,坐在单车上颠得屁股疼,为了避免被甩下去,她扯住了后背的衬衣。
陈北生身体被定住,单车的轮头没能好好控制扭成了蛇形。
“哈哈哈——”在清脆的调皮笑声中,总算稳住了车把手。
吓得张钰青不敢笑了,没再拉他的衬衣,改而扶坐垫,语气故作轻松:“我的问题很严重,宫寒,月经不调,贫血,医生说我不孕不育。”
也没说假话,现在透过他的脸,能看到未来关于她的画面。
单车失控变得更严重,对着路边的烂坑,冲了去。
眼看要连人带车摔倒,就见陈北生急刹车,双脚利落踩地,稳住了极速往前冲的车,看向身后落寞的杏眼:“你……”
张钰青躲开视线,假装捶他:“干啥激动,又和你没关系!”
也想捶自己,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去试探他。
是,当初是她在海上救了他,两人湿漉漉,肌肤相贴。他也看到了她衣服湿透的画面,为了安抚她,甚至说可以对她负责。
但她不是严肃拒绝他了吗?
所以,她今天是在干什么混账事啊。
张钰青躲避他的眼睛,低下头:“快点走!”
陈北生眼神变得复杂,不能生孩子吗?
其实他想安慰她,或许可以去大医院看看,毕竟这小地方的医生,可能没有那么多经验!
重新骑上车,速度越来越快,风从他脸上呼呼的刮过,一棵棵树不断的后退。
他想说点什么,但面对她,他真的口拙,好像说什么都不对,她和他什么都不是,没有任何一点关系。
迎着乡亲们的视线,他苦恼不已,也没有停车。
转几个弯,来到海沟子村她的家。
果然不远处的树林里,蹲着两个在研究蚕宝宝的孩子。
旁边还有一个小阿德,爬到树上摘桑叶。
看到叔叔,陈小南就装傻。
“回去!”打又打不得,陈北生好声好气地劝。
陈小南扯开小衣服,抓抓长痱子的白胖肚皮,看到张钰青提着一条五花肉,立刻眼冒金光:“肚肚饿,想吃肉!”
陈小起低头不吭声。
陈小南见叔叔不妥协,只能告状:“不回去,间谍阿姨今天又上楼了,要把我和姐姐卖给人拐子!”
那个“间谍阿姨”似乎对陈北生产生了很深的感情呐。
张钰青感叹:“艳福不浅。”
“没有的事!”陈北生无奈解释,“我和她没说过几句话。”
“你说没有就没有吧。”这都多久了,被孩子们打上了间谍标签,还巴上来缠他,看来是很喜欢他了。
第一次,张钰青抬头仔细打量陈北生的脸。
嗯……
剑眉星目,五官深邃,一双多情的眼,挺直的鼻梁,薄唇竟然有唇珠,唇形完美,抿唇的时候,很难让人把控住,吸引力太强,连她都很想靠近他,内敛的气质,不笑也好看。
两双眼睛对上视线。
他似乎有点近视,当他低头,认真打量一个人的时候,总会下意识眯眼。
不会让她感觉不受尊重,相反,会觉得他是在认真地凝视她!
他压根不像一个普通人,倒像小人书里写的世家子弟。
“你是混血?”张钰青问。
陈北生对于她的问题,有些意外,但还是老实回答:“我外婆是苏联人。”
“难怪轮廓很深。”张钰青笑了笑。
天气实在是热,才站一会儿,后背慢慢变湿,拿下草帽,张钰青推开木门命令:“快中午了,赶紧进来,在我家吃了午饭再走。”
陈北生迟疑,一个男人单独去一个女孩家,很不合适。
附近的村民在探头看,指指点点。
村里的流言蜚语,有可能会要了一个女孩的命,他从小就领教过!
张钰青失笑:“我病了一个月,早被当成了一个傻子,你觉得我会在意谣言?快点进来!”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