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将军的葬礼如众人期待的那样结束,皇上如约送来了她的谢礼。
宫人们恭敬地搬来许多只乌木嵌金的鸟笼,每只鸟笼中装着颜色各异的鹦鹉,相同的是它们个个雄美健硕,鲜艳异常,显示出无与伦比的神气。
领头的宫人捏起一撮鸟食在指间,冲着笼子一字一顿、口齿清晰地叫:“公、主!”
笼中的鹦鹉向前蹦跳几步,叽叽喳喳叫:“公主!公主!”
如同一滴水落入油锅之中,鹦鹉们七嘴八舌地聒噪起来:“公主!公主!”铺天盖地的“公主”声吵得人脑袋嗡嗡作响。
江好扶着公主的手被吓得一抖。她当然知道鹦鹉这种鸟儿,但边关一应是没有这样逗趣的玩意儿,这还是她头一次亲眼见着。只不过看到鸟嘴中吐出人言这一幕,她觉得十分惊悚。
相较于江好的没见识,圆春等人算得上是见多识广了,但也很是新鲜地簇拥过来瞧热闹。
送鹦鹉来的宫人顺势凑趣道:“这批鹦鹉都很是机灵,教了几日就能学会说话。皇上特意命我们送来,看哪个有幸合了公主眼缘,养在身边逗乐,也是它的福气。”
皇上送鹦鹉来一是哄公主玩,公主性子太静,说不定小动物能博她一笑。二是人教人教不会,动物教人万一教会了?说不定公主就跟鹦鹉学会说话了。
江好牵着公主流连其中,还没长高的缘故,公主正好可以隔着鸟笼细致地观察每一只鹦鹉。她被扶着站在鸟笼前,慢吞吞地向内端详。
公主沉静地望着鸟笼中的鹦鹉,活泼的鹦鹉渐渐安静下来,闭上了叫喊的嘴。
宫女尴尬地将手指向笼子里送了送,奈何鹦鹉怎么都不买账,不肯再叫。
宫人无奈,只得讲起鹦鹉相关的知识,这些是她这几日强背下来的,因萧正仪刻意吩咐,她不敢有半点儿怠慢。
公主走到哪只笼子前,宫人就流畅地背出该笼中鹦鹉的相关讯息,譬如它的年龄、种类、性格等等。宫人背完时,公主凑巧地迈动脚步,省去了尴尬的沉默,同时也让宫人的付出尽得展示。
公主很沉得住气地、慢条斯理地将一只只笼子看过,并没有显示出什么倨傲的皇家做派,寻常地赏叶一样,毫无见到新事物的稀罕,一双眼中流淌的唯有沉静。
八只鹦鹉皆见识过,江好弯腰问:“公主要选哪一只鹦鹉?”
公主站在最后一只鸟笼前缓慢地抬手指指。
真是似曾相识、让人毫不意外的挑选方式。
其余鸟笼被迅速地撤下,只留被公主选中的那一只。笼中是只白毛鹦哥儿,通体不见杂色,羽毛像蓬松细腻的雪一样洁白。
内侍拿了工具去灯架旁订银钩子,好使鸟笼从此挂在这里。
方才介绍鹦鹉的宫人蹲下身来,将笼门打开,白鹦哥儿并没有飞走。她伸手到笼子里,鹦鹉轻盈地跳在她手上,亲昵地用脑袋蹭她拇指。她挠挠鹦鹉头,将鸟从笼子中带出来,向所有人展示起这只鹦鹉,并讲起如何喂养鹦鹉。
宫女小心翼翼地将鹦鹉渐渐送向公主,温柔道:“公主可以摸摸它,不会啄人。”
江好并未阻止,她没什么公主是金枝玉叶保重玉体的念头,觉得能见识更多的事物是很好的事情。
而圆春等人看江好没发话,自然不会僭越,发表什么意见。
公主慢慢伸出食指,轻轻落在白鹦哥儿的头顶。很会邀宠的白鹦哥儿顿时变成鹌鹑,缩起翅膀塌着脖子,老实地由公主抚摸。
江好见鸟儿如此识趣,忍不住道:“它好乖啊!”
宫人心道这鸟平日很是顽皮,没想到见了大场面发怵,倒省的她呵令它听话。
公主摸了两下鸟头就收回手指,并没有拥有新东西后的沉溺,形象地演绎出“适可而止”四字。方夏拿帕子给她擦了手,叫人去将鹦哥儿挂起来了。
新鹦鹉也无法阻挡公主的每日练习。
点秋在明光殿里打了条木把杆,杆面被打磨得光滑,没有任何木刺。公主如今抓握十分熟练,扶着把杆学走。
见识了公主学步,众人终于明白公主的身体问题出在何处。
公主的两条腿似乎不属于这具身体,完全不听她的使唤,软绵绵地藏在裙下,不能起到支撑身体的作用,遑论走动。
公主用把杆练习时远没到蹒跚学步的程度,目前尚在扶杆找腿这一项中,即靠双手的力量使自己勉强维持站立,用大脑去感应自己的双腿,从而慢慢掌握与控制它们。
一周下来,白鹦哥儿学会了新词儿,见人就叫:“参见!参见!”
白鹦哥儿目前还没有名字,皇上来看公主时也见过这只鸟儿,却未给它起名,说这是公主的鸟儿,待公主日后好了由公主来起。于是大家都“白鹦哥儿”地叫它。
明光殿多了一只鸟,公主虽然不像寻常孩子那样对宠物有亲力亲为的热情,但在一日中也会拨冗与之相处片刻。
白鹦哥儿鬼精鬼精的,不仅学说话快,还极有眼力见儿。它竟然能从明光殿上下这么多人中判断出公主地位最高,只在她面前做小伏低。
公主与它玩时从不拿鸟食,偶尔抚摸,偶尔用逗鸟棒逗弄,它都十分殷勤,人们难得能从一只鹦鹉身上感受到谄媚。
旁人同它玩都要看它心情,非但如此它还知道“公主”指的是谁。或许是日复一日的耳濡目染,它如今只在公主面前叫“公主”,其余时候都是“参见”,真令人叹为观止!
相较于白鹦哥儿的进步,公主至今未能迈出一步。但练□□没有白练,她虽然还控制不好双腿,但在练习中多倚仗双手使自己站立,因而阴差阳错地提升了手的灵活度。
她可以用比划的方式来表明自己的想法,但因为她大部分时间并没有什么吩咐,所以在平常她比划的次数并不多。
这极大加强了众人与公主间的交流,方便她们向公主请示,即使她只不过是个小女孩,但她毕竟还是明光殿的主人。而一般请示的结果并不分明,公主总是表示出“我没关系”或是“你看着办”这样的意思,绝大部分事情都不能够占有她思绪的分毫。
还有一样,新鲜事物都被介绍了一遍,宫人们平日没什么东西介绍给公主听,于是换了新方式供公主消遣,即给公主念书听。
明光殿中,鹤口衔着葳蕤琼枝,琼枝尽头是灵芝形状的托盘,托盘中燃着安神的香料。
公主端正地坐在榻上,鸦青色的鬓角在穿透玮帘照进来的光里泛着冷冷的光。她眼上蒙着三指宽的红绫,保证自己绝对无法视物。
江好与圆春等人偷偷笑着,却没发出一丝声音,一支长型物什在她们手间快速传递。
“公主,藏好了。”江好努力使语气与平常一般,好叫公主猜不出她手中有没有藏物。
公主慢条斯理地将眼上红绸摘去,平静的目光从每个人身上扫过。
五个人或站或坐,双手成拳,垂着眼睛,完全不与公主对视。“不与公主对视”这一点并不是“藏钩”的游戏规则,是她们在多次失败后总结的游戏经验。
一旦与公主对视,藏钩之人就会很轻易地泄露出心虚,公主从未猜错过。
而公主做藏的那个人时就很难猜了,因为没有表情,人们几乎无法从她身上获得任何信息。
公主环视四周,目光落定。
点秋心口顿时一闷,感受到无形的压力,更加不敢抬头。她坐在灯架下的鸟笼旁,因为人长得高大,垂眸看去只能看到白鹦哥儿的头顶……
“哎呀,公主猜着了!点秋姐,你别藏了,拿出来吧。”片冬最沉不住气,偷眼来觑,只见公主的左臂指指指向藏钩的点秋,顿时嚷嚷起来。
房中一片长出口气声,不知道大家是哪里来的压力。
点秋不自然地抬头,从凳子上起身,大步向公主走去,到公主跟前站定。
公主需要向后仰些才好看她,她长得可真高大,和赵将军差不多高。
然而点秋并未让公主的脖子劳累太久,她迁就地在榻前蹲下,摊开右掌,手心躺着一支怪模怪样的笔。
“公主,这是照您吩咐做的柳笔,您使使看,哪里不趁手同我说,我来改。”她沉声说道,不苟言笑。
柳笔是将修剪过后的柳树枝条丢入灶坑烧制而成,为免公主拿着笔时把手指弄脏,点秋刻意用布条为她做了个笔套,将烧制而成柳笔裹起来。笔芯一旦要用光,就可以将布条解开缠到上方接着使用。
公主右手将柳笔拿在手里,变成握笔的姿势后甩了甩手,左手比了几个手势。
“谢谢,很好。”
点秋不好意思地起身,毫不居功地退到一旁,再度沉默地站在那里,尽力不引人注目。
公主从怀中掏出方夏用线串起来的小本子,这下纸笔都有了,日后更好交流。
方夏见公主一手拿笔一手拿本子总不方便,便道:“一会儿我给您缝个大些的荷包将这些东西装进去,也方便带着。”
公主向她屈了屈拇指:“谢谢。”
圆春心中多了分计较,想着再见萧尚书同她说一说公主念书的事,如此公主即使不能说,也能写。很显然的,公主根本不是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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