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妍跑到梅园,江老夫人正在用晚饭。她规矩极严,几个媳妇虽自己都做了婆婆,但仍要每日轮流到她跟前伺候饮食起居。这一日正轮到二房的邹氏在她跟前服侍,见到江妍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奇道:“妍姐儿怎么这当口来了?老太太正用晚饭呢,你有什么话等会再说。”


    江老夫人放下正用着的野鸡小米粥,抬了抬眼皮,难得和颜悦色道:“四丫头来了?再摆一副碗筷,你陪着我一起用吧。”


    婆母素来不大喜欢江妍,嫌她脾气倔强,经常惹是生非,不够乖巧。怎么今天破天荒地留她用饭了?


    邹氏心下纳罕,面上却不露声色,吩咐下人添了碗筷,笑呵呵地递给江妍:“妍姐儿,快坐下吃吧。”


    自己却站在老夫人身后,不住地给老夫人布菜,盛汤,贤惠恭谨。


    江妍也不接筷子,直直地往地上一跪,道:“祖母,孙女不同意和顾家的婚事,恳请祖母收回成命,回绝了顾家吧。”


    邹氏一愣,顾家什么时候上门提的亲,她竟不知道!


    江老夫人将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放,斥道:“你一个闺阁女孩儿,你父亲不在了,婚姻大事自有我和你母亲为你做主,哪有你说话的余地?都怪你母亲素日教导你不严,竟将你养得主意这么大,连这种事也要自己拿主意!”


    江妍一滞,不由质问道:“这是我的终身大事,我不拿主意,难道等着别人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江老夫人被她气了个倒仰:“顾家满门忠烈,世代簪缨,顾探花年少位高,人中龙凤,这分明是个福窝,怎么倒成火坑了?”


    江妍哑口无言。这时候的顾修远还是个刚刚得中探花的少年才子,谁能想到他日后会那么荒唐不成器呢?顾家这时也正得势着,谁能想到日后会树倒猢狲散,落得个抄家砍头的下场呢?


    她深吸一口气,柔声哀求道:“祖母,我母亲体弱,弟弟又年幼,我实在不想这么早出嫁,还想多看顾他们两年。”


    江老夫人见她服了软,自己也放软了语气:“你有孝心是好的,只是女孩子终归是要出嫁的。你母亲和弟弟自有江家看顾,你能嫁个如意郎君,才是对你母亲最大的孝顺。况且,顾探花不久就要奉旨出巡,顾家的意思也是先订婚,等他巡查结束,回京述职后再行完婚。这一来一回,怎么也要一年半载,并不是要你立刻就出嫁。”


    江妍只好又道:“这门亲事原本是二姐姐看中的,我平白抢去了,只怕会伤了和二姐姐的姐妹情谊。大伯父和大伯母知道了,我母亲也难做人,祖母您也为难。”


    江老夫人笑笑:“二丫头孩子气,过个几日气消了也就好了。至于你大伯父和大伯母那里,自有我去解释。只要我在一日,江家就还是我做主,你母亲受不了气。更何况不还有你呢吗?你若是嫁给了顾探花,你母亲不就成了探花郎的岳母,顾侯爷的亲家,你还担心什么呢?”


    她夹了夹眼皮:“你小孩子不懂事,这一遭我就不和你计较了。从今往后,你就专心在家里绣嫁妆吧,什么嫁不嫁,何时嫁的事,不是你该操心的。”


    说着扬声唤了两个仆妇:“来人呐,送四姑娘回她自己院里。再挑两个有经验的嬷嬷,教教四姑娘规矩体统。永安侯府是世家大族,将来过了门,不能让人笑话咱们家教出来的姑娘没规矩。”


    “祖母——”江妍张口欲言,两个仆妇已经一人抱住她一只胳膊,半拉半拽地把她带走了。吉祥慌忙追上去,那两个仆妇却力大如牛,她根本就毫无办法。


    江妍被拖得踉踉跄跄,回头望向黑影憧憧的梅园,心想,这一世难道仍然逃不过去吗?


    等人走后,邹氏才敢开口问道:“母亲,这是顾探花来向妍姐儿提亲了?”


    江老夫人擦了擦嘴角,这才说道:“正要和你说呢,顾家今天上门来求亲,我已经答应了,约莫过两日顾家就该来行纳采礼了。你大嫂手里事多,顾不上,这件事就交给你办了。务必要办得风风光光,别让人家看了笑话。”


    邹氏讶异道:“先前不一直说顾家看中的是妩姐儿吗,怎么临了临了换了妍姐儿了?”


    江老夫人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让你干什么你只管干就是了,问这么多做什么?不拘是二丫头,还是四丫头,总归都是咱们江家的女儿,有什么区别吗?”


    邹氏不敢说话了,垂着头喏喏称是。


    等伺候完老夫人吃饭,邹氏回到房里,女儿江婷和儿媳赵氏正等着她吃饭呢。赵氏和下人们伺候她挽袖净手,娘俩坐在桌上吃饭,赵氏则像她伺候老夫人一样给她布菜盛汤。


    邹氏道:“你别忙活了,坐下吃饭吧,我有话要说。”


    赵氏连忙坐了。


    邹氏示意下人们退下,这才把刚才的事情说了。赵氏犹可,江婷却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二姐姐一心相中的人竟看上了四妹妹,四妹妹还不愿意嫁?四妹妹是欲擒故纵吧,要不然她上回怎么弄了一身的疹子。”


    邹氏烦恼道:“她耍什么手段我都不管,只是这件事却不好办。我若是办了,得罪你大伯母,若是办得不好,老太太先就跟我不愿意。更不要提日后四丫头嫁到顾家去,在顾家跟前搬弄是非,让永安侯给你父亲小鞋穿那就得不偿失了。”


    江婷酸溜溜道:“顾探花到底看中四丫头什么呢?这丫头也不过就是脸长得好看点,又傲慢又坏脾气,哪里好了?”


    邹氏斜乜了她一眼:“各花入各眼,既能得探花郎青睐,那就是四丫头的本事。你以后少和二丫头一块挤兑四丫头,日后你父亲和哥哥的前程还要指望她在永安侯面前说好话呢。”


    邹氏的独子江铎今年十八岁了,前两年已经中了秀才,现在正在国子监读书,预备三年一次的乡试。丈夫明年能不能回京和儿子能不能中举是她现下最关心的事。


    江婷心里别扭极了:“指望她干什么?父亲办事得力,朝廷自然会嘉奖,我不相信永安侯那么是非不分,会听儿媳妇指手画脚。”


    邹氏都气笑了:“永安侯鳏居多年,膝下只有顾探花这么一个独子,他纵是不听儿媳妇的,却不可能不顾念独生儿子吧?”


    江婷哑然,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儿。


    赵氏想了想,审慎开口道:“既如此,母亲还是该听老夫人的话,风风光光地把这件事操办起来。纵然大伯母一时生气,但以后总会慢慢想明白的。”


    “正是这个道理。”邹氏道,“如今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却说江妍被押着回到橘园,两个仆妇拿出一把大锁把她锁在院里。吉祥如意和元宝都被这阵仗吓到了,元宝拼命敲门,让她们开门。


    其中一个仆妇在门外应道:“四姑娘好事将近,俺老夫人的吩咐,从今儿起就安安静静地在屋子里绣嫁妆吧。明儿自有老嬷嬷来教导姑娘规矩,姑娘不如早点歇息,明天才有精神。”


    一席话说得如意和元宝都愣住了,两人异口同声地问:“绣嫁妆?姑娘几时要出嫁了。”


    江妍此刻已经身心俱疲,她筋疲力尽地道:“我累了,想一个人休息会,你们都别进来打扰我。”便独自进了屋子。


    三个人面露担忧,又不敢进去打扰她,只好在门口坐着,一只耳朵听着屋里的动静,一只耳朵听吉祥说了事情的始末。


    江妍一个人坐在绣床上,连灯也没有点。时近九月,晚上已经有一点冷,她无助地抱住双臂,默默发了很久的呆。她听到母亲房里的大丫鬟采萍在院外敲门,后来又听到母亲在外头哭喊,但她一声也不想应。


    她心里知道自己不该怪母亲,母亲并没有像她一样两世为人,自然不可能知道顾修远人面兽心,任谁看来这都是一门天上掉下来的好亲。况且就算母亲不同意,也根本没有能力反抗老夫人。正如江老夫人自己所说,这个家始终是她做主,她既想要自己嫁,自己不嫁也得嫁。


    在寒门小户里,为了几两银子一点聘礼,嫁女儿如同卖女儿。在高门大户里,为了仕途经济,家族荣耀,其实也差不到哪里去。


    江家如今日落西山,老夫人做梦都想让江家重整旗鼓,光耀门楣;大伯父当了十几年的空头伯爵,最大的愿望就是混个一官半职;大堂兄就不必说了,他的世子之位都快成全京城的笑柄了。甚至就连二伯父,他难道就不想早日回京,再往上升一升?


    他们那么卖力地把江妩往顾家推,为的不就是这些吗?哪知顾家没看上江妩,看上了她。不过他们应该也不会太在意,总归只要是江家的女孩,只要姓江,谁嫁不是嫁呢?


    可是她过了十年不人不鬼的日子,好不容易逃出生天,难道又要重蹈覆辙吗?


    江妍觉得整个人冷得厉害,瑟瑟发起抖来。她瞥到梨花几上有一个针线笸箩,里面放着一把剪刀。她想,大不了我绞了头发当姑子去,再不然我划花了脸一辈子不出嫁就是了。要是这样江家还敢强迫她嫁到顾家,那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谁家愿意娶一个光着脑袋或者毁了容的媳妇呢?


    这样想着,江妍又慢慢镇定下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记得上辈子她和顾修远是九月里定的亲,定亲后没多久顾修远就去了两淮巡盐,过了半年多才回来,然后两个人才正式完婚的。


    那就是说,她还有半年多的时间。她完全可以趁着这段时间给自己想个脱身之计。所以,不要急。


    不要急,江妍。


    她慢慢地对自己说,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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