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会已经唱到高潮,宾客也酒酣耳热,叫好声,派赏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小厮和侍女穿梭往来,斟酒传菜,络绎不绝。江娴和江婷慢慢镇定下来,听戏听得入了迷。江老夫人和王氏等人也和旁边桌上的夫人小姐攀谈起来,借机结交。


    正唱到热闹处,一个侍女过来倒酒,江娴和江婷拍手叫好,不妨撞了侍女的手一下,竟致酒瓶打翻,好巧不巧,整瓶酒都撒在了江妍穿着的湘妃色流云蝴蝶裙上。


    江老夫人吃了一惊,一叠声问:“伤着没有?”


    江娴和江婷都尴尬地连声致歉,争抢着替她擦裙子。


    那侍女也极为惶恐,连忙道:“小姐湿了衣裳,恐会着凉,离这儿不远有几间空屋子,是专门给女眷更衣所用,要不我带着小姐过去换身衣裳吧。”


    时已九月,穿的衣裳虽较夏天厚了些,但还是较为单薄。湿了这么一大片,着凉是小,有碍观瞻才是真。江老夫人忙说:“既如此,你就赶紧去吧。跟你的丫头在哪里,叫她赶紧给你送换洗衣裳来。”


    江妍心想也是,便对那侍女说:“我的衣裳都在丫鬟那里,烦你让你的小姐妹去找一个叫吉祥的丫头,让她把衣裳包袱带过来。”


    大户人家宴客,来往的贵客都会带着自己的小厮丫鬟,这些人另有专门的地方吃饭。那侍女便去和另一个侍女说了,而后过来带着江妍离席去更衣。


    刘府极大,两人又要背着人,专挑僻静的地方走,走了半日才走到一座花木掩映,幽僻清雅的小楼前,门上的匾额叫陶然居。侍女领着江妍进了室内,打起门帘把她让到东次间,里面桌椅井然,东边书架放了几本线装书,南边靠窗放着一张贵妃榻,榻旁边燃着一个鎏金香炉,香气极是香甜好闻,想是府里女眷们惯常用的。


    侍女怕她着凉,要帮她脱去外裙,让她暂时到榻上去暖和暖和,她婉拒了,只肯在椅子上坐着。


    那侍女见她着急,便主动说:“吉祥姐姐想是不认得路,走错了,要不我出去迎一迎。小姐请在这里稍待,若是无聊,后院养了一池子锦鲤,还有几间书房,小姐可以去消磨些时间。”


    江妍心道也是,连忙催着她去,那侍女便替她小心掩上房门,方才出去。这样又坐了一会,江妍渐渐觉得房里有些气闷,香味也甜得腻人。她便出了东次间,想往外头去透透气。想起那个侍女说后院养了锦鲤,便举步往后面去。


    只见一方小小的院子,中间挖了一口浅池,里头果然养了几条红的黄的锦鲤,裙尾摇曳,怡然自得。江妍心里焦急,并无心观赏景致,只看了几眼便想到书房里去寻几本书来。


    待她进了书房,只觉这书房广阔幽深,光线并不甚明亮,立了几排直达房顶的书架,里头的书倒是极好,她随手翻了几本,发现不少都是孤本。


    可惜这里也燃着和刚才那个房间一样味道的香炉,只是不知放在哪里,香味隐隐绰绰,倒不太腻人。


    江妍上辈子深闺寂寞,内心苦楚,经常靠看书写字来打发时间,因此对书画有一定的造诣。她又翻了几本,转到另一排架子上,却赫然发现后窗处摆了一张小榻,榻上坐了个穿鸦青色绣仙鹤纹直身的男子,那人懒懒靠在窗前,一手拿着本书,一手支颐,眼睛半张半合,似睡非睡。


    江妍不想这里竟有陌生男子,连忙转身回避。那人却已发现了她,将书随手放下,站了起来。日光穿过窗棂,光线明明灭灭,将男子的脸一寸一寸勾勒出来。


    只见那人身材高大,魁伟挺拔,虽穿着一身文质彬彬的锦袍,周身却透着股杀伐萧肃之气,并不像一般养尊处优的达官贵人。年级大约二十八九上下,肤色微黑,容颜冷峻,尤其一双眼睛,黑沉沉乌洞洞的,看人的时候像鹰隼一样锋利阴沉,令人不寒而栗。


    但奇怪的是,这人手上却缠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骨节分明的手指一颗一颗从珠子上捻过,看起来极其违和。


    江妍心中大震,如遭雷击,登时就愣在当场。


    这……这不是顾修远的父亲,她上辈子的公爹,永安侯顾延朗吗?


    顾延朗见屋里进来个女子,心中也是疑惑不解。他常年征战在外,虽和刘骞同朝为官,但私下并无深交。尤其是回京任职,接管锦衣卫之后,更是有意和朝臣保持距离。


    只不过刘骞的儿媳姓谢,和顾太夫人祖上曾连过宗。这次刘家大宴宾客,给永安侯府也下了帖子,顾延朗侍母至孝,因此陪着太夫人到刘府来赴宴。


    席间,刘骞派人给他传话,说有要事要向他禀报,约他在这里相见。那下人把他带到这里,自称不便久留就离开了。刘骞是文臣,他过世的父亲更是前朝大儒,家中藏书巨万。顾延朗在书房看了会兵书,久等不见刘骞,正觉得酒意上涌,昏昏欲睡,就见到了这个陌生的少女。


    顾延朗背起手,皱眉问道:“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他武将出身,又久居高位,身上自带一股威严气魄,虽没有疾言厉色,但仍把江妍吓得花容失色。


    江妍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惊慌道:“我、我在席上不慎弄脏了裙子,有一个侍女说带我来这里换衣裳……”


    顾延朗低头一看,果然见她的裙子污了一大块,环视一圈:“那侍女呢?”


    江妍此时已经觉得不对:“她把我带到这里,就去找我的侍女拿衣服了,可是到现在还没回来。”


    顾延朗眉头皱得更紧,见这少女年纪极小,面色惊惶,一副怕到极点的样子。再一闻这房里的香气愈发甜腻,让他隐隐生出烦躁之感,便知道不妙。他正要说话,门外却传来喧哗之声。


    江妍听到外面传来祖母的声音,心中一喜,她还从没这么期待过见到江老夫人。正要上前去开门相迎,不经意瞥到顾延朗锋利如刀的目光,心里悚然一惊,这莫不是——


    她尚未反应过来,门已经被从外面推开,一个面生的侍女带着江老夫人、顾太夫人、戚氏,还有其余许多叫不上名字的女眷已经进来了。


    侍女急急地说着:“江四姑娘的侍女说四姑娘发了急症,浑身发抖,口吐白沫,让我赶快请夫人和小姐们过来。奴婢一刻不敢耽搁——”


    正说着却不由哑口无言,江妍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哪里像是发羊癫疯的样子。


    江老夫人见江妍竟和一个陌生男子共处一室,不禁大惊失色,叫了一声:“这是谁!”


    同时还传来另一道声音,却是戚氏发出的:“顾侯爷,您怎在这里?”


    这是永安侯?也就是顾探花的父亲,江妍的未来公爹顾延朗?


    儿媳尚未过门,就和未来公爹私相授受,避人耳目,同处一室,且身边连个侍女都没带,谁知道在做什么丑事?


    一众夫人小姐都瞠目结舌,大为震惊。江老夫人僵着脸,扯着笑打哈哈:“这必定是误会,是误会……”


    夫人们以袖掩鼻,不尴不尬地笑笑,小姐们干脆背过身子,羞于再看,谁也说不出附和的话来。


    江老夫人再也装不下去,脸上的肌肉剧烈抖动,半天才咬牙切齿道:“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跟我回去!”亲自上前拽过江妍,气呼呼地走了。


    这一下更坐实了儿媳和公爹私通的猜测,众人神色都是一言难尽。连顾太夫人也沉下脸来,沉声道:“延朗,这是怎么回事?”


    顾延朗面若平湖,冷冷地扫了眼众人,这才施施然走到顾太夫人面前,搀起她的胳膊,淡然道:“母亲,咱们回去再说。”


    江妍一上马车,就被太夫人带来的两个婆子绑住手脚,又用手绢堵住了嘴。她拼命挣扎,急得眼泪簌簌直落,太夫人对两个婆子恶狠狠道:“给我把她按住了,回到家里我再好好惩治这个下作的小娼妇!”


    马车一路疾驰,不多久就回到江府,两个婆子押着江妍到了梅园,把她按着跪在地上。另一个婆子摘掉她嘴里的帕子,她慌忙开口哀求:“祖母,您听我解释。”


    “你闭嘴!”太夫人脸色难看到极致,转头瞪着王氏等人,“你们还杵在这里干什么,都没有事情做吗!”


    王氏等人本来想跟着看看热闹,此刻只得各自带着媳妇女儿,灰溜溜地走了。


    太夫人这才沉着脸坐到太师椅上,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道:“好,我现在就听你解释。”


    江妍被人按着,勉强抬起脸,把事情经过复述了一遍。她戚戚然道:“祖母,我是马上要嫁给探花郎的人,何至于又和他的父亲有攀扯。这分明是有人想要陷害我或者顾侯爷,我是被冤枉的啊。”


    太夫人此时也渐渐冷静下来。江妍能嫁给顾修远已是侥幸,万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去勾搭别人,坏了自己的亲事,尤其这人还是未来的公爹。永安侯深得圣宠,位高权重,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更不可能做出这种糊涂事。


    只是——


    她突然问道:“你说那屋子里的香有问题,是什么问题?”


    江妍垂了眼,低声道:“那香闻了叫人身上发热,骨头发懒,头还昏昏沉沉的。”


    江老夫人心知,这香里必是加了催情的东西,好叫他们做出不伦之事,败坏他们二人的名节。


    她只觉得胆战心惊,盯住江妍逼问道:“那你们究竟有没有做出什么苟且之事!”


    江妍慌忙答道:“我们没有!我刚一看到顾侯爷,你们随后就到了,我们连一句话也没说,更不可能做什么事!”


    江老夫人似是不信任她,缓缓地将她从头到脚慢慢审视一番,果然见她衣衫完好,头发也没有动过。但还是不够放心,对张嬷嬷示意道:“你带她到房里检查下。”


    江妍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检查什么,两个婆子已经把她拉到内室里,张嬷嬷示意她们两个退下,亲自上前解开了江妍手上的绳子,这才慢声道:“姑娘请宽衣。”


    江妍这才理解祖母说的检查是什么意思。她气得嘴唇直哆嗦,忍气道:“我并没有做过什么,为什么要这么羞辱我?”


    张嬷嬷木着脸:“姑娘有没有做过,总要老奴亲自检查过了才能知道,要不然空口白话,可怎么证明姑娘的清白呢?”


    江妍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今天若不让她检查一番,祖母那里肯定过不了关。因此只得忍辱脱了衣裳,躺到床上,任她检查。张嬷嬷果然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细细查验了一番,这才道:“委屈姑娘了,姑娘请穿上衣裳吧。”


    江妍又忍气穿好衣服,去了外面,听见张嬷嬷向江老夫人回禀:“四姑娘确实还是完璧之身。”


    她呜咽一声,泪流满面地跪到江老夫人面前:“祖母,孙女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清白,还请祖母千万为我做主。”


    江老夫人低头,看着她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一张小脸,心里只觉得可惜极了。她漠然道:“既如此,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情我自有章程。”


    江妍觉得她的表情可怕极了,忍不住又说了句:“祖母——”


    江老夫人打断她,叫张嬷嬷:“你亲自送四姑娘回去。”


    说完就不再理会江妍,扶着椅子慢慢站起身来,自己踱到卧室里去了。


    江妍被张嬷嬷带回橘园,三个丫头正焦急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自上次江妍被禁足她们告诉了陆氏,反害得陆氏病了一场,江妍就不许她们再把自己的事情告诉陆氏了。


    见到江妍完好无损地回来,三个丫头都喜出望外。大家扶着她回到卧室,一个抢着打水给她洗脸,一个抢着泡茶给她喝。张嬷嬷独自在院子里站了一会,而后像鬼魅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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