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
初夏的风已经现出了暑热的躁动,吹过刘海的时候,会带起一阵粘腻的痒。
乔方语在教导处门口站定,扶着胸口喘了几口气,又慢慢抬起手,仔细拨弄了下额前的刘海,才缓缓敲响了门。
“进。”
“陈主任好。”
女生的声音很轻,带着些少女特有的温软和怯意,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陈主任坐在红木桌后方,说了句请坐,抬头看向对面的女生,忍不住皱起了眉。
他本是想给这学生一次机会的,毕竟机会难得,大奖也是人家实实在在捧出来的。
但这次评比的规格高,颁奖仪式上,南城最大的几家报社全部都会到场。
她这副样子,属实有些上不得台面……
陈主任在心里暗叹一声,开口的话又柔了几分:“是这样,乔方语同学——”
平心而论,乔方语长得并不难看。她皮肤白皙,五官精巧,尤其是那双杏眼,浅棕色的瞳仁仿佛琉璃浸在水底,生得一派南方水乡养出来的温婉。
可偏偏,她眉心正中长了一块深红色的胎记。
胎记自山根处始,漾开直至额头正中。被她微潮的刘海遮住了大半,却仍旧能看见眼睫上方露出的一道突兀的痕。
“……这次的科体艺评比,你是南城市素描组的第一名。”
“但是呢,这个老师们考虑到,这一所学校啊,只有一名同学能代表所有获奖学生上台领奖。”
“而我们三中呢,又有不少同学都获了奖,这个领奖的资格嘛,竞争也非常激烈。”
说到这里,乔方语已经知道陈主任要说什么了。
她背在身后的手攥了攥,明明是个十几岁出头的女孩儿,掌心里却满是粗粝的掌纹——那是她在很多个冷得生疮的冬日里画画洗笔刷,磨出来的。
乔方语的语气依旧温软:“我明白,陈主任。”
“我自愿放弃领奖的资格。”
陈主任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虽然长相恐怖,好歹还是个有眼力见儿的。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他笑得法令纹极深,“舞蹈班的张真真同学平时成绩比你高,很多老师都主张让张真真上台领奖。”
“我个人是更中意你的,毕竟你拿的可是全市第一,真真这孩子,发挥有些失常了,只擦边进了全市前十……”
乔方语从教导处离开的时候,陈主任还客套地说:“恭喜获奖啊,乔同学。虽然没能上台,但你永远是咱们三中的骄傲。”
走廊里没有空调。乔方语乍一起身,又被迎面而来的热风一激,没走两步就两眼发黑,低血压的症状熟悉地上涌。
她营养不良惯了,应付起这种小毛病算得上是驾轻就熟。
乔方语探出手扶墙,弯腰,在一片黑亮交织的视野里等待供血慢慢地恢复。
半晌她轻喘着抬起头,却看见面前杵着一个人。
男生穿着高二年级的校服,领口的扣子松了两枚。
分明是最寡淡平庸的装束,却生生被这人挺拔劲瘦的身材,撑出了种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味儿来。
对视半秒,男生懒散地从兜里探出手来,矜贵似地在她的手腕上弹了一下。
“好摸么,小学妹?”
乔方语这才猛然惊觉,自己方才扶着的那堵“墙”,手感有点不一样。
她的脸腾地烧成了全红,触电般收回手背在身后,忙不迭道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刚刚没看见——”
男生嗤了一声,像是对这辩解不置可否,又像是玩世不恭,眼中有种凡此万物皆不入眼的狂妄与惫懒。
他勾了下唇,目光只在她眉心处多停了片刻,没说话便走了。
擦肩而过时,乔方语还看见他耳骨后方嚣张的一枚黑色骨钉。
这个……校规允许吗?
还没等乔方语想清楚,就见男生插着兜,拿膝盖撞开了教导处门,语气散漫不羁:“老陈,找我干啥,有屁快放。”
乔方语:“……”
屋内,方才还同她言笑晏晏的陈主任此刻形象全无,拍着桌子大吼:“许惩!!你给老子起来!我让你坐了吗?你喊我什么东西?还有没有点学生的样子!?目无尊长!无法无天!!”
-
宿舍。
“什么??所以你就把领奖的资格让给了张真真?”唐欣雅不敢置信地晃她肩膀,“我说乔乔!南城三中今年能有机会上台领奖,靠的就是你这个市排第一、省排前三的素描!”
“她张真真一个全省一百名开外的破舞蹈,凭什么代替你上台领奖?”
唐欣雅忿忿地在屋里走了两遭,拉开房门就要冲:“不行,我去找我外公去!这事儿,你咽的下,我忍不了!!”
“别别别,欣雅,你别急呀。”
乔方语忙起身将她拦住,垂眸轻声道:“颁奖典礼,肯定有很多记者媒体来拍照的。”
“我的样子,你也清楚。”她抬起头,额前细软的头发散开,赫然露出那块胎记,“我……肯定上不了台的。”
“张真真就不一样了,她是舞蹈生,形象好,明年的招生宣传也好做。”
乔方语牵了下唇角,“我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陈主任还专程来知会我一声,已经是给我面子了。”
“正好,不用去领奖,我这周末,还能回趟家呢。”
唐欣雅定定地同她对视了片刻,最终自暴自弃地坐了下来,重重叹了口气。
“你啊……”
她没再说下去,但她分明知道,乔方语为了能在颁奖仪式上不丢学校的脸,还专门省了伙食费,在后街的打折商店买了件全新的白衬衫。
现下已经过了水,正在阳台上晾着呢——退不掉了。
唐欣雅换了个话题,“对了,你奶奶最近怎么样了,情况能稳定吗?”
乔方语轻轻嗯了声,“已经做了两次腹膜,如果检查结果合格,就可以继续在家保守治疗了。”
保守治疗,说是治疗,实际上对于尿毒症的患者来说,也就是生命倒计时了。
毕竟,透析一旦开始,就意味着原本的脏器功能将会不可逆地持续恶化。
乔方语还记得医生当时的话。
“老人这个年纪,这个身体条件……哪怕是透析,疗效也不会乐观。”
“考虑到你们的经济情况。还是,多为将来做点儿打算吧。”
她一个人在取检室蹲了一个小时,过后红着眼把同意书递给了医生。
“我们……家属。不放弃治疗。”
-
“你也别太折腾着自己。”唐欣雅笑了下,想安慰,却又有点开不了口,只好说,“不然你奶奶身子好起来了,你病倒了,就不划算了。”
乔方语很乖地点头:“不会的,我最近有坚持锻炼,画板都能一次背两架。”
唐欣雅无奈:“让你喊几个男生帮你,你非不肯。”
“别人也有自己的作品要背啦。”
“你是女生,好歹利用下自己的性别优势啊……你看人家张真真,恨不得连包都让旁人替她扛。你倒好,身子骨弱得跟黛玉妹妹似的,自己还不讲究。”
乔方语还想辩解,想起自己今天出教导处时低血压又犯了的老毛病,心虚地没开口。
但想起这一茬,她便问了:“说起来,欣雅,你认不认识咱们学校,有个叫许惩的男生?”
唐欣雅默了一秒,爆发:“许惩!??”
“你问我认不认识许惩???”
乔方语被唐欣雅接连两句的反问吓了一跳,小声嘟囔:“怎么了嘛。”
唐欣雅拍着额头:“……你的反射弧真是有够长的。”
“许惩啊这可是!!”
“整个南城三中,难道还有不认识他的?”
乔方语眨了下眼,很罕见地讲了个冷笑话。
她指着自己,眼神无辜:“我啊。”
唐欣雅:“……”
行。该说句不愧是你?
“……总之,这个人的来头挺大的。不知道他家具体是做什么生意,但是,校董会那帮老油条们都挺忌惮他的。迟到啊、逃课啊这种小事,你从来没见他上升旗仪式念过检查吧?”
乔方语点了点头,唐欣雅又说:“我外公虽然是在教研组,但是也听其他老师讲过这人。”
“核心就一条:只要不弄去派出所,这位爷想在学校里干啥,都一概不咎。”
乔方语托着腮唔了一声:“那听起来,这人还挺像个校霸的。”
“何止是听起来像啊喂!”唐欣雅掰着指头,“他就是活活一恶霸好么?”
“我给你浅浅数一数他今年的罪行哈——”
“这学期初,把英语老师气住院了,这两天才复职。”
“上个月,不知怎的和隔壁职高打起来了,那边的混子要报仇,把咱学校后墙都凿了。”
“这礼拜,又说是月考抄袭被抓,和监考老师起了冲突,还把一个拉架的学生打得头破血流!”
唐欣雅讲得宛如亲临现场:“那监考老师还是个新入职的师范生,没经验。趁他不注意,许惩提起黑板擦,干净利落地一砖头下去,啪嚓!”
“那学生脑袋就被开了瓢!”
乔方语被她吓得缩了下肩膀,扭扭身不自然地说:“你……又没跟他同个考场,你怎么知道的嘛。”
唐欣雅急了:“在十五班!好多人看到了的!都见血了怎么会有假!”
乔方语抿着唇,很小声地说:“他看起来不太像这种人。”
倒不是因为教导处门口的小意外。乔方语只是单纯觉得,一个对着主任喊“老陈”的纨绔子,并不像是个在乎成绩,以至于作弊被抓会恼羞成怒打人的人。
唐欣雅狐疑地盯了她片刻:“看起来?等等,乔乔,你今天是见着许惩了?”
乔方语点了下头。
唐欣雅痛心疾首:“这货纯粹就一张脸能看!”
明明是个凶名赫赫的恶霸,却偏偏生了副好皮囊,勾得一堆小姑娘春心泛滥的。
甚至还有人在校园论坛建了话题楼,偷偷拍他的照片往上传。
“乔乔,你可不能跟那群花痴一样,三观跟着五官跑。”唐欣雅苦口婆心,“这许惩啊,就是一恶霸!”
“你以后见着他,一定要绕着走!像他这种痞子,最爱欺负的就是你这种乖小姑娘!”
“我知道啦……”
乔方语很听话地低下头,心里想的却是,像许惩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和她再有交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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