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最后,乔方语也没能把就诊卡还给许惩。
“我说了,给你的就是你的。”
“这里面的钱太多了……”乔方语站在楼道里,旧楼宇中落下细小的灰尘,在鼻尖上发痒,“要是我弄丢了怎么办?”
“你直接扔了也行。”许惩挑着眉,黑钻耳钉张扬,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我——”乔方语咬了下唇,眼看着许惩要走,又抬起胳膊把人拦住了,“你已经帮了我够多了。要是你也需要用这张卡怎么办?”
许惩哦了一声,“咒我啊?胆子不小。”
“不是!”乔方语欲哭无泪,“或许,你家里人能用得上呢?身体再好,总也要定期体检之类的……”
乔方语已经努力地拣漂亮话讲了,却见许惩仍旧瞬间沉下脸色。
一点笑意尽数收敛,直直对上那双鹰隼似的眼的时候,乔方语心尖都不由得一颤。
“抱歉,是我说错话了……”
她垂下头,踟蹰地站在原地,肩膀耸拉着。
许惩也没说话。
旧艺术楼里一时间没有声响,只遥遥能听见远处教学楼里的下课铃声,渐渐涌起喧嚣。
“没凶你。”许惩忽然说。
他只是又想起了秦曼莉,自己如今法律意义上的母亲。
女人挖空心思的丑陋样子、许家上下密不透风的墙。
“抬头。”许惩刻意放低了声音,撑着膝盖,半躬下身看她。
乔方语怯怯地抬起眼。
她其实生了双漂亮的眼睛。比平常人更浅的瞳色,睫毛细而密,沾着一点湿意,像是什么受惊的小动物,天然引起人的保护欲。
“去拿纸笔,我们打欠条。”许惩说,“这笔钱算我借你的。储值折本计八成,每年利息5%,不低吧?”
乔方语愣了一下,非常诚实:“我们都是九出十三归。”
借条十万得九万,到期还款十三万。
许惩眉毛都跳了下:“真高利贷啊。”
乔方语细细嗯了一声,慢吞吞道:“你贵一点也可以的。”
“……”不想多费口舌,许惩干脆道,“就按我说的计。”
“但是,为了避免你半途跑路——”
“我要你每周末来给我补课。”
“不过分吧?”许惩说,“在你把钱还上之前,我好歹得知道欠账的下落。嗯?”
乔方语低着头,很快地写好了欠条。
纸上字迹清晰,笔锋细瘦凌厉,倒不像是小姑娘的笔体。
许惩看着底下整整齐齐的一行年金数字:“你口算的?”
乔方语不假思索点了个头:“你可以验。”
她从小跟着乔爷爷借钱,早就已经把各种计息规则算得烂熟。
许惩点了下头,随手写了名字,把一式两份的“欠条”往兜里一塞。
“行了,走吧。”
乔方语:“我这周末就可以来。”
许惩随意挥了挥手:“宿舍楼。”
乔方语又在脑海里默默过了一遍日程:周末先回家,带奶奶去医院。如果钱不够,去信用社……哦,这次,钱肯定够用了。
做完血透之后,她要回趟学校,给许惩补习。
乔方语捏了下拳,遥遥冲许惩喊了声:“谢谢你,许惩同学!”
许惩对她比了个向下的大拇指。
乔方语噗哧一声笑了。
……嘴上说着自己是个坏人。
但他明明比自己遇到过的任何好人还要好。
-
或许是时来运转终于转给了她。
乔方语这一周都过得意外的顺利。
科体艺评比的奖金比预料得更早就到了账,除此之外,陈主任还给她补了一份校级的奖学金。
虽然舞蹈班的张真真代替了她上台领奖的机会,但乔方语早就对这件事有了心理准备,得到奖学金的时候还有些惶恐。
“你收着就是了。”陈主任说,“你是南城三中第一个拿到省金奖的学生,本来就该奖励。”
“明年还希望你继续参加项目评比,积极为学校争光。”
乔方语没有再推辞,接过信封,认真回应道:“我的色彩还有待进步。之后,我还会继续努力的。”
待乔方语走了,陈主任锁了门,没好气地拉开了隔间。
“东西给她了,行了吧?你还要干什么!”
里头,许惩半垮着校服外套,仰躺在沙发上玩手机,鞋子直接踩在沙发皮面上,嚣张至极。
陈主任血压蹭地上去了,抓起电蚊拍就往人身上招呼:“狗东西,给你点面子,你还顺竿爬了是吧!”
许惩单手一个侧翻,身手利落地逃了,半靠在门边,懒懒散散道:“给我面子?”
“注意你的措辞,老陈。是我给你面子。”
陈主任:“……”
“要不是被我发现了。”许惩撑着小桌,整个人前倾,气势逼人,“你们怕是要把人的集训资格也给暗度陈仓了吧!”
“许惩!你说话注意点!”
许惩冷笑一声:“就算你不这么想。校董会那么多人,你知道他们肚皮底下,心是黑的还是白的?”
“乔方语不知道,以为只是出席一场典礼。你在三中当了多少年的老师,你会不知道?”
“科体艺评比的颁奖典礼上,会直接有央美中艺的老师派发集训邀请函——”
“你为什么同意换掉她?你为什么不问问邀请函去哪里了?”
陈主任被许惩不分青红皂白怒斥一通,气得满脸通红:“我怎么会干这种事!邀请函又不是人人都能拿到!我想要换个上镜的学生拍宣传照而已,我有错吗?”
许惩斜着眼一弋,语气冷淡:“你没错。你就是蠢。”
陈主任差点没气背过气去。
“你以为,我让你给她的信封里只有钱?”许惩语气嘲弄,“我像是那种人傻钱多的二大爷?”
陈主任腹诽,那不然呢?
许惩撑着门,衣领半敞着,一副吊儿郎当模样。
说出口的话却是:“张真真上台领奖,用的是乔方语的名字。”
“邀请函,我物归原主了。听懂了吗?”
陈主任骤然抬头,想要抓住许惩问个明白,却只对上少年冷漠的背影。
他瘦且高,步伐迈得很大,看起来对万事都浑不在意。
但陈主任忽然想起多年前,去许宅做客时候的某个午后。
那个被老友许国强抱怨总是惹是生非的淘气儿子,怀抱着一团比人还高的空调被,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走到了正在花园里浅眠的许太太身边。
轻轻将被子替她盖好了。
还回过头,绷起肉嘟嘟的脸颊,高冷地摆了个“嘘”。
陈主任深深叹一口气,驼着背,翻开了校董会理事的通讯录。
“蒋董。我是老陈啊。颁奖典礼那天的录像,方便给三中发一份吗……”
-
高一七班。
虽然乔方语不明白为什么陈主任要一再同她叮嘱回到宿舍再拆开信封,但她明白财不外露的道理,干脆去便利店绕了一圈,趁手头宽裕,买了些素描纸和颜料,将信封夹在中间,回到了教室。
她一推门,就感觉到教室里的气氛不对。
乔方语不想惹事,把塑料袋里的东西又往怀里紧了紧,贴着墙根往自己的座位去。
她坐在全班最后排的角落,唯一一张单人桌。
对于自己独坐这件事,乔方语本人还挺看得开的。
唐欣雅替她打抱不平,她也只是笑:“一个班人数刚好是奇数,有人落单很正常。”
正常个屁。
正常班级会永远同一个人独坐,还坐在最后排堆满垃圾杂物的边角?
唐欣雅甚至想让外公给自己转班,但乔方语说什么也不肯。
毕竟唐欣雅现在所在的一班是重点班,而七班只是一个交叉了不少艺术生的混合普通班。
班主任也显然懒得操心于这个规模庞大的班级里,学生们有些什么弯弯绕绕的小心思。
何况乔方语脸上那样子,是个人都害怕,也是没办法的事——当初,在办公室门口听到班主任这样笑着对隔壁桌老师抱怨的时候,乔方语就把向老师求助的想法默默收回了。
“你这样安排也好。”隔壁的老师哗啦啦改着卷,“免得任课老师一进门,就被吓得没法讲课。”
乔方语把厚厚一摞练案放在办公室门外,没敲门,垂头掩着面快步走了。
而此时,班里的氛围,就和当初的班主任办公室有异曲同工之妙。
教室中央围成一团的人群,见了她忽然就缄口不言了。
而偏偏他们的眼神那么赤.裸而尖锐,高高在上,用仿佛打量罪人一般的眼神看着她。
乔方语没有说话,抱着一塑料袋的画具,垂头从人群的缝隙里插过去,艰难地走向自己的座位。
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在看她的笑话。
明明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却像是在等待铡刀落下。
终于,有人耐不住寂寞,在她走到教室后排时抬脚拦住了她。
张真真探出漂亮细白的腿,优雅如天鹅舒展,神情高傲:“哟,这不是我们的乔金奖么?”
乔方语窝囊惯了,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温言道:“不敢当,一次运气好而已。”
张真真夸张地笑起来。
她身后有人吐口水:“丑成这样,还好没去领奖,不然三中脸都丢光。”
乔方语也不恼:“可以让让吗,我回位坐着,也不碍着各位视野。”
张真真轻蔑一笑:“想跑?心虚啊!”
乔方语微皱了眉头:“我没听明白。”
“装模做样!”张真真忽然抬腿,一下子踢向乔方语怀抱的一摞画具,卷成长筒的素描纸哗啦啦落下来,像是台风天过后的芭蕉叶,兴师动众地落了满地。
乔方语也被这猝不及防的一踢狠狠向后趔趄。
扶着桌子直起身的时候,她心里想的却是:还好信封没弄掉。
纸张可以再买,信封里的奖学金,却是奶奶的救命钱。
“你还装,你还委屈上了?”张真真叉着腰,身后另一个女生用劲压着她的背和后颈,不让她抬头。
有人在起哄:“别让她站起来!丑死了!让她跪着吧,把那块猪肉章磕地上——”
“她该感谢我们啊,说不定多磕几个头,那玩意没了呢!”
乔方语的心跳声鼓噪,血液尽数涌向大脑,眼眶都变得猩红。
她好想提起拳头狠狠和他们打上一架!想要拽着他们的耳朵,用生平最大的声音质问他们,凭什么他们就能高人一等,把她的尊严踩在脚下。
但乔方语动不了。
张真真猛然揪住她的衣领,把她整个人都快要拎起来。
“杨晓纯在典礼现场作的那幅画,可是得了所有评委专家表扬的。”张真真目光幽沉,咬牙切齿,“但她赢来的邀请函没了!我问你,邀请函在哪?”
乔方语仰着头,细白的脖颈轻颤,脆弱而可怜。
她的意识却在电光火石间清明,仅仅是几个零碎的关键词,足够她拼出一桩真相。
“我不知道。”乔方语冷声道,“但我知道,只有金奖得主,才有资格在典礼现场展出……呃!”
一双巨手忽然从后扼住了她的颈项,让她几乎喘息不能。
满脸油痘的男生猛地攥紧了她的领口,谄媚地回头冲张真真笑:“真真女神,这丑八怪交给我,别脏了你的眼。”
“有资格上台的人,恐怕不是杨晓纯吧?”乔方语被掐得脸色通红,说出每一个字都艰难。
一双眼睛却因为沾了泪意而愈发透亮,像是有火焰在熊熊燃烧。
在陈主任换下她之前,为了不给学校丢面,乔方语早就认真研究过典礼的流程。
每年的典礼上,都有一些表现亮眼的金奖得主,被央美、中戏的专家老师选中,进行现场展出。
乔方语甚至认真想过,如果自己有幸被抽中,该展示一幅什么样的速写,能兼顾艺术和技巧。
只不过,她根本没参加典礼,却有另一个“乔方语”,站上了金奖得主的舞台。
顶着她的名字、她的金奖,上台花拳绣腿一番之后“赢”来的邀请函。
也配称作自己的东西!?
“砰!!!”
方寸之间,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宛如真空的瞬息沉默后,乔方语听见了玻璃碎裂和周围人惊恐的尖叫声。
围着她的人四散逃开,几乎是滚似的躲到一边。
那一瞬间,乔方语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面前油痘男绽开的大片血花有多么触目惊心。
而是——
终于能喘口气了,好轻松。
她扶着胸口猛烈地咳嗽着,听见有人用冷淡得像是淬了霜的口吻对她说。
“把眼睛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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