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如一似乎一直在等待周灵的到来, 当周灵出现在小院中时,他的神色如常,并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甚至还有心情转身对周灵一笑,寒暄道:“我就知道, 你一定会来的。”
“我也很好奇,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不在玄清门待着,反而在无极宗?”
如一微晒,他张口想说些什么, 最后还是闭上了嘴,似乎并不想回答周灵的问题,他又回过头去看院中的那树梨花了。
周灵也跟着看向梨花树, 这棵树长得歪歪斜斜,上头的梨花也开得稀稀拉拉,实在说不上又多好看,不知道如一为何看出了神。
自周灵踏入这个小院已经超过了三秒,白狰也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她身后,无极宗小弟们的身形都不似白狰这般高大健硕,弟子服穿在一米九高的白狰身上着实显得有些局促,但他的神情像是穿着为他量身定制的华服一般镇定自若。
院中出现了白狰,如一不再对着他面前那树梨花出神,而是转过身来上下打量面无表情的白狰, 扯了扯嘴角道:“你竟然与这个妖物一同出入, 实在是令我意料不到, 我还以为你会选择孤身一人, 毕竟这个世界对你这样残酷,为何你还能相信他人呢?”
周灵嗤笑一声, 觉得如一这番言语有些好笑,她反驳道:“确实很多像你这样的腌臜灵物,但是我就没有受到朋友的帮助吗?我能自己站在这里跟你对话,多亏了我的朋友们,你们哪来这么大的脸,以为就凭你们,能影响我的性格?影响我的判断?”
“哦?”如一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露出一副善解人意的表情来,只是那淌着毒液似的眼神泄露了他的真实感受,“原来竟是我小看了你,你虽然原本只是一介凡人女子,倒也称得上心性坚韧。”
“好了,在无极宗的地盘上,我想我们恐怕不是来叙旧的,剩下的冥海珍珠在哪儿?”
“啊,说到这个。”如一的眼神越发让人不适,“我能请求你一件事情吗?我就只有这个要求,还请你务必答应我。”
“你先说,我再考虑。”
“能不能让我再看看祂,你知道吗,自从你从青池山逃走之后,我日夜思念,只想再次感受到祂的气息。”
如一的表情因欲念而变得扭曲,他的长发自被周灵取下了发带后就没有再束起,黑发如瀑遮住了一半他原本显得正气凛然的脸,让他看起来有些阴骘,他的眼中全然是嫉恨与渴求。
实在是难看极了,恶心极了。
如一指的是用自己的神识去查看那个卵,周灵皱了皱眉,厌恶道:“说实话,虽然我见过的变态很多,但是你仍然是个中翘楚,你觉得我还是当初还无还手能力的凡人吗?你的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如一神经质般地笑了起来,轻声道:“好吧,你说的对,这个要求确实有些冒犯了。”他又看了一眼周灵身后的白狰,点了点头,“那么我们就走吧,去找剩下的冥海珍珠。”
说罢,如一率先动身,与周灵擦肩而过,径直朝着小院外走去。
白狰拦住了他:“你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带着我们在无极岛上去找冥海珍珠?”
如一侧过身,仿佛白狰身上的气息难闻一般掩住了口鼻,撇嘴道:“不然你还待如何?”
这次他不待二人再开口,便抢先一步迈出了小院。
周灵跟了上去,安抚地拍了拍白狰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她悄声附在白狰耳畔旁说道:“不急,看看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如一便大摇大摆地带着周灵与白狰在无极岛上穿行,即便遇到了三五成群的小弟子们,他们也不过略微疑惑地看一眼周灵,然后恭敬地给如一行礼,口称如一师兄。
小弟子们一走远,周灵便疑惑地问道:“他们叫你如一师兄,难不成你竟然加入无极宗了不成?”
如一闻言,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解释道:“因为冥海珍珠的事情,我被师父从玄清门中除名了,啊,他还扬言要门中弟子见我便可杀之,没有办法,回不去玄清门,我便投奔净水了,正好,拖永寅的福,无极宗的首席弟子之位正好空了出来,净水很开心。”
周灵一愣,仿佛又重新认识了如一一般,原来这人还真是一位狂信徒,为了神龙降世竟然抛弃了之前的一切。名誉、地位、师徒之情,因为虚无缥缈的神,都被如一弃之如履。
她难以置信地问道:“净水竟然也肯收留你?难道她不怕与玄清门为敌不成?”
如一回头望了她一眼,黑漆漆的眼中有着似有若无地讥讽,像是听她说了笑话一般道:“你与这个妖物难不成不是在十万大山中认识的?你们未曾见过当时的凌云吗?他那个模样,净水瞧在眼中,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凌云当时的模样?这般说来,周灵似乎有了些印象,那时的凌云,似乎是显得格外、格外的癫狂。
现在回想一下,那时的凌云,已经在毁灭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
如一见周灵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又补充道:“玄清门有一个即将陨落的掌门,失去了他们最为器重的首席弟子,失去了神龙的孕器,甚至连无极宗奉上的圣物也无法守住,你说净水究竟有什么好怕的呢?”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周灵已经给了玄清门最后一击,送一个曾经不可一世的仙门走了最后一程。
这滋味,实在是值得令人反复回味,想想还挺开心的。
他们三人越走便越靠近无极岛的中心地带,这一点从越来越容易遇见的弟子,和越发华丽的亭台楼阁上便能看出来。如一真就在整个无极岛上畅通无阻,带着两个陌生的面孔一路走到了无极岛中最中心的一座宫殿前。
说这是宫殿都似乎小瞧了这座建筑群,但此界又几乎找不出第二形容词来形容周灵眼前看到的一切。
与更为仙气飘飘、清雅脱俗的青池山比,无极岛上的这座宫殿群便只能用富丽堂皇来形容,无数闪耀着耀眼光芒的上等珠宝像砖瓦一般镶嵌在目之所及的所有建筑之上,既彰显了主人的财力,又体现了主人那非同一般的审美,想来宫殿的主人对这种闪光的小石头喜爱非常。
如一带着他们直接走到了宫殿的门口,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回头嘱咐周灵道:“净水与凌云不一样,她喜欢一切珠宝美玉,每天的这个时候她都会拿出冥海珍珠欣赏一番,你也见过那是多么令人沉醉的圣洁之物,我请见之时她多半会就将把冥海珍珠掩在盛放圣物的匣子中,趁她不备,我便去拿那个匣子,只要让我拿到手,我便叫你,你进来即可。”
“这就是你的全部计划吗?拿到匣子后我们该怎么离开这里?”这个听上去像是儿戏一般的计划几乎让周灵控制不住表情,如一说的这是什么话?他大摇大摆的进去,抢了净水放圣物的匣子就跑?
无极宗的门人都是吃干饭的吗?他们身处整个无极岛的正中心,即便拿到了冥海珍珠,又该怎么逃脱?
“离开?我想你误会了,我只想让你拿到冥海珍珠,加快神龙孵化的速度,我并不在乎你能不能从这个岛上全身而退,毕竟。”他僵硬地笑了笑,“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离开啊。”
疯了,他曾经的愿望不是见证神龙的降临吗?眼前的如一与曾经的凌云有何不同呢?一个已经走向的毁灭的道路,另一个快要走到毁灭的终点了。
净水与凌云是一辈人,为何她还是神智清醒的模样,凌云却腐化的如此之快?还有如一,与他同辈的婉莹,甚至年岁比他还大。
周灵与如一对视了许久,心转电念间,忽然发现了凌云与如一之间的联系,不是师徒关系,也不是身处同一个仙门。
而是。
他们都曾多次将神识深入过彼时毫无还手之力的周灵的识海深处,反复探索过那只看上去毫无攻击性,只会默默沉睡的卵。
好生狡猾的卵。
身为玄清门掌门,和曾经的神龙看护,在东阳峰度过的那些年里,多少次,周灵被那赤裸裸地窥探感刺激到几乎崩溃,有多少次,如一曾经肆无忌惮地将神识沉浸在那卵的周围。
现如今,究竟还能分得清吗,是如一沉醉于那疯狂与混乱的祂,主动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主宰他的神,还是在长久的潜移默化之下,在悄无声息的行动中,龙卵终于引诱一个曾经独立的灵魂,放弃了他所拥有的一切,成为祂的羔羊。
究竟是狂信徒,还是献祭品。
周灵遍体生寒。
她的意识深处涌上一阵黑云,这仿佛有实质的恶念几乎将她吞噬,周灵的脑中只剩下唯一的念头。
这个世界真的还有存在的必要吗?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生灵,包括周灵这个所谓的孕器,是不是都是祂的饲料?
其实从祂的卵出现在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降临便是命中注定,想要摧毁祂的,想要供奉祂的,祂其实毫不在意。
这只是属于祂的小小玩笑,用一个世界的毁灭,博取祂片刻的愉悦感。
第八十二章
人会因为感受到自己的渺小而窒息, 更会想要有人能一同感受到这样的情绪。
周灵见不得如一这幅清醒沉沦的模样,她心中有许多恶念翻涌,让她想要看到眼前这人脸上出现除了疯狂以外的第二种神色, 畏惧也好,瑟缩也罢, 总比他现在这样讨人喜欢。
她紧紧地握着拳头, 扯了扯嘴角,满怀恶意地问道:“如一,你有没有想过, 你对祂的狂热,究竟是你主动的奉献还是祂的引诱?你觉得你走的这条路,真的是由你自己选择的吗?”
周灵凑到如一的身前, 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眼睛,探究地审视着,期待着如一露出她所期望的神色。
然而如一并没有如她所愿,他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道:“有什么区别吗?”
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周灵觉得自己脑中那团黑云似乎越来越大了,大到即将要吞噬她的一切意识。
那是所有恶的集合体,那是她能掌控的另外一半力量的具现化。
她的身体中有着许多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些东西总是尝试着侵蚀她,将她带到属于那些东西的世界里。
周灵摇摇欲坠。
直到白狰的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他轻斥道:“周灵,眼下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 你冷静一点!”
白狰的手掌十分宽大有力, 因为担忧, 他的力道不自觉地有些大, 收紧时让周灵有些疼痛。
感谢这疼痛,终于将她从深渊旁边拉了回来。
周灵能感觉到深渊之下是什么, 她也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她与如一,不过是同样两只可怜的羔羊,自愿与否,说来都没有任何意义。
一只羔羊没有资格嘲笑另一只羔羊并非自愿献祭。
她真的想要结束这一切了,如一静静地看着周灵,似乎是在等待着她做出决定。
“你的暗号是什么?”
最终,如一还是听到了他想要的回答。他满意地笑了笑,随口说道:“不知道,可能会叫你的名字吧。”
“好。”
周灵站在原地,目送如一信步走入了那座华美的宫殿。
她与白狰由如一领着在无极岛的外围行走一下也就罢了,真的跟随如一走到净水面前,还是有些异想天开。如一与宫殿前看门的小弟子交谈了一下,回过头来指了指周灵二人,说这是永寅交代负责他饮食起居的两个小弟子。
永寅在无极岛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很多年了,可最近实在时运不济,似乎又因为旧伤复发被净水安排到了无极岛中的偏远角落养伤,掌门首徒的身份也被如一所取代,因此按照他的性格,让几个与他交好的小弟子过来给如一上眼药也十分正常。
因此宫殿门口的小弟子不过略微看了一眼周灵二人,见他们都掏出了令牌验明了身份,哪怕觉得二人有些眼生,也任由他们守在殿前。待到如一走入了殿中,那值守的小弟子还好心地出声问他俩:“永寅师兄最近脾气越来越差了,你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周灵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长叹一口气,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脸讳莫如深地摇摇头。
这比朝着外人诉一万句苦都还来的有用,不知看门的小弟子脑补了什么,看向他们二人的眼神愈发同情起来,还招呼着让他们走近些:“值守着实无聊,二位同门不如一起说说话打发一下时间。”
毕竟守得是净水的住所,虽然这里只是宫殿的最外围,但这小弟子也有些太过于松懈了,周灵试探地问了一句:“你在掌门这值守竟然还能说话打发时间吗?我们之前可……哎。”
那小弟子闻言,满不在乎地说道:“咱们无极岛,全天下也找不出比这儿更安全的地方了,又在海底,又有护岛大阵,这海中还有许多阵法禁制,掩去了岛的痕迹,要我说玄清门也比不上咱么,掌门一向对我们宽松。要说你们也是不走运,谁不知道全宗门上下只有你们那位难伺候些。”
周灵回想起一路上跟着那一队取人鱼血泪的队伍,确实有数次差点跟丢,想来这便是无极岛在海中设下的禁制了,若不是跟在后头的是周灵,想来此界确实再无第二人能仅靠着尾随便能潜入无极岛上了。
那小弟子着实有些嘴碎,与周灵滔滔不绝地说了许久,全然不需要周灵给他回复,他自己便说得开心,把竖起耳朵听宫殿中动静的周灵烦了个好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小弟子在周灵耳边喋喋不休,而宫殿中又一直静悄悄地,不知如一与净水究竟在里头说些什么,竟然这样久都还没有动静。
周灵愈发烦躁起来,她眼神中多了一丝戾气,暗自决定,若是再过一刻钟如一还没有叫她,她就一路杀进去!看看究竟是这无极岛的防护力度大,还是她周灵的拳头更硬!
她的脑中嗡嗡的,全是那小弟子不住地唠叨带来的回响,只有很小的一道声音在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周灵——
周灵!!
她从似真似幻的境地中清醒了过来,这才发现并不是她脑中的自己在呼唤自己。
那声音是从宫殿中遥遥传来的!
是如一!看来他真的做到了!
白狰这次甚至不需要周灵再给他一个眼神,在听到如一声音的第一刻,便如风一般地杀进了宫殿中,方才还聒噪着说话的看门小弟子,在他行动的一瞬间便失去了知觉。
他在空中变做了行动更为迅捷的兽型,周灵默契地伏在他的背上,如入无人之境般一路席卷到了如一声音传来的正殿前,期间凡是上前阻挡的灵物,均被白狰于一瞬间击倒。
原来这些日子里不止有周灵一人在成长,此时的白狰相较他们初遇之时显得更为强大,不论是在力量上,还是在速度上。现在寻常仙门中的小弟子们,莫说一个两个的各自为战,便是一齐涌上来,在他们二人面前也不过是数量多一些的炮灰罢了。
这宫殿即便大的出奇,在白狰脚下也不过是一瞬间的路程,而这一路上,不止有他们两个在发力,那正殿也伴随着一阵轰隆隆地巨响,几乎一半的建筑随之坍塌。
他们迎着如一那高亢的笑声,一头扎进了因为巨力打击,已经遭受到了不可弥补损害的正殿中。
白狰迎面便被净水气得失去神智的一击击中,无数灵气在白狰眼前炸开,他只来得及支起上半身,将背上的周灵整个护住。
而如一趁着白狰分散了净水的注意力,狂笑着朝着净水发起了攻击。但净水究竟是当世大能,在白狰与如一的合围之下仍然没有显露颓势。相反,因为如一像个疯子一般将放置冥海珍珠的匣子护在胸前,每次在净水进行攻击时便伸长了手用匣子去接,教净水投鼠忌器,并没有使出全力。
三人互殴之时,巨大的动静早已经传遍了无极岛,敌袭!所有身在岛上的无极宗门人都朝着正殿处赶来,眨眼的功夫,周灵周围便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
可净水和如一在动手,旁边还有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妖物,他们打得地动山摇、难分难舍,情况格外的复杂,所有前来助拳的无极宗门人一时都只能干看着,不知从何下手。
只有好容易从远处一路奔袭而来的永乐瞅准了时机,趁着如一专注于面前的净水,猛地加入了战团,数发法诀朝如一袭去,却没想到如一想也没想,放弃迎战净水,径直转身,将手中拿着的什么东西往身前一挡。
净水瞠目欲裂,忽得出现在永乐身前,用身体将她的攻击悉数挡了下来。
永乐大惊道:“师父!你为何?如一这两面三刀的东西这般对你,你竟然还护着他?”
净水气得血液几乎在脑中逆流,她有心臭骂这跟瞎了没两样的二徒弟,又不愿将如一手中拿着的是冥海珍珠的事情说破。
这叫什么事?竟然被如一现在那若正若邪的邪魅模样给迷了眼,还以为这主动送上门来的便宜徒弟是为了自己在无极宗中的地位献身讨好!净水自认为并不好美色,但若是如一这等向来便高高在上、自命不凡的天之骄子放软了身段在她面前示弱,求她疼爱,净水也不会放过。
哪晓得如一竟然这般狼子野心!净水真是常年打雁被雁啄了眼!
许久之前,如一奉命前来无极宗迎冥海珍珠前去玄清门时便隐晦透露了与凌云之间关系不睦的消息,而后一直与净水暗通曲款,直言想要弃暗投明、另寻明主,若是净水愿意接纳他,他愿意将冥海珍珠从玄清门带走物归原主。
净水回想,如一已经在无极岛上待了一段时间,仍是没有透露他手中那冥海珍珠的下落,她原本以为这只是如一在拿乔,要净水给他一个准信,如今看来,这厮手中真的有冥海珍珠吗?一切不过都是他的说辞!
她眼中怒火燃烧,又担忧门人不知轻重伤到了冥海珍珠,只能怒喝道:“所有人没有我的指令,统统不能动手!”
“师父真是怜香惜玉,对着将您玩弄在掌心的小人也这样照顾。”
真是想不来什么偏来什么,这话一听便是那一直龟缩在院中养伤,就连净水力排众议宣布如一现在已经是她的首徒之时也没有现身闹事的永寅。
净水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她知道自己这个徒弟心胸一直狭隘,毫无容人之心,生怕他一时冲动,强行出手攻击如一,毁了冥海珍珠。她一边与如一、白狰缠斗,一边还要分出心神来责令永乐好生看管永寅,千万不要让他闹出什么事来。
但是。
净水留意到了如一,留意到了永寅、永乐,那个与如一一伙的妖物她也十分在意,可却唯独没有留意到伏在白狰背上,任他们打得热闹,却一动不动的周灵。
在净水分心交代永乐的那一瞬间,如一手中的匣子仿佛不小心一般从手中脱落。
下一秒钟白狰背上伸出了一只手,接住了匣子。
而后那只手立刻解开了匣子上的法阵,打开了盛满人鱼血泪因而将冥海珍珠的气息全部掩盖住了的匣子。
一直在白狰背上一言不发的周灵,当着无极宗所有门人的面,将浸泡在人鱼血泪中的冥海珍珠拿了出来。
第八十三章
如一趁着净水分神一瞬的时间, 将手中装着冥海珍珠的匣子送到了周灵手中。周灵接过匣子,没曾想这不起眼的东西,入手竟有千钧重一般, 她顺手一划便解开了匣子外那颇为复杂的法阵,瞧见了里头的内容。
浸泡在无比刺鼻的人鱼血泪之中, 三枚流光溢彩的珠子像是会呼吸一般在其中沉浮。
周灵没有再多思考一秒, 伸手便将三枚冥海珍珠全部拾起。
在她的手碰到冥海珍珠的那一霎那,这个世界像是静止了,周灵感到时间像是停止了流动, 无数撕扯着的光点与线段刺啦刺啦地从她眼前划过,那好像是时间,又像是超出世界的另一方宇宙的残点。
周灵眼中的一切忽而变了形状, 失去了形状,所有人的身躯都像是许多噪点在跃动,时间中力量的轨迹无比清晰的展现在她面前。
她不再是她,她的手触碰到“她”的残骸,周灵又进入了曾经见证过的那段记忆中。
在“她”陨落之后,意识与星星融为一体,他们即将要一起度过最为漫长的时间。虽然时间对“她”而言只是一本任她翻阅的书,可“她”欣然放弃了翻阅这本书的力量,选择任由时间随着命定的轨迹继续朝前行。
生或者死,对低等级的生灵来说是一段无法回头的单程, 却只是“她”无数念头中的一个。
“她”一向是“祂们”之中最为仁慈的那一个, 选择陨落, 便无声无息地化作了最为原始的力量, 弥散于整个星星之上。
“她”心中光明的一面,化作了混沌, 黑暗的那一面,化作了恶念。
而有一部分的“她”,在与这颗星星碰撞后变成了有形的躯体,散落在了星星的表面。
那是神的血肉。
天赐的血肉降临这个世界的那一天,一个微不足道的蝼蚁在濒死之际将那血肉吞噬入腹。
神的血肉于蝼蚁来说是难以言喻的力量之源,仅凭残留的一点对时间的控制,蝼蚁从即将死亡的前一页挣扎着翻了回去。
然后此界诞生了第一个灵物。
灵物欣喜若狂,认为至高无上的神选中了他,他就是此界第一个超凡脱俗的存在。
可他并不知道,神的血肉降临在世界上的诸多角落。
许多像尘埃一般的蝼蚁们,按捺不住灵魂深处的扭曲渴望,狂喜着分食了神的血肉。
“她”是仁慈的,蝼蚁们感激涕零“她”的慈悲。“她”留下了血肉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力量,却没有禁制蝼蚁们使用这份力量。
无数的岁月从周灵的脑海中走过,她的双眼一片漆黑,眼白消失殆尽,静静地高悬在空中,在她的意识深处,醒来的祂正在狂躁地进食。
她变成了祂汲取力量的甬道,无尽的原始之初的力量,此界留下最后神的血肉,正通过她的躯体,朝向祂所在之处涌去。
在超出意识之外的地方,她感到自己与祂通过一个狭窄的、潮湿的甬道相连接。祂所需要的养分源源不断地经过自己奔腾向虚无之地而去。
在来到此界后的第一次,周灵忽然明白了“孕器”的含义。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当最后一丝黑色从她的眼眸中消褪,这个世界在周灵眼中变得不同起来。她仿佛能看到所有存在背后的意义,看到所有生灵体内一呼一吸之间力量的流淌。
冥海珍珠在她手中变成虚无,她颔首看到了身下极尽失态的灵物们。
净水高高束起的头发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披散了下来,她瘫坐在地,面色潮红,痴狂地看着周灵。净水身后,是所有她的门人。
在无极宗所有的门人眼前,他们宗门自上古传下的镇门圣物,亘古宇宙中唯一的存在,在周灵的手中化为了齑粉。
可他们只能静静地看着,无法言语,无法动弹,每个人的面容上都是巨大的恐惧降临时扭曲而成的模样,他们的眼睛看着周灵,似乎看到了周灵体内那还未曾来得及回到自己的巢穴中的巨大、庞大、目光不能看到尽头的影子。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他们,他们的血肉在狂喜地回应着,在血管里欢快地扭曲着,所有人的身体上都怪异地出现了一个个鼓包,像是某种虫类正在从卵中孵化。
前一天还高高在上的灵物们痛苦地在地上翻涌哀嚎着,容颜扭曲,涕泗横流。可惜无极岛上并没有一丝灰尘,他们正在遭受着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苦楚,却无法用黄土涂满面容来保全最后一丝的尊严。
岛上只剩下了唯二站立的生灵,周灵与白狰。
白狰四肢僵硬,脸色惨白,但却比满地打滚毫无尊严的灵物们好了许多。他深吸一口气,艰难地靠近了周灵,小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一次又一次。
周灵听得到,但她无法回答。这一次,祂得到的力量格外的多,陷入沉睡的时间也格外漫长。
在更为强大的祂的阴影之下,周灵的意识与身体分成了两个部分,她失去了对于自己身体的控制。
她的身体僵直着,被迫见证了所有灵物的朝拜。
直到白狰缓缓上前,小心翼翼地碰了一碰她的肩膀。
被此界本来的存在所触碰,终于让周灵的意识重新建立起了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她终于再次掌握了身体的控制权。
汹涌而来的无力感顷刻间占据了周灵,她只能在白狰的帮忙下,艰难的爬上了他的背。
不用周灵再多说一句,白狰头也没有回,背负着接近失去意识边缘的周灵来到了他们进入无极岛的那个小村庄。
他们没有得到任何阻挡,自由地离开了这个沉于海底的岛屿。
没有再次回到人鱼的地盘,没有与鲤娜解释一句,白狰带着周灵,一路向北,离开了大海。
他跑得这样快,却又奇迹般地纹丝不动,周灵像是睡在一块柔软温暖的毛毯上,像是回到了曾经具有无与伦比安全感的世界中,她安心地失去了意识。
这已经是她不知道第几次在白狰的看护下安睡了。
再次睁开眼时,周灵不出意外地看到了满天的星空,她身下又垫着软和的褥子,盖着一床极其暄软的毯子,耳边是柴火燃烧发出来的哔剥声。
她想她还可以再睡一会儿,或者再昏迷一会儿,可白狰像是一直观察着她的动静一般,在周灵睁眼的那一瞬间便出声道:“还好吗?”
“我还好。”
周灵懒洋洋的,全身像是泡在一泉温水中,言简意赅地回答道。
白狰嗯了一声,像是看出了她并不太想说话,虽然心中仍然存有许多疑问,可他只是转身安静地烤着火堆旁的一只野兔。野兔的外皮已经被烤的焦脆,正滋滋冒油,肉香四溢,很能代替白狰诉说心中剩下的担忧。
烤肉的香味不住地往周灵鼻子里钻,她忽而觉得自己腹中实在是饥饿,这个自从她引气入体后便消失了的感觉时隔多年再次出现了。
她慢悠悠地坐了起来,看着白狰手中的野兔发着呆。半响,他们同时开口道:
“马上烤好了。”
“马上要结束了。”
闻言,白狰烤肉的手停了一瞬,似乎过去了好几秒,他才回过神来,轻声道:“辛苦你了。”
“白狰。”周灵叫他,手中拿着什么东西,递到了他的面前。
白狰只得将即将要烤好的野兔从火堆旁移开,低头去看周灵的手,待到看清楚了周灵手里的东西,白狰的瞳孔猛地一震。
那是一串莹白如玉的小贝壳,被几根闪亮的丝线穿在了一起。
白狰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胸口,那里的东西仍然在原处,开口时,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这是什么?”
“送你的礼物,对不起,我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想来想去只有这个了。”周灵抱歉的笑了笑,眼中一片温柔,“我还不知道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也许等待我的不是回家的路,而是一切的终点。要是到了那时候我才发现,我没有给你们留下任何东西,要怎么才能证明我曾经在这个世界存在过呢?”
白狰深吸了一口气,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他哆哆嗦嗦地接过了周灵手中的小贝壳们,却在周灵即将把手收回去的那一刻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他几乎不成声地说道:“不要继续了,就这样吧,现在你已经比所有人都要强,没有任何人能逼你做你不愿意的事,你是自由的,所以不要继续了,已经够了,我们停下来吧。”
“我们离开十万大山时,那些小妖物们问我,我是不是能拯救他们,白狰,已经到了这里了,你的同胞们或许终于可以再次自由的行走在所有的地方,你真的在劝我放弃吗?”
周灵回握住了他的手,平静而又温柔地看着他,看着他狼狈地背过身去,不愿意被周灵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
“还有贤和镇上的可怜的镇民们,异域沙漠中那些自由的女郎们,凡人城镇中为了一棵菜、一斤米,辛辛苦苦地讨生活的人们。因为是后天灵物而身处最底层的萼茵,因为生来残缺所以失去生存的权利的荣宝。还有我,不幸被选中,来到这个世界的倒霉灵魂。
白狰,就让旧的一切结束吧,你会有一个崭新的、自由的开始。”
白狰的手在周灵的手中不住地发抖,周灵说了这么多,却没有听到回答,他仍然背着身一言不发。
周灵没由来的冲动了一下,她拉着白狰的手一用力,他结实有力的身躯朝自己身前倾倒,周灵迎了上去,她伸出了双手,将他紧紧地抱住。
她轻轻地在白狰背上拍着,安慰道:“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白狰紧紧回抱住了周灵,他紧咬着牙关,却仍是没忍住发出了小兽般地呜咽声。过了好一会儿,他的身体才停止轻颤,在两人分开之前,白狰摩挲着再次握住了周灵的手,将一串温热的东西套在了她的手腕上。
而后他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立刻转身去看他烤的野兔,心神不宁地摆弄着火堆中的柴火。
周灵低头看向手腕,惊讶地发现白狰带在她手上的也是一串贝壳,只不过相比她送给白狰的那一串,显得更为光滑温润,一看便知这串贝壳被它曾经的主人贴身带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这是我的母亲第一次带我去海边,我和她一起在沙滩上寻来的贝壳,我的母亲将我送走时,我一无所有,只有贴身带着的这一串贝壳,那时候,这就是我拥有的全部的东西了。周灵,你会回到你的家乡——”
剩下的话他咽了下去。
希望你看到它时,也能偶尔记起这个世界,和我。
其实他也不必说出口,周灵闪着光的眼神告诉他,她都懂。
二人沉默地分食了白狰烤好地野兔,在一同坐在火堆旁看着天上的星星时,周灵将她从三枚冥海珍珠中看到的记忆告诉了白狰,这个世界的真相几乎已经全部被拼凑出来了,即便还剩下一些,周灵认为只要拿到剩下的那两个圣物,所有的一切便会
全部展现在她的眼前。
“那么你打算先去找哪一个呢?”
“肉芙蓉石吧,毕竟是老地方,老熟人,熟门熟路。”
“天亮就出发?”
“嗯。”
第八十四章
当第一缕朝阳升起时, 白狰弄熄了火堆,化为了兽型,转头对周灵说:“走吧。”
他站在东边, 朝阳照得他像是变了颜色,原本金绿色的眼眸全然变做了金色, 一身白色被毛变得金灿灿的, 像是镶了一层金边,说不出的华贵美丽。
周灵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她坐上了白狰的背, 由他背负着,一路朝东,朝着青池山的方向前行着。
其实他们俩都清楚, 在吸收了四颗冥海珍珠后,周灵的力量已经到达了另一个层面,不要白狰,她也可以急速地朝着目的地前行,甚至更快。
可到底谁也没有说穿这件事,白狰一如既往地化为了兽型,周灵也没有提出要自己走。
是啊,她现在甚至已经不再需要白狰同行,即便只有她一个人,这个世界又有谁能阻拦她呢?
只是她需要一个同伴。
在踏上命定的旅途时, 周灵希望自己不那么孤单。
他们穿过山海, 跨过无数挣扎着求生的村庄, 遇见过几个胆大包天的妖物, 从一些外出做任务的仙门小弟子身旁略过。
白狰全速前进下,不过日头从正前方升至头顶时, 他们已经到达了青池山底。
再次来到这个曾经囚禁周灵数年的地方,她的心境已经全然不同,曾经避之不及的地方,此刻在她眼中变得那么渺小。
她有些记不清当时的感受了,看着眼前这座似乎望不到尽头的巍峨高山,周灵有些困惑地想道,这样的地方,竟然能困住她那么久吗?
他们二人仰头看了一会儿,白狰问道:“你打算直接杀上去吗?”
“那有些麻烦了,让凌云自己下来见我吧。”周灵一副兴致不高的模样,站在原地左右看了两眼,伸出手来屈指一弹。
一道可以用天崩地裂来形容的灵气波动撞在玄清门的护山大阵上,瞬间便击穿了这个由玄清门自建立以来的诸位大能们一次次地叠加而成的法阵。
巨大地动静一瞬间便传遍了整座青池山,惊起山中飞鸟走兽无数。护山大阵遭此袭击,玄清门中弟子蜂拥而至,在周灵击破护山大阵的下一秒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领头的是一个此前她从未见过的弟子,瞧着有些稚嫩,修为也不如何深厚。
周灵歪了歪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淡淡道:“我找凌云,你告诉他一声,周灵找他。”
多少大能加持的护山大阵,被面前这女子一击击破,这位女子的传说这些天一直在门中流传着,要说领头的弟子不害怕那是假的,可他又不能表现出来,怎么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呢,他甚至还能壮着胆子颤声道:“玄清门掌门岂能由你说见便见不可,你是何……”
人字还未说完,便迎头中了周灵一发弹指,领头弟子像是被炮弹击中了,人的残影还留在原地,身体已经狠狠地撞向了青池山中,一连向后滑行了数里,撞到树木无数,直到被山体阻拦,深陷进了泥土中,才最终停了下来,瞧着是已经失去了知觉。
剩下的弟子们见了领头之人这惨状,哪里还敢上前放狠话,当若是真听了周灵说的去禀告凌云,却也没那个胆子,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再站出来说话,悬在空中畏惧地看着面前这个打扮的不起眼的女子。
看来是没有人会为周灵传信了,她叹了口气,不愿再多为难面前这些小弟子们,抬头看向青池山中那终年被云雾围绕着的主峰,扬声道:“凌云,下来见我,不然我把你玄清门给你统统拆了,我数五个数。”
她的声音在顷刻间便传遍了整座青池山,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没有听不见的灵物,主峰上众人与山下的小弟子们何其相似,面面相觑之间,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五、四……”
周灵真的开始数数了,她竟然在山脚下倒数要求玄清门掌门下山来见她,玄清门建立近万年,从未受过这等奇耻大辱,可又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他能将周灵击退,主峰众人之中,聚着门中所有长老与菁英弟子们,其中长月第一个按捺不住,瞪了一眼婉莹道:“你与她熟悉,又是下届掌门,你去与她说。”
婉莹入门这么多年,从未被这样多门人所注视着,她心中苦闷,想要解释自己无意于掌门之位,但此时说的再多也无用,只得苦笑着点点头,在周灵数到一之前来到了她的面前。
婉莹与周灵不久之前还曾在十万大山之中见过一面,那时的周灵还需要靠着婉莹与萼茵的遮掩、悟虚的倾力相助才能从凌云手下逃脱,可没想到这才多久的时间,风水轮流转,周灵已经强大到了她看不透的地步。
婉莹甚至能从周灵身上看到两个影子,一个是她本人,另一个,则是那隐藏在她躯体里,不断翻涌着的至高存在。
在那个存在的影子中,周灵其人仿佛站在了擎天高山之下,与之相比,青池山像个小山包一般俊秀可爱。
望着周灵面无表情的面孔,婉莹小心翼翼地说道:“周灵,不是玄清门不愿意交出掌……凌云,而是凌云消失了,在你出现在无极宗将冥海珍珠都吸收后,他接到了线报,然后便失踪了,原本存放在重水崖之下的肉芙蓉石也不知所踪,想来是他知道你会前来寻肉芙蓉石,抢先一步将圣物带走了。”
周灵听了婉莹这一番解释,不说信,也不说不信,仍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她浅褐色的双眸中少了很多情感,多了一些无悲无喜的神性,这让婉莹内心生出了更多的恐惧,周灵的沉默,让婉莹血管里的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她周身的血液极其快速地流动着,仿佛有什么要朝着周灵破蛹而出了。
好在周灵眨了眨眼后,温柔地朝着婉莹笑了笑——婉莹身体内的一异样瞬间变消失了——她十分善解人意地说道:“那么你们确实也没办法了,这个世界这样大,真是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你们门中还有凌云的贴身衣物吗?把那个给我吧。”
凌云并没有带走很多东西,贴身衣物自然是有的,婉莹虽然闻言愣了一瞬,不过也是很快反应了过来,点头道:“我去给你拿。”
周灵摇头道:“传音给门人,让他们拿过来。”
婉莹犹豫了一会儿,并没有照做,而是期期艾艾地开口道:“周灵,我曾认为我们是朋友,我能不能请求你,帮我一个忙?”
周灵冰冰冷冷的视线在婉莹身上上下滑动,见婉莹面色红润,神情放松,不像是在门中受过什么委屈的样子,轻声道:“这个,要你说了之后我才知道。”她顿了顿,眼神中终于带了一丝温度,“婉莹,我原以为那次在十万大山后,你在门中会受些委屈,现下看来你应该过得还好?如一叛门而出,现下玄清门中应该只有你还能撑一撑门面吧,他们是不是对你客气了许多?”
哪里只是客气了许多,婉莹想到主峰上那一群人,正是头大不已。
原来在周灵击破护山大阵之前,玄清门中正因凌云的失踪而召集了门中所有的长老和菁英弟子们商议此事,从无极岛上传来的消息让玄清门上下都知晓了如今的周灵,已经半步成神,那么曾经将周灵囚禁于东阳峰的玄清门,定然是半神周灵的眼中钉肉中刺,在接连失去了凌云与如一之后,整个门中还有谁能阻拦一下周灵踏平玄清门的脚步呢?
玄清门中仅存的五长老、十位菁英弟子,一同用晦暗不明的眼神看向了婉莹。
婉莹的那个徒弟萼茵,曾与周灵是旧相识,婉莹本人似乎也与周灵关系不差,若是看着婉莹师徒的份上,说不定周灵还能放过玄清门。
若是婉莹不但能游说周灵放玄清门一马,还能让她支持婉莹坐稳这掌门一位,便更是好上加好。
这五位长老们,在婉莹无数次拿了内门弟子大比第一时,因为她后天灵物的身份,没有一人愿意将她收为徒弟,好生教导,更是从来将她视为草芥,不肯直视她一眼。
可此时,他们慈祥地看着婉莹,像是许多年以前,婉莹曾见过他们看向如一的眼神一般,充满了长辈殷切希望地叮嘱她道:“婉莹,玄清门全靠你一人了,既然凌云走之前就说过你就是下一任掌门,那么他在这等时候弃玄清门不顾,你又是他唯一的徒弟,也是下一辈弟子中修为最为深厚的那一个,那么玄清门交在你手里,我们都放心。”
“婉莹,你可是我们玄清门最后的希望啊。”
有没有人问过她,想做这个最后的希望吗?婉莹这一生,永远随波逐流,永远茫然地前进着,从未有过什么脱俗的想法,以至于当她已经做了掌门的弟子,门人还是瞧她不起。
为什么现在,所有人瞬间都变了颜色,好似曾经的那些如影随形的轻视、憎恶,都是婉莹的错觉。
有必要吗?玄清门上下所有人,有谁曾经看到过婉莹其人吗?
婉莹看着周灵那充满神性的面孔,坚硬了心肠,轻声祈求道:“周灵,我想与萼茵一同归隐,能不能请你帮帮我,让玄清门消失吧。
什么掌门,什么领袖,什么仙门,这些都与我和萼茵无关,周灵,我知道我这样有些无耻,当时我做那些事的时候,从未想挟恩图报,可是现在……”
她秀美的眼中落下泪来,婉莹人生中第一次有了真实的恨意,有了急切的渴望,她终于发现,在玄清门中每一天,她都这样的恨着,恨仙门、恨命运、恨自己。
这恨意被她压抑在心的最底层,上面压着道义、恩情、长生,压得她实在好辛苦。
“周灵,求求你,让玄清门从这个世界中消失吧。”
周灵透过了婉莹的面容,看到了她内心深处最终的渴望,这渴望压得她的失去了自己的形状,她的哀求那样恳切,那样绝望。
周灵失笑道:“婉莹,你是我的朋友,你的要求我都会认真倾听,我也知道曾经的你不可能预知到我会有今天,你做的一切都是出于本心。”
她上前安抚地拍了拍婉莹的手臂,柔声道:“不必忧心,你说想要玄清门消失,那就让它消失好了,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我答应你。”
婉莹迟疑地点了点头,她还记得周灵说得需要凌云的贴身衣物,便传音萼茵,让她去取。
待到萼茵依言取回来了凌云的发带,周灵便示意她们离开此地,走得越远越好。
婉莹与萼茵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周灵叹了口气,转头看向白狰,问道:“我是不是太残忍?可是我心中毫无波澜。”
“作为神,你太仁慈了。”
白狰长久地凝视着周灵的双眸,真诚地赞叹道。
周灵眨了眨眼,满意道:“还是你会说话。”
可再次面对青池山时,周灵又恢复了冰冷的神情,她深吸了一口气,扬声道:“喂,玄清门中的灵物们,我和婉莹的谈判破裂了,现在我决定要把整个青池山夷为平地,你们可以在我数到十之前离开这里,否则若是误伤了你们,那我只有抱歉咯。”
“十、九……”
周灵惊天动地地宣言后,便立即开始倒数,此时玄清门上下全然沉浸在震惊当中,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一个人动弹。
“八、七……”
当周灵数到七时,长月第一个反应了过来,她咬咬牙,看了一圈周围的同门们,冷笑一声,一言不发的祭出灵器,迅速飞离了青池山。
有人打头,主峰上的众人不再犹豫,接二连三的在周灵数到五之前便各显神通离开了。
可他们都是修为深厚的灵物,玄清门中的普通门人就没有这般好运了,先前奉命前来阻拦周灵的小弟子们流着泪纷纷跪倒在周灵身前,哀求道:“神仙且慢一点,我们山腹中还有山下有许多修为低微的门人,他们便是听到了神仙的言语也无法在您数到十之前离开,求求您了!”
要知道方才周灵已经看见了几道闪光离开了青池山主峰,想来什么厉害的长老、菁英弟子们早已经不管其余门人的死活自顾自的跑了,这些小弟子却还晓得对修为低微的门人求情,到让她刮目相看。
周灵想了想,也觉得滥杀无辜实在没意思,兴意阑珊地点头道:“那我就从主峰开始吧,让你的同门们跑得快一点。”
话音未落,她便消失在这里,瞬间传送到了主峰上。
青池山主峰上,有一座巧夺天工的雄伟大殿,不似凡人手笔,一见便知是出自那些有移山填海之能的大能之手,无数奇珍异宝点缀其中,不仅没有抢夺大殿的风头,反而衬托的这座大殿更为超尘脱俗,是仙人住所。
然而此刻,大殿中空无一人。
周灵想起了她曾经在这座大殿中,被此界仙门中人极尽折辱,真是不堪回首的一段记忆啊。
她这样想着,随手一挥。
一道能劈天裂地的巨大威能从她的手中释出,击中了青池山主峰,顷刻间,主峰上的建筑群灰飞烟灭,连带着整座山都被拦腰截断,瞬间炸开,变做了漫山遍野的尘埃。
那曾经掩在云雾之中,不为外人所见,所有修行之人心中的圣地,在周灵一击之下变做了半截黄土疙瘩山。
什么仙门,什么修仙,都是狗屁。
周灵的心情,自来到这个世界后从未如此舒畅过,她舒服地像是冬日里浸泡在温泉中,闭上眼睛,满足地叹了口气。
再接下来,就是东阳峰了吧?那个曾囚禁了她数年的地方。
周灵睁开眼,颇为恶趣味地扬声道:“接下来就是东阳峰了,还没有离开的灵物们,你们可要快一点咯。”
第八十五章
周灵饶有兴致地在青池山间漫步, 她曾在这里呆了数年之久,可一直被囚禁于东阳峰之上,从未有过可以肆意在山间走动的自由, 但这迟来的自由也让她很是舒心,毕竟青池山真不亏是此界的天下第一名川, 风景秀丽, 美不胜收。
她慢悠悠地自主峰走下来后,沉浸于山间景色,步履更慢, 一路上撞见了许多匆匆忙忙地从山腹中疾奔而下的小弟子们,他们并不认识周灵,见她一人逆着人群朝山上走去, 急得都来劝她。
周灵只笑一笑,并不言语,将那些小弟子们甩在身后,自顾自地走着。
有些小弟子还想追上来,却发现虽然不见这陌生女子走得有多快,可他们一个也追不上。
最后小弟子们也只能叹息作罢。
她就这般一路逆流而上,终于是遇见了一个执拗的中年女子,见周灵一个人与人群走向不同的方向,急得上前要去拉她的胳膊,厉声道:“你这小妮子, 没有听到方才的传音吗?还一个人往回走, 要去哪里?快跟我一起下山!”
周灵只当没有听见, 并不回答她。可那位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纹路的中年女子见她不回答, 以为她是因为受到了惊吓失了神,焦急地跺了跺脚, 把身后跟着的一群小弟子们交给另一位年长的灵物,追着周灵便也朝着东阳峰爬去。
那中年女子修为不高,也没有认出周灵是谁,只是久久追不上周灵让她心中有些奇怪,周灵又不听她的话,把她急得高声呵斥道:“你这个小弟子!我与你说话怎么不听!我是内门管事怜怜!你快点停下来,速速跟我下山去!”
怜怜怒气冲冲的,如同牛皮糖一般锲而不舍追着周灵,终于是让周灵无奈地停下了脚步,被她一把抓住了胳膊。见是个面生的年轻女子,又是从山下往上走,怜怜以为周灵是个外门弟子,面色更是严厉,急道:“吓傻了不成,要我一阵好追,不许再往上走了,跟我一起下山去!”
说罢也不管周灵回答与否,扯着她的胳膊就往下走。
可奇怪的事又发生了,怜怜一个内门管事,用力扯着一个外门弟子的胳膊往回走,竟然半响没有扯动。
怜怜面上终于生出了一丝狐疑来,她转头看向面无表情的周灵,疑道:“你难不成是内门弟子吗?我怎么之前从未见过你,你是哪一年入的门?”
周灵想了想,笑道:“我是八年前入的门。”
八年啊,萼茵也是那一年在婉莹的看护下来的青池山,一转眼已经这么久了,怜怜因为萼茵的事情对那一年入门的小弟子们印象都非常深刻,像周灵这般模样的仙女,她却毫无印象,实在是说不过去。
怜怜刚想张口说为何自己从未见过你,突然心中一阵突突,想起来八年前除了萼茵拜入玄清门,门中还发生了另一件大事。
那大事便是……
再看向周灵的脸孔,看着她那空洞的眼神,怜怜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不自觉地放开了攥住周灵胳膊的手,颤声道:“您是八年前来到青池山,就住在东阳峰上对吗?”
周灵点点头,面上淡淡的,教怜怜看不出她内心的半点情绪。
怜怜有些后怕地跪了下去,嘴唇颤抖道:“对不住,我将您认成门中小弟子了,拦了您的路,请您莫怪。”
“你不过是做自己分内的事情,这般敬职敬责,有何好责怪的呢?”
她们说话间,又有一队小弟子们结伴从山上走了下来,怜怜的神色霎那间变得惶恐极了,看看那队小弟子吵吵闹闹地不甚安静,又仔细揣摩着周灵的表情,小心翼翼地,生怕小弟子们惹了她不悦,被当场击杀。
周灵被怜怜的神色逗笑了,示意怜怜起身与她一道,主动让开了路让小弟子们通过。
周灵专注地看着这些幼年的小弟子们面上那仍旧有些稚嫩的神情,突然问怜怜:“你说,如果再没有玄清门,没有灵气与魔气,没有所谓仙门、修仙,你和这些孩子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怜怜被问得满头大汗,她用袖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翻来覆去地把周灵的问话想了许多回,这才敢斟酌着回答道:“恐怕我们的日子不如现在这般好过。”
周灵听了,仍旧沉默地继续朝着东阳峰上走去。怜怜踟蹰了一会儿,想着既然没有听到她让自己走,便也跟了上去。
二人行走在去东阳峰的路上,太阳一如既往地透过树冠照在地上,斑斑驳驳的。怜怜恍惚间想起了那一次,萼茵犯了错的那一回,也是这样的天气,她们二人走着去往祁玉峰,又走着回来。
她曾在路上对萼茵说过,总有一天,你会比所有人都厉害,到了那时,你就再也不用弯折你的腿,再也不用向他们祈求。
八年时间,萼茵尚未做到。
可怜怜眼前的这个女子,却已经做到了。
她已经站到了最高的地方,再也没有人能再让她弯折,所以她来讨回玄清门欠她的东西,再也正常不过。
怜怜闭上了眼,将因恐惧而生的眼泪咽下了肚,茫然无措的跟在周灵身后,不知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周灵又走了一会儿,停在了山腰一处小亭子中,静静地从亭子处看向外面的风景。
青池山中有许多这样的小亭子,供还无法用法诀飞行的小弟子们走累了之后小憩一会儿,亭子里被布置的温馨可爱,亭中小石桌上甚至有两只仍然在冒着热气的茶杯,一盘人间的小零嘴,想来方才这里有两个小灵物忙里偷闲,悄悄地在课业之余相聚在此饮茶取乐。
周灵伸手从小石桌上的果盘中捻起一颗瓜子,随意地摆弄着。
而后她平静地说道:“若是再无玄清门的庇护,这些小灵物们会去做些什么?”
亭中只有周灵与怜怜二人,这话只能是问怜怜,怜怜思索了一会儿,谨慎地答道:“您若是想知道这些小灵物们不待在玄清门了能去哪儿,其实门中常年都有小弟子自觉天赋不足从门中自请离开的,他们通常都回了山下的老家,有些去玄清观中做了道长,有些便去经营一些灵药、灵器生意,能在山上待下去的才是少数。”
“其实与凡人的营生有几分相似。”
“是的,不瞒您说,我也是后天灵物,以前在凡间是做……做那等皮肉生意的,是婉莹仙长见我有些天赋,将我从窑子里救了出来,我在山上这些年,虽然也有不如意的日子,但仍然觉得比在凡间时过的好多了。”
怜怜这番剖白,倒让周灵回头好好看了她一眼,叹道:“原来仙门的存在,并不一定对所有凡人都是坏事。”
“您说的是,我在门中百余年,只觉得仙门再多不是,总能好好活着,好过凡间许久。”
“怜怜,若是不再有仙门,你是不是觉得便再也不会有什么能将你从火坑中救起了?”
“凡间困苦,凡人们每日便是在水深火热中挣扎,有谁会有多余的力气看看我们这些命若浮萍的女子呢?”
“那若是不再有灵气魔气,不再有灵物魔物,妖物也不再有非凡的力量,所有的生灵都会回到同一道起跑线上。我在凡间时见过,你们已经有了纺纱机,百年后说不定就会诞生蒸汽机,而后凡人拥有了能喂饱世间所有生灵的力量,到了那时候,世间则会诞生另外一种仙法。”
周灵目光灼灼地看着怜怜,说着一些怜怜听不懂的言语。怜怜被她的话语感染,喃喃道:“另一种仙法?”
“另一种能真正拯救世间所有生灵的仙法。”
“所以对不住了,你下山吧。”
怜怜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恍惚中从青池山中走出来的,她一个人,步履匆匆,不一会儿便追上了她负责的那些小弟子们。
他们七嘴八舌地看着怜怜,好奇地问道:“怜怜管事,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追上来。”
怜怜像是刚刚才从大梦中醒过来一般,猛然转头看向了青池山。
那样高大巍峨,似乎会永远矗立在此的青池山。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青池山了,正在她转身的那一刻,永远云雾缭绕的青池山忽而化作了一团巨大的尘埃,尘埃像是一朵大的不像话的蘑菇,径直冲天而去。
原本还有心情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小弟子们,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一般,呆呆地愣在了原地。
他们见证着曾经在他们头顶上遮风挡雨的青池山,在这一刹,永久地从这个世界中消失了。
一个小弟子带着哭腔道:“仙门没了。”
怜怜痴痴地看着青池山化作的尘埃,刚刚想张口,便被从青池山而来的一股力道击中,若不是她立即运转起周身的灵气,差一点便要飞了出去。
好容易站稳了,而后又是惊天动静的一声巨响。
在轰然地耳鸣中,怜怜眼中蓄满了泪水,口一张一合,将那小弟子的话复述了一回。
仙门,没了。
周灵与白狰高悬在尘埃无法到达的空中,静静地看着这座建立了千万年之久的仙门湮灭在尘埃里。
周灵仍然无动于衷,她摧毁了一切,可她却毫无感觉。这漫天尘埃似乎没有数十天的时间已经无法散去,她思考了一会儿,忽然道:“只是摧毁了这座山,似乎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白狰配合的问道。
“玄清门之所以建在青池山上,自然是因为这是此界中灵气最为浓郁的福地之一,只要这里的灵气仍然是这般浓郁,玄清门便在原址重建一番又何尝不可呢?”
白狰闻言,摇了摇头道:“周灵,重要的不是整座青池山被毁于一旦,而是,这是谁动的手,他们不会再出现在这里了。玄清门,已经消失了。”
周灵像是恍然大悟一般,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笑道:“那我们便去找凌云吧,白狰,我忘了跟你说了,我好像能感觉到肉芙蓉石在召唤我。直到刚刚我才想明白那是什么感觉,这次就不用麻烦你施展秘术了。”
她看向白狰,柔声道:“每次你施展秘术,便会有一道血雾出现,我猜想这恐怕是你的精血化成的,之前真是辛苦你了。”
说罢,不待白狰回答,周灵牵住了他的手,下一秒钟,他们便出现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里灵气稀薄,想来不是什么洞天福地,没有什么灵物会愿意住在这儿。
周灵转过身来,发现似乎真的有灵物在此居住。
她面前有一座颇为华丽的洞府,门洞上有一副匾额,上头写着“望月府”三个大字。
门洞下坐着一个披散着满头花白头发的老年男子,他双颊上的皮肉已经耷拉了下来,双目无神,手里拿着一个东西,不住地呢喃着什么。
周灵凝神听来,只听懂了两个字。
“母亲……母亲……”
第八十六章
那看上去年老体衰的男子独自一人呆坐在这间风格看上去十分热闹繁复的洞府门口, 不住地在嘴中重复着母亲二字,若是周灵之前未曾见过他,恐怕绝然不会想到, 这人就是玄清门中携着门中至宝悄然消失的掌门凌云。
周灵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许久,见他仍是一副双目无神的模样, 好像并未察觉到她与白狰的到来, 不由得轻笑一声,嘲讽道:“哟,这是谁啊?这不是玄清门那掌门凌云大能吗, 您老不在青池山上发号施令的,跑到这个穷山僻壤里来做什么?还有您这个脸,才多久没见, 怎么就老成这样了?谁让您这么操心呢?”
凌云像是刚刚才发现周灵的存在似的抬起了头来,使劲聚焦了一会儿眼神,好不容易把视线对准了周灵的脸,认出了眼前这是谁,他的瞳孔顿时一缩,像是受到了极大惊吓一般朝后仰倒,双手胡乱地在身前摆动着。
看上去像个老疯子,人尽可欺,软弱无助。
周灵心里忽然生出了一股恶念,她猛地向前疾走了几步, 狠狠地将自己的头探到了凌云的面前, 恫吓道:“喂, 这么怕我吗?你看清楚了我脸没有?我是谁啊?你说说看?”
周灵的脸靠得太近了, 凌云畏惧地伸出手来捂住了自己的脸,嘴里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声。
周灵还以为凌云还有什么后招, 结果见他这幅模样,真的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一般,仅仅是看到她的脸就这样的害怕,顿时失去了兴致。
她缓缓地直起了身,朝着凌云伸出了手道:“把肉芙蓉石给我吧,我也不愿从你身上抢,我们都节省一点时间比较好。”
听到肉芙蓉石的名字,凌云终于显出了几分不同来,他神经质般抖动的身躯倏地停止了颤动,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畏惧以外的神色。
凌云也如周灵一般,缓缓地仰起了自己的头,他从凌乱头发的缝隙中怨毒地盯着周灵,小声说了句什么。
周灵不耐道:“不给我就抢了?别说我没提醒过你。”
抢这个字像是某种关键词,将凌云启动,他抱着肚子,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而随着他的动作,从他的脚下开始,无数亮光的细线发散而出,继而蔓延到了整个山头。
细线是灵气流淌而成,这是一个法阵,一个复杂的,有一整座山那么大的法阵。
这个法阵太大太繁琐了,随着它的启动,源源不断的灵气从凌云身体里流向了法阵中,凌云的面容肉眼可见的变得更为老迈,像是身下这个法阵正在吸取他的生命力。
凌云的身躯变得佝偻,他与周灵站在法阵的正中心,被从法阵中升起的光芒笼罩在其中,周灵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明明站在她身后的白狰失去了踪迹。
凌云看着周灵的举动,面庞抽动,嘻嘻笑道:“你在找那个跟你一起来到这儿的妖物吗?不着急,等我成功了,我会找到他的。”
“成功?你?”
像是被周灵不屑地眼神彻底激怒了,凌云举止激动地大吼大叫道:“你自己走进了法阵!我已经成功了!你马上就要消失在这个世界中了!这个世界里最后一个能够活下来的人!是我!”
他颠三倒四地将这段话来回说了许多遍,周灵都没能弄明白他的意思,她茫然地抬头打量着笼罩在他们头上的法阵,无数法诀密密麻麻的堆叠着,一时间周灵竟然找不到哪里是这个法阵的薄弱点,凌云似乎特别害怕她逃脱,设下的这个陷阱格外的复杂。
可是,这是用来做什么的呢?周灵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法阵运行的这么一会儿,她没有察觉到半点变化,倒是凌云自己越发的人不人鬼不鬼,一副马上要变做人干的样子。
凌云的脸颊深深凹陷了下去,他的脸上的皱纹重重叠叠,任何人看了这样的他,都不会将他与之前那意气风发的玄清门掌门联系起来,周灵这样想着,有意刺激他道:“喂,你知道吗?青池山被我夷为平地了,就是那种整个山头都被削平了的夷为平地,你的玄清门已经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里了,什么仙门之首,现在不过是一群丧家之犬,你就是其中最落魄的那一个,想不想让我带你回去看一看?”
凌云满脸懵懂,似乎没有听明白周灵言语中的意思,他的模样逗笑了周灵,她嘲笑道:“凌云啊,看看你现在这幅模样。你知道有多难看吗?“
他们明明身处凌云精心准备的法阵中,却没有任何异样之事发生,除了凌云的灵气仍然不断地再流出,这让他几乎无法保持站立。
凌云像一根柴火棍一般软倒在地,他手中一直好生保护着的什么东西被他艰难地放置在某一个阵眼之中。
是一个手掌大、不断收缩着的、像是活物一般的石头,石头看上去似玉非玉,有水样的光泽在表面流转,神异非常。
想来这就是凌云从玄清门中带走的肉芙蓉石了,这石头甫一触碰到法阵,周灵便觉得脚下传来了一阵宛若电击的触感,有点刺痛,像是什么东西要从她的脚底钻入她的身体里。
看来终于可以知晓凌云耗费全部灵气画下的法阵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了,周灵漫不经心地左右挪动了两步,那种触电般酥酥麻麻的感觉仍然存在着。她冷眼看向凌云,发觉自从他将肉芙蓉石放置在法阵中后,便双眼翻白,彻底瘫倒在地,显然是失去了神智。
搞什么?凌云究竟像要做什么,为何周灵还未领教到法阵的厉害,他便已经失去了神智。
周灵抬眼看了看头顶上将整个天空都包裹住的法阵,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就这样吗?这就是曾经做主将自己困在囚笼里八年之久的所谓神仙大能吗?
真的很弱啊。
她朝着凌云走了几步,蹲下身子看着凌云那具已经被掏空的身躯,看了一会儿,见他仍然没有反应,周灵想了想,给凌云输送了一点灵气,又轻轻推了他一把。
这一点来自周灵的灵气是一个刺激点,凌云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胸膛因呼吸困难而剧烈起伏着。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面前周灵的脸,继而像是见了鬼一般,疯狂地在自己脸上摸索着。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变化,为什么还是我。”
“你不说清楚你到底想干嘛,我也没办法告诉你为什么啊,你说了咱们还能讨论一下。”
周灵仍蹲在凌云身旁,感受着那酥麻的电击感,像是真的有什么东西想要往她身体里钻,因为连续吸收了四颗冥海珍珠的原因,周灵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已经一只脚踏入了另一个世界,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已经像白狰所说的,成为了神,现在这个世界的种种法诀对她而言,都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作用。
无论凌云想对她做什么,都像是隔着一个世界在瘙痒,完全无法对周灵造成任何伤害。
虚弱至极的凌云也发现了这件事,彻底崩溃的他几乎当场就散去了所有的灵气,差一点就要化为齑粉,陨灭在法阵中。
只可惜周灵再一次朝他身上输送了一些灵气,她不耐烦地催问道:“你倒是说啊,说完了再死,不然我搞不明白会很难受。”
已存死志的凌云连求死也不能,精神也开始急剧的崩溃,整个法阵像是他为自己建造的刑具,不断地汲取着他最后一丝力量,恨不得敲骨吸髓,将他最后一丝精血也要吮吸干净。
周灵只能暂且用灵气护住他的身体,却挡不住他神智的崩塌,思索了一会儿,她伸手将地上的肉芙蓉石捡起,暂缓了法阵的运行还有凌云的崩塌,在凌云终于能正常的喘息后,又追问了他一次。
属于凌云自己的灵气早已全数被法阵吸走,此时他身上只剩周灵渡给他的一些让他用来苟延残喘的灵气,这倒是让他恢复了一丝清明,不是那种在他日渐崩坏后仅能在外人面前保持体面的清明,而是真正的,将他脑中那些疯狂地呓语全部清空的清明。
凌云久违地感受到了安静,他耳中静的只有法阵中二人的呼吸声,那些不知从何时开始在他脑海中永远也不肯停止的呼喊终于消失了。
此刻的他转头看向周灵,平静道:“哦,这个法阵是用来将我的灵魂与龙卵调换的。我弟弟凌海此前想用肉芙蓉石对灵魂的吸引力,将他的灵魂放置在我的□□中,后来当我开始崩坏时,也想用这个法阵将自己的灵魂放置到龙的身体里。”
凌云说着,猛地喘息了两口,看着周灵的表情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来,他艰难道:“别嘲笑我了,我知道这很可笑,只是若是换了你,也很难在这种情况下保持理智,所有的生灵都想要活下去,我只是失败了。”
“你现在倒是诚实,不过说实在的,要是上回在十万大山被你捉到,搞不好你还真的能成功,那时候的我还没有吞噬四颗冥海珍珠,跟现在很不一样……”周灵说着说着,又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即便你将自己的灵幻转换到了龙卵之中,恐怕也只是给祂送上一点小零嘴罢了,你与祂,不是一个层面上的存在。”
“我知道,我这里有一本古籍。”凌云虚弱地从怀中掏出了一本书,“古籍中记录了第一个灵物从诞生到陨灭的所思所想,这本古籍世世代代在玄清门掌门中传承,我们每一个都挣扎过,只是从未有过成功者,我也不过是其中再过普通的一个罢了。”
他说着,把那本泛黄的小册子放在了周灵的手中,释然道:“最后只能给你,也算是玄清门造的报应,你拿去看看吧。”
周灵拿着这本不知已经传承了多少代的小册子,随手翻了两页,郑重的收进了怀中,她又看向面前的凌云,问道:“你快要不行了,需要我送你一程吗?”
凌云摆摆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了下来,他没有再看肉芙蓉石一眼,只是静静地看着被法阵遮挡,因而有些失真的天空,笑道:“让我最后享受一下清醒的感觉吧。”
“好吧。”看着凌云形容枯槁的模样中,那熠熠生辉的眼眸,周灵久违地生出了一丝怪异之感,她站起身来,四处打量着凌云制造地这个复杂的法阵,思考着是用蛮力破解为好,还是花点时间解一解。
正在思索着,忽而法阵边缘剧烈动荡起来,一道身影像是在用力撑开一个千钧重的石山一般,艰难地从法阵外撕破了一道口子,出现在周灵面前。
是白狰。
他此时形容狼狈,衣衫凌乱,瞧着不如往昔一般冶艳俊美。但周灵宛若一滩黏腻墨池的心中却像被清风吹过般,将那些阴暗见不得人的恶意吹散了一息。
她面上却仍是淡淡地,轻笑道:“你要是再晚一点,我可就自己走出去了。”
“对不住,这个法阵有些复杂,我虽是妖物,却也不易解开。”白狰全部的力量都耗干了!他哪里不知道周灵的能耐,他知道对周灵来说凌云这费尽心血而造的法阵不过是更大一点的琉璃罩子,打破它只需比摔碎一个杯子多一分的力气。
但他却无法淡然地在法阵外等待。
“辛苦啦,我们走吧。”周灵很难抑制自己嘴角的上扬,她迎着白狰走去,在两步后停了下来。
周灵握紧了手中的肉芙蓉石,转身看向凌云躺着的那块地方。
那里已经没有凌云的身影了,他大概是在享受了最后一刹那清醒后,陨灭在这法阵之中了。
很难说清楚周灵此刻的心情,她愣了一小会儿,缓缓回过头看向白狰,冲他摇了摇手中的肉芙蓉石,笑道:“等我一小会儿。”
说罢,她手中的圣物,与凌云所有灵气化作的法阵一起,在瞬间被她吸收殆尽。
这回她甚至保证了神智清醒,连祂的躁动都被周灵轻易地安抚了下来。
遮天蔽地的法阵消失后,周灵与白狰又重新站在了望月府前,她朝白狰伸出手,柔声道:“走吧。”
她明明站得与刚刚位置分毫不差,白狰却觉得她似乎离他更远了一些。
白狰勉强笑了笑,回应了她伸出的手,在双手交握的瞬间,他们便离开了这清秀的小山中,眨眼之间,周围的空气变得干燥、炽热,头顶上挂着太阳热力十足,二人像是置身在一个巨大的火炉中。
白狰的眼前是一片因反射阳光而有些刺眼的沙漠,一望无际,他此前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
他看向仍然双手紧握着的周灵,疑惑道:“这是哪儿?”
周灵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受着鼻腔几乎燃烧的热力,她有片刻地失神。
而后她捏了捏白狰的手,怅然道。
“这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第八十七章
周灵抬眼看去, 在她的面前有一座瞧着有许多历史厚重感的城池,城门上写着三个大字,驻龙城。
这里就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是周灵出现、龙卵现世、她被迫成为孕器的地方。
她看了一会儿,有些难以描述的情感涌上了她的心头, 周灵缓了好一会儿, 才能漫步朝着城中走去。
驻龙城的城墙原本在她的记忆中是极其高大的,可现在看来却显得有些矮小,周灵跟身边的白狰说着自己在这座城中经历的种种, 她指着城墙上的墙垛,笑道:“之前我与铃一块躲在这儿偷看如一,当时还觉得我们躲得十分好, 现在看来人家恐怕早就知道我们在这儿了,当时与铃谈笑说的那些话,想必如一也听了去,唉。”
自周灵从青池山中下来后,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梦见过铃了,此时站着驻龙城下,难以抑制的,她满脑子都是曾经与铃在城中玩耍打闹的情形,那个喜欢穿着大红衣衫,笑起来像是银铃一般清脆的小姑娘, 与她一块儿在漫天黄沙的大漠中骑着异兽肆意奔跑, 铃聪明又勇敢, 若不是遇见了周灵, 作为驻龙城主的小女儿,她会有幸福美满的一生。
“可是她为了我这个不知来历的朋友, 献出了自己的性命。”
周灵与白狰走在驻龙城中央的大街上,大街两旁的店铺上仍旧挂着招牌,因着沙漠中天气炎热干燥,许多小摊上仍然还能看出来在摊主消失的前一刻,他在卖什么。
馕饼、瓜果、肉干,周灵一家一家的看过去,她看到一家挂着已经掉色的小旗帜的店铺,店铺外面小摊上的肉干已经盖满了黄沙,忽然记起了什么。
曾经铃因为贪食这家的肉干,有一回与她弟弟勇打赌,谁能吃掉更多的肉干,谁便要叫对方姐姐、哥哥,最后两人都肚子疼了一晚上,把城主都给惊动了,去问姐弟俩到底怎么了,俩人为了面子都不愿意交代,城主还以为有刺客下毒刺杀他们,差点下令全城戒严,还是周灵实在憋不住,不顾姐弟俩的反对将他们腹痛的原因说了出来。
最后的结果便是姐弟俩每人肚子不疼了以后都挨了暴怒的城主一顿打。
周灵笑着跟白狰谈论着往事,铃的种种事迹都被她反反复复地拿来细细回忆,她像是个已经步入暮年的老人似得,忍不住要将曾经发生的所有趣事都拿出来讲给旁人听。
白狰是个很好的听众,听着周灵喋喋不休的叙述,在该笑的时候露出微笑,在该追问的时候追问,并且从头到尾他也没有过问驻龙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铃最后去了哪儿。
周灵一直走到了城主府,她曾经在这里住了很久,驻龙城主是个和善开朗的络腮胡大叔,他曾经有过一个妻子,在生下铃和弟弟勇后去世了,自那后因为怕再娶妻子会亏待姐弟俩,城主大叔身边再也没有过女子,一直独身带着姐弟俩生活,这偌大的城主府中也只有几个帮佣,城主和两姐弟的衣食住行大多都由他们自己操办。
周灵站在城主府的小院中,指着一间厢房给白狰看,怀念道:“我当时就住在这里,旁边就是铃的房间,城主大叔还会自己裁布做衣服,我刚来的时候他给我做了好几件,跟铃的一模一样。”
可是那些衣服最后都留在了这间小院中,周灵被药郎君掳走后,身上那件极有异域风情的衣衫便被扔掉,从此以后身上的衣衫都是中原人的款式了。
“这里气候这样干燥,你的那些衣衫或许还在房间里好好的保存着,不如进去看看?”
白狰观察了一会儿周灵的神色,提议道。
“嗯……”
周灵犹豫了一会儿,按捺下自己那些莫名的胆怯,鼓起勇气上前推开了房间的门。
一阵灰尘被风吹起,在房中飘动着,这里面的所有摆设仍是许多年前的她最后一次离开房间时的模样,她的书桌上放着一本没有看过的书,被她随意的摊开用镇纸压着,预备着回头继续往下看。
此时的她早已经不记得这是本什么书了,周灵拿起那本书翻到封面,却发现封面用宣纸糊着,再翻了几页内容,她忽然大笑起来。
白狰接过周灵撕开糊着的宣纸后的书,见封面赫然写着大欢喜修炼法几个大字,不由得一怔,继而也跟着笑了起来。
“周灵,你竟然对此道有兴趣。”
“不不不,别误会,我记起来了,这本书是我和铃从她弟弟勇那里偷来的,说好先让我看完再给她看的,可不是我们自己去寻来的。”
白狰一脸玩味地看着她,显然对这个说辞并不信任。
周灵摸了摸鼻子,连忙转移话题道:“我去看看箱子里的衣服保存的还好吗。”
说着像是有什么鬼怪在背后追她似得,急匆匆去开存放衣服的箱子。
当年城主让人用上好的木头给她做的箱子,周灵一直只知道木头用得好,却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好,直到如今近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周灵再次打开这个箱子,发现里头的城主给她做的衣衫一如从前,仍然保持着鲜亮。
周灵心潮澎湃,难以掩饰自己情绪的变化,只得深吸一口气,压下那股想要流泪的冲动,勉强冲白狰笑道:“城主大叔给我做的衣衫都还保存的很好,要不我试穿给你看看,让你看看异域的姑娘们都穿什么样的衣衫?”
“好。”白狰假装没有看到周灵微红的眼角,体贴地转身离开了房间,留她一个人在房中换衣服。
白狰一走,周灵再也忍不住的掉下泪来,她那被压抑了十年的痛苦终于在看到手下这身大红色的衣衫时被释放了出来,城主当时如何离去的,周灵并没有亲眼看见,但他对周灵的慈爱,却跨过了十年的岁月出现在她的面前。
这个箱子里都是各种各样颜色鲜亮的衣衫,每一件都跟铃的一样,用得是城中最好的料子,也是当时最时兴的款式。
周灵穿上了大红色的那一件,这也是铃最喜爱的颜色,铃各色衣衫都有,可她就是爱穿红,天天都要穿红衣。
只可惜在铃的灵魂消散前的最后那段时间里,她没有再穿过红衣,每日只能身穿最简单的麻布衣服,甚至铃最引以为傲的漂亮脸蛋,在被平凡僵硬的面具所替代。
这个房间中还有一面半人高的镜子,虽然碍于制作的工艺,不甚清晰,但也能看清人大致的模样,是城主亲自从库房中找来送给她的。
周灵穿上了红衣,她的眼眶也通红,她站在镜子前,大红色的裙摆像是一朵正在绽放的花朵,原本应该衬托的她唇红齿白,异样美丽。
可她面上的阴郁之色破坏了镜中人的颜色,像只正在等待时机吞噬什么妖物。
周灵揉了揉眼睛,将恨意揉得淡了点。然后她转身离开了房间,推开房门,冲白狰道:“好看吗?”
白狰温柔地看着她,含笑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一点旁得东西,像是一点也没有发现此时此刻她心中的恶念与杀意究竟有多汹涌。
周灵再一次被白狰奇异的安抚住了,她感到自己滚烫的杀意渐渐降下了温度,她扯了扯嘴角道:“你知道驻龙城当年发生了什么吗?”
“当年,有一个无比强大的魔物,带着他从如一那里抢来的龙卵,找到了驻龙城,他来势汹汹,城主带着城中所有的勇士上前迎敌,可城主毕竟只是凡人,他们最终失败了,城中所有人都化为了魔物的养分,然后那个魔物最后在城主的暗室中发现了我,将龙卵放置在我身上,让我变成了孕器。”
周灵没有等白狰回应,便自顾自的说道。
“我一直都在想,为什么是我,我是因为龙卵才出现在这个世界?还是因为我,龙卵才出现在这个世界?”
她从怀中拿出了那本凌云给她的古籍,翻了几页,递给白狰道:“我虽然在吸收了冥海珍珠和肉芙蓉石后有了一些记忆,却仍然不知道原因,直到看到凌云给我的这本古籍。古籍上说龙卵现世,必有异种,异种为器,孕育神龙。若是龙卵没有找到能够容纳祂的孕器,便又会消失在此界中。”
“所以是因为龙卵,你才出现在这里?”
“我想是因为我出现,龙卵才会出现在这里。古籍中说,龙卵没有找到合适的孕器,便会消失,而恰巧是每次异种出现后龙卵才会现世,恐怕正是因为追随着异种的存在,才会诞生卵这种东西。
神龙只要一出世,便会破界离开这里,难道不是因为异种并不是此界产物吗?”
白狰想了想,认同道:“恐怕正是因为异种跨越时空来到此界,产生了某种变化,因此才会吸引龙卵。”
“是宇宙的缝隙,我们穿过了某个突然产生的缝隙,从另外的世界来到此处,成为了通往其他世界的通道,我曾经在刚刚来到这里时,在此界之外看到过一位神祇,祂的意识守护着这里,轻易无法从外界来到此界,想来就是那位陨落在这里的神,祂的力量散落在此界,祂的最后的意识守护着这里,他们同族的卵们,无法突破强大意识的守护,只能追随着异种留下的缝隙来到这里。”
我说的对吗?周灵在心中问道。
那个方才将肉芙蓉石消化殆尽的卵,像是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般,在某一处翻涌了一会儿,而后,周灵第一次感受到了祂的意识,在经过长久的孕育过后,祂终于能与周灵交流。
【你说的也对,也不对,不过,以你对宇宙的认识,这也是你能知晓的所有了,我似乎应该称呼你为……母亲?】
周灵能感受到祂此时此刻因为饱食一顿心情愉悦,这愉悦也影响到了她,她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嘴角。
【不要深究我们,你会陷入无法自拔的疯狂,唔,就像这个世界大多数的虫子一样,我可不想看到你这样,母亲。】
那是因为你还未彻底孵化,仍然需要我这个通往其他世界的锚点吧,我可不会认为你会这样好心。周灵不屑地想道。
【嘻嘻……】
这狡黠的卵避而不谈,嬉笑了一会儿,便佯装沉睡中断了与周灵的谈话。
周灵又等了一会儿,见祂真的不再有谈兴,只能放弃了与祂的交流。
她回过神来,眼前的白狰正在关切地注视着她,见周灵似乎已经离开了某种玄妙的境地,这才松了口气般地问道:“你已经能与祂交流了吗?”
周灵点头道:“祂并没有否定我的说法。”
她一边说着,一边朝着城主府的深处走去。
这里她只来过两次,但是每一次都印象深刻,第一次是因为城主在大漠中发现了龙卵,放在城主府中的暗室中,她与铃、勇姐弟俩一块儿去偷看,第二次,便是药郎君驱使魔物入侵,城主将他们仨一块儿塞进了城中最为安全的暗室中。
周灵拉着白狰,熟门熟路地来到了暗室之中。
暗室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周灵记忆中曾经倒在门前的勇也消失不见。
像是一切都是周灵的想象一般。
可勇当时的模样直到如今她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来,为什么暗室之中,像是整个驻龙城中一样,没有一具遗骸?
当天前去迎敌的驻龙城勇士们,还有城主大叔,他们的遗体在哪里?卖肉干的老祖母,卖甜瓜的小女郎们,他们的遗体又在哪里?
周灵的愤怒已经达到了顶峰,为什么驻龙城中的居民们,热情好客,淳朴善良,最后的下场却是这样。
从她踏入驻龙城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这座城里曾经的居民们都去了哪儿。
她走到了曾经放置龙卵,曾经她与铃一起躲藏过的暗室中的暗室。
这里的气息与周围全然不同,如有实质般的邪恶气息几乎能滴下水来。
只有最恶的魔物才会有着这样的魔气,最极致的恶,最癫狂的恶。
周灵打开了暗室,无视了所有的魔气突如其来的攻击,径直走到了摆放在其中那颗扑通扑通跳动着的漆黑的心脏面前。
她知道这颗心脏属于谁,她也知道这颗心脏带走了谁。
这是属于药郎君的魔核,被这个狂妄的魔物大大咧咧地摆放在属于他的战利品中。
周灵面无表情地伸手,穿过无数疯狂尖叫着的魔气,握住了那颗心脏。
“给我过来。”
她平静地说道。
下一秒钟,曾经凭着一己之力将整个驻龙城屠戮一空的男子凭空出现在这里。
他容颜依旧俊美,只是空洞的眼眸中少了许多狂妄,多了一些恐惧。
药郎君曾经以为,自己便是恐惧本身,而恐惧本身,是不会感觉到恐惧的,直到这一刻,他的魔核被周灵握在手中,而周灵面上的神色比他更像一个魔物。
她握着药郎君魔核的手微微用力。
这间暗室中顿时爆发了无数道声线发出的惨叫声,药郎君身上多出了许多重影,其中男女老少尽在其中,所有人都在凄惨的尖叫着,祈求着周灵放过他们。
“放过我吧……“
药郎君从未感受到过这般滋味,他是这个世界中所有恶念集合的产物,身为恶,又如何能被恶念摧毁,所以在此界,他是天然无敌的存在,只要不摧毁他的魔核,没有任何人能伤害到他,药郎君不会痛,不会困惑,感受不到恐惧,他无法被伤害。
可周灵已经几乎不属于这个世界了,她是另外一种存在,可以轻而易举地制造能伤害药郎君的痛楚,能让由药郎君感受到他曾经对旁人做过的一切。
药郎君几乎维持不住形态,他的身形像是风中残烛一般,就要消散,可周灵却偏偏不肯给他个痛快,她只是狠狠揉捏他的魔核,将他曾经施加在旁人身上的感受统统回报给他。
太痛苦了,原来痛苦的滋味是这样让人无法忍受。
药郎君痛哭流涕,面容扭曲,他在暗室中疯狂地打滚,不住哀求着。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给我一个痛快吧,求求你了。”
周灵看着脚下匍匐着的、毫无尊严的这个东西,轻轻地笑了起来:“原来,当你感受到痛苦时,你也会露出这种神情,我还以为你面上天天都是那种狂妄自大的神色,你能有多厉害,其实你什么也不是,你所倚仗的,不过是你不会感受痛苦而已。”
“你啊,是我在这个世界里见过最废物的东西。”
周灵笑语晏晏,欣慰地看着药郎君在暗室中像一滩烂泥般痛苦的哀嚎着。
她将药郎君的魔核放进法囊中,收起了笑容,神色冷淡道:“你将永远被困在这个暗室中,陷入永远无法解脱的痛苦。”
然后,周灵亲手将暗室的门关上,把药郎君的尖叫声永远的关在了里面。
白狰早在药郎君被她召唤到暗室中时便知晓了她想要做什么,他提前走出了暗室,在城主府中的小院中静静地看着湛蓝的天空,等待着周灵的出现。
周灵穿着热烈的大红色衣衫,一脸麻木地站在了白狰身边。
白狰没有看她的脸,轻声道:“接下来我们去哪儿?去找最后一个圣物吗?”
周灵思索了一会儿,摇头道:“不,我在这片沙漠,有一些故人,我想先去探望一下她们。”
白狰总是以周灵的意见为先,这一次他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见。
周灵感受了一会儿驻龙城的方位,牵起了白狰的手,下一秒中,他们便出现在了一座繁华热闹的城池旁。
这座城城门上写着云梓城三个字,虽然大小不及驻龙城,却也一样热闹非凡,城门下进出的小商贩们排成了长队,每人都带着大大的包裹,里头装着将要贩卖的货物。
周灵牵着白狰也走进了队伍之中,排在他们前后的都是异域人,各个高鼻深目,金发碧眼,与中原人十分的不同,白狰心中生出些好奇来,不知道周灵在这座凡人城池中有的是什么样的故人。
周灵也没卖关子,笑着说了自己当年是如何被一个老道认作异域女子给掳走,又是如何将被老道掳走的所有异域女子都放走的故事。
“当时她们跟我说,如果我来到异域,请务必去找她们,我也很想知道她们过得还好吗。”
他们排了一段时间的队,因为没有拿货物,没有交入城费便进了城中,此时已经到了下午,沙漠中的太阳也不再毒辣,城中的大街上行人陆陆续续的多了起来,卖馕饼的小贩、卖甜瓜的女郎也高声吆喝起来,集市上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周灵含笑看了一会儿后,找了一个挎着篮子出来买东西,看起来便十分精明的大婶问道:“请问您知道小风住在哪儿吗?”
“小风?你找小风啊,你是她的朋友吗?你跟我来。”
大婶虽然长相精明,但面对周灵这个外来者却毫无戒心,转身便带着她去寻找小风。
三人走了一段路,在一个看上去颇为精致可爱的小院外停了下来,大婶一边拍门一边叫道:“小风!你的朋友找你!”
“哎!来了!”小风的声音从院里传来,接着院门被从里推开,一位脸上已经有了些纹路的女子从门后探出头来张望。
她第一眼便看到了周灵,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一般怔住了,好一会儿,才在大婶的高喊中回过神来,泪流满面地冲上前来抱住了周灵。
“八年了,你都没有来找过我们,我们还以为你出了什么意外,只恨当时没有强拉着你跟我们一起走了。”
小风激动不已,几欲晕厥,周灵几人好一阵劝才把她哄住,待到她情绪稳定了一些,小风一跺脚道:“哎呀,你们还站着呢,快些进来,今日真巧,阿花也随部族一同过来云梓城玩耍,正在我家呢!”
他们与大婶道了谢,携手一道进了小风家的院落,院落里种着一颗好大的葡萄树,此时正是结果的时候,满院都是葡萄的香气,瞧着十分的温馨。
里头的阿花见小风出去了这么久都没有回来,早就起身来院中相迎,一见周灵,也是如同小风一般,先是一愣,接着上前来抱着周灵一通哭,阿花性格又比小风更为热烈,拿着周灵一阵好锤,直言周灵没良心,不知跟她们报个平安,这八年里她们日日夜夜都在惦记着周灵,一想到若是周灵有什么不测,众姐妹都要哭作一团。
周灵又是一阵道歉,说自己这些年也是没有条件,直到今日方才有机会再来异域。
这时堂屋里伸出了好几个小脑袋,不住地冲着她们指指点点,周灵见了,赶忙让小风介绍一下,缓解一下两人现在的情绪。
小风擦着眼泪,把周灵与白狰二人迎进了堂屋里,拽着两个小孩说是自己的娃娃,阿花扯了剩下的那个,说自己只生了一个。
这会两人像是终于发现了白狰一般,四只眼睛都盯住了白狰的脸上,毫不掩饰的上下打量了一番,见白狰十分守礼,并不四处张望,又见他长得俊美,身材高大,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彼此的念头来。
小风笑道:“周灵,这是你家的夫君吗?仪表堂堂的,可疼你?”
听了这话,周灵还未怎样,先把白狰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地想要解释什么,可他还未想好如何开口,周灵便先接了话道:“还算可以。”
小风又与阿花对视一眼,这才放下心来,她们先前见周灵八年未见,容颜却未老,有些忧心她是不是遭遇到了不好的事情,白狰又过于俊美,还以为周灵碰上了神异之事,现下看周灵这郎君会腼腆脸红,周灵又这般大大方方的,想来是她们想多了。
小风与阿花的夫君正在外头做生意,家中这时候只有她们二人与孩子们,自从那次从碧波城中逃脱后,马车中的众女子们真是费劲了千辛万苦才回到了异域,自然也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此后便时常相约着互相探望,阿花道:“若是你们不来,明日我们便要出发去仙梳河边去找阿水,现下你们来了,要不去我们一块儿去呢?”
小风与阿花坐在榻上,一左一右把周灵挤在中间,此时两人抱着茶水,双眼亮晶晶的,都是期待地看着周灵,把周灵看得心头暖洋洋的。
可她到底无法一一探望众女郎了,异域太大,她也没有那样多的时间,周灵只能遗憾地摇了摇头。
还好小风与阿花虽然失望,却也理解的没有多说什么,只说既然这般,那今晚一定要住下,她们做东,一定要周灵吃好喝好。
说罢,二人便团团转的忙活,只留下几个孩子陪着周灵和白狰,又是遣人去通知丈夫们,如此这般,待到夜里,小风的院中摆了无比丰盛的一桌,她们按照异域的风俗,烤了一整头的羊,还有无数美酒。
周灵经不住她们一杯一杯劝,头一回把酒喝了个饱,即便可以用灵气解酒,她也不愿,就这样醉倒在白狰怀中,宿在小风家中。
第二日清晨,在所有人都还沉睡着的时候,周灵将一箱子金元宝放在小风家中,写下字条请她们分别交给其他姐妹,然后便携着白狰飘然远去。
这一回,他们来到了大陆的最北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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