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孟苍舒心中再清楚不过,承明公主知道自己这号人物抵达襄宁,必然会第一时间赶回,所以他一切从速,连给自己安排住处都往后稍稍,只让后续进城的郑平将行囊包裹全丢在临时衙门一个空屋里,忙完交接与文牒,粗略看了看前两任留下的几宗寥寥可数案档存录,就在只铺了茅草作床的屋里将就一晚。
第二日一大早,他就带着刚认识的良慈郡内史顾廉开始了第一次襄宁城内的巡查。
顾廉便是昨天在城墙上同他喊话的那个文吏,一问才知道孩子年纪不过弱冠整,战乱时跟随襄宁城的父母避祸到了亲戚家,天下初定后又随双亲落叶归根,因投奔的亲戚本是大儒,他多年求学也十分得宜,于是回来后被荐举为掾吏后补。
但随着两任刺史的过世,许多官吏能走的也都走了,才让他这么个年轻人得了内史这也算衙门里小丞相一般的官衔。
经历倒是和自己很相似。
孟苍舒知他不是承明公主带来的心腹,看起来也愣头愣脑的,姑且先聊着,走一步看一步,万一有些才干,总好过自己单打独斗。
顾廉因昨日孟苍舒在筐里和城墙上的出色表现,已然沦为其拥簇,还自己在家带来了几个饼子与母亲熬的菜汤充作早点。
大概这在襄宁城已经算吃了顿大餐。
二人边吃边聊了些本地的情况,而后轻装上路。
襄宁城足有千年历史,早有王朝于此筑城为业,因此原本是有许多旧朝石刻石碑在城中的,石碑素来是朝廷的文教重器,都有记录在案,包括襄宁城许多地名的由来也在石碑上,沿用至今。
“但都给毁掉了。”
顾廉眨着眼睛,声音越来越小。
孟苍舒手拿襄宁城城舆图,自其上抬头看了看颇显难过的顾廉。
到底是本地人,对故乡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有故旧之情。
但事态没有留给孟苍舒感怀的时间,他再次低头,仔细查看舆图。
襄宁城是个传统的“葫芦城”,顾名思义,便是城内有分两个区域,以一道慈水分割为南城北城,北城依山,地势较高,原本的郡府衙门与良慈郡一应军政府库皆设于此,官宦富庶人家亦群择北城而居。
北城富丽更甚,但南城却是襄宁城原本真正的烟火繁华地界。
东西二市皆在南城,自北朝南的良水也与慈水汇集在此,水陆码头来往百业之人络绎不绝,叫卖呼喝不绝于耳,地方志曾载,自西向东的行商客旅,都要途径襄宁城或陆路或乘船而下,故此地富庶乃称“西都”。
后来也正是因此种得天独厚的繁盛,原本城内已颇显拥挤,不知哪一朝的良慈郡刺史又给城外良、慈二水交汇后的滩地筑城围拢,命名滩城,多设客店与坊肆货站,此地不受闭城更鼓的限制,夜里仍然车马如流,别有天地。
但这些瑰丽的过往皆在战乱中凝固在了消失的昨日。
造孽啊……
孟苍舒对应舆图和自己抄录的地方志相关信息,再对照看着城内一片一片的瓦砾废墟,心道便是铁石心肠之人见此对照,也难免唏嘘慨叹世事无常。
他最先去的便是东市的水场码头,一路上看见的人极少,有也是老弱妇孺,三两个在路边的废墟里拾取完整的砖瓦,不知是不是搬回家中修补。
“要下令制止他们吗?”顾廉看孟苍舒盯着过往搬砖百姓一言不发,于是问道。
孟苍舒摇摇头:“倒了的墙给死人遮风避雨吗?先让活人舒服点吧……不必管这个。”
他又想到一个问题:“对了,公主殿下和之前两个刺史,就没有打算清理一下城内的废墟么?”
“清理了一些,但是清不过来,就暂时搁置了。”顾廉指着前面的慈水岸边道,“原本这里河道都是堵着的,是公主和良川王殿下到了后才下令疏通,不然到了汛期,城里只怕要再内涝一次。”
“再?”孟苍舒很能抓住重点。
“十年前……我也忘了是谁打谁的时候了,当时的守军堵住了慈水,怕敌人从水路来攻,结果那几日刚好连降暴雨,整个南城都给淹了,百姓死者过半,后又闹起瘟疫,守军也死了许多,我家就是那之后随着城内暴动的人打开城门后跑了的。”
顾廉讲起童年的恐怖回忆,脸色都苍白几分。
孟苍舒拍拍他肩膀,说道:“自那以后,十年都没人收拾河道吗?”
“没有,我回来后有打听过,但凡是暴雨的夏秋,南城都要淹水,其实好多房子都是泡了太久坏了墙基倒下的,寻常人力刀兵哪有这厉害,刺史大人您看。”
顺着顾廉的手指,孟苍舒看见城南中心一座规模极大的废墟黑影幢幢,保持缄默。
“那是早年南城的宁化寺,香火繁盛,也没逃过去。”
孟苍舒看过后又朝反方向河边走了几十步,发现因为长时间堵塞,河道已有数量不小的淤泥堆积,疏通的地方虽然能暂时解燃眉之急,可如果想后日无忧,还得清淤和拓宽河道才是。
这可是个大工程。
还好他拉来了庞绪。良慈郡目前的情况想征发百姓是实在做不到的,有青郡军在,虽然也多了些银钱上的压力,可好处也是不胜枚举。
“南城大概看完了,走,咱们去北城。”
孟苍舒转身后却发现顾廉没跟上,这小子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一双眼睛瞪得出奇的大,像是在怕什么。
“怎么了?”孟苍舒回过来问道,“可是走了一上午不舒服?”
“孟大人……原本南北二城之间有两座桥一个码头,但后来全毁了,好在水道不宽,公主殿下来后使人搭了个浮桥,但……但卑职还是不建议您去。”
“难不成北城里还有人作乱?”孟苍舒打死都不信一千武威军收拾不来这座一半已化为废墟的城市。
“不是人在闹事……是鬼。”
顾廉小心翼翼,声音也低了又低,但他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实在太容易透露情绪,比如恐惧。
孟苍舒本想为他做一些唯物主义教育,然而他忽然意识到,这里的人如此风声鹤唳并不是真的因为有鬼,而是真的见了太多横死的恐怖,加之整座城现在这个样子,难免心中惶惑不安的折射。
自己还是不要妄自开口了。
但传播封建迷信却有碍今后的发展建设,孟苍舒想了想措辞,旋即露出个让顾廉有点发毛的笑容:“你见过?”
“没有……但是……但是上一任张刺史就是被鬼魂索命死的!”
孟苍舒心中咯噔一声,只觉得每块骨头都进入生死存亡的警觉状态,然而越是这样,他反倒笑出声来,一副调侃的语气:“真的吗?我不信,顾内史是看本官新晋赴任,所以拿这种奇闻怪谈逗趣。”
说罢,竟朝那座临时浮桥走去。
顾廉显然是急了,他三步并作两步,瘦高的身子摇晃着眨眼间堵到孟苍舒面前:“孟刺史!我……我是认真的!北城眼下去不得!那已经是座空城了,没人住的,从前横死被害的人都还在那里呢!”
“照这么说,南城枉死的百姓众多,怎么不化作厉鬼?你小子,是觉得有权有钱的人才配阴魂不散么?”孟苍舒飞快找到顾廉话语中的逻辑漏洞,并进行攻击,但这不过是他套话的一个小小技巧罢了。
急于辩解的顾廉心性单纯,哪吃过这种连环套路,恨不得当即剖白,将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自证。
“北城富庶人家多,王广兴当年在此兴兵作乱,这些官宦商贾人家为求平安,与其多有暗通款曲。后来官军短暂平乱收复此地后,认定北城之人有罪,每家每户都额外按人头收了份买罪银,捞走了不少钱,可都没用到守城上,却进了他们自己腰包。叛贼隔年反扑后,他们又弃城而走,只留下百姓。可是这买罪银子的事儿被官军的降卒告诉了叛军,叛军就将北城的人赶尽杀绝,给他们最后一些财产全都霸占了去。”
顾廉语速极快,但比不上孟苍舒反应快。
“叛军作乱,必然搜刮百姓,南城的百姓也未必幸免,想来罹难者众多,怎么只有北城有这种逼死后化作厉鬼的传闻?”为显得严肃,他又补充一句,“我还是那句话,难不成这一条慈水,也能分出人鬼殊途?”
“不不不!那是因为……是因为叛军当时的手段太过酷烈,才致使如此的!”顾廉额头上都出现了汗珠,“带领叛军杀回来的是王广兴的儿子王继吾,他为人残忍好杀,为给手下发饷卖命,得到北城缴纳买罪银的消息后认定他们还有私藏的银子,于是派手下将北城围住,挨家挨户的搜刮。”
说至此处,顾廉像是害怕身后连通北城的浮桥上突然走过来十几年前的冤魂一般,紧张地回头张望,再看向孟苍舒时,声音不自觉小了许多:“他说官军要买罪银,那他也要买,官军按照一家一家征收,他就按照一个人一个人征收。可是他是给人身上每个手脚脏腑都单独计了价,据说一条胳膊是一百两,一颗心是五百两,五官也要单独算……”
孟苍舒听到这里,浑身的血都开始渐渐变凉。
“其实说是富庶人家,打了那么多年仗,早就都给掏空了,最后的也都给了官军,家里实在凑不出来,叛军就……就一样样当着全家的面,从人身上将五脏六腑五官四肢取下来……”
顾廉嘴唇颤抖着,许久说不出话,二人沉默之际,唯有慈水纤细的涓涓流动声在耳畔回荡。
“后来呢?”孟苍舒镇定之后问道。
“后来就都杀光了。”说这句话时,顾廉反倒松了口气,仿佛那些人死了就不用遭到如此痛苦一般,“姓王的将每一家掘地三尺,所有搜刮来的银钱都拿走了,那时正是春日……和此时一样都是四月里,怕夏天这么多尸体闹疫病,就给所有残肢尸体扔进慈水里冲走了,听老人说,慈水都给染红了好些日子,自那以后,北城就开始闹鬼了。”
“你说我的上一任张刺史就是在北城遇害的?”孟苍舒觉得再细细追问这段过往,孩子都要崩溃了,于是换了个他同样关心的话题。
顾廉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哀告:“孟大人,您也看到了,北城地势高,水淹不着,大宅子们都还好好的在那,不比南城废墟一样的。张刺史是京师来的世家大族之人,住不惯临时的茅草屋,他看到北城屋宇华丽又完好,便怎么都不听劝,非要过去住,结果……第一晚人就……所以您一定要听我的劝啊!”
孟苍舒并不相信是真有鬼混作祟,他相信这里面一定有其他缘由,然而具体怎样,他才来一日怎能分辨?加之还有上一任的离奇命案,此时唯有暂且搁置,先去想些迫在眉睫之事。
“顾内史是妥帖心细之人,这样辞声激切为我良言,我如何能不听?那我今日就不过去了。”
不等顾廉放下心来,就听孟苍舒又道:“那眼下良川王与承明公主二位殿下也是住在南城?”
顾廉诚实地摇了摇头。
“他们不会住在北城吧?”
顾廉再次摇头。
聪敏如孟苍舒也迷惑了:“那我如果日常郡内公务要拜见二位殿下,该去何处呢?”
顾廉抬手一指,孟苍舒顺着方向望去,只见两艘阔舟楼船并列如一座小小的河滩岛屿,正在分隔开襄宁南北城的慈水河道之上。
“二位殿下的住处在那。”
孟苍舒愣住半晌,还有话想说,然而此时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武威军军士转眼已至二人面前。
“秉明孟刺史,公主殿下返城,有请您速往面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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