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兄虽也与圣上征战,生死相随,可却从没入朝为官,听贤弟转述公主殿下的意思,似乎是不愿我们青郡军在此驻扎,然而贤弟却抢在公主过问前下手,给了我这份牒文,这样一来你岂不刚一赴任就开罪了尊驾?”
襄宁城城郊青郡军营地,傍晚炊烟起时,春风寥寥落落惹得笔直的烟线歪七扭八,香味也这样四下散去。
中军营帐也闻得到这股朴素却切实的谷物馨香,可说话的两人都没心思解馋。
“她是不可能愿意的。所以我才争分夺秒出此下策。”孟苍舒刚替庞绪写完禀告朝廷的奏表,正小心翼翼加盖封泥,他动作熟练井井有条,说出的话却听得人忧心忡忡。
“我们这五万人,能打仗的就有四万,其余辎重队伍里随军者姑且不算,单论这些弟兄,各个都是身经百战,为兄不夸耀那些过去的战功,单论如今良慈郡的匪患,只需公主给我些时日,定能剿平。”
庞绪行军多年,却仍是直热心性,他想得也是单纯的建功以为自己与手下博得立锥之地的路子。
孟苍舒落下笔,他知道自己要说的话不那么好听,笑也笑得很是惭愧:“庞大哥,这我相信,你是真心想给兄弟们找个落脚地,必然是全心全意为公主殿下效犬马之劳的,但是你忘了一点,公主自己带的一千武威军也不是吃素的,她干嘛不把立威的机会和功劳留给自己,却要假手于你呢?”
“难道他们是在养寇自重?”
这种事在乱世屡见不鲜,故而庞绪第一时间想到也不足为奇。
“我虽只第一次见公主殿下,但也看得出她到良慈郡后所作的事情皆是迫在眉睫的权宜之计,没有什么从长而计的余地。但这些权宜也都是对百姓和郡内稳平有利之事。她带着人在外奔波剿贼,也是辛苦,如果要是养寇自重,大可以乘船离开这半城人半城鬼的襄宁城,去找块清净地方做土皇帝,还远离是非和咱们这些麻烦。”
“那……”庞绪无从知晓其深意,只道,“贤弟告诉我一句切实的话,怎么做才能让我这部曲在此立足?”
“庞大哥问得好!但是要我说起来,还得从圣上讲起,大哥不妨坐下慢慢听。”
和孟苍舒深交这些日子,庞绪深切觉察此位年轻人表面上是无思无虑的悠游样子,可心中是真有韬略丘壑的,如此心焦之境,也还是耐下性子据席而坐,安静谛听。
“圣上令六位皇子封王赴封,起初朝廷也是多有反对。因割据之乱先前虽是异姓恶行,但古往今来亲骨肉同室操戈也不在少数,天下初定,再经不起一轮战乱,大家都担心圣上此举会埋下祸患。然而我却觉得,这正是圣上高明之处。”
孟苍舒与庞绪对坐,讲心中已思虑了不知几遍的话语和盘托出。
“天下是经不起大乱,但想要大治,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破烂江山折腾三十年后剩下的那点残余,根本不够稳定四海。”
庞绪点头,这是大实话,国家早就掏成个空壳,为征战,原本男丁披甲的年龄是十五,十二岁记为半丁可以随军杂事无需为卒,可后来死伤太大,就将十二岁定为全丁,一场仗下来,地上的尸骨大半都是还不如刀戟高的孩子。
竭泽而渔的后果便是,如今不止国库空虚,男女丁员都成问题。
“要想治理,需要银子,圣上是仁德之君,一路南下秋毫无犯,大哥你曾随军征讨过,是清楚的,天下归一后国库想来也没什么银钱,又为了安抚百姓,几处战乱最为荼毒的地方都免了租赋。这样的情况下,圣上拿什么天下大治?”
皇帝萧蔚他确实不是暴虐贪婪之人,所经之处除了收几个当地的美女,他也从不向百姓逼饷苛捐。
据说萧蔚军队最穷的时候,他的后宫佳丽都得拿擀面杖去给军士做饭,日后朝廷缺钱也不足为奇。
言及此处,庞绪渐渐明了了:“圣上是想将几处较为复杂且不好治理的地方封给子弟,让朝廷省去些开支?”
孟苍舒向庞绪竖起拇指,笑道:“正是如此。大哥想想看,这六位封王在郡望上有这么大的权力,会没有任何代价么?咱们这时候又不是春秋战国,哪有那么大的宽限让他们施展?还不都忌惮着朝廷?可圣上连银钱的权都放了,摆明是要让这六人六处自负盈亏啊……”
“但这么亏本的事,六位殿下竟也愿意?”庞绪听着就头大了。
孟苍舒这时候就笑得有些诡秘在里面了:“那必然是还有更大的盼头在几位殿下心中,所以才接下这份差事。”
庞绪一惊,压低声音道:“可是太子殿下深受圣上器重信赖,我是亲眼得见的,别说打仗走马,太子殿下都随驾左右,就连日常饮食,殿下都与陛下一道同吃同住,这份照拂绝非妄言。”
“大哥厚道,太子殿下受不受器重我们姑且不论,咱们两兄弟私下说一句不妥当的话,如果大哥是其中一位殿下,圣上私下说与您此事,又暗示做好会有更大的好处等着,您……会怎么想?”
孟苍舒对人心的洞悉让庞绪打了个冷颤,如果是他到了那个时候那个位置,是必然会朝继承大统那里去想的。
这是人之常情。
大家都是圣上血脉,谁又不能去肖想自亲爹手里名正言顺继承来天下呢?
“可是这太子的明日,不就是被圣上卖了人情么?”庞绪心惊之余不免有些同情起太子殿下来。
“或许太子本就清楚。这人家天家父子的事儿,咱们可就猜不到了。”其实孟苍舒想了更深一层,万一皇帝已经想好怎么给太子除去后患卸磨杀驴了,也未尝可知。
然而目前以良慈郡这种受战乱荼害已久的边郡情形来看,估计还有个几十年才能到那个时候,就从皇帝目前热爱妇女工作的程度,不知道活不活得到那个时候,所以此事也还不是眼下他们该考虑的问题。
“但公主殿下……是为她弟弟在争么?”庞绪心中仍有疑问。
孟苍舒摇摇头,这件事,他是真的无从分析:“这就无从得知了。”
“那这和我的青郡军入良慈有何关联?”
“公主殿下正是计之长远,才不愿意接收青郡军。”孟苍舒说完铺垫,就再不卖关子了,“朝廷和外郡封王,不论是否同姓,都必然存在猜忌,眼下倒是还好,各地缺钱缺粮缺人,哪都一样,作乱是作不起来的,朝廷也不必如此忌惮。可是如果要派青郡军这样的百战之师过去,朝廷和地方实力的平衡,可就微妙了。”
庞绪如梦方醒,豁然起身:“派到其余五家殿下那里去,风险太大,而良川王殿下……”
“良川王殿下两岁有半,尚在襁褓,唯有一姐代理主事,公主殿下无法参与皇位的竞争里去,要扶持弟弟,也得个十几年后再见分晓,所以良慈郡是朝廷安置大哥部曲最安心的选择了。”
“公主不想我留下,也是这个缘由……”
“正是,大哥想想,良川王再年幼无知,他也有长大的一天,待到那一日,良慈郡若是治理得得当,再加上你的军士,如此锐气,岂不让朝廷多加猜忌?良川王只会如履薄冰啊!公主殿下与良川王殿下的母亲已经亡故,她即是姐姐,又是抚育殿下的亲人,如何不为亲弟弟计之长远?”
孟苍舒的话再清楚不过,庞绪一时竟觉得公主如此抵触自己入良慈郡十分有理,可他背后是朝廷的命令,他又能让步到哪里去?
就在万分焦灼之际,孟苍舒却笑了。
“所以啊,咱们就也学圣上,给承明公主画个更漂亮的大饼。”
“画……饼?”
这个词让庞绪感觉分外陌生,不知到底指代什么。
“人都会趋利避害,公主殿下今日于我所说,也是想让我们替她分忧,先解决眼前的事情,再想其他。但我们不止要做到此即止,还要让她看到更长远的好处,最重要的是这个好处会打消她对于圣上和朝廷猜忌的顾虑。”
孟苍舒的话犹如一线生机,让庞绪自进退维谷的境地寻出一道明光。
“那咱们该如何做?”
说起来总是很容易,但事情真到了落实阶段,便困难多于理想了。
孟苍舒肃容道:“我的办法,麻烦且吃力,庞大哥得做好十二分的准备。”
“只要能让我的儿郎们安顿下来,眼前的苦又算什么?”庞绪一拍案几,情绪十分高涨,“贤弟尽管吩咐,咱们务必得做出点事来,好教人知道我青郡军和你这新刺史,绝不是两手空空到这里给人添堵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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