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收到三郡刺史们的回函后,孟苍舒忙得脚不沾地,连觉都睡不踏实。
同样的还有顾廉和庞绪。
作为良慈郡衙门唯一一个中层官吏,顾廉不得不在孟苍舒的激励下身兼数职,有时候连跑腿的工作都得承担,实在辛苦。
而孟苍舒大部分时间就在庞绪城郊的大帐内,与他商议如何安排沿途护卫来寻觅亲人战死沙场尸骨的百姓。
“公主殿下说了,自鼎南关往北,她会安排妥当,其麾下有武威军镇守,假若良慈郡北方有百姓来此,也必能顺利抵达。可这往南都要大哥布防,三郡的人皆要路过的几个关隘如今哪个都破败不堪,临时修葺是来不及了,可老弱歇脚的草棚与检查文牒的栏栅却不能少,都得辛苦将士们趁着这几日勉强搭建个能用的。”
孟苍舒说完递过去一张写满字的纸。
“再麻烦大哥的好儿郎给我额外树个榜架,把这个贴上去,我会找人抄录好的。”
庞绪识字不多,他接过来文书一看,此榜却都是由自己认识的字写成,上面明明白白就说了一件事:良慈郡缺人,良川王与承明公主二位殿下宽厚待才,管吃住,厚待应诏者,薪俸从优。
“我记得初入襄宁城时见过公主殿下所发的类似榜文。”庞绪说道,“怎么还要再发一次不成?”
“是,但良慈郡眼下这个样子,找不到人也是正常,这次来得皆是外乡百姓,说不定会有效果。”
“他们可愿背井离乡?”其实当初青郡军收到上谕至良慈郡,开拔时庞绪为了安抚思乡心切的属下着实下了一番功夫,因大多数将士都以为战乱结束后能回到家乡,可谁知一旨调令,给人支到西陲之地。
如此深刻的经验告诉他,在眼下没有战乱的时候让人离开故土并不是容易事。
“周边几个郡虽说情况比咱们郡要好,但我来的一路上也是见过的,流离百姓极多,尤其朝廷还没打算清算土地的意思,很多人逃难避乱归乡后并没太多财产家业还留在手上的。尤其如果家中万一还有个老弱,糊口都成问题,自然哪里有银子赚去到哪里。”
孟苍舒将自己早就做好的打算告知庞绪,他深知庞绪是目前整个良慈郡最会配合自己展开工作的人,必须要他心悦诚服,自己才算有真正的盟友,必须将自己的目的讲得一清二楚才行。
若是非要用情谊恩惠甚至官威来压过人心向背,那就与自己的意愿也背道而驰了。
所以他解释得格外细致耐心:“再者说,这几个郡和咱们郡都是接壤,离得近的几个地方三两日脚程就能到,我会安排这样的人多在郡边离家近些的地方忙务,这样不用逢年过节他们也好照顾家里。”
“这样甚好!”庞绪又一次为孟苍舒胆大心细的安排而折服,可他看了看告示,又指出一处来问道:“但贤弟……你这女子也可应征,有些荒唐了,让姑娘家出来抛头露面,又不是战乱时迫不得已为之,怎好如此?”
孟苍舒知道想和当下的人说通自己习以为常的道理极难,于是便只言利害,不论礼俗:“大哥不想想,良慈郡眼下什么样的百姓最多?还不是妇孺老弱么!公主殿下带来了一千武威军,您也带了万计青郡军,各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打仗卖力确是一把好手,但如若这些妇孺老弱畏惧,又不方便行事,若有几个女吏能办事的从旁协助,一来百姓妇孺安心,二来也更好说话稳定民心。”
“贤弟果然不是俗人,胆子大,想得也透彻,是我顽固了。”庞绪感慨道,“是这个道理,男丁都被抓去打仗苦役,死得死残得残,若真是咱们的军士去人家满是女眷的家里传个令都不方便,要是有个别能识文断字又会来事的女子能奔走一下比什么都强,说到底乱世刚过,迂腐又有何用?还是像贤弟一样先捡着眼前要紧事权宜才是对的。”
孟苍舒想起一路见闻,也是心有戚戚道:“正是,此地百姓老弱妇孺……”
“将军,有人夜盗军营,现已捉拿,请将军示下。”
帐外传令卫戍一声高喊打断了孟苍舒的话,庞绪听得一愣,他素来治下严谨,便是行军打仗之时也没人敢在辎重里偷鸡摸狗,太平时候倒来了贼,他听罢十分惊异,直言道:“什么人如此大胆?交给军法尉审治,从严议!”
“将军,偷盗之人不是我军将士,而是一老两小三个百姓。”
庞绪飞快和孟苍舒对视一眼,说道:“先别忙着押人,我亲自去看看。”
百姓敢摸索到军营来偷盗,简直闻所未闻。
根据经验,越是乱的地方越怕兵,青郡军一路都只见战战兢兢的百姓,便是见着他们的影子,都跑得老远。
二人都知道此事不合常理必有隐情,忙放下手头的事务,随军士前去一看究竟。
此刻已过子时,军中有令,营地除去执夜巡逻禁喧哗走动,此举是避免发生夜惊营啸等危险。于是被捉拿的人不宜在营中审讯,只待到值夜换防交接的营帐里,由一队六人看守。
孟苍舒掀开帘子进去帐内,灯火下一个伛偻老人拱起的背就匍匐在地上,他怀里还有两个埋着头的孩子,看不出是男是女,只是都很瘦小,大概一个约十岁左右,一个不过四五岁的身量。
庞绪让人除去自己亲兵以外的人出去,只留两人在他和孟苍舒身侧,帐内额外添置牛油火烛,亮似白昼,下首三人只缩成一团,一时庞绪竟不知该如何开口问话。
孟苍舒示意庞绪,让自己来问。
想着行伍之人说话或许会吓到老小,问不出隐情,可孟苍舒为人斯斯文文,说话也慢悠悠又和蔼,让他说再好不过,庞绪依照孟苍舒的意思点了点头,让他尽管自己拿主意问话。
孟苍舒这才上前道:“老人家,这是青郡军主帅庞将军,本官是良慈郡刺史,你为何深夜带着孩子来军营里,可是有什么难处?只管照实说。”
听得这样的大人物在面前,老人身上不禁发抖,他一头叩在地上,两个孩子自怀中挣脱,也纷纷跪拜。
“求大人开恩……”
庞绪命亲兵将人扶起说话,可老人怎样都不肯抬头,亲兵见孟苍舒和主帅都有示意,于是说道:“你们夜闯军营嫌疑偷盗已是死罪,今日主帅和刺史大人开恩,有话便快说。”
老人如梦方醒,这才颤颤巍巍开口:“大人……我绝非偷盗啊!而是听闻有官军远道而来,才带着孙子孙女至此……不为别的,只想军营里的老爷能开恩,收留我这孙子,给他一口饭吃!”
“老人家,你孙子这才多大,怎么好到军中效力?”庞绪怜悯老弱,但也不能无故带着个孩子在军中胡闹。
“我已够丁齿,可以做劳役了!只要大人给我饭吃就行!”男孩突然开口道。
庞绪本想质疑孩子根本没到十五岁,可忽然想起前几日和孟苍舒还说起过,四姓之乱期间朝廷为征召兵士,给男子丁龄定到了十二岁,这孩子大概也就是十二岁。
孩子大概从小没吃过饱饭,身量自然要瘦小,看不出年纪。
孟苍舒思及此处不免心中哀怜,但一转念,却忽然有了办法。
“你真心想在军中为庞将军效力?”
庞绪听得此话,知道孟苍舒似乎有了妥善的打算,便于一旁静听。
孩子拼命点头道:“只要有粮吃,我剩下一口饭能养活爷爷和妹妹,做什么都行!”
孟苍舒示意军士拿来些干粮,随后说道:“军中不养闲人,你得自己争气才能吃得饱饭,现下有件事要你去办,你如果办好了,不用你省自己的粮食,你爷爷和妹妹的口粮也能吃上,你看可好?”
孩子不懂那么多,只觉机会难得,不住点头,他的爷爷却突然面露惊慌。
“老人家不必担心,本官让孩子去传个话。”孟苍舒知道经历过战乱的人知晓人心可怖,所以事先说明,“本官知晓附近乡亲如今健在的已然不多,让军士带着孩子骑马去问问乡亲们,可还有愿意来这军营里吃饭的,就都叫来吧。这是庞将军的一项仁义之举,务必带话到各人耳中,你如果觉得可行就点点头,不想去也别勉强,干粮还是会分给你一家的。”
老人的担忧神色略略缓减,男孩再一深拜,继续恳求要为孟苍舒和庞绪效力。
孟苍舒的话出人意料,庞绪想得最深,心道贤弟用心良苦,他们驻扎地空旷,才几户人家,吃不了多少军粮。可这实打实的是给青郡军博得了民心与好名声,今后他们要在此处立足,只靠圣旨是行不通的。
往更深了想,就算将来公主殿下真不肯收留,部分将士懒得征战,若是得了人心,能在此地落脚扎根解甲归田,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孟苍舒做事从来不单走一条路,处处给人留下生机。
庞绪心中感念,只道:“来人,拿些干粮,给他们先吃饱肚子。”
他吩咐完再看少年,不知怎么忽然想起自己早早死于战乱的儿子来,心中隐痛,却不动声色拍了拍孩子的肩膀,“你一去一回,且记得要走大路,夜里不必赶急,我会教人给你带够干粮的。”
庞绪还想再派军士跟着,却让孟苍舒用眼神制止。
他们安置老人和女孩在别的营内休息,再命人牵马。军马训练有素,便是孩童也听令驱使,再加上有一亲卫同骑,也并不认生。
饶是如此,孟苍舒和庞绪还是十分不放心,亲眼看着孩子与军士绝尘而去。
“我让军士一道帮忙传话岂不更快?让孩子歇歇多好。”
天色已然微曙,二人回到军帐里,庞绪忍不住担忧道,“那孩子瘦得跟一把柴似的,能跑那么远么?”
庞绪人是出身贫苦的军中猛将,见不得老弱受苦,心中更是悲悯百姓,孟苍舒听在耳中,心底十分钦佩,只道:“大哥先别怪我,不是我粗心,而是这事儿你手下的军士再和蔼可亲也办不成,去多了反倒画蛇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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