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我让你在京师探听的消息可有眉目了?”


    孟苍舒离开后的船舱显得静寂许多。


    公主不开口,刘甸自然也保持沉默。一旦公主询问,刘甸便当即将今日才收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告知。


    “回禀殿下,孟苍舒此人确无背景,白衣为吏,到咱们郡上前确确实实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风俗使者。他能有今日,是借着早年荀司隶的人情入了太学,并无出类拔萃的地方,博士对其评价皆为平平。据说他不爱读五经,尤其是太学生必要精解多义的《左氏》、《谷梁》和《公羊》,他都无所得绩,但却爱读黄老之说,常常手不释卷,也是因此,五经博士们更深以为其人朽木不可雕,难成大业,故点郎官后只做了个小小风俗使者,后来替孟氏本家的人顶上刺史之职,才来了咱们这里。”


    萧玉吉半低着头,她的手指指腹因近来多日持马缰绳而血泡渐化薄茧,拂过酒盏时微微刺痛。


    不论前事如何,此刻誓酒皆已入喉,薄如蝉翼的青玉杯壁也发出低低的空鸣。


    “刘甸,你觉得黄老之说,算是真本事么?”


    “殿下,末将不才,只跟着自家兄弟读过几句五经,识字不少,学问却不济,并未涉猎此学,但我想我朝为官历来必熟读《春秋》三注,方为成器,孟刺史偏对这门学问不求甚解,实在是难堪大用。但是……”


    “但是你也觉得这小子有些古怪?”


    萧玉吉看向部下。


    “是……他的行事作风虽然的确像是闲散的居士,慢吞吞的,可你转过身来,却发现他把能做的事都已做完,也不落下口实,处处占理,给人拿不住半点事由,让人摸不清底细又看不出端倪……笑得又十分之可恶。”


    因在眼皮底下被孟苍舒“暗度陈仓”将青郡军的文牒发出,刘甸深以为耻,他出身世家又年轻气盛,不免最后一句带了些个人的怨怼在其中。


    萧玉吉并未斥责,只低声道:“怒者常情,笑者不可测也。”


    “斗胆请教殿下,此言是何解?”刘甸虽确实在军士中算学问不错的,然而这不错也很是勉强,听不懂这些弯绕的话。


    “我小时候见天跟着兄弟们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也没读过几天书,但后来跟着父皇在京师,却是偶尔听到几句颇有道理的警世之言。”


    萧玉吉此时已然起身,在厅内踱步。


    “这句话是说生气才是人之常情,尤其是说到利益与性命的关窍被人言辞激中或是扼住,都会有愤恨之感,但有一种人,他们不但不怒,却在此等情况下仍能以笑对人,此言便是警告世人,这种人深不可测,务必远离。”


    “孟苍舒就是这样的人!”刘甸飞快得出结论。


    萧玉吉并不急着下定论:“他是也好,不是也罢,良慈郡和百姓,甚至是咱们此时都需要他,况且从他行事来看,也确实是非谋私利而重大局之人,这样的人和前两个不一样,姑且看看再议。”


    刘甸仍是不放心道:“可他最后提得那两个条件实在是……”


    “我心里有数,无需多言。”


    “是,殿下。”


    ……


    “大人,您真的一点都不愁吗?”


    顾廉重新审视面前干粮就咸菜狼吞虎咽的孟苍舒,仔细回忆,似乎孟大人每次吃饭都十分准时,再忙也要抽出时间填饱肚子,吃饭的时候极其认真,埋头张嘴,吃得又斯文又迅速。


    好像根本没有任何烦心事。


    然而今天他们在赶往慈悲川的路上却听得消息:来认领尸体的人太多,出了几起小偷小摸之事,还有人因伤心过度昏死晕厥,更有找不到亲人尸首不肯走,又说不出更多信物细节难以辨认,在军士面前磕头磕得满脸血的人……


    他听完之后这顿午饭是一口也吃不进去,然而孟大人却胃口极好。


    顾廉也不知自己是震撼还是疑惑。


    天底下的事儿对于大人来说,就没有烦愁吗?


    “愁就不吃饭了吗?”


    孟苍舒咽下最后一口干粮,优雅地掸了掸四周残渣:这饼子太干了,不过很香,他很久没有吃过这么有较劲儿的干粮了。


    “可是……我心烦,吃不进去……再有一个时辰咱们就到慈悲川了,还不知道要怎么面对那么多焦头烂额呢……”


    看着顾廉这些天被公务折磨,孟苍舒觉得孩子已经开始有加班急性抑郁的倾向了,于是赶忙开导:“你记住,天塌下来,有饭就要吃,其他都不是事儿,吃饱了,再难的事都有力气去解决,不吃饱,那些事儿也不会自己没影了。”


    “大人,您是真的一点都不担心慈悲川的事情么?”顾廉点头后,还是忍不住发问,孟苍舒平常也不说重话,全无那种两千石官吏的威严,他才敢这样开口,“您好像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见了公主殿下好像也是没事儿人一样,听说前面的刺史最怕见的就是公主,每次都要称病,公主殿下我听她说话都心里颤巍巍的,大人拜见后怎么却更又精神头了?”


    孟苍舒心道,做了笔好买卖自然是神采奕然奋发踔厉了,他全胜归来,又安排好了下一步的计划,稳中求进,正是自己内心深处夸赞自己的时刻,怎么会垂头丧气?但这话也没法和顾廉说。


    目前看来良慈郡势力并不复杂,盘根错节也谈不上,只是地方豪强亲自为匪戕害百姓,没有和承明公主的交易孟苍舒也不会轻饶他们。


    但其实用什么具体的方法,孟苍舒还没有具体打算,等到眼下慈悲川收敛骸骨这他身为刺史办得第一件事结束,就该腾出手收拾这些人了。


    还好在这件事上,他和公主殿下利益相同。


    “殿下光风霁月,是心思澄明颇有胆识之主,我又没做亏心事,自然面见后将公事说开,心头就松泛许多。拿着陛下给的两千石俸禄,我还要和人家掌上明珠打擂台,那岂不太混账了?能商量明白的事,何必心怀畏惧。”


    这是实话,但说得弯绕了些,顾廉也根本不知昨日孟苍舒和公主到底谈了什么,自然不懂其中深意。


    不过他却明白了在其位谋其政的道理,又觉得孟刺史的形象在心中伟岸许多。


    于是他便敢问问更大胆的话:“大人,待到朝廷给您发俸禄的时候,烦请让我看看,我还没见过两千石那么多粮食呢!换成银钱,不知怎么才能花完。”


    孟苍舒笑道:“我那两千石俸禄,你看有处花吗?寻常官吏最大的花销其实不是吃穿用度,而是行走打点来往人脉,咱们这目前在簿的官吏只有你我二人,这顿饭就当社交打点了,俸禄都省下来,岂不美哉?”


    其实庞绪的青郡军辎重营倒是有足够多的粮食,然而那属于军机重地兵家要害,不能随意出入,所以也不好带顾廉这小子长长见识。


    反正将来良慈郡在自己的治下是必然民物康阜穰穰满家的,到那时,再让顾廉自己看个够。


    谁知顾廉听了这话想得却不是这一件事,他没那么长远的计较,只听得爹娘在耳边催促他攒银子成家,于是便推己及人心道:大人年纪这般也还没成亲,肯定也是要攒银子娶媳妇的!只是不知道大人这样忠厚恳良、风姿玉润与智勇兼全之人,会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


    他仔细思量,觉得就算是承明公主那样的人物,以孟大人的高心洁行也不算是高攀。


    可再一细想,心中又觉自己真是浑噩无方,这两人怎么想也不是良配。


    公主殿下威仪迫人,看着就是个厉害的角色,孟大人这样温润宜人朴茂敦厚的君子若真做了驸马爷,不知要被殿下给欺凌至什么样子!大人还是找个和他温良性情相近的女子最好,用娘亲的话说,这叫一被窝睡不出两种人来。


    “想什么呢,赶紧走了,慈悲川那里还有事情等着咱们,这几天一并解决,回襄宁城后还有件要事等着,不可耽搁。”


    孟苍舒的话将顾廉从深思中拔出,他赶紧跟着三口两口将手里剩下的干粮一并嚼了,翻身上马。


    二人朝慈悲川快马加鞭,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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