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所谓地堡,并非一座城池,而是由夯土墙所围出的村落聚居。


    早年离乱之际,全国上下各地与朝廷断了消息,为求自保,许多地方世家大族便将自己的屯地圈画起来,筑造一座乡野间的宅邸。这类的地堡皆在较为偏僻之地,用以躲避贼乱,又掘出土墙外一圈壕沟“护城河”,搭起四面箭楼,时时有人轮番值夜探查。


    附近百姓为求活命,多投奔地堡当中,一来地堡也需要运作,周遭田地无匪贼叨扰时还要耕种,不能少了人力;二来许多世家大族也为将来打算,不能只看眼前。不过也有些仁慈之门户早就给附近百姓召来隐藏,据说早年逃难的当今圣上就是这样保住了一条性命。


    可如今天下承平已久,京畿附近三郡也陆续完成了阅户土断,地堡便失去了过往的作用,更多是做农舍聚居亦或仓城使用,但也有地方士豪继续在此拥占人力牲畜,隐附人口。


    孟苍舒被带来的便是这样一个地堡。


    看得出此地堡规模也不是很大,然而土墙厚实,出入人员颇多,壕沟之上落下吊桥供人通行,大多往来之人都身荷农具,应该是去往附近田地耕作。


    一路上三位地堡主人说过客套话便不再多语,最多也是略略介绍附近的粮食种得什么,过去又遭了怎样的灾,还不能多问,多问一句三个老头子就要哭天抹泪,只说这里的百姓苦啊……


    孟苍舒保持得体的微笑,关切嘘寒问暖,时不时配合捶胸顿足,让这一条路走得充满戏剧性。


    扪心自问,孟苍舒上辈子自打幼儿园起就没在人缘问题上屈居人后。由于聪明听话,他在老师心目中就是完美学生的代表,加之乐观随和,他又是同学眼里没有架子且能乐作一团的尖子生。


    他非常善于与人打交道,乐于观察,勤于思考,决心走出象牙塔的那一日施展才华和抱负,为人生的丰富和精彩添砖加瓦。


    谁知天不假年,大概是老天觉得这样的个性很适合去更需要他的地方发光发热,于是孟苍舒今天站在这座地堡之下,因知晓自己即将之所为而在内心深处忍不住感叹命运之颠沛。


    往来百姓都低着头匆匆打他身边经过,箭楼上的护院守卫看似在巡查,可各个偷偷拿一双眼来盯着他朝前迈步的腿。


    自己还从来没这么不受欢迎过。


    如今他的身份,想人见人爱人缘好几乎是不可能的,不过他却要在利益方面入手,让自己成为这样的人。


    银子人人都爱,为了达到目的,他可以成为本地银子的代言人。


    于是他看向李丞雪,似乎很期待这位道长说些什么,而李丞雪立刻紧绷,按照之前的安排在堡门前站下,半阖双目,左手连掐指腹,却是紧闭双唇,沉下了面容。


    三名地堡主人面面相觑,吕姓老者站出来道:“道长可有测算?”


    然而李丞雪牢记孟苍舒的告诫,只闭着眼,一言不发,再迈开腿朝堡内走。


    “李道长不似寻常方术中人。”孟苍舒连忙解释,“因每说一句皆是泄露天机之语,他甚少开口,除非真有苍生危虞之事。”


    地堡主人也不好再追问,只请让孟苍舒以刺史之尊走在前头,他们恭恭敬敬护送二人到了主宅的院落,又催促家仆敞开前厅,说是今日难得,薄酒宴请不周,让孟苍舒和李丞雪万不能推辞。


    孟苍舒知道自己的突然造访惊动了这三只老狐狸,这顿虽谈不上鸿门宴,却也是试探之意,他便故作为难以退为进道:“本官年轻,若拒绝三位耆老相邀未免唐突,但实则今日确非有意叨扰……”他说着看了看跟着的那四位武威军,三名地堡主人也一并看去,顿时略有知晓孟苍舒婉拒的深意。


    莫不是承明公主派人监视这位新任刺史?


    “况且府衙当中尚有堆积如山的公务。”孟苍舒笑得十分无奈,“不若请几位与李道长共宴,勿要因本官扫了雅兴。”


    其实他根本没什么公务要做,更何况临时府衙只有个瘸腿的吃饭四角小几,哪有办公用的长案给他堆积如山用。


    但孟苍舒的场面话说得极其漂亮,李丞雪明白这是给自己的暗示,于是让众人猝不及防地开了口道:“孟刺史心系一郡百姓福祉,岂不知福祉不在案头,而在此地?莫要推辞,推辞则错失天机。”


    真不愧是专业人士,谜语人扮演得惟妙惟肖,孟苍舒觉得李丞雪这人真是有趣,明明胆小,也有几分善念存在心中,可真拿到大场面还真能以假乱真,想来能赚这份神棍钱的人也不应小觑,若他真是可造之材,今后自己再多给他铺垫条路也好。


    想得是一件事,做出来的表情确实惶惑不安,孟苍舒忙道:“道长可是要点拨小人?”


    他自称小人,如此谦卑让众人皆是一惊。


    看来此位新刺史笃信方士之言所见非虚,以他的地位官职,即便出身低微些也断不至此。


    或者此位李少君之徒真有些本事也未尝可知。


    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李丞雪却只是含笑道:“天机非此时泄露也。”说罢径自走进厅堂里去了。


    孟苍舒与其余三人面面相觑,皆不明所以的样子,刘耆老此时站出来道:“既然如此,那刺史大人切勿推辞,我等皆以您为座上客蓬荜生辉。”


    说罢,他又礼数周全朝四位武威军军士拜道:“几位军爷也请上座。”


    武威军看了看孟苍舒,又对视一眼,心道公主的意思是教我们跟随听从孟刺史,如今他已入座,我们便不好推辞,但依照公主的规矩,这却是不行的。矛盾之际,也只能权宜道:“我们不必上座,且在厅外设位,我等轮番歇息,值守恭候护卫刺史周全。”


    然而几人心中多少有些鄙夷孟苍舒此人。


    一郡之长,先是笃信方士妖言,又来和地方豪强勾结,回去定要好好在公主面前告他一状!


    石、刘、吕三人心下已有思量:承明公主萧玉吉治下与孟苍舒似乎有些微妙了。


    孟苍舒这才谨慎在三人辞让下率先入堂,而此时李丞雪已然上座。


    众人皆惊,孟苍舒却仿佛没事人一样,好像自己的座位就该在下首,恭恭敬敬朝李丞雪行礼后才落座。


    宴会并无歌舞,饮食也十分简单,各人案上有两道素菜与一盘淋过本地产芝麻香油的蒸鱼,但孟苍舒难得吃到了肉,已经觉得自己是没有白来。


    他余光瞥见李丞雪看着了鱼激动的似乎指尖有些发颤,可还记得自己的命在别人手上,也不敢造次,继续维持着仙人的形象,抵抗拼命往鼻尖里钻的香气,最后也是一筷未动。


    幸好李丞雪一人在上座,除了次席的孟苍舒得以窥见一点端倪,偶尔听得见一两声吞咽口水之音,下首之人朝上仰止,只能看见仙人那不染尘埃的面庞视作面前佳肴于无物的沉静自若。


    既然是宴席,总要有人凭酒先祝,然而良慈郡粮食不丰,今日只有茶可代酒,三姓耆老,依次向孟苍舒敬过酒后,长得最为和善的吕耆老站出来,用客气和慈祥的口气开始了刺探:


    “刺史携李道长至我县家,可是为我们禳灾祈福,求个风调雨顺的好收成?”


    他这么问没有任何问题,因为刺史的重要职责之一便是地方上农时不废的春秋二祭,可他来时春耕开地已过了时节,为求礼节齐全夏初补耕也不算荒唐。


    然而孟苍舒却叹息连连:“本官初至郡内,只见民生凋敝,心下实在不忍,本就是应该将农事放在首位督促的,可如今手上的事却要比此事要紧百倍,这才请道长至此一探。”


    “敢问是何事要紧?我等可有能助力之处?”


    吕耆老这样说,仿佛是真的打算帮忙似的。


    孟苍舒自座位起身,满目忧愁几乎快要溢出:“几位耆老皆是本地年高德劭者,想来知晓襄宁城的北城如今是何光景……”


    这倒不是什么秘辛。


    见三人点头后,孟苍舒重重叹气道:“本官初至,便得知前两任刺史皆为横死,第一位房刺史是在去往慈悲川途中暴死,而上一任张刺史则是在北城遇害……幸得道长点拨,此二处原有不得安息的冤魂作祟,才有此等惨况连连,为保性命……也是为求本地百姓安宁,本官只得搁下其余要事,先将慈悲川尸骨收敛,做法镇压,再来此地解决襄宁北城厉鬼不安之事。”


    孟苍舒在慈悲川的一系列举动搞得轰轰烈烈,附近各地人尽皆知,三位耆老自不例外。但他们第一次听说孟苍舒的目的竟是为了自保和超度祈福,一时有些诧异,但更让他们疑惑的是孟苍舒的后一句话。


    “这……这襄宁北城的事,怎么与我们清丰县有关呢?”石耆老问道。


    “让山人来说吧。”


    李丞雪适时睁开了眼睛。


    “当年王广兴自东启拔作乱,死后其子以其名义作乱,亦是自东而来,入了襄宁城造出那骇人听闻的北城屠戮之孽,故虽北城恶魂难度,其症结却是源于良慈以东。山人今日前来,见官道阻断,方知龙气不越襄宁本因在此。这才似的北城亡魂无路可走,若是能使得东来紫气有路入城,一来消灾遇吉,镇得住如此渐起的妖异之象,二来也能化业成善,超度亡魂早入忘川,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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