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他是我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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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铭记上古神魔的功德, 意外为他打开了神域之门。
但对重焱而言,这一次回到九天神域的目的只是结束与讨伐。
拿回幺幺的司命年轮…那是她父母留下的东西。
拿回他三万年前被踩烂的魂印…那是他降临和存在的证明。
拿回来,交给幺幺。
然后, 堂堂正正地和她成亲。
巨大的银白色龙身穿过神域。
上古神魔堂堂正正地应召归来,功德在身, 所以当他越过神域之门之时,即便诸天众神的反应十分紧绷, 但一切盛景依旧虚假而祥和。
颂歌在天边回荡, 妍浓生花齐绽。
在被重焱带进神域的那一刻,他背上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种完全不同于人间的气息。
幺幺睁着眼睛看向四周,这就是…重焱降生的地方。
在他们眼前,无穷无尽的白玉像是移动的绸质飘带,通向整个苍穹。空中贝母和萤珠的色彩斑斓流彩,远处似有浮空岛屿, 上有缥缈雕栏,近处竟有漂浮湖水, 澄澈碧波就那样升在空中。
浮空之中的灵气浓郁到近乎滴水成菁, 太合纯一, 滋养众神,点化万物。
神域其实是一种玄妙境界。
这里完全不同于人间灵洲,即便是君都集所有灵脉之息所蕴养出的云境七重天, 即便作为整个灵洲最纯粹的福地,同这琅嬛锦绣的神域比较起来, 也显出了几分凝浊。
一时之间,神魔背上的几人都没有说话, 此时也算开了眼。
这些神明,生而为神, 漫长生命中从未体验过神域之外的他处,一生享尽这般得天独厚的玄妙之境,不知人间疾苦。
寻常人只是身处神域之中,便能有飞快地变化。幺幺低头一看自己的掌心,发现她化出的血脉灵力似乎也在快速提纯,变得更加流光溢彩。
身旁的哥哥和大黑蛇似乎同时都察觉到了身上的进境变化——神域果真惊人,凡人之身在这里几乎是被直接灌进灵蕴,怪不得丹凤锦珠拼死也要带她宝贵的长子回到神域。
但还不待他们感受,数条巨龙已经危险地围了上来。
神域刚刚还在内斗,神龙族与星神一族短暂交锋,却没想到迎来了更大的“敌人”。星神一族明显不强于体型而工于心计,见状直接退场,把直面上古神魔的难题交给了巩固神统的照夜神君。
照夜神君微微垂眸,看着委顿在地的丹凤锦珠。
她已经彻底没有了神后之姿,被打击得彻底没了威仪。凤凰一族与龙族命运相连,她的颜面,也是照夜的颜面。
然而丹凤像是感受不到周遭一切,只一眨不眨地盯着重焱,看着他银光覆体,功德浩瀚,同时有无数人为他颂德。看着他完好无损,以当年被她分割封禁之身,重新归来。
每一步,每一点,比苍儿优越之处,都是对她万年努力的巨大嘲讽。
“杀了他,杀了他……”她只能喃喃开口。
结束吧,结束这个错误……可她已经是神,该向谁祈祷?
照夜垂眸看着丹凤锦珠,知道她终于执念成魔,神君的指腹微微摩挲。如果三万年前他能阻止魔胎的孕化,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可惜,即便是神明,也没有“如果”。
一声说不清的极低叹息消散在空中。
再抬起头,照夜身后黑暗如墨色涌现,看向迎面而来的冰冷琥珀双瞳。
“重焱——”
神魔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照夜。
幺幺眼尖地发现,照夜掌下似有浅色光芒微动,那应该就是她的司命年轮!他果然是会用的!
在夺走司命年轮之后,照夜立刻碎裂时空离开,在被他亲手撕开的空间之中,没人能窥探到他做了什么,但再出现的照夜神君却已经恢复了大半。
幺幺伸手将灵力探入神魔的神体之中,果然…照夜已经把被吞噬的元神之身回溯了回去,所以才再次出现在神域之中。
但如此一来,重焱的反噬也无形中被回溯消失。接下来的,就只剩硬碰硬了。
“刺啦——”重焱的钩爪在神域无穷尽的白玉石上划出一条狰狞破口。
“还我。”巨兽喉间嘶声。
照夜眼色暗了下来。
他的确没有想到,重焱能应召回归神域。在永夜之后,他暂藏于太虚之宙中,看清了许多秘密。所以他夺走寂闻禅和凌清心留下的东西,如此,即便重焱硬闯神域,那神域禁制也能让他自损三成。
但恐怕诸天神佛没有任何人想得到,上古神魔竟然身负功德,难道人间愚蠢的苍生竟然会把这样的不祥之物当做神明?
照夜的脸色幽晦难言。
当年,正是星神一族观星预言,神魔的降世会导致神域覆灭。
他是一切因果的起点。所以诸神忌惮他,坐视丹凤切割他,随后从神域放逐他,押禁他。
可他,仍旧归来了。
照夜好不容易重夺神统,他绝不会允许神域覆灭。
“既是应召归来,吾便欢迎,但——你背上之人,何能踏足此地?”
照夜一抬手,无数巨龙腾云而起。这里依旧是照夜神君的地盘。
龙族之所以统御神域,和他们得天独厚的体型和天生神力有着莫大的关系。尽管重焱在龙族当中也是力量最为突出的那个,但是当照夜操控下的几十双幽幽的龙瞳孔包围上来时,对寂戎澜丛述他们的冲击力依旧很强。
但寂少宗主一听顿时不爽,明明是他抢走了幺幺的东西,还道貌岸然地说他们不配来。
寂戎一把举起剑,人间剑修的剑光“锃”地亮出,那柄剑尖纹丝不乱地对准了半空中的照夜神君。
四周盘踞包围的巨龙顿时从喉间发出威胁声,然而上古神魔的威压在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照夜神君终于从重焱身上分了一丝眼神给这凡人。
这些人在地上就是重焱的累赘,现在竟也胆敢跟着他一起擅闯神域,还敢用剑指他。真是…不知死活。
照夜冷笑一声,手中的光芒掺入了浓墨一样的夜色,然后猛地朝着寂戎而去。
幺幺掌心流光顿时团团展开,如壁障一般,“哥哥!”
真是不要脸!竟然用她爸爸妈妈留给她的东西,来攻击她哥!
浓黑的夜光如注,被司命年轮的时间之力暴增数倍,瞬间穿破了她的浅金色屏障,幺幺仓促往后一震,抱紧重焱的犄角才没有倒。
重焱的眼眸顿时冰冷狂暴起来,口中冰焰再次狂聚,对着照夜就喷涌而去!
神域彻底陷入动荡。
“幺幺我没事!”寂戎猛地挥剑格挡,少年剑修这也是第一次直面神明,他这一剑的确包含了赌的成分,然而——
在那一刻,寂戎手中的游极剑发出了一声从未有过的清啸。
陈旧的剑鞘开始嗡鸣,剑身自动滑出一线,露出了雪白剑刃上雕刻的两字剑名。
阿游感受到了…铸造这把剑,刻下剑铭的人,他们的气息。
就在这里…宗主和夫人,真的就在神域。
所以,他们亦是神明!
游极剑本就是神明造物,何惧抗神?
她是被两位神明用爱意熔铸、亲手为儿子锻造的剑,她直到此刻才真正用在了它本该出现的地方,释放出了它真正的神威!
寂戎竟需要两只手用力才能紧紧握住游极剑,此刻身在神域,骤然和自己的剑合二为一,人剑相生——
一瞬间,他感受到了自百会穴向下的畅清贯通之感,随着剑身震颤不止,寂戎竟是又破一境!
下一刻,寂戎一剑猛地劈出,浓黑夜色被斩开,剑气继续冲向了环伺的巨龙,顿时豁开巨大裂口。
“吼!——”
“海神大人!”一旁的澜丛述忽然也高声喊道。
在神域之中,大黑蛇一身的华丽鳞片浮现出了异常瑰丽的色泽。
大黑蛇在混乱中还抽空把脑袋抬到了旁边的悬浮湖面照了一下。他好像变得更美丽了?!
问虞原本就已经在深海中化了数万年的灵智,自我演变已达数万年,经过澜家乃至整个东海域界当做神明的数千年供奉和朝拜,即便在大黑蛇离开东海的这段时间来,他们虔诚的祷告和信念也从未停止。
黑蛇早已身负神性,只差一步机缘。没有想到,这机缘就在这时玄妙地降临了。
大黑蛇猛地扬起蛇首,蛇信突出强烈如海啸般的冲击,把那只吃痛扑来的巨龙冲到了一边!
“海神大人!”澜丛述亲眼见证了黑蛇成神的过程,激动震惊地落下泪来。
父亲,爷爷,他们的信仰没有错,他们的信仰没有错啊!他们跟着神魔闯来神域也没有错!
他们以对海的爱意守护一条黑蛇成神,原来凭凡人的信念也能点化一切。
所以举头三尺的那些先天之神,那些虚伪残酷的神明,他们有什么可畏惧的?
澜少主和寂戎同时举剑,后背相抵,各自迎战一边。
他们也想证明——
即使是凡人之身,他们不是重焱的累赘。
是他的同伴。
“锃!”——
寂戎的剑、黑蛇的巨尾,同时顶住了神族的攻击!
潜藏在暗处的辰玖忽然眼睛一眯。
那把剑,还有那条蛇……
那条黑蛇,他身上有时间禁术的痕迹,他的时间曾被人为控制过。
辰玖神尊极目看去,在不断挥动的剑影之中,看到剑铭上雕刻着“时间”两字,那是非常古老的字符,古老到只有他这样钻研天道数万年的人才能看懂,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凡人的剑上?!
天道高悬,万古太虚之宙,法则无穷无量,唯时间光阴轮转不休不灭。
辰玖忽然有种莫名的心悸,身后的星盘轮毂缓缓转动了一寸。
他像是有某种精准的预感一般,把目光投向了坐在神魔头顶的那个少女。
她……
幺幺正在源源不断地涌出血脉灵力,即使防护好外界的攻击,保护所有同伴不要受伤。她抱着重焱的犄角回头看去——
寂戎和剑灵姐姐、大黑蛇和澜少主、还有和重焱连在一起的她。
他们组成了也一个稳固的三角,在这样的混乱中,支撑保护着彼此。
幺幺忽然间想起了爸爸妈妈告诉她的,相信自己的选择,相信彼此——她想她就是做了最好的选择。
“轰!”
上古神魔的冰焰汹涌地烧遍整片神域,轰然炸裂。
万千骨刺化作冰棱箭雨,无差别地横扫所有神明。
诸神纷纷避让,面露怒容——
“魔物就是魔物,哪里有神明的样子?”
“他在人间三万年根本无法修行,这力量从而何来?”
“照这样下去,神域真的会被他毁掉!”
“诅咒预言是真的——
星神一族最擅占星,那诅咒烙印在诸神识海数万年,这一日仿佛就是印证之日。
照夜神君的神识掠过整个神域,在号令之下,众神纷纷加入战局。
“辰玖神尊,我们……”
“先不动。”
在辰玖神尊背后,是星神族的族群,以及风水金土系的众神,这些族群的力量来自于天然之力,他们是曾经除了龙族之外最最厌恶畸形魔胎的神。
此刻,凤凰、麒麟、白虎、朱雀也已经全都出动,而他们在暗处看一群体型巨大的神兽缠斗,一种作为智神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但若是他真的覆灭了神域……”风神族嗫嚅道。
他们已经三万年没有见过重焱,印象中那个被剥得血肉模糊也一声不吭、被他们围在中间谁都可以随意踩一脚、没有父神母神管、也没有任何人在意的畸形魔龙……
现在竟变成了眼前这样凶悍无敌的巨兽。
辰玖眯起眼睛,紧紧看着照夜手中莹光之物,那就是重焱要找回的东西。他并未回头地开口道,“坐山观虎斗,神尊不懂?”
即便是照夜归来压制的时候,辰玖都没有展现星神族的真正实力。而现在兽神互相残杀,如果重焱那杂碎真的有本事带着一群凡人压制了他们,那到那个时候也一定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而他直接收割成果,到那时在一举杀了重焱,神域可保,神统在握。
“轰隆!”
上古神魔的一只钩爪撕碎了凤凰的半扇羽翼,赤金色的血泼了满阶,满地都是巨兽残杀后的断臂残肢。
寂戎满身浴血,大黑蛇鳞片翻起,所有人都带着伤,但眼神依旧杀气腾腾。
重焱带着所有人穿过重围,来到了丹凤和照夜面前。
这孕化了他的两个人。
丹凤锦珠的目光说不清是恨还是恐惧,她抓住照夜的缁黑衣袖,手指哆嗦得像是痉挛:“杀了他,杀了他,照夜……杀了他!”
三万年来,重焱从未和他们这么靠近过。
所以他看得清他们眼底的恐惧。
轮到他们恐惧了。
上古神魔的双瞳清晰,胸腔里两颗心脏自由跳动,龙脊在后背蜿蜒成山脉。尽管他依旧是一片银白纹鳞,依旧有不属于龙族的蝠翼,依旧有满身畸变而出的骨刺。
但他,睥睨所有人。
“拿来。”他淡漠开口。
照夜颌角绷紧一瞬,神识在整个神域飞快点过,他要众神全都下场结阵——为今之计,只有动用大阵才能降住这个孽障!
辰玖微顿一秒,就带着身后众神一起加入了进来。
无数神佛开始变幻阵列,如万花开合,星辰明灭,转瞬间在神域上空交织出了复杂的阵法。
辰玖一边抬手结印,一边眯起眼睛。
照夜掌间的那个东西,开始释放出更强的光芒。
那也是……时间禁术……
可下一刻,照夜掌心却忽然一烫。
一缕更加璀璨的浅金色流光,注入司命年轮之中,她的血脉灵力顿时真正激活年□□,自动认主。
悬于头顶的诫壁之河忽然开始流动,像是迎合着某种催动的力量,辰玖的目光忽然一顿。
接着就见那少女回手一抽,她的血脉灵力直接引领司命年轮,径直从照夜掌中脱手,倏地飞回了她那里。
“拿到了!”幺幺脸色一喜。
照夜的脸色顿时一沉,抬手竖指,雷云顿时凝结。
诸天大阵已经缔结而成,无数神明冷漠地看向中间的银白色巨兽,决不能,让他覆灭神域。
寂戎抬头看向漫天笼罩的上古符篆,握紧剑柄,“这个怎么砍?”
大黑蛇也焦灼地问:“我都成神了怎么还是看不懂啊!”
诸天神佛同时齐齐指来。
“神降——”
“破!”
下一刻,幺幺握着司命年轮,重重压在了巨兽胸腔的位置。
“不好!”照夜见识过他们两人用司命年轮后的力量,重焱的力量会比现在还要暴增无数倍——
然而在他们的心脏同频,灵流与神力相连的瞬间,神魔的钩爪重重一压。
空气中无声翻涌的时间之河停止在波涛浪尖。
诸天神佛激射而来的阵光忽然停止。
照夜张开的唇没有合上。
辰玖停留在猛地睁大的双眼。
神魔开启司命年轮,以浩瀚无穷之力,暂停了整个神域!
无数根骨刺同时而出,钉在诸神魂体之上。照夜的四肢和脊骨被骨刺同时钉在神柱上,和丹凤被钉在一起。
“照夜!——”丹凤的眼中终于流下了赤红血泪。
是她做错了。
她可以去死,只要苍儿能好好活着。
她真的做错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可那浩瀚无边的神力让诸天无人能出声。
只有辰玖的内心真正可以用惊涛骇浪形容。
时间……时间禁术。
他们竟敢用时间禁术对待整个九天神域!
禁术之所以是禁术,就是因为在带来巨大能量的同时,会带来难以预估的负面作用!
就像三万多年以前丹凤用禁术孕化了魔胎,以此喂养长子,但最终长子遭到反噬,从魔胎身上得到的眼睛心脏和脊骨也散落到了人间。
而丹凤在东海之极使用时间禁术,夺取海底生灵的寿元,最终也没有落到长子的身上,反而落得元神尽溃、需要星枢骰才能集合功德的下场。
所以,眼前这个纤弱的少女,她怎么可以随意使用时间之术?!
诸天静默恐惧之中,那个手握司命年轮的少女十分自如地顺着重焱的钩爪跳到了地上,自由穿梭在神域之中。
这对诸神而言都是一种无声的羞辱,然而诫壁却流动自如,并未对她做出任何反应。
甚至,那诫壁长河在无声地与她手中的轮/盘共振!
辰玖不能动,可他身后的星辰轮毂在不停转动。他以星神族上承太虚之宙,是众神中最接近天道的人。
这个凡人少女的血脉,有天道庇佑的痕迹!
她到底是谁?!
而幺幺的目光已经精准地找到了他。
就是他。
在那星光中包裹的画面里,就是他带着众人剥重焱的鳞片,也是他把这些东西再次送到重焱眼前,刺激他的反噬。
就是这个坏东西。
幺幺走到他面前,抓住他,一路拖回了神域中央。
“!”
辰玖神尊就那样在诸神静默的注视中,被一个凡人少女拖在地上,扔到了重焱脚下。
重焱一低头,正对上他惊惧屈辱到喷火的眼神。
他其实很平静。
在三万年后与这些人重逢,重焱根本不再在意这些人。
但他的目光对着幺幺,于是重焱两根骨刺瞬间化出,停在他眼睛仅仅一厘的位置,瞬间就能戳穿。
辰玖额角顿时冒出冷汗,瞳孔收缩,不敢再瞪。
幺幺对着辰玖上下看了好几眼,发现没有鳞片可以拔,于是伸手薅掉了他的一大把头发。
“重焱的魂印在哪?”
少女声音清凌凌,是极为悦耳的,可听在辰玖的耳中却异常恐怖。
天道运转,星转斗移。诫壁之上,长河翻涌。
所有人都以为神魔灭神域的预知就是如今这般,暴力压制,可星轨在剧烈变动,神域高居九天,从未有过这么大的动静。
他背后的星盘轮毂,在疯狂地、倒转!
辰玖是万年来星神一族最通星术的人,可此刻,他真的从星盘上…看出了毁灭。
“在哪?”幺幺又薅了一大把。
大黑蛇弯头,“秃了,好丑啊。”
辰玖唇间轻颤,“在、在林池旁边——”
在把重焱的魂印踩进泥里之后,他也被押禁到人间,此后再没有人去那里,所以应该还在那里。
幺幺反应过来,那就是星光画面中,每次重焱被剥皮火烧的地方。
她抿起唇,转头看他。还是心疼。
重焱却轻轻摇了摇头,揉了揉她的掌心。
他淡漠的视线掠过辰玖,掠过照夜与丹凤,还有诸天神佛——
最后飞身而起,在林池边落下骨刺,很快找到了那枚已经被深埋在地底的魂印。
…
幺幺小心地接了过来。
那是一片银白色通透的印章,因为族群不祥,不被任何神族真正接受,所以上边只有他的名字。
——重焱。
那像是两个古老符篆一样的字。
意为——重新,燃起光华。
幺幺握紧他的魂印,那就是小魔头的出生证,他的身份证明。
就像是来到了这里,反击了那些过往,然后…真正能带他回家了。
辰玖却在地上挣扎地动了一寸。
他的眼睛勉强抬起,看向照夜神君。他被骨刺击碎了脊骨,唇边溢血,只能以近乎破裂神体的方式,重新在诸天凝聚漆黑夜色——
快。
必须杀死他。
他真的看出了毁灭…近在咫尺的毁灭。
辰玖后背的星辰轮毂在疯狂地转动,一圈又一圈,像是循环往复。他撑在地上的手开始颤抖。
星神一族是最接近太虚之宙的神明,可他们也从不能真正算得出天道的运转规律。星辰的排布从没有像此刻这么混乱,每一星宿都几乎变成了重影。
他只在最古老、近乎天地之初的记载中见识过这样的记录——但那一次,是天地之间的灭亡。
而后数万年,神灵才再次应运而生……天地重启。
辰玖看着重焱,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但他却无法从完全紊乱星轨中看出这一局的爆破点究竟在哪里。
辰玖强行冲破了一点时间的封印,飞快地大声道:
“预言是真的,星神族的预言是真的。”
“他真的会让神域——不止神域,他会让整个三界灭亡!——”
众神哗然!
星神一族的占星向来极准。
寂戎也眉尖一蹙,想起三长老也卜出过第二次劫难。
然而,幺幺的脊背挺直,没有畏惧。
辰玖神尊看向少女,濒临破溃,终于问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究竟是他的什么人?”
重焱眼睫一颤,转头看向幺幺。
幺幺的眼睛也眨了眨。我是什么人?
我是他的宝贝。
幺幺用力握住了重焱的手,对着诸天神佛说得毫不犹豫。
“他是我的夫君。”
第62章 命运的高潮!
62
重焱方才还冷漠狂暴的神情忽然陷入呆怔。
转头愣愣地看着幺幺。
夫、夫君。
诸天神魔同样陷入死寂。
照夜神君神色幽暗, 丹凤锦珠表情古怪。
上古神魔自降生之日带来的便尽是恐惧与灾祸,如今三万年过去已经一一印证。他并非阴阳调和而生,乃是出自执念, 化自禁术,不在任何期待与爱意中生成的魔物。
如此不祥之物, 谁会和他结为夫妻?
幺幺叉着腰,脸蛋绷着神情严肃, 但是耳朵已经完全绯红。
她一双鹿眼非常亮, 红润唇瓣抿起来,话说完都没敢看重焱。
但是当着所有虚伪众神的面这么有气势地宣告完,她是一定要撑住气场的——怎么啦!
神魔重焱,就是她丈夫!
重焱一直呆呆地看着她。
琥珀色的瞳孔完全被她小小的身影占满。
一片寂静中,“咳咳咳!咳咳——”
寂戎差点被幺幺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原地呛死,昏天黑地的咳嗽声打破了死寂, 咳到剑灵忍不住出来给了他一巴掌才停下来。
“闭嘴!”
寂戎努力闭上嘴,开始闷咳。
他看了眼幺幺, 又看了眼重焱, 再看看心碎的大黑蛇和一脸羡慕遗憾的澜丛述, 最后看向头顶满天神佛,已经更高、更远——不知道在哪里的爹娘。
到此刻,寂少宗主已经完全摒弃了在神域中的不自在, 这无数神明对他而言也完全不重要了。现在,只有妹妹的婚事才是头等大事。
寂戎处于一种惆怅兴奋又有点不爽的复杂心情, 心里想:爹,娘, 你们应该见过他了吧?你们觉得他怎么样?妹妹的嫁妆早就准备好了,看样子新郎新娘也准备好了…就差你们了。
寂少宗主现在想回到长留剑宗隆重准备。
幺幺并不知道自己的哥哥在那一息之间都想了多少。
地面上却传来了几声嘶哑的笑声, 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辰玖趴在地上,这个年轻一代最优越的智神,此刻发丝被抓乱形容狼狈,背后的星辰轮毂依旧在疯狂倒转。
神魔的毁灭近在眼前,却竟还在思考情爱?这简直,太好笑了。
他的眼睛前方还抵着两根尖锐的骨刺,但是他却控制不住地道,“他的命盘里,根本就没有爱这种东西——只有毁灭。灭世,灭神,灭你我!——”
照夜身后的黑暗正在悄悄弥漫,辰玖的视线轻轻掠过,最后落在这凡人少女身上。
那是很好看的一张脸,五官精雕细琢,又带着天然的几分稚气,让人对她讲话时忍不住放缓语气。少女像是一生被爱意浇灌,所以天真至此。
她难道不知道…喜欢神魔,是很难的事。
幺幺皱起眉,“你在说什么?”
辰玖喘了口气,然后看着少女,飞快地说道:
“如果没猜错的话,你从遇见他之后,就一直在向他给予。”
“你在灵洲做的所有事,全都是对他有利的。你为他找齐了眼睛,心脏,龙骨,帮他暴增了神力,而你自己呢?”
“神魔的爱,能给你什么?”
他从出生就没有父爱母爱,一生没有亲友爱,因为他以魔胎问世,他的存在只是一场动乱,一个需要纠正的纰缪。
重焱就像是是这世间畸变而误生的黑洞,爱不是他能拥有的东西。
即便这个少女…她得到了天道的偏爱,但在天道的轨迹之中,也本不该有重焱的存在。
重焱的表情由呆愣转为沉静。他无法反驳,因为他也常觉亏欠。
她给他的太多太多,重焱需要永生来还。
幺幺的脸色越绷越紧。
辰玖的目光变得遗憾,忽然掌心化出一道星光,与弥漫的夜色相接——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他高喝一声,猛地挣脱时间禁锢,永夜吞噬与太虚的星辰同时向他们落下。
“只要太虚之宙永存,只要在天道的秩序之下——”
“他永远会被绞杀!”
他的前半生被父母绞杀,他的后半生会被其他人抹平。秩序会永远驱逐他,直到他真正消失——
重焱抿紧唇角,僵硬地抬手去挡,身后的少女却爆发出了更大的声量。
“你有病啊!”
“我夫君你说不行就不行,你算什么东西?”
如果天道真的一丝活路都没有给重焱留下,那三万年前她就不会在小小的屏幕里,看见那个失去脊骨的少年。
而她现在就依然是一个死在17岁的绝症少女,走不出死去的时间,碰不到这长天。
辰玖震惊地看着她,诸天暗涌的神明也集体一震。
重焱垂下的眼睫一颤,再抬起眼,心脏似乎被人猛地一捏。
常年苍白没有血色的侧颈搏动出了一片晕红,琥珀色瞳孔像是融化成了蜜色,看着少女认真到无法形容的表情。
他是她的夫君…她认定的人。
重焱的两颗心脏像是注入了无穷多的新血,在一瞬间化出顶天立地的真身。
“快!压制住他——”
“不能坐视他灭天!”
“那是——那是辰玖神尊的——”
当永夜与星光同时降下,星神一族隐藏的实力被逼得展现出来,辰玖从太虚之中请下了真正的星体,巨大阴翳遮盖了所有人的头顶。
仰头看去,如同一颗陨石坠落,而永夜紧随其后。
可上古神魔已经完全狂暴。
那是一种完全可控的狂暴,他的新身份,被她认定的身份,让重焱觉得自己可以为了她,无所不能。
谁拦他得到她的爱,就去死。
他只想解决这一切,叼她回自己的巢穴。
那一场画面当真变成了天崩地裂。
落下的陨石被狂暴击穿,引发了更强烈的冲击波,轰向环列的众神。
重焱身后流转的司命年轮,九万条禁制符文转动,已经膨大到比陨石更辽阔。
这样的力量,无人能拦。
大黑蛇用蛇尾圈住幺幺、寂戎、澜丛述,往后退到了崩不到的地方。
然后新晋蛇神小声对幺幺说,“早知道你喊夫君这么有用,不如早点喊。”
幺幺沉默一秒,然后严肃地把他的蛇脑袋推到了另一边。
然而此刻的重焱,的确已经超越众神。
永夜被再次撕裂,在溃散的黑暗之中,满是陈年伤痕的钩爪伸了出来,一把抓住了照夜和辰玖。
强悍的握力瞬间让两人耳鼻涌血,神体爆破,只能从喉间发出“咯拉、咯拉”的声音。
…诸天神佛,毫无还手之力。
“够了……够了!”
凤凰发出了泣血的声音。
丹凤跌坐在地上,看着坍塌的神域,看着缓缓滴血的照夜,表情像是跟着四周一起碎裂了。
“你究竟想要什么,”她抬起眼,看向重焱,“你回来究竟想要什么?”
身陷钩爪中被碾碎了半身的辰玖神尊,从喉间咯血地吐出几个字,“道……道歉,向他……忏悔。”
到这一刻,就连他也认为,星盘上的所有动荡,就是因为重焱强大的力量导致。
因为神魔降生非自己所愿,丹凤因为一己私欲将他孕化,又将他献祭。所以要平息神魔的怒火,才能平息这场毁灭。
诸天静默。
神色无言,却暗含某种意味。
…始作俑者。
丹凤眼角的血泪已经干涸,滑稽地挂在脸上,像是凤凰赤血灯尽油枯。
她的夫君,曾经青龙御长空,衔烛耀九天,如今威姿碾落成泥。
她自己,昆山玉碎凤凰出,曾携满身荣耀,当了数万年的凤凰神后…早已变得半疯半魔。
而这诸天之上,人人如她一般高贵自私。
九天之下,众生愚钝,被她鼓动了数万年。
一切都是溃烂。
是她错了。
“对不起。”
重焱的兽瞳微顿。
幺幺的眼底却一酸。一句对不起,三个字,如何覆盖重焱的三万年。他从没对不起任何人,却在承受了一切之后很多很多年,才听到了别人的道歉。
“对不起。”
“对不起……”
锦珠凤凰低颈,一遍遍重复道。
她什么都不要了,神后的位置也不要了,只要他们的家还在,只要她的苍儿还在…
辰玖终于缓了口气。
他的星盘依旧紊乱,但是只要能稳住神魔,就不至于毁灭——
然而就在这一刻,两道风箭却倏然冲了出来。
一道风箭冲向照夜,一道冲向重焱。
辰玖瞳孔骤缩,他猛地转头,看见风神对他挤眉弄眼——
不是你说的,坐山观虎斗!
他们两相残杀,照夜受了重伤,神魔因为得到道歉而出神,这是偷袭的最好时机!只要这些兽神群龙无首,今后的神域就是他们智神的天下了——
辰玖的心狠狠一跳。
他亲口说的话,成了一句谶语!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风速是神域之中除了光之外最快,电光石火之间,只听凤凰最后一声血啼,“照夜!——”
丹凤竟以身挡在照夜神君之前。
可是没有任何人想到,在那一瞬间,一道金光突然出现。
“不许杀我母神!”
礼苍彦的金龙之身突然挡在了丹凤的身前。
“等等!”
“不要——”
重焱并未完全失神,在一瞬间就射出了骨刺与之对冲。
而那支风箭轰然射进了礼苍彦已近透明的神体中。
那是风神族古老的密咒,无解,射之必死。
只剩最后一息的身体,被轰然洞穿,变成光点,原地消散。
散在了丹凤的怀中。
她的表情彻底消失了。
…
礼苍彦元神溃散,只剩很多模糊的记忆。
那一刻他想起自己出生天孱,需要别人的脏器才能活。想起自己历劫为人,从青牛村走出来,认识了一个乖巧少女。想起自己带着她一起入了悟极宗,踏上修仙之路,从此登临剑圣之位。想起他一生平坦如有神助,本该成神……
可最后,幺幺不爱他,苏衣灵也不真的爱他。
他这一生,唯一最爱他的,只有他的母神。
母神为了他,筹谋了三万年,最后毁掉了她自己。
所以这次他来忏悔。
“啊啊啊啊!——”
“苍儿!啊啊啊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喊声响彻九天。
辰玖神尊背后的轮毂开始了真正的星移,无数紊乱浮动的星子在这一刻搭成了轨迹,倒转,然后开始回流。
丹凤抱着怀里的空气,在彻底失去声音和表情之后,她的身上忽然燃起了赤火。
那不是寻常的火焰。
熊熊燃烧的赤火,是以她的元神为燃料!
重焱迅速扔开了已经元神破裂的照夜,转瞬出现在幺幺身边,把她护进怀里,巨大双翼展开,准备带他们离开。
不对劲。
丹凤是真的疯了。
最后一团凤凰赤火出现在丹凤头顶,凝聚了成红日。
在那灼灼红光之下,她抬起了眼睛,空洞地看着重焱,嘴型最后说了一遍对不起。
然后这一次,她让凤凰赤火从自己的头顶,打进了全身!
每一簇刀片般的火焰,从头顶刮过浑身经脉,然后在自己的身体里写下古老的血禁。
就像她三万年前对重焱做的那样。
这一次她把自己,写成了时间血禁!
原来,是这个感觉…
丹凤仰颈,闭眼——
“以凤凰神后全部神力,散尽我元神修为,剥除我天生神格,愿以永世不得超生之苦,令一切回溯到起点——”
幺幺瞬间睁大了眼睛,手指掐进了重焱的手背。
辰玖忽然明白过来——丹凤锦珠,才是这世上第一个使用时间禁术的人。
这一次,她用同归于尽的方式,抹杀自己创造的这个作用。
让整个世界,陪她倒退三万年。
回到魔胎孕化之前,回到没有神魔的时刻。
这才是真正的毁灭……
“锦珠!”
“神后娘娘!”
“停下!”
重焱瞳孔骤缩,幺幺猛地睁大了眼睛——不可以!
那样的话,他们的人生就不会出现彼此了!
见不到重焱,见不到哥哥,也没法再见到爸爸妈妈!——
这一刻,只有身负司命年轮的少女有力挽狂澜的能力。
她几乎是瞬间启动了司命年轮,司命年轮的轮.盘升至空中,试图倒流时间。
辰玖喉间咯着血,看见光芒流转中,她掌心攥紧的魂印被穿透,“重焱”两个字如同降临的天机。
“重新,燃起光华”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的时间力量究竟从何而来,她的存在是天道的因果——
她是天道的孩子,她或许来自更高的领域,或许对她而言,这个世界曾经只是她手中摆弄的小玩意,是她看过一遍的走线。
辰玖的嗓子越发干涩,在光芒之中,眼底惊恐绝望,“你…你…”
那你见过的结局,是什么?
重焱两颗心脏巨震,冰焰以灭世之威轰然而出——
“重焱——!”幺幺闭着眼睛大喊。
血脉灵力被催动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她浑身的血液都沸腾得如同灼烧。
“在,我在——”重焱的胸膛靠着她的后背,像是会永远在那里。
可那一刻,丹凤自燃着冲向了照夜。
熊熊赤火同时燃爆了丹凤与照夜的神体。
天道之下,神后和神君同时殉禁,难以估量的神力彻底点燃了她以死写成的血禁,轰隆!漫天出现了斗转的鼎玉龟符——
那一刻,世界彻底无声。
重焱全力挥出的尾翼断在了火光中。
幺幺的灵流被火光淹没。
寂戎握着成神之剑殊死一劈。
大黑蛇试图以刚刚得到的神力阻止什么。
诸天神佛尽力创击血禁。
所有人都在大喊,但没有人听得见声音。
一些符文被削去,然而无边的白光已经笼罩所有人。
日月星河倒流,沧海桑田一瞬间回转。
幺幺眼底划过一颗眼泪,落下的瞬间就消失了。
像是被蒸发了,又像是被他冰凉的指腹抹去。
她只来得听见重焱喊了她一声,然后一切倏忽远去了。
“我会——”
再一次见你。
重新相遇。
…
“宝宝?”
“宝宝醒了?把这个药药喝了哦。”
幺幺在输液管滴答滴答的声音中醒了过来。
视线里是和时光回溯时一样的纯白。
她呆愣地转过脸,看见爸爸妈妈担忧的神情。
时间回转了,但却因为所有人的阻拦,没能完全回到三万年前。
她回到了病弱瘦削的身体里。
而那一天,寂戎刚刚失去爹娘,剑灵了扶起这个少年。
那一天,她的父母远渡时间,来到许多年后女儿的病房。
那一天,深海还只有一只小黑蛇,琼烟岛还没有信仰。
那一天——
灭虚寒渊之中,有人轻轻抬眼。
这一天。
玫瑰没有来临。
第63章 神魔爱上的人
63
幺幺像是做了很长很长的一场梦。
在梦里走了很长的路, 醒来却还在床上。
她浑身有种酸软的感觉,大脑也浑浑噩噩。似乎有什么零星碎片随着墙上钟表的拨转,渐渐消失。
让她觉得自己忘掉了什么。
“吃药啦, 宝宝。”
幺幺乖乖地被扶着坐起来,就着妈妈的手喝药。
这里是熟悉的医院病房。
她病到这个时候, 其实已经知道治不好了。每天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被动地输血抽血, 吃很多很多的药。没有朋友, 经常哭闹,需要爸爸妈妈哄很久。
妈妈的指腹依然温暖干燥,像记忆中一样。
幺幺的脸颊蹭了蹭她的手掌,却有点奇怪,为什么自己要用“记忆中”来形容呢。她不是一直在这里,每天都能感受到爸爸妈妈吗?
凌清心摸着女儿瘦削的脸颊, 感觉到手掌下那凹陷的弧度,看见床脚下又掉落许多黑色长发, 她鼻翼轻轻翕动一下, 却并不在她面前显露悲伤, 声音依旧温柔带笑。
“今天不喊苦了?”
幺幺却眨了眨眼,终于抬起眼,看见妈妈柔和的目光。
好像很久没见过这样清晰的妈妈, 让她在一瞬间感觉到了酸涩。
然后,掠过舌尖的胶囊药衣被口腔的温度融化, 顺着温水滑落进喉咙,因为走神而在那里微微滞留着, 于是药衣彻底化开。
…好苦。
许久未见的爸爸妈妈。
还有被迫别离的人们——
这清晰的味道,却让幺幺完全醒了过来。
就好像她在什么时候落下的眼泪, 没有被他擦去…而是落进了她唇角一样。
又苦又涩。
…他。
幺幺恍然睁大了眼睛,眼前划过了一缕银白色的发丝。
在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中,想起了一种更加干净的、冰川积雪般的气息。
一瞬间,她似乎又看到自燃爆炸的凤凰赤火。
火红的光芒穿透整个九天神域。
丹凤抱着照夜,以殉道之势,自毁回天。
诸天神佛全都陷入绝望的疯狂,可散尽元神修为、剥除神格,龙凤在那一刻真正结合,爆发出了天道难敌的威力——
灼热气息好像还残留在皮肤上,像滚烫的气浪一般,烧得她浑身血热。黑蛇在大叫,哥哥和剑灵姐姐在怒吼,她记得她也大喊了什么,然后她背后的人在回应她。
一切都太嘈杂,他说了什么?他最后说了什么——
“宝宝?宝宝!”
所有噪音倏地在耳边收拢,幺幺再抬起头,看见妈妈担忧的眼神,人已经红着眼睛扑进了凌清心的怀里。
“妈妈,我差点就不记得了。”
大火重新燃烧,重新照亮,人间重来,重……
——重焱。
随着这个名字在心里被念起,那些记忆全都有了清晰的触感和味觉。
他有一双冰冷的琥珀色瞳孔,但看着她的时候会融化成蜜。
他总算找回了眼睛,心脏能跳动,龙脊支撑在后背中,他总算为自己三万年的污名自证,以救世功德堂堂正正地回到神域,得到了始作俑者的低头和忏悔。
四方灵洲的苍生才刚刚点银灯,可转眼前却回到了曾经。
幺幺相信丹凤在那一瞬间是真的忏悔了。从她为了移换脏器而孕育魔胎开始,到后来罔顾一切的谋划布局,让全天下为长子让路,她在那一刻真的知道自己遭了报应,导致了这一切。
可是她最后的忏悔,就是同归于尽抹掉重焱的存在吗?
幺幺抱紧了凌清心,感觉到了一点安心,“妈妈。”
但至少,至少她还有记忆,在那一刹所有人的阻止起到了一点作用。
所以他们没能完全回到魔胎降生之前。
重焱还是存在的,对不对?
凌清心微微一怔,然后慢慢放下温水的碗,握住了幺幺伶仃纤细的手腕。
她也明白了。
就在刚刚那一刻,她的女儿从远方而来。
躺在这里,风尘仆仆。
“辛苦了,辛苦了,”凌清心摸着她的发顶,“宝宝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
是爸爸妈妈不好,给你留了太多难题。
幺幺窝在她怀里,摇了摇头,“我很想你们,哥哥也是。”
凌清心的眼眶也一下子红了,“妈妈知道。”
天道作为秩序轮转,与宇宙同寿,万古长存。
可只有成为了父母,便多了太多柔软心肠。
“宝宝有福——”寂闻禅拎着一只袋子,装着女儿想吃的芋泥饼,刚走进来吧对上妻子的目光,顿时就什么都明白了。
时间倒回了这一点。
他们都明白。
幺幺吸了吸鼻子,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瘦弱的身躯套在过大的病号服里,看着完全没有了在长留剑宗看到她时的健康红润。
她抱着腿缩成一团,坐在病床上,看着自己的爸爸妈妈。
他们是平凡的父母,有平凡的爱意。
可他们又是不平凡的存在,能穿过时间。
寂闻禅握着凌清心的肩膀,看着他们的宝贝女儿,给她讲了最长的故事。
当一切回转到了最初的起点,一切因果也就变得清晰——
太虚之宙中,没有人知道天道运行了多久,秩序笼罩着天地人神,无一例外。
然而浩瀚宇宙之中产生了数不清的奥妙,其中运载而出的某一条禁术,偶然被因为长子天残而陷于偏执的丹凤锦珠得到,由此,她开始孕化神魔。
秩序之中的那个意外,开始酝酿。
魔胎的孕化并不容易,但丹凤已经走上了这条不归路,所以费尽心血让神魔降生了。
他有着神的血脉,却是魔的胎元,所以从出生就不神不魔,非龙非凤,一身畸形。他在神域中被欺凌着长大,等到终于成年之后,被剜掉眼睛、剥去龙脊、挖心冰封,打上九万九千条血禁,送到灭虚寒渊。
幺幺抱紧了腿,明明听过了很多遍,可她依然会难过。
而她似乎也终于明白了…在这个过程里,她的父母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爸爸,妈妈,你们就是…”她抬起头,小鹿眼湿润明亮。
他们的目光柔和而抱歉。
——在那样漫长而残酷的过程中,天道的秩序认为削弱神魔是对的,因为那本就是一个错误。天道的意识却认为,“父母”不该是这样的。
他们看着自己创造出的禁术,被丹凤孕化出了这样一个无辜的生命。
看着自己衍生出的九万禁制,让这个生命被迫承受了无穷无尽的痛苦。
神魔的惨烈,让天道意识到了有一种东西,存在于秩序之外。
那是上古神魔从没得到过的东西。
…爱。
当天道意识到“父母与爱”的时刻,天道的意识就真正生成了。
幺幺睁大了眼睛,眼底的水汽凝结成珠。
天道意识演化出了一阴一阳两个人。
于是他们降落人间,成为四方灵洲的一对寻常父母,孕育了一个长子和一个女儿,给了他们能给的所有爱意,为长子铸造神剑,为女儿穿越时间。
幺幺揉了揉眼睛,原来她得到的那么多爱,她说可以照到重焱的满身光芒…也和他有关。
“但很可惜,爸爸和妈妈也难逃自私。”寂闻禅抱歉地说。
这一切,是不被秩序允许的。
于是当他们的小女儿继承了来自天道神明的特殊血脉,却也因此,承担了这份不正确的后果。
她的命数是注定血液流干而死。
因为幺幺本不该得到天道神明的血脉,所以秩序会让她在时间的长河中,永远因为血液而死。
幺幺明白过来,所以在过去,她是因为成为礼苍彦的血包、被抽干血而死。在现在…她是因为身患血液绝症而死。
所以…这从来都只是时间的两端,而非两个世界。
“四方灵洲”从一开始就不是游戏,只是世界的另一端,时间长河的上游。
而她在角落里捡到一只小魔头,她能越过时间给他那些馈赠,是天道的歉疚。
她遇见重焱,本就是一种宿命。
凌清心摸了摸她瘦削的脸,心疼地开口,“但是我们发现,在未来你会更加痛苦,这里有很多很多药,很多治疗手段,而你依旧只有十七年的寿命。”
于是这对父母穿梭而来,算了无数次,终于算到了一种解法。
那也是重焱意识到的…唯一解法。
幺幺刚刚从混乱的神域大战中回来,现在却触碰到了真正的真相。她觉得自己一下子接受了太多的信息,脑袋里钝钝地疼,可即便抱住了脑袋,那些终于被光阴梳理好的因果,还是源源不断地清晰摆在了眼前——
那双琥珀色瞳孔中安静的爱意,一直在眼前。
所以重焱早就知道了,她的爸爸妈妈就是从天道演化而来。
他知道自己一切的不公和痛苦都源自于天道,他的存在,他被押禁,他被折磨…一切都和他们有关。
但他一点都没有告诉她。
因为重焱知道自己全部的惨烈都在遇见第一枝玫瑰时结束。
知道这世界有人特意来解他的难题。
他知道那一天在灭虚寒渊,她穿过冰雾、不听诫吟,走到他的面前,成为了他的救赎。
于是他的血禁会被她融化,他神力的最后一环会被她破开,而她还给了他最珍贵的爱和陪伴。
他疯狂感谢这一切。
幺幺摸着摸自己的心口,小心地问:“所以——”
她话还没说完,被一道声音打断。
“1107号床,准备抽血化验了——”
穿着白褂的护士推开了门,门开的瞬间,病房外走廊的声音跟着送了进来,房间里的时间仿佛这才流动了起来。
“好的。”幺幺乖乖点头。
护士姐姐反倒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小姑娘今天不哭也不闹,这么乖的哦?
这小姑娘在医院住了很久,很漂亮可爱的,所有医护人员都对她多几分耐心,护士笑着说,“长大啦。”
寂闻禅和凌清心笑了笑,看向幺幺的目光却更伤感。
幺幺却让自己努力笑了起来,“对呀,我已经长大啦!爸爸、妈妈,我在那边很厉害的。我可以同时保护很多人,也可以保护你们,我会比以前更棒的。”
现在弄清楚了一切,她就不害怕了。
她的眼睛清澈见底,带着稚子的勇气和爱意。
她是承载了天道血脉的孩子,她有爸爸妈妈赋予的时间之力。
既然世界没能被丹凤逆转回到起点,既然重焱还存在,那就算很难,她也可以想办法逆转回去。
而且她还能把爸爸妈妈带回去,哥哥就能见到他们了——
可他们的目光却更加难过了。
天道已经洞察了一切,只是他们不忍心告诉她。
于是幺幺的声音一点点变低,手指不由地蜷缩起来,一点点变凉。
寂闻禅最后轻轻叹了口气。
“丹凤散尽元神,剥除神格,永世不入轮回,这意味着——”
“她已经不存在于世间了。”
幺幺的眼睫开始颤了起来,“那、那所以呢……”
“所以。”
“神魔也不存在了。”
幺幺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孕化神魔的人,已经永世不在。所以无论在时间线上的任何点,他都也不该存在了。
这才是…神的同归于尽。
幺幺的眼泪刷地落了下来。
“可是、可是我明明还记得他,他是存在的呀。”
明明那些所有触感都还清晰。
他还要堂堂正正地在她爸妈面前介绍自己,说他要做她的丈夫的。
凌清心擦去她的眼泪,“可是除了你…没有人记得他了。”
幺幺有记忆,是因为她在丹凤自.焚而逆转时间的同时,运转了司命年轮。所以那一刻,她的记忆存在于相对时间之中,不变地被带到了现在。
然而这个世界,时间的上游……
已经没有人记得上古神魔。
…
四方灵洲的最西边有一道灭虚寒渊,万年伫立在那里。
人们总觉得那里很冷,很阴森。
明明那里也没有什么可怕的魔物,但几万年来,从也没人敢往那里闯。
路过都会躲远点。
四方灵洲依旧是君都最为富庶。
东海琼烟岛澜家人屡次出海,据说他们在深海发现了神物。
悟极宗新弟子中,有个从青牛村来的礼苍彦,剑法天赋还可以,但还比不上长留剑宗的寂戎。
如今人间仍以龙凤为祥瑞,但他们敬奉风月星辰为神明。
“真是好年景啊。无甚大事,祥和都有点无聊了。”
“难不成你还想遇见点灭世天灾,遇见什么灭世魔头?”
“当然不——”
人间安宁。
深海的黑蛇会按照原本的寿数长大。
澜丛述会在深海的信仰中成为少主,这辈子也难以见到海神图腾的真身。
寂戎会握着爹娘留的剑,日复一日练到化神之境,剑灵日复一日地骂他。
一切似乎没什么不好的。
只是他们不知道忘记了什么。
好像很重要的东西。
…
他独自一人坐在树下。
银白色的长发掠过空中,像是变得透明。
他琥珀色的瞳孔垂下,看向掌心。
空空荡荡。
这里应该有一枝玫瑰。
鲜红的。带着刺的。
应该有三百六十五枝…三百六十六。
可整个世界寂静无声,只有他自己,困在这里。
重焱的掌心蜷缩起来,然后他抿紧唇角。
这一次,他不被世人痛恨,不被诸天忌惮。
不被唾骂。不被记得。
也…不被爱。
…
“可他记得你。”
纯白一片的病房里。
凌清心站起来,握住了幺幺的手,擦去女儿的眼泪。
他们希望女儿能有一种别的命数。
能够不因为天道血脉而永远难逃早逝,能正常地活下去,能永远蓬勃。
幺幺已经完全难过到无法思考,眼泪汪汪地看着妈妈,“为什么?”
凌清心却轻轻点了点幺幺的心口。
“因为你把你的名字,雕刻在了神魔的心脏。”
所以他被世界遗忘。也记得你。
幺幺泪眼一怔。
凌清心看向寂闻禅,他们有种为人父母的无奈,却也知道——
她与神魔之间,是一种宿命。
她是他的解法。
同样,他也成了她的。
就像他们因为父母的爱而出现,现在,他们之间也有了“爱”的力量。
“宝宝,你不能留在这里。”
“1107号准备好了吗——”
护士推着推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响起,那些抽血针、输血管、手术台上的生活正在向少女走来。
但是在远处,她可以有另一种人生。
他们见到了的。
寂闻禅和凌清心站在一起,温柔又坚定地看着她。
“神魔现在只存在于你记得的世界里。”
“你为他留下了最后一线生机。
“在你们之间,是最后一条可以逆转的时间线。”
爸爸的目光带着一点感叹,“你选择的人,你的…丈夫。”
“他为了见你,的确很努力。”
此刻。
灭虚寒渊。
寂静的万里深渊,只有寒风呼啸。
重焱脸色枯寂,从眉骨投下的阴影落在苍白的面中,鼻梁到唇峰的线条如同冰雕的神祇塑像,被供奉在这空无一人的世界。
在很久很久之后。
他背靠在那一棵没有了果子的小树下,用骨刺割开了自己的皮肤。
这次,他用他的血,亲自誊写九千九万九千条血禁。
那些他曾经想要摆脱的,这次他亲自烙印回来。
他要写一个司命年轮。
让命运再一次转动,见到他的玫瑰。
…
病房的门再一次被推开。
带着针管等医疗器械的推车被推了进来。
幺幺眼睛一眨,蓄在眼睫上的泪珠还是啪嗒掉落了一颗。
护士笑着推了推针管,心想这才对,这小姑娘不哭就不是她了,“放心吧这个不疼的!”
幺幺还是紧紧拉着爸爸妈妈的手,带着即将独自面对世界的惶恐。
“可是我要和你们一起走——”
“可是,可是我没有年轮了——”
司命年轮在凤凰火中不知道去了哪里。
细细的针头地戳进她早被扎得青紫的手背,一瞬的锐痛,幺幺微微缩了缩。
“没关系,”凌清心示意她低头去看,“宝宝,别害怕。”
血液从输血管中流入透明玻璃管,那殷红之中…流动着星星点点的浅金光芒。
她的确被回溯了。
她用司命年轮保持了相对时间。
她的记忆和身体一起被带了回来——
她的血脉灵力还在!
那是运转司命年轮的根本。
在世界的另一端,有人在地面上以血化禁,一圈一圈地雕刻年轮。
“神魔很不幸。”
“但是他有唯一的一次幸运。”
因为你是天道的爱意孕化出的孩子,你是世上最后能扭转光阴的存在。
因为神魔选择的爱人。是你。
重焱划下第三万条血禁,满地已密密麻麻,他抬起头,对着天空看了一眼。
——因为他爱上的那个人是你。
能向他溯水而去。
那就是…他的生机。
第64章 他偏要爱欲加身
64
第三万三千三百条血禁。
誊写到这一条, 重焱整条手臂已经流不出血。
想要重复九万条血禁,复刻司命年轮,即便是上古神魔也异常艰难。那些细微的记忆在三万年的漫长时间里被风化模糊, 重焱只能用力地想,一遍遍试错, 然后重来。
因为他的四周只剩一片荒芜,所以他只能以血肉作笔墨。
骨刺一开始是划破指尖, 后来需要划开手臂, 再往上划到胸口。
伤口结痂又破裂,再结痂,像是他用来计算的方式。
有些符篆只是一个字符,有些却是长长的一串。誊写下的血禁如果正确无误,那些符篆就会浮现一层微光,烙印在地面。
而这一条的意思是, 冰封。
重焱不眠不休、没有知觉地写到这里,终于微微停顿, 薄唇微启, 气息冰凉。
“冰封”, 牢固地封住神魔的心脏,这在当初是丹凤为了保存第二颗心脏留待长子使用的禁制,所以他的心脏一直是冻结状态, 保持了很久很久——直到某一天。
那是从东海之极出来的海岸边,那天他们没有找到心脏, 少女却把手贴在他心口,给他的冰封心脏融化出一条隙缝。
那细微的罅隙, 像是开在他刻意不回想的脑海中,于是一瞬间, 重焱抿着唇,感觉到很多回忆汹涌而出。
残破的凶兽被她拼好了。
不祥的神魔被苍生祈福。
被放逐之人以功德之身回到了神域。
被亏欠的一切得到了忏悔。
这一切终于被他触碰,他以为终于能顶天立地,对得起她那声“夫君”的称呼,他以为终于能迎来和她一起的余生。
而下一刻赤红的光芒已经铺天盖地。
分别之时,冲天的凤凰赤火,神明的自.焚,孕化了他的人终于忏悔,为了抹去他的存在,以同归于尽的方式,结束这一切。
那时幺幺在他怀中,掉落的眼泪他还来不及擦去,就已经被蒸发成了稍纵即逝的水汽。
而后她的触感也消失在他怀里。
在最后一刻,他看见凤凰火烧碎了一切,包括她运转到了最后一刻的司命年轮。
“我会——”他来不及说完找到你。
所以他现在笨拙地誊写。
血禁九万条,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会成为他的水中浮木。
足足九万九千九百条,被雕刻在司命年轮上时是密密麻麻的细微蝇字。而被他以血为墨,以手为笔,执拗地一圈圈写出来,几乎像是……给大地纹身。
等到第八万条时,重焱已经不知道写了多久,再一抬头,发现无尽的符文已经蔓延到了寒渊之外。
放眼望去,满地都是神魔的血。
以寒渊那棵树为中心,在地上涤荡出空旷的圈层年轮。
重焱站在那里,一身残衣,可脊背依旧挺直着,苍白的面孔上眉目平静。
他身上已经没几块好肉,全是伤口,但重焱最不怕的就是受伤。因为——只要再次见到她,她会用柔软的掌心抚过他的伤痕,他会得到她的怪罪和心疼。
…只要能再见到。
于是他又低头继续,继续写,任由血液一滴滴洇进土地,一寸寸向后退。
等写到九万条血禁,重焱的血禁已经写到了悟极宗外。
他依然在这个世界之中,只不过他的存在已是一片虚无,随时可以消散。没有人能看得到他,也没有人记得。
这一天,是灵洲论剑的日子,人间修士们要比出灵洲剑圣。
重焱仰头看去,山门熙攘。
人来人往之间,并没有她的身影。
重焱微微直起身,无声穿过人群,失血过多的身体像是完全的透明。
没人知道,一个曾经盘踞在所有人心头的巨大存在,正枯寂地越过世界。
他听不见他们的声音,感受不到迎面的风,闻不到味道,只看得见一些他曾经熟悉的脸,张嘴开合。
“你们觉得剑圣之位会落在谁手?”
“如今灵洲四方都有能人高手,人才济济,要我说——”
“那不是寂戎——寂少宗主?”
“你不是说不来参加论剑了吗?”
“怎么——怕了?”一道嚣张的声音挑了进来。
重焱转头看去,看见了更年轻的寂戎。
他一身蓝衣眉目狭长,肩上扛着那把游极剑,满身少年天才的骄纵。
而方才他喊话的人——
礼苍彦此时一身普通的悟极宗弟子服制,他也是灵洲有几分名气的剑修,可脸色上难掩惴惴,带着面对名门剑宗天才的自卑。
这是礼苍彦,不再是龙凤长子。
当丹凤神格剥除、全部元神消散、再不入轮回,不仅她制造的错误被抹除了,她一生的执念,她的长子,也已经不在。
礼苍彦不是金龙的转世人身,不再有来自神明的气运加身,他就是一个从青牛村走出来的普通青年,有着普通的天赋。一切的剧情,也随之改变。
他也没有再得到那个…未婚妻。
重焱的心脏一阵缩紧,终于忍不住在人群中很努力地找,可上古神魔穷尽目力,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论剑台上,寂戎已经一剑横扫出去,“不好意思,原本我妹妹风寒,我就不打算来了。可她现在身体无碍了,那我就来拿一拿这剑圣之位。”
重焱慢慢站定了,没有血色的唇角抿成线。
他忽然意识到,即便在现在的世界里看到了她。
她也,不记得他了。
——“锃!”
游极剑横扫而出,剑气如虹,挽出涟漪。少年天才嚣张恣意,他一剑之下,礼苍彦的确节节败退。
“好!”
“漂亮!”
重焱默默地看着。
寂戎变弱了,他手中的剑也变弱了。在九天神域的最后时刻,丹凤回溯光阴之前,寂戎挥出的一剑甚至有了破天之势。
而现在,他手中的神剑蒙尘,他也没有了神域中的境界。
一旁坐席上,有人抚须赞道:“北境有如此少年英豪,可堪交好——丛述,论剑之后你去与他结实一二。”
重焱转头看去。
琼烟岛澜家主一边看着寂戎,一边对身旁的长子说道。他想起寂戎有个颇为宝贝的妹妹,若是两家能结为姻亲…
比那时更年轻的澜丛述恭敬答道,“是,父亲。”
澜丛述起身,腰间悬着玉牌上的黑色图腾一闪而过。
那大黑蛇在玉牌上威风凛凛,双目炯然,倒真有几分信仰神明的样子。没有了在神域中点化的神性,也看不出它本性是那样钟爱美貌的生物。
或许是因为…这一次他也没有得到那颗璀璨的小珍珠。
这场论剑,寂戎一人挑八方,一力敌所有,成为四方灵洲的剑圣。
悟极宗的礼苍彦没能夺得剑圣之名,他和他的小师妹苏衣灵灰溜溜地离开,此后人间不会出现因为他们而起的诸多闹剧。
长留少宗主和琼烟岛少主第一次碰面,负剑拱手谈笑风生,埋下了两家交好的伏笔。
人间熙熙攘攘,按照祥和的秩序运转着。
上古神魔越来越沉默。
当论剑结束,夕阳西垂,昏黄的光线照耀着满地无人看得见的血迹。
光影渐次掠过他精雕的眉目,好像成了无人可知的沉默神像。
他在那里沉默着站到夜色降临。
人间不再有万里银灯,他们支起了供奉日月星神的长明灯盏。
神魔流淌满地的血液,在月夜变成了黑褐色,像是打破这安逸人间的不祥纹路。
“寂少宗主,不再多饮一杯?”
“不了——”少年醉醺醺带笑,跃到剑上,“我要把这剑圣玉令带回去给我妹妹玩,顺便把澜少主带给我妹瞧瞧——”
“令妹真是幸福啊!”
重焱沉默的身形终于微微一动,在游极剑飞快划向北境之后,他扬起头,喉间难抑地滚动了一下。
他终于意识到,星神一族说的似乎并没有错。
爱神魔是一件很难的事。
他的消失才是这场动荡的最终胜利。
整片大地上蜿蜒盘踞着他写下的数万条古老禁制,还剩三条血禁,就全部誊写完毕。
他会创造出新的司命年轮,赌一丝天机,看他能不能拨动一分命运,再次找到她。
可此刻重焱站在一圈圈缠绕繁复的符文禁制之中,他高大的身影像如同地面巨大□□之中的孤独锚点。
像寒冷枯槁的巨木树干,会渐渐在被人遗忘的时空中,风化成沙。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神魔…
人间就没有仇恨,没有动荡。
在她的世界里,她是一个在爱里长大的凡人少女。
一生不需要与上古神魔纠缠,不需要为他跋山涉水,为他拼好眼睛,安回心脏,支起脊梁。
不需要为他流泪,为他心疼,为他耗尽一切。
是不是,更好呢。
重焱觉得心脏传来割裂的痛苦。
明明他还没有割开心口,没有取心头血,没有看见心口上她的名字。
可他抬起头,看见星野之下的天地交割,古老的秩序轰然落下,他终于意识到——在这样没有上古神魔的世界活下去,对所有人都好。
重焱低下头,看见自己溃烂的指尖和血痕翻卷的手臂。
最后三道血禁是——
无爱。
无欲。
自我封缄。
重焱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起,捏着痛感握成拳。
神魔听见来自深渊的呼喊。
喊他,自我了结。
不要贪心。
…
“因为这是天道认定的,最好结局。”
病房里,医院的滴滴声渐渐远去。
这一间熟悉的病房里,时间的流动好像又被什么停止了。
“神魔不复存在,天地人间也就秩序井然。”
“时间的回溯本就是一种禁术,此后天道不再需要任何人穿时间而过,所以,你的司命年轮在保全你的记忆和灵力之后,就破损而消失了。”
幺幺脸上的泪痕也干掉,单薄的手背握着那一管浅浅流金血液。
她终于勉强明白了这复杂的因果。
天道最想绞杀的就是那颗意外生成、搅乱天地的魔胎,而在丹凤与他同归于尽之后,对天道而言,这已经是最好的局面,“它”不需要任何人再搅乱这条线。
爸爸妈妈能给她的司命年轮只有那一个,他们作为天道的意识,更加受到天道秩序的辖制。
而神魔是最后一个能复刻出九万九千条血禁、最后一个能创造司命年轮的人。
他已经在回溯的光阴中被天道抹去了痕迹。只不过因为那个拥有天道时间神力的少女还记得他,所以他最后还残存着一线生机。
此刻的重焱,以她的记忆而存在,孤身一人。
如果遗忘了所有,只如漂萍一样地活着,或许还没那么痛苦。
然而上古神魔与凡人少女缔结了契约,他的心脏上雕刻着她的名字,所以他能记得。他能清醒地知道自己已经不再存在,被所有人遗忘,看着人间歌舞升平。
凌清心和寂闻禅看着病床上抱着自己的小小一团,叹息道:“只有创造出新的司命年轮,得到你的灵力,才有可能回溯一切。”
回到世界按下退回键的那一刻。
幺幺握紧了掌心,九万九千九万条血禁,复读每一条幽禁和恶诅,这对人的意志而言本就是巨大的折磨。
而把他们全部誊写,重焱要把自己凌迟一一遍。
为什么,这样苦…
幺幺看着自己伶仃的腕骨,抽血的护士姐姐很温柔,的确没有很痛。可她像是不知道哪里受伤了一样,酸涩痛苦得难以承受。
因为他以错误而产生,因为他的命数中无爱,所以他得到的一切都要消散。幺幺得到了天道化身的爱,以为她的暖融融终究晒得到他,可现在看来——
在宇宙洪荒之前,他们如此渺小。
“宝宝。”
凌清心轻声喊她,拭了拭她发红的眼尾,“爸爸和妈妈,再送你一次。”
留在这里,这个已经没有灵气的现代世界,疾病依然会夺走她的生命。
或许作为父母,在子女的事情上就是自私的,他们所做的一切,本质上是为了幺幺的未来。整个世界因为神魔消失而祥和,可他们艰难改写的幺幺的命数,也回到了起点。
所以,他们要送她回到过去,回到她能蓬勃生长的世界。
幺幺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字眼,在痛苦中抬起头,“为什么是送我?我们可以一起离开,我们都回到长留好不好?”
病房太冷了,爸爸妈妈已经为他们做了太多,她不想让他们再留在这里喂她吃药、看她打针了。
凌清心却难过地笑着摇摇头,她和寂闻禅的手一直握在一起,所以幺幺没有看见他们掌中缓缓酝酿的光。
——神魔在秩序中已经消失,天道最大的错误被绞杀抹平,在天道圆满之后,就会…走向融合。
他们本就是分支而出的天道意识,终究会在在无垠的太虚之宙中归于秩序。
他们已经快要走了。
幺幺慌忙站起来。
她这才发现爸爸妈妈一直没有坐下来,他们的身后已经变得模糊一片,像是渐渐地被遥远的力量召唤回去。
原来当时间回溯到这一点,当她回到病房这个起点的那一刻,天道就已经复位。
他们还留在这里为她讲明白一切,只想用最后的力量再送她一程。
幺幺跌跌撞撞地走过去,用瘦弱的手臂紧紧抱住他们两个,带出了哭腔:“不要消失,我可以、我可以倒转回去,你们在祠堂等等我和哥哥——”
“别哭,”寂闻禅用力回抱住女儿和妻子,像是抱住他们难得的一生,“别怕,爸爸妈妈已经送过你很多次了。”
在这间病房里,他们目睹了女儿很多次的生死。命运会有无数种延伸,但与神魔命运交缠的这一次,她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
锃——
房间大亮,盛开的光芒把少女穿着病号服的瘦削枯槁身体完全包裹进去,小小的病房一瞬间变得广袤无垠,像是宇宙一般。
“把不可能变成可能,以不存在而存在——”
“那就是新的秩序。”
“但,请永远记得,你才是最宝贵的,”他们的声音在光芒中温暖模糊,“请你一定记住。”
幺幺摇着头,瘦弱的脖颈像是要晃断了一样,拼命抱紧他们,“我是因为你们才宝贵的——”
是爱意让我宝贵,求求你……
如果复位的世界让她没有父母,没有重焱,在怀抱变空的那一刻幺幺终于明白,她能求的只有自己。
爸爸妈妈已经为她努力到了现在。接下来,只有她能改写这一切。
可他们其实并不要求她能力挽狂澜——
如果不能相见,那就想念。
如果不能逆天,那就平安。
幺幺听见爸爸和妈妈最后的一句,终于闭着眼睛痛哭出声。
…
长留剑宗。
寂少宗主荣登剑圣,酒驾回长留之后,倒在幺幺院口的大缸里睡了一宿才醒。
他刚睡眼惺忪地被游极剑扇醒,就看见幺幺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走出院子。
转瞬之间,跋山涉水。
人间已沧海桑田。
九天之上丹凤自爆那一刻,所有人的阻拦还是起到了作用。他们没有回到更久的时光,至少现在的时间线,大家都存在着。
但在看到寂戎的一瞬间,幺幺还是又有了想哭的冲动,“哥哥——”
寂戎立刻醒了神,连忙把剑圣玉令给她看,“已经知道信儿了?都高兴哭啦?没什么的,哥哥以后每届都能给你夺一个令牌回来——”
幺幺接过手中的令牌,手指却更加冰凉。
丹凤永世不得轮回,自散于天地之后,重焱被抹去,她的长子也不在了。
现在的礼苍彦只是一个普通人,他再也没有“男主”的剧情线,没有当上剑圣。她也不是她的未婚妻,不是那个“白月光”血包。在这个时间里她能够好好地活着,所以爸爸妈妈才无论如何都要送她回来。
此刻,看着手中的剑圣两字,她才真正清晰地感知到了时间回溯之后,世界巨大的改变。
她手指微微发抖地抬起头,看见哥哥的笑脸,还有手中熟悉的游极剑。
哥哥的境界也倒退回去了。
尽管此刻的寂戎也可以力压礼苍彦夺得灵洲剑圣之位,但后来的他在帝陵生魂的围杀中破境,在九天之上勘破神境——如今却都没有了。
游极剑中的剑灵蛰伏,剑身上的铭刻无声暗淡。
寂戎还只当她太震惊,笑着揉揉她的脑袋,“哦对了,这是哥哥新交的朋友,带给你认识认识。”
幺幺转身,看见这时候的澜丛述走出来,在她面前脸色微红,磕磕巴巴地说:“幺、幺幺姑娘你好,我是东海琼烟岛岛主之子、澜家少主澜丛述…”
恍惚间,就像在奈天秘境时第一次遇见,澜丛述也是这样害羞地介绍自己。只是当时幺幺身边站着神魔,他自己收敛声息不让人发觉。
而现在,她的身边没有他的身影了。
哥哥,剑灵姐姐,澜少主……他们这些把神魔当做同伴的人,也不记得他,不记得他们并肩过的时刻。
幺幺的声音干涩,小心地问,“澜少主,见过问虞…见过深海之神吗?”
澜丛述立刻睁大眼睛,压低声音,“想不到幺幺姑娘还对我们东海的信仰有了解!——但海神大人是神圣的存在,离我们太遥远了,我的父辈都没有见过。”
幺幺握紧了手。
可是…后来你和他非常熟悉,一起并肩战斗过,还承诺给他修建七重天一样的宫殿。
大黑蛇住不到那样的宫殿了。
甚至她看向长留剑宗的四周,檐角挂着的长明灯雕刻着日月星辰。那些曾经为上古神魔振臂高呼过的弟子和众生,如今都以星神族等等为供奉。九天头神域没有了龙凤之尊,如今他们头顶的神明虚伪和野心勃勃。
幺幺看着所有人,一张张脸。因为不再记得,所以不再苦恼。
可他们共同经历的那一切,明明是瑰丽又重要的过程。即便有苦痛,有眼泪,有无数破开胸膛的惊呼和呐喊。
可以凡人之身,穿过深海,闯进帝陵,撬开七重天的躯干,熬过永夜降临,冲上九天神域——
那浩荡而璀璨的所有时刻,没有人记得了。
幺幺从没有像此刻这样清晰地意识到——那些所有与重焱有关的时刻,全都烟消云散。
只有她固执地记得。
少女的眼睛很酸。
人间已经没有神陨之瞳,没有苍羽之漏,没有帝陵生魂,没有困在地底的神魔心脏,没有支撑七重天的龙脊。也不会再有神明因为自己的私心,毁掉人间。
可是、可是——
幺幺想抬手抹把眼睛,掌心一个冰凉的东西硌在在那里。
她低头,看见了那一管流金的血。
她忽然转身就跑。
“幺幺!”
“你去哪里?——”
幺幺在奔跑中借了长留弟子的一把剑,运起浑身的灵力,磕磕绊绊地御剑飞向西边——荒芜的寒渊,无人问津之地。
可是——他们努力得到的一切不应该消散。
他们的回忆不应该剥夺。
结局不应该以无辜者为祭。
她想要天道有新的秩序。
她想要重焱——
幺幺在风中呼啸着向寒渊冲去,掠过整个人间。她想起重焱破禁而出那一天,地平线上他膨大扭曲的身影,残暴狰狞,却小心护着心口的玫瑰。
他哪里是残暴魔头——
如果他足够自私,足够残暴,他一定已经写满九万血禁,用新落成的司命年轮不顾一切搏一线生机。
可是他到现在都还没有。
他或许看到了新的世界,没有神魔的世界,一切都如此安宁。
他或许意识到了他已经不该存在。
所以这一切完全是在赌,赌他是不是真的做这个魔头。
幺幺一边飞向寒渊,一边咬紧嘴唇。
壁立千仞的深崖近在眼前,有人看见她飞向那边,指指点点。
“那是谁啊?往寒渊里边闯什么。”
“历练吗?谁会去那种地方历练啊,什么都没有——”
寂戎不放心,带着游极剑和澜丛述一起追过来。
“幺幺!”
“幺幺姑娘!”
幺幺终于飞过深渊的界限,站在万米高空,看着底下一片荒芜——
重焱的山洞。重焱的玫瑰冰台。重焱的湖。
一切都没有了。
幺幺绷着一口气,努力往里冲——她想找到那棵他坐了三万年的树。
可是当她靠近寒渊最深处,却被无形的壁障挡了回来。
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隔开了她,更高的太虚天空之上,有古潭无波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现在的结局,已是最好。
不要以凡人之身,妄图扭转。
幺幺试了很多很多次,依然被挡在深渊之外,她终于破音大喊:“重焱!——”
寂戎远远地听见,重焱是谁?
幺幺为什么来灭虚寒渊?
寂戎手中的游极剑嗡鸣了一声,他低头一看,看见她挣出了剑鞘一寸。
露出了半截雕刻的剑铭。
寂戎眼前骤然划过一片通天的银白色,让他的心骤然一紧。
那是……什么?
幺幺后背绷直。
她握紧手中那管冰凉的血,猛地抬眼——
“重焱。”
请你贪心一次。
在司命年轮出现的瞬间,我就会出现。
…
寒渊最深处。
他听不见。闻不见。无法感知。
他的血禁写完了九万九千八百多条,只剩最后三道。
灵洲大地被他以血雕刻出了巨大的年轮,阵眼中心是那棵小树,他坐在那里,沉默了很久很久。
古潭般的视线也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知道,那是劝诫。
天地人间没有人希望他再出现。
就连她都已经忘记他了。
他该慢慢消失,让最后残存的意识自生自灭,不再出现。
神魔苍白得如同枯萎,很久很久之后,他抿住唇峰,琥珀色瞳孔化深。
可是重焱低头,看着自己完全血肉模糊的指尖。
他一辈子安静自厌,疯狂感谢她的出现。
他喜欢她的触碰和亲吻,喜欢她的一切。
他想要一生做她的契约兽……做她的丈夫。
他愿意为此跪求上苍。
不顾一切。
重焱抬起眼睛,看向蔓延整个寒渊的无边血迹,无数符文。
他要拉着全世界回到有神魔的动荡年代。
他要一次贪心。
重焱低下头,在满身的血痕中,最后最后割破了自己的心口,雕刻着她名字的心脏猛烈搏动,他以指尖蘸心头热血,落在血禁年轮的最中心。
无爱。他偏要入骨。
无欲。他要欲念加身。
自我封缄。他要破溃全身,向她而去。
“嗡——”
最后三道血禁落成,微光一一闪过。
九万九千九百条禁制全部正确誊写,化作一圈圈的年轮,自中心锃地流光遍洒。
司命年轮在这一方无人知晓的空间中的落成。
空气中绞动出了一丝涟漪。
重焱垂眸看向自己溃烂透骨的掌心。
可他终于意识到,司命年轮想要催动,最终需要她的血脉灵力。如果她已经不记得他了,又怎么会——
“啪嗒。”
重焱的眼睫颤了颤,在他已经没有皮肉的手掌里,落下了一滴流金色的血液。
啪一声,砸落成花。
当司命年轮落成的瞬间,世界上会有人感受到那一丝涟漪。
因为那是天道孕化的孩子,是最后一个能扭转光阴的人。
她抬手将那一管流金的血液砸了出去,破裂在阻挡她的壁障之上——
殷红瞬间蔓延,成为最后一枝玫瑰。
带着气味,带着颜色,带着声音,降落在他的世界。
满地干涸的血色阵法汲取了最重要的血脉灵力,轰然大亮!
无数鼎玉龟符开始轮转,光阴开始回溯,九天上的喧嚣刚起,有人痛哭,有人怒吼——
“重焱!”
“神魔大人——”
几道声音同时响起,却没有她的。
重焱满身残破,猝然回头。
却见少女的身影单薄,眸中盈光,踩在爱欲的血禁之上,朝他而来。
于是神魔在那一刻,血肉疯涨。
第65章 他奉她为神主
65
“天啊…这满地都是…”
寂戎抱着游极剑, 澜丛述握住黑蛇图腾,震惊地看着这一切。
当被遗忘的神魔世界重新迎来天光——
枯寂的世界骤然出现声响,人们的记忆缓慢回笼, 被倒回的时空终于绞合。他们看到蔓延向外的血迹遍布整个寒渊,一圈圈都是他们都看不懂的古老符篆。
却在无人知晓的时刻被他一一默写。
于是那漫山遍野, 纹刻大地的九万九千九百条血痕,开始盛大地回溯光阴。
无数符字腾起, 在半空中腾转, 化出无数流光。
幺幺浑身酸软,耳边只有自己呼吸的声音,“呼……哧……”
她不知道怎样形容看到重焱时的心情。
为了写完九万多条血禁创造司命年轮,他的血几乎被抽干了。脸色比以往还要苍白,近乎透明。浑身上下那么多伤口,竟然已经流不出一滴血。
世界在眼前回溯, 好像马上就要回到九天神域上动乱惊天的那一刻。
而重焱一个人站在被遗忘的起点,满身翻卷干涸的道道血痕, 就连心脏都已经割开, 看得见脏器。好像有她的名字。
上古神魔一生受过无数的伤, 而这一次是他自我凌迟。
为了画下这无穷无尽的幽恶诅咒。
为了见到她。
重焱的瞳孔牢牢地盯着她,摇摇欲坠地试图向她走来。可是司命年轮正以他为中心疯狂轮转,那股庞大的力量按得他耗干血液的身体定在原地。
“幺…幺——”
他没有血色的薄唇开合, 幺幺知道他在叫她。
明明来时一直想哭,这一刻幺幺却忽然安定下来。
我来了。
我来了!
她一边穿过流光向他走去, 周身血脉灵力一边源源不断地汇入他一笔笔画下的九万血禁之中,时光的痕迹在空气中疯狂搅动。
寂戎、剑灵、澜丛述终于完全叠合了记忆, 在这巨大的变动中迅速回过神来——
“所以我们能回到哪一刻?!”
“差点就这样过下去了!”
“还有机会!控制住丹凤!——”
“我的剑可以——”
站在司命年轮之中的所有人,在回溯之中被保留了相对记忆。
于是——寂戎手中剑再回神境, 深海黑蛇再度点化成神。
苍生回到叩首求平安的那一刻,大地上仍是银龙点灯,苍生源源不断的祈愿送向上古神魔。
而幺幺也终于走到光芒最盛的中点。
此间化作九天,四周正在倒转。
她看着重焱残破见骨的身躯,血肉正在疯狂回涨。
幺幺张了张嘴,有很多话想说,却先听见他轻声沙哑地问,“…疼吗。”
她来时砸破了她的一管血。
上古神魔曾经与她缔结契约,会承载她所有的伤痕和痛感。但当他们相隔几万年的光阴,被众生遗忘的神魔无法为她承担那一针管。
所以重焱问她,疼不疼。
幺幺的眼底还是忍不住红了,她仰头看着他的脸,努力忍着眼底的泪意,在呼啸的光阴中轻声开口:
“我疼。”重焱。
知道你被遗忘,看到你浴血。
我也很疼。
重焱浑身僵硬。
他蓄了力气,缓缓抬起血肉新生的指尖,战栗着想要触碰她。
但那一刻,砸落在他掌心的那一滴血,顺势滑落。
那是幺幺落下的第一滴血,被他的掌心接住了。此刻,带着浅浅的流金光芒,溅落在司命年轮的最中点——
最后三条血禁。
那是神魔以心头血写就。
无爱。无欲。自我封缄。
而这一刻,幺幺的血液洇进了他的血之中。
在融合的那一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强大气场骤然荡开。
在过去,重焱触碰过她的血灵珠,得到过幺幺的血脉灵力。但这一次,是时间少女的血,和上古神魔的心血相融。
她的血液,疗愈人神。
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
重焱的神体在迅速恢复,体内完整涤荡而过她的气息。从前幺幺需要通过司命年轮连接重焱,而这一刻——
蔓延在大地上的司命年轮,融合了他们两人的血液,终于彻底烙印进了重焱的身体之中!
在光阴的回溯中集合沿途所有的力量——
苍生的祈愿……
神力的离散……
轰!
他怔怔地低下头,发现血肉疯涨的指尖上,无数年□□绕,冰银色的光芒交织着流金色。
幺幺也睁大了眼睛。
因为被遗忘的神魔得到了溯水而来的救赎……他重新被人记起,重新得到力量,他逆天道而生。
这本无望的一切,终究在血泪之中实现。
幺幺感觉到一种冰凉的气息安稳地包裹住她,四周都是他银白的神光,耳边忽然响起了爸爸妈妈的声音。
“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以不存在而存在”
——他就是新的秩序。
他成为了并立于天道之外的……新的秩序。
于是,神魔的生命在司命年轮之中骤然铺展——
他的存在被清晰地勾勒,巨大的银龙神躯在头顶一闪而过,身长如同光阴走线。
穹顶之上那如古潭一般的注目有了清晰的波澜。
山河震荡。
神魔…被渡化了。
在溯回万年光阴,重回九天神域的时刻,他成为了…真正的神明。
“重焱!——”
因为他创造出了天道精华的司命年轮,和天道之子的心血相融,浩瀚回天——
于是神魔渡化成为最高真神。
他终于真正的浩瀚无垠。
神在这一刻低下头,他手臂上的肌理全部长了回来,终于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身躯。
他也只想紧紧抱住她而已。
“我在。”
幺幺不知道这一刻的到来到底有多不容易,她只觉得置之死地而后生,这辈子她都不能再失去任何重要的人。
少女的眼泪重新在滚烫的空气中划过,然后随时间倒流——
九天之上,诸神被拨转回那一刻。
他们别离的那一刻。
而这次,重焱低下头。
冰凉地吻掉了她的泪痕。
…
——“苍儿!”
九天神域之上,偷袭风箭刚刚呼啸着射中了金龙的身躯。
礼苍彦的元神在丹凤锦珠的怀中完全消散。
世界退回到了这一刻。
诸天神佛在一瞬间停滞了片刻,所有人都好像短暂地做了浮光掠影的一梦,又好像只是一晃神而已。
定神看去,眼前依旧是神域万年来最大的动荡时刻。
只有在回溯之时身处司命年轮的人,被保留了相对记忆,记得那一场瞬间的梦。
寂戎面容整肃,剑灵清啸,澜丛述紧紧盯着丹凤。
只有大黑蛇头昏脑涨,“你们怎么不说话?我觉得头好晕!”
寂戎猛嗤一声,“来了!”
重焱耗尽浑身精血,幺幺不顾一切地奔来,他们千辛万苦争取到的这一次机会,绝不会再让那一切重演!
“苍儿!苍儿!啊啊啊啊啊——”
凤凰火再次失控地腾起,丹凤锦珠在这一刻神魂破裂。
她忏悔……
她真的做错了……
就让她结束这一切。
九天之下,整个灵洲苍生绝望地仰头,看见了不祥的巨大红日——
曾经红日被射穿,永夜被撕裂,神魔已经救世过一次……还能再救他们一次吗?
而神魔揽着怀中的少女。
眉目已经完全平静。
幺幺抬眼,怔怔地看向他的下颌——
重焱英俊的眉目清晰笃定,身后流转着复杂的符文,在他周围的时空似乎随时都在畸变,产生绞合的涟漪,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操控之力。
那是真神的力量。
她的小魔头,真正顶天立地,无人可拦了。
爱让他所向披靡。
众神无人发现那一瞬的停滞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万年时光曾经呼啸而过。
只有辰玖神尊表情惊恐,他背后的星辰轮毂发生了巨大的变动,斗转星移之后,星盘生生从中皲裂!
像是裂出了一道全新的、深刻的星轨——
新的格局……新的格局要落成了!
他趴在地上,震撼又惊恐地看着神魔与少女。
他们……究竟……
他们究竟做了什么?
辰玖看向幺幺,终于失声道:“你是天道的因果,你看到的结局究竟是什么?!”
幺幺不答。
她看到的结局,是最不可能的结局——而她和重焱一起。
就是新的可能。
“啊啊啊啊!”凤凰引颈泣血。
在丹凤锦珠最后对重焱说了句“对不起”之后,她对天道发出咒誓,要以散尽元神、剥除神格为代价,令一切回溯——
寂戎看准时机,一剑直接砍出破天之势。
澜丛述一样竭力施法,四方起波澜。
大黑蛇慢了半拍跟着他们一起干,但是非常震惊,“为什么?你们怎么提前知道??”
怎么几秒之间他就掉队了!
“神后娘娘!”
“停下!”
赤火从她头顶打下,刻下血禁的符篆。
众神依旧无人能抵抗她打下上古血禁的力量,可这一次,一道银白色光芒浩荡展开。
神魔的身躯,转瞬出现在她身前。
穿过赤火,冰银色蔓延。
重焱那只曾经被她剜去的眼睛,终于对上丹凤忏悔到涣散的瞳孔。
“你的道歉——”
重焱平静开口,无垠的光芒轰然捅进了凤凰的神体,然后蔓延一起捅进了照夜的身躯中。
“我接受。”
众神哗然,诸天震动——等等!他此刻的力量……
丹凤和照夜唇角溢血,终于意识到,眼前的神魔早已成神。
重焱指尖的司命年轮骤然膨大。
光芒在空中扩张成一个雕刻□□,在一息之间,丹凤和照夜被归于虚无。
他们消失了。
寂戎一剑还未落到头上,大黑蛇也没来得及全面施展自己的神力,诸神在震撼之中,看见青龙照夜和丹凤锦珠被神魔一手抹去——
这是怎样恐怖的神力!?
重焱看着地上的凤凰血,终于对三万年来的一切释怀,开口道。
“但你要逆转一切,应该杀死自己。”
“而不是我。”
因为他还要爱这个世界,重焱垂眸。
他要…用他的眼睛睛看一个人。
用心脏感受她的存在。
用脊背承载她。
所以他,不能死。不会死。
要爱。
要欲念。
要永生陪伴。
丹凤和照夜消失在天地之间,最复杂缠绕的因果,已经被了结。
整个灵洲亲眼目睹红日出现而又消失,熟悉的银白色光芒闪过。
在静默许久之后,大地回荡起欢呼——
“得救了!”
“神魔!是神魔——”
“神魔……还只是神魔吗?”
高居九天,挽救世间。
苍生不懂得天道的秩序,不懂得神域的功德。
但在苍生心中,他已经是神明。
而重焱只是重新抱回幺幺,让她整个人靠在他的怀中。
到这一刻,幺幺也已经不在乎任何人的评价,她只想要所有爱意不被辜负,重要的人都好好存在。
幺幺抱着重焱的脖颈,蹭了蹭他的颈窝,看见苍穹上出现白日星辰。
依稀像是太虚中的脸孔。
幺幺抱紧了重焱,在众神中间小声告状,“重焱,天道秩序带走了我爸爸妈妈。”
重焱轻轻捏了捏她的耳朵,“好。”
强大而可靠。
“轰隆——轰隆!——”
诸天神佛在惊疑不定之中,赫然看见——
“天道出手了!”
古老的诫壁承接天道,高悬神域之上,此刻缓缓从太虚之宙落下。
诸神环列四周,看见诫壁中涌动的长河冲向神魔。
诫壁,代表天道的秩序,神魔要存在于天地,就不能——
可重焱怀里抱着少女,眉目平静。
司命年轮在他的神体中轮转,当诫壁笼罩而来的时刻,他抬起手,一条同样的长河汹涌而出。
银白神光直接涌入天道诫壁之中,接着,寸寸成冰!
那带刺的冰棱无休无止,顺着诫壁迅速攀爬,冻结所有秩序,刺入太虚之中。
“他要……他要逆天?”
“他要篡改天道吗——”
辰玖震惊地看着那人的侧影,星神一族承接天道之力,在照夜和丹凤都消逝之后,原本是对他们有好处的!
可这一刻,他心中有什么轰然倒塌。
“神魔……神魔改写了天道秩序……!”
那如今,他就是秩序。
是最高的神明。
九天之上已经无人可以阻拦这个三万年前被放逐的神魔。
重焱的目光淡淡扫去,他可以轻易屠遍整个神域。
无数神佛开始后退。
——原来神魔想要统治神域!
原来他从一开始回归,就带着这样的目的和野心!
九天之上骤然荡起回声,传遍灵洲。
不能让他得到功德!
不能让苍生为他祈愿!
不能——让他成为至高神明!
于是诸天神佛的声音传入每一个普通凡人的耳中,振聋发聩——
“上古神魔逆天而行,杀父弑母!违抗天道!意图掌控神域,纵其权欲——”
每一条罪行,都能掀起山呼海啸。
众生第一次听见来自九天之上的传音,心神巨震。
“什么?!”
“杀父弑母?!”
“神魔……神魔他……”
“违抗天道,是不是会毁灭神域?”
“可是——可是他——”
那是他们从愚钝中清醒,跪拜感谢的存在啊——
大黑蛇猛地抬手,对着众神,“你们有病啊!”
寂戎狠狠咬牙,他从未想过,回溯光阴之后,众神却不知是他救了他们——这虚伪扭曲的神域,确是需要新的秩序了!
重焱垂眸看向怀中少女。
幺幺也安静看向他的目光。
然后他似乎是笑了一下。
众神的传音还在继续,可更加耀眼的银白色神光笼罩九天,遍洒人间——
那一刻,众生看见。
上古神魔捧起了一个少女。
被冰冻的诫壁重新落成了新的秩序。
而秩序之上,闪耀着星星点点的流金色光线,束缚着银白神力。
他高居九天,成为真神,却自缚于一人之下。
在神魔落成的秩序之上——是她的契约之印。
神魔从未想过统治神域。
当神魔成为世间的最高神,那个与他缔结契约的凡人少女,被他奉为……神主。
“请与我永久缔约。”
神魔的低冽嗓音,传遍九天。
苍生终于明白。
永远有一个凡人,在神魔之上。
于是东海域界率先跪服——
那个凡人少女他们的圣使,亲近深海神明,带来一切改变的起点。
紧接着,北境跟着跪拜下来。
那是降服神魔的少女,带来北境灵脉的人啊……
最后,越来越多的人重新低头,万里银灯仍在,祈愿和信力如流光涌入幺幺的身躯。
幺幺恍然间低头,感觉到指尖光起,当她抬手,四下皆是回响。
她被重焱,拱立成神。
诸天静默。
天道无声。
无数苍生祈祷。
这神域,这扭曲的秩序……真的被他们改变了。
幺幺怔怔抬眼,看向重焱。
天光在他背后勾勒出他的身影,那些光阴和惨痛在这一刻皆化作他神力的无垠。
从再次见到她之后,重焱就一直表现得强大而平静。
直到此刻幺幺才看见,他眉眼清晰,神色却并不真的平静。
冰川之下是暗涌,灰烬之下是野火。
烧不尽的爱意。
她的确没有想到,当世人奉他为神明,他只想在苍生面前,奉她为神主。
这样…这样的笨蛋魔魔。
幺幺抓紧了重焱的衣襟,感觉心脏强烈共振到了他的情绪。
“好,”她轻声说,“永久缔结。”
重焱忍不住在天地之间吻住她。
他想,他的确贪心。的确可怖。
他要爱欲执念。
他要不死不灭。
“从此无人可以阻拦我——”
他在冰凉又灼热的气息间对她抵死告白。
“做你的夫君。”
“做你一个人的灭世魔头。”
第66章 嗷呜吃掉凶兽
66
冰银漫天。
四海皆清。
上古神魔成为九天神域的至高神明, 得到苍生的拥护。
在三万多年以前,绝无人敢这样预言。
但这一刻,新的格局已经生成。
诸天神佛难以习从, 却无法反抗。毕竟——曾经高居众神之上的青龙照夜神君真的被神魔一力抹去,自爆元神威慑九天的丹凤锦珠也一起消失。
没有人知道上古神魔究竟获得了怎样的神力, 但他能将神明抹除在秩序之间。
甚至神魔改写了承接天道的诫壁,让无边冷冻冰冷刺向寰宇, 神域之中强烈回荡着神魔的幽冥气息。
力量的强盛, 无论何时,都是绝对标准。
神域噤声。
窸窸窣窣的声音隐去,像是一场战役的尾声。
幺幺看看四周,诸天神佛在隐没。
至此也无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众神之间,唯有星神一族目光晦暗。他们能触碰到依稀几分天机, 知道在某一瞬,世界曾发生了重大动荡——
是什么?
而寂戎, 阿游, 澜丛述站在空荡的神域之中, 面对着曾经高不可攀的神明,胸中油然产生了一种优越感。
他们是知道真相的人,也是上古神魔身后, 天地人间最后的胜利者。
只有大黑蛇来回扭动,抓耳挠腮, “你们为什么都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这种感觉很不好!他觉得自己被孤立了!
寂戎抱着剑一声嘲笑,澜丛述安抚着他们深海的神明, 但到底没有在高悬的天道之下泄露天机。
重焱牵着幺幺的手。
他完成了一件很重大的事,心中记的却是少女对他的告状。
在神魔被抹杀的时候, 天道归于融合,由天道生出的意识也不得不归于太虚的秩序之中。
但此刻,重焱改写了天道秩序,他那幽暗冰刺中的浩瀚神力会永远与它制衡,所以——
“你看。”重焱轻声道。
两团模糊的光点落下来,从很高很高的地方,越来越近。
虽然天道的意识仍需长留在太虚之宙,但至少他们可以再次出现了。
幺幺看着看着,唇角就忍不住翘了起来。
而寂戎此时还在被大黑蛇揪着,探讨他们究竟瞒着他做了什么大事。
“我现在可是蛇神!你必须告诉我!”
“我的剑也是神剑,谁还没有了——”
两团光芒中渐渐勾勒出了一男一女的身形。寂闻禅和凌清心身处茫茫太虚之中,看见这天地山河的震荡,知道这世间有了更强大的司命年轮。
生生不息地轮转着,改变了天道的秩序。
病房之中的记忆渐渐叠合,哭泣的瘦削少女化作此刻眼前笑盈盈的幺幺。
他们的宝贝女儿,终于还是找到了最好的那一场结局。她身旁站着的那个人,身负一切,稳稳地立在了天地之间。
“你对我这个深海巨神不够尊重!”
“我又没用剑削你。”
幺幺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喊他:“哥哥,你看——”
这次她终于能让哥哥见到了。
寂戎一转头,“嗯?”
手中剑忽然劈了一下他的后脊,寂戎一瞬间挺直了腰背,然后一眼看到了阔别很多年的爹娘。他们的脸和神情同记忆里没有任何变化,依然这样叫他——
“阿戎。”
刚才还生龙活虎的寂少宗主忽然噤声。
寂闻禅和凌清心笑着看他,“阿戎,辛苦了。”
养大妹妹,撑起长留,做一个大人…辛苦了。
寂戎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才嗫嚅地说,“爹,娘。不苦。”
其实知道他们还存在着,还偶尔能看到他们,寂少宗主就已经觉得很好。
他现在年少有为,不仅是灵洲剑术最高、境界超强的剑修,还统管长留剑宗,带领整个北境,成为四方灵洲最强大的域界。再见到爹娘,他觉得他有足够的底气。
但这一刻真正见到他们,才发现在爹娘面前,他好像一瞬间变回了因为铸剑太重而生闷气的小少年。
他只有紧紧攥着手中的游极剑。
幺幺在一旁看着,忍不住也握紧了重焱的手。她第一次见到哥哥这样的神情,心中一片酸软。
还好,还好结局是这样的。
寂戎低下头,看见剑铭旁边的那个缺口。那时爹娘说,阿戎,你会喜欢这把剑。
这是只为你存在的剑。
而现在,当寂戎抱着游极剑走过了山迢路远,竟然真的有机会回答这句话——
是的,他喜欢这把只为他而存在的剑,他想要成为他们的骄傲。
寂戎不想在妹妹和重焱面前哭,也不想被阿游看见他的失态,于是寂少宗主狠狠地咳嗽了一声,“你们不用担心,妹妹和长留,我都会处理好的。”
寂闻禅却抬起手,一点萤光落在他的剑身,那一点缺口被铸造者亲手弥合,来自太虚的玄铁焕发出更清晰的剑光。
“你是宗主了,阿戎。”
剑灵阿游化形出来,一双明亮长眸之下红唇弯弯,身形清凌凌站在他旁边,伸手对着寂戎的耳朵掐了一下。
然后才笑道:“——寂宗主。”
澜丛述立刻跟着抱剑拱手,“恭喜寂宗主。”
大黑蛇在一边扭动着阴阳他,“寂~宗~主~”
寂戎直接提着剑上了,“你别跑。”
他们又吵吵了起来。
在这九天神域,人声喧嚷。
寂闻禅和凌清心最后看向幺幺和她身旁的重焱。
幺幺眨了眨眼,心有千言万语,最后在彼此带着爱意的注视中心照不宣。
我们做到啦!
因为爱意而宝贵的一切,都会继续熠熠生辉。
这次我不怕再和你们告别——
因为,重焱已经成神,而我是他的神主。
幺幺骄傲地背起手,看向爸爸妈妈,知道他们还能再见。
寂闻禅和凌清心最后看向神魔,他们曾对神魔歉疚,如今多了几分郑重。
他以血重逢,荡平九天,却奉凡人少女为神主,一生自缚为她的契约兽。
这已是郑重的承诺。
重焱淡淡对他们点头。
在成婚时,他们也会在场的。
苍穹中星河轮转,诫壁在坚冰之下流动,寂闻禅和凌清心对视了一眼,最后看了看他们的长子和女儿。
最后幸福地叹息了一声。
在光芒消失之前,一个东西划入了神魔手中。
“我们也送你一个东西。”
如今,司命年轮烙印在神魔的神体之中,他拥有了这份力量。
所以——
重焱抬臂接住,感觉触手冰凉,隐约是一个铁制长方物体,但那像是从未见识过的玄铁,极薄而凉。
寂戎终于掐住了蛇嘴,转身对着渐渐消失的爹娘高喊:
“爹、娘!我会让长留和妹妹好好的!——”
“她的嫁妆我早就准备好了,我还会给她准备更多的,都给她自己留着,放心吧!——”
幺幺的脸腾地就红了。
忽然就当众被成婚两个字砸到了头上,她耳边嗡嗡的,悄悄捂住了脸。
寂闻禅和凌清心带着幸福的笑意消失在诫壁之中。
而重焱低头,看向手中之物,微微怔住。
那是一个…神秘的长方体。
他恍惚间想起,幺幺曾说过,她就是用这样的东西,第一次遇见了他。
然后在漫长的时光中,送给他玫瑰,带给他馈赠。
而现在,他身负司命年轮和时间之力…
可以用来馈赠她了。
幺幺终于挥散脸上的热意,红着脸转过头的时候,那东西已经被重焱收入了袖中。
神魔身形挺拔,高耸眉骨之下投下一小片光影,化开瞳孔中的琥珀融色,静静看着她。
幺幺捏了捏手指,没有看清,小声问,“刚才那个、是什么?”
重焱只摇了摇头。
然后在在无人注意时低下头,轻轻啄了一下她发烫的耳朵。
幺幺眼睛一闭:“!”
柔软的一团。
重焱那兽类的心再次跳动,齿尖轻磨。
只是。
多了一个,爱你的方式。
但重点依然是,爱你。
…
神魔畅行于天地之间,再无人能阻拦。
作为他的神主,幺幺也同样自由。
九天神域落成新秩序。
人间灵洲也在重建四方。
和神魔一起闯过这一遭之后,他的同伴们终究还有各自的事情。
——“到时候欢迎来我的海底宫殿做客。”
大黑蛇华丽扭动,背后是澜丛述和所有琼烟岛的子子孙孙们。
寂戎抱着剑,“行了知道了。”
从他晕海昏迷在东海之极被问虞捞出去之后,至今好像一直和这只大黑蛇为伴。突然要分开,竟然还有点不习惯。
寂戎摸了摸自己的剑柄,心想:苍天,他可不能被琼烟岛的人带傻了。
大黑蛇转头,深情款款地看着小珍珠,一想到小珍珠就要和白毛成婚了,他酸涩又悲伤地表示:“我可以为你们准备一个月的蜜酒。”
“一定要来玩哦。”
以澜丛述为首,澜家子弟脸上都是一副溺爱神色。
如今君都和神统一样倒塌,灵脉资源重新瓜分,长留和琼烟岛是最大赢家,东海富庶更甚——他们的深海真神,永恒的信仰,难道不值得尊贵的海底七重天吗?
大黑蛇优雅地抬起尾巴尖,给幺幺打了一个蝴蝶结。
“小珍珠——”
幺幺笑着看他,从当初在深海看到那条游弋的小蛇,到这一刻他真正点化成神,能够庇佑他的信徒。
真好,真好。
于是幺幺笑着抿唇挥挥手,“知道啦。”
他们一定会去的!这次希望哥哥不要晕海了。
重焱站在一旁,抿抿唇。
他摸了摸袖间的那个冰凉铁制长方体,好像猜到了她是真的给他小珍珠的。
重焱垂下眼睛,然后把幺幺拉回了自己怀里,抬眼看了看搔首弄姿的大黑蛇。
“走吧。”
“哦。”
澜少主和如今的寂宗主拱手告别,等再见,或许就是澜家主和寂宗主的会面了。
他们从父辈手中接过担子,少年人曾上天入地,就有无穷勇气。
神魔给人间一片安宁。
而人间信念,终会在他们手中继续下去。
…
长留剑宗很忙,寂戎不仅要处理灵洲事务,还要安排妹妹婚事。
而神魔不仅要稳固神域,还要处理自己的“彩礼”。
两个男人开始了暗中努力,婚事成为了婚备竞赛。
幺幺惊呆,剑灵姐姐摇头啧一声,男人。
重焱偶尔短暂消失,然后带着难以想象的东西出现。
他还没有用那个神秘的方形物体。因为神魔已经能畅行寰宇各处。
有时是东海深处巨大的神珠拿来给她镶簪,或是关山最高处的七窍神莲给她养身,又或是寒渊深处狱火中的熔琉璃来刻契印,有又或是天地灵兽的翎羽做霞帔……
一件件堆满幺幺的闺房,极其张扬,极其霸道。
幺幺看着这些价值难以估量的东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重焱不仅是在婚备竞赛。
他感谢她曾经的那些赠予,就连她给过的一瓶伤药、一张毯子,他都会好好收着。于是当神魔终于在天地之间至高无敌,他想要做的是…疯狂地回馈。
他希望,与神魔成婚,她盛大风光。
重焱一生安静沉默,在她的事上却声势浩大。
于是幺幺捧着那满室珠光,抿唇笑出涡涡。
成婚…结发为夫妻。
好旖旎的意味。
好期待的未来。
…
直到神魔再次直入太虚之宙,沉寂数日的神域终于再起波澜。
龙族与凤族失去君后,再难成气候。风水日月等等智神族又没有足够强大的神力来对抗神魔。
然而,星神一族却颇为动荡。
辰玖神尊背后那皲裂的星盘轮毂,在经过了庞大的星轨算法之后,终于窥见了一分真相!
……他们曾经登顶了神域!
原本在龙凤君后消亡之后,神兽族群大受打击,星神一族会真的统领神域,在人间亮起日月星辰的长灯。
可因为上古神魔的干预,他们的族群的辉煌被截停了!
星神一族在谋划数日之后,骤然发难。
无数星体从太虚之宙被请下九天,巨大的陨石砸向被神魔冰刺冻结的诫壁之中,企图让天道的秩序恢复从前的运转,让星神一族得到荣耀之机。
幺幺立刻感受到了神域的动荡。
因为她的血脉神力化作金光,缠绕在神魔重构的天道诫壁之上,此刻正被冲撞出流金星点。
幺幺指尖一凝,飞身向神域而去,“重焱!”
阿游在身后喊,“我陪你!”
幺幺回头道:“姐姐不用,帮我和哥哥说一声——”
此时的重焱正在太虚之宙中。
他来找一个成婚所需的重要之物。
星神一族请星的瞬间,他就察觉到了异动。
“事关星神一族的神荣——”
“逆神魔,顺天道!”
转瞬之间,重焱淡漠的身影就出现在神域的诫壁之前。
辰玖请来的巨大星体,几乎能与那一日丹凤爆体的红日相媲美,并不能抗衡神魔,但能够撞碎他的冰刺长河。
重焱静静地看着他。
浩瀚的神力甚至没有开启,所有星神就已经开始颤抖。
辰玖撑着手中神力,对他道:“以你的身份主宰神统,本就不合天理。神域不该是你操控的地方,回你的人间吧——”
“今日,即便辰玖神陨于上古神魔之下,也要为我族群讨一片未来。”
话说完,辰玖已经把自己至于道德高点。
重焱并未出声。
他知道,诸天神佛虽然没有出手,但此时皆在无声观望——
旧神君已消失,当神魔高悬于众神,神域的秩序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
重焱静了片刻,辰玖终于无声笑道:“你也知道,自己不配为——”
“我。”
神魔开口。
至高神的传音回荡在九天,瞬间打断了他。
“无需操控。”
辰玖唇角的笑意一僵。
重焱眉目淡漠,银白色发尾轻轻扬起,指尖化出神力,轻轻一压——
“轰隆!”
冰刺长河的诫壁从九天而下,上承太虚,下——
竟下达人间?!
那诫壁轰然落下,降临在灵洲已经倒塌的七重天上,赫然成为天地之间的一条坦途。
苍生同时看向中心——
“你们看啊!那是什么?”
“那是神域之物!”
“是他……!”
长河在冰面下涌动,天道的秩序在苍生眼中轮转,冰面上会映照出一切。
幺幺在半空中看到了这一幕,忽然明白了什么。
从前诫壁只在神域之中,现在重焱把它延长到了人间,从太虚穿过神域,落到灵洲,甚至正好补全了坍塌的七重天支柱。
他要立住的,是神明的根本。
“功德”
九天上,重焱抬眼看向诸天神魔。
“德行。”
“罪恶。”
“一切昭然。”
诫壁滚滚流动,所有神明的德行和罪恶都会被映照其上,得到人间供奉,抑或厌唾。
因为真正被万人厌弃过,也被众生祈愿过。所以重焱懂得该如何。
神魔不需要统治神。
神本就该以降福苍生而任。
由此让神明互相窥监。
人间长治久安。
——这是神魔留下的真正秩序。
…
苍生叩首,诸天寂静。
星神族请来的星体一一被抹除,只留下一缕幽冥神息。
辰玖震惊地看着这一切,才发现神魔早就已经无法撼动。
而重焱走到了他的面前。
挫败,羞愧,后悔,不甘,渐次划过他的心头,辰玖神尊咬牙道:“你也要抹除我的存在吗?”
“不。”重焱淡淡开口,对着他上下看了看。
“你的本体——”
是星。
重焱神色微转,抬起手。
…
当幺幺顺着通天诫壁向上的时候,夜空中忽然划过一道光。
下一刻,她的身后有人接住了她,悬停在人间上空,轻轻捂住她的耳朵。
“看。”
重焱开口,“流星。”
神魔把某位星神族暴扣了出去,让它以灼烈的速度,点亮长夜。
幺幺抬起眼睛,果然看见星落坠落四野,倏然划破长空。
一瞬的璀璨。
她的眸光也被点亮了,靠在他怀里笑,“可以许愿了。”
重焱垂眸,瞳孔不解但柔和。
幺幺抿抿唇,忍不住笑:“我们有一个说法,流星划过的时候,愿望会成真。”
重焱的双眼认真地看着她,“那你的愿望,是什么。”
幺幺抱着他的脖颈,亲了亲重焱冰凉的唇,小声告诉他:
“我希望此刻常在。”
她爱的人都在。
天地有秩序,生命漫长而有期待。
“你呢。”她和他鼻尖相碰,气息交缠,身边全是重焱冰川一样的干净味道,安全又亲昵。
“我希望…”
重焱冷冽的嗓音在夜色中微微融化,顿了片刻。
直到流星划向了大陆最边缘,即将消逝的时刻,神魔才终于悄然许愿。
“…你对我不只是怜爱。”
她拼好他的全身,给他自由,给他尊严,陪在他身边。
答应做他的契约之主。他的神主。他的妻子。……
他想要这一切都不止出于怜悯,而是出于爱欲。
像他一样…强烈的爱欲。
幺幺在夜色中怔忪,看见他眸色中克制的涌动,感受着自己拥抱的这只凶兽浑身肌肉的紧绷。
可该怎么告诉他——
从捡到重焱的第一眼,她就是色.欲熏心的小坏蛋。
幺幺低着头,毛茸茸的脑袋蹭他冰凉的颈窝,胸腔中是飘飘荡荡的柔软酸涩。
好喜欢好喜欢重焱啊。
于是她黏糊糊地、从鼻腔里哼哼唧唧,然后做出来自契约之主、他的神主、他的妻子的指示——
“下一个指令。”
她软乎乎、暖融融地扑倒了他,一瞬的失重之后,重焱带着她掉入一片无人的时空,无垠之处,只有他们两个。
幺幺垂落的发尖和他银白色的发丝缠绕在一起。
重焱怔怔地垫在她底下。
那么柔软的一小团,根本压不疼他。
可她此刻比凶兽还凶,嗷呜张口:
“命令你。”
“乖乖被我吃掉!”
重焱的眼睫一颤。
这团柔软的小东西开始了进攻。
于是凶兽忍耐着她没有章法的亲吻落在他的眼角、鼻梁、喉结、胸膛。
嗷呜嗷呜地啃咬到——
终于,重焱一把压住了她柔软的掌心。
于是幺幺跌落进凶兽的怀抱,转瞬之间紧密贴合。
强烈的占有欲终于毫不压制,那一刻,凶兽的眼神甚至如同饥饿般,掠过她全身细嫩软肉。然后低头叼住,开始真正的进攻。
幺幺从鼻腔里哼了声,表达抗议。
“我很乖。”凶兽全都封口。
乖乖把你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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