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沈家医馆(修)

    对临岩县的百姓而言, 这应当只是一个平凡的冬日。就和往年的每个冬天一样,大家伙儿在屋里一边烤着火,一边闲扯着家长里短。

    但这天发生的事, 却注定让这个冬日成为梦靥的代名词。

    要将天地毁灭般的大火, 以连噩梦都想象不到的恐怖之势,从天而降, 人群哭喊奔逃, 大火仿佛有自己的意志, 如火龙般席卷而过。

    整条长街都化为焦土。

    但奇异的是,居然没有一个百姓受伤。

    在大火的中心,只留下了几道炭黑色的痕迹, 在这个痕迹中央,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脸色惨白, 带着身旁的侍从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人群里。

    “大人!”管风已经连表情都扭曲了。

    他是在叶墨槿身边才保全了性命, “那夜苍穹究竟是什么妖物?!大家……弟兄们连尸首都没能保全,只有一片灰烬……”

    从未怕过任何妖物的大内近卫, 如今竟然语不成声,叶墨槿没有回答他,“速速返京,将此事报给陛下。”

    他带了半数近卫, 每个都可以一当百, 却有五人被李南落所杀。要知道纵然与一群大妖对敌也从未有如此折损。

    而更没想到的是, 那妖物夜苍穹竟能在眨眼之间杀尽他所有人!

    叶墨槿的右手臂一片焦黑, 他掏出怀中的伤药敷上,伤口以缓慢的速度一点点愈合, 却并没与如同他预期的那样恢复如初,仍旧留下焦黑的痕迹。

    这可是妖物所炼的神药, 管风骇然色变,叶墨槿盯视着手里的伤药和手臂的伤口,久久无法成言。

    长街之上。

    接受了一场噩梦洗礼的百姓们像着了魔似的趴跪在地,眼前好像还残留着浓烈的赤红色的印象,令他们不敢动弹。

    银发玄衣的男子自语道:“居然还真的能随心使用。”

    捻着手里的小火球,他漫不经心的把玩着,穿过人群,自语道:“是我来晚了,不过主人你自己也说过,要是赶不及,那就是你命该如此。”

    说的冷漠,眉头却紧紧皱着,动作更是小心,为怀里的少年擦去脸上的血迹,眼睛、鼻子、嘴角、耳畔,这都是无法承受自然之力的证明。

    “看来你命不该绝。当然,毕竟有我在,确实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死得了的呢。”

    抱着李南落一路慢悠悠的走着,时不时的对怀中少年说着话,没有一个人敢阻拦他的去路。

    夜苍穹自己知道,他的妖力本来就还没恢复,疾驰赶来是他计算之中,但李南落的状况却是意料之外。

    他的出手,自然更不在原来的计划里,幸好有火焰之卵,只是用了部分妖力驱使就足够造成偌大声势,否则要他带着李南落与那群近卫交手,哪怕是他,也一定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县衙的赵大人后知后觉的带人赶来,眼见几个大内近卫都已经尸骨无存,识时务的很,不敢有多余的言行,生怕万一惹这个妖物不悦。

    夜苍穹却似毫无所觉,大摇大摆的离开街市,七弯八绕的走进一处大宅门前,往墙头一跃而过。

    墙内庭院秀丽,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看来便是花了心思的,他熟门熟路的走到一栋楼前,推门而入。

    只见一名老者被捆绑在地,吹胡子瞪眼的朝他大骂,但无奈口中被塞了块破抹布,只发出呜呜的声音,在他周围,一圈细小如同磷火的幽光忽隐忽现。

    一名女子正坐在床沿,细细为床上的女童擦拭小脸,听见脚步声,连忙回头。

    见男人怀里抱着个人,也只多看了一眼,便温声说道:“我没有妄动,也没让家丁仆人接近此地,你现在能放了我爹爹了吗?”

    “他若再多嘴一句,我便将他吃了。”他吓唬她。

    女子连忙点头。

    周围的幽光消失,老者被放开,张嘴就要大叫,被她一下捂住,“爹爹!听女儿的吧,莫要大叫声张,你想想,要是旁人知道我们家有妖物……”

    她细声安慰,又是低声哄着,老人果然被她劝服。

    虽然不叫,但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大胆妖物,居然敢闯入我沈府来,你可知道我沈寒三,祖上三代都是太医局提举,你若为非作歹……”

    提举乃是太医局之首,夜苍穹本是妖物,哪里会理睬,示意怀中有伤患,“老头,为我找个地方让他歇息。”

    沈寒三说到兴头上,见少年脸色发白、面留血痕,便立时停了嘴,下意识伸出手诊了诊脉,“奇怪,按他脉象,此刻该是满面通红高烧不退,怎么反倒面无血色气若游丝?”

    “他……是个人吧?”他好像忘记眼前妖物不是善类,认真问道。

    “当然。给我们安排一间房,他需要好好休息。”自顾自下了令,夜苍穹像是这里的主人似的吩咐。

    沈寒三自诩医术,遇到这等奇怪之症,哪里容得他们离开,丝毫不以为意,反倒催促着女儿快些安排,“绮珺快去,顺便把我的九针带来。”

    女子匆匆去了,沈寒三正待再好好诊个脉,正在这时,少年悠悠转醒。

    纯净白墙、横梁之下几幅书画,窗棂半启,窗外楼台小桥,恍如昨日。

    眼前陈设与昔日家园如此相似,一切令他似如梦中,他已经太久没有梦到过当日的相国府。

    “我……这是在哪儿……”

    老人马上凑了过去,“少年郎,你怎么会和一个妖怪在一起?告诉你,这是我沈府,我沈寒三祖上三代都是太医局提举,门下弟子——”

    “啰嗦。”夜苍穹一抬眼。

    沈寒三顿时无法张口,这是什么妖术!

    李南落逐渐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事,发现自己正被抱在怀中,虚弱的抬起手,“放我下来,阿夜。”

    “你现在身体还虚弱,下来做什么?”阿夜一脸不赞同。

    “这样成何体统。”到了这里,他仿佛又成了那个恪守规矩的相国府小少爷。

    阿夜不以为然的低头蹭了下他的脸,“你们人类总是遵循一些奇怪的所谓礼数,以前你身体不适的时候,还不都是我这样抱着你陪你睡的?眼下怎么就不成体统了?”

    沈寒三顿时倒吸了口气,李南落知道这话听着像什么,脸上一热,有些恼火,“早就对你说过,化作人形之后就不要做些让人误解的事。”

    “要不是为了救那小崽,我何必化作人形,就为了让这些愚蠢的人类明白我的意思,把小崽安置了才好赶来搭救你……”

    李南落顿时记起来,“云儿呢?”

    见她好好躺在床上,便放了心,心里却浮现出大内近卫首领说的话。

    “听说……城门口便有医馆。”

    “是吗?”

    “你是有意来迟,只为了看我究竟能坚持到何种地步,是也不是?”

    “那还怪我来晚了?要知道你可是自己说过,要是赶不及便认命的,结果呢?果然非我不可嘛。”夜苍穹半句也没提到先前的凶险,和他当时的愤怒。

    “还是你是想告诉我,你们人类纵然得到了妖力,依然不过如此?”他笑的挑衅。

    “混账!”一拳挥去,用尽了李南落全身的力气。

    阿夜不躲不避,挨了这一拳,又舔了舔带血的嘴角,“我早就告诉过你,在这条野兽之道上只有弱肉强食,很多时候,你只能靠自己。”

    “可我把你当做我可以信任的伙伴!”李南落抓住他的领口。

    室内安静下来,只有这句话的回声悠悠飘荡着,无法开口的沈寒三意外的瞪大眼,阿夜惊讶的扬起了眉,露出了微笑。

    “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是你要相信,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让你死在那群猎人手中的。”

    感受到他的愤怒,夜苍穹握住他的手,“你想要变得强大?那就不要依靠任何人,相信我,我会让你变强。你要记住一件事,我依然是这个世上,你唯一可以信任的妖。”

    暗绿色的眼眸里,金色的光芒流转着,深邃的像是能把人吸进去,自信的像是一切事物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回想过往,哪次不是如这大妖所料,李南落露出一丝苦笑,慢慢松开手。

    冰冷的手落到了阿夜温暖的掌心里,他不禁想到,这是人类的体温,还是妖物的兽血呢?

    正在这时,沈绮珺匆匆跑来,“爹爹,街市着火了,全成了废墟!住在那条街上的百姓无家可归也没了吃的,乱了起来,赵大人正带兵在那儿守着!我们要不要准备些什么?”

    火!李南落一把推开他,挣扎着落地,“阿夜!你告诉我,你在长街上做了什么?!”

    “也没有做什么,我只是用火焰之卵将所有一切都烧了。”他轻描淡写。

    “你杀了人?”

    “杀了一些,杀了那些要你命的。”他笑的冷酷,“他们能要你的命,我就能要他们的命。”

    “是那些大内近卫?他们都死了?!”

    “大约死了吧,确实有些人类烧焦的痕迹,只是那首领身上似乎另有玄机,功力也是了得,被他逃过一劫。”

    被接连质问,夜苍穹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李南落却不敢轻忽,“那百姓又如何?”

    “你为什么如此关切,你难道忘了他们是如何对你?”

    “他们对我,是他们愚昧,我要是和他们一样动辄言杀,那我和那些为祸的妖物又有什么区别?我就当真成了杀人凶手。”

    阿夜笑了,“但你已经杀过人了,那些近卫莫非不是你的同类?”

    那双带着魅气的眼睛又朝他望了过来,“记得我对你说过吗,你会拔刀的,到了那个时候,你会感受到双手沾血的滋味,杀戮的滋味。”

    他附耳低语,语声渐沉渐缓,李南落随着他的话,回忆起了被力量充满,血脉膨胀的快意,他犹记得手中劈砍的风刃,和在风刃之下飞溅的鲜血……

    “别说了!”女声打断了他,是沈绮珺。

    李南落是第一次与她照面,清丽的脸庞薄施脂粉,晴空似的蓝色衣裙刚及脚踝,裙摆不大,很是利落,就如她束的光洁无比的发髻一般,垂肩的那一缕却是灵动的,整个人透着股清澈的透明感。

    好像湖水天色。

    沈绮珺生的很干净,那种干净,叫人放松,不由得就心生好感。

    他怔怔的望着她,像是倏然之间被拉回了相国府,一切都没有发生。

    她是第一次被人这么直直的打量,微微皱眉,转头冲着夜苍穹说道:“他是病人,你却令他情绪起伏过大,你若是为了他好,就该让他卧床静养。”

    她又一指沈寒三,“卧房我已经命人准备好了,你放了我爹爹吧。”

    第36章 与野兽共浴(修)

    卧房在另一座院中。

    仆从只当是府内有了客人, 候在门前听令,门内一应俱全。

    云儿有沈绮珺亲自照看,更有沈寒三诊治, 不必再担心。

    李南落随意吃了些点心, 天色便已经黑了,他坐在窗前, 没有点灯, 窗外星星点点, 整个夜空是深深的墨蓝,分外明朗。

    屋内安静了许久,直到一头巨兽悄无声息的接近, “你不用多想,街上的那些人都好好的。”

    “我已经听说了, 谢谢你, 手下留情。”

    巨兽跃上房内屋梁,落下一道长长的暗影, “是那女人告诉你的?”

    “是沈寒三,沈医师说的,他说街上百姓啼哭推搡,混乱中有些人受了轻伤, 他带弟子前去看了, 并无大碍。”

    “他还说你这个妖物还并不算太坏, 但烧毁房屋街道, 令百姓无家可归,还得重建, 所以要我们出借宿的房钱……”

    四目对视,安静的夜里, 只剩下风声吹过,有些冷。

    以前有殷迟为他打理钱财,虽然看似一身落拓,实则还留着一大包纯白的大钱,一枚也可以用上许久。

    自从和妖物遵循野兽之道,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钱这个东西了,早就在落雁峡之前便不知所踪。

    为自己倒了杯水,李南落慢慢吐出一口气。

    “为什么还要叹气,要不是因为你,我根本无需手下留情,如今那些人类无恙,主人还不满意,莫不是见了那女人……发情了?”

    先前也是李南落,听了沈绮珺的要求,顿时应下,像个守礼数的客人那样,规规矩矩的退到房里。

    喝到嘴里的一口水直接喷了出来,李南落被呛得脸色通红,“阿夜!”

    “野兽见了心仪的雌性,时机合适便会发情,此乃天道,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房梁上的野兽一跃而下。

    李南落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喘着气说道:“你不要胡言,以免坏了沈家小姐的名声。”

    一颗脑袋凑了过来,“当真如此?你不想和她□□?”

    说的直白,李南落脸上发烫,更是恼怒,头疼的扶额,一掌拍上它的脑袋,“不要胡说。”

    他揉着掌心的毛发,解释道:“是这里的一切都太像相国府,令人心绪无法平静。”

    他的手一下下的梳过去,将头放在桌沿的猛兽享受的半眯起了眼,嫌眼下的姿势还不够舒服,又将脑袋挪到了他的腿上。

    大猫儿的脑袋,很重,搁在腿上,有着实实在在的存在感,李南落有时候很难将这只猛兽大猫与人形的阿夜联系起来。

    虽然他和它,实是一体。

    咕噜声慢慢响起,就像在岩洞里的时候,被抓的舒服了,大猫连爪子也举了起来,张开的爪子露出厚实的肉垫,他总是忍不住摆弄,抓挠几下。

    变成人形的阿夜,总是冷淡疏离,有种天然的贵气和目空一切的孤高,眼神里的那一点魅气,又在眉眼上挑的时候让他露出十足的妖异和艳色来。

    捏着手里的肉垫,李南落低头,把怀里的这颗大脑袋,想象成人形的阿夜……突然醒悟,怪不得阿夜变作人形的时候从来没有分寸。

    也许正是因为他总是主动亲近,容许野兽的靠近,也纵得人形的阿夜在举止上还是和野兽一样,他根本没学过做人的规矩,看来回头还是要好好与他细说分明才是。

    心里这么想着,又觉得眼下不是时候,他们两个都疲惫的很,他更是连多一句话都不想说。

    只放空一切,一下下抚着大猫的毛,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忽然,那双尖耳抖了抖,兽瞳转向门口,警觉的凝视着,果然,没过多久,门前有脚步声接近,然后响起了扣门声。

    “热水已备,请贵客入浴。”

    不见里面有动静,丫鬟好奇朝门缝张望,却见黑暗中一双野兽的眼睛陡然靠近,碧绿光芒闪动,吓得她倒退几步。

    “不要吓唬别人。”开了门,李南落示意丫鬟带路。

    一切都像是回到从前,候在前方浴池门口的仆从上前,低着头告诉他洗漱沐浴的热水已经准备妥当,请他入浴。

    他心神恍惚的往前走,没留意到周围仆从丫鬟惊骇的模样,毕竟谁见到有人身后跟着一头巨大的猛兽,都会吓到面无人色。

    没有什么比在冬日里洗个热水澡,然后泡进冒着热气的池子里更让人舒服的事了。更别提浴池边还摆上了泛着皂香的澡巾,换洗衣物和软榻。

    把身上洗了一遍之后泡进池子里,那股暖烘烘的热度,从脚指头一直蔓延到头发丝,每一个毛孔都像是活了过来,叫人舒坦到头皮发麻。

    李南落深深的吸了口气,蒸腾的热气里一切都是白色的,闭上眼,鼻间的香味有些熟悉,纵使他离开相国府已经很久很久,也依然不曾忘记这种味道。

    木樨、丁香、桃花、麝香、旋覆花……用各种药草花草细细调了的香胰子,即便是洗完之后依然在身上留香不去。

    家里讲究些的,多半都会使用这种加了香料药材的香胰子用以沐浴,但加些什么各不相同,除了外头买的,也会找医馆定制一些。

    这些香胰子往往价值不菲,也很是特别,甚少会有相同。

    为什么这里的一切都与相国府如此相似?

    气味最是会勾起人的回忆,本以为忘却的过往,一个细节、一个细节的,缓慢却无比清晰的浮现在脑海中。

    那时候,浴池边放的也是这样的香胰子,他在池水中昏昏欲睡,门外,阿玲喊着“少爷你再不出来可要沉下去了”,作势要进来,好吓唬他早些起身……

    “你在回忆什么?”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想。

    他猛地睁开眼。

    金绿色的兽瞳直直看着,深沉的目光,有探究好奇的意味。

    李南落抹去脸上的水汽,眨了眨眼,有些艰难的将思绪拉了回来,忽然想起什么,“等等,为什么你也在这里?”

    “不是要洗澡吗?”巨大的猛兽显然在池子边趴了好一会儿,只是池子的尺寸对于一头巨大的野兽而言,未免有些局促。

    它把爪子探进水里,又飞快的提起爪子,嫌弃似的抖了抖,似乎对温度感到满意,看了一会儿,又把爪子浸了下去。

    李南落无语的捏住了那只继续往池底探索的大爪子。

    “阿夜,以你的体型,这里只怕容不下你。”

    “我只是防止你一个人在此回忆过往,这很危险。”凑过来的巨大的脑袋隔着水汽也显得迷蒙起来。

    阿夜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你对过去的留恋会阻碍你对妖力的控制。别忘了在街上发生的事,若不是你失去掌控,根本无需我出手,你便能全身而退。”

    街上的事。

    李南落记起了整个身体将要爆裂的痛苦,“为什么?”

    “为什么你会失控?因为你还不能做到忘却自我,忘却自己是个人类。”湿漉漉的爪子按在了他胸口。

    “你的内心还有太多障碍,那是你为自己所设的限制,你的恐惧、你的懦弱

    、你的胆怯、你的不确定……”

    “强大的自然之力可以为你所用,也可以将你毁灭,你要做的就是继续变强,直到能够自由控制它们。”

    说话间,升腾的雾气里出现了相国府的样子,那白墙青瓦,那亭台楼阁,无一不是当初的模样。

    就像一场梦境在眼前上演,李南落定定的看着,看着水雾如梦似幻的上演着那天的一幕幕。

    手心慢慢收紧,他告诉自己这一切只是阿夜制造的幻像,而来自妖物的试探已经唤醒了他心底的仇恨和暗藏的恐惧。

    闭了闭眼,他控制着内心的躁动,听见阿夜的声音继续说道:“水雾中的一切都来自你的记忆,总有一天,你也能做到我现刚才所做的事。”

    “以人类埋在心底最深处最想忘却的一切,来制造幻象?”

    “你感到被冒犯了?”一声轻笑,“真是愚蠢的人类啊,如果你始终遵守这些人类制定的规则,那你永远无法用好妖力。”

    “如何才能算用的好?妖力毕竟原属于妖物,我只是个人!”

    他在池子里,边缘趴着的巨兽与他额头相抵,他便抓住了巨兽的头颅,紧紧抓着毛发,就像溺水的人抓着浮木。

    对视的目光里潜藏着一种焦躁。

    “你已经能感知到风,至于柔和的水,你总有一天会明白它们的力量,这和你是人类还是妖物毫无关系。身体只是一个载体,抛却陈见,你会做的更好。”

    “你本就拥有感知自然的资格。”说着这句话,阿夜的目光意味深长,然而李南落并未从野兽的瞳孔中察觉到异样。

    不想再谈论下去,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头埋入了水中。

    水里犹如世界的另一面,水汽声咕嘟咕嘟的灌进耳朵里,他展开了双臂,让自己飘浮在水面。

    阿夜在池边歪着头,观察着人类这种奇异的行为,野兽是从不需要泡澡的。只会用水清理毛发。

    “人类分明会溺于水中,为什么你们却又喜欢泡在水里?”

    它过于无聊的疑问没有得到回答,李南落已经仰起头,平躺在水面上,枕靠在池边的后脑勺下被他随意的垫了快汗巾。

    他又进入了似睡非睡的状态,温暖的将他包围的池水荡漾着,一旁装饰的瑞兽口中不断吐出新的热水来。

    哗哗的水声里,他的内心逐渐平静了,双目微闭着,看到白茫茫的水汽里,阿夜在池边兜着圈子,长长的尾巴左右摇晃。

    “是不是该回了?”

    “让我再躺一会儿。”他嘟囔着,“你可以先回去。”

    水流声继续着,很久没有听见阿夜回答,以为它已经离开,李南落扯散了束起的头发。

    黑色的发丝在水面上蔓延开来,飘浮到池边,被什么拨弄了几。

    感受到异样,他微微睁开眼,却看到阿夜姿态懒洋洋的趴坐在池边,伸出了爪子,正拨弄水面上的头发。

    他的头发在它爪子里,先是被钳住了,然后会被水冲开,那只爪子猛的一捞,把发丝按在爪下。

    好像捕猎那样,专注的睁大了眼,聚精会神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他笑了起来,索性起身,靠在池边,拿起澡巾为这头野兽擦洗起了银白色的长毛。

    第37章 姑获鸟之祸(修)

    无论如何, 即便阿夜能变成人形,它依然是一头野兽,还是一头大猫。

    水汽早就打湿了毛发, 澡巾和香胰子轮番在长毛上刷洗着, “大猫”舒服的眯起了眼,躺了下来, 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长长的毛发弄湿之后贴合在身体上, 露出野兽紧实而矫健的肌肉轮廓, 自然所赋予的优美线条感,令人回忆起它第一次化作人形的样子。

    那腾跃在半空中充满力量与美感的健壮的雄性躯体。

    真是令人羡慕啊。

    在内心叹了口气,瘦削的少年虽然早已告别往昔的瘦弱, 但仍在成长的身体依然令他有所不满。

    专心的揉搓着纯白的毛发,直到巨兽甩了甩脑袋, 飞溅的皂水被甩了一脸, 李南落无奈的抹去。

    “阿夜,你是可以自己打理毛发的吧?虽然你是妖物, 但野兽可都是会自己清理毛发的。”

    “我不知道别的妖物如何,我可以用妖力隔绝了一切污染。”

    “所以你根本无需梳洗?”他捏着手中的澡巾。

    阿夜睁开了一只眼睛,“清理一下也未尝不可。”

    湿漉漉的尾巴甩了几下,“继续。”

    李南落把澡巾一扔, 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愚蠢, 下一刻, 一只巨大的爪子探进了水里, 像是测量池子尺寸似的拨弄了几下。

    察觉到它要做什么,他连忙按住它, “等等……”

    野兽的力量不是人类所能阻拦的,阿夜一头扎进水里, 溅起的水花一瞬间甚至没过了李南落的头顶,涌出的热水将地面打湿了一片。

    他被水呛到,狼狈的从水里站了起来,这头庞然巨物显然并不是这个池子可以容纳的,原本非常宽敞的浴池瞬间变得狭窄局促起来。

    “阿夜!”他有些恼火。

    “怎么?”大猫斜躺在水里,爪子拍着水面,“如果主人嫌这里太狭窄的话,我也可以化作人形——”

    “不不,不必,就这样吧。”连忙阻止它,他不断摆手,顺势又抹了把脸上的水。

    开玩笑,要是它在这里化作人形然后被人撞见……光是想想一下那个场面,他都恨不得马上从这里消失。

    既然都已经进了池子,他破罐子破摔,就像以往那样靠在了阿夜的背脊上,再也不不用担心睡着之后沉入池底,这样倒也十分惬意。

    终于避免了两个男人共浴的场面出现,然而,与一头猛兽共浴的场景,也并未如李南落所想的那么“平常”。

    泡澡久了,就会口渴,当侍候沐浴的仆人轻轻叩门,询问是否需要一些热茶的时候,李南落没来得及思考,阿夜已经出声叫人进来。

    门外的仆从没有多想,开了门,低头走了进来,斟茶的时候眼角的余光不可避免的扫到了池子里的凶猛巨兽。

    接着便听见茶盏打翻的声音,李南落背过身,按着眉心长长叹了口气。

    “贵……贵客请用。”仆人语声微颤,飞快的往后倒退了几步,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茶水就在不远的桌上,长毛带着一身水,十分累赘,阿夜随心所欲的化作了人形,池水倏然往下一降。

    眼看着□□的男人从池子里站起来,走过去,脑后银白长发湿漉漉的披在背后,热气袅袅之间若要说不让人误会他们之间有什么,李南落自己都不信。

    尽管华胥国并不尚男风,同性之间兄弟情谊也无不妥,但再好的交情,也不会有两个男人共浴。

    除了那一种。

    再次深吸了一口气,才忍住了不发出哀号,他从池子里站了起来,扯过干的巾子把身上擦了一遍,就要去取叠在一旁的衣物。

    门忽然被推开了,门后的阴影下露出一张小脸。

    “云儿?”李南落身上才刚擦干,匆忙套上衣衫,还没等系上腰带,女童已经一头扑进他怀里。

    随后匆匆追来的是沈绮珺,踏进门里,她才醒悟此地所在,眼前却已经映入了少年袒露的胸膛。

    将要成年的他,相较同龄人而言身上已经有了明显的线条,已经变得宽阔的肩膀,水滴从黑色的发丝上滑落,又顺着肌肉隆起的胸口一直往下滑去。

    脸色微红了一下,她便恢复了常态,背过身说道:“云儿夜里一直不肯入睡,突然从床上跳下来,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找,就是为了找你。”

    被云儿抱住无法系上衣带,此情此景,他也有些尴尬,只能掩着衣襟,“她一定是还在害怕,我正要回房,正好带她回去。”

    沈绮珺点头,正想说什么,只听见里面有另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看来这小崽是黏上你了。”

    她诧异转身,阿夜一口饮尽茶水,浑身□□的站在李南落身后,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对。

    对于眼前的场景,李南落毫无准备。

    他衣冠不整,阿夜更是身无寸缕,而那只该死的爪子捏着茶盏喝完了不够,还顺势懒洋洋的把手靠上了他的肩膀。

    “阿夜!”他脸上发热,不知为什么有种叫人窥探到隐私的窘迫。

    他把他的手从肩膀上拍下来,拿着茶杯的男人嘲弄似的挑了挑眉,其实人类世界的规则他未尝不知,只是从不在意,更不会让自己去遵循。

    身为野兽和化身人形,对阿夜而言,毫无差别。

    李南落意识到这一点,沈绮珺却并不知晓,在她眼里这一幕场景会演绎成何种模样?

    而她只是若有所思的,目光在两个男人身上停顿了一下,就像什么都不曾看见似的,轻柔的将云儿从他怀中拉了出来。

    “云儿乖,让你阿罗哥哥先把衣裳穿好,不然是要着凉的,着凉就会生病,你不想让你罗哥哥生病的对不对?”

    云儿终于放开了手,被沈绮珺牵住了,她背过身说道:“你要是方便,晚上就陪她一起睡吧,她是受到惊吓,心病还需心药来医,她对你最信任,和你在一起,或许能好的快些。”

    李南落系好衣带,闻言抬头,“但总归是男女有别……”

    “这话你自可对她爹娘去说,在我这里,只有医得好与医不好,只要有用,为什么还要拘泥这些规矩呢?”

    沈绮珺顿了顿,“何况你也不是什么歹人,否则她也不会如此信赖你。”

    李南落只得答应下来,阿夜显然有不同的意见,正要开口,被他一把捂住。

    于是不着衣物的某个大妖,被要求变回原形。

    湿漉漉的大猫甩着毛发,心不甘情不愿的跟在少年身后,而少年牵着个女童,在仆人的注目下,一路折返。

    穿过花园的时候,云儿指了指身后的“大猫”,做出害怕的表情。

    李南落不用回头也能感受到背后的不爽,那种野兽喉咙里发出的低声嚎叫,也令大半夜偷偷好奇围观的仆从们心惊胆战。

    回到卧房里,云儿很快就抱着李南落的胳膊沉沉睡去,一路骂骂咧咧的猛兽,却收敛了所有的动静,悄无声息的掠上了房梁,像一道暗光,匍匐在梁下的阴影里。

    像极了相国府的房梁,就在李南落抬眼可见之处,这种热闹后的静谧也像极了那一夜。

    只是,他睁开眼,就能寻到黑暗中属于阿夜的那双金绿色的眼睛。

    这里不是相国府。

    慢慢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有一种名为安心的情绪在胸口酝酿着,莫非是因为吞食了妖物的血肉,他的思绪也开始疯狂?

    他居然因为有妖物在身边而感到放心。

    捂住脸,无声苦笑,李南落的视线最终落到怀里的云儿身上。

    这个曾经笑靥如花的孩子,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才会变成这样?她的爹娘如今又在何处?

    他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

    沈寒三的医馆,被络绎不绝的伤者踏破了门槛,他本是声名在外的医局大夫,要不是脾气古怪又罗嗦了点,也不会被城门口的医馆抢去了大半的生意。

    如今伤患过多,都是县衙的官兵,只要能医得了伤,哪里还顾得了大夫如何,互相搀扶着进来了。

    医馆里从未有过这么多人,沈寒三站在药柜子前头,一手诊脉,一手提笔,颇有些意气风发,一边滔滔不绝的为他祖上三代宣扬医德,一边摇头晃脑的在纸上洋洋洒洒。

    药方写就,伙计抓药,他又从怀里掏出九针,一气呵成的扎上几针。

    看他平日絮絮叨叨,下手却是飞快,手指捻针的瞬间与平时判若两人,就像一个剑士握着他的长剑。

    看他凝神出手的瞬间,李南落几乎要错觉眼前是一位武功高手。

    就连将“愚蠢的人类”这句话挂在嘴上的阿夜,这回都没有说出半点不是。

    扎完针,沈寒三又变回了那个啰里吧嗦的老爷子,沈绮珺则紧随其后,将抓完的药递给伤者,向其说明如何煎药,平日里又要注意些什么。

    一个前厅,就这么被人挤的满满当当,李南落不便出去,见状正要向仆人打听,沈寒三一挑帘子,准备进来喝口水歇一歇。

    没给李南落开口的机会,沈寒三已经狂饮了几口茶水,捶着背坐在椅上直摇头,“真是世风日下,好不容易请来了京里的近卫,几十号人没把那妖物拿下,自己倒是先跑了,这年头啊……”

    “沈医师说的是大内近卫?那妖物又是指的什么?”那一天的大火已经过去了些时日,这些日子,城镇里讨论的似乎是别的什么事。

    发现李南落感兴趣,沈寒三捋了捋胡子,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直往他身后比划,“你居然还不知道?枉你身边还带着个妖,居然不知道外头妖物作祟,把人给害死了不少吗?”

    李南落身后,银白长发玄色长衣的男人正抱着双臂站着,透过帘子打量外面的目光,就像看着蝼蚁。

    那是一个妖物注视人类的目光。

    他闻言转过头,“此地还有什么妖物居然敢明目张胆的杀人,连那些近卫都拿不下?”

    言下之意,除了他之外,哪里还有人能奈何得了那些大内近卫。

    沈寒三还记着阿夜对他施妖法的仇,瞪了他一眼,压低了嗓门,转开脸一脸神秘的对李南落说道:“听说那是个长翅膀的妖怪,还是个女妖怪。”

    夜行游女?!

    李南落没有忘记那只双面的姑获鸟,但她怎么会到这里?她分明在峡谷的另一端,那座山林才是她的地盘。

    常年在林中不出的妖物,怎会突然之间到山下作乱?

    第38章 万万没想到

    两个人对视, 李南落眼里有着疑惑,阿夜的目光却逐渐深沉,野兽的杀意逐渐在脸上显现。

    沈寒三见了, 张望了下两人的脸色, 正色说道:“妖物也是万物生灵之一,弱肉强食, 与人类互不干涉, 那妖物却下了山, 杀人防护甚至还吞吃人肉,实乃不可教化!你们要是愿意对付那妖物,只要能留住性命回来, 我保你们不死!”

    “老头,你以为我对付不了那只鸟?”阿夜黑着脸, 简直明明白白写着“愚蠢的人类”几个字。

    “我是说万一。”沈寒三一指李南落, “毕竟他是个人。除非你这妖物愿意为了人类去对付自己的同类。”

    普通人类绝不是妖物的对手,这是所有人的常识, 沈寒三也是这么认为。后面那句话,他看着他们,更是说的意味深长。

    然后他一击掌,“所以啊记得留下命回来, 别忘了, 我祖上三代可都是太医局提举, 想当年……”

    “沈医师, ”李南落连忙打断他的话,“那妖物究竟做了什么?外面受伤的官兵莫非都是被她所伤?”

    没把想说的话说完, 沈寒三砸了咂嘴,“正是啊, 自从大内近卫离开,赵大人只得自己带兵去抓那妖物,但就算官兵再多,又岂是妖物的对手。”

    “死伤在那妖物手中的,少说也有数十人,在那之前她更是放火烧了山下的农庄,把住在那儿的人家都给杀的一个不剩……”

    说到这里,他气急的一拍桌子,“更可气的是,她不仅杀人,还当着官兵的面吃人!”

    “她到底杀了多少人?”

    “落雁峡后头的那座山啊,山脚下住的人都死了,都是那妖物干的,她不光烧了房子,还把活人抓到眼前,就用那鸟喙啄掉人的眼球,再啄去脖子身子上的血肉,被它咬住的人,也不知怎么就像失了魂一样,任凭它一口口吃掉自己,直到不成人形。”

    纵然是见过了各种可怕伤口的医师大夫,说起这些也是脸色发白满眼的火气。

    吃人的妖物……

    恍惚间,颈边似乎又传来一阵灼痛,李南落下意识的捂住脖颈,被噬咬的剧痛和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的恐惧感,在脑海中再次浮现。

    “你怎么了?我看这脸色不大对啊。”沈寒三察觉他的异样,上前就想抓过他的手腕诊脉。

    有人已经在他之前将李南落的手握住,“笨蛋!给我呼吸!”

    李南落这才醒悟过来,深深吸气,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我以为我已经好了。”

    “愚蠢,你们人类总是擅长欺骗自己,这里如你所说,太像相国府,显而易见是唤起了你不想面对的记忆。”

    阿夜提起相国府,李南落也没来得及阻止,要是被人知道他就是那个逃犯,这里恐怕又不能待了,幸好沈寒三神情不变,看来是正被外堂的伤者叫唤着,分神没有留意。

    稍稍放下心来,李南落实在是不想被这老爷子赶出门去,这里实在太让他有家的感觉。

    云儿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从后面一把将他抱住。

    沈绮珺随后跟着,“外堂正忙,我也管不住她,还是让她跟着你们吧,外面妖物作祟,不可让她乱跑。”

    转身蹲下,李南落端详云儿,却见她直直望着外面,外堂的伤者袒露着伤口,那是被鸟喙所啄伤。

    在肩膀活生生被叼去了一块血肉,犹如一个被捻烂的番茄,留下一个窟窿。

    云儿忽然捂着耳朵大叫起来,哭喊声直穿到外堂。

    还带着伤的汉子脸色煞白跳了起来,拔出长剑短刀,“是它又来了!!”

    “是里头孩子哭呢。”沈寒三挑了帘子出去安抚,“一个个五大三粗的,难道还怕孩子的哭声,丢不丢人?”

    他们这才收起兵刃,心有余悸,“沈大夫,你可得确定啊!”

    “不是我们胆子小,但那妖怪的叫声就像是孩子的哭声,听起来似模似样的,要不是我们耳朵里塞了棉花,我们就和那些被吃掉的人一样,只剩下骨头了!”

    话音才落,翅膀拍动的声音,伴随着女子的娇笑,突兀的出现在了医馆门前。

    “真是说的比干的漂亮呢。”还是那身暗红色的长裙,墨黑的头发,像是笼罩在黑色薄雾里的夜行游女落到地上,手上还抓着一个人。

    “是赵大人!”

    赵大人自然姓赵。

    赵佑宁,取的是护佑安宁之意。

    出身书香门第,赵大人自很小的时候起,就想着要像那些大人们一样,成为地方上的“大人”,苦读成才,终于如愿以偿。

    身为“赵大人”,他未必是个有求必应的青天大老爷,却也不至于草菅人命,徇私枉法,所以上任以来,与百姓相处的倒也不错,颇有些“父母官”的架势,人如其名,一心想要保护地方安宁。

    只是没想到,平白出现了一只妖物。

    这妖物居然还是个大妖,居然还能飞,居然还敢伤人杀人,甚至还吃人,想他为官以来何曾遇到过如此猖狂的妖孽,自是又气又急。

    除此以外,心里还有些隐隐的害怕。

    但这害怕,是万万不能让人看出来的,更不能在手下面前流露半点,于是他整日里寻思的就是怎么拿下妖物,还不能伤了自家的官兵,否则以后谁还替他做事。

    所以当大内近卫叶墨槿带着人出现的时候,赵大人喜不自胜,真是瞌睡遇到了枕头,恰逢其时。

    万万没想到,那妖物还没拿下,居然又来了个妖怪,还将大内近卫弄得个灰头土脸。

    “这可是大内近卫啊!”这一天他又在后堂冲着夫人抱怨。

    “大内近卫,那是陛下亲卫,是捉拿妖物的一把好手,可以说是我华胥国最强的大内高手,可是你看看——”

    他拍桌子拍的茶杯跳了起来,“也不知从哪又个跑来个妖物,只一个照面,交了一回手,就让大内近卫损失近半!”

    “我也是不明白了,这是妖物太厉害?还是那叶墨槿有意放水!”

    他气的在屋内来回踱步,赵夫人见状上前安抚,“别气了,喝口水,当心身体,与其担心这些,不如想想我们的女儿怎么办,明珠想出去,你不让,她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赵大人一摆手,“别说了,外面危险,不准她出去。眼下要紧的是想办法捉妖,那座山下死了这么多人都是这妖怪干的,要是妖怪在我们这儿也来这么一下——你让我如何对陛下交代!”

    “你就知道陛下陛下,自己的女儿都不管了,你这个老头子,既然你想捉妖,你倒是去呀,别在府里待着了,自己带人去抓!”

    赵夫人恼了起来,一把将他推了出去,门砰的就关上了。

    赵大人来不及说话,对着房门摇头。

    要不是妖物作祟,谁也没那心情,否则下人们早就偷笑起来,如今也只是让开了道,连忙把师爷叫来。

    “大人,实在不行,我们还是上报陛下吧,能将大内近卫打伤打死的妖怪,早已不是我们能应付的。”

    “刘师爷啊,你是不是傻,你想想,叶墨槿和那妖物交过手,他能不知道妖物的底细吗?还轮得到你我去上报陛下?”

    “大人说的是。”刘师爷搓着手,“听说那天街上动静大的很,可见那妖怪不是普通的厉害。”

    “那妖怪有名字,说叫夜苍穹,你听听,多大的口气,苍穹……”

    赵大人长叹一声,“如今这官,不好当,都被妖怪欺负到头上来了,大妖可不比寻常小妖,想要保护百姓,凭我们这些人能有什么办法,只能仰仗京城里的近卫,但要是近卫也没办法呢?”

    他愁眉苦脸,刘师爷也是长吁短叹,“可惜妖物都是一伙儿的,否则要是能让那夜苍穹去对付女妖怪就好了。”

    “真是痴人说梦,妖物还能帮着人,对付他们同类?”赵大人背着手一路往外走,“走,跟我去瞧瞧,这回又伤了几个。”

    要想把妖物拿下,那是不可能了,但至少要知道那女妖怪在哪儿不是?

    所以赵大人每天命人出门打探妖物行踪,按时回来汇报,好让百姓避开女妖所在之处,手下官兵也知道自己只要能保住小命就是,只打个照面就逃也似的回来。

    饶是如此,也有好几人丧命,被啄去血肉的已经算是轻伤。

    赵大人早已没了往日的排面,轿也不坐了,带上几员护卫,骑匹快马,一路马儿小跑,去往各家医馆。

    路上,他正暗自担心要是手下都挂了彩,地方治安无人维持,是否要上报京城求援,一阵翅膀拍打声,伴随着婴儿啼哭似的鸟叫声,让他吓的面无人色。

    “是那妖怪来了!”

    区区几个官兵哪里是妖物的对手,巨大的鸟爪从天而降,姑获鸟的头转了过来,望着下面冷冷一笑,只笑的赵大人头破发麻,下一刻肩上一阵剧痛,整个人腾空而起。

    巨鸟拍打翅膀,姑获鸟发出的叫声随风而散,恐怖的气氛就像夜幕降临,一下子笼罩在所有人的头上。

    “妖物!”

    人们的尖叫声,孩子的哭喊声,交错成一片混乱,医馆门前本来清净,这下更是逃的空无一人。

    医馆大堂内受伤的官兵拔刀而起。

    “赵大人!”

    “大人!”

    第39章 恐怖领域

    赵大人被抓在半空, 肩头血红一片,姑获鸟转过脸去,夜行游女的面孔转了过来, 墨黑的头发垂在肩头, 早已不复往日水雾似的飘渺。

    那身暗红色的长裙满是斑驳的血迹,暗褐的颜色飘散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是你们这些官兵, 封山杀了我的人, 那我也要把你们通通杀光。”

    夜行游女语声幽幽, 她本就生的美艳妖媚,如今这眉眼之间微微发红,皮肤白的透出青色的血管脉络, 更是渗出一股子浓重的鬼魅之气。

    她落在房檐上,鸟爪上的赵大人就悬在半空, 鲜血顺着房檐, 像雨水似的滴落,医馆里的官兵提着刀, 不知该上前还是退后。

    “就是你这个妖孽?伤人杀人还敢吃人!”沈寒三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然冲出门去。

    “爹爹!”沈绮珺来不及拉住他,连忙跟上。

    几位受伤的官兵一看,自家大人在屋檐上挂着, 这会儿连医馆大夫也都出去了, 只要还能动的, 也跟着提刀冲出了门。

    赵大人悬在半空, 脸色发白,嘴唇发抖, “你们不是妖物的对手……快……快去找刘师爷把夫人小姐藏起来,妖怪来报仇了……”

    官兵得令, 也算是有了借口逃走,却发现自己的腿不听使唤,耳边妖物的声音不断缠绕,一种莫名的恐惧让双腿失去了站立的力气。

    “你们的人,杀了我的人,我就把你们杀了,天道轮回,有什么不对?”

    夜行游女的脸和姑获鸟的脸,在说话之间不断变换,她的语调忽高忽低,诡异的模样叫人看的脊背发凉。

    “完了,这下全完了,这就是妖物的妖法……”赵大人早就知道妖物厉害,却是第一次亲身体会。

    莫名的恐惧感让他失去所有的勇气,连开口让手下留几个人保护他的胆量都失去了。

    “大胆妖物,你可知道这是哪里?这是我沈寒三的医馆,你知道沈家吗?你知道我华胥国的太医局吗?”

    沈寒三指着姑获鸟的鼻子大骂,“你那座山头是被大内近卫给移平的,你找他们去呀,平白无故——”

    “爹爹!”沈绮珺从旁边一把捂住他的嘴。

    姑获鸟歪着头,尖锐而长的鸟喙随着目光移动,似乎也在惊异,为什么这个不起眼的老头竟能无视她的妖域。

    一阵如同哭声的鸟啼响起,让人心底发颤,沈寒三终于还是冒着冷汗,靠扶着墙壁才能站定,沈绮珺捂住耳朵,紧闭双眼。

    “姑获鸟最擅蛊惑人心,没想到老头你居然还能坚持这一会儿,难得啊难得。”

    用嘲弄的语气夸赞他人的,也只能是夜苍穹了,他跟在李南落身后走了出来。

    少年神色镇定,并未受姑获鸟影响,身后一身玄衣银发的男人正是那天重创了大内近卫的妖物。

    两人一前一后,就这么走过来,一个是书香门第少爷模样,温文尔雅,清淡如水,另一个则是俊美的,美的有些妖气,特别的张扬,这种强烈的反差,形成一种奇怪的平衡感。

    赵大人倏然想起刘师爷的胡话。

    “大妖怪,还记得我说的话吗?只要你们愿意……”沈寒三这时候比了比天上,“我保你们不死。”

    他得到一声轻蔑的嗤笑作为回答。

    “夜……夜苍穹……你要是拿下这个妖物,我就上报朝廷特赦你……赦免你身为妖物之罪……”赵大人颤颤巍巍的声音由房檐上轻飘飘的落下。

    “身为妖物之罪?”夜苍穹的瞳孔骤然一缩,发出几声冷笑。

    赵大人几乎能感觉到那目光如同实质,正往他身上扯下皮肉,他缩了缩脖子。

    李南落是第一次知道夜苍穹这个名字,“我怎么没听过你的名字,阿夜,你恢复记忆了?”

    “只是随便取的名字罢了。”他听起来好像是不高兴了,夜苍穹莫名的心情不错,有些高兴,“其实那天你也在场,只是并不清醒。”

    两人的话说到这里,姑获鸟发出怪叫,“是你们,你们还活着!”

    “你这才认出我们,我们确实是旧相识了。”李南落神情复杂。

    那时候他还没进落雁峡,那时候的他还只是个逃亡的少年,在得知姑获鸟吃了孩童之后……

    “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回来,让你得到应有的惩罚。”

    今天,他终于站在这里,短短时日,恍如隔世。

    然而,夜行游女皱着眉,像是无法理解他的话,然后姑获鸟的那一面头脸转了回来,鸟爪按着赵大人,低头啄了一口。

    随着赵大人发出一声惨叫,姑获鸟叼着一片血肉吞了下去,“什么惩罚?”

    “她这是怎么了?以前的夜行游女不是这样的。”这不是李南落记忆中那个狡诈凶残的姑获鸟。

    “这是妖物入了魔,简单点,按你们人类的说法,就是疯了。”

    妖物也会发疯?李南落挑眉。

    “妖物,不是随便吃人的。”沈寒三忽然说道。

    沈绮珺在旁拉着他往医馆里退,他边走边说道:“妖物虽有害人之心,但也不是哪个妖都吃人,毕竟人也没那么好吃啊,一般来说,他们吃人都是为了吓唬人。”

    “沈大夫倒是了解的清楚呢。”夜苍穹抱着手臂,眼神微动。

    沈寒三嘿嘿笑了,“你也不想想我祖上是干什么的,也不想想我是干什么的,治疗了太多被妖物所伤的人,当然对此也是知道一二。”

    这话倒也没错,但眼下并不是听沈寒三追忆的时候,姑获鸟乍然见到他们,发呆了片刻后又目露凶光。

    “人类!”夜行游女的面孔转换着,“你们要付出代价!!”

    姑获鸟婴啼似的哭叫声响彻云霄,一层不祥与恐怖的气氛如同实质一般笼罩在上空,这是妖物的领域。

    李南落不是第一次接触妖域,早已知道这妖域的厉害,“阿夜!我该怎么办?”

    “在告诉你怎么办之前,不如先让我告诉你,姑获鸟的妖域究竟会造成何种后果吧。”夜苍穹不疾不徐的说道。

    李南落哪里会不知道这是他有意拖延,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听这大妖继续说下去。

    “这姑获鸟与夜行游女乃是一体,夜行为女,日行为鸟,不过到了她这里,看样子也是随意变换,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就以人类孩童为食,其实早就失控了,如今更是变本加厉。”

    “你还是没说她的妖域到底会怎么样?”

    李南落有些着急,眼见着血水自屋檐上流淌而下,赵大人已经无声无息,不知生死,那姑获鸟在屋檐上啼叫,恐怖的气氛逐渐浓郁。

    提刀的官兵神情呆滞,如同失魂,就连虫鸟也不再鸣叫。

    “你尝过她的厉害,她的能力便是蛊惑人心,她能挑起人心底最深最本能的恐惧,当这种恐惧将人心填满,当人类失去理智的时候……说实话,就连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夜苍穹一边说着,与他无关似的,一脸兴味盎然。

    这一刻,李南落仿佛再度见到那头在耳边蛊惑着他,时常流露出恶意的凶兽,总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阿夜。”他提醒他,“你既然已经认我为主,那你至少该让我知道事情到底会变得有多严重吧?我就要出手了,到时候你看着些。”

    “我不想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变成令这个地方化作地狱的罪人。毕竟我的罪名,已经足够多了。”不再等待,他一跃而起。

    赵大人半身是血,被姑获鸟像猎物似的踩在鸟爪之下,鸟喙之上不断滴落着人血,姑获鸟的叫声响彻天边。

    最深的恐惧足以令人疯狂,人类陷入疯狂之后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李南落一言不发,五指张合。

    空气里的压力陡然暴涨,一股风刃破空而去,姑获鸟的叫声骤停,半空中张开一双巨大的翅膀。

    那是超出普通鸟类的翅膀,巨大的阴影将整个医馆笼罩在黑暗中,暗黑色的羽翼泛着青蓝色的光斑,拍打的翅膀卷起一阵狂风,与袭来的风刃相撞。

    屋檐上的瓦片纷纷碎裂,李南落倒退几步,被狂风吹的睁不开眼,更令他心焦的是,他已经发现赵大人脸色发青,恐怕再也坚持不了多久。

    夜行游女发出可怕的尖笑,“人类小子,你变强了,但你还不是我的对手。”

    莫非只有阿夜才能对付得了她?他咬牙,“可恶。”

    “你只是比其他人强了那么一点,你也无法逃脱恐惧。”夜行游女的说话声像是钻到了耳朵里。

    “你终究也会被恐惧支配,被我所制造的恐惧控制,最终等待你的是疯狂或者死亡。”

    随着她发出怪笑的话落音,提刀的官兵已经失去了神智,开始用刀互砍,一双双睁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与狂暴。

    眼下情况如此,那镇上其他人呢?那些在家的百姓呢?

    李南落无暇细想,医馆里冲出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云儿!”

    她捂着耳朵,抬头对着半空的姑获鸟不断发出尖叫,睁大的双眼里只有惊恐。

    稚嫩的声音尖大叫着,“杀……杀……”

    一个小小的孩童,居然也受此影响,李南落惊怒至极,姑获鸟的妖域居然能令一个内心纯洁的孩子发出充满杀意的叫嚣?!

    鸟爪放开了赵大人,姑获鸟张开的翅膀掀起风暴,她挥动翅膀在半空停留着,可怕的叫声随着狂风散开。

    一群乌鸦不知从何处而来,仿佛感受到死亡的气息被召唤而来,在半空盘旋着。

    乌鸦的叫声和着姑获鸟可怕鸣叫,唤起了李南落内心的颤抖,是妖域!

    他正在逐渐受到影响,时间拖的越久,对他越是不利,深吸一口气,他闭上眼感受着空气中的自然之力。

    真是令人感到嘲讽,他一个人类居然要用妖物之力去对付妖物。

    睁开眼,他全力扑身而上——

    “等等。”后领被人捏住,一股力量把他扯了回去。

    “阿夜!”没有回头,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既然你不想帮助我对付你的同类,那就不要阻止我的行动!”

    “不高兴了?”夜苍穹从他身后探出头来。

    “我没有。”他矢口否认。

    “有就有嘛。”他安抚似的贴过来。

    第40章 小少爷的剑

    李南落冷着脸, 难得看到大妖像要讨好他的模样,要不是眼下时机不对,他真想好好嘲笑他一番。

    “倘若主人要求, 我自然不会拒绝。”只听夜苍穹不疾不徐的说, “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对付同类。”

    “我知道你不介意对同类出手,你只是更想知道, 人类被姑获鸟的妖域影响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吧?你虽说是站在我一边, 但你对人类从未有过好感。”

    李南落没有掩饰语气里的焦急和气恼。

    “这又有什么不对?在我眼里, 你和其他的人类并不一样,我只服从与你,只为你的安危考虑, 其他愚蠢的人类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夜苍穹挑眉,说的是事实。

    仔细想来, 以往阿夜对付其他妖物, 起因也都是为了保护他。

    为了他这个人——为了保护他李南落,而出手伤了, 乃至杀了不少的同类。

    “当然,如果你要求我,听你命令去杀其他妖物,我也不是不能做到。”夜苍穹放开他的领口, 抬头望向半空的姑获鸟。

    徐徐问道:“但你要对我提出如此要求吗?”

    要求一个妖物对付自己的同类, 来救助人类?

    还是……

    李南落忽然一阵茫然。

    身后的声音说道:“这些人类将你视作罪人, 为什么你还要救他们呢?你说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有些事非做不可,其实, 我看你是想要证明,自己并不是他们眼中的罪人吧。”

    他回过头, 阿夜那张脸,像是看透一切。

    “所以,就如此这般,让他们自相残杀怎么样?释放压抑在心底的恐惧和怨气,让他们背负上和你同样的罪名……”

    他向他走近,蛊惑人心的耳语,像是醉人的酒香,令人放弃所有抵抗,由李南落耳畔钻入心底。

    “砰——”在回答之前,他的手已经先动了。

    夜苍穹意外的摸着自己的鼻子,李南落握着拳头,紧紧绷住的脸上有一种纯粹的愤怒。

    “偌大一个相国府,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你可知道,可懂得,这种因为无能为力而无比内疚的感受?我只是背负罪名,但是那些被姑获鸟蛊惑的人呢?他们将会真正的亲手杀死自己的亲人!”

    他抬起头,姑获鸟的翅膀下的暗影越来越大,如同婴儿啼哭似的叫声在整个城镇响彻,与此相对的是远处传来的砍杀和嘶吼。

    “我再也不想看见,有人失去自己的亲人和所爱。”

    他转身,背影坚定的没有丝毫迟疑,他甚至没有开口要求夜苍穹为他出手,也不担心该如何对付这只姑获鸟。

    他只是尽自己所能,阻止可能将要出现的惨剧。

    夜苍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在他身后抱着手臂,歪着头,像是欣赏某种有趣又迷人的东西,看着他跃上了屋檐。

    明明很弱小,却时常让人感受到他的强大。

    他知道自己未必是那姑获鸟的对手,也依然决定这么做。

    “真是愚蠢的人类啊。”夜苍穹喟叹着,话里却再没有半点嘲讽,嘴角逐渐上扬起来。

    跟在这个人类身边,真的一点都不无趣,反而常常感受到惊喜。

    “桀桀桀桀——”夜行游女在半空怪笑,没有将突然又出现的李南落放在眼里。

    在她脚下,一场□□正在进行,被妖域影响的百姓都是两眼通红,因为恐惧而绝望,因为绝望而即将陷入疯狂。

    手边一切可用之物都成了凶器,甚至是手指和牙齿,撕扯、撕咬虽不能致命,却让场面变得异常野蛮而凶残。

    这场景太骇人,越来越多的百姓被姑获鸟的妖域所影响,人类之间血肉相残的场景让李南落不忍直视。

    “大内近卫究竟对你做了什么,让你如此仇恨人类?”阖了阖眼,他问,再睁开时,眼睛里已经无喜无怒。

    姑获鸟仿佛已经陷入自己的世界,全不理睬。

    李南落面无表情的站定在屋檐上,在他半人高的上方,姑获鸟那巨大的羽翼卷起一股暗红发黑的漩涡。

    不去思考自己是否能做到,他扑身而上,风刃横扫而去。

    拍打的翅膀再一次将他的力量震开,笑声和犹如啼哭的叫声,如同实质般穿过李南落的耳膜,直达心底的恐惧感比上一次更甚。

    离的越近,这种影响越大。

    所以离此地远的百姓,理当不至于完全失去理智……

    李南落思考着种种的可能性,身后夜苍穹的声音如同以往,有些微的恶意与蛊惑,“我的主人,为什么要如此认真奋力的去救镇上的这些人呢?他们一旦知道你是通缉犯,是杀人凶手,可以想象的到,他们绝不会顾及你的生死。”

    “闭嘴。”他哪里会不知道。

    “不是你见死不救,而是你一己之力,根本无法施救。你完全可以心安理得的离开。只要离开这里,你就不会见到这里发生的一切,不用看见这些人类失去至亲和所爱。”

    “我让你闭嘴,阿夜。”

    就像箭法拙劣的猎手,想要抓捕最凶猛的夜枭,他一次次出手都被姑获鸟化解,无论是哪种形态,这只妖物的妖力都超过他太多。

    李南落并不气馁,内心十分的平静。

    无论那个旁观的大妖说些什么,只让他这种平静更加的坚决,和无法动摇,甚至在一次次的失败和夜苍穹的质问下,明白了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心下忽然一片坦然,一直以来的仓皇,作为逃犯的心虚和怯懦,在这片坦然之下消于无形。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做出决定后的从容。

    他慢慢站定。

    “你确定不需要我帮你?”夜苍穹仿佛能从他的背影读出他的心思,神色凝重起来。

    “我不能每次都站在你的身后。”

    直视着半空的姑获鸟,感受着自然之力的涌动,也感受到空气里姑获鸟的妖域的气息,里面掺杂着滔天的恨意。

    “你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因为我是他们的同类,我是个人。相国府出来的人,纵然未必可救苍生,但眼前的生死,不能坐视。”

    “否则,我就枉为相国李佑之子。”

    李南落冲了上去。

    狂暴的飓风在他的双臂形成了如同实质的剑刃,破开姑获鸟周围的漩涡,翅膀碎裂,漫天的黑色羽毛像一场不真实的噩梦,姑获鸟随即发出可怕的鸣叫。

    并不被放在眼里的力量,竟突然强大到割破了双翼,夜行游女的面孔在漩涡里骤然出现,那双血红的眼睛如同鬼魅般注视着。

    李南落感觉到一阵晕眩。

    他闭上眼,那对血红色的眸子却挥之不去,就像缠绕在身上的鬼魂,一双双鬼眼在黑暗中不断向他涌来。

    心跳不断加速,每一下都让他愈加恐惧,那种能让人四肢发软的力量正在不断削弱他感应到的自然之力。

    到了嘴边的名字,被他咬咬牙又咽了下去。

    不能每一次都向阿夜求救。

    夜苍穹眼见他身形摇晃,却根本无需他开口,飞身上前,“真是愚蠢的人类,竟不知道利用一下你身边的力量吗?”

    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扯到自己身后,“见鬼的鸟东西,我们又见面了,这一次大爷我可不会放过你!”

    话音落,人形消失,一只巨大无比的猛兽如同挣脱了桎梏,挟着雷电般腾身跃起,巨吼之下尖锐的利爪拍向鸟喙,爆炸般掀起一阵可气浪般的漩涡。

    这简直是人世间从未见过的场景,半空中气流涌动,骇人的漩涡里半人半鸟的妖物挥动着翅膀,一双血红的眼睛满是仇恨,而另一只面露狰狞的野兽正张开爪牙向脖子撕咬。

    李南落不甘心旁观,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内心的恐惧是被妖域所影响,倘如阿夜能承受得住,为什么他不能呢。

    按耐住心口的颤动,他任凭脑海中那片血红袭来,忘却了一切,只注视着正在与姑获鸟争斗的猛兽。

    现在名为“夜苍穹”的这个妖物所教会他的一切,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感知着自然之力,放空了所有的思维,此刻他忘却了自己人类的身份,忘却了相国府的过去,忘却了眼下的处境,忘却了所有。

    风刃再次成形,渐渐变化成一柄透明的长剑,剑刃逐渐延伸,周围的气流旋转着,像是能割裂一切。

    从手掌蔓延而出的剑刃仿佛有自己的意识,发出了风声般嘶嘶的嗡鸣。

    李南落睁开眼,嘴角勾起了一丝微笑,“阿夜,这一次我不会再躲了。”

    不再躲避朝廷。

    不再回避过去。

    不再隐瞒自己是谁。

    “姑获鸟——就让我看看,你的妖域还能坚持多久——”

    剑光如练。

    挥向姑获鸟的长剑印出混沌晦暗的天色,翻滚的云层和猩红色的漩涡,直直穿透过去。

    这是由空气、由风聚合到一起的自然之力,化作长剑模样,力量却有云泥之别。

    破开一切阻碍,剑光直指姑获鸟的眼睛。

    夜苍穹一个腾挪,咬住姑获鸟的脖子往剑尖甩去,可怕的叫声一顿,随即响起更凄厉的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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