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宾白送一众人出去,祁摇枝在大堂之中,有些坐立难安,最终踱步去了廊下透气。
此处还剩了不少人,约莫有十几个的样子。
明里暗里,有不少人偷偷打量谢秋光。
谢秋光容貌本就招摇,衣上那瑰丽花纹明眼人一看便知,是花月教弟子的标志。
他被一众人看着,本就不耐烦,再看见祁摇枝完全不关注他的样子,心中更是既气恼又委屈。
他恨恨瞪了那些人一眼,再没人敢那样明目张胆的盯着他看。
祁摇枝还在怔然望着远处的回廊发呆,有些心烦意乱。他总觉得宋府的事情会是个不小的麻烦,而他又向来是个怕麻烦的人。
全然没发现谢秋光已到了他身边。
他以为是有人要从他身边经过,却又半晌没动,祁摇枝以为路被挡住,还往边上挪了挪。
“你就偏要装作不认识我?”谢秋光咬着牙,上半身隐在阴影之中。
祁摇枝茫茫然还在状态之外。
闻言抬眼望去,就见到谢秋光眼眶微微泛红,眉眼耷拉下来,看起来蔫蔫的。
看起来有些像要哭的样子,祁摇枝哪里见过这副阵仗,手伸到一半,却也觉得自己唐突,将将停在半空中,问道:
“你这是怎么了……”
谢秋光却察觉到他动作,眉眼微动。
他微微偏头,将脸贴在祁摇枝手心上。
原本带着些质问的语气也变了,闷声道:“我以为你恼了我,不愿再理我,昨夜我只是太想……”
祁摇枝想到昨晚发生了什么,又觉得脸上有些发烫,讪讪缩回了手,只道:“我没有……”
送客回来的萧宾白迎面走来,朗声道:“许半仙,谢仙长,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动身吧。”
*
最后一行人往宋家去,谢秋光跟着祁摇枝,始终隔着半步远。
一路上,萧宾白有意和谢秋光搭话,谢秋光的反应都淡淡,眸光一直落在他身前的祁摇枝身上。
安宁街繁华至极,道路宽阔,是城中豪右居所。宋府是其中占地最广的一户。
离宋家越近,空气之中的血腥就越浓。
贺兰州少雨,夏季常常热得人两眼发晕。炎热的温度加上腥臭的味道,更是让人难以忍受。
宋府门前的石阶上,宋家家主的尸体还匍匐着。正如赛神仙说的那般,血肉模糊的一团,血浆糊了满地。
呕的一声,那位少年老成的师兄没忍住,吐了一地酸水,好不狼狈。
少女扶着师兄,脸色也有些苍白,眼圈微红。
赛神仙也两股战战,像是打起了退堂鼓的样子。
兴许是之前的魅魔血脉被激发,祁摇枝抬头扫一眼宋府上口,就能看见幽蓝鬼火。
鬼气滔天,密密麻麻压了半个上空,是绝不止六十三口亡魂的。
多余的那些亡魂,是哪来的?
祁摇枝看得愣神,察觉到了佛修的目光,与他对视一眼之后又垂下眸。
祁摇枝从袖中摸出来洁白的帕子,递给那对师兄妹。
少年抬手正要接过,却听见赛神仙啧啧两声。
赛神仙摇头晃脑,他还没忘记之前被他们看轻的事情,道:“英雄出少年,就是没想到这小英雄竟然这般脆弱,赛神仙我当年行走江湖的时候,什么风浪没见过。”
少女愤然瞪赛神仙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是没说什么。
少年已经伸过来的手又缩了回去,惨白着脸对祁摇枝冷傲道:“我会净身的法诀,不必了。”
祁摇枝转头看向一直盯着自己的谢秋光,迟疑问道:“谢秋光,你要么?”
此处就他们三个年纪要小些,该多照顾些的。
谢秋光微微颔首,乌眸盯着祁摇枝问道:“旁人不要的东西你塞给我?”
是他自作多情了。
祁摇枝哑然,讪讪道:“不是那个意思,我是看那位小兄弟更需要……”
“我不需要。”青衣少年很倔强。
祁摇枝默然准备把帕子塞回去,谢秋光轻哼一声,摊开了手心道:“我要。”
谢秋光微微偏头,侧脸的轮廓被光影勾勒。
祁摇枝将手绢放在了谢秋光手上。
谢秋光轻哼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周围人听见,他道:“不知好歹。”
那少男少女变了脸色,最终还是隐忍未发。
萧城主和那位佛修已经绕开宋家家主的尸体,走到了宋府大门之前。
萧城主手已经按在了金漆兽首锡环之上,黑雾隐隐缭绕,而周围人好似都未看见一般。
祁摇枝来不及阻止,下一瞬,大门打开之时,滔天血风席卷而出。
腥臭的红潮扑面而来,祁摇枝被人拉住了手腕,踉跄一步,天旋地转,祁摇枝被人摁着头,严严实实护在了怀中。
混乱之中,谁也没注意到,祁摇枝腰间的香囊泛出盈盈光芒。
祁摇枝被人松开的时候还愣了一下,心知该是又进入了幻境之中。
热意已经散去,此时如同春三月一般。天地氤氲,清光迷蒙。
紫藤花瓣于空中悠悠飘摇,此处像是清幽宅院中的一片花圃,不同花期的花在此时都尽数开了。
花开得很热闹。
祁摇枝、谢秋光、少女和赛神仙落到了一处,这里只有他们四人。
少女略显得有些狼狈,满身血污,花瓣也黏在了身上。祁摇枝拿出帕子给少女,少女闷声道谢接了下来。
赛神仙四仰八叉地倒在一片茵茵绿草之上。
谢秋光则依旧是一身白衣,明秀出尘,但他的脸色却不大好看。
祁摇枝也能够理解,少年初入江湖,以为一切尽在把握之中,却陡然落入秘境之中,确实是会有些遭受打击。
此处虽然花影缤纷,但却是透着诡异的。
祁摇枝犹有几分心惊。
刚才护住他的人身上香软,腰也细,不像是谢秋光,倒像是……
谢秋光三两步走到祁摇枝身边,面色不虞,他忍着怒意问道:“刚才那鬼占你便宜,怎么不反抗。”
谢秋光抿紧了唇,一想到树林中祁摇枝被他搂住极力挣扎的样子,就是抑制不住的烦躁。
谢秋光又是陡然变色,祁摇枝满脸愕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谢秋光脸绷得紧紧的:“人人都可以,只推开我一个?”
虽然声音不大,但是此处的人也都听得清清楚楚。
正在摘自己身上的花瓣的少女沉默了,假装晕倒的赛神仙也僵住了。
难怪之前那白衣小道士一直盯着那江湖骗子看,原来二人之间还有这样一番纠葛。
赛神仙假装悠悠转醒,坐了起来,心中暗暗感慨道:
这许贤弟长得清秀白净,倒是颇为风流,家有娇妻,竟然还和这小道士也有一腿。
“不是,没故意推开你。刚才也没人占我便宜。”祁摇枝有些窘迫。
谢秋光凝眸审视,祁摇枝被看得头皮发麻,正不知如何应对之时,倏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祁摇枝转身。
须臾之间,已经有一位苍白脆弱的青年站在了他身后。像是随时都会被一阵风吹走一般。
原本的美貌有十分,被那病气减淡了三分。
青年一身红衣,愈发显得面色青白如纸。墨发柔顺地披散下来,外袍被鬼气鼓起。乍一看有些渗人。
是没见过的容貌,祁摇枝却莫名地觉得熟悉。
而且这鬼看起来也并未恶意,他试探着问道:“秀秀?”
那鬼轻轻嗯了一声。
看着祁摇枝的眸子中眼波流转,脉脉含情。
这还是祁摇枝第一次看到秀秀的原身。
秀秀比他高比他壮,但是看起来反而是更需要保护的那一个。
祁摇枝没想到秀秀会在此时突然出现。
现在的情形实在是尴尬,他们一行人来捉妖捉鬼,而失踪许多天的秀秀又突然出现在这里。
好像和这宋府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祁摇枝察觉到身后的三道目光,下意识就挡在秀秀身前,将他与另外三人隔开。
谢秋光抿了抿唇,看着祁摇枝母鸡护崽的模样,垂在身边的手微动了一下。
祁摇枝解释道:“别伤他,他没恶意。”
秀秀唇角勾了勾,绕祁摇枝面前,横亘在祁摇枝和谢秋光之间。
秀秀面对着祁摇枝,捧起他的脸。微蹙着眉,拿出帕子细细地给祁摇枝擦去脸上沾染的血污。
他们两个人离得极近,秀秀的眼睫像小扇子一样扑扇。
那赛神仙老早就战战兢兢缩在了谢秋光的身后一丈远的位置,就连那少女看过去的眼神也有几分戒备。
“你是什么人?”少女握紧了手中的剑。
她其实察觉出了那陡然出现的红衣人身上的诡异气息。却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秀秀并不理会,只顾着给祁摇枝擦脸。
红衣繁复,衬得人白如雪。宽大的袖袍滑下,露出手背上一点嫣红。
他絮絮叨叨道:“你还是心善,明知道他们都不怀好意,还是跟了过来。”
秀秀看一眼谢秋光,意有所指道:“吃过一次的亏,就不要上当第二回。”
虽然不知道秀秀说的是什么事情,但是祁摇枝还是下意识的看向了谢秋光,怕他发怒。
谢秋光竟然只是抬眼瞧着,微抿着唇。
秀秀捧着祁摇枝的脸仔细检查:“算了,你要不是这般好,当初也不会救我。”
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哀怨。
祁摇枝觉得这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他以前当了上百年大师兄,对年纪轻的师弟师妹操心惯了。现在“做生意”,自然是要与人为善攒招揽新客攒些回头客的。
但是这样美丽的误会是不需要解释的。
秀秀余光瞥见谢秋光攥紧了手。他柔柔对祁摇枝道:“也就我心疼你。我不在的时候,你就这般任由旁人欺负?”
“你说实话,那装嫩的牛鼻子老道,昨晚是不是想碰你?”
祁摇枝微怔一下,一时之间不知道秀秀口中装嫩的牛鼻子老道是不是谢秋光。
但是以谢秋光的脾气,肯定是要恼了的。
祁摇枝抬眼看去,果然瞧见谢秋光抿紧了唇,眸中露出几分恼怒委屈。
祁摇枝嘴唇动了动,刚想解释,又被秀秀理了理衣襟。
二人此刻的距离是说不出的亲昵。
秀秀长了一张男女莫辨的脸,举手投足也有几分柔媚之意,并不让人觉得怪异,好似他天生便该如此一般。
谢秋光紧紧地盯着他们,想要忽视都难。祁摇枝解释道:“他没想碰……他昨夜只是想帮我。”
“下次需要帮忙唤我即可。”秀秀严肃道。
好像一下子消失快两个月的人不是他一般。
谁也没察觉,藏匿在花架下的少女暗暗结印,她薄唇起合,莹润光芒在她手中聚集,最后轻声喝道:“破!”
光芒炸裂,灵力却没使出去。
少女被法力反噬,发尾冒气白烟,竟然是被烧焦了一撮头发。
她脸色苍白的捂住心口,心跳快得厉害,她恨恨瞪了一眼秀秀。
赛神仙看见了动静,吓得一个哆嗦,胡乱地爬远了些。
秀秀却是连头也没回,他轻声道:“既然你说没有,那昨夜之事我便不追究了。但是今天,这些人擅自闯进我家里,却是要付出些代价的。”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
赛神仙本以为这红衣鬼是凶手,哪能想到这里竟然是他家?
赛神仙拍了拍身上的灰,爬起来道:“这位……少主。”
饶是人精如赛神仙,也一下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秀秀。
他道:“此事定是误会,我等人是受萧城主所托,帮忙捉拿凶手。”
秀秀撩眼,上下打量一番,话是在对赛神仙说,眸光最后却是落在谢秋光身上的。
他说:“就凭你们,也配?”
祁摇枝嗅到了一丝剑拔弩张的火药味。
“对了。”秀秀像是忽而想起来了些什么似的,一挥袖子,就有几人囫囵砸在了地上。
是之前自请留下的修士和清水城城主。
秀秀微微歪了歪头,对倒在地上的萧宾白道:“萧世叔,好久不见了。”
萧城主抬头看清来人之时大惊失色,厉声喝道:“孽障,你怎么还活着……”
紫藤花缓悠悠落下,萧宾白话至一半却失了声。
萧宾白皱着眉伸手摸向自己的耳边,却握住了一个软趴趴湿漉漉的东西。
萧宾白倏然呲目欲裂,他的耳朵掉了!
萧宾白朦胧听见那宋家幺儿带着笑意的声音:“宋伯伯,我早就死了呀?家父没告诉你么?”
“你……丧心病狂丧尽天良之徒!”花瓣又轻轻落下,那萧城主脸上又是一阵锐痛。
原本还有些名门正派的修士想要讨伐那妖鬼,却都忿忿不敢发声了,更有几人,面色惨白如纸。
秀秀凉凉道:“萧世叔若是不会说话,还是管住自己的嘴巴比较好。”
萧宾白捂着脸走到佛修身后,声音发颤道:“大师,就是他杀了宋家六十三口人。”
谁也没想到,一进来竟然就会遇见那作恶之人。
哦不,作恶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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