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之中还弥散着淡淡的花香,廊檐下一点猩红,格外的刺眼。
神女慈悲地俯视每一个在痛苦的泥沼中挣扎的人。
那一场大雨太过突然,除了逃跑的新娘之外,宋渠英还有许多其他事情需要解决。
宋渠英抬抬手,萧宾白跟着他出去,屋外的影卫都在他们踏出门槛的一瞬消失。
屋外只留了一个童仆,睁着乌黑的、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宋白宿。
宋白宿跪在地上,像是一俱僵硬的尸体,没有一点生机。
童仆小心翼翼地看了他许久,像是想要把他扶起来,又犹豫不敢向前,他道:“家主已经走了,少主别难过……”
童仆终于壮着胆子朝宋白宿靠近。
小小的手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喃喃道:“少主最厉害了,不要难过。”
宋白宿像一具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长风吹过,童仆忽然觉得自己的棉夹袄有些冷,院子里空荡荡的。
小童仆缩了缩身子,问道:“少主,你知道我娘去哪了吗?”
*
耳垂传来的轻微刺痛,让祁摇枝回过神来。
差一点点他好像就要沉进那痛苦之中,心中被无名的情绪压得喘不过气来。
这具身体发抖,灵台也隐隐作痛。宋白宿强撑着身体,一步一步朝里间走去,最终倒在了那布置得很喜庆的床上。
或许是旁观者清,祁摇枝觉得宋白宿此时有些不对劲。
一股带着诡异气息的真气隐隐在灵台冲撞。
宋家家主严格,对宋白宿的要求也颇高。修炼至金丹本不是易事,在喂了许多灵丹,又刻苦修炼之后,宋白宿前段时间才刚结丹不久。
境界刚有提升,便受如此打击,难免心性动摇。
宋白宿扑倒在床上,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一眨眼的功夫。
夜幕降临,童仆在一旁轻声唤他,宋白宿恍惚转醒。
童仆道:“少主,家主说贵客到了,要你一同去招待。”
宋白宿起了身,抬步就朝外面走去,一身宽大的喜服压得人歪歪晃晃。
祁摇枝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正堂之中,人已经到齐了,宋白宿垂着头走到下首坐下。
一路上,祁摇枝只能看见别人的鞋子和衣裳下摆。
宋白宿一身鲜红的喜服引了不少人注意。
宋渠英道:“犬子原本将在今日大婚,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却临时被一场大雨搅乱了计划。”
听见宋家家主的声音,就让祁摇枝感到不适。
萧宾白在下首,附和笑道:“这不正是应了那句话?好事多磨。百年好事自然更是要跌宕一些。”
这句话并未达到预想的幽默效果,大堂内反而更安静了些。
“这里有妖魔的气息。”那声音清冷,没多少起伏,却让祁摇枝微怔了一下。
祁摇枝想抬头看,但奈何控制不了宋白宿的身体,始终只能垂着头。
大堂内更静了三分,此时真是落针可闻了。
祁摇枝听见宋家家主略显僵硬的声音,问道:“小道友这是何意?”
那少年一板一眼地解释道:“妖魔的气息不浅,要么是有妖魔来过,要么有人道心不坚,有堕魔的趋势。”
宋白宿这时才抬起头,看向说话的那人。
大堂之内也为成婚做了布置,映入眼帘的是璧砌生光,灯影摇红。
来者众多。
祁摇枝在余光中瞥见,宋渠英脸上的假笑都有些僵硬。
那众多的凌霄宗修士之中,有一人上前干笑圆场道:“我师弟初次下山,口无遮拦,家主勿怪。”
这是更熟悉的声音。
他自己的声音。
祁摇枝知道自己忘记什么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阴差阳错被卷进来的,没想到他竟然曾经真的与宋府有过交集。
从旁人的视角看自己,还是有些诡异的。
祁摇枝隐约记得这次山下之行。他第一次和曲雾楼一起下山,没想到就和宋家闹得不愉快。
当时发生了什么来着?
时间过去太久,好像有些记不清了。
秀秀直勾勾地盯着曲雾楼看了许久,而少年直立于他师兄身后,不趋不避,眼底一片清明。
祁摇枝没想到自己还能和曲雾楼这般隔着时空遥遥对望。
这感觉当真是诡异。
人群之中,还有祝清雪和祝荧。
祝荧从小就看不惯曲雾楼,他黑着脸,冷声道:“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
曲雾楼和祝荧年纪相仿,但是曲雾楼入门更晚,是该喊祝荧一声师兄的。
祝荧的脾气不太好,黑着脸站在试剑坪,就能让一众师弟师妹吓得不敢上去比剑。
他有些气恼曲雾楼给凌霄宗丢人。
宋家是修仙世家,还是神女后人,若是有妖魔气息,他们怎么会察觉不出?
纵使真的有人堕魔,曲雾楼也不该在这样的场合说出来。宋家颜面何在?
祝荧嘴唇动了动,像是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白衣青年扯了扯衣袖,他压低了声道:“祝荧。”
要祝荧不要再说了的意思。
祝荧忿忿闭上了嘴。
曲雾楼退至‘祁摇枝’身旁,全然不理会祝荧。看起来,也丝毫不因为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训斥而感到难堪。
借着宋白宿的眼睛,祁摇枝看得一清二楚。
很难评,从前三人之中,只有祝清雪是让人稍微省点心的。
宋白宿忽而开了口:“我前不久结丹,确实感觉境界还有些波动,小道友可以帮我看看么?”
曲雾楼道:“可以。”
宋渠英坐在主位上,不动声色笑道:“那真是有劳小道长了。”
晚膳的气氛也十分的尴尬。
廊檐下,祁摇枝看见以前的自己和曲雾楼正在说话,好像正在仔细交代着些什么。
祁摇枝大抵能想到自己在说什么,无非就是告诉曲雾楼说话要委婉,行事要小心,若是有危险要第一时间叫他之类的话。
这些话,身为大师兄的祁摇枝,对自己的师弟师妹叮嘱过千百遍。
祝荧不耐烦地等在不远处,祝清雪在花圃之中“辣手摧花”。
那时的祁摇枝‘初来乍到’,以为曲雾楼是个孤僻自闭的可怜缺爱少年。
其实以旁观者的角度再看,还能看出漂亮少年眉宇之间的冷淡。
应该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远远地看都能发现,当初面对面居然没注意到。祁摇枝微叹了一声,心情复杂。
其实曲雾楼可能这个时候还是挺委婉的,没有直接甩手走人。
估计是看在祁摇枝是大师兄的份上。
又等了片刻,曲雾楼才听完了训话,朝这边走来。
在回去的路上宋白宿在前面引路,月亮从云层中探出一角,清辉温柔地洒在花草枝叶上。
宋府种了极多的花。
少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是谁?”
宋白宿微微偏头,循着曲雾楼的目光望向西边。
若是少年对宋家有多一分的了解,或许都不会问出这个问题来。
宋白宿答道:“垚水花神神女像。”
“为何要立花神的像?”
“是我的高祖母。”
曲雾楼当真是一点都不知道。
等到宋白宿的院子的时候,曲雾楼停住了脚步,微皱着眉看着宋白宿。
早在宋渠英的客人来之前,宋渠英就已经派人“清理”过。曲雾楼还是发现了端倪。
空气中是一片死寂。
少年问道:“为什么?”
曲雾楼向来言简意赅,能一句话说完的事情绝对不会问多余的。
他在问宋白宿为什么那些人都死了,很明显他并没有听进去祁摇枝的劝告。
宋白宿只是往前面走,头也不偏,并不回应曲雾楼的问话。
曲雾楼审视的眼神盯着宋白宿的背影,问道:“你道心动摇,是因为他们吗?”
依旧是沉默,宋白宿的沉默在此时就如同默认一般。
厢房内只点了一盏灯,明明没有风,灯罩内的烛火却跃跃跳动,忽明忽暗。
曲雾楼并未入座,而是拿出了一个绯红色小瓶放在桌上,道:“我师兄要我转交给你的。”
圆鼓鼓的瓶身还贴了个丹药名称——凝神静气清心丹。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来着。
他担心曲雾楼说话太直接惹怒了宋府的少主,还拿出来自己练的清心丹送礼。
原来清心丹的销量从几百年前开始就不太好了哇。
“多谢,但是不必了。”宋白宿淡淡道:“今夜请曲道友来,并不是为了道心不坚,境界动摇之事。”
曲雾楼微撩起眼,等待他的后文。
宋白宿顿了半晌,才道:“家主逼迫我……娶不喜欢的女子,我帮助她离开后,家主杀了他们。”
曲雾楼望向空荡荡的院子,知道宋家少主所说的“他们”指的是谁。
“但明日成婚正常举行。”曲雾楼微微皱起眉,新娘逃跑,但是婚礼并未取消。
宋白宿点点头,眼中流露出痛苦和无力,他道:“我什么都改变不了,但是我已经受够了这样当提线木偶的日子了,也不想再有人因我丧命。”
他看向曲雾楼,一字一句道:
“我想请你,杀了我。”
宋渠英说过的话还不断在他脑中回荡,身为宋家“少主”,他的生死他操纵不了,但是若他死了,或许一切都可以在此终结。
祁摇枝顿觉不妙,许多猜想从心中一闪而过。
想起来那贴在骨头上的紫色符篆,秀秀是被曲雾楼捉住,镇压在贺兰州的?
可他们走的时候,宋府的少主应当是没死的……
不然喜事变丧事,他不可能一点印象也没有。
“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我不会插手。”曲雾楼微微拧眉。
夜风送来潇潇细雨,满堂花也显得格外寂寥。
宋白宿沉默半晌,终究还是开了口:
“若是我活着,死的人只会更多。杀了我,一切都结束了。”
祁摇枝知道为什么宋白宿向曲雾楼求助。
曲雾楼看起来与别的修士太不一样了,他冰寒雪冷,漠然淡情。
曲雾楼有自己的道。
红尘风雨,俗世恩怨于他无关。
天地法则,恩怨伦理于他无扰。
他不杀宋白宿不是因为顾虑与宋家结仇,而是因为——
曲雾楼掀起眼睫,望着宋白宿道:“人各有命,命数如此,我不会插手。”
曲雾楼心中只有除魔、降妖、卫道,此外之事都于他无关。
他认定的事情也从不会被旁人而左右。
幽静黑暗的院子里远远亮起了一抹暖色,白衣青年一手撑伞,一手提着灯,朝这边走来。
蒙蒙细雨被夜中的一点灯火染上颜色,像是坠下的金丝。
白衣青年之前同曲雾楼交代——
“若是能帮上忙便帮,棘手的事情可以喊师兄帮忙,说话要委婉一些,勿要让宋家少主生气。下山一次不容易,广结善缘于修行也是有好处的……”
少年抬起眼眸,望着对面死气沉沉的宋白宿,道:“你无意稳固道心,堕魔只是迟早的事情。”
光是这样听着,祁摇枝心里都咯噔一下。他好像知道知道曲雾楼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曲雾楼微顿,道:“你如果需要帮助的话,堕魔之后,可以来找我。”
听师兄的话,亲自送宋家少主上路,应该也算广结善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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