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宫中用过膳,贺兰香回到马车上,整个人便如摇坠许久,总算落下去的梢头残叶,全身虚弱无一丝力气,伏在位上不言不语,大口喘息,散落的鬓发都因汗水潮热,黏贴在雪白泛红的颈项上。
两个丫鬟闲暇时光在宫门外的坊市转了转,采买了一些小食,此时被主子模样吓到,忙给她斟了盏清凉解暑的茉莉青梅香饮子。
贺兰香喝了两口饮子,心定下去不少,起伏的胸口也渐有平息。
“发生何事了?”细辛白着一张脸,不安地问,“可是陛下为难主子了?”
贺兰香摇了摇头,因气力尽失,咬字有些绵软艰难,“陛下没有为难我,他将我扶了正,封我为一品诰命夫人。”
细辛眼眸发亮,“这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贺兰香阖上双目,柳眉不觉间便已蹙紧,无力再去解释。
“我累了,且歇上一歇,到地方了再叫我。”
“是。”
车毂的滚动声有节奏地响在耳畔,若放平时,贺兰香早已嫌弃吵闹,可在此刻,竟无端觉得安心。
起码她知道,自己没有留在皇宫,马车外的人是谢折,而不是那个阴恻恻的新帝。
想想那颗血泪般的红痣,贺兰香便遍体生寒,庆幸当时还好有谢折在她身边。
她太累了,没有觉得自己当下的想法有哪里不合理,更没想起来,就在不久之前,她还想一簪子将谢折捅死。
见主子睡着,两个丫鬟放轻了动静。细辛担心贺兰香睡熟着凉,特地往她小腹上搭了条薄绫小褥,之后便再无声音。
静着静着,马车忽然停下,车毂声消失,嘈杂人声传入车厢。
贺兰香思绪正沉浮,突然被惊醒,心情倦烦至极,恼火道:“外面是什么人?”
未等丫鬟察看,一道清朗张扬的少年声音,流水般清透地穿过帘子——“过不了就是过不了,京城宿卫军我们王家说了算,管你们去哪,想走就绕路。”
王家。
贺兰香回想一二,懒懒撑起腰身,伸手将车窗的帘子撩开。
午后艳阳灼目明亮,险些照坏她的眼睛,道路两旁,百姓翘首围看,她顺着人潮望去,望到了对面队伍为首之处,比阳光还要灼眼几分的骑马少年。
少年一身轻甲,头顶马尾高束,约十五六岁上下,五官俊逸,稚气未脱,晒到发红的脸上满是倨傲,带领身后一帮巡城卫队,抬着下巴挑着眉梢,将目中无人四个字顶在了脑门上。
琅琊王氏家主王延臣,提督禁军,掌京城二十六校尉,膝下三子一女。
贺兰香若没猜错,这少年,应当就是王延臣的幺子,王元璟。
像条没什么本事但好战的小狗。
她垂下了帘子,不觉得谢折会将这半大孩子放在眼里。
果不其然,谢折冷沉的动静随即传来,非常干脆的两个字:“滚开。”
场面静了一静,“小狗”张牙舞爪:“你要谁滚开?想打架是不是!你以为我会怕你吗!”
贺兰香打了个哈欠,自觉无聊,感觉一时半会回不了府邸,干脆又让丫鬟给自己斟了盏香饮子。
就在她打算听个热闹,看看笑话时,外头马蹄声急,又多了个人。
男子声音温润如玉,只听其声,便知其人必定是名温和谦逊的翩翩君子。
“我四弟初到卫队历练,年少无知,望谢将军莫与他一般见识,瑛代他给将军陪个不是。昨日家父提起将军,道吾辈子弟当以将军为表率,瑛深以为然,正欲等将军归来奉上拜匣,未想今日便与将军相见,想来自有缘分——”
贺兰香呷了口香饮子,心道好厉害的一张嘴。
三两句话,化干戈为玉帛,糟心事也成了“缘分”,虽然谢折肯定不吃这套,但明面上也不好再去计较。
瑛,王延臣的长子,王元瑛?
她心上生出三分好奇,伸出手去,重新将帘子撩了开。
*
“大哥为何灭自家威风,长那姓谢的志气?”
尘土飞扬,王元璟看着谢折带领人马畅通行过,气得牙根直痒,抬腿踢街面的石子儿泄气,十分不服气,“若非是他,爹早接管了辽北铁骑,你也早成京城总兵,何至于大材小用,成日在二十六校尉里打转,净干看门狗的活。”
王元瑛肃了脸色,拍了下弟弟的头道:“今日之事不可再做,方才之话不可再说。现在就给我回家去,不扎满六个时辰马步不准出门。”
王元璟更加不服,一脚将石子踢上天,“马步我能扎!但是大哥你得给我将话说清楚,咱们凭什么给他让路!”
王元瑛面露无奈,冷笑道:“你觉得你让谢折难堪一回,便是折煞他的威风?我告诉你,韩信能忍胯-下之辱,英雄威风从不长于面上,你让他难堪,他不屑将你当回事,但他的手下却能将你记在账上,不知何年何月,冷不丁撕咬下你一块血肉来。你以为爹接管不了辽北是忌惮谢折?我再告诉你,那边的兵和京城的兵不一样,京城的兵听人话,辽北的兵,吃人肉。”
王元璟被兄长眼中厉色所震,无端打了个寒颤,又不以为然地轻嗤一声,“有那么严重吗。”
王元瑛笑而不语,摇头看向浩荡而过的玄甲长龙。
他想象不到,在寸草不生的冰天雪地里,粮草短缺,军纪松懈,营中弱肉强食,一个七岁的孩子,是如何存活下来,甚至将更为年幼的十三皇子保护长大。
他很多时候都很好奇,如谢折这种从最底层摸爬滚打,自屠全家而毫不心慈手软的人,真的还有人性存在,有所谓的软肋吗?
王元瑛目不转睛盯着队伍,一辆马车经过,不提防的,他的视线对上一双剪水美目。
马车里。
细辛注意到美人专注的神情,随之望了眼,道:“主子是觉得那人长得好看么?”
贺兰香似是回神,缓慢收回视线,放下帘子,懒懒道:“好不好看的,皮囊而已,反正皮囊底下的都臭不可闻。”
她只是觉得,有点熟悉。
王元瑛,她好像在哪见过。
*
阳夏谢氏的祖宅,位于京城西北之处权贵云集的聚贤坊。汉人讲究风水,地段要有山有水才好,谢氏祖宅背靠道山,面朝湖泊,位置是外行人也能一眼看穿的优越。
就是破。
三年前谢氏南迁,八成便没想过还会回来,连个看家的下人都没雇,留下的老宅也不知被梁上君子光顾过几回,不说物件陈设,瓦片地砖都快被人抠完了,筑巢的燕子都不知该在哪安家。
贺兰香瞧着院落里那耗子来了都要落两滴泪才走的光景,万万没想到,谢折说的“提前差人打扫干净”,真是也只是“干净”而已。
她眼前有点发黑。
“主子。”细辛春燕扶住她,满面担忧。
贺兰香揉着额梢,冷静吩咐:“现在就去找工匠,要眼光最好的,我要将这院子砸了重新盖,今晚就动工。”
两个丫鬟懵了下子,应下声音,找人差遣。
约在太阳落山时分,工匠入府,听了贺兰香的打算,开出了价格。
看到账纸上那好长一串字,贺兰香有点肉疼。
拿是能拿出来的,除非以后的日子不过了。
她想了想,对细辛道:“去问问谢大将军此时在哪。”
*
后罩房。
房中尚未打扫,一股灰尘味道,一豆烛火燃烧其中,不仅没能亮堂,反使房中更显压抑。
谢折换了便服,粗糙布料贴合在宽阔的脊背上,坚硬的脊柱凸显形状,从后颈向下延伸,像在身体里藏了把锋利的长刀,气势森冷。
在他面前,以崔懿为首的各路谋士缄默难言,针对今日受封之事难发一词,每个人的头顶都萦绕一团乌黑愁云。
这时,门外属下禀告:“将军,贺兰夫人找您。”
僵硬死板的烛火跳跃了一下,亮堂不少。
谢折不假思索:“让她等着。”
“可她说,是有要紧事。”
寂静片瞬,谢折看了崔懿一眼,起身,开门出去。
门外,美人手捧漆盒,巧笑嫣然。
“将军还没吃饭吧,”贺兰香笑比蜜甜,美目流转,“这里面是我亲自做的榛子酥,你要不要尝尝啊?”
谢折垂眸,瞥了一眼。
食盒盖子右下侧,有一行不起眼的细字——福海酒楼。
这女人说谎不打草稿。
谢折抬眼,黑瞳稍聚光芒,口吻冷淡:“什么事。”
贺兰香无视谢折身上的森森冷气,笑容越发乖软下去,“就是……我想修修我那所院子,可惜钱不太够,便想着找将军你借点,日后再还。”
还是不可能还的,这辈子都不可能,他谢折铁打的光棍一个,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留着也是发霉,给她花点怎么了。
贺兰香坏水越多,笑便越甜,脸隐约发僵。
谢折假装看不出来她的那点小九九,面无波澜地道:“多少。”
贺兰香伸出了四根手指头。
“四十两?”
贺兰香摇了摇头。
“四百?”
贺兰香还是摇头。
谢折眉心一跳。
他迈开长腿逼近了她,身躯投下的阴影将她整个笼罩,低下脸,认真问她:“贺兰香,你是要修出个皇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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