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那盐运使走出门,晚淮请顾轻幼进了屋。若没猜错,她食盒里装的是厨房预备好的晚膳,似乎今日该是做炙肉来着。想想那油腻味,晚淮替大人捏了一把汗。
不曾想食盒一开,里头竟只有一碗熬得鲜香糜软的小米粥,两小张晶薄无油的春饼,另有一碟姜香胡瓜,一碟白玉萝卜。
看来厨房也知道这两日大人用得不多,知道做些清淡的了。晚淮放下心来。
“小叔叔。”顾轻幼一边将晚膳摆在桌上,一边笑着唤道。
李绵澈嗯了一声,难得不用晚淮催促,主动拎起了一双象牙筷子。“你用过了?”
顾轻幼毫不掩饰地撇嘴道:“我的胃口好得很,可不能被一碗小米粥填满了,还要留着肚子吃炙肉呢。”
李绵澈被她逗笑,方才因面见大臣而积出来的火气立时泄了七八分,“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若没事,可从不会主动来我这。”
顾轻幼长长的睫毛如鸦羽,微遮两汪清泉,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小叔叔。小叔叔,孟夫人叫我去她那,说是求我看腿伤,可人家未必信得着我,我猜是有别的事吧。但什么事,我就想不到了。所以来问问你,我能去吗?”
“想去?”李绵澈感受到米粥温热地流入胃中,清冽的眉眼难得有了一丝温度。
“想去。”顾轻幼并不犹豫,只脸上微微有些泛红,一双玉指轻柔地搅动着耳畔的碎发,微呐道:“我想知道孟府什么样。”
她声音轻轻,却有一丝李绵澈从未听过的娇柔。他定定神,用筷子夹了一块姜香胡瓜,可气味扑鼻,又觉不喜,勉强生硬嚼了,才淡然说出话来:“想去就去。”
“可是如今孟府在反对您的主张,外头传得纷纷扬扬。若是我去了,会不会妨碍你们的政事?”
“不会。”顾轻幼的话音还没落下便听见了李绵澈斩钉截铁的回答。
“若谁都能妨碍朝堂之事,那你小叔叔也不配做太傅了。”李绵澈淡淡笑道。“再者……孟夫人是个聪明人。”
“您了解孟夫人?”顾轻幼微微诧异。
连晚淮也忍不住多看了李绵澈一眼。
然堂堂太傅大人又岂会有心虚的时候,一句知己知彼便把此事轻松遮掩了过去。如此二人又说了几句话,顾轻幼见他吃得差不多,便要告退。
李绵澈点点头,瞧着她将眼前的碟子一样一样收了,那白皙的手腕衬得旁边的宣纸都失了几分颜色。
再细瞧她的背影,早已不是当初刚入府时的瘦弱,如今已见几分窈窕,几分娇俏。乌黑的发丝挽成百合髻,露出一截光滑美好的脖颈。
他自觉不妥,淡淡收回目光间,却觉得嗓音有些发滞,“顾轻幼……”
少女蓦然回眸,一双温柔如水的双眼呆呆瞧着自己。
“若是孟夫人……”他话说了半截,忽然停顿下来。
顾轻幼脸色灿若春半桃花,眼中却愈发困惑。“怎么?孟夫人怎么了?”
李绵澈哑然失笑,摆摆手不以为意道:“无事。只是,凡事都不必太过介怀,懂吗?”
这是顾医士常说的话。
“义父的口头禅,我怎么会不记得。”顾轻幼吐了吐舌头,转过头去,并未瞧见李绵澈眼底的一层担忧。
而小叔叔最后的神情,却让她莫名想起了义父曾经与小叔叔的一段对话。
“这天下之事,你能保证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义父难以置信地问。
彼时小叔叔的神色正如此刻一般。
而顾轻幼没瞧见的是,在她走后,李绵澈的目光收回,缓缓落在了桌上的那碟栗子糕上。栗子糕落腹,与小米粥一般,暖胃而舒心。
他随手正要拿起一块,忽见上头稍显粗糙的切痕,一时微怔。可随即,他的唇畔便泛起了淡淡的笑意。
彼时的孙氏正坐在公主府不远处的石阶上发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长公主非但拒绝了云俏的事,甚至不肯干涉太傅府内院之事。
也就是说,自己和女儿一样,往后都是水深火热的日子,谁也不会拉扯她们一把。抱着的包裹从温热变得冰冷,孙氏叹着气扯开包裹,本以为里面如之前几回一般,该有些贵重东西。却不想今日的包裹里只放着几样不太值钱的首饰,另有两匹绸缎倒还不错,但比起顾轻幼平时之前随手给自己的几块料子却是差了许多。大约是那位青鸢姑娘用剩下的。
她怔了怔,随即苦笑出声。是啊,如今自己调到了外院,半点消息都打听不到,公主又怎会对自己大方。她渐渐回过味来,公主待自己客气,正是因为自己背后有太傅府的信任。当太傅府不待见自己,在公主眼里,自己也便与普通的村妇无二了。
亏自己还觉得公主是欣赏自己的伶俐机警。想想自己这几回入公主府,那里头伺候的人,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哪个不比自己这棵老树耐看?
孙氏咬咬牙喟叹一声,自己如今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非但得罪了太傅大人,而且连公主这棵大树也靠不住了。果真是世态炎凉。
她忍不住想起从前的日子,太傅待自己客气,罗管事也从来不找茬,公主更是满面春风……想到这,她忽然明白过来自己是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的了。
自家错就错在,小瞧了这位顾姑娘。若是自己真能尽心尽力伺候这位顾姑娘,拿她当亲女儿一般,大约太傅和罗管事也不会忽然看自己不顺眼。而自己若真尽了心,那顾姑娘怎么着也会替自己求情,甚至或许能替当初的云俏求情。
孙氏紧紧扯着手里的包裹,加快了回府的步伐。若是现在求求顾姑娘,或许还来得及吧。可想想自己时不时对顾轻幼冷嘲热讽的嘴脸,她又觉得没了信心。
这样一路忐忑前行,不知不觉便走进了太傅府的正门。她也没多合计,怎么今日府门四敞大开。不想刚一进门,便被几位相熟的婆子拦下。
“呀,孙家老姐姐……”一位柴薪管事唤了一声,陆厨娘等人紧跟着都从门房里钻了出来。孙氏一怔,将怀中包裹用一手拿着,故作不起眼的样子,赔笑道:“天冷了,姐妹们坐在门房做什么?”
似乎有人答说是罗管事让她们在这里等着收几家铺子报上来的银子,以充月例。孙氏还没等听清,便有人笑着拉了她手里的包裹一把道:“孙家老姐姐莫不是已经抢了头筹,先把月例拿来了吧。”
包裹不紧,首饰绸缎立刻掉了一地。然大伙并未往心里去,只以为是她自己的东西。大伙一边随口埋怨拽包裹的婆子手快,一边上前帮忙。孙氏想拦都没来得及,众人已然瞧见那绸缎下头压着的正是公主府的腰引。而腰引上还刻着孙氏的名讳并今日的出入时辰……
“孙姑姑,你去公主府做什么?”陆厨娘头一个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了孙氏的胳膊。
……
半个时辰过后,稀里糊涂的孙氏被送到了罗管事的跟前。孙氏畏惧罗管事,又有几位老姐妹添油加醋,她万念俱灰之下,便把实情全都说了出来。
陆厨娘听得牙都痒痒了。“顾姑娘的事也都说了?你真是糊涂,那顾姑娘与孟公子的事八字没一撇,咱们自己人议论便罢了,你传到公主那,往后让顾姑娘怎么见人?”
“就是啊,亏你还算是贴身伺候顾姑娘的,怎么心这么狠。”
“还有大人的事呢,连大人每日用膳多少都报过去了,你什么居心啊。这都算是朝廷机密了,就算公主也不能说啊。”
“不不不……我不是有心……”孙氏抬眸遇上一道道冰冷的目光,不由得深深懊悔起来。“我错了,我知错了。”
半晌不吭声的罗管事此刻幽幽开了口。“孙姑姑的确做得不对。可她毕竟是伺候过老夫人的人,好歹也要留下。若将她都赶了出去,那岂不是显得咱们大人太没人情味了?”
孙氏闻言一喜,忽然想起上次罗管事也是如此说的。上次听来是威胁,今日听来却像是护身符。是啊,自己可是老夫人留下的老仆,若是发落了自己,外头的人指不定怎么议论太傅大人呢。
这下自己不必担心了,孙氏带着几分得意看了几位姐妹。人与人到底是不同的。
陆厨娘看着她的嘴脸,想起她以前整日去厨房打秋风的场景,忍不住想出一口恶气道:“罗管事若是今日纵容了,那以后府里不忠不诚之事可就更多了。今日是公主,明日要是旁的人呢?若是敌国之人呢?咱们府上这么多人可都看着呢。”
“哪有什么敌国的人。”孙氏忍不住嗔道。此时,她心头已经渐渐松快了,只要能留下,自己好好讨好顾轻幼,不愁回不到从前的日子。想到这,她故意看向几位老姐妹,叹道:“其实这些东西,我本想和你们分一分的。”
其中倒是有一个稍稍动心,可陆厨娘很快指了出来。“她骗人,你们看这料子的花色都是嫩黄翠绿,可不是咱们能穿得出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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