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旱逢霖,天降贵雨,偏生是在夜里。
无数水珠扑面而来,砸的人睁不开眼,崎岖小道路面松软,马蹄深陷泥泞,目光所及,皆是一片乌漆麻黑,委实不是追捕的好时机。
一路行来,虽条件恶劣,可随行之人,无一抱怨不耐,林如海心中宽慰,一马当先朝前奔去。
几个月前,林如海负责的江南盐道,开始收受盐税。却不想今年的税收,相比于去年竟足足少了三成,这其中定然有什么猫腻。
国库收不到银子,自然要发落盐科官员,其中作为两淮巡盐御史的林如海,他主管的就是收缴江南盐税和监督盐商买卖,因此更是首当其冲。
所幸他任职期间,江南盐道平静无虞,税款征收、盐商买卖从未出过差错。皇帝这才令他将功赎罪,将这回的事查个清楚明白。
经过明察暗访,不眠不休了几个月,林如海等与盐科有关的官吏,才找出事发的原因。
原是近一年来,有些盐商没有来官衙领取盐引,暗地里却继续做着贩盐的买卖。可没有盐引,朝廷并不会给盐商提供食盐,他们也不能进行销售。
那这些销售的盐,从何而来?只能是他们贩取私盐买卖。
然而自本朝开国以来,就明令禁止私盐买卖,违者轻则流放充军,重则秋后处斩。如此严刑之下,很少会有盐商顶风作案。这回能这么明目张胆,明显是内部有人保驾护航。
经过层层探查,确定了一个人。此人是两淮盐运使,正是在他管辖的范围内,出现贩卖私盐的情况。可还没等到提审此人,就得到他抛弃所有逃跑的消息,因此众人才来此地追捕。
今夜,势必要逮住那个人,否则非但这几个月白白辛苦一场,天子御案那边更是难以交代。
思及此,林如海将马鞭挥得愈发用力,不一会儿,竟与后方拉开不小的距离。诸位同僚见此,心神一振,皆驾着马一溜烟追去。
雨声混着鞭子声,夹杂着马鸣,在这荒山野岭里,奏响了奇异的乐章。
一路行进,雨势渐无,方才还有点踪迹的要犯,此时却一丝动静也无。
林如海放缓速度犯了难,这会天色实在太黑,所处之地又十分陌生,若是分头搜捕,恐生事端,可若是放弃抓捕,下一次又不知何时才能寻到那人。
他放任马儿踱步向前,心中不断思索对策,身边常跟着的下属便拿着火把近前照路。
“谁在那里!”
呵斥声吓得林如海一激灵,抬首去寻,果然看见不远处的山崖下,杵着一个人影。
那人身量瘦小,明显不是他们的目标,可半夜三更的,站在那里做什么?
林如海招呼随行众人,骑着马呼啦啦的,不过喘息间便赶到近前。
“你是谁家小孩?半夜三更在此意欲何为?”马蹄还未站定,下属恶狠狠的声音便响起来
借着火光依稀能瞧见,那是一个形销骨立的少年,约莫十一二岁,此时不仅满脸脏污,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穿的也破破烂烂,脚边不远处还滚着半拉馒头。
那少年似乎被这群人吓的不轻,好一会才小声道:“我是北方来的,没地方躲雨。”
诸人听到此语,心中都不由泛起一阵黯然。
此地叫做乐康县,虽属江南范围,却已经靠近北地中州。
近年北地天降大灾,足足两年不曾下雨,不少百姓饿死家中,有能为的也早早逃难。
乐康县地处要塞,许多灾民逃难时都会经过这里,因此在这遇到如此模样的人,并不奇怪。
“你可有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身形微胖,留有长髯,身上还背着个大包袱,急匆匆从这里经过。”
许是问话的人,声线变得平和起来,少年抬起头,在火光的映射下,一双黑亮亮的眼睛嵌在皮包着骨的脸颊上,大的骇人。
他眉头皱紧,盯着地上的馒头回:“我一直在这里,并未见过什么人。”
少年这般回答,众人便不敢再浪费时间,又驾着马继续朝前方去了。
临走前,林如海特意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他已不在盯着馒头,反而转过身望着山崖那侧。
随后不过走了一里路,林如海就下令所有人灭掉火把,下马在原地悄声等待。
众下属虽不解,却相信他的判断,依言照做。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便跟着他又返回方才那地方。
此时,在火折子发出的微光里,能瞧见那石崖下已是两个人,除了少年,还有个身形微胖的中年男人。那男人拿着一把剔骨刀,正将一个布袋子扔到少年怀里。
显然,这个多出来的人,就是他们要抓捕的要犯。
众人的动静即便再轻,在这幽静的夜晚,也很难不被听见。男人发觉自己快被包围,立时惊慌愤怒起来:“妈的!你害老子!”
他一把挥开挡在身前的少年,纵身向外扑,眼看就要冲到林子里去。林如海心里一紧,他们还有一段距离才能近前,这次若是让人逃了,再抓可就难上加难了。
却不想千钧一发之际,重重摔在地上的少年,竟半爬起身死死抱住男人的腿。任凭对方的拳脚,如同急风骤雨般袭来,也绝不放手。
见状,林如海等人忙加快脚步,匆匆向这边赶来。
眼看自己再无出路,男人手中那把剔骨刀,便泄愤似的冲着少年的脊背刺去。
“住手!”
叱责声并未起到作用,那把刀不过须臾,就在少年背上开了好几道口子。
“大胆陈士平!”
已有属下赶到跟前,却仍旧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那最后一刀,狠狠刺入少年胸腹,下一刻男人被一脚踢倒在地上。
陈士平已经伏法,可怜的少年却经不住折腾,歪倒在一旁的泥坑里。
林如海赶紧上前去扶,少年眼睑微阖,静静地躺在他怀里,浑身抖的不成样子,牙齿死命咬着嘴唇吸气。
黑夜笼罩下,他乱糟糟的头发湿漉漉地沾在脸颊旁,让人看不清他到底长什么样子。只能瞧见泥水顺着头发,一滴一滴蜿蜒至他微张的嘴巴里。
少年看起来就瘦,抱在怀里更是觉得硌人,破衣烂衫的遮盖下,挡不住嶙峋的骨架凸起。腹部和脊背处,加起来四五道狰狞的伤口,正不断往出滋滋冒血。
红色的血混着泥水,打湿了林如海的官服下摆。
即便这样,少年手里仍旧牢牢抓着那个布袋子,丝毫不见松动。
林如海伸手想将袋子取下来,好让他承受的少一点,却怎么都拿不走,最后只能强硬将其掰开。不料袋子似是被剔骨刀刺破,甫一拎起来,就有两三个揉碎的馒头掉出来,骨碌碌滚进泥坑里,霎时染上土色。
这情景,令少年激动地挣扎了几下,又被重重禁锢住,有人正拿着金创药给他的伤口止血。
伤口深可见骨,药粉倒下去时多被鲜血冲走,余下一点挨到患处,却太过刺激,少年的额头上已爬满冷汗。
他如此模样,令旁观的林如海十分不忍,禁不住呢喃到:“你还是个孩子,何至于如此拼命?”
岂料正痉挛着忍受又一波疼痛的少年,忽的抬头:“谁让他抢我吃的!”
林如海一哽,望着地上已不成样子的馒头,叹了口气。
“到底多亏你,我们才能抓住他,你这一身的伤自然需衙门负责到底的,你便先和我们回去吧。”
这次却没有人回应,林如海低头一看,却见少年已陷入昏迷,根本无法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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